哨向PA
-非红勿扰活动文-
1.
“他的世界根本容不下别人,你怎么和那种人搭上话的?”
“嗯?”顾留海没听懂。
同僚看他这幅样子,不知道从哪开口好,把作战装备整顿好后关了通讯器,示意顾留海也那样做。这行为不合规,顾留海想说,又想起早上医生过来时说的话,他把自己的通讯器也关了,等着同僚做下一步。
“那个向导不正常,多半是个疯子。”
作为哨兵谈论这种话题太敏感了,难怪要把通讯器关上,如果被记录下来哪天播放出去,恐怕两人都要被处分。原本塔的向导都是稀缺资源,各自有分配,适配性好的向导会给多名哨兵做精神疏导,塔将严格控制这类向导和哨兵的接触;独有高适配性的向导和哨兵会结合,作为作战的主力;而最后一类向导很少见,和任何人的适配度都奇差无比,作为向导几乎很难发挥本职作用,塔对他们的研究还在进行中。没有向导的哨兵很多,顾留海在任务受伤之前都以为这件事理所当然,他很难明白为何贪求另一个人抚慰自己的精神图景——或者说、为什么一定要疏导?难道力量还不够他们成为其名“强大”的存在?
“向导在成年之前差不多就找到适配的哨兵了,”同僚把战术服扣紧,看他这幅样子笑了起来,“向导的培训就是想办法适应哨兵,除非自己不想。”
他们就此聊的很少,顾留海没法回答那些话,话题马上就结束了。塔内的环境十分空茫,这是定期巡视任务,并不繁重,只要在漆黑的天穹下踩着净是白色的沙堆沿规划路线走,处理异常、报备给塔高层就能完成。所以顾留海有心情去回想刚才的事,他试图像那名医生一样拆解别人的每个语句:同僚对医生的看法,对向导的看法……对向导的猜测,不、应该算自以为是的判断?到底是哪边?问题就和沙子一样流下去,顾留海知道自己做不到像医生那样了,他呼出一口气,沿着预定路线返回。
那是在他精神图景崩毁的情况下,将一切稳定、拯救了他的医生,尽管看不清那人的内心,顾留海绝不会对医生抱有成见。据上级的转述,先前对外作战的评级出现错漏,进而导致他的记忆、过往和绝大部分习性都因脑损伤遗忘,能够在实验室的帮助下恢复神智已是万幸,甚至仍保有本能反应和作战训练的成果。顾留海需要定期去实验室检查并录入数据,配合医生做关于精神图景的刺激实验和问卷填读。每天一次为期半个小时的记录行为观察、每周空出一天进行精神图景修补。
“我按他说的做了,就听到这些话。”
顾留海如实把巡视前的插曲告诉医生,医生却先看向监控摄影仪,对他无奈地笑了。
“你怎么想的?”医生在数据板上写画,仿佛被评价的人不是他,“接触这些也有助于你建立精神图景,主观也是人们看待世界的一部分,或者说、本就是世界的一部分。”
顾留海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你不在意?”
“……我和那位哨兵很少接触,他口中的‘我’,某种程度更像是他臆造的我。”
“臆造?”
“塔中的人,已经很少看到外界了,”医生将那副眼镜摘下来,一双没有遮挡的蓝眼睛看着顾留海,“适当地幻想、臆测外界,也便于保护自己。”
“…挺复杂的。”顾留海说不上哪里不对,但很难第一时间认同。
即便如此,与医生对话比同他人接触流畅得多,就像以一只玻璃杯承接液体,哪怕药剂辛辣且有腐蚀性、也比浑浊的污水更清澈。医生长了一副极符合向导的外表,身形纤细、体型偏小,常年在实验室中受冷光灯照射的皮肤略显苍白,深蓝的长发像溪水流淌过纯白色的外套,看起来随时会消失在黑色天幕和白沙堆里。有时他经常听到医生说些晦涩难懂的东西,仿佛张开了语言钩织的网,比哨兵的暴力、塔的管控都要坚不可摧,将那些半吊子的哨兵隔绝其外。他也不是个例,他是医生的患者、实验员的观察对象,是塔对医生的试探,是一张诚实的白纸。医生不讨厌他,顾留海相处之后逐渐明白了,医生从不厌恶真实、却永远不能展露真实。
安抚野兽的向导们像易碎品,盛满了各色的液体,暴虐的狮子、敏锐的狼、冷冽的鹰隼,一个强大又凶猛的精神体既能保护向导,也是离他们最近的威胁。不是每个向导都需要保护,但没有一个向导不需要哨兵,失去了溶液的器皿只是空壳,安抚、亦是选择。这些都是医生说的,拿着塔编纂的手册讲解,不管接下来的话又多惊世骇俗,医生都平静地说完了。顾留海一知半解地听到最后,询问医生为什么从不寻找搭档、也不需要哨兵。
“我并非不需要,只是……有很多原因,”医生陷入思考,“我的精神图景里,没有他们的位置了。”
“…能够独立也很好。”顾留海试图缓和话题。
医生被逗笑了:“孤身和独立是两回事。但两者往往重叠,自然界注定了生物的意识也具有趋同性,当我不需要他人时、他人会首先抛弃我。当然,只是举例。”
“呃……”顾留海艰难理解着,“自然界是什么?”
他看到医生眼里的笑意退潮一样落下了,蒙上层莫名的寒凉,像看向不存在这里的、极其渺远的地方,很快落回到他身上。是塔外的世界,顾留海听见医生这样说,一股躁动从心底腾升,似乎这句话戳破了遮盖在天顶的幕布,让他看见醒来后感受中真正违和的地方。那塔外是什么样的?话先于意识出现,顾留海反应过来后,医生已经关掉了房间内的灯和监视器,打开一架投影仪。
他坐在医生旁边,沙发的质地很柔软,让哨兵极其敏锐的体感也能安适坐下,医生给他一袋零食,也是为哨兵特制的口味。
“塔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了,但还有留影,有时候高层会保留一部分。”医生按下播放键,他的脸融入了黑暗,声音也仿佛远去,“一些特殊人员的精神图景需要影像填补,自然界是个相当丰富的取材点。”
面前的影像播放出塔内不曾听过的喧嚣,从沙漠演变到原野和森林,群鸟自蓝天飞过、羊群在草地上奔跑。然后看到了世界尽头一样,那里有无尽的澄澈的蓝和纯洁又美丽的白,纯白像富有生机一样凝结后堆积,碎裂后沉没,如反复游动的晶体在汇聚、碰撞、离散。那样的地方没有动物生息,也不存在植物生长,白天和黑夜被长久驻留,如一张具有生命的画,灵魂在水底沉眠。
“海洋,上面的是冰川,”医生解释道,扭过头看他,“就是你名字里的海。”
“你的名字里也有这些吗?”
医生的工作牌照上写了名字,张竹之,三个字的结构简洁,组合起来像枝叶散开。
“……不重要。”医生这么回答他。
2.
绑定另一个人和异类相比,张竹之更喜欢后者。至少不会让生命成为捆绑他的束缚,他大可消耗时间去找通往自由的通道。这便是一开始作为向导,凭着聪慧和幼稚的傲慢,张竹之走上了没有尽头的路。
像塔的边缘不是黑洞、地球的两极不是死寂、宇宙的深处不是虚空一样,自由不是解脱,是另一种煎熬。
如果你渴望着真实却到最后发现虚假的更适合自己,你会选什么?张竹之问过自己很多次最终无果,然而就当他几乎否定了所有,伪造的天幕给他送来一张白纸,近似玻璃透明的人,诚实且纯净地反馈灌输向那人的一切。原本,张竹之对哨兵多少有厌恶情绪,五感发达的人往往被感官牵着走,让他们形同野兽。然而他的病人就这样茫然地面对着提问,陷入了极其理想的理性一般,试图了解每一端的情形再作出回答。于是曾经淹没在自由中的知识成了张竹之牵引病人的手段,他像是透过一个人、看见了另一种世界,一个过于生机勃勃的世界。
“哪来的植物?”张竹之看着顾留海手中的小盆,土壤里冒出了几颗饱满的肉芽,“…塔里没有阳光。”
顾留海低下头:“外出任务时捡到的,高层已经批准了。”
“好吧,”张竹之想到实验室有拟日光灯,“我也能养。”
很快他意识到“阳光”对顾留海来说是个名词,即使外出任务,目前塔外遍布的雾霾也不足以让人再建立起“阳光”这个印象了。他又一次邀请人来看影片,用史前那种老式的dvd机器、粗糙且容易信号断联的投影仪,好像这样就能给人建立一个接近史前的世界。让顾留海更惊讶的是,医生再怎么全知也与他年龄相仿,而这个人就像在塔外生活过一样,从容地提起那些只存在教科文档里的事物。
在张竹之眼里搭建世界和搭建精神图景没什么差别,他能拼凑出鲜活的过往、也能构建起死寂一样的当下。死亡随着实验进展的迟缓爬上观景台,与窗外的夜幕、沙地、拟大气屏障一样,都是人类自作自受的结果。只有研究史前生命的人才会接触这些,每年塔中都有这样的研究员自杀,据说几百年前研究海洋的人也是这样——因为一切的一切,都为了人要存活下去变成无解。动物可以死,植物可以死,现在研究员可以死,以后的哨兵或许也是这样,向导为了稳定哨兵过载的感官不停搭建精神图景,目的不过是让他们回到战场再一次摧残。如果让顾留海知道自己的精神图景里有什么,那人会不会也像别人一样,看待异类一般看着他?张竹之为这种意图摆布结果的念头感到担忧,他想得到一个好答案,意味着他对另一个人有了渴求。
对他来说失望变得太沉重了。影片播放到阳光失去大气后对人类有害,张竹之忽然觉得,抱有期望对自己也很有害。顾留海不知道这些,满怀探究和渐生的疑虑将影片看完,看到了机器旁的一整摞光碟和卡带。还没等他收回视线,张竹之告诉他可以随时来借阅,很快就起身离开。
“我可能…用不上那么多东西。”顾留海跟了上去。
张竹之手里拿着咖啡,没什么表情地回头:“怎么?”
“……不太懂,”顾留海说,“如果没有医生播放,我也不知道该从哪开始看。”
张竹之似乎被提醒了,刚明白过来一样看着他,然后看向窗外:“……也是啊。”
一个从未接触过研究项目的人,碟片对他们而言只是些不知用途的物件。即使他能引导、重塑顾留海这样空白的人,死去的世界也不会活过来、给新生儿展示自己的绚烂。于是张竹之改口了,说他可以随时来播放碟片,只要顾留海想看。他没打算用一次或几次的交流就获得这个人的信任,但他可以放下糖和童话的影子,让孩童走上与他相同的路。即使塔外也没有阳光和海洋。
3.
“精神体已经稳定了,可以准备搭建精神图景。”
白色隔离室里一团黑色生物来回打滚,顾留海试图抚摸它的脑门,被整个扑进怀里。角落还盘踞一条细蛇,是医生的精神体,实验时出现与哨兵的精神体接触,起安抚效果。张竹之的档案里有精神体变更记录,顾留海好奇时问过,回答说之前是狐狸,但也是很多年前了。他的精神体也是犬科,一只大藏獒,抱起来手感十分充实蓬松。
精神体往往与性情相关,尽管没有确切说明如何紧密联系,但二者同时出现时,众人都会有恍然大悟的感受,像一瞬间看穿了人与其内心。而精神体的行动也象征主人的态度,就如张竹之的蛇只会在角落盘踞,而顾留海那只藏獒除了亲近主人之外就安静待在原地。人类的本性取代了食物链,好似人变成了野兽,在文明之下互相蚕食。张竹之想着一回事,嘴上说着另一回事,让顾留海担忧地打断了,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会。
“眼底青得很明显。”顾留海说。
“唔,”张竹之想敷衍过去,但被极专注地看着,实在没法搪塞,“我在想……你的精神图景要往什么方向搭建。”
顾留海茫然:“…和休息不好有关系?”
见他马上就要心生歉疚,张竹之忙开口打断:“不是,我有时会失眠…嗯、看看风景,塔里昼夜不分,有时候会让作息紊乱。先想精神图景的事吧,睡眠问题很快就能过去了。”
“我一时半会也……”顾留海迟疑了,又用那种注视看过来,“医生,你的精神图景是什么样子?”
精神图景,张竹之几乎完全回避这个话题,此时无可避免地被提起。仪器一直在运转,顾留海的心率数值,血压、脉搏都在屏幕上显示,仅凭起伏的线形图就能看出他已经为提出这个问题而紧张,何况让人袒露内心。事实上,通过摧毁精神图景的支点使其崩塌也是向导独有的作战方式,心神交融的神话固然美好,但浪漫主义正在灭绝的路上。
“广阔、但荒芜。”张竹之实话说。
“是……草原?”
顾留海猜测得相当无害,一时把张竹之逗笑了。
“不、不是…”张竹之把打印好的量表递给他,“是芦苇,很大一片芦苇,那个时候也叫芦苇荡。”
之后几天里顾留海找到了播放芦苇的碟片,光盘里没有特意讲芦苇的,但他在几个影片的中间听到旁白说、一些动物会栖息在芦苇荡附近。芦苇常临水而生,在低湿地上散布,其生长轨迹沿水呈长条状、就像摇篮,有芦苇集群的湿地土壤松软肥沃,因此动物聚居不少,影片中没有哪处芦苇算得上荒芜。所以医生说的景色,他始终想不出来。
寻找芦苇时顾留海发现史前的生活与他们还算贴近,离开塔的作息也是一日三餐、早出晚归,衣服同样要遮蔽身体且美观,人们会因被污染的环境得病,也会制造许多毫无必要又无法停止的战争。而在这其中的间隙,芦苇变得无足轻重,唯有被点燃后将如夕阳热烈。人们有沙漠、草场、山峦和湖海,乘坐器械去往想去的地方,即使超出生命的极限也会贪求极致的美景,与塔的一切截然相反,塔中人们的生命被早早安排好,战争不允许他们将生命浪费在追求极限的情怀中。他触摸到了“自由”的皮表,在一张张曾被沉埋的碟片里,看见自由应有的样子。
几天后顾留海主动申请复查,张竹之在他的精神图景里目睹大片的蔚蓝和空旷,疑似天际线的位置洁白无瑕,已经初具海洋和冰川的形貌。顾留海拿不准医生的态度,但很快他看到医生露出了笑意,与往日淡薄的疏离不同,竟有些心旷神怡。辽远的海和山没有成型,张竹之问他为什么选择这样的图景,顾留海哑然,他还不曾知道精神图景的形成来源于自我的筛选。
“…会不会形成的太快了?”顾留海迟疑地问,“其他人的精神图景……也是这样形成的吗?”
张竹之摇头:“他们在没见过外界时就笃信地构建精神图景,其中内容根本不值一提……全都是空壳。”
“很少有人质疑塔的决定,我不是指战略,而是类似…衣食住行,”医生继续道,仿佛开阔的海面打开了他封锁的防线,“天幕是黑的,沙地是无机物生长组织构成的,没人想要质疑这些…本来就生活在这种地方,只要能存活,他们就接受极度敏锐的五感被圈养在摇篮里。很少有人看过史前文明后能意识到,世界原本有更多色彩,不止于单调的白噪音。”
“所以你…拒绝为他们疏导?”顾留海发问,他意识到自己可以探究这些了,“不是因为厌恶哨兵。”
“……对,”张竹之看着他,眼睛在光照下透出如出一辙的、澄澈的蓝色,“我没法给一根只活在摇篮里的芦苇疏导。”
4.
医生的精神图景里遍布着枯黄的芦苇,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渺远又无望。夜幕呈现出深蓝色,天空上有轮巨大的月亮,宛如奇异的眼睛看向地面。湿地是黏滑的,每走一步都要极力跋涉出下一步,芦苇高过人头遮盖了夜和圆月,影影绰绰似舞动的歌女。顾留海不由抓住张竹之的手,他有种医生会消失在其中的预感,一时流露出不安和惶然。两人在密集的芦苇里停了下来,张竹之等顾留海来到身边,再缓慢同他并肩往前走,低声说往月亮相反的方向就是出路。月亮离他们太近了,仿佛伸手既能触碰,仿佛芦苇反复摇曳扫过的是它的表面,刮出了道道粗粝的痕迹。
好像看久了会陷进去,顾留海这样想。只回头了片刻,一只纤长的手盖住他的眼睛,张竹之拉着他芦苇深处走,影子在他们面前起起伏伏。
“看太久会被干扰…然后就停在原地,陷进芦苇荡里。”张竹之说着,话音仿佛离他很远,裹了一层薄膜,“这就是为什么塔极少给我安排接触对象。”
“月亮为什么会这样?”
张竹之看他一眼,问道:“你为什么会选择极地的光景。”
“……不知道。”顾留海实话说。
“我也不知道,”张竹之回答,“文献记载有一段时间里,人类认为月亮会诱使生物或生命体发疯,一度以其为癫狂的代名词。当然与之相反,另一些记载里他们把情感与期望都寄托给月亮,或将潮汐视为生命的另一种形式。”
他们在湿地摸索了很久,当某一次拨开芦苇时,外面骤然空旷起来,顾留海便明白这是摇篮的尽头。尽头处只有类似海岸的景色,水域宁静,不见边际,月亮也不再巨大又晃眼,化为一弯极细的新芽留在天幕上,仿佛被月亮凝视的恍惚都是幻觉。离开向导的精神图景后,顾留海一度不知道如何对塔提交报告,最后只能把出现的意象原本地描述,无法提及月亮和芦苇带来的错乱和迷茫。他像在海边见到了世界尽头,却很快明白,这才刚到世界的入口。在那里医生询问他是否想离开塔,顾留海答应了,没有把这件事报告给高层,反而屡次收到数据表中夹带的碟片和磁带。
三个月后他们在外出任务中脱离塔的系统,沿着废墟走到现存的城市周边,未曾看见过蓝天,只有尘霾在大气光照射下散发黄褐色,可见度低,土地板结成块,大部分都失去了原有的模样,被污染物浸泡得五颜六色。作为向导,张竹之压低了顾留海感官的使用程度,避免哨兵因过度尖锐的触感致病,他们在城镇边缘安顿了些时候,采买到所需物资便向着更远处走。
“极地的冰川都融化了,绝大部分地区都被海水淹没,虽然有技术能处理咸水,但污染物太多,没起到大作用。”张竹之告诉他,“你的精神图景已经成为不可追寻的绝景,当时我真的很惊讶,因为就算是亲眼目睹过的人,也很难复原那种感受。”
他们一路上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张竹之在讲解,见过或再见不到的景色被话语联系上,成了人心中另一副模样。尽管有向导协助,顾留海仍需要定时注射药物,驱散积累在生理躯干中的冗余,张竹之总有办法找到这种塔外的稀缺玩意。这种旅行说不上好,甚至相当危险。他们第一次到海边时那片水域完全变成了流光溢彩的黑色,表层泛着起泡的白色油沫,味道刺鼻,张竹之说城镇边缘的海域都是这样,得去更远处。空中作战的飞艇价格昂贵且保养困难,塔外流浪者在各个大陆间移动的方式极其原始——乘船,科技足够让船体免于污染的腐蚀,只要人不会掉下去,污染物就无法侵蚀他们。
船长说现在不可能有天灾了,动物都死得差不多,天气变化也因为大气层破坏而沉寂下来,小心些酸雨和金属风就能平安抵达。除非半路有塔之间的战争,战斗机扫射到轮船了,那只能自认倒霉。顾留海在塔中时从没想到过这些,他喜欢趴在船舷上看海面,海面有时呈灰蓝色、有时被污染物覆盖,绝大部分时候呈现出灰黑的不透明状态,沉积物跟着在里面翻涌。
“…之前的海洋研究员很容易自杀,”张竹之到他身边,嘴里叼着船长送的烟草,“那个时候,有种庞大的海洋生命叫鲸。海底的生态循环与陆地不同,鲸死后沉入海底,不论是被分解还是微生物寄生其中,都会使那片海域形成一块新生的生态体系。他们起了个浪漫的说法叫鲸落。”
“但是人不会这样,他们在还没琢磨明白海底时,就开始着手攫取想要的资源。研究海洋生存的人发现这是个无解题,自然需要休息,但人不会,所以冰川一直融化。先是极地、然后是水域、陆地,到最后连依凭之所都不再有了,他们还在战争里。”
气温随着远行变冷,中途停靠了许多陆地补充物资,顾留海头一次穿上那么厚的衣料,厚重得让人不舒服。他们逐渐见到小块的浮冰了,里面冻得满是絮状物,再往深处航行数天,看见那远方浮现出游荡的蔚蓝,在灰白的天色下如隔世的珍宝,不够清澈也不够透亮,甚至不及他精神图景中的半分明媚,可的的确确是一片真实的、触手可及的蓝色海洋。
*胡编乱造文言文预警。
-苦恨芳菲都歇-
敲开医馆大门时,正值深夜子时,前来开门的大夫举手投足十分干练,似乎习惯了这种不合时宜的到访,比起疼到睡不着才上门的张竹之显得从容许多。此事说来话长,从楠栝到别春路途遥远且险象环生,有矿场事宜在先,张竹之顺手就把治病拿药的行程排在后面。尽管不能带着浑身血气到矿场,但也不可急着找医馆,若让人传话到倪项的人那边,叫他们知道自己路上风波不停难免多生烦事。于是他带阿伽利叶和车夫一道,先在旅店处理了大小伤口,草草包扎过后让车夫和阿伽利叶自行找地方医治,自己去金钱卦别馆露面。
别馆位于三窟山中,离矿场不远,又是他所属门派,不用倪项的手下直接打照面也能让人知道自己前来——矿场的账册和信物,等张竹之去了,一样都不能少。乌合之众没了龙头便是一盘散沙,只要风声传过去,自会有明哲保身的人替他看管两样物品。掀开别馆的门帘迎面两人走来,一红一绿相映成辉,俊朗得极出挑,张竹之握在手心的刀还没放下,便直直对上。人在别馆是没外来的威胁了,可也不见得里面不能有啊。回想一路颠簸,张竹之心头闷火笑意也紧绷起来。却是蒋一先走过来打量他,琢磨些时候品出人心中不悦,便开颜欢笑,关系极好似的搭上张竹之肩头,脑袋凑过去低语:“掌柜的一路顺遂,我就放心了。”
换作平时,这算儿戏水平的挑衅,奈何方才死里逃生几次,张竹之没了按捺本性的耐心,眼睛眯起来盯着蒋一,像在寻思从哪下刀合适。正当此时身后那人整个揽过面前这位,拖着便要往外走。来人一身青松翠竹,脸庞生得白皙,眉间有道朱红细长的“天眼”,左边眉眼间点了颗痣,形貌明艳开朗,背着长弓和箭囊。唐不千只当看不见张竹之脸色阴沉,笑盈盈打了招呼,催蒋一趁早快些进山,免得夜里探路艰难。三人本都认识,同门之中就算彼此不熟也听过些事迹,何况张竹之和蒋一恩怨匪浅,唐不千又乐意同蒋一玩闹,这关系算是在蒋一身上打了个结。僵持片刻后张竹之先松口,不咸不淡回了句“借你吉言”,转身到别处整顿。别馆中各有琐事,无人在意这点插曲,唐不千目光驻留在人身上一会,忽然觉出张竹之身上有伤,再看那动作略显迟缓,身上衣物朴素,像临时换上的,便更笃定自己的猜测。
别馆外已是新雪初降的景色,这阵子进山是打猎采货的好时机,深秋初冬鸟兽归林,运气好了能抓到足够过冬的荤物,皮毛卖去也能折不少银钱。张竹之以为他们进山是为别春州的冬狩传统,却听见旁人讲山中藏宝,时有侠客入山求索,心底纳闷那埋骨之地哪来的宝贝?思量后想到崇山峻岭里多有龙脉,皇家墓葬爱选址其上,进了山倘若挖开一处,的确有金银财宝无数。之前谈及商行中一些隐蔽生意时和人讲到,小乘渡岭山高地险,寒江深涧,若是作为陵地,有水龙环卫群山作屏,很是霸气。该不会叫蒋一听去了?张竹之不认为那人冲动至此,却又觉得实在可能做出这等荒唐事,摇了摇头暂且抛之脑后。
他在别馆写了手信给矿场,去帮车夫整顿回程所需,一同坐车去沧东江岸附近接取本要送来的货物。车夫决定回程仍走陆路,沿途看看原先那些人怎么布置下来的,也好给大当家个交代。大当家指派的车夫本就不是专做策马赶路的,而是早些为商行护镖的人,姓韩名赭,身手矫健得倪老赏识,统领镖局多年,年过五十才退下来居后。大约以为张竹之不认得,又给派到他身边看护。因此车夫回程路上的安危不叫人担心,韩赭一定要留在别春等张竹之安顿好,张竹之只得依从,满口答应自己办完事就权当旅居。口头答应的事自然不会照办,看完水路送的货张竹之清点人员,下属报来仍折损几人,各让同僚稍回给亲属的慰问。倪项派来的人也一道来了,见张竹之无恙悻然欲走,被以洗接风尘的由头拦下,看管软禁在原地。忙完这些已到了傍晚,韩赭劝张竹之早点歇下,张竹之也实在困乏得厉害,早早便睡了。不料深夜翻身拉扯伤口,起来一看伤处往外渗血,疼得再睡不着,又和韩赭往白天打听的医馆去。
医馆名庚阳医馆,占地约摸算两三座小院,内设病坊和起居所在,临城郊山地边,位置偏僻生意却不见少。主持医馆的大夫叫穆兼山,只说这时秋冬交际,打猎受伤的也都在这儿医治。张竹之信得过韩赭的选地,没怎么细问便进内舍将上衣褪下,果真肩头的血红溢出来好些,把里衣染红大片,穆兼山给他包扎时叮嘱了忌口和补品,调侃说不如早晨去对面饭馆来碗酱骨,也能补上些。
张竹之心在别处,没有应答,张口便问:“穆大夫,虽说秋冬山匪下来得多,但这一路上实在是惊险,别春州平时有这样吗?”
“…你这伤不像山匪的手笔,”穆兼山道,“若是惹了什么人,在医馆避着也行,他们来医馆闹事得吃苦头的。”
旁敲侧击的问话用多了,头回见这样答自己的。张竹之愣怔半晌后转笑,摆了摆手表示无甚大碍,闲扯了几句山中打猎的事,又忍不住发问:“大夫看着像别春本地人…是医门弟子?应该对这儿很熟悉吧。”
穆兼山先答了他的问话,说秋伐冬裂鱼龙混杂,莫在里面落单,期间似有未尽之言,最后没了脾气,反问张竹之:“先生是哪来的人?该不会是清县令门下吧?”
“啊?不是……哈,”张竹之听出人揶揄自己盘话,兀自乐了会,摊开手道,“你看我像不像叫他们恨得牙痒的商户?穆大夫,我不善武,去不了猎场,倒不如说我是特地来求医。”
看穆大夫的手臂甚至比自己小腿粗,拳脚相当厉害,难怪方才笃定闹事之人必有苦吃。可性情不是迂回圆滑的,问什么答什么,不想叫人知道的直接绕过不言,张竹之不愿自己再无事生非试探人家,专心讲了大当家的病情近况,显像如何等等。穆兼山听完犯难,说这等病况延缓伤身之势尚可,想要恢复如初只怕难如登天,要是他那恩师在世,说不定能有办法。也就是人早过世了。晃眼间张竹之从失神回过来,只道良医难寻,改日再去长白丹求药。
“看大夫的年岁、在别春州时间应有很久,”张竹之转了话题,“可认识别春一带早年某位不知姓名,却声名不小的窃贼?”
穆兼山思索后说:“别春山中多悍匪,窃贼人数不少,但要说哪位符合您描述的……我倒的确认识一位,多年前已不再作案,恐怕被人忘干净了。”
“愿闻其详。”
“那人最后在东临州销声匿迹,我知道的不多,既不再出没江湖,应当是凶多吉少了。”穆兼山缓缓说着,话锋一转,“斜对门的会心居酱骨味道很好,您不如去尝尝,也算补了伤病折腾出来的亏空。”
又是酱骨。这家会心居可能有些来历,张竹之应了下来,便不再问,对穆兼山道过谢后在后院歇下。早料到病况会是这般,但真要这么做时,张竹之还是觉得五味杂陈,千头万绪盘踞着,闭上眼又见昔年的大雪,压断枝头,铺盖得满地素银。楠栝州的雪,从没有那么大过,他与大当家的隔阂曾也不见得如此横亘,只是一桩一件累积起来,好比地上积雪,一日不扫,数日成席。原本元珠不会跟黄三走,刘驰不会被人蒙着头骗,找个江湖闻名的人不至于搁到三五年后,连认识的人都少得可怜。起初入金钱卦,张竹之心里不服,从不觉得自己该居于江湖小辈的门派下,时日久后不再拘泥身往何处了,却仍放不下对至亲的怨怼。大当家同他喝酒、与他对弈,始终不答张竹之心底置放十年的质问:既然你四海皆友,为何独让师父一人面对恩仇?既然江湖情深义重,为何我非要落个亲故凋零?
醒来后医馆忙碌起来,穆兼山要给新来或养伤的人看病,张竹之同他告辞后和韩赭同往小乘渡岭后。近山林之处刚好离长白丹驻地近,离了向导进山危险重重,若要求药必先趁韩赭还在时,早去早回。路上韩赭在前开路,张竹之跟在后面,呼出的白雾在林子里转眼就散,起先韩赭还会说到商行早年的趣事,见张竹之一路不答,便不再自讨没趣,回头看时才见到张竹之眼中积郁,像又在想什么想得入神。韩赭想起来这小总账当初该算倪老领回来的,同当家二人感情至深是很好,可怎么如今和大当家就亲近不来?他一介武夫想不明白,走了一阵张竹之开口,语气和马车上时一样,不给商量余地。
“晚上我写了信,您拿上就回程,只给大当家看。”
“今晚?”韩赭嚷了起来,“不是我说,小总账,你他妈要不要命了?”
“我有把握,阿伽利叶还留在这儿。”
“那一个傻子能干啥?”
“别春州里,没人会再动手了,不划算,”张竹之似笑非笑,“矿场现在比我值钱。”
“你最后不还是得去矿场?拿着东西了不还得被盯上?回来路上咋办?”韩赭不可置信,抄着木棍杵在地上,大马金刀往中间站,似乎不理论出来他就不走了。
张竹之无奈,摇了摇头示意接着走,边走边说:“趁倪项的人还没回去,消息先给大当家,一来方便他办事,二来挫挫倪项那人,倪项得不到便宜自然就要看看秦家的情形如何,秦家也就被绊住了手脚。您早回去,我早省心。”
“说不定大当家已经知道了?”
“他不会主动为难倪项,看在倪老的份上谁都是这样。”张竹之淡淡回答,“我给他个动手的理由。”
二人一路到长白丹,见岩石高耸、树木参天,其间由石木左右搭建出一座几乎浑然天成的房屋,坐落山野中间。张竹之登门拜访,谈及求医时一老者前来接待,身后跟着个白发的小孩,老医师引二人入屋中,询问哪位是患者,听张竹之答病人不在此地后先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掏出纸笔记录病况。
“…我来求药不为根治,”张竹之道,“此病已根固其身……求药是为使人有片刻回春,叫他能同身体康健时一样行事。”
老医师顿时停笔,看着张竹之:“听您谈吐,应是患者的晚辈。”
“正是。”
“药方自然有,可这是以命换命之举,时常恶化的速度会比预估更快,”医师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巡游,“……定要如此,我便给你开这方汤剂。”
两人反应各异,张竹之点了点头然而韩赭当即拽住了他,这一次方才明白路上张竹之因何不言,原来起先就在想这法子。张竹之早有预料,叫人不愿听便出去,韩赭拎着上山用的棍子便走,留张竹之在屋里给医师道歉。屋中暖炉火炭烧着,有些燥热,小孩一直安静地在旁边,水蓝色的衣服宽大,脖子上挂着枚红绳串起的金钱卦的铜钱。医师见惯了生死,听张竹之心意已决便起身去抓药,让小孩给张竹之把脉看看。
医师叫小孩川古,张竹之也便跟着叫,可小孩不答话,只让他把手放在碗枕上,小手点在上面摸索。屋子里霎时安静不少,只有烧炭的声音噼里啪啦。十几岁的孩子沉默成这样的很少,张竹之回想着,一般年纪的时候大约只有自己那么不讨喜,但眼前的小孩生得素净漂亮,比起自己那副邋遢样子,还是好上许多。他也试着同川古搭话,被一双蓝汪汪的眼睛盯着,盯了许久小孩又低头看药方,出声道:“写好了,劳心火旺,脾胃弱,都不严重。”
“唔,”张竹之觉得小孩大约不需要人来搭话,捏着方子细读,小声地说,“…看着也不是什么毛病,还得吃药啊。”
“药不苦。”川古说。
张竹之没辙了,笑起来:“不是这个问题……罢了,我听小大夫的。”
屋外的草药味儿愈浓,到了午饭时候又多出些荤菜的肉香,韩赭就在外面站着,时不时拍掉身上的雪,天上飞鸿叫了一声过去、又来一只叫。药方和草药包给拿来了,医师叮嘱些事项,一并抄在方子上,看过川古开的药后指点小孩几句,将两页纸和整摞草药交给他们。来的路上韩赭话多,回去时一句也不说,他不说话张竹之更为沉默,两人换了位置一前一后走,走到半路韩赭长呼出一口气,奋力踹了脚旁边的树。树上抖抖索索掉下大片落雪,盖在了张竹之头顶和肩头,也掉得韩赭满脸都是。年过半百的人皮肤黢黑,晒痕斑驳不齐,雪落在皱纹间被挤了挤,再落下去,韩赭的脸几乎整个皱到一起。
“你他妈怎么想的?”
张竹之回过头,覆盖的雪滑下去,露出长发和深色的衣裳:“……按他所想的想。”
“他有说过要吃这种药吗!”韩赭吼了出来,“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拿这方子给他?”
“我给他,他可以不吃。”不知是雪地里冻得还是如何,张竹之的声音发颤,“韩老,你问我怎么敢抓这丹方,为何就笃定了他周辞必然会服这剂药?”
两人相顾无言,张竹之转头继续往山下走,韩赭站了会加快脚程跟上。正午耀阳满照树林,长青木的针状枝叶上塞满了雪,被晒得熠熠生辉,雪地白得透出浅蓝,宛如悠云下山,天光在地。走出去的脚印显眼,还有不少野兔野鸡掠过的痕迹,和路边杂草混成一团。韩赭提着草药包,忽然又开口,说那小大夫给的药方记得吃上,让张竹之想说些什么,最终住了口。的确大当家当年有机会治病,只是一拖再拖,拖成如今这幅样子,韩赭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说那病自大当家儿时就有了,到楠栝州那场雪再恶化,无非是受着风寒。大夫每次都说静养,大当家每次回不到时候,还有事要办,办了十年之久都没个停歇。
话里话外是让张竹之别像那人一样拖延出顽疾,本以为张竹之不答,忽的听见身后那人说,我又不是他,哪来的亲故给我糟蹋。想去看张竹之的脸色,却见他面色如常,好似说了件平常事,两手拢在嘴边哈气捂热,把给自己那张的方子塞进怀里,映着阳光仔细看过另一张,折了三折卷起来,与另一封信放一处。
三日后楠栝州来信,信曰:
张竹之拜承
近来安好?
至别春不日,大雪载道,恐迟时误事,令韩老携信速归,多应犒慰。至事有三,大都得罪尊前,言之无状,惟君海涵。
一事西南宁府,冒名作伪,屡预行中言长利短,潜谋不轨,当明察良时,还宁于故;二事新仇旧恨,他年结怨如寒霜附骨,芒刺在背,其缘由错乱如老树盘根,然伏树十年已久,纵余有金石之利,失机难断;三事医门求药,非得春之灵丹,乃性烈效短、回光返照之措,见君欲复骁勇,僭越独断,难医求讨催命禁方。
三番冒渎尊前,一为恩故,二为事遂,凡事不成则在晚辈秉权擅行,惟望君似昔年放浪形骸、不拘一格。此去江山万里,生民如芥,别春严寒苦,白日饮酒取暖,念及君好酒又为痼疾所累,不由感怀。
肃此,敬颂崇安
竹之 顿首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