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长安城有一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扫地和尚。
又传扫地和尚身怀绝技,宗师名门,隐于市中,寻其弟子,寻便寻吧,一言不发,颇为神秘。人太过神秘,就是一种装腔作势,所以徐止跟踪向来正大光明,主要体现在能爬树绝不走路。
树也不是都很好藏,比如和尚穿竹林时,风过声如海,一浪催一浪。徐止望着那通天瘦竹,心说镇安司应当种这玩意儿,一身正气,从头到脚,无处可躲。于是他踏竹而上,至顶端时顺风而压,如弓一把,引至满月,飞掠而过这满目青葱,轻飘飘落在棵云杉上。
徐止正守株待和尚,又觉得这里实在太高,阳光刺眼,恨不能把背上的伞抽出来遮阳。底下有冬青,或蚊母,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看不清楚,挑来选去,相中棵罗汉松,跳之。
他刚跳上去站定,这邪门树干上居然有片白衣,摇把白扇,朝他微笑:你好。
徐止一点都不好,他冲那白成碧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白成碧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徐止说,我看这是个好位置。白成碧说,谢谢徐兄对白某眼光的肯定。徐止说,那和尚呢?白成碧说,没注意,刚才光看小猫跳来跳去了。徐止说,我看你真是十分无聊。白成碧说,是的,不过可能只比徐兄略胜一筹。
他二人有来有往间,掉了只飞虫来助兴。徐止随手捻了,道:“这和尚一天来来回回,也就是庙里和井里,他要找的徒弟只能是水鬼了。”
白成碧道,徐兄也有消息不灵通的时候?徐止说,我青空白日撞上你,可见消息确实不灵通。白成碧道,江湖传闻,三人成虎;空穴来风,四面八方;与其百闻,不如一见。
说是这么说,要见却不一定见得对:有人在树下喊,上面什么人!
他二人四双眼,低头一看,镇安司百礼。
徐止问,你最近好像在通缉榜上有个名字。白成碧说,小白老板的消息终于灵通了起来。百礼在下面继续喊:徐止!你旁边是谁!
他二人四双眼,相视一看,徐止还没推,那白成碧已飞身鹤起,掠到另一棵云杉上。徐止冲着下面喊:对啊!我旁边是谁!
官爷哪里还等他胡说八道,一步踏树,再一步登云起,谁想到这徐止脚下功夫不浅,眨眼间到了她身边,他二人抢了一棵树。被这样打断,早看不见白成碧的影子。
镇安司百礼问,你做什么?徐止正色道,我抓贼。百礼还要说什么,那徐止又窜出去,边追边毫无感情地喊:站——住——那个——穿白色衣服的——好汉——
这两人依仗轻功了得,树多缝少,山间一遁就甩开百礼诸多距离。好消息是没了官差,坏消息是没了和尚。徐止将两个手指并在一起,道:“我还有个消息,你听不听?”
白成碧说:“来都来了。”
徐止道:“最近有个姓海的,好像刚把那位官爷坑了,但坑的什么,我不知道。”
白成碧说:“在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这姓海的无聊起来比白某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是该说原来猫也爱听八卦。”
他二人嘀嘀咕咕,还在树上,只不过从云杉换成了罗汉松。罗汉松越多,似乎离罗汉就越近。此地乱石遮路,野草横生,不远处该是庙,可来者却不是和尚:那人面上含笑,好像万事随和,其实眼底浮一层凉意,非算计,亦非不屑,只是看透许多事情的价格,价格比之人心,便自然要带层凉意。
徐止今日第二次冒出这个问题:为什么你也在这儿,难道你们师门小聚,偏喜欢佛门净地,是因为功德见底,要就地补充?
=
仲秋为人端正,生活规律,早可闻鸡起舞,或进山砍柴,或摘果采菇;晚则日落而息,除却读书,不点灯油。
这样健康地生活,通常遇不到徐止:徐止昼伏夜出,挑战镇安司宵禁底线,挑战行会垃圾分类下限,挑战同行……挑战不了同行,同行打不过。
所以他们相遇,只能在天光未破之时:一个刚起,一个没睡。
徐止下山,看到有个穿官服的靠近,觉得奇怪,心说你们也太不做人,把班上到荒山野岭之处,不怕恶水养刁民,豺狼加虎豹,难道说这是什么新的考核办法,有去无回者,镇安司即刻除名,省下一笔俸禄。
但穿官服的只在墙边跑步,练刀,口呼白雾,神情认真,好似真有对手。徐止明白了,又想:这样勤奋,该罚去读书,让学堂里打瞌睡的过来,品尝人生真正的痛苦。
他打着哈欠,背一袋蘑菇,过穿官服者。
那人却看过来,说,那位小兄弟,身上如何这样重的血腥味?
徐止一愣,把蘑菇放下来。方才天黑不觉,现在再看,意识到袖上背衫,皆有血迹斑斑,溅出些恐怖形状。他说,官爷,你听我解释。
官爷面有疤,容严肃,骨相端正,未辨男女,只听声亦低却缓,带些温和意味:你说。
见到我这样的家伙居然没有就地拔刀,镇安司果然是在选拔什么人才吧。
于是他把自己上山采蘑菇、顺便杀了一头野狗的事说出来,又补一句:“我嗅无味,闻不到那些东西。官爷若不习惯,我可以后退些。”
徐止不喜近人,这话以退为进,其实是为的自己,谁知道对方神色忽然软了些:“无妨,在下倒是更担心,你有没有受伤?”
此时天光明亮,徐止终于看清楚仲秋的脸。
再遇到时,仲秋不当值。换常服,仍如男子,利落,佩障刀,挑拣山中草药。草药千百变化,如毒如害,到了手中难以分辨,她正犹豫,头顶传来猫叫:“败血,莫取。”
仲秋抬头,是徐止。徐止仍很困:“好刀,如何这样浪费。”
仲秋道,无可浪费之刀,才是浪费。徐止笑:“可浪费之刀有许多,某看大可不必。不若某卖你一把?保证比金戈铁铺便宜,我今早去过,虽然买一送二,但还是买不起。”
确实便宜,分明破烂,却十分趁手。仲秋只给几个铜板,抬头就不见了那只猫,仲秋也不知道,他是行个买卖,还是有片好心。但那衣服血迹洗得不干不净,总让人很想挑去河边。
回长安时,已是午后,朱雀大街行人往来,今日有胡商到访,要留至年后,带车马载货游街如梭去,见行色男女满目如川流来。
仲秋从镇安司出,天光好,映糖人生辉,玉器晶莹,路分两旁,街中心开阔,有一担新鲜水果,卖难得清爽味道;有一匹马,拖一车破铜烂铁,眼见除旧迎新。
她吃着烙饼,冬日难得温暖,想喝口茶,忽然听见一声嘶鸣,扯遍整条街道!
人群潮水般散开,却不知该往哪里涌去:只见那拉着车的马,不知怎么突然受了惊,许是嗅到什么血腥味道,把车夫猛地甩下,左右盲目失了方向,竟然一下狂奔起来!
若是拉着一车稻草粮食便也罢了,这车刀剑只靠破烂木头固定,加以陈旧铁链与绳索,摇晃间不少铁器横空飞出,好像夺命怪物,众人避之不及之时,仲秋连踏几步,飞身去追。追便罢了,那马是好马,如何可及?仲秋熟路,见马堪堪要撞上路口,拐了弯,立刻应变,翻墙踩瓦,在别人茶楼铺子顶上连连大声道歉。
居然真让她追上了!
可追上又如何?
仲秋气喘,绕到马车前,眨眼之间,就要碰上那千钧之力,千钧之力这女子竟躲也不躲,身如一箭,飞踏一脚,直直钉在那车上:谁都惊呼,在乱刀杂剑如丛中,她踩得那样准,又踩得那样凶猛。
凶猛到底不够!
马车只歪,却不停,仲秋有余力,可以立时抽身躲开,她却偏不,借力一蹬,人也回撤,弹到墙上,双腿弯曲,已经回手摸在那埋鞘环首横刀的柄上,正要再踢一脚,顺便抽刀卸了那车轮——卸或不卸呢!谁更危险呢?
这须臾间,好像忽然许多动作都慢下来,她居然看到徐止凭空鬼一般出现又落下,四肢并用,真如猫般在那车顶上停住,轻轻摇了一下头。
瞬息当有万变:徐止翻身落下,坐上马背,拼劲全力扯,拽,斥——也不知何处学来的马术,居然真有些办法。仲秋看明白了他的意图,步法一换,杀至反方位,竟然靠一种奇异的巨力,同他一起叫停了马车。
马车震动,乱铁如泥,垮下许多。
徐止安抚那马,嘴中念念有词:你妈真不是东西啊,叫你出来拉这么重的货,还不陪着你,你妈真不是东西啊。
仲秋听不明白,问,它有妈妈陪它?徐止很礼貌地笑一下:不巧,他妈是在下的同行。这是金戈铁铺出来的,我今早去看过,没让我捡到,卖给其他人了。
仲秋说,谢谢小徐兄拔刀相助!实在好身手,难怪敢独身上山。徐止道,拔刀相助?这批金器货物,为长安之次品,长安不收,当往低处去,低处时,长安次品便为上品。我拦了这一车,做个生意罢了。
那长年混迹市井尘土里的,又不止他一个人。仲秋许是听明白了,道,可是对小徐兄来说,不拦也能抢到生意,如此危险,你还是拦了。
徐止惯来少言寡语,牙尖嘴利,面对这样率直坦诚,终于难得沉默。他把散落的破铜烂铁捡起来,说,其实我之本人,也为长安次品,可许多东西不分次与不次,都要保下来。
仲秋忽然想起来,大小姐喜欢在夜里拖自己上房顶,寒风拂面,笑意盈盈,遥指天上琳琅月,又指碎洒银北斗,说,亮与不亮,都是星星。
=
◎:我说你是你就是。
=
“报上说咸鱼腊肉无不遭殃,你应该去西市买两斤肉,带我来做什么?”
月藏流云,并不明朗,有风过,如河淌。徐止跟着白成碧,看他负手往前,步调悠闲,手中扇一把,摇凉风过身侧,心想,我应该走他的右边。于是这猫窜到右边,发现扇子眨眼间换了位置,风居然又来了左边。
猫很不满:“你为什么对着我摇扇子,我向来只见你对美人摇扇子。”
白成碧道:“其一,白某不对美人摇扇子,我只是喜欢摇扇子;其二,白某不是对着你摇扇子,白某只是展示一种戏法,可偷天换物于无形的戏法。”
徐止道,这戏法值五文钱么?白成碧就微笑,说,可值千金。徐止道,那你为什么来抓猫,抓猫可没有千金。扇子的风还在摇来又摇去:“白某的兴趣也值千金。”
这人说话总是很招人喜欢,但徐止是只猫,猫说,肉呢?
一人一猫,搞得颇有遛狗的架势。白成碧道:“肉是一去不返的,容易赔了夫人又折兵。”徐止说:“我是有来有往的,给肉。”
白成碧说,你们同类之间,想必通些猫言猫语。徐止说,你也是个人,怎么说鬼话?白成碧又说,此言差矣,见人说人,见鬼说鬼,莫非您是个鬼?徐止说,算了,我是猫。
话到这份上,白成碧十分满意:“那猫兄可有高见?”
猫见墙砖残破,爬,先见院中有小孩玩耍痕迹,又见晾晒衣物,更见两串腊肉。他便说,肉。白成碧将那扇子合上,忽如鹤起,于空微微一滞,又轻轻一点墙头,便飞身落在他旁边。
徐止说,你这样搞得我很不潇洒。白成碧说,徐兄可以再来一次。徐止懒得理他。把肉掂了掂,说:“咱们借一借吧,猫拿走是拿,我拿走也是拿。能捉到猫便还回来,捉不到猫就助猫一臂之力。”
白成碧十分捧场:“徐兄说话也很潇洒。”
他二人正要守株待兔,竟然听到极轻的动静——雪落时乌云如盖,哪里见风起尘烟。徐止耳朵一动,心头一凛:十余只……二十余只!
猫抬腿便走,白成碧自是毫不犹豫,同他跃上墙头,可墙下铺满荧荧鬼火,狸花三花杠上花,那样多的猫,都不知何处可以落脚。其中,有朵乌云盖雪,眼点蓝绿一盏,盏灯成对,目光锋利如右耳上刀砍痕迹,直直盯住徐止。
“哇喔,这位很是潇洒。”白成碧由衷赞叹。
徐止沉默,看他一眼。
跑!
白成碧轻功独绝,步法世间难寻,徐止身轻,踏风如虚空来去,饶是这样,在街头巷尾被二十来头猫追,还是颇为堪忧。
于是飞瓦落砖间,他俩拎着肉,边跑边聊:“徐兄,行不行啊,你不是猫吗?”
徐止道:“你懂个屁,人打人下死手,猫打猫往死抓。”
白成碧深信不疑:“那要不您跑慢一些,我跑快一些。”
徐止道:我们再跑快一些,就能越过朱雀大街,翻进镇安司。白成碧说,然后告诉他们,咱俩拿了两串腊肉来自首?徐止说,那还是扔了吧。
他便真扔了!
肉被抛至空中,空中一株老树,树已枝繁叶茂。
这是徐止的破屋门前。
野猫群起,似鬼影,九条命索九道魂。三四先扑,利爪撕扯树皮,声如兽啃,五六再扑,更如恶鬼缠身不留情。可惜有张纸片更快,空中白刃影,剑气破枯枝,枯枝先打野猫,野猫如雨而落。
白成碧却在那树上站住了,轻轻合一合扇子,接住徐止刚抛起而落的肉,肉从树冠往下,至他手中,不过一丈有余。
他垂眼,见地面有乌云翻滚,猫声哀嚎,来回几下滚做一团,全进了徐止怀里:定睛一看,居然是他捡破烂的大布袋子。
最后几只落到地上,四散而去,徐止眼都不眨,只自顾自系上口袋。白成碧问,那只乌云盖雪捉住了么?徐止道,我说捉住便捉住了。
白成碧说,我忽然觉得你在猫中,确实更可爱一些。
徐止说,肉给我。
=
徐止是个捡破烂的么,总穿破烂衣服。只有件冬衣,过节了才拿出来穿,也很少洗,有一次托人打理,老板发现流苏打了个结,就问,我帮你拆了吧?徐止说拆了就不会打了。老板说,我教你。徐止说,我会。老板不明白了,留着那个结没敢动。
来拿冬衣的时候,发现徐止果然是会的,因为他尾巴上有同样的结,只不过拴着块骨头。那骨头是姐姐徐行的,徐行给徐止打完冬衣上的结,第二天就死了。
人生缓缓,徐行徐止,那结却打在了徐止的骨头上。
于是元宵热闹,却没有去的必要。岭南遥远,同姐姐被骗来后再无识途的本事。所以前二十年,除了他自己的破屋,待最久的该数太和观。
少时野猫命贱,夜里以天为盖,以地为席,若运气好,能从朱雀大街捡了残食口粮,再去观里菜园便可以睡个好觉。后来他就在菜园里捉老鼠——这是个不值当的差事,或言元人将异人当畜生使唤,或言没人管教这可怜孤儿……
但那都是人言,人言便是无用的。
徐止不在乎那种东西,其实做人也好,做猫也罢,都活得不是东西。何况他确实擅长捉鼠,夜视如白昼,手脚轻而快,身过无痕,又不监守自盗,道士们很喜欢他,总说去屋里睡,他不干,只留那草棚里。
他和其他孤儿处不来,只同道长聊天。有新来的道长问,你为什么拾荒,却不拿观里的东西?徐止说,观里的东西是观里的东西,不要的东西是不要的东西,我只拿不要的东西。
他停一下,又问,我是不要的东西吗?从那以后,观里的人便不怎么逗他,反而和他讲起老庄来。
徐止面色寡,又没表情,听与不听并不明显,睡与不睡十分相似。有一次道长问,小白,我方才说子非鱼,你点了点头,是有什么要说的?徐止说,我想吃鱼。
问白是他的字,却很少对外说。
这样的野孩子居然有字:徐止骨子里和姐姐一样都是很温和的,因为他是雀猫,雀猫说到底还是猫,有毛茸茸的一颗心。可是姐姐那样温和,死得还是那样惨,他便不明白这世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徐止,字问白。不是徐行给他的,是徐止自己改的,他姐姐最开始入了青楼,学了诗,欢天喜地给的徐止的,叫信白。
妓子不见白发,道士不通鬼神,百姓不救天下。
这次他又回来,故人老的老,死的死,问他子非鱼的那个道长还在,说,小白怎么和十年前没什么变化啊。
徐止就说,哦,我长生不老。
道长对他这张嘴见怪不怪,问,来捐冬衣吗?徐止说,也想捐命,主要是不能。
他轻车熟路,几步就到了地方,还能帮上些忙。道士们陆陆续续认出他来,要徐止留下来。徐止问,有鱼吗?道士说,有老鼠。徐止说,你狗拿耗子。道士拿拂尘打他。
但最终还是留下来吃了饭。徐止不愿和人坐在桌上一起吃饭,自然而然地失礼:捧着碗,碗里夹几筷子肉,去爬那棵桃花树,在树上一口两口,把青菜叶子吃得脆响,不知道的以为他在嚼树枝。
道士找他不见,出来一看果然在这。又骂:造孽!七八年前不是你踩断它的?快下来!
徐止说,我同它叙叙旧,它说别来无恙,身体尚可,搭我一刻,并无问题。
道士恨不能把树砍了,把这该死的猫一并弄倒:“树上还要挂灯的,你再胡闹,晚上留下来帮忙!”
徐止说,管饭么。道士说,我们又不是黑心商人。徐止说,我自然知道,毕竟你们比我还穷,只能管饭了。道士说,你这黑心商人。徐止说,我天人合一。道士让他气死。
他手脚依旧快,做完也不吭声,仍是去打一碗粥,领份咸菜,去菜园吃。那棚子早没了,换一座小瓦砌的房,徐止坐在顶上,像猫猫土地神。
酉时三刻,未至人定,天要黑了。他找到一块地,左右翻翻,把怀里锦囊埋了进去。又对那破烂土地神拜一拜,说,老鬼,你帮我存好,我来年来取。若没命来取,你也不要让人捡了,这不是不要的东西。
他又停一下,居然笑了:我才是不要的东西。
十五夜,祈福者众。夜中烛光温润如玉,散落街头,零星成线。游人往复,烟火半勺,泼了满空。其中徐止点灯百盏,却未求一个愿望。
道士送徐止下山,问,你怎么不去考个功名,或者去行会做些正经生意?拾荒到底不能长久。徐止难得笑了,说,老家伙,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
海家家主按惯例大摆宴席,左右觥筹交错,他明里暗里谈完几桩生意,正闲走,一路上左右搭话,话没停过。宾客来往间,忽然看到只眼生的猫,沉默寡言,啃着鸡腿,那扇子一合,转了步子走过去攀谈。
徐止说,我是『百宝回』的当家。海霁说,我没见过你。徐止说,我前年也来过。海霁上下打量他,问,是吗?
徐止说,是的,我那时是『百宝去』的当家。海霁说,那不是同一家吗?徐止说,好像是。
这邋遢的猫说:“我随我哥来的,我哥叫我给海兄问个好,说你家的槐花树,这两年若是漫过墙沿,就该修剪了。”
偏偏海霁的正房旁确实独有这棵树。
他听了这一嘴,问,你哥是?徐止张口就来,我哥姓白,我也姓白。他是大白,我是小白。海霁欲言又止,心想,这世上该死的姓白的应该没这么多吧。
但是他面上无波无澜,端的是清风明月,笑:“那,小白老板,玩得尽兴。”
徐止确实尽兴,他吃饭时看到旁边有人私藏违禁火器,顺手摸了。别人临走时发现了,暴跳如雷,要找海霁理论。海霁岿然不动,笑里藏刀,只说,海某今日包了场,便敢包这话:今日此地,未,曾,进,过您说的东西,若不信,大可报个官彻查。敢问客人丢了什么?
那客人暴跳如雷,心说方才一顿饭,你我还商量了如何购买,谈笑风生,全是放屁,现在转头翻脸不认人,怕是帐也做不下去!可是嘴上还哑巴吃黄连:难道和镇安司说,你们前几日缴的火器,我丢了一把同样的,麻烦你帮我抓抓贼?
贼乐得开心,回到家里一一拆了,倒也不卖,这丁零当啷的,比毛线好玩。
徐止收拾好了,去符逸店里转一圈,问,这个怎么卖?符逸看一眼,说,二两银子。徐止说,黑心。符逸说,同行来问价,不黑心便是好心。
徐止说,你也可以好心,十两收了,我告诉你谁做的,你再去镇安司报个案。符逸说,徐止做的,他今日来典当火器,还造谣我哄抬物价。徐止说,黑心。
符逸说,那怎样才不算黑心?徐止说,咱们互相都能帮助对方进一回镇安司,此谓生死之交。符逸点点头,笑意更加浓郁:二两银子确实黑心了,还是给小白老板十文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