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一个死亡已经丧失分量的社会里,你很难再谈论人道主义,毕竟苏生保险以及合法安乐死——史上最富有人文关怀的两瓣并蒂莲——已然开遍千家万户。自此,所有漫长的生理痛苦都能用“你可以自杀”来回应,而所有难熬的精神创伤,其答案也可被归为“反正怎样都能活下去”。自此,人类不再被迫接受折磨,你只会*自找苦吃*。
苏生保险,顾名思义提供死者苏生服务。在生命面前,金钱始终是廉价的,更何况复活的费用也并不算高。它甚至能让你感到亲切:同样的价格你买不到最新款手提包或打字机,却能实现先贤帝王人人渴求的不死奇迹。
它的原理是重新制造一具身体,再将你在空中飘飘荡荡无所依托的灵魂捉回肉质牢笼中。考虑到你真的有*灵魂*,而且你的灵魂真的没有变,忒修斯之船等道德议题显然是不适用的。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种复活方式,那就让他们彻底死亡吧;剩下的人还得活下去。
苏生保险大致上分为三条产品线,即工伤、健康、意外。这三种保险都仅需花费象征性的1元即可订购,只有在你死而复生后,他们才会收取包括工本费、服务费等在内的保险费用。因此,它们实质上都能确保你永生不死,只是类型不同,保费减免政策也不同。
工伤险专为工伤致死提供优惠,确保职工能够在不多于十分钟后完全复活,再次投入到美好的工作中。所有政府部门公务员统一配有工伤险,私人企业则需经过审查,当致死风险超过给定指标时,雇主就必须为员工购置工伤险。
目前通行的收费方案是:
A) 正式工作中的首次死亡无条件归因为培训不当,费用由用人单位全权承担;
B) 其后的保费由员工和单位分摊,根据死因评判分摊比例,但员工不会缴纳超过50%;
C) 特别地,用人单位可以在员工培训中加入死亡适应训练,此类训练致死不收取保险费用,但会取消情况A的优惠。进行此类训练前雇主需要提前声明,若无特别声明,则培训期视为入职第一天。
所以很明显,在你第一天上班时,老板是你最大的敌人。千万保护自己,提防暗箭明枪。
其余两种保险则主要由个人自行购置,分别针对所有非工作环境中的意外死亡和因疾病导致的死亡情况。收费方案大同小异,在特定情况发生时,保险公司提供50%以上、80%以下的费用抵扣。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你只能订购其中一类保险,并且更改保险类型需要经过漫长、繁复、明摆着就是为了刁难你的审核过程。至于为什么不包括人寿险……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人寿终正寝吗?
安乐死就更加不必多言,在免疫死亡的基础上,人们进一步贪图免疫痛苦。大罐氮气、麻醉剂和毒药已经过时了,迎面向你走来的是眼药水、润唇膏和压片糖果。所有的包装上都用大号花体写着完全无痛,它们优雅、轻便且极具仪式感,争做你开启新生的最好伙伴。
死亡已然成为儿戏,无论你是痛心疾首还是高呼万岁,生命贬值都是不可阻挡的发展趋势。虽然它仍有这样那样的副作用,譬如说,你没办法保留肌肉记忆,又譬如说,考虑到死亡不是结束,物质不会消失,你需要自行清理死亡留下的尸体。对于前者,你可以购买保险公司与康复训练机构联合推出的“备用能源”计划,提前预备一具身体接受机械训练;对于后者……也是花点钱叫个钟点工就能解决的事情。而且保留尸体也有好处,包括但不限于,你还有机会把匆忙抄在手心里的电话号码转录到便签本上,不是吗?
……你还记笔记啊?其实没必要这么认真……算了。
大厅左手边是升降梯,有时候会罢工,你最好还是习惯爬楼梯。我们办公室是四楼417,质数号房间都在靠里侧的位置,你绕着走廊走一圈总能找到的。……实在不行你就在楼梯口旁边的茶水间等着,伊米丝会顺手把你领回去。
办公桌你随便选一张就行。理论上是按部门分座位的,不过我们一个部门里总共也没几个人,不用太在意。
……呃,你说的是*一般情况*。社会管理局和其他局不一样,我们的基本单位是办公室,具体情况你想象一下学校里的小组作业吧,老板是组长,我们是组员,它雇我们做课题,我们听它指挥,入职表上填的部门只代表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工作。
表格你先留着,之后老板会来收。你是卫生部的啊,那还挺好,不容易死。具体要干什么老板会给你安排,大体上就是清理死人,还有每天叫钟点工过来打扫办公室。
……我是内政部的,负责创造你需要清理的死人。
人们说乌鸦象征着不吉,这种看法或许是对乌鸦的歧视,但在417办公室,它是客观真实的;人们又用murder来当鸦群的量词,这就又不甚准确了,不是案件引来乌鸦,而是乌鸦进入办公室,创造出史上最惨烈的谋杀。
克莱谢尔一直很想知道他那畜牲老板的小鸟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他观察它在人体模型上蹦蹦跳跳,随机冲着路过的人大喊大叫,指挥钟点工每天开一个粮食罐头,用羽毛尖扇得玻璃弹子球满桌乱跑。除了从来不飞以外,它看起来就是只随处可见的乌鸦。
但再聪明的乌鸦也无法雇佣人类,无法打爆雇员的头,更不用提它爆头是为了消耗掉首次工伤致死的优惠券,好让自己之后少掏点钱。不,他的老板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是乌鸦,鸦好老板坏。
他活用自己两千小时的推算记者经验来调查老板与人与鸟的关联,得出既理性又感性的结论:老板是个鸟人。他调查得如此认真,以至于伊米丝以为他是坠入爱河了。
“不是,我?老板?我暗恋老板?为什么啊?”克莱谢尔很崩溃。
“谁知道呢,人总会有些奇怪的兴趣。”伊米丝耸耸肩,撕开黄糖,开始泡上午第三杯咖啡。
克莱谢尔:“你就不想知道老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吗?我是说,首先它肯定不是鸟……”
伊米丝:“鬣蜥。”
克莱谢尔:“但如果是人的话,它……”
克莱谢尔:“等等,什么?”
伊米丝:“鬣蜥啊。”
克莱谢尔:“伊米丝,你真的该去配眼镜了,它再怎么拒绝飞行也不可能是只爬行动物。”
伊米丝:“倒不如你先说说,巨大的、四足的、尾巴健壮的东西为什么会是鸟?”
克莱谢尔:“……啊。”
不知何时进入茶水间的莱拉:“你们在说老板?老板不是只貂吗?”
伊米丝:“啊?”
克莱谢尔:“干。”
他们又浪费了一点工作时间,确信在每个人眼里,老板的形态都不尽相同。没人想知道,不过在钟点工眼里那是只花毛大鹅,而卫生部的小泉安德烈说它是腹语手偶。正体不明是件好事,这意味着你可以有一百万种解释方法,每一种都能让你暂时得到满足,停止深究答案。
我老板是个高维生物,克莱谢尔如此说服自己道,它/他/她/祂每天的任务就是像玩经营游戏那样安排我们的日程,像收菜一样验收工作成果,然后靠剥削虐待我们以维持精神健康。好吧!算了吧!它都跟我们不在一个次元了,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好吧!算了吧!
至少抛开内里的灵魂不谈,乌鸦壳子还是挺可爱的。虽然各种意义上都是畜牲,虽然这畜牲谋杀了它天知道多少次,但那是乌鸦哦……是乌鸦哦……是小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