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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我在鹰角举办的第一届写作竞赛里获得了比一等奖更好的零等奖()
实际冷饭,但是本月实在是没有多的时间了,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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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
一
“……这只是一句牢骚,你也可以不听——但我们的确生存在一个道德与美缺失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唯一可以言说的最荒诞的事情,只是在于,一群人的幸福必须要以另一群人的不幸福作为代价……”
二
被“我”吵醒时,我感到自己只是一只巨大的蚊子。
愤世嫉俗的人会说,“睡眠是短暂的死亡”。这句话的精妙之处,总是在半夜三更才让人明白。如果你不太幸运,被蚊子叮咬却未能醒来,同样不太幸运,传播着热病的蚊子,确有可能把这短暂的死亡拉长。当然,你幸运的话,总能够暂时活过来的。你绝不会太轻松,但恼怒也无济于事,心中只剩下死水一样的平静。你拉起了被子,将嗡鸣的一切挡在外面,在半梦半醒之间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已经患上了一些在你经验之外的病症——那个地方怎么在瘙痒之余还发热了——于是在凝结如粥的思绪里,感到连蚊子都嘲笑你:你没法死得这么简单,活得却也不是多好。
“在和谁聊天呢?”
你被强光刺醒。你在猜想,你在抱着一个近乎猎奇的心态,期待着潮湿的空气、杂乱的家具、腐烂的气味,你甚至有点希望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可悲的环境里,这里是多么独特的受苦地啊,只可惜它不是这样。你看见了柠檬黄的墙纸,花纹繁复而规则,自你搬进来前就是如此。空气不是很清新,但你也没能发现什么异味,蓬松而干燥的被子也和这个旅馆的地位格格不入。你发现蚊子若有若无的嗡嗡声这样恼人,是因为其余的一切都已经悄然停息——一整个离经叛道的乐队,在邻间不停地排练一首关于诱惑、堕落和迷醉的歌。正在他们的对门,是鼾声和磨牙的响动。在走廊的尽头,传来带有一丝愠怒的声音。
“你们家的床肯定有问题,我躺上去就冒红点点。”
“我们的床刚刚清理过的哈,亲,您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给您换一床嘛。”
“不用还了,我退房。”
“押金不退哈,亲。”
“啊?不,只是梦话。”
蚊子落在所有人身上。蚊子落在淌着汗水,舞动着的手臂上,落在磨牙和打鼾骤停时的肚皮上,落在每一个将要生起红点的地方,落在刚刚打开了灯的人的手上。他说了什么,类似于“102的人在闹着退房”,你不想听得很清楚。你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发出一声闷哼,向他证明你只是没有立马再次睡着。他在吱呀声中倒在床上,仰面朝天,投降一样向头顶伸出了双手,刺眼的强光仍然悬在你的头顶。你伸出手去,寻找着电灯的开关,却无意间听见一只蚊子路过你的耳边,于是你顺势一掌抽下去,带来一阵伴随着眩晕的耳鸣,这把你拉回了眼前的世界。你撑起身来,看到的一切都还不太清楚,就像你刚刚经历的一切。而这一切你只能老实地告诉他——
“我做了个梦。”
“我知道,你明明刚才就在说你在说梦话——”
“因为我梦见她刚刚和我说话。”
你甚至是急遽地清醒了。因为你的大脑告诉你,你刚才梦到的一切绝非毫无逻辑的场景变换。你多想直接告诉他你梦到的那一切,那不甚清晰的广场,那上面动着或者不动的一切,那阴沉沉的天空,还有——她。但他只是继续睁着眼躺在床上,脸上的表情没有因为你的话产生丝毫变化,也没有出手关灯的动作,只是随着你的话点着头。
“哦,哦……然后呢?”
“我们应该是马上就要分开了,所以我们拥抱着……然后我梦见我给她上坟,手上拿着一捧小小的花。我不知道,大概是叫矢车菊吧。”
“你们搞艺术的总是喜欢不说人话。”
你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这么说,而只是在旁边像嗤笑一样哼哼了一声。你听到这句话太多次了,甚至已经在脑中构思了不下十句漂亮的话拿来反驳,但你这回却没有用上。你想说“我们不一样”,但你终究还是没能猜透他的想法,于是话说到一半,你只能就势一转。
“我们聊聊她吧。”
“你想她了?”
“没那么肉麻,我只是想起她了。”
三
我和她再见的时候,她正在那栋楼底下的廉价汉堡店里吃鸡块。
我对这次再会早有预料,但我一直没有选好合适的姿态。不用说,看到那个包裹上写着她的名字,我就已经知道这是一种注定。但我的心里却并没有重逢的喜悦,我想她在这里一定也很是出名了,这个信封里的东西一定又是告诉她,她的哪幅画又被收录进了哪个画集。而她会在收到信的时候不经意看到我,看到我只是一个给她送东西的邮递员。她当然会惊讶,或许只是惊讶于我居然在短暂的风光后,还能混得这么差。但这并不是我的问题——我想,如果连她也这么想,那我当然可以毫不顾忌地在这里一直当一个邮递员了。我反正和你说过,我并不在乎这个工作。你毕竟经常看见我面红耳赤地回来,那是我刚好和别人吵完架。不过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邮递员这工作就是这样子的。
然后,我吃了个闭门羹。
这并不让人意外,我已经做好了连她也要变成和投诉我的那些人一样的准备。所以我摁了三回铃,别说屋里的人哪怕睡着了都能叫醒,恐怕整整一层楼都不能有人睡得着了。但我没有听见屋里的半点响动。我毫不着急,甚至自鸣得意,想到当初选择邮递员而不是快递员就是为了这个。我不必争分夺秒,总能靠着时间充分和对方一起拖下去。我甚至打算把东西留在这里,先吃个饭再回来看看。这东西对她来说应该也不过是个过场——这年头大家至少都用电子邮件发通知了!
所以我才能看见她。她低着头,几乎可以说是一心一意地将面前的东西吞进肚子里。老板放着粗制滥造的说唱,桌子钉在地上,凳子却摆得乱七八糟。我坐到她的对面,她也不抬头,似乎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的陌生人。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偶尔不满地回过头去——坐我后桌的那个小孩,他不停地拿脚后跟磕我的凳脚。她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呢?那难道不是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人吗?但她却毫不在乎周围,连带着这周围里的我也一起忽略,只是扫光了面前的一切,却堪称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口食物嚼了又嚼,然后咽了下去,用折叠起来的餐巾纸擦了擦嘴,这时我才确定了,这就是她。她抬起头来,发现对面突然多了个人,像是吓了一跳一样向后一仰。但她的双眼里很快迸射出新的光芒,不由得露出由衷的笑来。
“啊——是你啊!”
我还不太相信是她。如果是她的话,也许这时已经有了一个热烈的拥抱,但她还只是坐在对面。
过了半晌,见我没有回话,她的笑容也尴尬起来,只是轻轻地将眼神别到旁边。
“我们……好久不见了吧。”
她当时怎么没问我为什么变成一个邮递员了呢?
“我还以为你有多了解她呢。”
我没那个本事告诉你我有多了解她。她笑着和我说,“送给我东西,那要不稍微坐坐?”却根本没有听我回答,只是拉着我的手就向外走去。她上楼的步态还是如同我们刚刚分离那般,前脚掌踩在那栋楼铺满了白色瓷砖的阶梯上,脚跟却悬空在空中,如同踮着脚向前走去,像一只窜上楼房的猫。我却并不被她拉着,只是保持着和她一样的步调,无端地想起不知从哪听来的说法,说那种走法是某种短命的征兆。她拉开门前的防盗栏杆,几乎是整个身子都要压上去。菱形的铁条咣当咣当地合上了,带出一阵轻微的咳嗽,或许只是她没有打扫的习惯。我带着那个信封走进门里,恍惚间感觉自己好像走进的是病房而不是某人的家。白色的天花板,扣在白色的墙壁上,白色的墙壁围绕着白色的茶几,白色的茶几上摆着白色的眼镜,白色眼镜旁是白色的盒子,白色盒子大开着,里面露出白色的药片——你知道在某些国家,把一个人关进纯白的房间里是一种酷刑吗——她就生活在接近这样的环境里,连地板都是一尘不染的白瓷砖。她端着另一个杯子过来了,空气里氤氲起咖啡的香味。见我还在桌子旁站着,她只是坐在沙发上,用杯子把药片推开,随意地把它放在旁边,然后轻轻拍了拍身旁。
“我也没别的东西招待你,泡了杯速溶咖啡。”
我轻轻一笑,“听起来像什么很烂的笑话。”我坐到她的旁边,“这是你的贺信。”
“什么贺信?”
“就是……贺信啊,我猜你的作品肯定又收录进哪个精品集了吧?”
“这笑话倒还行。”她一把把信封夺了过去,随意抓了一个边角就把包装整个撕开,甚至让我担心起里头纸张的安危。粗略地读过了内容后,她叠了两下,就把那团东西扔进了垃圾桶,扎眼的黑色袋子这时才打破了白色的沉默。
“他们会说,‘朋友,你画得很好,但是缺乏了点独创性,建议多多探索个人风格,希望能够创造出更有活力的作品’,我上哪跟他们找那种活力去呢?”
“啊?”
你也不必拿那种眼神看我,你不了解她——我没想到这个可能性,就是纯粹地愣住了。
“啊。”
她拿同样短促的一声回答了我。
“不过我猜,我的东西马上就会有价值了。”
“我想也是。”我当时只是附和着她,“那帮人除非是瞎了,否则怎么可能对你的东西视而不见?”
她却只是好像我没有接上话茬一样轻轻摇了摇头。
“你说,一个艺术家,他的东西什么时候最有价值?”
“什么时候?”
“死了之后。”
她一遍耸肩一边撇了撇嘴,但是没有停下手中的画笔。我当时看见阳光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你还要玩几遍这种笑话?”
“那……这种事谁知道,下回我真的快死的时候吧。”
“照这么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抢着把你的画保存起来?”
“这回不假。这个笑话也够烂了——搞不好就咱们这回吧。”
“啊?”
我刚喝进一口咖啡,还没感受到哪怕是廉价咖啡粉的味道,就差点全喷出来。
“就和打游戏一样,刚刚开始煽情的开头就大结局了,对不起哦。”
“不,但是,只是,怎么说呢……”我手忙脚乱,放下杯子的时候还把咖啡洒在了桌上,一片聒噪的黑色。“不会是一个小感冒吧?”
沉默。
我在期待。我们之间开过不止一次玩笑了,我知道在我们之间,一场小感冒甚至会比世界末日还要严重。她一边带着口罩,一边用沙哑的声音装出哭腔和我说“我不活啦”,直到得到了老师同意她回寝室的消息,才露出狡黠的笑容来,把画笔干净利落地收到了一起。我看着她再一次整理起画笔来,我在期待。她把画了一半的画留在画室,背起包就向外走去。我看着她背起画板,我在期待。她拉开门,用她那猫一样的脚步踮着脚出去了。她打开门的时候抬起手来猛地一晃,赶走了一只一直盘旋在她面前的蚊子,那时我突然明白,我是一个客人,而她在这沉默中告诉我她要送客。
“和我去转转吧,我要工作了。”
她又走在我前面,像过去一样。但我只是突然想到,即使是她的家里也起了蚊子了。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哀伤,前所未有。我知道你又要说我们这些人不说人话了。但我只是想到,画室里的她从来没有被蚊子这种小事打扰过,但现在我却宁愿不想起那个关于病痛的猜测,只是被她家里起了蚊子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实压着。仿佛一眼看去,在白色的纸上有一个黑点,而我打翻的咖啡还没来得及清理,这白色的世界就一点一点地离我远去。她似乎是看我一直没有跟上,在街道的另一头停了下来,轻快地转了个身。她的身后就是那个广场,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我还以为你跟丢了呢。”
“心情不好吗?”她在树旁找了个位置,支起了画板。
“也不是。”
“那为什么那么沉默?”
她支起了另外一个牌子,我只看见“艺术画像”四个大字,下面的价目我却没能看清。
“这两天没睡好吧?”
“来这里之后我就不睡午觉了。”
“难怪。”
广场上人来人往,但大多只是瞟了眼那个牌子。她的表情波澜不惊,似乎把面前的一切当作一幅将要创作的画像。当画笔放在画纸上时,她久违地叹了口气。
“我们到底是来到这里之后都变了,还是我们都变了才会来到这里?”
“我也不是哪里变了才当邮递员的……”
说白了,你不还是觉得我们俩不在一个世界里吗。我把后半句咽了下去。我来到这里毕竟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吵架的欲望,还好她是她,我在心里想,但凡换另外一个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后半句扔出来,还好她是她。
“我知道。”她偏过头来,好把眼神投向我。“我只是说我变了很多。”
她的手颤抖了一下,白色的颜料里就混进了其他颜色。我看见她又气又笑地又叹了口气。
“我有点怕连你也变了。坦诚点说,我其实很羡慕你。所以如果你没变,那就太好了。”
我的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是“凭什么”。可为什么是凭什么?
她仍然自言自语一样地讲着。
“那不是小感冒。”她重新找了个格子放白颜料,继续画了下去。“登革热。来这个城市之后不久,我就因为这个进了次医院。”
“但你当时为什么突然离开了?那场竞赛刚刚结束,你就不来画室了。老师也不知道你怎么就突然走了……”
“因为我输了,就这么简单。”她的眼睛突然聚焦在眼前的一只珠颈斑鸠上。不过一会,它的剪影就出现在了画面里。“我的家里人一直告诉我,我应该去学习你的方法,去多画一些‘人们看得懂’的东西,别再搞那些旁门左道了——我不是觉得你的道路不好,当初在画室,同学和老师们也确实喜欢你的作品,我也是。没有人不想走一条基本功扎实的路,但那只是不是我的道路。我和他们说,艺术这东西不是定于一尊的,我也不是什么‘旁门左道’。再怎么说,我都和你坐在同一个画室里了,怎么着也没差到哪里去吧?但他们不相信啊!所以我就和他们说,‘要是我赢了那个竞赛,就别再对我指指点点了’。所以你看,我那会好像也挺努力的嘛。”
她顿了一下,却小声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倒也不是完全没预料到我会输。”
“但那也只是一场比赛而已,以后机会还有的是嘛!你家里人怎么能……”
“问题不是这场比赛怎么样,问题是他们的耐心只能延续到这场竞赛,那我能怎么办呢,不成功便成仁吧。当然,最后还是你赢了,恭喜你。”
我不知道这些事情,甚至因为引开了话题而感到一阵羞愧。我还没做好准备接受她的祝贺。
“我和他们吵了一架,然后就离家出走了。我原本还以为带着的钱能支撑一会呢,谁知道这地方的蚊子这么厉害啊?反正我钱花了大半,医生还告诉我,我犯了什么并发症,什么纤维化啥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大概就这的问题。医生告诉我它治不好了,只能一直吃药,但是说实话,我也没那么多钱。你看我都在这里给别人画画了,哪能掏得出钱来。况且,他都告诉我治不好了,那我还有什么好扯的呢——我倒是不怎么怕死,偶尔买点药,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
“我一直以为你在和我开玩笑,就像我们以前那样。这个事实有点难接受,我有点……”
她哈哈大笑。
“我都没把它当一回事,你怎么就开始忧伤了?”
“我们也许是都变了才来这里呢?”
很烂的笑话,但她的笑声里混入了我的笑声。
不过我想到,再这么聊下去,恐怕她马上就要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了。我连忙开口。
“早知道我当时就不会那么拼命了……”
但我的话止住了,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要是敢这么做,你猜猜我会不会放过你?”
“我只是说,如果你没有那些事情拖住你,你也会赢的。我可能只是事情少了点。”
“也许吧。”
“如果你赢了,也就不会来这里。也许会比现在要,怎么说呢,幸福点吧。”
“他们不会让‘缺乏独创力’的作品入他们的法眼的,你在说什么呢?”
我感到那句能够左右一切的话语就在我的喉咙里,但我说不出来,像噎住了一样把它卡在了喉间。
“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朋友,我只是有点……”
“可我没有因为这个就感到不幸福啊?幸福是我自己的事情嘛。”
“可能只是我自作多情吧,但是对我来说,幸福不仅仅只是关于我的事情。”
她的表情似乎看起来很惊异。
“怎么了?我还以为能在老师手底下活下来的人不会再对什么东西感到不幸福呢。”
“老实说,赢了竞赛之后,虽然有很多人找我约稿,但我感觉有点灵感缺乏了。毕竟,你知道嘛,我是那种很无聊的人,哪像你灵感那么充沛。我现在感觉就像个文盲,人家偏说他有文化,他又堵得慌,又说不出来,你说还能幸福到哪去?”
直到太阳西沉,广场上的人群将近散去,她也没有回答我,只是带着赌气一样严肃的表情看着广场上的东西。终于,在昏暗的光线下,连画面都变成模糊的一块,她终于将画板用力地收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
她的脸上出了一丝挫败,我突然明白了,这是因为这一天里都没有人让她画像。或许这让她感受到了我说的那种感受吧,她喃喃道。
“我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先不谈这个,你的晚饭呢?”
“不吃啊。”她很自然地回答我,“一餐而已,饿不死的。”
“或许我可以给你买药呢?如果你药钱的支出可以少一点,至少生活上还可以支撑……”
“没必要,谢谢。”
“或者我付你的饭钱?只是作为一个朋友的关心,再怎么说,饭总得吃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似乎有点烦躁。
“好吧,至少我偶尔请你吃餐饭怎么样?如果广场上没人,你就干脆给我画两张像。我可是约一个伟大的画师的稿子!你说这个怎么样?”
“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我亲近的人来施舍我,你不知道吗?”
“请你吃鸡块,反正当初你也老请我,算是还你人情嘛。”
“唉……好吧。”
“那我们就走吧?”
“今天没画,那就算了。那么,再见。”
“唔,呃……再见。”
唉,纠结的人。
我看着她穿越街道,走走停停,走走停停,不时怅然地站定了,似乎是要回过头来说什么,但还是继续走了下去,直到成为一个看不见的点,我们就这么分别了。原本她一转身我就可以离开的,但我还是留在那里,不知为何而等待。我的一部分良心就站在我身边,惴惴不安。我听见它对我说:
你很清楚,你的话句句属实。但结合在一起,却是一个虚伪透顶的谎言。
四
她喜欢不能在这南方天里盛开的矢车菊。
这并不是什么多独特的爱好。我们偶尔去写生,在路边,便星星点点地生长起这种小小的蓝花,让人怀疑是不是谁走到一半弄洒了颜料。她甚至曾设法拿到些种子,于是蓝色也悄悄攀进我们的画室里来。这和我刚刚所说的初遇并非毫无关联,我就是在初遇后想起了她的这种爱好。可也正是因为它太常见了,后来去她家之前,我也总想去花店里找到一两束,好给她一个礼物,却总是空手而归。我对周围的事情总缺乏感知,甚至也是才知道矢车菊这种花压根不能在南方生长。我想花店的老板看我一定像个傻子,怎么会有人想在一个压根不适合花卉生长的环境里养出花来,这不是糟践种子吗?
可她仍然种。我想我们不见的时段里,生活的风霜一定磨练出了她一种几近异想天开的执念和与之相配的少有韧劲,直到我们见面,她已经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她房间外原先就不太大的阳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盆,我也不止一次地看见她在这房间里把那种着花的花盆挪来挪去,不时坐下来狠狠呼吸两口空气或是吐出一阵咳嗽。不去广场时,她的画板就搭在这些花盆中间,偶尔我能看见那幅命中注定的画,像是命运。但这花朵不给她情面,总是很快地便枯萎了,那时我总会再次送来拒稿信。于是她就再种,再看着一股新芽从土壤里冒出来,然后我再把新画送出去。人们相信“逆天改命”的传说,但机缘巧合构成的自然不给你这个机会。最好的一次,这矢车菊终于开花了,但也很快地枯萎了。它的花瓣片片垂落了下来,可它站着!生在北方的矢车菊把站着的风骨当作是一种习惯,那不算什么,它们天然地生活在那里,可就是在这样无可盛开的南方天,也总有些北方的花要开——偏是有些花朵是向着死了去开的。这花朵撑了几天,终于还是凋落了,没有留下种子,我那时只是游荡到她的家去,告诉她之前的投稿石沉大海,而对方连拒稿信都懒得寄回来。她一边说“那就算成为了电子垃圾”,一边却转过头去看向了那个花盆,许久没再说一句话。我站在旁边,只感到一阵局促,在进退两难中,看见她竟生出了眼袋。
自此之后,她也就不再种矢车菊了。
我疑心,那所有枯萎的矢车菊,是不是最后都会来到她的画布上。无怪乎我梦到它——她素来擅长在她的画里藏上一抹蓝色。它的生命是这么顽强,如果你当时也在画室,你会看到,她甚至是用力地控住了笔。她不是在试图释放这磅礴的生命力,更像是尽全力地在抑制它。如果连她都不能把握住这满溢的蓝色,它似乎下一秒就会冲破了颜料的边界,占领整个画面。直到现在我都说不准我是不是猜准了她,但她一定也曾梦想过驾驭这种蓝色,让它在画布上激荡,像是大海。而我像是一个晕船的乘客,在画室里,总要和她的画保持一个角度。
而所有现实里枯萎的,都要在那幅命运的画上复生。
最显眼的还是那绽放的矢车菊。在阳光底下,这捧花像是从花盆里炸了出来,舞台谢幕一样将自己的花朵递向了天空。绚烂的光芒透过了花瓣,又同时从表面放射而出,整个花团,就像是一个整体,透亮地穿出光来,蓝色、蓝色、蓝色。我太熟悉那抹蓝色了,以至于如果直接面对,总会感到一阵心颤。但她似乎知道,这种肆意、狂放的颜色,它不仅仅是一阵四处涌流的冲动。于是,她又一次控制住了这种激情,把这花盆放在了窗户之外。我们看见这画里的花朵,就如同坐在客厅里,看见花枝从阳台处伸了进来,窗户的里外,就这么分离开了。我们正像透过这层窗户,看见了不知在何处却确实存在着的美的世界,那是缪斯的世界。我知道那并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甚而想要找出一些不合情理的地方——这里的光照不可能是这样的,那里的透视也不会这么展现……但一切的疑惑在一种摄人心魄的震撼中沉寂了。我并不是一个很“美学”的人,这个评价甚至不需要我自己来做。当初在画室与她分离后,我所有的作品都变成了对摄影艺术亦步亦趋的模仿。
我曾见过这幅画——她从老师那里请好了假,像猫一样偷偷溜了出去之后,老师从门口进来,绕过了我,看向她的画板,我那时瞟到了这幅画的骨架。老师随意地用指节摩挲着她画面的边缘,脸上颇有些玩味的神色。
“想法还是不错的……只是对她来说还是有些难度。”
说着,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眼神,正面迎上了我的视线。
“按照现在的进度,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你要我说实话吗?我会告诉你我看不懂。
但我当时毕竟没有现在的果决,我也没有敢和他叫板的勇气。他当时好像给我讲解了很多,我只是记得,我能做的只有似懂非懂地点头。现在成型的窗户,当时似乎只是一个框架,而透过这框架所见的世界,似乎逐渐地被拆开了。色彩、光影、透视,一切似乎都只是要素。
美竟是如此简单的东西。而——
把这些要素重新拼接起来,这就是美吗?
我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一种激动人心的东西,就好像诗人常迷醉的狂喜那样——美的基础和框架,就这样如同积木拼接一样搭建了起来。明明灭灭中,似乎一切的事物在我面前,都融化成了别的东西,像橡皮泥一样扭曲成不同的形状。而她种在窗边的矢车菊,那聚成了一团的矢车菊,仿佛流淌一样滚落下来……
“啪。”
这种狂喜的感受飞走了。老师只是扫了扫手心,一个黑色的东西就这么被扔到一边。
“又快入夏了,又在起蚊子。到时候她回来你再和她说吧,空调你们想开自己就开,记得注意进度。”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她的画面前,而我的眼睛,已经如同磁石一样紧紧粘在了上面。那个下午我什么也没干,只是痴狂地调着一种蓝色,一种现在看来似乎只存在在记忆里的蓝色,那从窗边流淌下来的蓝色。她的一切秘密一定都要藏在这种蓝色里呀!
“虽说败是败了吧……但我对这画还有其他的想法。我没有放弃这幅画,也不知道经历多少麻烦,还是把它带来了。”
她的一切秘密确实都藏在这种蓝色里。现在她仍然站在这白色的房间里调着蓝色,响应着外面的雨声对我说着。旁边站着一个无关的我,直到永远都猜不透这蓝色背后的奥秘。
“我觉得画面不会在这里就结束——这背后还有更大的一个世界。你能想象吗,作为单独作品存在的画面,只是更大的组画的一部分,而当它们接合在一起的时候,会诞生超越任何一个部分的独特感受。如果一个画家,哪怕只是我,一生里面能够有这样一幅作品,那真是幸福得不得了,其他人说我没有独创性也不管啦。”
她拿画笔指向窗户的旁边——她已经在原先的画纸旁接上了一张新的——那里已经搭建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那就是缪斯,我的缪斯,我们的缪斯。这样的世界里,她要怎么看这个花呢?我想,那一定是一种刚健的形象,好像她可以自由地观看这花朵,而不受任何事物的制约。这可不算神神叨叨的,我要是能画出来……”
一阵猛烈的咳嗽,她赶忙收回了手臂,免得颜料打在画纸上。
“抱歉,只是又有点咳嗽——啊,已经这个点了!难怪呢。等我喝个药,我们还是在广场分别吧。”
她像是例行公事一样,把药片和着水匆匆咽下,差点又引发一阵咳嗽。只是在一阵不安的抽气声后,她似乎又回到了原先的模样,于是她拿起门口的雨伞,闪身让我走出房门。
可能是因为下雨吧,街道上并没有那么多人,她仍然走在我前面,这样就显得她更加自由,我恍惚间觉得她好像从未病过。 似乎是憋了老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她在我前面,似乎是游戏一样,将雨伞伸得高高的,好让伴着雨水而来的风吹在这个伞面上。她轻轻地松了松手,好看看这个雨伞会不会在风的作用下漂浮起来。有一点雨滴落在她的身上,但她似乎毫不关心。我只是沉默地在旁边撑着我的伞,心里没有一点像她那样的轻松,却只想到当初和我同台对垒的只是她灵感的几分之一。
那我做了什么呢?
“今天下雨,肯定没法让你撑着伞待在广场上,那就不用请我了,恭喜你哦。”
“早说啊,我就让你在家里画我了。”
“不了,那地方得留给自己的灵感。”
“原来像你这样的大画家也得留点灵感。”
她轻轻打了我一下。
“说到灵感,你上回和我说你是灵感枯竭了来着?但为什么非得跑到一个新的城市,找一份新的工作?这都哪跟哪啊?”
“呃,这个嘛,倒也没多苦大仇深的背景。所以说……”
“不愿意告诉我?”
“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你不敢告诉她一切,就这么简单。我不合时宜地再次想到。你不敢想象,如果她知道了那个曾经和她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你居然变成了这个样,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当是为了她,你必须做点什么。
“其实我有个小计划。”
“怎么说?”
“其实说实话,我感觉那些人眼睛都瞎了。你看,他们连你的画都会说‘没有独创性’,更何况我的?约稿属于吃饭那个部分,人还得有点追求嘛。我就在想,能不能通过我自己的能力搞点自己的东西出来?这么一来,我就豁然开朗了——如果能在完全无意,没什么参与的情况下穿越整个城市,像旁观一样画出周围的点点滴滴,这该多有意思啊,总比和那些人待一起来得强。于是我就来这里了嘛,和你毕竟也算是纯粹的偶遇,看来伟大的画家审美都是相通的。”
这是一个烂得出奇的借口,你没发现吗?你约稿的钱难道不够你出一个画集吗?你没灵感的现状可以通过这个扭转过来吗?她要是找你要起初稿你该怎么办呢?你要联系哪个出版社呢?她会认识吗?你们分离的时候,她知道你在外面有多成功吗?一切的一切,最后的最后……
你知道她缺乏的那个独创性,是被你夺走了吗?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也可能没有,是我想多了,因为她接下来便对我粲然一笑。我们走到了广场的边缘,马上就要分别。她转过身来,却好像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等了几秒又回头来看看,见我还没走,隔着一点距离对我说到:
“那,祝你顺利!”
然后她撑着伞离开,留我在细雨里。我在劫后余生一般的感受里突然感受到一阵轻松,再一次想起那个神秘的蓝色,然后又想到了过去,想到那个模糊的长谈。我在一种侥幸的快乐中思考着。
老师和我分享了她的灵感,他有没有和她分享我的技法呢?
五
我坦言,我曾幻想过,在这个城市里重建一个一模一样的过去。对于一个怀旧故事来说,这样的安排真是再好不过了。
即使经历过一切之后,一切仍然可以没有任何影响。她仍然可以把这幅画画下去,但我这回可以不再阻拦,我也没有阻拦它的理由。我们仍然偶尔去餐厅,她会坐在我的对面,和我抢着桌上的鸡块,手上的颜料还没有干,她说红色颜料混进甜酸酱也看不出来。她仍然可以在广场上一展才华,只要不是大雨,广场上总会有人的,我们可以抱着同样的期望,同样的快乐,在广场上一直等待下去,直到我们交到好运,有了一点成就,于是还有理由紧紧相拥。我们都才二十多岁小青年,多么年轻,还值得去相信命运,正是命运展示了一切,让我们来到了这里。
但命运,命运它是一个顽固不化的富二代。你知道吗?有些人就是这么乐此不疲地毁掉其他人的人生的。他邀请别人和他共同享受浮华奢靡的生活,厚颜无耻地告诉他们:看啊,这可能是你的人生,你不想要吗?于是那个“别人”,在欲望的面前败下阵来,做下了无数悲剧,他可以自得地站在旁边,如果可以的话,他还会鼓掌嘲讽:看啊,欲望。
我有时宁愿一直当一个精神上的穷鬼。我没有天分,也不是一个灵感充沛的人。我擅长的事情是日复一日做最简单的事,我本不该赢的,我本可以不赢的。但我看见了那个世界,它就站在那个窗前,指着那窗外的花盆对我说:看啊,那里还有一个世界,一个可能你一辈子都不能碰触的世界。
但你难道不想在那待一天吗?
它给了我居留的权利,但它没有告诉我进入的道路。
我不想再画八十分的作品了——我不想随便找个村姑,套上花环,就向全世界宣布她是缪斯。击败她后,我对自己曾经的一切作品都生出一种厌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厌恶她,仿佛她一直向我挥舞着前往这世界的车票,却不告诉我如何做。然后呢?她离开了,轻轻松松,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或者不如说再造高峰。但我却永远停留在这个地方,每天画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
我想要崇高,我需要无比深刻的痛苦。作家们喜欢“深刻”这个词汇,看看他们把自己笔下的角色折磨成了什么样子,他们在献祭了不知多少人后得来了深刻的评价,短暂地来到了这个世界。这世界上一定有这样的地方,深刻的地方。我可以去到那里的。市井气息!小民尊严!平凡之美!你看啊,这崇高永远隐含在平凡的事物中!
但我的命运喜欢让我事与愿违。当我安于平庸时,它向我展示了这样的一个世界,但我想要攀登、想要远行、想要去往那个崇高世界时,它却只向我展示出一阵图景。这世界上绝不会有一个画家去画大街上两个人举着煤气罐向对方扔过去,也不会有人去记录自己旁边的人晚上是不是打鼾或者磨牙。不是吗?告诉我,你的目之所见,如果只有这些东西,你还有勇气动笔吗?
我实在是累了,平躺在床上,只是望着天花板,连转头看房东的心思都没了。什么动静都没有。
我可以回到过去的。我也可以不顾一切,只关注自己面前的八十分的东西的。我也可以在这里修复那样的一个过去的。我只是没有把握住机会,但未来还有更多的机会。我可以拿起画笔,让那个画集不再只是一种创想。我已经很久没画画了,我所擅长的,我正在做的,我只能做的,只是在这里,望着天花板,像一只蚊子不停地嗡嗡发出噪音,连裸露的皮肤放在我面前,都没有勇气一头扎下去。
你只是无力修复过去,又没那个本事走向未来。
但这种生活也不代表不美,是吗?我可以继续用更多的话语说服自己,告诉自己,你确实做着这样崇高的,为了道德和美而牺牲的工作,艺术就是这样的。在一切都还没走到无可挽回的境地前,我也曾努力过了。我只是来得太早,或者太晚,或者……
我有点犯恶心。
你看,你的内心里,就涌流着这么一片污泥组成的大海。难怪你只是她灵感的奴隶,你甚至来不及做自己的奴隶。
六
“终于,是好消息了。”
她这回没有把我送去的信一起撕掉,而是再一次沿着原先的折痕折叠回去,把它重又放在了桌子上,随后向后躺在沙发的靠背上。她看起来并不很激动,声音听起来只是平平的。看我从门边走进客厅,也只是朝着自己的旁边做了个手势。
“画投出去了?”
“嗯。”
我已经忘了送了她几回拒稿信了,可能是因为这个吧,即使是知道了自己已经投了稿,她也只是半躺在沙发上,不说多余的话,身上盖着毯子。紧闭嘴唇的冬天只是刚刚过去,再过不久,四处弥漫着湿气的春天又要到来,难熬的一年。
“怎么看起来这么平静?我还以为你会很激动呢。”
“我只是在想:在这之前,我失败过不少回,只是等得很漫长……”
她拉了拉毯子。
“我在尝试去接受它。”
“但是你看起来好像挺累的。这儿的冬天也不好过。”
她只是沉默地点点头,眼神在这房间里游移着。在无意间,我的视野里已经闯进了一些灰尘。从我们脚边的桌脚,到面前柜子的顶部,再到头上天花板的边角,她似乎只是想要把所有起了灰尘的地方统统用眼神标记下来。她重重地呼吸着,好像想要说什么,但又被重重思绪压抑下去的样子。到了最后,她再次站起来,打开了画板,把那幅画又重放了上去。
“我想放弃掉。”她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平平的,“你如果方便,能给我写个邮件回去吗?就说,承蒙厚爱,由于最近事务繁忙,我不得不放弃这次珍贵的机会。如有可能,我将日后再次供稿,大概就这样吧。”
我看着那个信纸,恍惚间又把它看成了退稿信。
“为什么?”
你迟到了许多年,
而我没法等那么久。
我为你所种下问候的花儿,
如今都已经谢了。
我已经快忘记她还有读诗的爱好了。一个放进故事里会被读者嘲笑没有前文的说法。画室里的时候,我喜欢开她“文青病”的玩笑,你说起我们这些人老是不说人话,那也是我从那里学来的习惯。
而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春天到来的时候你在哪里?
春日仍在门畔,
那时白日灿烂,黑夜明晰,
当我了无牵挂之时,
当我风华正茂之时你在哪里?
“而我的心中已然寒风呼啸。”
我这才发现,她也已经为颜料盒找了个架子,绚烂的色彩,此时就放在那个架子上。
“我刚刚在心里算了一下,如果我一天画上十六个小时,或许我还可以一边继续画自己的画,一边把这个任务给完成掉。但是这活我几年前估计能做,现在已经没那个能力了。我思绪万千……我的脑中有无数个想法,它们每日每夜折磨着我,像请求我把它们画出来……但我已经做不到了。我需要休息,集中在一部作品上,否则我就只能一事无成,一事无成地离开这个世界。但我还不想这么样把一切都放下……”
顺着她的手臂,她笔下的缪斯,似乎已经失去了四散的光芒。和那朵矢车菊相比,已经显得相形见绌。那个缪斯伸出了手,似乎想要去碰到花盆,但终究隔着一段永恒的距离。我希望看见她有向前的趋势,好像向前一步就可以碰到她的花儿,但她似乎连这种向前的动势都已经失去了。在那之间的薄薄的隔膜,让我想到监狱。而缪斯的衣裙,似乎也已经无可挽回地暗淡了下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的缪斯是刚健的。她为什么会是现在的样子?”
“我如果说这是我的翻版,你会相信吗?”
“不,我绝对不会把现实里的东西搬进作品里去,我没有那样的习惯。”
“我记得你说了不止一回这种事了。”
“那就对了。”她停了一会,“她是什么样的,我都有能力把这幅画完成。不仅是完成,我还能把她画好。好的想法十不存一,搞创作就是这样。”
可那是借口啊。
“虽然整个画面的重点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改变,但我感觉问题不大,等我把其他的部分完善起来了……”
“我有个小问题。”
“怎么了?”她又开始画了起来,我便更好地看到了她的颜料盒。我的眼神在哪里搜了又搜,终于还是确认了那个事实。
“其实当初在画室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用在矢车菊上的那种蓝色。我试了很多回,从来没有成功过。”
“是吗?那我感谢你,我知道它确实很独特。”
“可是你现在却没再用了。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会在缪斯的衣裙那里加上一两笔来着。”
她又笑起来,但这回冷冷的。
“要是你这个态度,你那个画集肯定没我的好看。好的东西就是拿来突出重点的,用多了就俗了!说话还讲究详略得当呢。”
犟。当我说到她的执念,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倒也不用这么抵触吧?你这么想,连我这样的都能问出这个问题,那些观众和编辑肯定也得问你。咱们开开玩笑倒不算啥,去和编辑与观众开玩笑,这过分了吧?”
她不说话。
“况且,单纯就明暗来说,缪斯的衣裙那里是不是有点太暗了?我只是刚刚想到这个问题,所以想到你那种蓝色,我觉得用那种刚刚好嘛。当然,如果你有其他的办法……”
“现在上基础课就太晚了,我没那么多时间学。”
她突然把画笔往洗笔的杯子里一投,飞溅的液体把我吓了一跳。我本能性地向后挪了一点。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怎么能这么说?”
“你这两天心情差得很反常。”
一点也不反常。像是被扎破了的气球,她终于像瘫了一样倒在了沙发上,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脸。老久,才从手的后面传出一阵粘滞的声音来。
“我忘记那种颜色的调法了。”
我们最终都会明白,坚韧会有一个无可否认的底线。超过了那里,沐雨经霜之人,就再也不可能面不改色。而命运甚而击败了强者,打碎了你手中的画笔,就不再可能画出那样的作品。
“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就是,怎么说呢,我以为这种事情对你来说就和肌肉记忆一样简单呢。”
“肌肉记忆也是会忘的啊?人家还经常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呢,这都是好几年前调的东西了,不是想记就能记的。体谅一下我,行不行?”
“但这影响了你,也影响了你的画,不是吗?”
“不是。”
“不是的话,你还会这么大反应吗?”
她坐了起来,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把头别了过去,躲开了她的视线。
“它重不重要,和我的反应大不大,这是两码事。”她的声音慢慢有了点波澜,“能记起来,我肯定还会再用;记不起来,这也是无可挽回的事情。你能不拿这些无聊的小把戏和我争论吗?我没那么多心情和你再争下去了,还有很多地方要画。”
“但是,再怎么说,调不出来,你不也觉得很着急吗?这也不一定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问题……”
“你聪明,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你最近睡多长时间?”
“你想让我多休息,是不是?我直说吧,我睡不着——我的心脏也开始痛了。我每天都要等到自己困得受不了了才能睡着,还没睡够就醒了,你懂不懂那是什么感受?”
“就是这样,你才需要休息啊?我理解你想把这个画画完的心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再说了,还缺点什么,我可以帮你嘛,等你略微恢复一点,咱们再聊这个问题,你觉得……”
“画到一半我就去死,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好一点?”
我试着坐在她旁边,向她伸出手去,试图扶住她的肩。
“咱们不把时间花在这种事情上面,行不行?没有人愿意你就这么死了,我只是说你稍微停那么一两天,也是为了你好。”
她向后一闪,劲大得有点超乎我的想象,我的手扑了个空。
“对,对,为了我好,多好的借口!我家里人也和我说‘让你学学你同学是为了你好’来着,你这就学会这招啦?”
“你吃枪药啦?我只是提点建议而已。我理解你很着急,但是我们也想想现在的状况,行不行?”
“不行。”
“好吧,好吧,那你画,我不拦着你。你有什么别的想要的,我来帮你解决,成不成?”
“我也不画,我就在这坐着,坐到我死了为止。”
我彻底搞不懂她想干嘛了。不过,一时半会她也没多说什么,我希望她真的能在旁边好好休息一下,我们就这样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我小心翼翼地再次开了口。
“我有个小建议,你不听也可以。咱们就当一个可能性聊聊,你觉得怎么样?”
她仍然不说话,我就更大胆地说下去。
“你看,你走了这么久了,你的家里人肯定也想通了。你也不用非得想着你家里人就是那样的,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呢?咱们就当周转一下,好好把病养好了,再画也不迟,你甚至可以把整个大画都画完……”
我的话又一次被打断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甚至连背部都颤抖了起来,我知道,那是生气的征兆。
“你觉得我是个病人了,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可怜我,满足你的虚荣心,是不是?”
“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我们可以不用那么坚持——”
“是不是!”
她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暴怒的?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的双手就已经狠狠地抠进了头皮里。她此时必然经历着我难以想象的痛苦,这让我感到一阵后悔,但我并不觉得我的话有多不合时宜。
“我……唉。”
短促的停顿之后,她突然崩溃一样大叫出声,将自己肺部的所有空气全部挤压而出,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令人不安的喘息声。
“我是一个病人——你能不能搞清楚这么一件事情,我是一个病人,而且病得越来越严重了?一定要我亲口告诉你这件事情吗?我知道我越来越衰弱了,不要你说!我越来越控制不了我自己了。我不能剧烈运动、不能思考太复杂的事情,甚至有的时候站都站不住,我要坐在沙发上才能画,画画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除此之外我就和一个废人一样!”
一阵咳嗽。但这并没有阻挡她。
“你现在和我说要我回去找我的家人,好主意啊!我和你说,他们回头和别人聊起我,要么说‘你看,她怎么就选了一条这样的路,把自己搞成了这样’,那个别人还得装模作样感叹一下,说我‘这个状态下她还在画画,让人敬佩’,你犯不犯恶心啊?我犯恶心!”
她顿了一下,下巴弹了两下,终于像是宣告一样说道。
“如果我追求的美,就是这么一种东西,遭受了一点点挫折就扭曲了、放弃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了——我坚持的缪斯就是这么不堪一击的东西吗?”
她突然将颜料盒扔向了客厅那一边,液体飞溅。那一瞬间我心惊胆战地想到了这画粘上颜料上的可能性,那样,一切就全完了。好在,画纸很争气地躲过了这一切,我决定等会走之前帮她把地上收拾好。她像是断了线,蜷缩在沙发上,不敢看那一边的一片狼藉。
“我其实清楚,他们说的也没错。画室里面其他人评分总比我的高,竞赛也是你赢了我,我算什么东西啊,你劝我回去?”
“根本没那码事,老师也很喜欢你的画,你清醒一点……”
我本来还想说“我也很喜欢你的画”,不过恐怕现在她不把我当回事。但我也清楚,我当时也应该把它说出来。
“清不清醒都没用了,我不剩多少时间。我只问你:你现在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痛痛快快地画,然后画到一半,死了;一种是畏畏缩缩的画,然后画到一半,死了。你选吧!”
“我……我不知道。”
“那就对了。但我知道:必须痛痛快快地画,无论如何都要一往无前。即使我越来越虚弱了,我也坚持的是自己的美学,不是什么其他人的,更不是什么‘大行其道’的,这不是一个选择问题,这是一个观念问题。”
你的东西现在也是大行其道的。我苦涩地在心里说,我配不上它。
“所以,我真的感谢你的好意。但是别的事情,咱们还是免了吧。我真的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让我最后再留下点什么吧。我刚刚还在想,如果我要把下一个画面画完,我还要干不少事情,甚至每天都有单独的任务,但我只是觉得,我最后还是能留下点什么。”
她试图站起来去那边收拾东西,我拦住了她,自己走向那边。
“我有的时候也会幻想:这画要是真的能画出来,该有多好啊——所有不给我发奖的人,他们肯定都有问题!哦,那些颜料可以留在那里,我会收拾的。不过我毕竟还是完成了,大概四分之一吧,也还行,得个三等奖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我没有投出去。我说了,不用搞了,我会收拾的!”
我却只是背着她继续收拾着,我不想让她看到我此刻的表情。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我只是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的。我甚至想说,我比你更难接受这个事实。”
“那没什么的。我也知道,我最近的心情确实很反常。”
我把所有固体的东西放在一边,顺手去拿拖把。
“我说了,让我来干。”
她的声音里明显有一点不悦。我只能停下来,但是手足无措。
求你了,求你了,我背对着她,但我一直等着她再对我说什么。我不想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像一个摆件。我们的见面难道不是越来越少了吗?即使是骂我也好,骂我在刚刚说出了那么不切实际的话,再对我说些什么吧。
但我的身后仍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我是这房间里唯一的活物。
她不再需要我了,她不再需要这世上的一切了。
“那么,再见吧。”
我越过了那扇门,穿过走廊,冲下台阶,扯开大门,沿着街道只是向前,大步向前,甚至像是在逃跑。周围的楼栋疯狂地变化着,仿佛她仍然在广场那里等待着,而我们将要在那里分别。于是我继续向前跑着,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停下脚步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广场。
而她这回没有送客。
七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再往那栋楼走。时间长得像是我遗忘了她,我只是算着日子,猜到她的药片可能已经吃完了,才找了个日子再去见见她。
那天刚下过了雨,虽然雨势最大的时候已经过去,但仍然没有完全停下。凹凸不平的路面,似乎已经积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潭。我在人行道上走着,不时踩到一块松动的地砖,被底下潜伏的雨水弄得狼狈不堪。希望她能挺过这种日子。我心里想着,这种低气压的日子,就算是一个正常人,恐怕也受够啦。但空气潮湿清新,对她恐怕也有点好处。她如果需要去买药,怎么能越过这样的地方呢?
在无限的苦涩中,我甚至想到,如果我们不够凑巧,等待我们的,或许是永久的分离,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如同撕裂一般痛苦。我宁愿这不是一个赎罪的故事,如果真的有老天的话。我是一个罪人,走上楼梯的时候,我仍然想着,我的愚昧,甚至不足以让我理解这种罪恶的惩罚。我已经走到了她所在的那一楼千万不要让我面对这一切。我已经走过了走廊的一半,千万不要让我面对这一切。我已经来到了她的门口,我们已经熟悉到可以拥有对方家门的钥匙,但我在门口,却只感到拧不动锁钥,天啊,我希望她的门锁还没完全锈掉,这么拧下去简直让我害怕钥匙断在里面,千万不要让我面对这一切——
她还活着,她就在那里,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杯速溶咖啡,香气飘来我这里。
但她的生命力已经无可避免地遗失了。她的背深深陷进靠背里,我知道半躺的姿势会让她舒服一点。她的身体裹着毯子,让人想起已经冻僵了的人,他们已经失去了生死的感知,只是瞪着无神的眼睛看向前方。而她怔怔地看着的那幅画,仍然是我们命运里的那一幅,矢车菊在画面上开出了永恒。
就连我坐到她的旁边,她都已经没有丝毫反应了,只是张着嘴,嘴唇翕动着,拼凑着一点话来。
“我辜负了它。”
我不知道该用哪个它来指代。那是她的画吗?还是那个缪斯?是过去的她?还是现在的她?我想要找出一个答案,但我甚至不能告诉你我在找一个答案去面对,那是一种冷酷的不负责任。我深深地和她一起陷在一种静滞的破碎里,看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离我们越来越远。
“啊,你来啦……”她转向我,“咱们那一架,就先算了吧。谢谢你来看我。”
“没什么的。”
我鼻子一酸。
“我们转转吧,去广场。”
她撑了撑沙发,想要扶正自己的身体,但她没能成功。我想要伸出手去帮她,但她没什么反应,我只能把手臂收回来。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也正因如此,我们反而有了太多,太多的时间,我们可以不用太急。她终于站起来了,我只是沉默着,打起了伞来,仍然走在她的身后。
这个城市下雨的时候总是有点刮风,她的雨伞摇摇晃晃的,不时和她的眼镜框轻敲一下,发出一点只能让她听见的响声。我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一场灵异事件、一个故事,无论是什么都好,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让这个过程永久地存在下去,我就一定会这么做的。略显棕黄的水潭占领了道路,她不得不在这些水潭间绕来绕去,若是动作太大了,还要停下来休息一下,那时我就只能待在她的身后,希望着她能因为我还在而感到一点点安宁。
但终于我们还是到了广场。我们总是在这里分别,这回恐怕也一样吧。她站在街道的尽头,转了个身,等待着我的那句话。我们欠一次正式的分离。
“这么一来,就要结束了呢。”
“再说点什么吧。”
“什么?”
“再说点什么吧。”我几乎是哀求地说道,“我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这一切……”
“那,我走后,还有最后几件事情,你帮我办了吧。”雨已经停了,她将伞丢在了地上。“楼下那家店,我还赊了点账。老板毕竟是个好人,你还是还了吧。房东这几年一直没要我的房租,我所有剩下的东西,请都给他。那些纸笔,还有颜料,总能卖点钱出去,如果他的小孩想要个玩具啥的,总还能买一点。不要为我担心,你就和他说,我不会让他的房子变成凶宅的。实在不行,我还能成为一个温柔一点的鬼……
“但是……”我嗫嚅着。
“在最后,感谢你一直听我倾诉。我原本以为我只能就这么走了,但是我心里积着的话,最后还是说了。”
“总还有一点吧……”
“我没有忘记你,我也给你留下了一点小礼物,希望你还会记得我。”
“不……我不是要这些。”我感到我的声音无可抑制地变得越来越大,“讲讲你的心里话吧,算我求你了啊,我还想多记住你一点,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
她在笑吗?她在最后想要为我留下一点笑容吗?我看着她的笑容逐渐凝固了,眼泪渐渐从她的眼角滑落,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流泪。
“我——我不想死啊……”她像是哭喊一样大吼出声,“我也才二十多岁小年轻,我也没想到会死,我不想像一团垃圾一样被从家里抬出来,扔到炉子里烧掉,我不知道在那之后是什么,我害怕……”
我也是这几年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流泪。
“我走了之后,你一定要记住我呀……否则我做鬼了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多希望她以后变成鬼来找我啊。如果可以的话,告诉我我们终将殊途同归吧,告诉我我们最后可以在什么地方重聚。
而当时,广场上只有我们的哭声。
许久,她重新抬起头来了。她没精力再整理自己的脸,头发也哭乱了,她喘着气,已经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了。声音也只是断断续续的。我想要张开双臂,但她只是看向一旁。
“我们……我们再见吧。不要记住我的这个样子呀,它太丑了,我不喜欢……”
她跌跌撞撞地从我的身边穿过去,我甚至没能留下一句再见,也无力再转身目送她回家了。我一定在那里站了很久,回过神来,连脸上的眼泪都已经干了。广场上的人们离我们都太远,没有人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当回事。一阵风吹了过来,将她的伞扬向了空中,我顺着它,向前看去——
一只麻雀,自如地控制着周围的空气,所以收起了翅膀滑行在空气里,洒下一阵面粉的香气,那是从对面的店铺里传来的;从水潭里倒映出来信号灯的光芒;有点刮风,远处的树细细看来,其实不是静止的,树叶也如同麦浪一样翻涌着;栏杆上趴着爬山虎,长势正旺;有风从那一边吹过来,灌进耳朵里,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有点人在咳嗽,但是更多的人笑着。而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只珠颈斑鸠惬意地飞到了地上,在地上漫步着,歪了歪头,用疑惑的眼神朝我这里看来。
世界居然是这样的。
而,如果我可以对着缪斯说,这就是美。
然后我想到,一个人死了,不是什么其他的,死掉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死掉的人是她。而我,我做了什么啊——我用最艺术的方式杀死了艺术。
再然后,悲伤汹涌而来。
这是一个太过普通,太过平常的下午啊,这个下午和我们度过的千百天来说都没有任何的不同。很久之后我们回忆起来,只是觉得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是独特的,很久以前我们预料未来,也不会单独地想到这一天。我分不太清楚我现在所说的那个广场,是不是我当时真正看到的样子了。在很久以后,我会把它和一些修饰无可避免地混淆起来。在很久以后,我想到,我甚至也会忘记这一天究竟是几月几号,只记得这一天里承载了很多很多人的快乐,也承载了很多很多人的悲伤。
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想起来,就已经永远地忘记了,不要让我就这么忘记呀,只是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哪怕只是让我去想象……
八
我再一次醒来了。
我被一阵疼痛唤醒,惊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一定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一掌拍死了一只蚊子。而它的尸体现在停在我的手上,血囊也被打破了。我的鲜血从那里喷涌而出,伴随着余留的悲伤,在我的手上滚动。
我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
我时常想:一个故事,应该停留在什么时候呢?如果我们只是相聚,萍水相逢,她的离去,也只是我生命里疼痛却可以忍受的一次破裂;如果我们只是相知,不再深入,我们也大可偏离遗憾的结局,只把它当作一次美好的回忆;如果我们只是相争,在那一次吵架后就再无瓜葛,只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我们已经阴阳两隔,我也可以只把它当作一个单纯的悲剧,一次简单的怀念。
而现在,对我来说,这个故事只是还没有结束。
在那之后的几天确实只是像一个单纯的悲剧,我能做的也确实只是像一次简单的怀念。在那之后,偶尔还是寄来一些迟到的信,而我总是尽职尽责地把它送到了她的门口,在门前久久徘徊,不知道该把它放到哪里去。偶尔我会看到房东,在一起清理她的遗物时,我们还会稍微聊上两句,互相交换对她并不完整的记忆。她的后事,房东告诉我,已经由他包办了。
“不为什么。”他和我一起在原先堆起了花盆的阳台上抽烟的时候,只是略微眯着眼睛,看着白烟被呼啸的风卷走,“我们一定要‘为了什么’的岁月有点太长了。”
好吧,我在旁边抽着烟想着,相似的心彼此之间不会相距太远。
渐渐地,房间逐渐空了,我对她的记忆也逐渐空了。离开那个空房间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想到什么“我的记忆已经空虚了”之类的漂亮话了。只是希望下一个房客节制一点,最好把所有寄送的活都交给快递,还我一个安宁。而我——如果也算悔悟了的话,也可以抽出点时间来,做点通常被叫做“改过自新”的改变。如有可能,一段时间以后,我还是会重新开始尝试画点画的。我并不奢求能够超越她,只是觉得,如果我们终将在人世之外的什么地方见面,她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那个画集太难看”,恐怕我还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我素来算不上会开玩笑。
而在一些深夜里,就像现在的深夜里,我希望后面仍然跟着一个忏悔的故事。
也许是因为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吧。这就是为什么我再次看到一个送到那个地址的包裹时,只是感到一阵疲惫。我没有管它,只是任它在那里放了两天。也许是梅雨季快来了,最近的某次下雨,把它的信封打得七零八落,里面的东西就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保单,而无论是受益人,还是保险人和被保险人,名字都没有超出我的预料。
我记得,我在讲述的过程里,一定在故事的什么地方提到了这个保单。在我再次睡着前的某个时间点里,我一定提到过它。它这么重要,我怎么可能忘了它?
我把它放在了邮报最贴近身体的那一侧,让它和我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我如此精心地保护着它,走进旅馆的时候一定像是刚偷了东西的小偷。我把它放在了我的床边,一如往常,免得其他人感受到我心里的波澜。在这个故事的其中某个地方,我一定把它给房东看过。
而房东,当时只是接过了它,来回看了看。把它递回给我时,他笑了。
“真是个傻姑娘。”他把他的手机屏幕转向我,上面只是分布着真真假假的广告。
“你看看她,连保险都选不上赔得最高的。”
不,不,不,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准确来说,你怎么可能那么说?难道这么多的事情,这么长的时间,对你来说,都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我也许只是分不清梦和现实的边境了。毕竟在梦中,有些不合常理的事情,实在是太正常的事情了。
然后我看到,那份保单,此时并不在我的包里,它只是在我睡着时擅自行动,从我的邮包里爬了出来,谨慎地四处看了看,确保我和房东都已经睡着了,这才安然地绕过了整个房间,爬上房东的桌子了。
然后,我恨起这个很扯的解释,恨起周围的一切,也恨起我自己。
我拿起了那个破碎的包裹,它的外皮终于支撑不住,在我拿起的时候脱落了,她的一生就这么坠落在地上。这时我才发现,这保单并非包裹里唯一的寄送物,而也像是一层信封,套娃一样包裹着另一层信封。而在那信封里,只有一张简简单单的纸条,我马上将要看到她熟悉的字迹。
“作为对你陪伴的真挚感谢,我希望你的画集一切都好。希望这包裹里的东西,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再见。”
对牛弹琴。
你当然可以继续坐在这里,长吁短叹,抱怨命运。感叹自己的无能,但你知道,这么做无济于事。
当然,当然。
我将整个包裹仔仔细细地收了起来——破碎的外包装、保单、信封、纸条、她的笔记、保险人、被保险人、受益人、条款、明细、赔额、“最终解释权归本公司所有”、“XX人寿”——人已经没寿了,你还待在这干什么呢——然后把它们叠到了一起,规规整整,沿着原先的所有折痕,把它们全还原了。我的口袋里还留着半盒烟,和她的房东的友谊,还没能延续到这盒烟被彻底抽完。
你知道吗?我只是烟瘾犯了。
然后,我不紧不慢,掏出火机,点燃了它,这个旅馆真应该装一个烟雾报警器的。它的燃烧很安静,没有常见的噼啪声,火焰也很微弱,只有从尖端放出的一点黑烟,沉默地提示着燃烧的进行。快烫到手的时候,我将这包裹凑近了嘴边。
当火焰燃烧到保险公司的标志时,香烟点燃了。
窗外传来久违的鸟叫,我知道黎明就在外头。我不着急拉开窗帘,只是靠着它,静静地抽着烟,看着我面前的这个小太阳在昏暗的房间里规律地闪动,烟雾自得地四散开来。房东只是不满地嘟囔着,从床上翻过身来,手便自然地探向桌面,却只是捉了个空。他不甚相信地又轻拍了两下,终于发现自己的掌心只是触摸到一阵虚空。你知道,接下来的一切都将自然而然地发生,他当然会愤怒,而我会推波助澜一样点燃他的怒火。在争吵中,我当然可以“脑袋一热”地摔门而出,带着我最后的一点钱,甚至连那套制服都无暇带走。这个故事可以仍不结束:我会像玩味一般最后在这城市里漫步,不紧不慢,带着掌控一切的自尊,将我脑中这城市大街小巷的地图变成我脚下确实的路线。我会登上一趟火车,没有人在意它的目标,只是笼统地将它称作“远方”。我会在座位上久违地感受到明晰的梦境,那里没有蚊子的嗡嗡声打搅你安详的沉睡——我早说睡眠是短暂的死亡。梦境里面我会听到她站在窗边,眼神穿过我看到我的身后。她吟诵着一首诗,但不是为我,而是为了她眼中站在我身后的缪斯。每一个字符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而它们就要在这里重现,你看她已经开嗓了——
远行
我回望所有的夜晚
再也不见的人们
已经是永恒地离去
我缅怀整个世界
或者自己
今晚
我成为温柔的刽子手
一切的未来都已经了然于心,所以我只是带着怜悯看见房东惊讶地睁开眼睛,甚至感到了一丝嘲讽。如同看着烟花的导线已经点燃,我只是等待着他先开口。
“那保单呢?”
“我烧掉了。”
“你烧了它干嘛?”
“点了根烟。”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我转过身去,将头探出窗帘,等待着他的第一声怒吼。
然后,在一阵震颤之中,我看到一朵开在了南方的,我叫不上名,但仍在我眼前傲然挺立的,小小的蓝花。
天已经蒙蒙亮了,四处有些起雾。我第一次发现,从这窗户望去,正是院子的花坛。冷峻的太阳下,热烈的夏天就要来到——整个世界戴上了面纱,拿着捧花,向我款款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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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希望各位看得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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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栗童刚刚睡过两个五分好的觉——其实若不是中间醒了一回,本可以算作是十分好的。
嘘,不必问他,自然是不要你管,他就是被热醒的。栗童想不通这该死的太阳咋总有本事离着大地那样的近。同样的问题,他从出生开始思考了十几回,从来没得出过一个像样的答案,想到最后,甚至觉得连自己也该死,仿佛自己的脑袋从来没聪明到知道这事是为什么。唉,可惜了栗童的聪明脑袋,这世上的很多东西,其实都不那么有原因。就像大坝子村一定要有一个粟家,这粟家一定是有一个侧屋,这侧屋旁边一定是有一排树,这一排树一定是在烈日下伸长了自己的枝桠,这枝桠一定是要抛下这么一片阴影,这阴影却偏偏不一定地覆盖了侧屋里的床,这床上又反而一定地有了一个栗童,还一定要离开了那一片阴影,不偏不倚地躺在太阳底下。这么一来,栗童的醒,反而又有了一个确切的原因。这世界咋老是有本事把这一切搞得这么有原因,栗童也从来没想明白过,只是看着爷爷和奶奶睡在这片一定的阴影里,倒也觉得自己挨晒是件正常的事情,想到这里,栗童的第二觉就自然地又有了五分的好处。
栗童的这一觉纯是自己给自己争取来的。天气一热,去城里的那辆班车,就一定地要出一点问题。既然出了问题,那自然是来不了大坝子村,那他还去个什么学校!老家主听到这么一段真是又气又笑,要是自己年轻个五岁,肯定要把栗童好好教训一顿。谁告诉你班车只能有一辆的?可或许是天气确实热了些,他和栗童一起在车站等了半个小时,栗童没吭一声,自己倒先被晒得受不住了。老家主这人并不是多讲道理的人,但并不代表自己非得把自己的孙儿像个仇人一样整。说到底,不是老秀才和他讲这孩子的聪明劲,他觉着把栗童留在大坝子村倒也不算什么坏事。说到底,读不读书,不都是吃喝拉撒睡吗?他栗童既然在学校里也是一般睡,那该睡还确实是要睡的,栗童就这样给自己争来一天假。
真正奇的在于栗童自己只给了自己半天。当日头稍稍过去,连窗外的树枝都要伸进窗户了,老家主睁开眼睛一看,竟发现栗童那边的床早就空了一半。
栗童此时正在车上晃荡,准确来说,是在没有出问题的那辆班车上晃荡。他那第二次的五分好的觉醒来后,也确实想过就这么不去学校的可能,但转念一想,自己也已经很久没在这个点留在大坝子村了,他和这村里的每个人,在这个点都没有任何的关系。再说了,这村里的每个人,他也未必想在这个点看见,他的“关你屁事”实在是不够多说的。可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什么?他绝不乐意和他周围的人说,以至于为什么那十分好的觉被等半分开了,他也不乐意确确实实告诉别人,即使根本就没有那个“别人”去在乎。
他是想起周楼生。
那次莫名其妙——栗童实在只能把这件事叫做莫名其妙,他找不出别的词——的相遇之后,他和周楼生就很快地熟识起来。周楼生一直叫他“栗童”,他却从“周楼生”不知不觉转成了“楼儿姐”,楼儿——姐,栗童真真切切地觉得这舌头一卷一扫的感觉十分的舒服,即使楼儿姐仍然叫他栗童,这个感受也绝不似村里的其他人,他听起来,心里像是被太阳直接穿过了皮肤晒着。栗童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个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与其说是希望见到周楼生,不如说自己真是害怕见到她。就像他在第一觉睡到一半的时候,猛然感受到自己站在那个小巷的巷口,他倒宁愿他的楼儿姐不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于是那时周楼生就没有从巷口那边过来,只是静静地站在狭长的,横流着污水的水泥地的另一边。也正是因为栗童在这边犹豫了一下,他才被不识相的太阳照醒的,这十分好的觉是在这里变成了五分好。可他那时毕竟做着梦,自己是走还是不走,总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可现在,他心安理得的一切,全因为想到周楼生而烟消云散了。一想到楼儿姐恐怕要在车站等着自己,他就怕自己这么一逃,简直不像个男人。所以他必须去车站,哪怕楼儿姐有万分之一他讲不清楚的理由不来了,他也得去车站。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么一套靠歪理说服一切的能力。
周楼生最后还是来了,她根本就没有不来的道理。她换了短袖的校服,但是不知道是跑到了哪里去,因为出汗被打了个透湿,栗童不敢正眼瞧她。他只是盯着自己的衣服裤子,一直让自己的眼神投到鞋上,生怕自己的哪个地方显得脏了,让周楼生问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羞成这样,就好像他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羞。周楼生却好像玩游戏,只是站在他面前,却什么也不做。栗童结结巴巴好一会,终于凑出来一声“楼儿姐好”,却换来一阵笑声。
“我又不是你首长!”
她将什么东西塞到栗童的手里。
“我听说学校附近新来个卖炒栗子的师傅,想起来给你也买一点——我老觉得你这个绰号起得好。”
这个绰号能有什么好的?
栗童拿着这包栗子,只觉得它烫得像握着一把炭。
栗童向来不觉得自己吃东西的样子能有多文雅,坐在车上,带上了那种来回摇晃的劲儿,就更显得局促。刚刚剥过了一颗,竟不知道该把这个壳子丢到哪里。要说理所应当吧,似乎应该把它随手甩到地上,栗童并不知晓所谓的“公德心”,自然也就不认为这会有什么问题,可这种理所应当,似乎不能够在这里成立。要说握着,他栗童就这么一双手,哪能包得住这么些壳子?他手足无措之间,只能让这壳子打哪来的回哪去,于是又只能把它丢回到装板栗的纸袋子里,这袋子里也就随着时间慢慢地狼藉起来,让栗童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好,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手指已经因为摸过了糖浆而有些发粘。可这也怪不了栗童——这对他来说真是思想之外的好东西。栗童几乎抬不起头了,只是带着一股仿佛自己这辈子再也吃不到这种东西的无名火,往自己的嘴里一颗颗地塞栗子仁,好像自己不是在进食,是在消灭一批敌人,让周楼生在旁边也轻轻笑起来。
“吃这么急,你又不是没吃过!”
呀,栗童这时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周楼生呢。她这句话,也就自然而然被栗童理解成了“你咋不分我点”的样子。他的头也就这么别过去,像被老王抓了个正着。
“我……我是没吃过。”
周楼生似乎不笑了,栗童没敢看她,过了一会,听见她在旁边悄悄叹气。
“你吃吧,下次想要,我再买给你。”
栗童不说话,只是从一袋子的壳子里翻来倒去,这才发现最底下还有两个完整的板栗,处在一种“劫后余生”的状态。他拿双手剥开了壳,往旁边一递,仍然不敢转过头去看她。
“你不怪我吗?”
栗童反倒感到奇怪了。
“我怪你干啥?”
周楼生不说话,只是把栗童递过来的板栗接了过去。又过了有一会。
“粟童。”
栗童在旁边听得一震。
“好端端的名字,怎么有这么个绰号呢?”
栗童把他那“关你屁事”的法宝丢到九霄云外了。他那一刻突然觉得旁边坐着的不是楼儿姐,却像是他已经久未谋面的妈。栗童的鼻子酸起来了。
“他们说我连自己的姓都保不住,还得被抢两个点走。”
栗童听到周楼生在旁边又笑起来了,但不是嘲笑那种,她的笑声里充满了他了解不了的感情。一开始还只是轻轻地笑着,但这笑声越来越大了,到最后,几乎带上了一些解脱的样子。过了好久,周楼生的笑才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栗童则一直在旁边颇有耐心地等着,他总相信周楼生有些没说的东西,绝不似村里其他人。
“我倒也没想过,是这么一码事。我还以为真是栗子呢。”
“那,又有什么好像的呢?”
周楼生在旁边思考起来。
“栗子是个‘表里不一’的东西,壳子硬着,里子可软着呢。要是刚从树上摘下来,可就更不得了——人家全身带着刺呢!我一见着你,就觉得你和这栗子像得很,也没想到你的这个绰号,竟然是这么个意思。”
栗童听到这话,反倒把衣袖往下扯了扯。那里这两天刚被打过,现在仍然隐隐作痛,栗童不乐意这会那里还留着点什么痕迹。最关键的事情在于,他不知道,而光是不知道这件事,就足够栗童恼火的了。而栗童莫名觉得,在他身边的楼儿姐是这么样的讲道理,以至于他真想拿这道理把所有的不知道给填上。
“还疼吗?”
栗童被吓了一跳,他也想不明白周楼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一切。
“不疼。”
“他们是不是老在那里欺负你?”
“我说我不疼!”栗童故意把胸膛挺了起来。“楼儿姐,你再这么说,我要生气的!”
周楼生于是很看气氛地不再说下去了,栗童却在旁边感到一阵的空虚。
“楼儿姐……”
周楼生仍然在旁边一语不发。
栗童重又陷回座位上,心想这车子怎么永远也到不了站。想着想着,他自己也终于憋不住了,终于决定把一切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说出来。
“他们要抢我的钱上网吧去。”
周楼生在旁边点了点头。
“不能绕路吗?”
说实话,栗童也实在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好像认识了周楼生之后,世界就突然变得广阔起来,到处充满了他理解不了的问题。栗童感觉自己好像又在老王的课堂上,只能装傻一样摆出一副笑容来。
“那我们就绕路吧。以后放了学,我来找你,你就说我是你姐姐。”
“这……这不成。”栗童仍然想抵赖,“我保护不了楼儿姐……就不像个男人。”
“没那码事!”周楼生终于又轻松地咯咯笑起来,“我是女将,他们可不敢动我!”
“这,难说。”
栗童真有点发急了,对他来说,老大的武德并不会因为你是男是女而发生改变,他更不许把这个祸端引到他的楼儿姐身上,这像什么话!可他的眼前,楼儿姐却又像展示自己的力量一样,把自己的拳头握紧了,尽力地想要使自己的胳臂显现出肌肉的曲线来。
“粟童——同志!”她故意绷住了自己的表情,装作一副电视上常见的军人表情,“我要求你,服从命令!”
随着车轮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所发出的吱呀声响,栗童于是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了。
也正是从这个晚上起,栗童的那个小城,正似他本人一样,飞快地成熟起来。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栗童在校门口茫然无措的等待——周楼生的放学时间总比他要晚些,且在这里人多眼杂,更被层叠的疯长的枝桠遮挡着,栗童站在这里,如同世上从此少了个人,也没有被老大之流盯上的危险。但到后来,栗童的胆子也就渐渐地大了起来,两人放学短短的空闲,也就被他拿来见识这成熟了的小镇。再到后来,已经不再是周楼生找到他,而是他每日地去找周楼生。栗童的心中感到的越来越是纯粹的欢欣,对周围的感受也就越来越愚钝,甚而有一次不经意间和刚从网吧出来的老大一行人擦肩而过,却一时间没能注意到老大,只是他们都走远了才感到一阵后怕,登时出来一身冷汗,再回过头来竟感到一阵好笑,想来他们是没能认出栗童竟然还有下半张脸,而把他认成了这偌大世界的另外一个陌生人。他们仍然在车上吃栗子,到后来就变成是栗童买来的。他们之间所聊的话题也渐渐广泛起来,这里的一切都让栗童感到十二分的欣喜,不仅是他眼前的楼儿姐竟然如此广阔,更是因为他的楼儿姐面前的自己也变得广阔起来。栗童于是熬起夜来,绞尽脑汁地想要想出一些可以引起周楼生注意的话题来。否则,这回来的一路,就只剩下了沉默,栗童的话题也终于是用得差不多了。这是夏季最热情,但也因此最不近人情的时候。它光顾着把光耀洒向大地,忘记人们需不需要它了。
再然后,就是暑假。对栗童来说,这就是长久的分离,他的等待也就随着时间逐渐焦躁起来。
在老太太和老家主看来,栗童一开始只是被热天带来了点火气,说话也不耐烦起来,有的时候简直是吃下了两斤枪药。再往后,就像是中邪了。叫他吃饭,他握着筷子,却只吃白饭,叫他睡觉,他嘴上说着不困呢,却要故意地坐在自家的门槛上,还要正对着太阳,照得全身都出汗来,却动也不动一下。栗童的家里倒还不至于为了电扇的那点电费去让自家孩子挨晒。栗童这时候想着他的楼儿姐。又过了一会他又回来了,躺到床上睡着,那也是因为他想着他的楼儿姐,要是她见了栗童把自己晒成这个样了,谁知道她会伤心成什么样!栗童在床上又睡着了,此时已经是下午一点钟,吃过午饭已经两个小时了。
栗童又一次在床上醒过来,这时是下午四点钟,然后他又一次在床上睡着了,这时仍然是下午四点钟。栗童于是再一次在床上醒过来,这时是晚上十点钟,老太太和老家主没叫他起来吃晚饭,大坝子村又一次把栗童遗忘了。
此时,月光正透过这层层叠叠的枝桠,像之前的阳光一样晒到栗童身上。纯粹的,黑白的划分,把整个院子都割裂成相互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的碎片。栗童就在这院子里来回走着,重新点燃了那股莫名的火气,怪他的楼儿姐为什么没有万分之一的理由来到这里,她根本没有来的理由。他就这么在这里来回地走着,丈量着一片现在已经不属于他了的土地。
但这时周楼生竟然来了,她根本没有来的理由。
栗童并不知道那是周楼生,他从院子里看过去,只见远处手电筒的光芒闪动,离着这里越来越近,他是看着那个光芒近了才开始期待那是周楼生的。于是他迎了上去,身上除了披着一层月光,一点发光的东西也没有,好在他没有一头跌进田里,他对自己的村落素来熟悉得令人惊讶。于是,他就这么差点一头扎进周楼生的怀里。
“楼儿姐!”
他的声音从惊喜突转成了委屈。
“楼儿姐……”
他一个大男人差点就这么在大晚上哭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突然间这么的委屈。
栗童没敢把周楼生往家里引——指不定老家主和老太太看见了楼儿姐会是什么反应。他于是就找了棵粗大点的树,干脆地就在那坐下了,他知道他的楼儿姐不会因为这嫌弃他——他希望他的楼儿姐不会因为这嫌弃他。
周楼生确实也这么坐在他旁边了,什么也没问,夜色这么静静地倒流回来。
“楼儿姐。”栗童趁着夜色终于敢转头看她。“你咋知道我住哪呢?”
“你傻么!我看着你下车的,你住在哪我怎么能不知道!”
“可我没说我住在哪呢……”栗童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了。“楼儿姐,你是来找我的?”
过了一会,他听见周楼生在旁边“嗯”了一声。
“你要是没找着我可该怎么办呢,这村里都睡了,路上也不安全……”
“没关系。”周楼生顿了一下,“我……我能再走回去的。我也没想到真能遇到你。”
栗童觉得自己这一生里能干的为数不多的好事,就是这会还醒着。
“粟童,我……”
“咋了,楼儿姐?”
栗童这一句话来得太急,反而像是把周楼生的话堵了回去,周楼生一时也就没说话,像是刚鼓起的勇气又被一下子浇了下去。又过了一会,才听见她的声音微微弱弱地从那边传过来。
“我对不起你呢。”
栗童反倒是慌张了起来。
“你哪有对不起我的事……”
“我当时看见你,你可真和我弟弟一个样。我一直是把你当弟弟看。我,我是想我弟弟想得受不了了……”
“那又咋啦?”栗童像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反倒显得有点咋咋呼呼的了。“楼儿姐把我当弟弟,我当然高兴啊,我高兴……”
但他的眼睛看向另一边了,他有点想哭。
“楼儿姐,那……那为啥呢。”
栗童是怕自己遏制不住了,对周楼生也发起脾气来。他那股无名的火,最后指向自己了,沉默了一会,竟狠命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周楼生赶忙抓住他的手臂,这才发现栗童的力量竟然大得惊人,自己一时没能拦住。
“你别这样……”周楼生也快哭出来了,“我弟弟——他没啦!”
栗童的巴掌停在空中。
“楼儿姐……”栗童先流出眼泪来了,“那,那为啥……”
栗童讨厌的东西多了,但此时他无比深刻地恨起这个天来。这个天轻轻松松地让他的楼儿姐变得不幸,变得伤心了,他却不能给他的楼儿姐任何东西,他算什么东西!
“他……他给抢钱的打死了。”周楼生的声音颤抖着,“他们抢的明明是我的,但我弟弟看见了,非得去和那些人打架……他们有棍子,还有刀!那个领头的,他只是做样子往前晃晃,但我弟弟他……他向前一冲……”
周楼生把眼角一擦,“已经过了半年了,我实在是过不去……看着你那个样子,我真是想起我弟弟了,你们长得那样像……你别怪我呀!”
“我怎么怪你……”栗童原还想说什么,但在周楼生之前,像是代替她一样哭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些许嘶吼的样子。
周楼生只是在旁边默默地抱住了他。
栗童的理智是在后来才重新控制他的。那时,周楼生已经没了那种悲恸的样子,她硬生生地把自己的眼泪逼回去了,只是在月光下仍然显现出一丝哀伤的神态。
“楼儿姐……你还想着呢?”
周楼生在旁边摇了摇头。
“楼儿姐……你告诉我,是谁害了他!我得找他们去,我非得把他们也一起砍了去……”
“别这样,粟童。”周楼生的双手松开栗童了。她捧起栗童的脸,手心里还是那样的温暖。“你要好好地活着,不能靠这种事情去冒险,也不能活得像他们一样,你……你不能过得和我一样!”
“那我还能干什么!我这没用的人,现在啥也干不了了,连给楼儿姐的弟弟报仇都不行……那我算个什么东西!”
“你有尊严!粟童,你不能像我们一样受欺凌的……你更不能像他们一样,一辈子把自己丢在了拳头底下!”
栗童不敢看周楼生的眼睛,他的眼神还是躲避着。
“楼儿姐,但我还是……”
“粟童,你想,有这么样的一个人,他活在这世上,要受到各处来的拳头,要把他打到最渺小的地方,压得破碎,他得怎么样活得下去!”
楼儿姐,那就是我啊。
“我……我不知道。”
“我看人家写的文章,那里头就说——要有尊严!那不是个出名的作家,但我觉得他说得对。栗童,他说人要能站起来了,才能把这些拳头打回去。你不能被他们打倒了,觉得这样就对了。我再没有弟弟了,你不能再跟着那么做!”
“楼儿姐,我……我再不被老大他们欺负了。我……我想办法!就是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做,我也要听楼儿姐的,我会改的!楼儿姐……楼儿姐,你别伤心了,好不好?”
栗童看见周楼生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亮光,她点了点头。
半仙
全村人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看见半仙都是在村口的广场上,这不是什么吉利的征兆,因为村民们习惯了在那里开个小摊,没有人愿意一边为了一捆葱的价格扯皮一边感受被两双眼睛注视的感觉,尤其是两双外来人的眼睛,且更尤其是配上半仙那青灰的、肿胀的,像是刚从水底捞上来的那个样貌,让人担心下一刻他的身体要从内部爆裂开来,连着旁边他自己带着的大箱子也要震颤两下,而那个大箱子与其说是箱子,不如说是一口棺材,让人害怕哪天冷不丁打开了,另一双属于死人的眼睛就要直直地朝向你,所以,村民们最开始并不把半仙叫做半仙,只是以为他是个亲人死后发了疯的陌生人,然后就换了个地方交流货物,把这个疯子当作是这世界之外的什么不能言说的东西,所以也应该当它不存在,好避免因为仅仅看了这死人一样的样貌而惹上厄运,因此没有人知道半仙到底住什么地方,吃什么东西,他只是一天到晚地坐在他出现的地方,耐心地等待着有足够大胆的人揭穿他半仙的身份,那个人就是我,全村里唯一一个游手好闲,所以对任何事物都已经提不起兴趣,以至于把这种“不吉利”不屑一顾,恨不得踩踏两脚的混混,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半仙,当然,我并没有真的踩他两脚,只是怕他跳起来和我拼命,我并不是没玩过别人的坟,真正的死人就不会反抗了,但我对他也没有一点兴趣,一个怪异的算命先生并不比别的事情新奇多少,但村里的其他人就逐渐感起兴趣了,即使这个村里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吃喝拉撒睡,以至于所有人的一生从东头的接生房到西头的坟场,一生下来也就移动个堪堪五十米,他们也不遗余力地想从半仙这里套出一两句话来,好给他们一个某某岁时可以发财的好彩头,年轻人们问着半仙他们什么时候有机会出村,好从老人家那种没完没了的对于过去的怀念下逃离出来,老人们问着半仙那些已经死了的亲人们有没有什么话好托付给他们,好继续用对过去没完没了的怀念困住那些年轻人们,只是这些年轻人里没有我,我只想知道半仙有没有什么故弄玄虚之外的神通,但出人意料的是,半仙就像连我的这种想法也算了出来,他那泡发了的脸仰了起来,连带着那箱子里的眼神也一起射过来,让我以为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代替他淹死了,以至于惊动了他穿过水面一样的夜色看过来,所以我承认了自己那点龌龊的小伎俩,挑衅一样对着他的眼神看回去,惊恐地看着对面的那团黑影突然间变高了,仿佛他甚至不用漂浮的神功,只用两条腿就能把我揪回去,而他旁边的那个箱子,像应和着他的暴怒一样摇动起来,直到他拿着什么长长的东西敲在上面,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这箱子才安静下来,我也随着这箱子一起顺服了,第二天就买了点好瓜果去道歉,半仙的面容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但毕竟不像昨天一样蓄积着暴起的态势,只是往这箱子上一指,说,这是个死人,但他咧嘴一笑,说,他也还活着,于是拿起那条长长的东西,我昨天看得不清楚,今天才发现像是个戒尺,像是昨天一样抽在箱子旁,然后,这箱子像是长了脚一样跳了起来,随即而来的就是一阵剧烈的晃动,你凑近听,他还能说话的,半仙说话好像只有气呼出来,这正是其他村民唯恐避之不及,恨不得少问两个问题的声音,但我出奇胆大,凑近了听,只是感受到一阵嘈杂,不像是人的语言,但却让我笃定了这里面真的有一个死人,哪怕一个活人,跟着半仙在这里待了这么些天,恐怕也已经是死了吧,你想学的话,我教给你啊,半仙说着像是要笑,只感到冷冷的气息从他那里吹过来,但我笃定了就要找出这样的神通,反倒直着腰应了声好,第二天一大早,就向着肚子里猛灌了几碗烧酒,又来到了半仙的地界,那里早就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死而复生的可怜虫到底怎么个情况,几个没成熟到可以感受到害怕的小屁孩甚至想揭开那个箱子,最胆大的那个甚至已经碰到箱子的盖子了,半仙也毫不在意,只是像一团没有知觉的肉块一样坐在那里,这却把那帮小孩吓住了,他们原以为这个所谓的“死人复生”只是和这个半仙一样半真半假的东西,只要把这真身摆出来他就要承认自己江湖骗子的事实,现在却只能把自己的手吸在上面,好像被里面的尸体扯住了手指,过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的手,晚上就发了狂,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活活拔了下来,我就是这个时候正式开始向半仙拜师,毕竟在这等奇事之后,怎样的好话都已经不能抵抗半仙这股玩弄生死的伟力了,村里人自然恨不得连房子都挖了搬到别处去,也就没有人打扰我们两个,我就很自然地先从半仙的这种下降头的方式开始学起,那时我才知道半仙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仪式,并不像村里那些神神叨叨的神婆一样还要做出各种动作,拿来各种法器,对于半仙来说,他只用动个念头,一切就自然而然地发生,反倒像他一直在压抑着不把这村子连根拔起的念头,我则不敢保证自己不能有这样的念头,所以我的学习相当缓慢,足够让我认识半仙,和他那生死颠倒的习惯,他给箱子,或者棺材,供饭的双手,指节像是香肠的结节,给自己的则是从其他坟头拿来的贡品,这是我依了他的要求带来的,所以,我疑心,这坐在外面的半仙并不是真正的正体,真正的半仙说不定就是这棺材里靠着神力活着的人,这外头坐着的反而是他仆役一样的伥鬼,那你也可以看,半仙听我这么一说,动都不动,这箱子没上锁,我却是福至心灵,梗着脖子,得意洋洋,我说我要是学到了你最后这套秘法,连看都不需要看,半仙仍然动都不动,像是突然在那一刻真的活不了了,成了一块肉做的石头,我无论怎么喊叫,他也没有一点反应,第二天,他就从一直坐着的地方消失了,只留下那个大箱子,像半仙一样端坐在那里,有人说半仙这是被箱子里的活尸扼死了,有人说半仙这箱子里本来就装着个孤儿,只有我知道半仙的威名绝无作假,在半仙消失后我就仿佛茅塞顿开,简直可以呼作小半仙了,所以我把这箱子推着,直到一个僻静地方,没有任何人希望和这个不祥的东西有任何交集,但我毫不在乎那种可能让我自己拔了手指的法术,这法术属于我,可拉到了地方,我才想起来,在半仙的所有法术里,我唯独没能学到他死人复生的做法,但我猜既然半仙有这种动动念头就能致人于死地的本事,这种法术也没什么难的,我就坐在这箱子旁喃喃念咒,从半仙所教授的开始,一直到全村所有人的祖宗和任何一个我认识的人身上有的没的的下流事情,直到最后我实在是一筹莫展,甚至真的从河里捞了个不知淹了多久的死者上来,我觉得这是半仙冥冥之中给我的恩赐,于是我把它拖到箱子旁边,亲眼看着里面空无一物,把它放了进去,然后把那套不敬的东西又念了一遍,一举一动都不是为了把这个仪式做对,但我分明感受到那种眼神又从箱子里迸射出来,这实在是出人意料,让我不得不感叹就算是半仙的神力也就不过如此,只可惜这村里的人已经没了能力知道这本事的真正含义,于是我拉着这箱子,现在是棺材,走啊走,走到了我自觉没人再认识我的地方,把这箱子放在一边,坐了下来,正就在那个村子的村口处,这回我不打算像半仙那么暴戾,只是把这真正的,淹死鬼的胡言乱语,当作是这村民们过世亲人的某些说法,像模像样地告诉他们,他们就会喜笑颜开,将钞票塞到我的手里,把我的裤袋塞得满满的,偶尔这个箱子不太安分,我也拿戒尺装模作样地敲几下,戒尺的边缘很快地就磕出了大大小小的坑,半仙算什么东西呢,我一边点着钱一边想着,半仙要是学学我的智慧,恐怕早就发财发到天上啦,我天南海北都走遍,已经忘记了自己从何而来,到最后甚至连这可怜的淹死鬼都已经没有了一点同情,你想学的话,我教给你啊,我喃喃自语着,把这箱子的盖子打开了,于是,作为所有亵渎最后的惩罚,穿越积水一般的夜色最后映入我的眼帘的是一张青灰的肿胀的像是刚从水底捞上来的半仙的脸。
第十章 夏日结束以后
堇会怎么向你描述绘野泽社长呢?
推门而入时,她目之所及,并非是预料中的黑白相间。在想象中,仿佛这样的一个男人,总是要穿上了全套的西服,黑色外套,白色衬衫。他会坐在黑色的皮沙发上,或许它还会随着他的身体摇动而微微转动。面前抛光了的桌子,应当是深棕色的,那也接近于一种黑色,边缘闪动的光点晃得人油然而生一种退缩的意味,白色。白色的墙壁,黑色的墨水泼洒在白色的纸面上,又用黑色的框架装裱起来。往大了说,甚至整个房间,都会是某人笔走龙蛇的结果,黑白相间。
但她真实所见,却是优雅的橙黄颜色。社长一定在采光上有某种独到见解,从窗外洒进的那种温煦、柔和的阳光,自走进事务所的大门来就一直伴随着堇一行人。堇不禁想象,一个这样的男人,必然有着慷慨的内心,敢于将大自然的礼物如此大方地分享给别人。但他毕竟也是个精明的商人,所以他的房间,就更如同太阳敞开了双臂拥她入怀,让人简直要闻到烘焙一样的香气。他戴了眼镜,边缘展现出木质的纹理,如同堇在这房间里见到的一排排书架,它们都沉稳地接收着热切的阳光。夏天只是在节历上过去了,但社长室里的窗户,却好像将过分的炽烈挡在了外面,来到屋里的,就不再是刺眼的白光了。
他有些发福——这么说当然可能对人不太尊重,但堇第一时间想到的词确乎如此。他把棕色的外套搭在了背后的沙发上,只穿着带着条纹的白色衬衫,而线条的走向,似乎在某些地方无可奈何地有些绷紧了。人到此时,多多少少都会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老态,堇在伯父那里,看过近乎一模一样的神色。但不同于其他人,社长却并不显得肥胖,这种老态对他来说,似乎只是填平了过分的沟壑,让他的外表稍稍柔和了一点。尤其是他面部的线条,他被颧骨撑起的脸颊,他宽而锐利的下颚,他由于时常拧着而显露出的眉头,虽然随着时间打磨略略显得有些松弛,却只是如同轻轻覆上了一层浮土。而他那细细整理过的头发,他那像是络腮胡,但被刮过,只剩下一些硬茬的胡须,则配合着这种曲线,利落地将这种松弛切裂开来。堇相信,在这个稍有些发福的身躯里,仍然埋藏着一个勤勉、进取的男人。
她如此相信并非没有理由,社长的一举一动都总是非常利落。堇她们打开门的动作,似乎根本没有惊扰到社长,他只是翻阅着各种堇不太清楚的文件,不时捧起旁边的马克杯小喝一口,然后要么是签字,要么是盖章,但他总是一击即中,没有任何多余的空间。堇刚刚进门的时候,他似乎还打着电话,但此时他仍不抬头,只是打完电话后将手机往桌上一放了事。在这种利落的动作下,他几次伸手碰向旁边的烟盒,却总是在烟盒上踌躇一番,来回抚摸。也是在一次这种分心里,他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堇和其他人。于是他立刻露出微笑,说着“欢迎欢迎,抱歉冷落你们”,便伸出手来和面前的人们一一握手。他的握手并不钳住你的手指,只是温和地包覆着你的手,堇感受到了老茧轻微的刮擦,但和他的烟盒不符,他的指缝里并没有阴魂不散的烟草味道。这让他似乎更像是一个温和的邻家大叔,只是借用了一下这个办公室。但他并没有和随后走进办公室的夕子握手,而是和她隔着桌子轻轻拥抱,然后做了个小小的手势,让她们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原来如此。堇明白了,在一切的头衔之后,这个宽大的男人,让她想到父亲这个词。如果她要向你介绍绘野泽社长,她最后就会回到这个词上。而这个词——踏实、可靠,冲淡了她隐隐的不安感。
夏天的激情似乎总是会让人头脑发热。而夏日的结束,总是让人后知后觉,似乎只是因为某个瞬间里蹦出来的怯弱,才让人意识到了季节的变迁。堇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间就一定要到社长室了。在原先的安排里,这应该只是又一个正常的入学。什么都没有开始,还能有什么大事呢?
可走进了活动室,堇却看见夕子坐在桌旁,右手撑着脸,表情似乎有些复杂。看见堇推门进来,她却收起了那个奇怪的表情,朝堇微微笑了一下。坏了,堇无端想到,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神奈同学,我有些好消息要给你。”
堇却悄悄地朝大门靠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吗?”
“我难道带过什么坏消息吗?”她饶有趣味地继续笑着,“社长暑假的时候告诉我,他抽时间把指导老师的问题解决了。那我呢,基本上就可以‘光荣退休’了,恭喜你们。只不过嘛……”
“只不过?”
“嘛,不是什么披着好消息的皮的坏消息啦,你难道是准备逃跑吗……只是这个老师的背景,怎么说呢,我不太知道该怎么和你们说。樱宫同学不在,我也不想来来回回给你们上历史课。”
她十指交叉,“而且我对她,有一点点不太重要的‘个人看法’,所以嘛……”
活动室的大门被猛地推了一下,门板差点撞到堇的背,夕子也被连带着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的样子。堇赶紧向旁边一闪,好给不速之客留出开门的空间。而这个“不速之客”,显然并不打算留下多谨慎的印象。所以她像是破门而入一般一步踏进活动室,自然就同时看见了门旁的堇和桌旁的夕子。在那之后——
“小猫咪?”
“小苹果?”
两人像是早就具有一种默契一般异口同声说道。
“又是你?”
“什么叫‘又是我’啊……”明明柏木林檎刚刚也脱口而出这句话,却像是有点委屈一样别过头去,顺带着把门关上,“有这么对待老师的吗?”
“也不是啦,只是有点惊讶。毕竟绘野泽学姐才说到指导老师的事情,我一时半会没想到是您。”
“难怪我进门会把你们都吓一跳。”她玩味地看向夕子,“夕子,你刚刚不是在我背后讲我小话吧?”
“哈哈,这哪有,没这码事……”让人颇为意外的是,夕子反而尴尬地移开了视线,房间里一时有点尴尬。但没过多久,夕子就打破了这种气氛。
“神奈同学原来和柏木女士认识吗?”
“她就是我的老师啊?”
“啊,是吗……那很好了。”
夕子少见地不自在起来。
“社长看到关于你们的视频了,他对你们还挺有兴趣的,刚好我回来了嘛,‘柏木方便的话,就让她去看看这些小孩是什么样子吧。’既然社长也这么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推辞的。但假期毕竟也结束了,社长想看看你们什么时候有时间,好当面聊聊。新部员去和社长会面什么的,也算是惯例之一吧。”
“等一下,直接去和会长见面什么的,是不是有点太,正式了……”
堇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群西装革履的人围在会议桌旁的样子。如果这里面还要有自己一个的话,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
“就和那种,电视里演的一样……”
“想太多了吧!”柏木林檎咯咯笑了起来,“社长人还挺温和的,又不是谈什么合同,还要你穿西装那种!只是单纯聊聊天而已,别太在意。”
“他大概长什么样子呢?我好做一下心理准备。”
“呃,挺敦实的?脸有点宽,颧骨比较高,然后比较严肃的样子……”
“好可怕。”
堇看见夕子在旁边不悦地扬了扬眉毛。
“啊不对不对,我不是说社长先生长得很可怕,我是觉得和他见面这事有点……一定要去吗?”
柏木林檎在旁边哈哈大笑。
“你去了就知道了。”
堇现在很能够理解柏木林檎为什么当时那么说。至少她曾经有过的疑虑,都随着亲眼看见社长的那一刻而消散了。不得不说,虽然社长室的东西并不是很张扬,但触感之舒适,还是让人感受到一种高贵的样貌。堇不清楚它们到底来自于哪个品牌,但确实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生人勿近”的气息,这和社长本人倒是非常相配。
“那么,诸位好。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绘野泽健一,目前担任事务所的社长,督管本社运行,并在力所能及之内支持初春女高偶像部的各项活动。虽然按照惯例,我并不直接介入你们的各种具体事务,但是作为新的部员,也希望诸位在部内度过值得纪念的时光。因此,如有任何需要,大可向本人反映,本人皆会竭尽所能提供协助。”
看见堇和葵几乎要站起来,他连忙摆摆手,示意她们继续坐着。
“不必太过正式,刚刚的话,更像例行公事,我并不想因此拉开和你们的距离。我呢,也希望神奈堇同学和樱宫葵同学能够不要过于拘谨。毕竟我们以后经常会见面,也不用每次都像作报告一样。就当我是一个一般的大叔,也没什么关系。”
他故意拍了拍自己生了点赘肉的肚子,呵呵笑着。
“我的年纪确实也到了大叔的阶段了。”
堇只是想到社长甚至提前记住了她们的名字,顿时感到一阵暖意。
社长一边笑着,一边自然地将手再一次伸到烟盒边,却被夕子的眼神止住了。
“爸爸。”
“好,好,我不抽烟。”他将烟盒递给夕子,后者像没收了什么违禁品一样把烟盒一把夺了过去,倒真像风纪委员的样子。
“不过今天叫各位来呢,还是有那么一两件正事的,我也就不多花时间在寒暄上了。神奈同学,你们之前是不是上传过一个视频?”
真是没完没了啊,堇和葵都不禁在心里感叹。
“啊这个,怎么说,呃……”堇结结巴巴地说着,眼神在社长室里来回游移,像是要从什么角落里找出两句话一样。“如果给事务所带来了负面影响的话,我们也真的感到很抱歉,拍摄的同学并没有,嗯,征得,我们的同意,所以说……”
她的目光移向社长的桌子,就这么和社长四目相对。社长虽然盯着她的眼睛,但没有预料中咄咄逼人的神色。他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神色,向后靠在沙发的靠背上。
“神奈同学真是个礼貌的好孩子啊。”
堇感觉社长似乎在暗地里说自己没有说实话,于是骤然间脸红起来。
“能够为其他人着想,正是‘偶像的感同身受’。说到底,各位天生有做偶像的天赋也说不定。至于那个视频,我并不认为它带来了什么负面影响,神奈同学倒也不必太过在意。”
“您夸得太过了……”
“并不过分。”他随着沙发的旋转轻轻摇动着,抬起手来,似乎像是要叼烟的样子。不过既然没有烟了,也就只能顺势搓搓脸。“大致的事情,夕子已经向我说过了。或许各位和我初次见面,还有点抵触。但我呢,会用实际行动来赢得各位的信任,所以也不用考虑冒犯的问题。当然,也不必各位刻意对我友好,我们顺其自然。”
“不过,关于那个视频,我只是想说:事务所也对你们看到了那样的恶评感到很抱歉。有一些恶意评论并非现实,对各位的活动也并无助力。我们共同的目标都是塑造一个温暖的世界,不是吗?”
堇和葵一起点了点头。
“那么,感谢各位的理解。如果你们未来对运营上有什么疑问,也可以随便来问我。那么视频的事情,咱们就到此为止。”
他拿起一张文件看了看,马上又把它放下了。
“最后,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
“社内有一个日常方向的放送节目,主要集中在偶像们和粉丝们的杂谈。虽然事务所总是会选择不同的偶像担任拍摄工作,但由于日程安排有点冲突,今天的工作暂时抽不出人手。一般来说,这种情况都可以延迟节目处理,不过,神奈同学和樱宫同学实在是让我很有兴趣。私以为,如果让两位尝试一次,对于组合的名声和两位能力的锻炼,都是一次良好的机会。当然,如果两位觉得难以接受,我也不会强求。毕竟对于事务所来说,无论哪种方案都不太麻烦,所以无论你们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尊重你们。”
“而且,我也会在旁边帮助你们。”柏木林檎这时候发话了。“就内容来说,这个节目本就注重于展示‘真实的偶像’,所以你们也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太过尖锐的问题,我们也不会让你们回答。如果神奈同学和樱宫同学能够接受的话,至少我个人还是推荐的。”
“那么,”社长稍稍向前倾身,“两位怎么想?”
堇率先举起了手。没过一会,葵也把手举了起来。
和社长室相比,用于节目录制的房间,似乎就不那么明亮了。来到这里,还要顺着走廊一路向内走。越是向内,这事务所就越是体现出一种按部就班的工作感。偶尔有人和柏木林檎打打招呼,似乎这个“小苹果”在这里有不少熟人,不过问候过后,她们还是步履不停地向着各自的目标走去。隐隐约约的震动感从几个房间里传出,堇猜想那应该都是训练用的房间。而她们的目的地,却在这个走廊接近尽头的地方。
这个靠里侧的房间,四周都被墙壁隔断,没有了透光的窗户,也就少了几分亲近的气息。这或许是出于对隔音的需求,毕竟在柏木林檎关上了门后,外界的声音,就几乎马上沉寂了下来。在柏木林檎的示意下,堇绕过面前的台子,这才发现台子后面有几个椅子。从这里看过去,摄像头简直像紧紧盯着她一样,堇还是第一次直接面对这种摄像镜头,多少有点不太舒服。不过随着她把视线移向摄像头旁边,闪烁着字符的屏幕就这样印入眼帘。看来这就是看节目时偶尔会提到的“提词器”吧。当然,进门前柏木林檎就再三强调“不要碰那个麦克风”,于是堇就没有管那个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东西。但柏木老师却并没有跟着她们进录音室,而是打开了另外一扇门,和另一群人站在一起,隔着一块玻璃幕墙用手指点了点耳朵。于是堇这才想到还要戴上耳机,随即就看见柏木老师在另一边恶作剧一样比了个大拇指。
“堇同学,葵同学,接下来要检查设备。麻烦你们看看面前的屏幕,它们在正常运作吗?”
柏木林檎说的是她们面前台子上镶嵌着的两个屏幕。只有稍稍低头,就可以看到上面的内容。不过目前并没有什么内容,只是显示着一片黑暗。
“什么也没有啊……柏木老师,这正常吗?”
“这肯定正常啊,什么都没发嘛!”柏木林檎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堇说了什么傻话。“你再看呢?”
“测试,测试,一,二,测试,测试,一,二……柏木老师,这是什么?”
“是反映粉丝想法的聊天框啦,他们的评论会发到这里来,记得偶尔看看并且回复,别忘记了哦?”
“啊……好吧。”
葵没怎么说话,只是埋头读着放在那块屏幕旁边的本子。这些装订起来的打印纸,似乎是台词本一样的东西,并不是很厚。说起来,“并不是很厚”不就意味着需要自由发挥的地方更多了吗……堇模模糊糊中感到恐惧和期待在心中混杂起来。
“那差不多的话,我们就要开始咯?”
堇看了看时间,确实快到了,她快要对着墙倒数了。
红色的“ON AIR”响起,堇和葵深吸一口气。
“那么,大家好……”
怎么连咬着舌头都会一起发生啊!
一阵咳嗽过后,还是葵先像补救一样凑近了麦克风。
“大家好,欢迎来到新一期的《请多指教Talk》!堇同学,对于一直喜欢着这个节目的粉丝朋友们来说,我们似乎是陌生人呢?”
“是哦!毕竟我们是新人嘛。”
堇也很快进入了台本。
“那么,为了让各位粉丝们认识一下我们,首先先来个自我介绍吧。那么,大家好!我是神奈堇。”
“我叫樱宫葵。”
“和其他主持人们不同,我们是来自初春女高的新学生。所以刚刚的口误,也算是我们缺乏经验,真的很抱歉!第一次上节目,有一点点紧张呢。幸好葵同学在旁边救场了。”
“诶?”葵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应该接什么。“也没有啦,我呢,大概,也有点紧张吧……”
这时堇突然想起来柏木老师才说的话,于是稍微瞄了瞄屏幕。似乎这时来到节目的人还不是很多,所以聊天框的滚动并不是非常快。大家暂时还是友好地相互打着招呼,也有人像是刚刚来到,还在问目前台上的两人是谁。
“啊,‘下午好’吗,嗯,下午好!我们今天来到这个节目,主要是为了让大家更好地了解到我们。所以,希望能够好好地完成这次节目,让大家了解到我们‘pops’。”
好生硬的转折啊,堇简直有点想笑了。可这是拍摄现场,似乎又不好直接笑出来,堇只能憋着,感觉自己的表情肯定相当奇怪。
不过,好像自己忘了什么的样子……
“哦,说到这个,‘pops’是我们新的组合的简称!我们的全名是‘Print Our Pure Sky’,虽然各位可能还没有听过我们的名字,但我们会加油努力的。所以,今天的‘请多指教Time’,还请大家踊跃发言哦!”
词念错啦。堇就像又做了什么啥事一样在心里默默批评自己。好在这时导播切入了一段音乐,在这紧张的空暇里,堇看到导播室那边已经笑成一团,不由得更加紧张了。
屏幕里,聊天框滚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似乎加入的人数变得越来越多,这里也就热闹了起来。还好他们不是都在自己面前,否则真的面对那么多人,简直不知道让人怎么办好啦。不过,看到屏幕上滚动的聊天里不乏“看起来好可爱”和“请加油哦”的赞美与鼓励,堇还是觉得自己好像还没完全搞砸。
“啊,这个,‘旁边的同学没有怎么说话呢’,是说我吗……呜,对不起,我不像堇同学, 不太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说什么……‘在旁边像是小动物一样好可爱’?啊啊啊,真的非常感谢您……”
接下来应该是聊聊感想之类的环节吧?堇记得,在进录音室之前,柏木老师好像和她大致说过来着。不过这个时候,耳机里突然传来柏木老师的声音,像是在密谋什么一样悄悄说着。
“神奈同学,台本。”
“台本……台本怎么了吗?”
“你对着麦克风,嘟嘟囔囔的声音也会被收进去啦!我是说台本露出来了哦!”
堇看到屏幕下缘好像确实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坏了,还真是台本。堇连忙把台本放下,羞红了脸。聊天框里也笑成一团。
“啊,这个这个,非常抱歉!因为我也是第一次上节目,我也不知道摄像头大概会拍到哪里……‘是按照台本念的吗’?肯定不是啊,哪有照着台本还能念成这样的啊,哦,不过,这也不对……”
怎么会有这种手忙脚乱的事情啊!
不过,既然柏木老师的声音又从耳机里传来,而且直接说明了进下一个环节,那似乎这个开场任务,就已经完成了?这转场也太硬了吧?
不管了,硬转就硬转吧。
“……这个组合名的话,是第一次表演之前才取的呢。作为偶像的生涯,才过了一学期不到,所以好像也什么都不太明白。现在的话,也只是在文化祭上表演了一次而已。不过我们也在努力参加更多活动,所以下次大家看见我们的时候,能够对我们有点印象,那样就太好了……”
第二个环节似乎是聊聊关于“做偶像的感想”之类的事情,说实话,堇在这上面还真没有想太多。好像什么也没开始的话,聊感想就有点太早了。不过,也许到这个节目上来的偶像们,都不会太长篇大论,所以自己这么说说的话,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几个瞬间里堇偷偷瞄了瞄隔壁的柏木林檎,看见她脸上似乎没有很生气的表情,那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一开始的话,好像只是单纯的‘我喜欢唱歌’而已,也试着参加了一些选拔,结果嘛……好像也不太好。直到现在,也不太能说自己‘很会唱歌’什么的。不过在准备表演这个过程里,得到了偶像部前辈们的很多帮助,逐渐也喜欢上做偶像,最后的结果应该也还好吧。虽然感觉和大家想要的节目还有很大的距离,所以就没有录下来上传到网上,我也希望继续努力,早日成长为能够让大家看见我们的节目,会有‘这个组合真不错啊’之类的评价的偶像……”
“啊,这个,关于那个视频的事情……堇同学,你能帮我说两句吗?”
中才帆菜美啊,你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那个视频的话,毕竟是在观众席上拍摄的,我们事先也不太清楚。所以,我们觉得这达不到我们认为‘可以发到网上’的标准,才联系相关方面删除的。这个节目的观众朋友们如果知道这个视频的话,希望没有给你们留下太坏的印象。对于不知道这个视频的朋友们,我们希望你们可以稍稍等待一下,等我们觉得时机成熟了,一定会给各位留下印象深刻的表演的。”
关于视频的动机什么的,瞒了下来,应该不算说谎的……吧?
“那么,接下来,就要阅读各位观众朋友们的问题,并做出回答了。”
“第一个问题嘛……”堇好像意识到自己看屏幕看得太久了,于是抬起头来,面对摄像头笑了笑。“pops的成员们好!听说你们来自初春女高,真是给我们了一个好消息。我自己是‘初春系’的忠实粉丝,也一直关注着‘初春系’的各项活动。不过这两年里,似乎从初春女高传出来的消息,变得越来越少,‘初春系’的活动,也变得不太活跃了。既然pops的成员们是初春女高的新学生,能否告诉我们关于‘初春系’的现状呢?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这个现象的成因呢?”
说好的“太尖锐的问题不会丢给你们”呢?
“啊,说到这个,其实我们也不算是特别清楚呢,只是知道前辈们好像非常的忙,但是关于‘发生了什么’……”
“其实也是因为非常的忙呢。”堇还是鼓起勇气直接打断了葵的话,不过葵心照不宣地停了下来。“也是在加入了偶像部之后,我们才发现,原来偶像活动不是简简单单地‘准备一个节目上台’那么简单。舞台的搭建、节目的安排、曲目的创作、衣物的剪裁,都需要有人参加才能推进下去。加上前辈们需要同时指导我们这些后辈,所以才显得好像消失了一样。但她们不是没有活动哦!只是去了更隐蔽的岗位而已。至于再往前的事情,我们也不是特别清楚,觉得直接去问前辈们也不太好,所以在我们看来,前辈们是为了偶像部的进一步延续做出自己的贡献,所以也希望大家稍安勿躁,不要因此而怀疑前辈们。”
呃,应该这样就好?似乎聊天框里也没有特别多的回复,这是好还是不好啊?
“关于这个问题,大概,这样就好了吧。我们要挑下一个问题了哦?”
堇接着念起来。
“pops的成员们好,经过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再听到‘初春系’的消息,实在是让人非常兴奋。作为新的部员,二位对‘初春系’的未来有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我注意到,好像二位使用了自己的组合名称而不是直接使用‘初春系’的名号,这是否意味着你们不会依托‘初春系’活动呢?”
她看了看葵,后者似乎若有所思。“葵同学,这回你来回答吧?”
“诶?嗯,嗯,好的。”
她的表情看起来好像还在思考。
“其实说到这个,我们也不是特别清楚,所以直接下结论什么的,好像不太好。不过,我们没有直接用‘初春系’的名义来活动,只是因为我们觉得自己还没有成长为能够配得上‘初春系’的头衔的样子。嗯,是这样的。因为我自己曾经也是看着‘初春系’的表演长大的,对我来说,它好像就是梦想本身一样,闪闪发光……我想,大家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等我们真正能够成为闪闪发光的偶像的时候,我们才会试着重新用起‘初春系’的称呼的。”
她似乎有点更加接近麦克风,“希望大家能够在那里等着我们。”
随着一阵音乐,似乎放送就这么结束了。聊天框里像炸开了花,堇简直看不清楚那里在讨论什么。等到指示灯终于熄灭,堇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身冷汗。
“好可怕啊——”走出录音室,看见打开门的柏木林檎的时候,堇拉长了声音,“说好的‘不会给我们太尖锐的问题’呢?”
“很难回答吗?”
“很难回答吧!小葵也这么觉得吧!”
葵只是在后面低着头,很小声地“嗯”了一声。
“其实是我想的啦。虽然的确有粉丝们投稿了这个问题,不过其实原先社长给你们安排的都是比较常规的问题,我换了两个稍微比较难的。”
“那为什么这么做啊?要是答不出来的话,对小苹果一点好处也没有不是吗?”
“不要随便在外面叫我的绰号……没好处什么的,也完全算不上吧。不如说,无论你们回答什么,我都完全没什么问题。”
“哈?”
“我是你们的指导老师啊?”柏木林檎反而挺了挺胸,真像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啊。“不如说,我更想找一个机会问问你们的看法,不过按照小猫咪的性子,肯定不会老实回答我……哦,还有这只可爱的小麻雀。”
都是什么绰号啊!
“其实,不如说你们帮了我一个忙。其实,在你们录这个节目之前,我一直都有一些……迷惑。”
“什么?”
“就是迷惑啊,其实大概在你们上个学期活动的过程里,我就有在观察你们。虽然能够独自办一个节目确实是很大的成就,但考虑到你们的前途,还是让人很头痛……”
柏木林檎显得很严肃。
“不管你们最后打算走到哪一步,总会有些目标吧?那样的话,就必须要参加竞赛。下一个竞赛年马上就来了,该用怎样的方法取得更多观众的关注,最后取得胜利……有不止一种方案,往好了说叫‘各有千秋’,往坏了说就是‘各有优劣’吧。”
“不过,”她话锋一转,“你们打算听听关于这次节目的评论吗?虽然不是很全面,但够多了。感觉,如果结合今天的评论,解释这个问题或许会更容易一点。”
堇和葵小鸡啄米式的点起头来。
“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不都是赞美哦……虽然很少有新人第一次节目就都是好评,但那个情况也挺稀少的。虽然小猫咪和小麻雀也不太差,不过嘛……”
堇和葵转而用力摇起头来。
“有点主见好不好?”柏木林檎又气又笑,“不是那种恶评,安啦,只是一些风格上的讨论。”
“那,好吧?”
“好评和建议都挺集中的。”柏木林檎小心地回避了“恶评”这类词。“好评的地方主要是集中在你们‘很自然’上。虽然大家第一次做节目都会有一些紧张,不过小猫咪和小麻雀的反应显得很真实。那个说你是不是按照台本念的观众一多半是开玩笑啦,不如说,你们都能用‘把台本露出来’的方式营造真实感,也是让人佩服的新方法。”
堇有些害羞地把头转向一边。
“没有嘲笑你们,是真的——这个方法确实有种‘举重若轻’的感觉,该说你们在这上面有点天赋吗……”
“不能早点说建议吗?”
“建议啊……那些追求‘技术性’的观众对你们不太感兴趣。这就是为什么我提到这些评论。你们的第一个学期过得很辛苦——如果一整个竞赛年都这么过,恐怕会遇到很多预料之外的问题吧?”
柏木林檎顺手从身边的桌子上拿了把饼干,递给堇和葵。
“现在的道路的话,基本上就两条。毕竟,如果你们到时候打算参加竞赛的话,一多半要去面对那个黑羽女高。要么,我们就继续打磨技术,争取在一两个学期里实现黑羽女高那样的歌舞水平——说真的,这真的很难——我听说,绘野泽社长的千金,就是绘野泽夕子,是这么要求你们的。”
“是这样的。”堇的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叉,大拇指相互摩挲着。“这很难吗?”
“很难。我会在这个问题上非常非常悲观,我觉得我们赢不过她们。这不怪你们——‘初春系’的传统断裂了两年,在外人看来不算什么,但对于偶像来说,尤其是对于业界里的偶像来说,两年太长了。”
“如果我们加倍努力的话,或许就……”
“我们都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加倍努力’之后就能心想事成,不是吗?”
堇和葵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
“并且,我也不是那种会觉得‘辛苦奋斗会让成功更甜美’的人。正相反,我想接受‘世上有些东西没法克服’的观念。看起来,你们好像也不是真的铁了心走这条路。”
“那,第二条路是什么?”
“营业那条路。”
“像市野雫?”
“像市野雫。”柏木林檎的回答一样很简短。“虽然专业的评委可能不会为我们投票,但广大粉丝会更喜欢我们,或许依靠他们,我们也能赢。”
“但我不想花很大的心思,只是复制几个市野雫。”她向后靠在椅背上,“我在想,或许还有第三条路。”
“比如说?”
“有点难说……但我想到了社长。但我只是模模糊糊有种印象,不知道怎么表述。你们要不给我两个词描述描述社长,让我好整理一下我的想法?”
“呃……好父亲?”
“嗯……邻家大叔?”
“啊,对!邻家大叔!就这个意思。”柏木林檎双手一拍,“我知道可以用怎样的办法了。”
这个联想也太奇怪了吧!
“我一直在想,你们两个人给观众们的印象,不就是‘真实’吗?无论是技术还是营业,说到底,都不是‘偶像’自己的东西啊?如果能够向观众们展示真正的自己,和粉丝们坦诚相待,或许也可以将大家联系起来……”
就像千穗理同学在电车上说的那样……
“就好像是在他们身边一样?”
“天才!”柏木林檎双眼放光,“‘身边的偶像’!对于小猫咪和小麻雀来说,这简直就是得天独厚的优势啊?这样的话,即使在活动里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比如说这次节目,也完全可以转化为独特的优势。‘和偶像一同成长’什么的,听起来也很激动人心吧,对吧?”
“大概……吧。”
“我会去和社长聊聊这个问题的。小猫咪、小麻雀,稍等我一下!”
柏木林檎丢下这句话,就风风火火地向着社长室冲去了。
完全想一出是一出啊……堇一时还不能理解柏木林檎刚刚那一段跳跃的发言。不过,她最后提到的“身边的偶像”,却似乎有独特的意蕴,叫堇不得不在意。
在那之后,还有什么呢?
待在休息室里,似乎已经没有之前的燥热了。激动的夏日似乎确实地过去了。在时间稳定的运作中,原先模糊的东西,渐渐聚合在一起,收获的秋季,好像正在路上了。
作者:阿氪
评论mode:无声
为了参加竞赛我实在是没办法再写篇新的了,炒了个大冷饭,不好意思再要评论,可以看个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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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已经找不到我的家乡,我出生的地方。那里永远地面泥泞,狂风呼啸,人们住在树上。
你也永远不会再找到那个地方。人们要从树上下来,鞋子深深陷入泥巴里,上面覆盖着一层腐烂的树叶。有一条细细的小路,艰难穿行在树木粗壮的根系之间,从天上你也什么都看不见。人们会站在树枝上看着扎喇巴出去。这小路只不过是扎喇巴踩出的步径,一直通向森林的边缘,外面是黑色的荒漠,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燃烧后粗砺的气息,枯黄的草茎从灰黑的灰烬中长出来。那时候我一直认为扎喇巴是他的名字,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扎喇巴”原来说的是诗人。他带着死猴子出去换东西回来,猴子是我们猎死的。森林里和我们一样住在树上的,最常见也不过是猴子。一个晚上,我点燃蜡烛时,就看见一个黑影躺在我拿干草铺来的床上,那就是一只猴子,头上长长的一条黑色的形体,那是它向上伸着的手臂。那一晚我没有任何想法地睡在床的边缘,第二天起来它已经不在,生活就是这样。我们为什么猎杀它们呢,我们每日沉默,连扎喇巴也忘记了语言,我们也只是睡在树上的一群猴子。
我们一群猴子的猴王是我的祖父,所有人里只有他还剩一杆猎枪去猎猴子。他的猎枪是三十年前的八九式步枪,在我记忆中就已经是要散架的样子,护木和枪管用布条绑在一起,火药和子弹是外面换回来的。他会坐在我们那棵大树最粗大的树枝上,打到的猴子就从树上掉下去。扎喇巴扯着那只死猴子的手臂提起来扛在肩上,那只死猴子就好像他的背包,头上的弹孔汩汩流血。那只死猴子手臂伸出的样子和那个晚上的黑影重叠在一起,我坚定到武断地希望它们不是同一只。每天我们除了开枪已经不会产生更多的声音,这样我们就能够独立于世界之外,直到我的祖母盯着那条步径延伸的方向,扯动她已经衰老的声带,说:“有人要来了。”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不是因为要来的那个人,而是因为很久都没有再听到别人说话。祖父扛起步枪就指向那个方向,下意识地骂了一声“狗日的”,他总喜欢这么骂,打死一只猴子他就骂一声。但是我现在知道他当时是无望的,无论是谁来,那支步枪都谁也不能保卫。沉默让人的听力变得敏锐,马上就听到在一棵大树后面传来的簌簌的声音,那是鞋子拨开树叶。一个男人骑在马上,一身的泥巴。衣着不太整齐,只是一种灰黑,四处有红黑的结块,现在我知道那是军服褪色后展现的样子。他的旁边跟着一个女人,也许是他的妻子,扶着马的笼头。那马是怎样过来的呢?我不得而知。后面跟着的一大群,应该是他的孩子们,在那马的身后排成一排。每个人步态都不太自然,走近后才能看见,他们每个人的右肩膀都不正常地向后移位。孩子那样多,简直让人怀疑他们根本就不是他和那个女人的孩子。孩子和女人看着比那个男人要干净得多,可为什么是他坐在马上呢?我不得而知。那男人抬起头,和枪口就那样对上了眼,他从马上翻身下来,朝着祖父大喊着,“这里也是我的家啊!”
于是祖父把枪收起来,男人一个呼哨,马儿就向前奔去。它怎么避开大树呢?我不得而知,我们不知道的事情那样多,生活就是这样。
男人和女人停下来,祖父就阴沉着脸将工具从我们的木屋里扔下去。他扔得很小心,因为那些孩子们——看着也就十几岁吧——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走着,连绵不断,像一条长长的爬虫。两个稍大的留下来,捡起祖父扔下去的斧子和刨刀。过了不久一棵树就轰然倒下,一棵又一棵,一个小木屋就奇迹一样建起来,建在地上。孩子们仍然在沉默地走着,右边肩膀不正常地向后移位。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完的?没有人知道,因为从白天到黑夜,你从上面往下看,都只能看见沉默地前进的孩子们,当时比我大个几岁吧。祖父指着其中一个孩子信誓旦旦地对祖母说,他已经三四次看到了同一个人,他们只不过是在绕圈。祖母不说话,只是看着每一个走过去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这声音是祖母的,但是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我怎么知道他们究竟是不是独一无二的呢?在我看来每个人好像都长得一样。
就这样,那个男人,那个女人,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也许在那个队列里还有他更多的孩子,或许所有小孩都是他的孩子——就住在地上,十分新奇。
这不是唯一一件新奇的事。
打这家人搬进来开始,这里就全是怪事。太阳下山的时候,那个父亲就会拿出一个奇怪的,圆形的空心木头桩子,拿手指扫着几个连接着桩子两端的线,那线似乎很坚硬,因为即使那男人如此用力地扫来扫去,那线也并不像弓弦——没有猎枪的人用它猎猴子——那么容易弯曲。后来我摸过那个东西,没有拨动它的弦。他们那时候就大声地说话,四个人一起喊什么,但是并不能好好地说话,因为他们的音调居然上下浮动……啊,唱歌!我想起来,那就是唱歌吧,一种奢侈品,就好像酒,扎喇巴从外面带进来的那种将祖父的脸弄得像猴王那样红的东西。后来我到处寻找那种神奇的粘稠液体,却总是尝不出那种味道——我后来喝掉了祖父剩下的酒,天旋地转——最后在扎喇巴走出森林会遇到的那片黑色荒漠里找到了一户农家,他们用装在桶中,表面飘着树叶的酒找到了我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东西,漂浮在火一样辛辣味中塑料颗粒带来的阵阵令人呕吐的气息。他们也喝那酒,然后歌唱得越发卖力,大多数词语我根本没听过。十年后我在街头到处都能看到,于是学到几个词:“自由”“斗争”“解放”,说出来感觉像是树叶被风吹过带来的沙沙声,连绵不绝,多么好的语言课。
祖父更加沉默,他们唱歌的时候他就在猎猴子的树枝上坐着,有时候喃喃地跟着念词。那个男人看见祖父,也不管他,让祖父大为光火。
晚上的哭声也变得尖锐起来。我多么相信,在那几个特殊的,用一种我不知道的方式组合起来的日子里,他们总会成群结队地回到这里哭泣。那是你约瑟夫叔叔,祖母在这种晚上举着蜡烛坐在我的床边,那时候距离这男人过来还有无限长时间,祖父也那么壮实,那把枪至少还有个托。他在大街上被棍子打死,她如此说,声音单调机械。那是你那塔娅姑姑,她怀着你的兄弟,但是只拿到一个人的配给,所以就那样饿死。为什么不吃猴子肉呢,我当时如此想,但是毕竟还是没能问出来,原因我现在才知道,事情就是这样。那是你安德烈爸爸,他在树上被一枚子弹打穿脑袋死掉了,那是你玛丽亚妈妈,她在树上患了热病死掉了……子弹!啊,意思就是说他也会像猴子被祖父吃掉一样被别人吃掉。我用手指头敲着头上那块相对而言软软的凹陷,现在我要用太阳穴去指代,想象着那种可以穿过我用手指头感受到的那种无坚不摧的力量,就像大树被砍倒时不巧呆在树下的那只猴子那样的感觉。大街就好像支撑着我的家的粗壮的树枝,你从这里能走到另一棵树,生活就是这样。祖父这时候就会拿点什么东西从窗户那里掷出去,于是树底当啷一声,哭声应声而止,原来灵魂也会被砸到。第二天我们睁开眼,太阳出来,就不再有那哭声。男人带着黑眼圈,用一根锄头扒开泥巴,然后把种子撒下去,种子就是果子里那些东西。而在那里,它们什么都没长出来,没有变成新的树。树冠是多而且密的,底下没有多少光线。某一个下午太阳向西去,天空又变红,那个男人顺着树爬上我家,坐在沉默的祖父旁边,今天他们没有大声的说话,也许是因为昨天晚上的哭声那么尖。
“怎么回事呢?”祖父盯着森林那边,旁边摆着酒。
“败了。”
“狗日的。”
那男人粗野地笑起来,伸手就拿祖父身旁的酒,他是唯一一个能拿祖父的酒的人。
“十三年前也是这样的。”
“十三年前可不是这样的。”
“是啊,没有你们,就没有逃兵,十五前就不是这样的。”
“你也是逃兵。”
“我们是撤退,不是逃跑。”
“拉波西亚人永远不撤退。”
那种粗野的笑声又回来了。那男人不再说什么十三年前十三年后,随意地拿着两根小树枝来回打磨着。
“没有哈波维亚了。”
“狗日的!”
“现在都叫布鲁罗斯,整个布鲁罗斯被帝国统一了,现在外面得叫总督大人。”
“戈沃比加和哈波维亚也是?”
“也是。”
“狗日的!”祖父差点把那瓶酒扔下去。“哈波维亚那群狗娘养的外国种也能和拉波西亚平起平坐了?”
“败了就是败了,就是这样的。”
“你是哪边的人?”
“哈波维亚。”
“狗日的!”
祖父当时的样子就好像要一脚把那男人踹下去,但是他毕竟没有这么做,那把破步枪打一颗子弹都能把他累够呛。而我?我在大树的另一边对着一只路过的猴子尿尿。那只猴子一阵慌乱之后果断地尿了回来。
“是哪里人重要吗?我们都是布鲁罗斯人。”
“是拉波西亚人,有必要就能住树上。”
“但是首先我是一个人!人有尊严,人不能像猴子一样,住在树上!”
哦,尊严!听起来像唱歌!尊严是什么呢?我当时觉得那像是我脚下的那棵树的脚下所覆盖着的那种混着石头的泥巴。没有泥巴就没有树,没有了树——啊,我们就要住到地上去!
在那之后那男人不再说话,太阳完全落了下去之后哭声就要起来,那时候他爬下去,我当然就回家,身上还有猴尿。那天晚上哭声又起来的时候天昏地暗,从地上传来一声木头落地的巨响,第二天所有人醒来时,发现我们的屋顶不知怎的在地上摔个粉碎,那天大雨滂沱。
我们很快找到了新的地方,因为人在莫名其妙地消失。直到扎喇巴也消失的时候,我们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个大问题,因为想要换点东西首先要能出去,其次能比划,很明显剩下的几个人已经无法做到同时这两点。扎喇巴消失后太阳升起五次,祖父居然开了口,把那男人叫到树上去,指着天边问那男人他是不是眼花了。那男人并不傻,因为就连我也看见那天边有一条细细的黑线,不规则地颤动着。
“鼠潮。”
不用祖父说,我已经知道我要做什么,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住树上。我们要朝着森林深处游荡,直到鼠潮退去,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退却,而没有后退的人都被鼠潮吞噬,连骨头它们都想办法吞掉。鼠潮那么高,压在底下的老鼠会被压死,但是到最后鼠潮无物可吃,总是吃那些被压死的同类。男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祖父。
“你们之前是不是经历过?”
“的确。”
“什么时候?”
“十年前、九年前、七年前、五年前、两年前。”
男人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是并没有马上下树,远处的鼠潮在蠕动。
“收拾收拾东西上树吧,什么都剩不下的。”
哭声骤起,晚上还没来。
男人沉默地下了树,在那之后他再没有上来,没有人再去在乎男人,因为每个人都在想办法离开他们生活了两年的地方。所有人对着一个用树枝随便搭起来的五角星沉默地跪下,我看着那个星星,意识到自己如此熟悉那个图像隐含的含义,那东西现在我们叫信仰,但是有一根树枝弯弯曲曲,让人发笑。
星星拜完了、木板拆掉了,剩下的钉子毕竟是好东西,用一个少一个,收起来了。所有人一副准备好要走的样子,没有人再想起扎喇巴。那时候祖母往下看了看,男人一家人的屋子没有声音,没有影子闪动,没有准备着去死或者去活的人。祖父思考半天最终还是下了树,现在我想起来我当时应该意识到他在我记忆中第一次下树,我想起来他当时应该意识到这一点。他狠狠一跤陷进泥巴里,不得不用四肢在地上爬行。他去了又回来,好像太阳升起一次那么漫长。什么都没有发现,但是他拿着一个哗啦啦响着的东西,那应该就是一本书,我现在经常见。他爬上树就快多了,好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所有人的眼神在鼠潮和祖父之间跳动,距离鼠潮来到这里太阳还能再升起三次,每个人都学会看着鼠潮计算时间。鼠潮还在蠕动。
祖父用一种近乎狂热的喜悦打开了那本书,大声念了出来,他的语言在那时回来了。
“斯坦尼斯瓦夫·阿赫涅耶维奇·舒尔金斯基!狗日的!”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马尔哈!狗日的!”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阿梅耶夫!狗日的!”
他一个一个念着,那应该是名字吧,我没有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大骂一句。翻动的纸张那么脆,翻过一页就那样破碎,要不是背面的黑色印记透过纸面,背面是否写着东西我们根本不得而知,而现在纸张那样破碎,背面写着什么我们也再也不能知道,生活就是这样。所有人围着祖父沉默着,他们知道即使离开的人也站在这里,这树枝也不会就那样断掉,而没有祖父下令,没有人敢在枪眼底下乱动。他在那一个一个念着,声音那样狂躁,带着狂喜。太阳落下,今晚没有哭声,仍然无人敢动。我看着一个人从地面上缓缓漂浮起来,没有人敢指出来。他来到我面前,没有人敢打招呼。那个人的脑袋也碎了,面目模糊,但我近乎武断地相信那就是我的安德烈爸爸,因为他的头那么像那个头脑破碎的猴子。在伴随着恐惧、愉快、不安和喜悦的愤怒中,我想起我的安德烈爸爸居然那么残忍,不能把我早日带去他的那个世界,不让我与号哭的亲人相见。于是我猛的睁开眼,泪流满面,外面正是白天,距离鼠潮来这里太阳还能再升起两次。
没有人敢尝试最后一刻千钧一发的逃脱,相信的凑巧往往让人失望。月亮升起来时我们将号哭的约瑟夫叔叔和那塔娅姑姑扔在身后,没有人再记得背后的那个男人,啊,他的所有的孩子,和他都不是一个姓氏,那前进的无头无尾的浪潮,每一个孩子和他都没有任何关系,机缘巧合的失败构成的家庭就那么失散了。
再次回到原来的地方已经是两年后,鼠潮来了又退,我也学会如何辨别鼠潮到来的时间。约瑟夫叔叔和那塔娅姑姑,安德烈爸爸与玛丽亚妈妈再也没有来过,安宁也永远抛弃了我们。祖母染了热病,像玛丽亚妈妈那样死去了,祖父再回来的时候双手已经很难攀住树枝,枪没了子弹和火药,在祖母染热病那时候丢到火里当柴添了。老人死了大半,但森林却没变。森林总是这样,鼠潮退去了就重新长回来。我现在才知道一棵树长到我们家那个高度要花上上百年,森林是怎样在鼠潮的冲击下一次又一次复原的我们已经无力去追寻,生活就是这样。
在死寂的疲劳中我总是会想起那拨弄着弦大声吼着的男人,他那毫无关系的同伴就坐在他旁边,看不见他们的表情。那塔娅姑姑和约瑟夫叔叔又跟着我们回来了,但是我再也没梦见安德烈爸爸,也不再向自己追问为什么我没有梦到玛丽亚妈妈。
在祖父终于老到只能靠我去猎猴子的那个晚上,狂风再次呼啸起来。家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扔,连钉子都已经全部锈掉了,所谓的房屋不过是木板搭起来的棚子。当约瑟夫叔叔和那塔娅姑姑的哭声在森林中游荡到撼动了树冠时,地上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摇动的树冠将祖父甩到地上,当我下到地上时,他已经是喘不过气的状态,但是狂笑着,享受着他弥留的时刻。就在这时候,那首歌在四处响了起来。
“自由的呼喊传遍四方,
我们的人民团结为解放!
誓要与那侵略者时刻斗争,
直到恢复我们光荣的家乡!”
那薄雾般的声响渐渐高起来,四处回想着,身后响起笃笃的马蹄声。那个男人又回来了,右手搭在嘴边吹着口哨,那就是我们每日听到的狂风呼啸,那就是我的叔叔姑姑,我的兄弟,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祖父祖母的哭号!他的军服仍然脏污并且褪色,已经变成了一片灰黑,但是他的口哨我绝不会听错,那就是每日我们提心吊胆时候他们的语言,他们的呼唤。我们这群猴子他们也要带出这片森林!
“岂能无视人民在血海中哭泣,
放任屠刀落在他们头上!
岂能无视那‘总督’高踞府邸,
将我们的兄弟送进屠场!”
孩子们在背后和着唱,每个人的右肩都向后移位,凹陷刚好放下一支步枪。每个孩子除了歌唱就是沉默,但是步伐整齐,每个人看起来都一样。
“让我们前进,亲爱的朋友们!
让我们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臂,
步伐一致!
我们可以失败,
但绝不会投降!”
在那滚滚前进的人流里,我看见了扎喇巴,那是我到现在唯一记得的人了。
“我们的语言都汇作一句话:
直到彻底的胜利!”
“直到彻底的胜利!”祖父用尽最后的气力,终于转过身来向着那男人呼喊起来,骨头破碎后的血肉在地上痛苦地滚动着。当那男人走过我和祖父时,他突然间抓住了男人的马镫。猛然的平衡变化让那匹马绊了一下,差点倒在泥巴中,等到男人稳住自己的马时,祖父终于安详地断了气。
男人回过头来看着我,那马也随着他转过身来,地上那样暗,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已经不再有什么可以留下,但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旁观,于是走入他那歌唱着的队列中。
如今,我不能再找到我的家乡,但狂风仍在森林中呼啸。那是约瑟夫叔叔、那塔娅姑姑、安德烈爸爸、玛丽亚妈妈的哭喊。随着那狂风刮过一棵又一棵巨树,那是祖父坐在树枝上,手里仍然拿着那只三十年前的八九式步枪。随着他枪口的准星,那是无数用枪指着同一个方向的士兵,那是扎喇巴在守护他的家乡。我们学会了像抵抗鼠潮一样前进后退,如有必要就重新回到森林。人可以上树,但是人有尊严,绝不至于一辈子活在树上。我们可以撤退、逃跑、回到树上重新成为一群猴子,但我们将永久寻求着一个新的时代,让我们能够走下大树成为新世界的直立人。
直到彻底的胜利为止,狂风将永远在灰黑的荒野和灰暗的森林里呼啸,在那里,枯黄的草正从灰烬里挣扎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