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狭暗,船上无言。只得一豆灯光悬在船头,一盏鱼灯挂在船尾,一时间只听得船桨破水,罗盘轻动。
这洞内水路错综复杂,若无罗盘指引,只怕是迷失在这暗无天日之处。
行至一处,水流忽急,船猛一颤,后河道豁然开朗,现一溶洞,高十数丈有余。洞顶悬丝缀灯,如若蛛网,亮如白昼。洞中房屋、街市俱全,其中往来行人,或蔽长袍,或着假面,神色晦暗,疾走无言。
“欢迎来到,蜘蛛鬼市。”
琅钰轻步迈上码头,拉着纤绳护三人下船。将要走时,他叫住癸卯拾肆。
“小孩,你的鱼灯,不要了?”
拾肆回头。啊。刚刚赢来的鱼灯还挂在船尾。拾肆说,你先帮我看着吧。
琅钰笑道,只怕你没法回来拿。
不就是换了个地方逛街么,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东西。拾肆晃了晃胸前的长命锁道,我命大着呢,逛完回来再拿便是了。说罢,便快步跟上陆景维和茉莉。
琅钰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那鱼灯。
“猎物落网时,蜘蛛通常不会立即赶过去。”
“而是等到猎物挣扎累了,没力气了,才会去要它的命。”
“你又能走到哪里呢……”
第一幕-所护何人?
陆景维一进这鬼市,神经便紧如琴弦。过往征战沙场的经历告诉他,筑起这森森鬼市的,不是木瓦砖石,而是血肉、是魂魄、是累累白骨。他的手一直扶在刀上,眸色冷冽,审视着过往行人。
茉莉倒是自在,饶有兴致,四处打量。拾肆和陆景维一前一后,不买也不看,保镖当得是有模有样。
“哎哎,拾肆,你拿着这个。”茉莉把小狗招呼到身边来,“看见那老头手里的香没,你去帮我杀杀价,买下来最好。”
拾肆看向手心,那里躺着几枚小小的银币,上头刻着蜘蛛纹样,还怪精致。
“我不会杀价。”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小狗听话,上前和老摊贩搭讪。
茉莉这边也没闲着,又去叫陆景维帮她挑兵器。
陆景维上下打量了一番茉莉,又拿起一把小匕首掂了掂,摇头道,若是不想被骗,就别在这买。
那摊主不乐意了,撇个嘴喊道你什么意思。
陆景维不屑与他争辩,回身要走——
却没见着那抹靛色身影。
拾肆这时也回来了。他不仅没买着香,还因为不会说话被那老摊贩骂了个狗血淋头。
茉莉姐呢?拾肆问。
陆景维沉默了半晌。
丢了吧。他说。
狗脑袋右偏一下,又左偏一下。
“啊?”
茉莉不见了。
两个保镖的情绪倒是一致的非常稳定,立即分散开在周边寻人。
拾肆拦一路人,正要开口,却见对方不施一寸目光,绕过他兀自离去。一连几人,都是如此。拾肆想不通,暗道奇怪。
陆景维看不下去,随手提一人衣领,拎鸡崽一般将那人逼至暗巷,压低声音道:“你若乱喊,别怪我不客气。”
那人大气不敢出,疯了似的点头。
陆景维摸出枚蜘蛛币,放那人眼前晃了晃道:
“打听个人。异人女子,靛发杏衣,披红缎戴蛇簪。你可见过。”
对方捏着那银币一字三颤,直说不知道。
陆景维抽刀,说你再仔细想想呢。
拾肆不动,只定定看着。看那人摆手求饶,瘫软如泥——落地,又屁滚尿流地爬走。
拾肆自道明白,转身立马抓了一个可怜人有样学样。陆景维暗叹这小孩的学习力。凡是见过,就要用上,来者不拒。
就这样逮了几人,还真问出些动向。但两人延误太久,追过去时,那里早已没了人影。
拾肆只怪自己,怪道自己不仔细,不聪明,不谨慎,没看好茉莉姐。陆景维有一句没一句地安慰着,说至少按照得到的情报来看,茉莉应是平安,没落入歹人之手。但此处僻静,再想得线索,怕是难寻。
谈话间,拾肆嗅得一抹熟悉的气味,猛然环顾去寻,只见得角落墙边探出一个脑袋。
“茉莉姐!你平安无事?”
茉莉施施然从暗处走出,身后还跟了个生面孔。
陆景维也不客气,问她招呼也不打跑去哪儿了。
“哎呀,这不是去见朋友了嘛。”茉莉倒轻描淡写,好像此处并非鬼市而是自家后院,“介绍一下,吴花飞,小花妹妹,也还望你们关照关照!”
吴花飞自来熟,搓了把狗头,拍拍小陆肩膀,回头道:“茉莉姐,挺行啊。这下就麻烦你俩……”
话音未落,便见陆景维闪身上前,长刀出鞘,刃破空响,只听得铁器叮当,一支鸦羽箭,只离吴花飞眉心几寸处堪堪定住,断作两半,落在地上!
“就是她们!可让我好找!”
只忽一下,十数人影闪出,无不持寒芒利器,团团围上。墙头瓦间,弓手有二,皆紧弦持羽,连放暗箭!
陆景维只手转刀,刃光画月斩落飞来箭矢,又后撤两步,躲一竖砍,紧接出刀——只用刀背便除来人兵刃。
一招一式,气定神闲。毕竟此类小贼,比起军中,实属儿戏。只是对方人多势众,而自己还需护人周全,又有流箭干扰,多有不便。
陆景维边与人交锋,边看着那屋上弓手,思索对策。正将长刀举至齐肩,待蓄力横劈时,忽觉手上一沉,余光瞥见条狗尾巴一闪而过——
竟是拾肆,踏刀而上!
陆景维心领神会,只消一刹,转劈为挑,将那小狗送上房梁!
拾肆轻巧,纵身跃起,额前白发,如弦月当空,又落于屋脊,格挡接飞踢,把那俩弓手踹下地去。
干扰除去,陆景维这边势如破竹,横扫一片,又步步紧逼,悉数放倒来人。
对方优势尽散,溃不成军,不知谁甩出枚弹丸,于半空炸响。霎时间,浓烟四起。待烟雾散去,方才那伙歹人已不见踪影。
“行啊行啊,不愧是镇安司。我看人,还没错过。”
茉莉乐得欢喜,方才一战她躲在一旁好生自在,无半点惧意。倒是吴花飞吓个半死,揉着眉心犹有余悸,惊呼连连。
陆景维甩净刃上血迹,收刀入鞘。
拾肆也长舒一口气,从房顶上蹦下来,边拍打衣襟,边自言自语嘟哝着衣服弄脏了,就说了不要穿。
陆景维问拾肆,可有受伤。
拾肆抽抽鼻子,又上下检查一番,笃定道,我没受伤。
突然小狗的动作定住,声音发颤。
“长命锁……”
“我的长命锁,不见了。”
序幕-循丝入市
元夕佳节长安一派热闹。大街小巷,鱼龙灯舞。拾肆闷在屋里不出去,抱膝对墙坐着,边上一套浅金色衣裳叠得整齐。
“你现在不穿何时穿?”
陆景维早就收拾妥当,站在门口等他。
拾肆三月末才算初入长安,还没见过佳节盛景。好容易赶上了,陆景维自然想带他逛逛。虽然现在——
外头并不太平。
但只是出去转转应该没什么。朱雀大街上人多热闹,料是什么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快点走了。一会儿好吃的铺子都关门了。”
拾肆不吭气,肩膀缩了缩。
“等过一阵子再说吧……。我现在与你出门,只怕连累你。”
是在说那天晚上的事?
虽然拾肆负伤回来后什么都没说,但陆景维隐约猜到了一二。
“连累我,你还早点。”
“我们不往太和观走。去朱雀大街,吃完你之前想吃的那家茶楼的团子就回来。快换衣服。”
“我不穿这套。穿了该脏了。”
“衣服买来不穿,留着下蛋?”
这套衣服是陆家人给拾肆置办的,拾肆一直宝贝得很,放在柜子里穿也不穿。
“你现在不穿,等过段时间你长个子就穿不下了。”陆景维抖开衣裳道“到那时候你哭都没处去。”
拾肆一听,乖乖跳起来穿了。
金缕衣,翠丝绦,围绒大氅。云纹蔽膝锈飞鹤,银锁玉环佩叮当。
好一个贵气的少年郎。
陆景维轻叹,领着拾肆出门去。
朱雀大街人声鼎沸,排排灯笼高高挂起,叫卖声,乐曲声不绝于耳。拾肆一出门不住地东瞅西看,一下子就把前些天的事儿抛到脑后去了。
“老板,来条灯谜。”
拾肆接过题面,轻声研究。陆景维不解,说这有什么好玩的。拾肆说答对了给花灯呢。
“小小诸葛亮,稳坐军中帐,摆起八卦阵,专捉飞来将。打一动物。”
太简单了。拾肆说。这不是蜘蛛么。
“小兄弟既如此聪慧过人,不如来帮我解一解我这道谜?”
拾肆惊觉,来人声音有些熟悉。转头一看,一抹靛色入眼,蛇簪坠锦,风拂轻动,美人颔首,莞尔一笑。
“茉莉姐?”
自上次在东市一起打击过骗子道士后,拾肆和茉莉多有联系。
“你们认识?”陆景维诧异,没想到这小孩少言寡语,人脉却挺广。
“哥每天不是巡街就是练武,交际圈都快缩没了。嗯……让我看看……”
拾肆凑过去,口中喃喃茉莉的题面——
“背依太和观,如镜绿树环,游人时常驻,积德好去处。打一长安地名。”
拾肆看见“太和观”这仨字时,全身都紧绷了一下。
“这、这。应该是放生池吧?”
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拾肆全然没了刚开始的兴致,左顾右盼起来。就连老板递给他的锦鲤花灯都忘了拿。陆景维伸手接过。
“脑子灵光,倒也不赖。”
茉莉衣袖轻拂道:“此处多有不便,不如选个地方,既安生,也好说话。”
拾肆指着那家正推新品的茶楼说,去那儿行么。
茉莉笑道,听你的。
拾肆如愿吃上了桂酒酿玉团。
“其实这放生池,我还有一谜未解。”
“茉莉姐。其实关于太和观,我也有一谜未解。”
“你先说。”“你先说。”
陆景维起身,关上包厢门,又四处侦查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便又落座。
拾肆和茉莉简单交换了一下最近在长安城所见的蹊跷之事。随着线索逐渐拼凑,隐藏其中的一根丝线逐渐明朗,而丝线的末端——指向放生池。
拾肆双手圈住瓷碗,盯着里头躺着的白团子,随意地用勺子拨弄漂浮的桂花瓣。
“那池里,必有鬼。”
“只是我一弱女子,如是独自前往,不免有些……”茉莉长袖掩面,目露迟疑,“不知……小拾肆可否与我同去?至于报酬,自然是不少的。”
拾肆边吸溜着团子边说,好。
陆景维不许,说你忘了你还带着伤,吃完团子就回家。
拾肆说,我还没怎么去过放生池呢,既然有机会,就去转转吧。
小狗脑子里想着,放生池若真与那次夜袭有关,趁此机会主动出击,一绝后患才好。今天他带了佩剑,应该不会输的。
陆景维脑子里想着,要是真被什么人盯上,再跑到偏僻处去,那不是去送死么。
不过看拾肆去意已决,陆景维也不好与他争,又放心不下,只得说,那我也同去。
茉莉说,怎么,买一送一?
陆景维说对,买一送一。老板你叫我小陆便是。
茉莉说,干好了加钱。
陆景维笑道,老板大气。
一路上鲜见人影,倒没出什么事。偶听得几声犬吠,阴风摇得树响。来到池边,转了个弯,寻得一处河道,见得一星灯火。一狐狸异人坐在船上,正托腮笑看来人。
“哎呀哎呀。你还是找到了这里。”
“本想让你躲过这是是非非……”
“但你既如此执着于真相,那便随我来吧。”
茉莉踏上船去,拾肆正要跟上,被陆景维拦下。
“你真要去。”
“不是有报酬么。更何况,茉莉姐都请我吃团子了。”
陆景维叹道,此番定是凶险莫测。你若执意入局,只怕我也护不了你们。
癸卯拾肆挣开陆景维,踏上船去。
“哥若是怕,就先回去。”
“我觉得这事儿应该和前两天太和观一战有关。我虽怕,但也不能总提心吊胆地过活。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查出什么,但这次机遇,我不会放跑。”
“更何况,你放心让茉莉姐和这个不靠谱的狐狸单独在一起么?”
“啊?我?我、我哪里不靠谱了?”琅钰气笑了,指指自己,又摊开手。
“我听说过你。”小狗站到他面前瞪着他,一字一顿道:
“十、文、先、生。”
这又是什么绰号……琅钰挠挠头,又朗声道,那位兄台若不上船,我就先走咯?
陆景维没回话,只是站上船尾,持起桨来。
“带路吧。我撑船。”
是日,乌云密布,妖风四起,沉雷滚滚,大雨将至。癸卯拾肆奔行在小巷子里,已经记不清自己拐了多少个弯。他和同行的燕三郎分开太久了。
他也没有想到,一直在追的“妙手怪贼”是两个人。
这贼平日里看起来是个高挑女子,行窃时被巡街的燕三郎和拾肆逮了个正着,追逐过程中,那人长袍一丢,竟分成一高一矮两个小人儿,上面的女子轻轻一跃上了房梁,底下的男子身形一闪进了小巷。
“分开追!”
燕三郎轻巧,飞也似的跳上房去。拾肆也不敢放松,循着气味钻进巷子里。
长安巷子多,小路杂,拾肆还没怎么认全,只能靠味道来追踪。寒风裹挟着闷湿的气息涌进鼻腔,随之而来的是身后凛冽的寒意。
铮——
拾肆的剑还没来得及出鞘,堪堪挡住来人攻势。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比拾肆矮了一头,半边刘海遮住了脸,手持一对蝴蝶刀,眸光冷厉,声音沙哑。
“还真是朝廷的走狗。少管闲事!”
霎时间,短兵相接。
拾肆剑法生疏。他更习惯以身为剑。几回合下来,他渐渐落了下风。
那小贼也不与他纠缠,只是淡淡丢下一句“现在的镇安卫都这个水平了么?”然后便扬长而去。
惊雷乍响。
癸卯拾肆一时间不知道这道雷究竟是打在天上的,还是打在自己心上的。他只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双膝跪地,向前倾倒在地上。
他的意识有点模糊,但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怎么了。直到耳边传来燕三郎的呼喊——
“拾肆,拾肆!”
“怎得流了这么多血?!”
“拾肆——!”
第三章 金戈无情,少年不器
癸卯拾肆的病在入镇安司三月有余后,初见端倪。
他从昏迷中悠悠醒转时,隐约听见奉离和君使君的声音。两人似乎在说些什么“不适合”、“太危险”、“暂时停止”之类的话语。
癸卯拾肆哼唧了两声,支撑着就要坐起来。
“小狗————”
燕三郎哭得惊天动地。
“小狗、小狗……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疏忽考虑不周,我不是个好前辈,你打我,你骂我罢!”
他扑在拾肆腿上,一边啜泣,一边用被子擦眼泪。
拾肆晃晃脑袋说,我不打紧的,吃了烧鸡就能好了。
燕三郎说,我现在就去给你买。
刚冲到门口,君使君把那猫儿拦下来说,伤员别吃那么油腻的,去熬碗蔬菜粥,碎点瘦肉进去。
拾肆不悦。到嘴的烧鸡飞了。
燕三郎离开后,君使君说你往后一个月先好好休息,别出外勤了。
拾肆说,我会好好儿干的,所以能不能别让我走。
奉离笑道,谁也没说要让你走。
原本支棱着的狗耳朵落下来。拾肆嗫嚅道,对不住。
君使君问,何谈对不住?
拾肆说,我不仅没抓到贼,还坏了镇安司的风评。
君使君朗声道,都是小事,就我印象里这镇安司风评就没好过。你先把身体养好,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拾肆又问,若我知痛,会不会好些?
使君笑道,等时候到了,你自会知痛的。
过了有几日,拾肆被准出门了。
他鞋也不穿,单披件小白袍,哒哒哒地在镇安司里来回跑。逢人便问:
“什么是痛?”
江燃被他问昏了头——
“痛就是很难受,很难过吧?啊……感觉不亚于在给先天失明的人解释什么是青色!总之,受了伤就会痛!你可千万不许胡乱尝试哦!”
寅栗子讲得声情并茂——
“痛就是一种……很让人讨厌的状态!就好像被人追着,想跑也跑不掉!你会想着,如果这种感觉能快点结束就好了呢——差不多就是这样哦?”
燕三郎爱抚着小狗头——
“痛的时候会觉得世间万物都无聊至极……哪怕是拿着最喜欢的球也兴趣缺缺,面对着最美味的珍馐也毫无胃口,躺在最舒适的榻上也辗转难眠……痛是这样的呢……”
陆景维挥刀的动作没停下——
“痛觉是警示,是危险的预示。身体会因为痛而得知自己受到的伤害。没有痛觉的你,在战场上永远是最危险的那一个。”
“所以你要用眼睛,耳朵和鼻子来判断,这是你的优势。”
拾肆对这样的解释没啥概念,直到他恢复操练以后,才发现自己的训练内容里多了一项特别项目——
学会辨认自己血液的气味。
一开始只是用包扎过的绢布练习,时间久了,绢布上气息淡去,拾肆就在手指上划个小口,凑到鼻尖去嗅。
就这样日复一日,小狗的手上新伤叠旧伤。大家都看不下去了,纷纷问道这训练什么时候是个头。
拾肆还是照常练。照常吃饭,照常巡街。
直到有一天他巡逻时,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他感觉那撞他的人有点熟悉,但一时间又认不出来——下一个瞬间,小狗鼻子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气味——这气味让他神经紧绷,立马从上到下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
最后,在他被碰撞的那侧手腕上,发现了一道细小的伤口。
他熟练地处理好,再寻那人已经不见踪影。
想必是衣服上的什么饰物剐蹭所致吧。
癸卯拾肆没放在心上。他也没注意到从这事之后起,他的特别训练项目从清单里消失了。
癸卯拾肆,大字不识几个。
想过镇安司笔试,难如登天。
陆景维其实挺想带癸卯拾肆出去玩的。
在接下陪拾肆念书这个任务时,他没想过这会是如此艰难的一件苦差事。这孩子没有丝毫功底,又不好学,不是看窗外落叶,就是拿手指抠桌上的木纹,想让他记住一个字都难。
与其这样浪费时间,还不如带他出去玩玩,活动活动身子。更何况,陆景维自己也不愿意整天对着书本在房间里昏昏欲睡。
“笔试不行,就过体术。”
陆景维站起来,他打算换个路数。镇安司纳才任贤,也有过收编大字不识但武功高强之人的先例。他把癸卯拾肆领到操练场上,随即后退,在约莫十几步的地方停下,然后从怀中拿出一个绳结晃了晃。
“试试从我手里抢到它。”
小小的红绳结在空中悠悠摆动。这东西对癸卯拾肆来说实在没什么吸引力,他也并不明白陆景维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他兴趣缺缺,左右踱了几个来回,没什么干劲。
陆景维无奈,问他,你到底想不想留在镇安司。
癸卯拾肆说,想。
陆景维说,你要是再这么懒散下去,就随便找个人家给你送了。
话音刚落,只见得癸卯拾肆耳朵一跳,离弦箭一般刺过来。陆景维虽无防备,但还是快了拾肆一步,一手外翻格挡,卸了冲劲大半;另一手将绳结甩了一圈缠在手指上,然后握住来人手腕,过肩一甩,将那小狗摔在地上。
癸卯拾肆不吭声,借力一滚,与陆景维拉开了距离。
陆景维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犹有余悸。那小孩方才的架势虽有破绽,但却不是要取绳结,而是要刺他咽喉的。不说那动作的快劲和狠劲,单就那冲过来时,不带一丝杀意的、平静的气息,都让陆景维不寒而栗。
有一个事实摆在他眼前。
“小孩,你和谁学的?”
第二章 此间为家,名唤镇安
“我原先跟着老板的时候,犬师教我怎么打人。”
“可我还没有打过真人。他们说我脑子笨,学得太慢了,不让我出去干活。”
癸卯拾肆称呼从前拐他的人叫老板,平时给他添饭、训练他的人叫犬师。
镇安司对拐走拾肆的团伙做过调查,他们专门拐些体质特殊的异人孩子,圈养、训练,为己所用。至于那“老板”、“犬师”姓甚名谁,有什么特点,癸卯拾肆也记不清,说不上了。
陆景维在和拾肆对手的过程中慢慢摸清了这孩子的招数——以速度和狠厉为主,丝毫不顾自身的破绽,主张不计牺牲,直捣黄龙。
如果放到真正的战场上,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以命换命。
但小孩毕竟还是太生疏,太幼稚,每次都能被陆景维轻松躲过,然后抓住手腕或脚腕,摔在地上。
癸卯拾肆被摔了也不吭声,迅速重振旗鼓,又一次扑过来。然后,又一次被摔在地上。
奉离给拾肆包扎的时候,恨不得把陆景维踹飞出去,说,下手这么重,这不是欺负小孩。
陆景维说,不让他知痛,怎么改那些坏习惯。
拾肆插嘴道,可我不知痛。
起初大家都以为是拾肆倔强,在和陆景维斗气,也就奉离把这事放在心上,赶着一次休沐,带拾肆去看了郎中。
郎中也没咋见过这病,把了半刻的脉,翻了半个时辰的书,最后支支吾吾说应该是无痛症吧。
拾肆说,老板说无痛是好事,怎么会是病呢。
奉离说,无痛有时是好事,但有时是坏事。
但说实在的,这病其实对拾肆没啥影响。小狗平时该吃吃该睡睡,没事就跑去操练场找木桩子对打。他有底子,又肯练,进步快,拿下镇安司的入职考核属实不意外。
君使君挺高兴的。本来大家培训拾肆的时候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白捡个能干活的小孩谁不乐意?现在这小孩终于顺利入司,也该是时候找他谈谈这几个月的饭钱了。
癸卯拾肆不抬头,光拿眼睛瞟着君使君。纵使他再不懂事,也知道是上司来了。
拾肆啊。君使君笑道。
既然你进了镇安司,也不能叫你赤手空拳去干活。该给你配把兵器了。
癸卯拾肆有点意外。
君使君说,你空双目心中无物,苦痛兼不知,似生而为杀。
君使君又说,剑开双刃身直头尖,横竖可伤人,亦生而为杀。
他从背后抽出一把剑来。
“你看这把,如何?”
癸卯拾肆目光闪动了一瞬,接过剑来轻轻掂量。
长短和轻重都刚刚好。
拾肆犹疑道:“真是给我的?可不许反悔。”
君使君乐了:“你好好干,我便不反悔。”
拾肆听得认真,沉声道:“我会好好儿干的。”
君使君转过身去,留下一个挥手的背影。
“那么——欢迎来到镇安司。”
癸卯拾肆其实早就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爹娘。
他过往的记忆仿佛是一场大雾,所见之处尽是些千篇一律的东西——日复一日的命令,堆满垃圾的草垛,还有拌着野菜的糟糠。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寻找方向,也并不知道迷雾之外还有一个世界。
直到那天,一场逃亡,一次遗忘,一起大火,一条锁链。一个人影冲进门,带着大大的黑蓑帽。一桶凉水从头到脚,把他带到了这盛世长安。
第一章 此间为家,名唤镇安
“你说这小孩,怎么不吱声?”
癸卯拾肆被暂时安置在镇安司那会儿,不出门,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在屋里坐着。
大家都觉得这孩子大概是被吓傻了。毕竟被人贩子拐走,记不得自己的父母,又被丢在大火熊熊的房屋里自生自灭,无论放在谁身上都是一件难以消化的事情。
江燃好信儿。刚把癸卯拾肆救出来那会儿他也在场。他爱和小孩玩儿,在讨孩子喜欢上,特别,特别有信心。
不当班的时候,他就悄悄溜去拾肆待着的那院儿里瞧。
有时候在门口插个风车,有时候放一包桂花糕。
风车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呼啦啦地转,糕点倒是一转眼的功夫就没了。
贪吃鬼。
江燃被自己头脑里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怎么能说人家小孩是贪吃鬼?!那么小的孩子,不知道在人贩子手里挨过多少饿,吃过多少苦,吃点糕点,怎么了?!
再说了,小孩子嘛,长身体呢。爱吃,正常。
但是江燃发现这小孩不是一般的能吃。
听天天送饭过去的陆景维说,这孩子一天能吃下一只烧鸡两张饼,三碗米饭外加四个包子,不算小菜。
陆景维这人,平时话不多,脸上看不出表情,做起事雷厉风行。
糙老爷们一个。
江燃担心过,别因为这人不会照顾小孩,面相又凶,小孩吃不下了又不敢说,再把人家喂撑了。
陆景维说,不会。
那小孩吃完这些,还眼巴眼望的。
江燃看了看手里的桂花糕。
纯属塞牙缝。
其实送了这么多次糕点,江燃也没咋和拾肆打过照面。那小孩动作太快,每次都抓着他走神的时候把糕点拿走,搞不好是一直在屋里盯着呢。
一直偷听的寅栗子坐不住了,拍拍衣服从房梁上跳下来,嗔道,要都像你们这样,来几个也没用。
然后径直就要往屋里走。
江燃说,人家小孩指不定还没缓过神来呢,你别贸然进去,吓着他。
寅栗子摆摆手说,真要吓着了,胃口这么好?
小老虎三步并作两步,挥手掀开门帘子,朝着屋里头大喊:
“小孩,出来晒太阳咯!”
话音落了有一会儿,门帘缝里探出来个狗耳朵。
寅栗子说,看吧,你们都不叫他。
天光大好。癸卯拾肆从出门起就没闲着,被一众镇安司的哥哥姐姐们围起来问这问那,拉着就要去逛市集。
使君不许,说你们一大帮人,都想拿他当借口翘班?
江燃说那倒没有,只不过是人多了,饭钱好摊。
拾肆有点愧疚。弱弱地说了一句,对不住。
使君说,你道什么歉,这偌大的镇安司,养你一个小孩还是绰绰有余。吃,都给我去吃,吃饱了回来上工。
癸卯拾肆面上没啥表情,尾巴尖却低低垂着,悠闲地左右晃。长安很大,到处都是新鲜玩意儿,只把小狗迷得左摇右摆,脑子迷糊糊。
忽然却听得某处一阵骚乱,人群沸腾起来。有声音喊道“捉贼呀!”却又被其他人的惊呼掩盖过去。
一众镇安卫原地出警,冲进看热闹的人群中,却没见着贼人影子,只见地上蹲着个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说着钱不钱的无所谓,只是那荷包是阿娘新给她锈得。
真是怪了,一群人在这围着,这小贼跑这么快?
正要分散开去找,陆景维越过围观的人群,望见小狗嘴里叼个饼,紧紧抓着一个在外圈围观的人不放。
狗说,你把东西还给她,我请你吃饼。
那人说你别血口喷人,我哪里像偷了东西的样子?
小狗说,饼香,但姑娘的荷包更香。
那人挣扎,狗不松手。拉扯间有东西从那人怀里掉出来,假眉毛,假胡子,破口袋,旧面纱,还有一个漂亮的小荷包。
江燃手快,给那人擒住。
小狗问,你偷了东西,却不逃跑,这是为何。
那人不说话。陆景维说,有时候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小狗还没想明白,就被寅栗子搓了一把狗头:“你鼻子真灵!以后抓贼,都带你。”
小狗嘴上没回应,尾巴却啪嗒啪嗒地左右摆,抽在旁人的衣摆上。
陆景维说,要不要试试来镇安司当差,既有去处,又能拿俸禄,说不定还能找到你爹娘。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这差事不安生,挺危险的。
小狗说,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
于是一众人都笑了,说就你学得快。
要真是学得这么快,那镇安司的考试也不成问题了。
小狗说,好。
有人说,小狗鼻子这么灵,又抓贼立功了,通融通融也说得过去吧!
小狗说,好。
又有人说,等你领了俸禄,可要还我饭钱啊。
小狗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