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请坐。这回又有茶叶了,简单喝杯茶吧。”
伴随着小田茜的声音,神奈堇再一次坐在木桌子的这侧。和上回不同,这回堇眼中的茜,自然了许多,显得轻松而雀跃。而自己,则只是在放学时偶然见到了她,就被半是强行地拉进了偶像部的活动室。堇不由得奇怪起学姐为何对自己再次产生出如此热情。不过看着茜在活动室里又是烧水,又是倒茶叶的模样,一时间也插不进话。直到一杯红茶被摆在自己面前,茜才稍稍缓了缓,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是绘野泽学姐吗?之前我看见她好像更喜欢喝茶。”
“哦!神奈同学的注意力倒还真是惊人啊!说得没错,毕竟最近她和爱纪又和好了嘛,她们俩就这样,别在意。”
茜的语调里仍带着那种类似于刻意讨好的温和,虽然细微,却仍被堇听了个真真切切,更让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和我有什么关系”的无关感。不过堇倒是很同情茜的这种姿态,虽然感到一阵混乱,但并没有打算找借口离开。
“可是,小田前辈,您叫我来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茜像是叹气一样呼出一口气来,卸下了什么担子般,索性手臂交叉在桌上,脑袋就垫在手臂上。
“最近有文化祭哦,神奈同学应该知道吧?”
“呃,知道呢,算是知道吧……可是,怎么了吗?”
茜指向堇,手指在空中打着旋。
“神奈同学的话,报了一个节目吧,歌舞类的。”
“话是这么说……也不算是我的节目吧,是我同学报上去的,我算是,嗯,一个帮手?总之,说是我报上了这么个节目也不太合适……”
完蛋了。堇的脑袋里过电一般闪过这个念头。虽说当时和葵在沙滩上讲得简单,“只是唱个歌,跳个舞,肯定不会被‘初春系’的学姐们看见”,葵后来报上那个节目,或许也是因为有这么一个保证。不是因为这个倒还好,要是正因为这个保证,怎么办啊?更关键的事情是,这到底和小田学姐有什么关系啊?
不管了,索性先糊弄过去吧,还不如主动出击把话题抢过来呢。
“可是小田前辈是怎么知道这回事的呢?”
“如果你们的目的是保密的话,那可就完蛋咯……”茜如同侦探灵光一现的桥段一般“噌”地从桌子上弹起来,甚至做了个推眼镜的动作,虽然并没有眼镜。“管理文化祭相关工作的,刚好就是夕子啊!证明完成咯。”
那更完蛋了。堇默默在心里说。
“那前辈为什么这么在意我们呢?歌舞类节目有很多吧?”
茜那推眼镜的动作就很自然地变成了用右手扶住额头,与此同时也就露出一副混杂着无奈和尴尬的表情。
“我进正题吧。坦白说,‘初春系’今年快拿不出节目了。”
茜顺势搓了搓脸。“主要是由于我自己的一些个人事务。那天夕子和爱纪吵了一架,原因也是这个。而且现在无论是高三还是高二,已经完全没有人来帮我们了。高一嘛,在目前这个阶段,也就只认识你们了。所以,我是打算来问问神奈同学,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
“绘野泽前辈和——爱纪前辈,对不起我还是不知道她姓什么——两个人不能做这事吗?小田前辈不参加,应该也可以吧?”
“不太能。这事也没那么简单,总不是有人上台咱们就能干的。我们需要各种各样的辅助人员,具体说起来也挺复杂的。她们俩虽然多少能兼任些,但总不能说什么都让她们来。哦,对了,可以叫她上坂同学,上坂爱纪。”
“非得有一个节目吗?明明叫‘初春系’的节目,结果一个‘初春系’的成员都没有,总觉得怪怪的。”
“让我慢慢说一下。”茜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转身便站起来走到白板面前,随手拿起一支笔写起来。“‘初春系’和偶像事务所——也就是夕子同学的父亲那边,有一个合作关系。具体来说,就是事务所出技术和场所,我们出人……”
她在白板上写下“事务所”和“初春系”几个字,然后很大力地在二者之间画了两个形成循环的箭头。
“为了事务所的相关工作能够良好地发展下去,‘初春系’当然也需要良好地发展下去。可以说整个文化祭……”
茜又在这个循环底下写下“文化祭”几个字。
“都是事务所和学校交流的结果。能在文化祭上演出节目,就是我们独有的招新方式。一方面,偶像部可以有更多人上台,人一多,相关活动当然就能更多;另一方面,也可以招收更多单纯有兴趣的同学加入,作为辅助。所以,如果能出一个节目,当然是好处多多。”
“不过,似乎现在小田同学担心的并不是好处。”
“唔啊。”茜的笔在白板上停了一下,“那当然啊!”
她在白板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如果这些都没有了,且不谈学校这边和事务所那边怎么交差,外界也会疑惑这是怎么一回事。本身这段时间对外活动基本上就是爱纪同学一个人在做,已经够奇怪了,现在要是再搞出这出,岂不是闹出大乱子了?有史以来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我可没夸张哦!”
“我明白了。”
“那你会帮我们的,对吧?对吧?”
“不会。”
“啊——”茜重新瘫回椅子上。“方便的话,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这是我同学的节目,樱宫葵,如果前辈们认识她的话。我不太想在她不在的时候给答案,尤其是如果前辈们还不认识她的话。”
“去劝劝她的话,有没有可能把她劝动呢?”
“不太好说……”
“葵同学的话,是有很强的个人意愿的那种人吗?那样的话,可能也确实没办法……”
“不。”
“那,为什么呢?”
“因为不是每一个坚持到底的决定都是因为固执才做出来的,小田前辈可能比我更清楚这件事情,容我直说的话。”
一阵沉默,那天晚上在沙滩上默默流泪的葵的剪影在堇面前闪动着。
“我没办法把葵同学的所有想法都告诉前辈,但是她很珍视这次活动,她有她想表达的东西。但这时候前辈们却突然过来,因为偶像部的事情就把她的节目拿来,要让她和前辈们一起担责,这种事情……”
堇深深吸了一口气。
“实在是有点过分了。我们怎么保证前辈们不会因为‘初春系’的要求就无视我们的想法?失败了,出了问题,该怎么办?我们能完全和前辈们两说吗?成功了又怎样呢?同学们到底是去关注‘初春系’的发展,还是去关注葵同学想去唱出来的东西呢?前辈们真的是认真考虑了这个问题来问我们的吗?”
不要拿葵的节目做你们的嫁衣。堇差点就要失态到把这句话也一起说出来了。但她终究没说出这句话。茜只是既如思虑又像妥协一般点了点头。
“那如果我们会帮你们呢?我会去找夕子和爱纪,请她们给你们训练。编曲之类的事情也可以帮你们解决,甚至衣服我们也可以帮你们准备。我知道这不太让人好受,但……”
茜几乎要流下挫败的眼泪,“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等下等下,前辈您先别哭……”堇反而有点手忙脚乱了。原以为自己一通话下来,茜就能够知难而退。但茜这一哭,倒完全把堇的思路打乱了。
……我是不是把话说太重了?
堇只得紧张地从口袋里找着纸巾,不过还没找到,茜就摆了摆手。
“我没事,我没事,只是有的时候忍不太住,我可能比较爱哭……就是,我可能没把话说太清楚,我道歉。以前这些事都是夕子来干,她可能更懂这些。”
“先别谈那些,真的没事吗?”
“神奈同学习惯就好了。我确实有些慌不择路了,对不起。”
“先别说对不起……”
堇反而不敢直视茜的眼睛了。
“我只是,希望前辈们更理解我们。”
“我们也是这么希望的。”茜抹了抹眼泪,“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缺一个节目,就要拿一个节目补上。毕竟也是我们算是有错在先,我只是说,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你们提供帮助,帮你们把节目做到最好。就当我们相互帮个忙,可以吗?”
堇不知可否。茜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因底气缺乏而变小。
“就当帮我一个忙。”
“我会去找葵同学的。”
“诶?”
茜猛地抬起头来,不由得感觉自己眼冒金星,但还是看向堇那边。
“我愿意相信茜前辈不会无视我们的感受。我也相信葵同学不会无视前辈们的想法。葵同学如果不同意,那我就不会同意。但我会尽量多和她说说,怎么样?”
堇挤出一个微笑,轻轻喝了口茶。
“那说不定葵同学就特别喜欢偶像部呢?”
她看到茜在对面轻轻地笑了出来。
这个承诺究竟出自真心,还是仅仅对前辈刚才走投无路的同情?抑或是一种同情引发的内疚?最关键的是,这个内疚哪来的啊?堇实在是说不清楚。但可能有那么一刻,茜和葵给了她差不多的感受吧。如果说茜解决不了爱哭的问题,那堇可能就会说自己解决不了有个爱哭的人在对面这码事。想到这一点,堇倒会莫名心安一些。那么接下来……
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猛然打进堇的脑海里,不由得让她从沉思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并未走向出校的方向,也非如自己预想中被感觉指引回自己的教室。现在眼前的场景,虽然在排列上仍然是走廊和教室的组合,但在直觉上给人的感觉却大不一样,这不由得让堇好奇起自己到底来到了什么地方。
说起来,在自己的记忆里,这应该是高年级的教学楼吧。看来是自己沉思中一路向前来到了这里呢。
当然,更有其他的东西来印证这个“应该”。堇的脚步之所以停下来,也不完全是因为思绪的中断。只是眼前有一群人,似乎看着什么东西一样聚集在走廊旁边,把堇向前的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如果当时她一直思考下去,恐怕就要直直扎进人群了。
不过和我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吧,那自己可能还是转身回去比较好……
不过事实总是不遂人愿的。可能是来回转头的偶然之间余光瞟到了堇吧,那一群人,从某一个点开始,通过窃窃私语和小动作的网络,还是发现了堇的到来。一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堇,让后者感到心里一阵发毛。
“找我有什么事吗?”
“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那一群人和堇异口同声地问出话来,不过只有堇在另一边被吓了一跳。一个人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堇的面前。不过最让堇印象深刻的还是她挂在脖子上的一大块东西,那是……望远镜吗?刚刚好像这群人就凑在这里看什么东西……
“你就是刚刚和小田部长聊天的那个同学吗?”
“呃啊……是我。请问有什么事?”
“我还想问你有什么事呢。小田部长叫你过来,是有什么东西要和我们说吗?”
最近莫名其妙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堇不禁想到。
“请稍等一下,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奈美,别人可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别把人吓到了。”此时那人旁边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学生将那个叫奈美的学生稍稍拉了拉,奈美则识趣地闭上了嘴。指了指教室的门。
“有时间的话,我们进去说吧。”
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和那群人一起走进了教室,沉默地坐在了奈美指向的那个位子上,奈美则倒着坐在她前面的位子上,刚好隔着桌子和她面对面,其他人则在旁边站成一圈。
简直像审讯。堇有点后悔来这么个地方了。
“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古河奈美。我们是,嗯,曾经是,偶像部的一份子,当然现在已经被踢出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把“曾经”两个字咬得那么重,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连其他人都不愿意提一嘴。
“我们呢,和前任的部长,也就是绘野泽夕子,有一些矛盾。虽然这个矛盾不大,但是她还是把我们都除名了。虽然我们听说现在是茜学姐在当部长,但是因为绘野泽学姐的阻挠,加上偶像部现在不怎么开门了,我们其实找不到茜学姐。刚好我们看到你和茜学姐在一起……”
堇的心中升起一股混杂着抵触和些许愤怒的感觉。
“那直接去偶像部,好像比用望远镜看更好。”
“我们也很希望,但我们不想看见绘野泽学姐,她那个人不太讲道理。”古河奈美向前倾身过来,“你说,开除一群人,一群人哦!这种事一句商量都没有,是不是不太好?”
“看情况吧。并且,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关系不小。正是这么大的事情,所以本身就不正常。文化祭也快来了,偶像部不可能什么动作也没有。茜学姐有没有和你说什么事情,比如说把我们叫回去之类的?”
“没有。”
“所以她也把我们忘了?这不太公平啊……”
“前辈,和我说这些事情没用的……”
“我们难道不都算偶像部的一份子吗?我们遭受过的东西,也会来到你们身上啊,想着能从那种前辈的行事之下逃离,是不是太天真了?”
“我不是偶像部的,我只是认识小田学姐。偶像部的事情和我好像也没什么关系,虽然她找我确实和这个有关,但是我希望前辈们先不要太急着下结论。”
刚想说“不要妄下结论”的,还是算了吧。堇觉得,似乎对面那个人比那个绘野泽夕子更不怎么讲道理。
“那茜学姐找你干嘛?和文化祭有关吗?”
“唔,算是吧……小田学姐希望我们能挂个名代替她们活动,但我暂时还没答应她。”
“她即使给高一的学生挂名的权利也不让高二的学生回来活动?”
“那我还是希望你们当面去找茜学姐说清楚。其一,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偶像部的事情我暂时还不知情,所以无论是前辈还是小田学姐我都没有完全相信;其二,我甚至不是队员,事情的结果好像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所以我能走了吗?”
“等一下!如果我们能帮帮你的忙,是不是能显得我们有诚意一点?至少如果你未来对偶像部有点兴趣的话,我想至少清楚里面的状况会更好一些?”
怎么谁都说要“帮帮你的忙”?
“小田学姐说过了会找人帮助我们训练的,谢谢您,不必了。”
“那我们可太清楚了,她能找到的只有绘野泽夕子,要么就是上坂爱纪,不过她们俩差不多。”
“差不多的意思是?”
“哦,不用管它……总之,最好离她们远点。如果你离她们和她们一些‘可能有点问题’的话远一点,我们就不胜感激了。”
“您不必在意这个,我会做自己的选择。”
奈美在对面明显露出挫败的表情。堇谨慎地举起手来。
“我问几个问题可以吗?”
“当然。”
“如果前辈在我的这个状况,您觉得现在对我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挑一个好的帮助者,免得卷到莫名其妙的事情里面去,不是吗?”
“嗯,所以要挑一个教练。挑教练的目的,总得是进行一个还算良好的表演吧?也就是说,得唱得好,跳得好才可以,没问题吧?”
“当然,如果你能把时间都放在这上面而不是其他的事情的话……”
“所以我可以只考虑教练本身的能力嘛,无论是小田学姐还是古河学姐,说的都是一码事。所以,如果绘野泽前辈的能力是过关的,我好像没必要一开始就对她那么排斥,只要我不听她们关于部里状况的评论就行了,没问题吧?”
奈美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被哽了一下。
“换句话说,我选了绘野泽前辈,听她们对部里的一些片面的评论,和选了前辈们,听你们对部里的一些片面的评论,对一个甚至都不是部员的人来说,不太公平吧?”
“我们的说法也未必很片面……”
“所以就比较全面吗?”
奈美彻底被哽住了。
“再到最后,就算我不选绘野泽前辈,古河前辈能不能告诉我,您,或者您为我选的人,也能达到绘野泽前辈的高度?我已经决定了,我想和部里的这些事情保持距离。”
“你倒也不必一开始就那么相信她。你和她见过面了吗?”
“我相信,如果连前辈都觉得小田学姐会找她,那她应该多多少少还挺有名的。虽然坦白说我不算是太喜欢她,但是到头来,我选择相信小田学姐。前辈不相信她吗?”
“她可能只是被一些人情债缠住了,做出了不太理性的行为,这你也要注意。”
“我会的,谢谢前辈。但是至少在现在,我觉得我不需要参与到这些事情里面。是否加入偶像部,我可能也要考虑一下,毕竟也没到偶像部招新的时候,我想我应该有这个时间,没问题吧,前辈?”
奈美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向后靠在背后的桌子上。堇于是背起包,站了起来。
“那么,再见,谢谢前辈。”
“综上,我觉得这事实在是有够乱的。”
天色已经很晚了,这倒不是堇的错,可堇多多少少还是有点这样的愧疚感。经历了那一次灾难般的走错之后,堇理所应当地又错过了一班电车,回到家里的时候就只看见睡在沙发上的小绘。“完全是被饿昏了哦!”虽说如此抱怨着,但闻到了厨房传来的香气,小绘表现出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像累坏了,出现在堇背后时就狠狠地把堇吓了一跳。吃饭的时候,小绘更犹如饿虎扑食,堇总之没能确定小绘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
“有在听哦,有在听。我只是……唔,再吃一口……”小绘如同看穿了妹妹的想法一般鼓着嘴说道,不过手里的动作还没停下来。“说到绘野泽前辈,我其实和小千穗理一起见过,唔,大概就是上次你和樱宫葵同学一起出去了,还给我带回来礼物那会?那天我刚好和小千穗理去事务所那边玩了玩,刚好就见到她了。”
“你对她有什么看法吗?”
“呃,挺,礼貌的?不过她不怎么在听我们聊天就是了,似乎有很多事在忙。”
好吧,那和那天下午看到的和小田学姐吵架的她也没什么差别,不过也没什么坏处,至少某种程度上,她还显得挺表里如一的。堇的心里越来越乱了。
“不过既然小田学姐说可以把她叫过来,我觉得不算一件坏事啊?虽然她看起来好像不太好接近,不过我感觉她还挺会做事的。话说回来,你和樱宫同学的节目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我感觉问她正好。”
“不知道啊,我们甚至都还没开始。这就是我很担心的事情,如果干了这么多事,到头来还是满足了别人的什么要求。唔,我倒是还行吧,主要还是小葵她……”
“小堇的心中藏着事吧?”
“咦,怎么说?”
“小堇觉得我来会比较好,但又觉得一直麻烦我太无理了,所以憋到现在在找机会,然后……”
堇走到小绘那边,轻轻捏了捏小绘的脸。
“哇,干嘛!”
“姐姐有点不太像自己啊,我做饭可没下毒药啊?”
“难道我平常看起来笨笨的吗?啊,好像是这样,超级难过!”
“倒也不至于……”
“我和小千穗理学了一点点。毕竟,要成为一个守护妹妹的好姐姐!再说了,我又没猜错!”
“所以说,来帮帮忙?”
“当然,当然,我怎么会拒绝我的好妹妹?爱你!”
小绘转过头来猛搓堇的脸,作为回敬。
“没开始的事情就别想太多啦,吃饭吧,你那边都快凉了!”
有的时候有小绘在身边确实会让自己安心很多。堇终于再次和葵碰上头时这么想到。虽然很多时候她的想法多少有些,简略?大概可以这么说。不过简略的想法里却总能抓住核心,这倒也算是一种独特的天赋吧。
听到堇的请求,葵倒没展现出过多的抵触,堇打心眼里希望这只是因为葵不知道两拨前辈的争吵而相信自己。不过如果拒绝了,她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在一个休息日站在学校门口,坡道的尽头,面对着上坂爱纪。上坂爱纪的黑框眼镜和长且直的紫色头发,给了堇比预料中文静得多的形象。不过她却看着手机,一言不发。这是因为……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哦,你也在这里啊。怎么到正事的时候就把我放出来了?”
“我怎么不知道小夕离了地图还能找到地方?”
……小夕?
上坂爱纪毫不在意这隐藏在昵称中给人的违和感,只是拍了拍手。
“那既然人都来齐了,我们先做个自我介绍?各位好,我们是茜请来的教练组,如果各位喜欢。不过亲昵一点叫也没差。这是小夕……啊不,没改过口,绘野泽夕子。我是上坂爱纪。”
堇这边的三个人也就简单地做了个自我介绍。
“基本的事情,我都从茜那里听说了。那这段时间先由我来负责大家的训练,专业上的事情,可以问我。如果有曲子和服装这类事物呢,可以去问小夕。”
爱纪故意拉长了声音,朝着夕子那边点了点头,堇觉得夕子原本就板着的脸更像冰霜一样冷了,希望这不是幻觉。堇在心里默念着,看起来还挺有一物降一物的风格。
“一般来说,这种节目一般都是翻唱吧。你们有心仪的曲子吗?小夕应该可以把相关的资料全部找过来。”
坏了,堇还实在没想到这一点,虽然这应该是显而易见的。过了半天,只见葵怯生生地举起了手。
“上坂学姐……我有一首原创的歌。”
上坂爱纪的表情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不过堇看来她有了点兴味盎然的味道。
“这倒挺好的,我们很久都没见过有这种才能的人了。有词曲吗?”
葵把一个似乎因为撕掉了很多面而显得薄薄的本子递了过去。“您从后往前翻就行了,前面都,不太好。”
“唔姆……”爱纪来回翻着最后的那两页,“确实还挺不错的。有编曲和演奏吗?”
“啊……”
“提问!”小绘突然举起了手,爱纪只是点点头,“如果要把这些东西都做完的话,大概需要多少人?再问下去的话,可能我们就没时间训练了。”
爱纪脸上那种兴味盎然的意味更重了。
“站在我负责的部分呢,首先需要有词曲和编曲咯,当然词曲樱宫同学已经完成了,这就不考虑。编曲至少需要一个同学,如果是电脑软件的话还好,如果没有,可能还需要去请一个乐队演奏出来。来到舞台上,当然也需要一个同学去负责放出来,毕竟卡不上点或者时间错了,问题可就大了。再往后嘛……夕子同学,来帮帮你可爱的后辈们?”
夕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过还是接下了话头。
“一般来说,辅助组的分组是音乐组、服装组、舞台组,当然还有在中间上传下达的通信组和负责日常训练的教练组。音乐组的职能,基本上爱纪同学说得差不多了。服装组上,每个人都需要一件演出服,那就需要有人设计、有人量身材、有人做实际的剪裁工作。舞台组上,至少有人要会搭舞台,不过这个你们不担心,因为学校还有。那走位就需要至少一个同学设计,灯光要一个、音效要一个。通信组嘛,一方面要在同学和指导老师之间进行沟通,当然我们现在没有指导老师,那就无所谓。不同组之间的同学也需要互相转达,免得沟通失误搞出问题来,这也不能通过经常开大会解决。教练组还要分舞蹈、体能、声乐……总之,前辈们留下来的宝贵经验是:想要把表演做好,那每上台一个人就需要至少两个人在底下协助,同时还要有至少四个人处在指挥型的位置上。最次最次,也总共要有十个人能用。当然,现在我们根本凑不出人,否则我想茜同学也不至于来找你们。”
“有的时候我会很想让自己会分身的技术,然后自己躺在床上指挥她们去干活。上坂一号,上坂二号,呼呼。”
“现在还在部里的几个人已经兼任了够多的工作了,可以说接近极限。”夕子双手抱胸继续说着,“事务所虽然可以在音乐创作和服装制作上帮帮忙,但是这也得看档期,和另外几个项目冲突了咱们就只能自求多福,所以最好还是自己把自己的活干完……这是什么情况?”
堇这边回过头来,才发现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一大群人,葵好像在和其中某个人讲话,显得非常焦急。葵什么时候有认识这么多人吗?
夕子这边则尝试着开了好几回口,不过没成功。堇似乎看见夕子悄悄翻了个白眼。
“谁能给我一个状况报告?这些人是亲友团还是过来训练的?”
“她们是我一个朋友叫过来的,也是来参加节目的。”葵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好吧,那你们先跑个坡道?我看时间已经快不够了。”
“提问!”小绘又一次举起手来,“有时间和次数的要求吗,还是我跑累就行了?”
“好问题,那就来回跑个五回吧,按照我们的小夕的要求,给你们半个小时。在台上是要又唱又跳的,没有强大的心肺功能还是不行。先做个拉伸?”
从来没发现过这坡道这么恐怖过。堇第三回跑上坡道——准确来说,是爬上坡道时——这样想到。拉伸一做完,小绘就如同鸟儿出笼一样一个呼哨飞出去了,为不掉队,堇和葵只能紧紧跟在她后面。开始的一个来回倒不算什么难事,再往后就变得尤其困难。虽说堇自己倒称不上缺乏运动,但跑到现在,还是会感叹自己好像低估了一些看起来很简单的东西。而那一群她不太认识的人,则都吊在后面慢慢地拖着,不知道真的是体能不好还是不太想跑。
第五回跑完了。堇踏出最后一步的时候,感觉自己已经快干呕出来了。小绘倒早早在上面等着了,虽然显得气短,但是兴奋异常,从夕子那里接过了一瓶水递给了堇。堇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矜持了,打开盖子就猛喝起来。等到自己终于顺上气来的时候,才发现葵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上来,来到了自己的旁边,同样一副要死的样子。至于那一大群人,还在坡道底下晃着呢。
“你们先休息一下吧,虽然成绩很烂,但是态度还不错。”
夕子在靠在坡道顶端的栏杆旁,秒表的绳子仍然仔细地缠在手腕上。它一开始不是在上坂前辈那边吗?堇有点恍惚,可能是跑得实在是有些累了吧。只不过嘛……
成绩很烂是这时候能说出来的话吗,堇在心里默默吐槽着。
“底下那一大群人也没必要测了,那个成绩没有统计的必要,看看你们谁和她们认识,叫她们从哪来回哪去吧,没必要为了一点虚名受苦。”夕子将秒表收到口袋里,“你们可以先休息一下,我去看看爱纪同学的情况,她看起来似乎……不太好。”
堇只有点点头了力气了,当然,另外两个人也不太好。
再往后的事情堇并不知晓,毕竟她也没法跟着夕子。不过她也没见过夕子的那种神情,仿佛人生第一次有什么事能打破她的那种不动如山的状态。不过夕子却很知晓这是怎样的一个情况。大概是那一大群人第一回爬上坡道吧,那时候堇她们的第二回都快跑回上坡了,爱纪在扫视那群人的脸的时候,突然皱起眉头,向一个点聚焦过去。夕子顺着那个视线看去,只看见一个急急转过头去的身影,不知道是忙着跑下一程还是不敢对视。她们这个态度还能有什么忙着跑下一程的必要吗?
“我先去趟厕所。”爱纪那时说道,不过到现在她还没回来,即使是夕子也有些担心了。当然,夕子倒不担心爱纪能干出什么怪事,她只是很好奇什么人能让她陷入如此境地。一切安排妥当后,夕子便来到了厕所,那时候爱纪扶在洗手台上,眼镜和手机放在一边,看起来刚洗过脸,眼睛仍然闭着。不过那副如临大敌的认真样坦白讲甚至把夕子都吓到了。
“爱纪,你还好吗,怎么看起来像刚吐了一场?。”
“啊,当然很好啦,我一直都很好。我只是……我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故人。”
“亏你这时候还有时间学我说话……再说了,你在这世界上还有我不认识的‘故人’吗?”
出人意表的是,那个在夕子眼中一向显得有些轻浮的爱纪居然没有接她的玩笑话。
“你还记得中才帆菜美吗?”
“谁?”
“就初中那会的事情,我和你说过的。”
见鬼了。夕子的心里一时间甚至有点想骂人,但她也不知道该骂什么,真见鬼了。
“我没见过她,你意思是说那群人里面还有她?你确定?”
“我看起来像是很疑神疑鬼的人吗?”
“需要我现在去把那些人拦下来吗?我好像犯了个错误,我让她们哪来的回哪去了。”
“好吧,好吧……不见面或许更好一些。她们都是谁拉来的,我们等会去问问?”
“你决定,今天我们的爱纪同学才是船长,我是小卒。‘Aye,aye,mi capitán!’”
“噗。”
太好了,夕子终于松了口气,爱纪终于至少看起来又回到原来那个样子了,至少听到她的玩笑话还能笑一笑,虽然夕子自觉自己的笑话看起来不咋样。总之,回到堇她们的面前时,爱纪又回到了那个嘻嘻哈哈的状态,而夕子呢,则又一次变回那个不苟言笑的“金发恶魔”了。
作者:阿氪
评论:随意
非常建议搭配《Rot und Schwarz》食用,更有一种独特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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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迪罗
孩子,我现在同你讲——老实说,我有的时候会宁愿相信,历史的演进更像是跟随某种标准划分的章回体小说。这样,往前三百章,或者往后三百章,别管一章包含着多少时间,我们都再也找不出这么一个词语有这么凶恶了。让我们在车站周围稍微转转,在火车来前,如果时间还足够,我们可以倒回个几十章,那个时候我们更能自如地说这么个词语。
你当想象,孩子,因为你没见过的东西,是没办法言说出来的。但你须想象——就在我们脚下,曾经是西班牙人的宫邸。你从这里,照一百米距离画一条界线,这是华丽的,雕刻着船头像一般浮雕的柱子,据称来自对哥伦布神圣帆船的一种致敬与模仿,这是离我们最近的一层,也是最老的一层——它包裹着圣克罗沃的心脏,后来的宫邸也就在这里层层扩张而去。如果有凡人能够越过大门的界限,触摸到了这样的一条仅仅存在于我们心里的界限,他就能看见镀金的大门矗立于他门前。如果他足够贪婪,足够不要性命,当然,一定是足够的残忍,他就能照着这个大门向内望去。他能够看见,顺着高耸的穹顶,空旷的大厅在他面前延伸开去。不,不是空旷的,而是逼仄如同走廊一般,在两侧挂满了历代总督的画像,他们交替的眼神能够让此人感受到几百年积累的阴郁、狂乱、痛苦、不满,与莫名的,烧毁一切的怒气。那样他就可以用我们贫乏的语言拼出这么一个极其凶恶,不能复述的词语,那就是考迪罗。
考迪罗不是什么神圣的存在,你讲出他的名号也不会有永恒的烈火焚烧。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有一个终生的梦想:建立一条铁路去里耶萨。你只用向着站外望去,便可以想象我们在火车上将要见到的那样一条荒漠,延伸到我们目力所及的极限,它就起源于那个发光的小点。你看到了吗?等我们坐车到那里,你会看见一个打磨光亮,永远崭新的车头,当初从里耶萨来的铁轨就埋设在这里。里耶萨也有一个考迪罗——见鬼,怎么什么地方都会有考迪罗——他写来一封从称呼到措辞,甚至笔迹都弥漫着一股优雅气息的信件,礼貌地询问我们强大的,因强大而尊敬的考迪罗陛下是否乐意赏光回应他的小小要求,将铁路的最后一程接入圣克罗沃,好让我们伟大国家的荣光能够沐浴到我们卑微的城市。那时候考迪罗还没有想到毕生梦想这码事,他甚至没有想到回信。于是里耶萨的考迪罗派来了一个上校,加瓦雷斯上校,如果你还记得他。他穿着笔挺的,挂满勋章的军服,骑着踏着慢步的骏马,顶着足以晒死一个人的烈日,就顺着轨道来到了圣克罗沃。这一点吓坏了考迪罗,因为圣克罗沃那时还没有一个上校。(我们也是后来知道的,在外面仅仅是一周就制造出了三千个上校,比兔子还快)于是,考迪罗就有了现在我们称作毕生梦想的那个东西,他要修一条铁路去里耶萨。
考迪罗并不是一个神圣的人,所以他也会喜欢一些可以被称作神圣的东西。可以理解为什么他不欢迎加瓦雷斯上校,因为加瓦雷斯上校会成为神圣的、不可抗拒的“三”的一部分。圣克洛沃一直独立于世界之外,所以一旦外界有人侵入这个领域,无论是谁领导着这里,都必然要陷入永久的毁灭。第一次是西班牙人,他们身上的病毒杀死了最后一个王公;第二次是考迪罗,他们的枪炮带来了第一口名为“独立”的空气。但凡有东西从圣克洛沃外进来——不管是马、是马车,还是火车,它唯一的乘客只有死亡本身。而考迪罗如果不幸死去,那他就会印证这“三”所言非虚。这给了那些不喜欢考迪罗的人们一个宝贵的机会。无论是城内自称“进步”的人们还是城外那些不会自称“进步”的老地主们,他们都等待着,等待着考迪罗也去实践所谓“凡人终死”的规律。
于是在一个惯常卷起风暴的晚上,当崩落的树枝随着打着卷的狂风敲过一个个人们的家门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宣称自己听到了无规律的击打声中清晰的人声。它在风暴里闲庭信步,自然,平和地走过当初加瓦雷斯上校走过的路线,不时用不止一种声音高唱着。人们从那声音的杂糅里听出了至少三个女人和五个男人的声音,这唤醒了他们关于刑场、血液、枪声、嚎叫与死亡的不被允许的短暂记忆,因为考迪罗惯常的习惯是不会让子弹穿过这些人的心脏的。
“永恒存在的考迪罗万岁!”
考迪罗拥有常人拥有的所有智慧,所以他也很清楚,这就是必然到来的死亡的宣告。我们尚不知道他用了哪种方式克服这等困难,因为我们并不被允许踏进他的高贵殿堂。我们只知道他待在宫殿里,只做一件事情,等待。
第一次是一个独行枪手,那时是五月,下起了雨。
我们一开始并不相信考迪罗这么简单就死去了。准确来说,我们一开始根本不知道考迪罗已经死去了,因为太阳照样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一切照常向前运转。我们期待着一场和考迪罗相配的葬礼,于是宫邸里响起枪声的时候我们只是耐心地等待着,枪声共响了六声,在大厅里久久回荡着,如同洪钟,正好响在晚上六点。于是我们用它计时,第一次知道了准确的时间。第一天晚上,当六声枪响因为回响再次在大厅里响起时,我们想起这几声枪响背后的含义。第二天,当六声枪响因为回响再次在大厅里响起时,我们又会想起这几声枪响背后的含义。遵循考迪罗的命令,我们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往复,但我们仍然在等待。第三天太阳出现的时候,就有人站在屋顶上欢呼起来,太阳甚至还没完全从地平线那边现身,人们就涌进宫邸准备一探究竟,人人都饱含着狂喜与热情,喝醉了一样撞开了大门。他们顺着穹顶看去,什么也没有发现,宫邸里空无一物,只剩下那个独行枪手站在接近一人高的烛台前,考迪罗则从来没出现过。那时那个独行枪手发声了,听起来让人想起考迪罗暴怒时从宫邸里发出的声音,对一些老人来说,这甚至让他们想起总督。
“尔等贱民哪来的胆子踏入吾之宫殿?”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考迪罗万岁”,这场闹剧立即变成了一场庆功会。人潮一边高呼着万岁,一边倒着,顺从地从宫邸里退潮。人们走出门后,立刻找到了石匠,阿尔瓦雷斯·肖特劳佐。因为他们知道,像这样的一个疯子,是不会像他们这样不假思索地冲进考迪罗的宫殿的。
阿尔瓦雷斯果然在他的小房间里,靠在工具箱旁边打着盹。如此大的场面当然打扰了他的迷梦,于是他从蓬乱的头发下神经质地抬起头来,看着不断冲进他的工作室的人群。
“阿尔瓦雷斯!给我们打一个纪念碑吧!”
“可我只是个学徒。”
“别闹了,你已经是学徒师父的师父了。”
“他们全死了。很好!我师父死的时候我也是个学徒,有什么问题?”
“无所谓。我们需要你打一个纪念碑,考迪罗还活着呢!”
于是阿尔瓦雷斯立刻拔腿冲向石场,连滚带爬。我们知道这样的行为只能出自一种狂热的热爱或者是一种疯狂的体现,但叮叮当当的声音终究还是响了起来。阿尔瓦雷斯这回一反寻常,并不将自己制作的过程示人。纵使巨大的石料就直接放在他工作室前,他也为其蒙上了一块黑布,叮叮当当的声音就是从这黑布下传出。当我们在阳光照耀的黑布下看到一个痛苦蠕动的凸起,我们知道那就是石匠阿尔瓦雷斯。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考迪罗的宫邸却没有新的命令发来。我们很清楚这是考迪罗的一贯作风,因为没有政令出来的时候当然是平淡无奇的生活。但那黑布却慢慢地下降了,从横平竖直的几何形状逐渐变成了刚硬但果断的线条。终于有一天我们看见石匠从这黑布下爬出来,背部已经因为灼烧而脱皮。他原先瘦弱的身体也因这苦修而显得更加衰弱,几乎让我们相信:这雕像里面必然有他的一部分灵魂。
人们于是将他安放在他的工作室里,而让自己承担起最后一程的荣光。他们欢呼着将雕像拖到宫邸的中央,正对着沉默的大门。可一时半会,人们却想不出有谁能承担向考迪罗宣告这一消息的重任。
最后人们推举出敬爱的拉法米亚镇长——考迪罗最忠诚的仆人,前往宫邸向新的考迪罗传达这一盛况。拉法米亚似乎早就摆出了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但仍因为人们对他的敬爱而微笑着,搓着双手走向了大门。他举起手便拍,声响震撼了整个会场,原先可能有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就一起沉寂下来。大门里没有传出命令,镇长当然想借此机会再拍一次门。可他的手僵在了半空,笑容也凝固了起来,就如同我们会在蜡像馆里看到的那样。
“该死!”他举起的手掩在脸上,一头砸在大门上,而后慢慢地拖了下去,直到最后躺在门前,让所有人瞠目结舌。“那个石匠他妈的怎么知道考迪罗长什么样子?”
这时,大门打开了。
我们不能知道拉法米亚是如何克服这尴尬的场面,又在里面说了什么。那个样子看起来就好像他惨死在了考迪罗门前。但他出来的时候又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从容,甚至更加有了一种阴谋得逞般的狡黠。
“考迪罗是一个维护名誉的人。”他哈哈大笑,走向人群,最终倚靠在雕像旁。“他说他不会出场了,让我们选一个镇民向他展现这伟大的艺术品吧!”
人们热情地举起手来,但拉法米亚不是一个遵循常规的人。我们这类人在他看来其实没什么不同,只有最独特的人才能引起他的注意。于是一个身着黑袍和兜帽的老人被选了出来,袍子四处破洞,末端被晒得干巴巴的,附满了干燥的土壤,很难说究竟是哪个部分满足了拉法米亚那猎奇的审美。他颤颤巍巍地走到镇长旁,转过身来,让阳光直直射到他原先被兜帽掩盖的面庞。所有人立刻知道了这个雕像就应该献给他,当他拉下幕布,其下展现出和他无异的面庞时就更是这样。这老人变得年轻了,这不奇怪,因为他的确是没有勋章、没有军服、没有力量的考迪罗。但他却的确是考迪罗本人,确凿无疑。他迈着有力的步伐走向大门,丝毫不让人体会到慌张或是疑虑,因为这些都是他应得的。当他应和着人们一阵一阵的呼喊拉开大门时,他看见走廊尽头只有半张脸和一墙脑浆,将初代总督的画像污染了大半。
这个小小闹剧并没有打扰考迪罗,当然, 我们也根本不可能知道考迪罗是如何想的。但是,铁路的筹建无论如何算是提上日程了。随着加瓦雷斯上校从里耶萨请来一手打造出这条铁路的设计师,铁路的断点处慢慢开始响起了乒乒乓乓的碰撞声,铁路终于开始向着圣克罗沃爬去。当然,过程并不太顺利,人们一旦看见了居然有这么个地方能够离开,自然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石匠阿尔瓦雷斯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晚上顺着铁轨逃离,只靠他的双腿。而我们过了三天,或许是五天,才知道他已经不见了。他比较幸运,想起了我们先人埋藏在我们心中的那种不惧荒原的精神。他后来寄来信件,向我们描述那些荒原上由开拓者留下的小镇们,也许是它们呼唤了他。而我们仍留在这里,坦然地面对死亡和肌肉酸痛。怨恨考迪罗的火焰就慢慢燃烧得更加旺盛,我们知道这独行枪手不是最后一次,所以我们仍坦然等待着。
第二次是一个小组,由城内最活跃,最异想天开的人们组成。他们并没有想到什么响亮的名号,反倒是很久之后我们用极其不明所以的方式称呼它。这个小组现在被称作“华尔兹组”领头是一个教授,脸上的胡子已经银白,像是一头扎进了盐堆。
我们叫它“华尔兹”不是一种讽刺式的幽默,而是这一切都按照严谨的三拍子进行。起势永远都是我们主干大道上借着散步所做的蹲点,好让我们的舞者知道每一步都会踏在哪里。第一拍往往是一次刺杀,或是下毒,或是枪杀,考迪罗必然要在第一拍的时候向后退一步。第二步总是他再次出现,而且还要以盛大的葬礼给原先的考迪罗下葬,于是第二步又踏回来。第三步就是镇压、监禁、枪毙,于是教授们向后退一步,直到下一次又“杀死”考迪罗,这严谨的舞曲仍然不停地进行着,或是替身,或是巫术。无论是怎样的猜测,命运的舞台仍然展开着。如果场上只有两个舞者,他们就会随着三拍子的舞曲,旋转、旋转,直到世界的尽头。
它的结束仍然戏剧,因为这里并不只有两个舞者:加瓦雷斯上校最终没有抵挡住考迪罗这位置的诱惑,希望与他在里耶萨的老上司平起平坐。我们只看见军人一群一群涌进宫邸,这回没有替身,也没有巫术,考迪罗并没有重新出现。于是小组的其他成员欢欣鼓舞,冲回了教授的房屋。
“太好啦!考迪罗被杀了,我们自由啦!”
“谁杀的?”
“加瓦雷斯上校,看来他终于干了回人事!自由啦!”
“他是保守党军官吗?”
“自由党的……但我们还是自由啦!”
“太好啦!”教授将叠成一叠的报纸往桌上一甩,吓到了所有人。“我们没救啦!”
教授并没有猜错,考迪罗的宫邸里仍然只有寂静,新闻仍然由可疑的失踪组成。于是缭乱的旋转回到原点,一切重新开始。人们再次盘算着用一个礼物取悦加瓦雷斯。对他的称呼那时已经不再是“上校”。让我整理一下,他们当时叫他“伟大的考迪罗、现代化的追随者、全国最伟大的上校”,一个这样的上校当然需要一个同样伟大的礼物与他相配。
我们最后送他一头狮子,被关在笼子里的病狮。那是我们费九牛二虎之力从荒原里找来的。那时还有些繁盛的小镇在铁路两旁,譬如巴克莱、譬如蒂斯麦。正是它们扩充了我们打猎的边界。也是在这样的一个边界里我们才能发现这只狮子。那时它因为病痛与瘸腿已经离群,甚至老到无法用利爪尖牙对抗我们。考迪罗曾将其看作是一种对它的讽刺,于是我们中的几个比较不幸的人做了这狮子最早的几批饲料。命运的三拍子还在继续响动,考迪罗最终还是留下了它,省下了几颗子弹,这也是考迪罗在经济上的伟大智慧吧。
就在这种狂乱的,你来我往的华尔兹下,铁路慢慢连成了一体。那个从里耶萨来的铁路设计师极其满意,因为他充分地发挥了聪明才智,完成了加瓦雷斯近乎不近人情的要求。那时考迪罗叼着一根雪茄,坐在走廊尽头的桌后,后面仍然炫耀性的摆着那个见证者独行枪手死亡的罗马烛台,虽然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不,不——我不要任何一个火车站。全城的人都应该看看这火车是什么样子的,最好当没有火车去里耶萨的时候,它就永远在这里运动。”
设计师就是如此做的。铁路将圣克罗沃环绕,前后闭合成一个回环,只有一条岔道离开这里前往里耶萨。于是如果有一辆火车,它就会不停地在圣克罗沃周边啸叫着运动,将所有人包裹在车轮与铁轨碰撞产生的咔擦咔擦声中。可这就是唯一的遗憾,并没有一个车头。想象中火车环绕着圣克罗沃的场面就无以完成。我知道又到了上交“爱国税”的时候了。孩子,那时到处都是这种税款。当然,流向铁轨的是少数,大部分都交给了考迪罗,然后消失无踪。可爱考迪罗不就是爱国吗——扯远了。不过这回我们已经不打算自愿地上缴,考迪罗其实也不在乎我们是不是自愿。在一个清晨,沿着当初风暴的道路,一队军人扛着枪走过,大地随着正步的步调而震颤。两侧的大门早已经紧闭,但军人们显得克制而又礼貌。他们会走到某个人家门前,然后轻轻敲三下门。
咚、咚、咚。
一般来说,最好这时候就把你的爱国心交出去。
咚、咚、咚。
也会有人继续抵抗。
咚、咚、咚。
军人们并不喜欢暴力的方式,他们爱枪如同我爱你,孩子。
你会听到一声巨响,那是他们在放炮。你不必担心它会波及周围的人们,这些军人都是瞄准的好手。他们在街道的这头架起炮来,就能精准地打到任何一个窗口里面。当然是叛国罪。军官点着头,当然是叛国罪。
钱款最后还是筹集起来了,考迪罗的意志还没有被违背的先例。于是火车头也送过来了。锃光瓦亮,充满着现代科技那睥睨众生的傲慢感。人们好奇地从车头唯一的窗户探进去,看见了一头牛。
“这没什么奇怪的。”牛说,“这个车头都是我的兄弟们换来的。”
“不,我们只是奇怪……”即使是教授也感到有些疑惑,“你的牛蹄怎么铲煤呢?”
我忘记了那头牛到底是有怎样的神力让它的蹄子如此灵活了。总之,这火车就在汽笛声中,如散步般路过每一个离开城市的路口。在任何地方,你都能听到汽笛轰鸣,在任何路口,只要火车来了,你都可以攀着把手登上火车。我们这时才发现这个设计堪称天才,更发现考迪罗有种未卜先知的智慧,因为我们在某天的路口看见了拉法米亚被碾成两半的尸体,可能是某个晚上他试图出逃的结果。很显然在慌乱中他并不知道火车具体在哪里,而牛嘛,何必管人的死活呢?
我们已经习惯了考迪罗的死亡了,那时神圣的“三”已经过去了。圣克罗沃从来没有这么平和过,因为我们已经不再等待。也根本没有火车去里耶萨或者从里耶萨来、也没有人对考迪罗这终身梦想有什么疑问、也没有意义、也没有人、也没有梦想、也没有考迪罗。
在无人见证之下,那恢复了力量的狮子终于有一天冲破了笼子的束缚。它没有任何迟疑,也不打算要任何无辜之人的性命。它顺着那条主干道出城,第一次显得高贵而优雅。它顶着风暴,与加瓦雷斯上校擦肩而过,逆着军人的洪流,向着城外坚定地一步一步走去,直到看见了这道路的尽头是那牛开的火车头,于是它撞了上去。火车因此而脱轨,逆着狮子来的道路,朝着宫邸一路冲过去,直到被纪念碑阻挡。纪念碑曾坚定地站在那里,如今却展现出学徒因学艺不精而露出的唯一一个弱点。于是地基不稳的纪念碑经历了风霜雨雪,却没有抵挡住这火车的碰撞,倾颓了,而在那之后就是我们一切言语的中心,考迪罗的宫邸。于是一切权力的象征轰然倒塌,化为尘土,镀金的大门倒在地上。我们顺着走廊走去,看见墙上已经用金色的花纹雕刻了这世间的所有真理,而考迪罗仍然坐在走廊的尽头,加瓦雷斯不知去向,就如同独行枪手和考迪罗。
考迪罗已经蒙尘,虽看着像是活人,甚至他的眼睛仍然怒视着我们,但我们已经不再高呼万岁,他的怒视也就不再有丝毫意义。我们那时才可以坦然地说出:考迪罗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凡人终死。
“可我为了维护你们的权利而战。”考迪罗死前说。
“是的,”教授拿起一颗石头,“而我们为了维护杀死你的权利而战。”
石头掷出去了,不偏不倚砸在考迪罗的脸上。我们看见他随着这一击而逐渐走向崩坏,先是服装,勋章氧化,布料剥落,其次是皮肤的脱落,让我们看见了一个凡人的尸骨,再其次是体内那凡人的骨头,如同烈火焚烧一般变成了一摊粉末,掉在地上,和尘土再也分辨不出来了。
宫邸也无可避免地走向最后的崩塌,而如果你有幸,在这新的火车站建起之前去废墟里看看,你就会发现许多的,许多的人骨。你会看见由胫骨组成的柱子、头盖骨铺成的地板,肋骨组成的穹顶,每一块都雕琢成不同的样子,好像砖头一样组成伟大。而这一切随着考迪罗的死去而倾颓了。层层扩建的宫邸,不过是这些骨头的累加,这就是圣克罗沃的故事。
你看,孩子,在考迪罗之后,我们终究还是自由了。你听,远处汽笛正轰鸣。我们去里耶萨,我们去里耶萨!
神奈堇曾相信,世界上总会有这么一种幸福,是一切都与记忆相同。如若没有任何东西与那飘渺的,如同风中漂浮的烟尘一般的过去有偏差,似乎就能证明对一切的记忆都如此真实,连带着创造着过往现实的现在都可爱起来。
但是变化总是快于想法,使得一切解释都慢上一步,甚至接近于一种强词夺理。堇最近喜欢起周日的早上,这倒着着实实让她感到了一阵惊讶,甚至感受到一丝苦恼——如若那个真的觉得一切与过去相近就会更好的自己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该怎么去和她解释呢?
但是这一切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神奈堇在半梦半醒中含着牙刷想到,这一切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自己当初是怎样面对着周日的早晨呢?那在堇的心中好像是一种空白,不是意外的遗忘,甚至不是故意的遗忘,而是因为——那确实是完全的空白。那是一个人感受到的照入房间的阳光,早起的习惯一直留存到现在;一个人吃的早饭,往往简单应对;一个人度过的漫长的时间,从早上到晚上;一个人看见的星光,趴在窗台,直到自己困倦至极倒在床上。许多的同学苦恼于假日的作业,她们或是时时规划,却总发现它占据了整个假期,或是留到最后一刻,却总是匆匆忙忙。可对神奈堇来说,没有什么苦恼要多于一个人,和这“一个人”背后的含义,那就是漫长的时间与漫长的沉默,即使模范地完成了作业,也没有一个人给予一句夸奖。
所以现在的一切总是那么亲爱啊,堇在漱口的时候想象着对面有那么一个小精灵在听着,如果真的有的话。如果是现在,虽然没有度过几个这样的周末,但她至少有了更多的去处。早起有了点意义,小绘对早饭的不懈催促总会让任何晚起的梦想延期,不过堇想起这里总是轻轻一笑,因为很明显小绘才是更像会晚起的一方。吃完早饭,也不再有漫长的时光去等待她,她最近喜欢上去家庭餐厅看着外面的人潮流动。人潮流动,却并不如同原先那样将她淹没,现在有那样的一个屋檐在自己之上,总让人感到那样的安心。时间也总是过得那样快,以至于家庭餐厅的店主,那位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笑容的老奶奶,在说着“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递给自己一个装着钞票的信封时,她却感到一阵晕头转向——一个月真的这么快就过去了吗?
不过那时她更多的感受是疑惑:伯父究竟谈了些什么?为什么报酬比她想象得多了不少?
“你就安心收下吧。”店主带着微笑将堇接近下意识的“这么多钱我不能收”打断,“今天给你放假,尽情去玩吧!”
于是,堇就带着“我拿这么多钱真的好吗?”的惴惴不安与“今后一定要更加努力”的振奋,站在两条街的交界,盘算着该往哪去了。无论是什么地方。堇心想,我已经不再打算把这一天留在家中度过。
这也是葵第一眼看到的堇——那几乎是一团快要溢出的兴奋感。在街头看见她时,她正背对着葵,看向马路延伸的方向。她那天穿着白色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背带裙。淡淡的,柠檬黄的裙摆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而她手上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因为兴奋而显得似乎有些无所适从,不停地调整着自己的衣服,以至于葵从背后轻轻碰了碰堇时,差点把堇吓得跳起来。
葵并不是在期望着什么,所以也只是简简单单地套了件宽松的上衣,夹进裤子里便出发了。堇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葵的时候,她才发现那是一杯奶茶。
“葵同学,感觉好像没睡醒一样呢。”
“啊,嗯,怎么说呢……”从堇手里接过奶茶的葵用空着的那只手揉揉眼睛,“因为这个时候一般没人找我,所以我就一直睡着……是这样。”
不过,她仍然在迷迷糊糊中挤出一个笑容,“但是堇同学找我出来,我真的很高兴……我们往哪里去?”
“诶?我还打算交给葵同学安排的。我对这里也不太熟悉嘛。”
“我?”葵感到一阵手忙脚乱,“比如说,家庭餐厅、咖啡厅、奶茶店……或许还有猫咖?呃,但我知道的也不怎么多。堇同学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堇带着微笑点点头。
让堇那时说实话的话,堇肯定会告诉你她有点后悔的。虽说称作“后悔”毕竟不怎么精确,也对葵缺乏足够的关怀。但是机缘巧合总是以一副幽默的面孔示人,当堇原路走过一条熟悉的路,七弯八拐,重新走回家庭餐厅的大门时,对这个道理总会有更深刻的感受。
同样感到尴尬的也有葵一个。毕竟,在走进大门,甚至听到店员和堇热情地打起招呼时,葵大概就知道自己好像来错地方了。于是在两人坐在桌子两边时,葵仍然挂着一副凝固的笑容,直到堇点来的蛋糕已经摆上了桌子,她才如梦初醒般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堇则在桌子那边尽力地憋笑。
“看来是……咱们心念相通……”
葵只是把自己的脸埋在双手之后。许久,才从那边的位置传来一声“对不起”,声音小得像是从隔壁桌传来的,虽说隔壁桌并没有人。
“不过这么说来,也确实是没怎么以客人的身份来这里呢。”堇环顾四周,只感觉一切和她在柜台那边看来都有种不一样的感觉。“周围的同学都和我说这里的蛋糕特别好吃,可惜打工的时候没法偷偷吃两个。”
她将蛋糕推给葵,“不尝一下吗?”
“话说回来,为什么堇同学请我啊,你的姐姐,是叫神奈小绘吧……神奈同学在哪里?”
“在这里哦。”
“不是那个意思……”
“小绘今天说是要和千穗理同学去玩,起得比我都早了。不过你见过小绘的话,应该也见过千穗理同学?”
堇一边说着,一边伴着“谢谢”从店员那里接过一杯红茶,两人相视一笑。
“呃,怎么说呢,她们有点……难以招架。”
“怎么说呢?”
葵看着堇露出的那副意味深长的笑容,霎时脸就红了起来。
“说我……说我唱歌好听……之类的。”
“哦!那岂不是可以在文化祭上表演,然后直接出道,我们不就变成亲友团了?”
“不要拿我开玩笑啦堇同学,而且为什么你们会开一样的玩笑啊?”
“咳咳,对不起。不过话说回来,总感觉葵同学比一开始肯说话了很多呢,不知不觉都过去一个多月了。”
“堇同学一直听我说话,真的很感谢。毕竟班里面有一半人都是直接从初中升上来的,我其实和他们的关系,说不上那么好。”
“虽说听葵同学说了好几回,但是毕竟没有听葵同学详细说过呢。”
葵的表情黯淡了下来。
“我可以不说吗?至少是今天……”
唔,如果堇真就这么问下去的话,葵真不能保证自己能一直缄口不言。堇只是看葵面前的乌龙茶空了,又叫店员上了一杯。
“好,那我们不说这个了。”堇用右手托着自己的脸,“听说最近要办文化祭了呢,葵有什么想法吗?”
“咦,居然和开学只差了这么点时间吗?”
“你也觉得很奇怪吧?不过我是听偶像部那边的学姐们说的,应该是这样。话说,如果真的有这么些活动的话,应该能看见一些意想不到的人物吧,比如说绘野泽夕子学姐……”
“谁?”
“就那个风纪委员。”
那大概是开学之后小半月的事情吧。当时葵和堇刚刚好路过活动楼,被忙于工作的学姐托付了一把钥匙,说是“要把它归还到学生会办公室里”。老实说,葵和堇不太想直接去办公室。毕竟所谓“金发恶魔”的传说,在上一届传得沸沸扬扬,不论真假几何,总让人感觉背后发凉,恐怕任何一个新生都不会用自己作代价亲身验证那些传言。可毕竟东西到了手上,好像也没办法简单地丢掉了事。葵和堇走到了办公室门口,一时竟不敢直接进去。
“希望绘野泽夕子学姐不要在里面。”堇如同祈祷一样双手合十。
葵在旁边跟着做了一回,两个人就这么说着“打扰了——”走到门内……
当时学生会正在开会。
仿佛还不够糟,绘野泽夕子刚好就坐在对着门的那边,于是闯进来的两个人,就不得不和夕子进行一个亲密的眼神接触,而当时她们不知谈着的什么严肃话题,则让夕子自然地板着一张脸,而这当然让她的眼神显得更加……可畏。
不知道葵当时想着什么,反正堇当时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妈妈。
“对对对不起,打扰了,我们是来还钥匙的……”
伴随着葵慌忙弯下腰道歉,堇连忙把门关上,连关门的“砰”的一声都把两人吓了一跳,如同被追上了一般赶紧跑到了楼道口。
在好容易顺下自己的气之后,堇说出了最真心的一句话——
“妈呀!”
于是,所谓的“那个风纪委员”,就好像是一种密码,让两人感觉又好笑又好怕。例如在这里。
“你说啊,假如说——我是说假如说——在这个场合里面,‘那个风纪委员’……”
堇故意加重了那几个字。
“参加了里面的几个项目,当然也有可能不参加。假如她参加了比如说偶像部的活动,甚至是女仆咖啡厅什么的……”
葵想到一个穿着可能在夕子眼里看来是“奇装异服”的夕子,轻轻地和堇一起笑起来。
“所以我是在想哦,如果咱们只是作为新生去看看,或许也太亏了一点。如果咱们参加的话,也许不仅能够多认识几个人,还能看看高三的前辈们在想些什么……”
“堇同学很好奇风纪委员的事情吗?”
“说不上吧,只是觉得她好神秘哦,似乎她在学校里面又受欢迎又不受欢迎。之前我去偶像部的时候,好像也是看见她和别人吵架然后摔门出去。在之前,还是在这里……”
堇指指门口旁边的那张桌子,葵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就和“那个风纪委员”真的在那一样。
“她还和偶像部部长吵了一架来着。不过虽然看起来她好像不怎么在迎合别人,但同学们好像还挺服她的诶,但凡换别人,要敢这么做,恐怕会直接被孤立起来吧。”
“呃……是吧……”
葵似乎笑得有点僵硬。视线转移时,她看见堇面前的玻璃杯,里面原先的冰块已经化成了一滩水,随着堇交换托腮的手而轻轻摇晃着。
“所以说,如果有可能参加的话,说不定能挖出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位不以真心示人的风纪委员,居然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秘密’,走进初春女高,堂堂开播!呃,再往后嘛……葵同学,有在听吗?”
直到堇伸出手在葵面前晃了晃,葵才发现自己已经走神有段时间了,再往后了什么,当然是一点也没有听见。
“葵同学不感兴趣吗?”
“啊?不是不是,我只是有点……”
“不感兴趣的话,我们也可以去些别的地方。我想买几件新衣服,或许葵同学能帮我看看?我自己不怎么会搭配衣服呢。”
葵几乎是被快乐的堇拉出家庭餐厅的。不过她甚至是松了口气,要去感谢一下堇今天几近有些不同寻常的雀跃。
“葵同学。”
“怎么了?”
“你是不是觉得和我一起出来有点麻烦?”
下午了。阳光温和地照在地上,偶尔从街道那边送来轻轻的风,气温正正好好。堇喜欢这样微风拂面的感觉,于是喜欢走在前面,葵就在她左后方跟着,两人的聊天,就变得有一搭没一搭。以葵的视角,不是特意抢两步上去,恐怕看不清堇的表情,这也是为什么葵听到这一问时愣了愣,不由得停了下来。堇可能是走了两步才发现葵不在身后吧,于是转过身来看向葵,而这更让葵感到一阵慌乱。
“啊,呃,可是,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只是感觉葵同学有点累了嘛。好像在去完家庭餐厅之后,葵同学就没什么精神了。”
“我只是没睡午觉而已……”
“啊,那也是大事哦!是我没想到这点,对不起。”
“也不是这样……”
“葵同学是不喜欢才感到累的吗?”
“更不是这样了……总之,堇同学,不要问这么快,我回答不上来。”
不知不觉,葵已经跟着堇走到了电车站。堇已经坐在了座位上,只是轻轻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好让葵在那里稍微坐坐。
“葵同学,我希望你真诚地回答我。”
葵只能默认堇的的话,于是堇继续问下去。
“我今天约你出来,是不是让你感到不开心?”
葵一阵支支吾吾,最后只能憋出来一句“为什么这么问呢”。
“感觉去家庭餐厅,像是葵同学迁就我做的决定。在那之后,感觉葵同学就没什么兴致了。葵同学说是午觉的事情,可我给葵同学买的奶茶,葵同学好像一口都没喝。”
堇伸手放在葵肩膀上,轻轻晃了晃葵。
“葵同学不喜欢什么东西,好像不怎么藏得住呢。”
“唔……”
“我今天可能有点太兴奋了,忽视了葵同学的感受。接下来就让葵同学决定我们去哪里吧。如果葵同学想回家的话,也可以直接回家。毕竟今天一直跟着我到处跑,确实可能有点累了。”
“我想去的地方没什么可玩的……”
“我希望,无论是什么,都按照葵同学的心意来。”堇随着电车到来而站起身来,“约葵同学出来,如果只有我一直在提要求可不行呢。”
简单。这是堇看到那片沙滩时的第一想法。沙滩并不宽广,也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在周围拥有着喧闹的小摊。所见到的几乎是一种几何式的分割,离她们更近的一边,是细密地组成黄色的沙子,一直延续到黄蓝的分界线。大海的蓝色带着一点点浑浊的气息,呈现出深沉的蓝绿色,用白色的浪潮一遍一遍地重绘那个边界线。只有从路边延伸下去的,带着扶手的楼梯通向这么一方小天地。葵就先走下去,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丝毫不打算找什么东西垫一垫。堇也就一步一步堪称谨慎地走下去,最终坐在葵身边。
“我比较喜欢一个人来这里。”葵看向海,斜斜照来的阳光在海面划出了一道一道的金色痕迹。“堇同学,能让我在这里休息一下下吗?”
“需要我回去吗?”
葵双手抱腿,将脑袋放在膝上。“不,这样就好。”
堇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两人间也就只有时时传来的海浪声。
逃离,然后找一个像这样的地方,堇熟悉这样的感觉。看着这样的一片几近于空白而又无所不包的空间,反倒感到稳定与平静。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胡思乱想,堇想到,一个月来经历着如同被拉着跑一般的生活,或许并不是自己想要的。新同学对葵的那种隐约的排斥,似乎也隐隐约约转移到自己身上,难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或许自己太过于急躁,忽视了葵的心情,也是因为这样的一种疑虑吧。
那葵呢?葵也一直经历着这样的疑虑吗?
恐怕直接去问这个问题相当不礼貌吧。堇在夕阳照耀下似乎看见葵张了几次嘴,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如此反复,最终还是葵打破了沉默。
“堇同学,我今天其实没有不高兴。我真的很高兴你叫我出来玩。”
“但我好像确实是想自己想得太多了呢,实在是对不起葵同学。”
“不对不对,不要这么客气……我不是不喜欢堇同学安排的东西,只是有点……”
“不喜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毕竟是我比较对不起你。”
“诶?”
葵突然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神色看向堇。
“可是,为什么呢?”
这回轮到堇感到莫名其妙了。
“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吗?人和人喜欢一样的东西才更少见吧,不如说分歧才是常态嘛。”
“别人都喜欢的东西,自己不喜欢,不是很奇怪吗?”
“怎么说呢……难道今天给葵同学买的奶茶葵同学不喜欢,还要强撑着喝下去吗?”
“如果堇同学真的很在意的话,或许吧。”
“那其他的东西呢?你不喜欢做的事情呢?甚至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呢?甚至那些伤害你的事情呢?”
“我……”
“对不起,我有点急躁。”堇做了两个深呼吸,“只是说,这么多错误,如果都是其他人的问题,为什么要用他们的问题来惩罚自己呢?”
“可那也只是‘如果’,对吗?我是说,或许真的有那样的怪人,大家都不会喜欢她……”
“反正我知道,葵同学肯定不是这样的怪人。”
但是堇分明从葵的神色中看出了挫败,更难受于自己无法确认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
“总之,我希望葵同学相信这样的我。如果葵同学这样的人都一定要去讨好其他人的话,那只能是因为曾经葵同学周围的人……”
“不是那样的!”
堇被突然这一下吓了一跳,差点从沙滩上跳起来。只得结结巴巴地凑出一个结论。
“我大概只是想说,嗯,可能这个问题挺复杂的吧,不用太早就做判断。比如说,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葵同学生气也很正常嘛,毕竟我确实不清楚情况。”
一阵沉默。
“其实不完全是我的问题。我的一个朋友也有同样的困扰,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更愿意讲讲她的故事。”
“需要我给你买点喝的回来吗,咱们就当聊聊天?”
葵不置可否。堇于是顺着楼梯离开沙滩,留下葵一人看着太阳落下后海天显示出靛色的分界线。堇回来的时候递给葵的是一瓶乌龙茶。两人默契地没有说话。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人是不是受人喜欢,好像是天生的事情。”葵拧开盖子的时候,似乎是嘟嘟囔囔地开始说,“我的那个朋友似乎比我更关注这件事情。为了得到大家的认同,她改掉了很多习惯,连外貌都照着其他人的说法改掉了。可是,她和我说,做到了这个层面,她们还是不理她。”
葵看向堇,几乎是狡黠地歪了歪头,这在堇看来实在是非常的少见。
“为什么呢?”
若是在这里评价,恐怕行为本身太过轻佻,而话语的后果又如此沉重吧。堇于是继续等着葵说下去。
“所以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是天生有点不受欢迎吧,我和我那个朋友都是这样呢。
“后来,她和我说,她看到市野雫的表演,当时就被震撼了。你能想象那种场面吗?人们几乎专程坐车过来看她的演出,甚至有的人根本没有票,只是在场馆外看了一眼就觉得心满意足了。她当时给我发消息说,‘如果就这样变得受欢迎起来,是不是也挺好的?’
“后来她告诉我,她去试镜了。是事务所对初中生开的挖角项目——堇同学应该知道吧。但是她被刷下去了,她的朋友反而被选了上去。”
葵如同玩笑一般举起了手里的乌龙茶。
“机缘巧合啊——”
“那,在那之后呢?”
“在那之后,我们就不怎么联系了。听说她的朋友也很矛盾呢,毕竟去参加训练了就没法一直在她身边,后来也因为慢慢跟不上其他人的脚步而被淘汰了。世界就是这样,好残酷哦,感觉像我们这样的人就应该接受现实呢。”
“葵同学,我想猜一个问题。”
“再之后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猜起来好像也没有意义了。”
“你其实因为那个朋友的遭遇非常难过,是吗?”
葵刚刚若有若无的笑容就这么凝固成了一种如同苦笑的神情。
“堇同学好欺负人哦。”葵轻轻推了推堇,“说好的‘咱们轻松地聊一聊’呢……”
“而且葵同学还想着,‘如果那个朋友继续试一试就好了……’”
“完全不是哦,那单纯只是……”
“……因为我说不定也是这样的呢。”
堇不敢往那边看了,只是仔细地听着,但也没有从旁边听到任何声音。过了好久,她才慢慢转过头去,看见葵已经在旁边默默地流泪。
“堇同学就是这一点让人很讨厌呢……原本不想在这个地方哭的。”葵抹了抹眼泪,“让我就这样蒙混过关不好吗?我如果真的讨厌你了怎么办?我要让你……从这个楼梯……离开我的沙滩……”
“那我真的要走咯?”
堇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倾身过去,将葵轻轻地搂了过来。
葵终于大哭出声。
“我不敢做……我做事永远做得不好,永远在麻烦别人……”
“但是葵同学还是想着那样的自己,对吗?那个不去迎合他人,而是让他人喜欢自己的自己。
“因为我说不定也是这样的呢。”
葵抽噎了几下,勉强将哭声止了下去,但还是忍不住地流泪。
“其实,堇同学说到文化祭的时候,我真的,真的很想去试试看……我曾经也想过自己像她们那样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样子,甚至自己写过一些词……但我知道我的水平永远也达不到像她们那样的程度,我也没什么好被喜欢的地方。你看我又胆小,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声音也小,唱歌也不好听……这不完全就是在拖累其他人吗!”
“那你就尽管拖累我吧,我愿意看见葵勇敢尝试自己喜欢的东西。毕竟嘛……葵同学站到舞台上,也有可能发现自己的队友是‘那个风纪委员’……”
葵在旁边又哭又笑,又羞又气,只能将头埋到两臂之间。堇在旁边默默地等待着,直到葵重新抬起头来。葵的情绪似乎已然平复,只是因为情绪的爆发略略显得颓唐,索性就势倒在堇的肩膀上。堇也就挺直了身子,好让她靠起来舒服一些。
“轻松点了吗?”
葵在堇的肩头点点头。
“我一直觉得,葵同学在什么事情上压抑着自己,这才让你一直迁就我。也没想到是这个事……试试看吧?无论是你,还是你的朋友。大不了什么时候葵同学不想干了,我们再推掉表演。葵同学觉得呢?”
“好。”
“那,我们就看看海吧。”
两人就这样在海风中静静坐着,如同葵一个人在这里时一般,只有规律的海浪声和不时传来的车辆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堇同学,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怎么了?”
“让我叫你小堇吧。你也可以用昵称的。还有……”
葵坐正了,对着堇热烈地,久违的笑了出来。
“谢谢你,小堇。”
“小葵你真的……好煽情哦。”
于是,两人哈哈大笑。
在堇和葵的背后,不知何处打来了光线。原先的暗沉沉的,仅仅因海浪打起的白色才显得不那么单调的海面,也就绘出一副星空的模样,堇猜想那是月亮和星光,或者是背后亮起的灯。哦,对了,原来已经到了要点起灯的时候了。但那光芒和太阳不一样,并不给大海打上如同银线一般闪耀的光环,而是一点,又一点,随着海面的颤动而摇晃着。堇不知为何想起火花,如同线香烟火的火花。
“听说我们能看见的星星里,最暗的是六等星。”葵指向海的另一侧团团簇拥在明亮星星旁暗淡的光点,“天气仅仅只是不那么晴朗,就完全不能透过云层看见它们,可是最明亮的那些,就总是能被看见,甚至找到了一两颗就能定位其他星星的位置,爸爸是这么和我说的。”
堇点点头,示意葵继续说下去。
“有的时候我也会觉得:好不公平哦,大家明明都在发光,可是凭什么你就能被看见,我就不能呢?小堇,为什么呢?”
“因为星星存在的目的就不是被人看见吧。”
“是吗?”
“无论是怎样的星星,都努力地在发光了呢。明亮也好,暗淡也好,永远就在那一个地方。你看向它的时候,它就向你眨眨眼睛,好像在说‘我就在这里哦’,想必像小葵这样的人,很轻松就能发现它们吧。”
“是啊,是啊……”葵似乎如同回味般重复着,“相比起来,小堇就像是一等星那样呢。在人群里面也能一眼看到。”
“我也不是什么万人迷吧,丢人堆里我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啊?”
“可是小堇的确比我要耀眼多了。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从开学你遇到我的时候,我就很羡慕。你比我积极,乐观,永远想着‘接下来再试一次’,就和我另外一个朋友那样……可为什么会选我呢?尤其是,我好像又什么也做不到……”
“因为小葵就是小葵呀,小葵不是其他人的。小葵也不是‘什么也做不到’,反而是很多事情,我根本就不想让小葵去做。”
“唔啊……”
“比如说迎合他人的事情,就好像今天这样,我也不会因为这样就高兴啊?对我来说,有小葵在旁边陪我,而不仅仅是做开心的事情,这才重要嘛。我甚至可能会觉得,‘哎哟,完蛋了,我是不是哪里惹小葵生气了,她才对我这么有距离感……’”
堇将自己手里剩下的橙汁一口喝下,“可不能被指挥啊,当偶像可是需要去指挥别人的哦?”
“哦,好哦,小堇,就决定是你了!”
葵故意从沙滩上一跃而起,拙劣地摆出一副如同歌剧的夸张姿态。
“和我一起成为超级偶像吧!”
接下来,伴随着一阵笑声,葵倒在沙滩上,双手捂着肚子。
“哦,看来伟大的葵同学学会了开玩笑啊,nice joke!”
“只是说说而已啦。大概只是在文化祭上唱个歌,以后生活还得照常吧?‘初春系’的学姐们,大概也不会看到我们的。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啊——我干了什么啊,好害羞啊——”
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最好也不要让偶像部的学姐们关注到这件事情。堇想到自己在偶像部看到的情况,只能感叹葵对此一无所知真好。不过这样更好,尤其是偶像部里还有个让她不知如何是好的存在时,情况就更是如此。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就显得轻松多了。时间在两人不知道的地方缓慢又坚定地流动着,身后传来的汽车声音,也显得越来越稀疏,沙滩于是陷入到如固体一般的静谧中,只有葵和堇来回的说话声偶尔打破这片宁静,直到葵说“走吧”,直到堇说“走吧”。
走上楼梯时,葵回望向那片沙滩。在葵的眼中,浪潮片片拍往沙滩,一如火花闪动。
作者:【十一招】阿氪
评论:随意
不是特别完整,两个月没写水平下滑很严重,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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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童臭,栗童臭,
栗童傍着个小舅舅。
爹爹在工地搬砖走,
栗童带回个红勾勾。
爹爹给栗童买糖吃,
哈哈!
栗童的糖被抢走喽……
过去的故事
歌谣是不说谎的,不过这首倒是个意外。它被专门讽刺粟家大坝子村里粟家的少爷——栗童。至于歌谣后头的真实性,倒也有待商榷。不过这是闲人干的事。
粟家,那在两百年前就是王法的象征。这大坝子村里,南山北水,这片小村就这么着正被大山林吊在半空中。天高皇帝远,就是十道金令牌还没有一场春雨和他粟家的一纸府令来得实在。那粟家的老爷绝少迈出过大门,却见着各式各样捧着金银饰物,山珍海味的人往里挤,连带着那西街口修门槛的张家富了三代,因为门槛没三天就得垫一回。一来二去一百年,山上的树木都被砍秃了一半,索性全被粟家拿来建府盖园修猎场。大坝子村里的村民,还专门地给粟府刻了个“山中紫禁”的匾。合着是一粒芝麻吃成个西瓜,他粟家索性屯起兵来,有多少?五百,大坝子村就是他的疆域,冠上了他“粟家”的大名。结果可倒好,没引来皇上的天兵,也没招来叽里咕噜说鸟语的罗刹人,反倒等来了一队穿着狗皮黄衣的日伪军,那粟家高高的炮楼上,也就不得不扬起那太阳旗,一扬就扬了好几年。
好容易是去了白的,换了红的,那粟家里被伪军打瘸了腿的老爷,看来是看见了些希望,没想到那“红军”愣是软硬不吃,坚持要打地主。那一代老爷心里惶惶地不安着过了快十年,临死前还念叨着钱呀钱呀园呀园呀。念叨有啥用呢?那什么“共产主义”,不知给村里的年轻人下了什么药,原本服服帖帖安安顺顺的他们突然就嚷嚷着要反地主,反什么封建制度。这下好了,园子没了,田地分了,粟家那“三殿一半园”给他分得就剩一间侧屋,羞得粟璧山拿头咣咣往墙上撞,这粟璧山就是粟童的太爷爷。粟童的爷爷就更不堪,本就是个老来子,才过而立之年赶好碰上外面闹运动,他家的“光荣历史”,就免不得被翻出来批斗一番,说成“现行反革命”。原本就变成了平头老百姓,又擦头削了一层。到了他爸这,粟家住的屋,赶好是原本粟府的佣人屋,原来的佣人齐老三的后代,居然发了财,买回了原来的正大殿。他父亲愧对祖宗,过祠堂都得拿提个箩筐罩脸,只好进城。说来巧,进城在那个年代刚好又成了个潮流,他爸又没有一技之长,就做农民工里最基本的活——工地里搬砖,粟童的妈就和他闹。你说这粟童可怜不可怜,他爸妈离婚都没说一声,连他爸都不知道,他妈居然就偷偷的和外头一王老五跑了。粟家从此在大坝子村里成了个笑话,还是真正“均贫富,等贵贱”的笑话。啥意思?就是村里的奶孩子——王剁板、刘麦子、二鼻涕等等,把唾沫星子吐到他粟家老家主脸上,他屁都不敢给你放一个,还得把另半边脸伸给你。粟家的身份就这样离奇巧合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现在就轮到粟童卑贱了。
春
年关刚过,村东头赵跛腿掌柜的茶楼,还没把墙上的红纸撕下来。楼里的堂师学徒,和着呼出的水汽搓手,静静的,没什么话好说。第一批食客刚来,也没什么话好说。自己寻张乌木椅子,喝茶。茶碗上叮叮当当,老炉子劈劈啪啪,春风里呼呼啦啦,带着门楼上两盏纸糊的大灯笼扑喇扑喇地飘,正是蜡烛不必熄的时候。
赵跛腿没有忙事,眯着眼望着巷口,老秀才平常,早坐正桌上喝茶了。今天不知是不是又喝酒喝多迷糊了,居然现在还没来。
没成想,一小子没头没脑冲过来,差点儿把门口的几个散台撞翻。赵跛腿看他一副急忙样子,还以为是刘麦子又迟到了。这家伙套着肥大的蓝外套,一阵风划过去,简直叫人以为他在飞跑,令赵跛腿看不清脸。但他赵跛腿有个规矩,大坝子村里人不消说也知道——他每天必是自己摆茶楼外的散台,教喝茶吃饭的食客们落个便利。而挺着拐棍走路弯腰,尚且困难;过了身强力壮的年纪,又一身的伤病,摆个桌都难如升天。这一碰,桌椅横翻,他赵跛腿干了半天打水漂?况且,赵跛腿在孩子们中是出了名的桀,哪里受过这种气?刚想拿拐棍抽这家伙一顿,定眼了一看,嚯!这不正是他粟家少爷吗?
“咋,粟少爷,您今个大驾光临啊?”赵跛腿故意笑嘻嘻地摆出一副献媚样子,“满汉全席,咱小茶馆,做不出,十道大菜够不够招待?”
栗童不说话,继续往前走,踢倒了两三把椅子也不理,一副不把大坝子村捅个贯穿不罢休的势态。
“老子不去!”二十分钟前,栗童死死抱着大门口雕漆刻纹的大柱子,回过头对粟家老太太大吼着充了回老子,老太太足愣了两秒,又抄起扫把杆狠狠地往栗童身上抽去。
老太太眼里,一向好好的孙子,到了开学居然像撵猪进了屠场,那个哭,那个喊,倒正像是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吊在头上。奇了怪了,他栗童,正是大坝子村里少有的读书成了家的孩子。刘麦子、王剁板这些鼻涕虫,跟着老秀才学两个字,都像是揭锅时多抢了两碗饭,腰杆都直三分。可栗童天天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出了大山进学,却像见了瘟神样,叫老太太打也不走,劝也不走,气得栗童的爷爷坐在大门口石阶上倒气,把个老烟锅在地上敲得当当响。
大早上的闹了一回,老两口已不想再吃早饭。老家主把烟锅一磕,碰出一手灰来,随手一洒便往外走去。
“你出去做甚?”老太太白着眼,絮絮叨叨不知道嘟囔些啥。“你看你管的好孙!整天的跑野,不做个正事!”
“少废话!”老家主梗着脖子拦开老太太,“他娘的,起个床都不安生!我散去跛腿那头喝会茶歇歇,他爱跑哪跑哪,我今儿着还就不依了!奶奶的,没大没小!”
老太太也就不再劝,只是坐在门槛上继续没头没尾地聒。太阳从东头刚刚升起来,其他的男女老少,还享受着年关刚过那点闲暇,于是从大门出来时,总都带着一半戏谑、一半可怜的眼神,看着门口一副要死要活模样的老太太。
但是在栗童那里,事情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老太太揍他,赵跛腿讽他,他是一点生气的意味都没有,甚至连要生气这种事情都快要忘记了。他只是胸中带着口气往前走着,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往村后那广阔的田地走去。这么走下去,或许能去邻村,或许到了一半他就得累得在田垄里喘气——那一程路可不咋近!但栗童也不打算管下去。他走到垄上,纯粹是好向着田野另一边远望过去,好看到那个讨厌的班车什么时候开到。如果他幸运,在村子里那帮老家伙找到他之前能够继续走下去,他就能理直气壮地躲过那班车;而如果他能躲过那班车,他仿佛就有了充足的理由向班主任(恶童们喜欢直接叫他老王)解释他的旷课,或是逃课。即使班主任压根不打算听栗童说什么,他更宁愿想象,班上好像从来就没这号人过。
老王并不是什么讨人厌的人,正相反,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大多数都是温文尔雅的正派人士)都希望自己压根和他没扯上过关系。你看看他!校服的外套很明显是大了,而且粘着沙土,几乎被污染成了一种令人恶心的灰色,像是从二手回收店里那堆积如山的衣物堆里挖出来的样子。脸上也显得黑乎乎的,像是从来没好好洗过脸。裤子也大了一码,靠尽职尽责的松紧带捆在栗童的腰上,否则就要立刻罢工。裤腿松松垮垮地拖在后跟底下,踩了他也不管。鞋呢,甭管是什么颜色,总之现在是灰的。不嫌弃这幅外表的人离得稍近了一点,总觉得自己好像要闻到一股臭味。其实不一定有,但是谁在乎?脏污就是形容栗童最好的词语,甚至讲到现在,还只是在他的外表上弯弯绕绕,他那恶劣的、卑贱的、倔强的、不通人情的、总带着股怒气的性格,甚至还一句话没说。他能把这股气撒给谁!
栗童就是这么个孩子,他不讨人喜欢,也很清楚自己不讨人喜欢,所以他也乐于和其他人保持距离。你看他现在还在田垄上带着气走着,公路和河流陪伴着他,向前不断地延伸着。他时而靠近,时而远离,直到大坝子村成为一个小小的点,邻村也成为一个小小的点。他在一个字面意义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感到累了,于是直接在田垄的边缘坐下,身旁是茂盛的狗尾巴草,面前是灰黄的土地。过了不久,感到疲劳,他就敢直接在田地上睡着,也不管地面到底算不算是干净,这是他的命。
栗童昨晚上没能睡好,那一觉睡得真叫一个痛快。吵醒他的是一股笑声,刚开始还让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那会他闭着眼睛,想着为啥光线照过来的强度不太对,是不是天阴了要下雨,为啥地面像在摇晃,是不是要地震。周围的笑声他全当在做梦,怀疑对光线和地面的疑惑也是梦的一部分。但是事实不是栗童想得这样好,笑声一浪接着一浪,而且愈来愈大,直到吵得栗童睡不着觉。于是栗童猛地睁开眼,却只看见满眼的棕黄色,于是伸出手来挣扎,终于撕扯开那片棕黄色。于是他发现自己在班车上,刚从麻袋里逃出来。
栗童不喜欢上学。他讨厌老王、同学、课桌、书本、上课铃、下课铃、教室、厕所、操场、大门、班车、车站到校门口那条街、街上的两元店、两元店门口的喇叭、“清仓大甩卖”的叫卖、街旁的那条小巷,反正他没喜欢过任何东西。他满脑子都是这些地方离他爸的工地很近,不想回大坝子村他总有一个地方去,而这些东西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极其的……廉价。这是他唯一能想起来最能展现他的文化的词语,因为他也讨厌自己和自己作为学生的文化人身份。
麻袋那事不知道是哪个老头的杰作,栗童下车的时候还莫名其妙地带着这个袋子,于是他感到街上的人对他指指点点,但不知道上哪去扔掉这个滑稽的袋子。他就这么把这玩意带到了学校,因为他也说不出自己为啥应该把这个袋子随便扔掉而感到心安理得。于是全班人都看见了这个袋子,哄堂大笑。栗童就因为这种理由被老王命令站了两节课,这也怪不了老王——谁让他扰乱了整个班的早自习呢?
不过栗童站着还是坐着,对其他人一点影响也没有,上课照上,下课照下。栗童那同学们总喜欢聚成一团在下课时去厕所,栗童就永远一个人。他去厕所倒也只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而不是透透气或者说说话。今天不是什么幸运日,栗童的日常仍旧雷打不动,于是他照旧去厕所,和另外几个人就不期而遇。老大今年初三了,栗童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只能叫他老大,有时甚至得意,因为好像这样他身边剩下那几个就不配拥有姓名。唯有这个老大他格外害怕,最简单当然是因为他壮实,复杂点就不过是随众——当时这初中就没几个不害怕他。“没几个”在某天下午在某个小巷里被老大拿扫把棍改的长棍打得找不着北,钱被掏了拿去给他上网吧。栗童知晓他的恶,故意地就找了最角落的地方,低着头上厕所,看着面前被踩得遍布鞋印的瓷砖。唯一不知晓的就是他那天哪来的兴致非得站他旁边。
“哟。”老大拿一种极其轻佻的语气挑了个话头,栗童老觉得他好像在对着墙说话。
“我最近缺钱……”栗童几乎有些自言自语了。只想找个机会把裤子一提就往外跑。
“我最近也缺钱。”栗童感到老大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不由得感到不寒而栗。“今儿个晚上帮你好兄弟个忙呗?”
栗童不敢说话,他听到老大在旁边大声地骂了句脏话。
“你他妈聋了?”
别误会了,这和那句脏话并不是同一句,栗童倒觉得老大今天心情还挺好,估计这两天的确还有其他人给他送钱。他不敢说是,更不敢说不是。于是他从自己左边肩膀感受到一股无可阻挡的力量,接下来就感到自己和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其他人鞋印的脏水浸透了外衣薄薄的布料。于是老大继续对着栗童骂了句和他妈有关的脏话。不过栗童觉得挺无所谓,如果他那句话把妈换成爸,恐怕他真要爬起来拼命;不过骂的是他妈,那还没事。
栗童如果以后可能回想这一天,会发现自己好像没了从厕所之后的记忆,在那之后就是他放学之后走过那条曾见证了“没几个”的鲜血的小巷,看见老大已经在那里头等候多时了。于是他身上那点可怜的钱被抢了个空,而且被打了一顿,谁让他在帮自己好兄弟的忙时显得如此犹豫,如此没有兄弟义气呢?
栗童最后绕远路去了一趟工地找自己的爹,一半是因为没钱吃不了晚饭,另一半是因为没钱坐不了车。路上他想了半天自己该怎么解释自己一身的伤,但终究选了不解释,找了个摔跤的借口搪塞回去。毕竟对栗童来说,这才是他和他爸的常态。这也是他要钱的时候为什么多要了点,住工地宿舍,恐怕早晚要露馅。再者,要是他明天撞了大运,不得不再次坐车过来,那身上总有点东西,免得被打得比今天还惨。
其实大多数日子里,栗童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所谓“如果以后可能回想这一天”,其实并没有足够的可能性。栗童最终还是坐上了回去的车。他又要面对老家主、老太太、赵跛腿、刘麦子、王剁板,他同样讨厌这一切,于是他在车上估计自己又要怀着那样的一股无名怒气结束这一天。又能怎样呢,他能把这股气撒给谁?
栗童说不准,但他的想法不骗他:下车看见了老秀才时,他真打算把气往他身上撒。倒不是要像老大那样拳打脚踢,他只想有人知道自己那股气。外人把这叫撒娇,他可分不清。老秀才住邻村,可天天来到大坝子村,去周围唯一的小学教附近的小孩。栗童见到他心跳得剧烈,因为唯有老秀才他把握不住。当初他妈跑了,整个大坝子村都瞧不起他爸,觉得他没本事。周围的小孩也欺侮栗童,恐怕从那时他就觉得被欺负是个理所应当。可老秀才仍然日日从邻村来,日日去教栗童,甚至比其他孩子还上心,让栗童发了奋,这才考出了大坝子村。栗童眼里头,这人真是个圣人,可就是个圣人他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粟童,咋上学上出一身伤回来?”
栗童不知道怎么去回答。光是叫他本名而不用“栗童”这个颇有戏谑意味的绰号,就让栗童感到手忙脚乱。更别说后面跟着的问题,竟然是用了十分关怀的态度说出来,栗童更感到一阵害羞。他站在站牌那里搜刮了半天自己的大脑,拼凑了半天,只是极其小声说了一句“不要你管”,大概只有他自己听得见。老秀才已经不能再被叫做“秀才”,佝偻得已经需要拐杖才好站着了,因为晚年而好酒,眼眶总显得有些肿大,可眼睛里总有锐利的光射出来。栗童在小学课堂上见识过这种眼神,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被看透得一清二楚,所以只是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作反驳。
“打小学你就不说话,可我清楚你。你是不是在学校里头被欺负了?”
栗童更不好回答,只是低着头沉默着,连“不要你管”的说法都忘记了。老秀才清楚这和说是没有什么区别,于是从口袋里搜出一卷纸币,靠在拐杖上数着,最后抽出两张递给了栗童。栗童知道老秀才的那点怪癖,天天宁愿从邻村走过来都要省点小钱去买酒。想到这点钱说不定就是他什么时候的酒钱,他实在是不敢收。老秀才伸过来的手就这么被他推回去。
“你拿着!”老秀才再把栗童的手推回来,“被欺负了,不管,再被欺负,这学还上不上了?”
“你懂个屁。”
这下完蛋了,栗童原本小声说给自己的话,就要被老秀才听到。栗童登时又羞又怕,钱也没拿就往村里逃去。若是在四五年前,他刚刚认识老秀才(那时还没有“老”字),他肯定有千万种可能被他像拎小鸡一样抓回来。可现在秀才已经是个老人,他又是个年轻小伙,于是逃之前他下意识回过头来,只看见老秀才站在原地深深地叹息。
栗童最后还是买了药,只不过靠他爸给他的钱,去了车费和占了大头的“意外险”(老大每天都得去那小巷,意外只取决于谁先过去),他也就只剩下买点红药水的钱。药店的老板也照例问他“咋一身伤回来”,但听起来总是刺耳。村里似乎达成了这样的一个共识:小孩若是带伤归来,只有可能是疯玩摔着了或者打架打的,总之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栗童这回可以理直气壮地用上“不要你管”和“你懂个屁”的法宝,而不需要考虑后果的问题。反正他们看来他也不过是个恶童。有本事你就别把药卖给我!
可睡觉之前他想起老秀才。他搞不懂老秀才为什么那样晚了还不回家,因为按常理他们绝无见面的可能。那股气不仅没有发泄,反而让他觉得那种恶语讲得不对。老太太总是要聒的,在她洗着他那套被脏水濡湿了又干的衣服时就更是如此。老家主照样不想和他讲话,天一暗就去屋里头躺着了。栗童不管这些,却总觉得对不起老秀才。不过栗童总是有本事在第二天把一切忘掉。这是他的命,和大坝子村与学校形成了精妙的统一关系。
日子一天天的就要这么过去,栗童也充分发挥了他爹那样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安身立命的本事,于是过去了的一天天,他也不怎么注意,也没什么独特的日子让他去关注。
所以后来栗童总是尽全力地为某天找出一些独特的意味。比如说某天下了大雨,他看着内涝的街道想着从未见过的大海应该有的洪涛;比如说某天那条街的两元店没有开门,于是那条街就不会响彻“清仓大甩卖”的喇叭声,他讨厌的事情就少了两件;比如说那天他刚好手里只有车钱而没有“意外险”,于是被老大和剩下那些人一顿好打。被揍的时候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几个硬币,生怕老大有那个本事把他的手也一起掰开。可老大的武德终究让他没有只是抢钱,而是想办法磨练打架的技术。于是栗童倒在那个小巷里,捂着肚子,全身上下黏黏腻腻,不知道是哪下整出血了还是地上有水打湿的。好在内涝是早上的事,而此时已经被排得差不太多,栗童至少剩下点运气,不至于泡在雨水里。他在小巷的坑坑洼洼中找到一个略高的地方,在地上倒着气,正好顺着自己脚边的方向看见巷子外人们的来来往往,但没有一个人在乎他。
他不知道周楼生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正如他那时也不知道周楼生竟叫这么个名字。当时他正从那种接近于无穷无尽的痛苦中解脱开来,从地上坐起来,抬头四顾,才发现老大之流早就没了踪影,大概是找其他倒霉蛋去了。小巷的尽头只有一个陌生的身影,看起来像一个女孩,直到她走近了,他才看到她身上的校服,于是在那抹蓝色里发现自己已经躺到了高中放学的时间,那时天色已经很暗。
那个女孩走到栗童面前,向他伸出了手。栗童再一次感受到在老秀才面前的那种窘迫。尤其是,这让他感到一阵愤怒,好像自己被打到了地上,是一件十分值得羞愧的事情。于是他带着这种愤怒,一把把女孩的手拍开,却在双手相触的时候,感受到了女孩手心的一种温暖。
女孩似乎没什么话好说,转身走出了小巷,对于栗童来说,今天就又和其他日子没有任何区别,直到他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早就被雨水打成了泥水),准备将日子重新进行下去时……
那个女孩又回来了,手上拿着创可贴、棉签和黄药水。像是中间有一种无形的遮蔽,她并不走到栗童身边,而是在他的附近站定了,将药物放在了一片较干的地上,放在因为傍晚最后的光而显得一片铅白的水坑旁边。栗童在拿起那些东西的时候听到一声“谢谢”,在气息通过自己的喉管时感受到一阵刺痛。仿佛从自己嘴里滚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有棱有角的硬物。
“没关系。”女孩的声音也轻轻的。“你也坐车吗?”
“坐。”
栗童原本又想用起“关你啥事”的法宝,可看见了这个女孩,总感觉她的身上透露出一种忧郁的气息。她只是站在那里,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是感觉到自己看见她时,总像是看见了老秀才那个深深叹气的剪影。
前往车站的那段路上,两个人都只感受到一种尴尬的沉默。栗童习惯了走在后面,可周楼生总喜欢并排走着,于是栗童就尴尬地拖在周楼生的左后方。从后面往前看,可以看见她扎成马尾的头发,以及从耳朵那里向前看见的眼镜一角。而周楼生的侧脸,让他感受到了……美。但是那忧伤的面容只是让栗童感受到自惭形秽,仿佛自己第一次这么觉得。
周楼生已经坐到了等车的长椅上。她轻拍了一下身边的位置,于是栗童坐到她身边,双手托腮,手肘撑在大腿上,深深地将腰弯向大地。
“我叫周楼生。”周楼生看着公路的另一边,这时候小城已经接近沉寂,只是时不时有一辆汽车飞掠而过。“你叫什么?”
“粟童,可是大家都叫我栗童。”粟童也随着周楼生的视角看向另一边,周楼生只是微微点点头,可栗童总觉得她好像笑了一下。“为什么呢?”
“不……不关你的事。”
栗童的法宝好像失效了。似乎叫做“礼貌”是刚刚好,栗童无论对着其他人是多么顽劣,绝不敢对一个同龄的女性口出狂言。栗童也不知道如果周楼生继续问下去会怎么样,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怎么会现在才坐车?谁欺负你吗?”
“又能怎样呢?”
周楼生不说话,直到班车开来。
已经是末班车了,从车窗里看过去,只能看到周围的村落在远处星星点点的亮光,来到公路的两边,就已经什么都看不清。周楼生把脑袋靠在车窗旁,随着班车的摇动轻轻晃动着。栗童最后看见她,是在自己下车时,那时她仍在车上,要一路地向前。
“以后你能等我坐车吗?”
栗童正准备下车,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一个人走夜路,总让人很害怕。”
栗童后来会想,自己到底为什么在当时就答应了呢?或许是这个年纪总有一些逞英雄的做派吧。栗童并不在乎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早点和晚点坐车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回到家时他把老太太与老家主吓了一跳,他们早以为他待在工地不回来了。
在那个晚上,栗童梦见老树开花。
TBC
樱宫葵一直觉得,自己可能是天空中的某颗六等星,这样,她那做水手的父亲,至少在地球的某个地方,能感受到她的陪伴。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的记忆里,那做水手的父亲,准确来说,现在已经是做了二副的父亲,更常出现在电话里和社交软件的聊天框里。海上极少传来消息,即使有,屏幕的另一边往往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形象,以至于某个夏天的下午,父亲在一天短暂的停船假期里热烈地敲响公寓楼上的木门时,差点让她以为是哪个陌生人走错了地方。
“我们的葵原来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啊。”
如此做的父亲一把抱起年幼的葵,亲昵地蹭着她的脸颊。
“啊,原来这就是爸爸。”
一年级的葵能记住的唯有爸爸那留着硬茬的胡须扫过脸颊的感受,就像是一把刷子来回刷过。
还有什么呢?葵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唯一想起,还是因为搬家的时候找到了那个装着奖状和小奖牌的盒子。一年级的我原来只有那样少的时间,给爸爸看一眼这个盒子啊,当时的我肯定很高兴,爸爸,因为我是一个乖孩子,没有让你担心。
爸爸总是来得那样赶,什么都没办法带回来,走得又太急,什么也没办法带走。所以对于葵来说,更熟悉的是她为和爸爸交流的聊天框里设置的背景,无论手机换了几次,它一如既往,忠诚地呆在那个地方。那画着一艘破浪而出的帆船,葵一直把它叫做“圣蒂亚诺”。每回父亲发来视频,她一定知道这是他已经靠了岸,而每回父亲发来的视频,一定是自己在船舱吟唱那首叫《圣蒂亚诺》的船歌。每个视频她都仔细存下,当作某个夜晚她突然抑制不住思念之情的良药。
他不用太多乐器——吉他、钢琴或者什么乐器——他只需要一双手,敲敲木头的桌面,打个节拍,就已经足够了。他唱起这首歌不用日语,而用的是哪一门语言完全取决于他又和哪个国家的船员一起出海,葵曾一直以为他们都是金发碧眼的。后来她找到了各种各样的版本,总算搞明白了父亲究竟用了何种神出鬼没的语言。
“哦!圣蒂亚诺取得了胜利,
启航吧!圣蒂亚诺!
‘西方的拿破仑’,他们说,
沿着墨西哥平原一往无前……”
这一个视频里他应该找到了一个英国或者美国的船长,所以用上了英语。
“狂风哪惧,恶浪何妨,
扬帆起航!圣蒂亚诺!
奉主之意一路向前,
我们将航向旧金山……”
狡猾的语言滑向了法语,一个忠诚的法国轮机手。
“离别多么艰难,爱人来日再见,
满帆向前,圣蒂亚诺!
眼泪如海水又深又咸,
水手心中炽热如火……”
躲猫猫一般逃进了德语,一个德国三副。
这就是葵对父亲和他的朋友们为数不多的想象了。那是很粗浅、幼稚的幻想,葵自己即使心知肚明,却觉得有这么一个幻想并没有什么大不了。那大概是二年级的又一个短暂的休假日,那会爸爸休假的时间长了点,于是在卸货的日子里火速赶回了家。葵很高兴地把手机展示给父亲,却换来了爽朗的笑声,她至今记得的是父亲那沾满了洗不净的油漆印与机油印的粗糙双手拂过脸颊的感觉。
“爸爸坐的可是轮机发动的大轮船啊,怎么是风帆船呢?”
于是二年级的葵透过窗户,远远看见了那个躺在岸边的巨兽。那是码头上的餐厅,她就在这里和父亲结束短暂的三四天假期,而又要在这里目送父亲上船。那是一种很奇特的体验,对于葵来说,在轮船上挤满的集装箱,像是一盒被装得满满当当的彩色铅笔,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斜斜地看见轮船的船头直插进来,而不能透过一层层集装箱看见后面的船舱。那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啊,葵现在都觉得,那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啊,甚至不能看见哪里能够容下爸爸。
真是一个傲慢的造物啊。流线型的身体只为了劈开浪潮而设计,宽广的甲板只为了装下更多的箱子。想必从头到尾,绕上两圈,对她而言都已经让人疲劳到难以忍受。爸爸每日就在这个巨大的怪物身体里工作,而住在哪她甚至看不清。
爸爸坐在桌子的另一边,葵现在想起那个场面,唯能想起父亲嘴里的香烟发出幽怨的烟,在空气里升起长长的一条,直到在末端消散在空气里,伴随着若有若无的烟味变成一团难以追寻的东西。一团感觉的综合。
怎样送走爸爸,葵已经忘记了。站在那巨船下,仰头望去,简直能够让船舷占据了一半的天空。爸爸走向前,和其他像他一样壮实的水手一起,很快变成了远去的人群里难以辨认的“其中之一”。葵牵着妈妈的手,感到面前的来来往往人们都与她如此的毫无关系,不知道该不该哭泣,或者说已经忘了哭泣,忘了哭出来能够有怎样的意义。
是那声鸣笛将葵的思绪从那些她尚不能知晓的东西里拉回。那是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让葵甚至感觉胸腔都在震颤,仿佛要把她抛向天空。那是一种宣告,葵当时把它想象成一个钢铁组成的怪兽,张开了它那贪得无厌的嘴巴,高声喧叫着。
“我要将你的爸爸带走,自此之后你又将孤身一人。”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就进入了葵深深记忆的部分。一次意外的电话,爸爸在另一边说自己下次卸货应该还能放上两天假,他会从港区赶回来,无论自己如何忙碌;又一次意外的电话,爸爸说船旗检查抽不出身,实在是回不来了;城市另一边的游乐园,爸爸说过自己有时间一定会让她去那里好好玩一下,已经是第几次取消了,最后到底去了没有呢?葵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一盘凉掉的鱼,因为桌子上即使其他的菜都已经让母女俩有点吃不消,那条鱼后来应该去了冰箱,最后怎么样了呢?已经忘掉了。唯一让她深深记忆的事情是:失望是如此司空见惯,除了忍受她已别无他法。
“该生性格温和乖巧,成绩优良,继续保持下去必可在学习上有所成就。美中不足在于其性格胆怯懦弱,人际交往较为封闭,应加强注意。”
樱宫葵的母亲苦笑着看着学校最新送来的评语。日月变换,送来的评语却年年不变,只有微小的,措辞上的变化,或是年级的增长。六年级的葵沉默地趴在沙发上,只是用双手撑着头望着把那些评语翻来覆去地看过一遍的的母亲。
“马上就是假期了,小葵打算去哪玩呢?”
“不知道。”
“游乐园呢?”
“好像没什么好玩的。”
葵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去过了。可能是二年级的暑假,也有可能是四年级的暑假吧。不太重要了,因为父亲终于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找了一个机会将自己带到那里时,她的第一个感觉只是——真小啊。
在长久的,为了保持期待而营造出的幻想里,葵觉得那个游乐园一直是一个几乎可说包容了万物的地方。因而在真正看见的时候,葵的第一感觉,却是古怪的失望。然而她不应该失望的,不是吗?真奇怪。葵也忘记了自己当时玩了什么了。过山车好像太吓人了,她应该没去坐,或许她坐了旋转木马吧,不过她也忘记了。摩天轮她倒是记得很清楚,因为她自小就觉得摩天轮简直可以说是整个游乐园最梦幻的地方,到了最高的地方却只感到一阵害怕,一头扎进了父亲的怀抱中。
“那个是怎么念的来着,Livehouse?想去吗?”
“不想。”
刚刚听闻“初春系”是在三年级的时候,那是市野雫的高光时刻。葵对偶像表演之类的东西没什么认知,不过是父亲机缘巧合地拿到了两张票,于是葵和母亲才能来到这个在光影和烟雾中变幻的天地。在面前几乎由荧光棒组成的海洋里,葵几乎不能越过人墙,看见远处那个模糊的身影了。但是雫的歌唱却如同插上了翅膀,即使隔着重重人海,还是飞向了她身边。
那个声音,樱宫葵现在想起来,应该是“温柔”的吧。不同于一般所说的,仅仅是“好听”的程度,在雫当时的歌声里,能够感受到她真诚的感情。仿佛是投入到水里的一颗小小石子,随着激起的波纹渐渐延长,最后在那片人海里激起了巨大的海浪。
那股声音深深震撼了葵。在那之后,葵几乎是少见地点燃了某种热情,在收集了市野雫的各种周边后,爱上了去Livehouse,听听那些刚刚起步的乐队和偶像团体那些同她一样稚嫩却热烈的表达。自己是什么时候忘掉了那种热情呢?已经忘记了。长久的等待里面她磨灭了自己的热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再看见当初收集的东西,只是装在小小的一个盒子里。
“唉……”
“我就去海边转转就行了,不用管我。”
“好,注意安全哦。”
“好。”
再次回到那篇海滩,照样是无人造访的模样。葵喜欢的事情无非是这篇海滩上无意义地漫步下去,不需要其他人在这里。妈妈曾软磨硬泡,只为了让她在海滩上漫步的时候能在一个合适的距离上看着她,但这个要求也被她断然拒绝了。葵有的时候会很自私地觉得这篇海滩就好像她自己的那片天地,所以不应该让其他人来到这里,应当是这样的。
而现在,太阳正斜斜地挂在天空的那边,沙滩微小的起伏在太阳的照耀下,看起来像是有了深浅相间的条纹。海浪拍打着那片最大的,深色的条纹,发出啪唰啪唰的声响,然后慢慢地褪去,跟随而来的是轻柔的海风。葵喜欢这个时候迎着海风唱唱歌,那是她从市野雫的表演那里得来的一种已然微弱,却仍然清晰的回响:歌唱,可能是唯一从似雾的生活里放射出来的光芒。会照亮什么呢?葵找不到答案,只是在歌唱里面,感受着那种在无限等待中那种她找不到,却仍然在那里的东西。
于是她唱了又唱,在歌唱里面寻找着当年从那场表演里激起热情的记忆。直到某首歌唱到一半,突然听见了其他人的声音参与进来。于是她停了下来,带着几近是被侵犯的茫然无措,甚至是慌乱中的一丝愤怒,四处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女孩,虽然是放假,但已经穿上了初中的制服。她坐在沙滩上,双手抱着膝盖,随着她的歌声而轻轻摇晃着。而歌声停下来后,她仍保持着偏向一边的动作,只是在葵发现后才慢慢摇动回来。于是她们隔着沙滩对上了目光,而那个女孩只是移开了目光,仍然坐在那个地方。葵一阵踌躇,却又不由得感到尴尬,最后慢慢挪到了那女孩的附近,在她的右侧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和她留着一个称得上礼貌的距离。
“你唱得真好听。”
“不,我只是随便唱唱……”
“但是仍然很好听。你住在附近吗?”
“我……”
“我们家呢,刚刚搬到附近,所以只是随便来到这里转一转。没想到会听到市野雫的歌,所以来这里看了看。打扰你了吗?”
“不……”
面对面前女孩连珠炮一样的发问,葵实在是感到难以招架,只是小声地嗫嚅着。
“我叫中才帆菜美,”女孩向自己伸出手来,葵一时不知道作何回应,只是机械地把手伸回去。“很高兴认识你!”
两人的手只是机械般的在交汇中摇动了一下。
在那之后的记忆对葵来说其实算不上非常愉快。当自己的歌声中混入了菜美的哼唱时,葵总能感受到一阵不和谐的感受,狠狠拍在沙滩上不规则的海浪。但是那个走向沙滩的身影太过特殊,如何面对这样一个身影?葵感到茫然,除了假装菜美不存在而歌唱外没有其他的办法。
“哦,快要吃晚饭了——那我先走了,再见!”
在葵甚至还来不及礼貌性地道别时,她就已经站了起来,甚至没有拍走身上的沙子,便蹦蹦跳跳地向通往沙滩的楼梯那里跑去。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时,葵用来道别的手仍呆滞在半空,让葵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最后还是轻轻地放下了。
刚刚唱到了哪首歌呢?
葵已经想不起来了。如今想起来,葵也忘了大部分的细节,能记住的,似乎只有菜美擅自离开时的背影,和回过头来看见的那天边的夕阳。那随着燃烧的云彩照亮了半片天空的太阳此时凝望着这片沙滩上独自一人的樱宫葵,随即隐藏在匆匆赶来的层层云雾中。
那个暑假,剩下的时间,到底是怎么度过的呢?葵已经忘记,或者不太在意。在因为暑期的炎热而扭曲的空气里,并没有人关注葵干了什么,唯一有的,是那个关注着葵的歌声的女孩,而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留给她的只有一个背影。
所以,初一的葵与菜美再见时,才会感受到那种几近让她窒息的欣喜。那时她正低着头走入校门,而菜美正处在群人的中心,走过她对面的走廊。菜美只是在和其他人聊天时侧了侧头,偶然间便在余光里找到了那个虽然称不上熟悉却还是被认出来的样子。她大步冲来的样子可真把她吓了一跳,但接下来的便是一个大大的拥抱。葵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只是呆在了原地。
“这是我的朋友,樱宫葵,她唱歌挺好听的……刚刚我们不是在聊市野雫吗?她就喜欢唱市野雫的歌,唱得可好了。小葵,你不给大家试一试吗?”
“不……不了,我还得去上课呢……”
在那之后到底是唱了,还是没唱呢?葵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在她的记忆里,菜美总是这样,在自己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又在自己没能反应出来的时候就离开。自己的记忆随着当时的想法慢慢变得模糊,以至于到最后成为了不知所谓的一团时,菜美所说的“大家”都有谁呢?葵也记不清了。葵记得最清楚的,只有菜美大步走向自己的那个身影,在那之前从未有人如她一般,以这种方式踏入她的世界。
葵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自己像习惯失望那样习惯沉默了。不是自己的沉默,而是别人的沉默。这之间总有点共通之处的,葵后来想到,失望总是从刺痛渐渐变得模糊,好像一把刺进心里的用冰做成的刀,慢慢化掉的时候就变得空虚,和沉默一样。
这沉默来自所有在初中时她去往的地方。葵那时候总是搞不懂,为什么明明吵吵嚷嚷的教室,总会在她踏进的时候静止一拍,再回到原先的样子。走廊上叽叽喳喳聚成一群的同学们,看见她靠近声音就会渐渐放低,直到她感到自己和周围的所有东西都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墙为止。
是自己太孤僻了吧,是自己融入不进其他人吧。当所有人因为都是新生而兴奋地互相寻找着朋友时,自己却坐在了角落里面,即使有人过来搭话也仅仅只是搪塞过去。其他人的话题总像是在自己的世界之外,恐怕自己直接地表达出自己的疑惑会幼稚到让人发笑吧。是自己太无趣了吧,是自己把自己排除在群体之外吧。当她们兴奋地在全班一个个询问要不要和她们一起出去聚会,自己总是沉默地低下头去。当询问的对象越来越接近葵的时候,真让她感到好像车辆碾压的车轮越来越近。
“樱宫同学,你不去吗?”
自己是用沉默回答了吧。直到所有人都知道了问自己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可还是接近锲而不舍,就像例行公事一样匆匆问过,好证明她们还没有刻意忘掉葵的存在。
你不去吗?你不去吗?你不去吗?
为什么每次都是用沉默代替了回答呢?葵想起自己某回被菜美半是劝说半是强迫地带去了卡拉OK,面对其他人的歌唱,自己只感觉喉咙发紧,再也找不回在那片沙滩上歌唱的感觉。
樱宫葵就这样接受了沉默,接受了自己的沉默,也接受了他人的沉默。如果她们因为自己接近了而声音越来越小,一定是因为自己太不识趣吧,融入不进她们的话题。
后来,葵好像发现自己周围的同学慢慢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在自己低着头穿过校门时,在自己放空眼神走过走廊时,在自己坐在座位上看向窗外时,葵开始习惯侧耳倾听周围人的声音,其他人的交谈声也渐渐清晰,而不是原先那样嘈杂一团。
“那个一直一个人的女孩”“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女孩”“那个一直坐在后面的女孩”……
它们都不是在说自己吧?
当她带着真诚的好奇靠近时,得到的回答却总是出奇的一致。
“没有没有,我们不是在说樱宫同学……”
可是有些人的表情慌乱,有些人却带着像是嘲弄的笑容。
“你可不要想多了哦……”
是自己想多了吗?葵走过校门时会想,可是环顾四周,只有自己是孤身一人。
在那之后,葵就感到自己慢慢被遗忘了。当她们相约放学后的活动时,连例行公事一般的询问都忘记了。可能是她们已经厌倦了沉默吧,对于她们,也许叽叽喳喳的生活才是生活吧。那个充满着沉默与失望的世界,或许不是她们喜欢的。
所以她们才把自己扔在那个天台上吗?葵每次想到这点,都感到一阵刺痛。一定是她们忘记了吧,一定是的。
葵没有忘记那一天,那天天空中是让人不敢抬头的烈日,仿佛要把全世界的热量都向下泼洒。葵曾看着窗外那被太阳照得透亮的望而生畏的世界,期望自己仅仅是在去往顶楼的楼道上度过剩下的时间,好远离一切让她感到喘不过气的人群。当她顶着高温挤开粘稠的空气时,葵仿佛能感觉到周围如同灼热的海水般包围着她的气体,正随着她的身体前进而流动。也许是自己常去的位置总在去往天台的那扇门之外,也许是高温扰乱了她的思绪,在她的眼中,仿佛那扇门就在摇动中扭曲着,催促着她踏过那个界限。葵站在门前,小心地透过玻璃向外望去。那是一切都金光闪耀的模样。
天台上没什么东西能阻挡直直打下来的日光,只有门前因为直直伸出的屋檐留下了一点点阴凉。两边的温度其实没差很多,葵感觉,甚至外侧因为空气的流通还能不时送来一点点凉风,和门内又闷又热的楼道口全不一样。此时正是中午,吃便当对葵来说,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除了菜美她无人可找,而菜美周围永远有很多人,很多“其他人”。这些“其他人”为什么将自己忽略呢?更让她伤心的是,或许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其他人”对她有恶意,不过是那个畏首畏尾的自己把自己忽略掉了。
便当盒很快就见底了。葵小心整理着,尽量不让地板沾染一点灰尘。毕竟需要人打扫,她连来回踏过都显得谨慎很多。而当她将手放在金属把手上时——那金属把手因夏日而显得略有些烫手——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阻力。
带着些许不可思议与些许疑惑,葵又试着转了转,回答她的除了把手内的锁舌发出的哐啷声之外再无其他。而向着玻璃向里看去,随着昏暗的楼道,也再无其他。
“有人吗?是意外锁上了吗?”
向着门内喊去,也无人回应。葵感到越来越慌张,捏着把手来回摇动的力度也越来越大,可发出的声音几乎小得只有这一方小小天地才能听见。在慌乱的思考中,葵甚至想到从天台向下喊两声来求助,但想到下面估计门窗紧闭,教室又嘈杂一团,自己的呼救声,恐怕也会消散在空中吧。葵越是着急,就越因为温度而感到痛苦,记忆中最后所见,唯有遮蔽视野的点点金星,和自己倒下时炽热到发烫的地板。
好烫好烫好烫。
真的只是忘记了。当正好因为货轮靠岸而得以小憩的父亲带着少有的怒气坐在校理事的办公室时,负责清扫的同学只是淡淡地如此回复。葵同学当时可能是站在视野的死角里,所以锁门的时候没有发现外面有人。而发现她之后,我们也马上把她送进医院了。所以,樱宫先生,您应该相信这只是一次意外,我们以后会加强相关管理,请您冷静。理事长也只是淡淡地如此回复。
“那么,理事长女士,我的女儿凭什么一个人跑到天台上,你们没有一个人考虑过吗?”
我们理解您的担心,樱宫先生,但是根据调查,没有证据证明同学们对樱宫葵同学有孤立。葵同学的性格我们也比较清楚了,学校希望她能够多和同学们沟通,这样也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误会……
葵一言不发,只是坐在理事长那颇为庄重的办公桌旁,双膝紧紧相并,双手撑着膝盖,视野被瓷砖的白色占据。
葵很清楚,习惯失望,就是习惯事与愿违。就好像当时理事长说的话,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或许这也是一种事与愿违吧。
在那之后,她仿佛承认了自己就是一个人,无论是周围有怎样的话语,都如同风吹过石头一样从她耳边过去了。除非是老师点名,还能听见她站起来说两句话,其他时候,只能看见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知摆弄什么,是不能指望她有半句话可说的。
“果然她就是这么孤僻的人……”
也会有这种声音,葵一律当没有听见。
为数不多和她有所联系的,大概就是中才帆菜美了吧。人们总能听见某个小角落里传来歌声,那时她们会知道这是葵在歌唱,或许菜美就在旁边。这是葵为数不多轻松的时刻。菜美不太清楚葵的一切,葵很清楚。比如如果比较幸运,葵有机会和菜美一起回家而没有其他人在,菜美总是会慷慨地请葵喝点东西,往往是可乐,但葵不喜欢可乐而喜欢乌龙茶。可是葵自觉没有那样的勇气说出“我不喜欢”,因为即使葵习惯了自己的失望,也无法习惯他人的失望。葵记得很清楚,那是母亲在接到父亲不回来时的表情,而那个表情比自己的一切失望都更加痛苦。而正因为即使到现在菜美还愿意留在自己身边,即使是把她的爱好通通放到一边她也愿意。
所以,当菜美和自己说,最近因校园偶像而出名的事务所再次开始选拔新一届队员时,葵的第一反应是,菜美一定很适合它。毫不过分地说,如果偶像的特色是让其他人喜欢,或有勇气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话,菜美倒确实很适合呢。
“但是呀,小葵也要和我一起去哦,我觉得小葵也很适合呢。”
“我……我吗?”
葵突然像被吓到一样退后一步,眼神如同躲藏般慌乱地四处游移,最后还是回到了脚下的地面。
“我哪里可以……”
“小葵唱歌很好听,对于做偶像来说,这不是一个必要条件吗?”
“可是,为什么是我呢?我性格也不好,人多的地方,我实在是应付不来……”
“这样也说不定是个优势,说不定这么一来,大家都会喜欢你呢?”
“大家都会喜欢我?”
葵抬起头来,只看见菜美高深莫测的笑容。
“偶像的本职不就是受人喜爱吗?如果入选了,至少证明了‘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有人会喜欢哦’,这么一来不就完全不用考虑性格的问题了?”
看着故意学着自己的样子说话的菜美,葵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到头来还是绽放了为数不多的笑容。
“谢谢你,菜美,我们一起去吧!”
葵记得,那几天的太阳都显得不那么冷酷,而是炽烈地送来着热情,并不让人感受到炎热,反而是伴随着清风,让人感到浑身轻松。葵记得,妈妈听到自己自己要去参加选拔,竟表现得异常惊讶,但最后在欣慰中抱住了自己。为什么是欣慰呢,葵不太清楚。葵记得,那天早上,妈妈给自己换上了最好看的衣服,母女俩甚至还在镜子前挑了半天发型,最后还是决定将头发扎成一团盘在脑后。葵本身就喜欢自己的这么一头长发,这样盘起来加上自己的服装,真让人感到有板有眼呢。
即使已经走进了候场室,葵的心里仍然充满着梦幻般的感受,真感觉连自己的想法也模糊不清了。候场室里大多是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却让她感觉每个人都比她要更可爱。有的在镜前练习一会要使用的小动作,有的趁此机会补个妆容,有的甚至已经提前开始练起了歌声,让什么准备都没做,甚至连妆都没怎么化的葵感到相形见绌。
“感觉很紧张吗?”菜美将号码牌递给葵,而葵只是沉默地接过,甚至不敢抬头看看其他竞争者。
“没关系的。”菜美抚摸着葵的背,“小葵的话,一定可以的。”
葵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作为应答。
等待对葵来说并不是非常困难,葵只需要盯住一点,放空思绪,时间自然会在她的身边飞逝,这是她在长久等待中练就的技艺。直到穿着笔挺西装的工作人员打开门,才打断她的思绪。
“三十九号在吗?”
葵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顿感眼冒金星。在缓了口气后,她摸了摸自己后脑勺盘起来的长发,终于随着那个有着宽阔肩膀的男人向前走去。
真正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候,葵真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随之而来的就是食道一紧带给她的如同想吐一般的感受,直到走上舞台,葵都感觉自己的喉头在发紧。这么下去,别说选上,也许都不能完成吧。葵心里想,仅仅是台下坐着的几位,都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各位前辈们,大家好,我是第三十九号……”
葵后来懂了很多,比如比赛之前要多做准备,仅仅是紧张,没办法达到结果,也许最后的结果还是失望……和后悔。
后悔,不甘心,以及随后而来的如同撕裂心脏一般的感受,喘不过气的压力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自己胸口,这就是葵满怀希望打开录取名单文件之后的感受。来来回回搜索了三遍,她却从未发现那个命运一般的名字。那天有点小雨。
而菜美就是其中脱颖而出的幸运儿。葵后来听说,即使在被面试的那些女孩中,她也显得非常独特。是啊,这就是菜美,而不是她樱宫葵嘛。她自己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脱颖而出的呢?她只是那个在初中时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那个永远也不说话的怪胎,被放在朋友圈子之外,只不过是一种理所应当……
甚至是一种报应,一种天生不通他人想法的报应。
我还能有下一次吗?在某个下午,葵坐在学校某处的长椅上,旁边是中才帆菜美——后来她找了个借口退出了事务所,堂而皇之地丢掉了葵多少有点期望的机会。葵双臂交叉放在膝上,将脸深深埋在双臂里。在那之后,她每次想要唱歌时,都会想到那个小雨天。葵问出这一句话时,菜美仍然带着那种高深莫测甚至显得意味深长的笑容。
“小葵的话,总会有下一次的。”菜美喝下一罐可乐的最后一口,“为什么不从周围的人开始,一点点学会如何和其他人搞好关系呢?说不定下回就通过了。”
“如果我一直不讨人喜欢,甚至可能被讨厌了。”葵抬起头来,菜美却在她的眼中看见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疲劳与失落,“都是因为我错了,是因为我性格不好,是吗?”
“啊……呃,看情况吧。小葵的情况我不太了解,毕竟咱们也不在一个班,上回你被关在天台我都不知情。万一,呃,我说万一啊,说不定真的是小葵想多了呢?”
说不定呢?
在那之后葵好像变了。在周围的人眼里,她好像不那么孤僻了。虽然她笨拙地试图挤进其他人的交流圈里,总是显得有点让人不满,但至少在有些人看来,她终于不是那个如同教室里的某块空气一般可有可无的存在了。甚至哪怕葵打定决心,今天晚上去沙滩上唱唱歌,听见其他人决定出去逛个街,吃个饭,也许最后葵也会选择加入。
“哪天要是和葵同学开玩笑说,‘哎,小葵,我猜短头发更适合你’,恐怕葵同学第二天就要真的把头发剪短了。”
葵已经忘了是谁开的这个玩笑了,但第二天她真的剪短了头发出现在学校时,所有人终于如同发现了班上还有个新人一般吃了一惊。在那之后,连这种玩笑都近乎噤声了。
可是“其他人”们仍然发现葵像是扔进沙盒里的一块石头,聊起天如同摇动这沙盒一样总感觉不太顺畅。葵的态度越是积极,“其他人”们越感到手忙脚乱。分享最近的趣事时,大家也总发现葵好像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一些新的用语,大家也总发现葵既不会用,也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长此以往,葵那好容易被点燃的热情也被扑灭了。她又回到了原先那个样子,像大家所说,像其他人所说,“孤僻、不近人情、不会读空气”,大家终于彻彻底底地决定在社交时忘掉了葵,一切都没什么改变,只有被剪短的头发记录着这一切,在那之后葵一直拒绝把它重新留起来。葵仍然觉得自己是一颗六等星,因为这样就能轻易地被忽视、被比较、被忘掉,最后仅仅只是隐藏在那些明亮星星的光芒之下,看她们有权利放弃自己求之不得的机会。
后来葵时常问自己,一颗孤独的六等星和一颗围绕着一等星运行的行星,是谁更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