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和孙队亲过,嘴对嘴,初吻给出去了,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我不抗拒亲别人或者被亲。
我家里人经常互相亲来亲去,尤其是我爸,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可能是因为皮肤饥渴症之类的原因,他特别喜欢干家务干累了随机逮住我们其中一个,用力来一口,再放我们回去做事。
他胡子刮的很干净,我们倒也不怎么反抗。
每天早上我妈出门上班的时候都会给我们挨个儿亲过去,先是我爸,再是我姐,最后是我。三颂出生之后就先是三颂,然后一个一个慢慢轮到我。
我妈妈她不化妆的,不过护肤品倒有一大堆,都是同一个牌子的,每次我闻到那个牌子的味道就觉得是“妈妈的味道”。
我小时候老是故意忘记涂擦脸霜,我妈就趁着亲我的时候检查我脸上有没有涂东西,没有的话她就会把我摁住,从包里掏出她自己的护手霜,挖一坨,强行糊在我脸上。
我刚上船的时候,我妈放心不下,老给我寄东西,里面就有护手霜和身体乳。我每天忙得要死,还是记不得抹,她晚上给我打远星电话的时候就很无奈的说:
“那么一大瓶摆在桌上,你想起来就按一下擦擦手擦擦脸,怎么会没有时间啊?”
我现在养了成习惯,自己也还是买那个牌子的护肤品。
二十年了,那个牌子的擦脸霜和护手霜的味道都没变过。
孙国祥大部分时间都不说什么,但是看到我收拾下船考察的行李的时候,会把那一大瓶润肤露塞进去,他还是觉得不可理喻。
“你至少买个包装小点儿的吧,留点空间给正常物资。”他边说边比划,“不是有这么大的圆盒子装的类型吗,你买那个,专门考察的时候带下去涂不行吗?
我说那不行,一个是包装小的我看不到就记不得要涂了,再一个润肤露又不是不会过期,小包装买了也就考察的时候用,太浪费了。
所以为了让这个大包装的润肤露物尽其用,我自己涂过之后都会把孙国祥抓过来,也往他脸上刷墙一样刷一层。
孙国祥皮肤不好不差吧,但是那个嘴真的剌手,嘴皮儿像干掉的树叶,片片分明的支棱起来。我那时候还想着,以后和孙队谈恋爱的人真是可怜,要对着这刀片儿一样的东西下嘴。
我有次趁着下船买东西给他买了只润唇膏,我说:“你就随身带着,想起来就抹一下,不费多少时间。”
他用一种“你有病吧”的眼神看看我,说我要这个干什么,你自己留着涂,再不济你就给娜塔或者老叶她们。
我说你养养你的嘴,我下午才看见你在撕嘴皮撕得血淋淋的,别人亲你的时候扎一嘴多可怕啊。
他说:没人会亲我的。
我说:亲脸也算。
他说:没有。
从来没有人亲过他。
他觉得之后也不会有。
孙国祥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我不是说他是独生子,我是说,他没有亲人。
霍队刚建立旭日探险队的时候孙国祥也才十四岁,霍队说孙国祥那时看起来像快二十岁的人,提着个大包风尘仆仆地来应召,一上来就问:“你们招人吗?我会修发动机修电表箱,什么都会修,你们给多少钱啊?”
在那之前孙国祥在干什么,他和霍队说过,但是霍队不肯告诉我,总是让我自己去问他。
我去问孙国祥,他就故作深沉在那儿给我装,说啊呀没什么好说的,别问了。
没什么好说的你个头,有种下次别拿“有些人十四岁,上船第三天被内舱气压压的流鼻血”和“有些人十四岁,上船第三天就给动力系统升了个级”这事儿笑话我。
我趁这个机会旁敲侧击,我说你爸妈没亲过你吗。
他说,我没有爸妈。
下面他就不说了,我卡着他的脖子命令他一定得给老子一五一十地讲讲清楚。
他被问烦了,就告诉我,他原来是克隆人来的,量产版本,但是后来那个计划不行了,他自己生活了一段时间,学了点东西,之后就上船了。
孙国祥还捞起裤脚给我看,他小腿上有个刺青,下面盖着用烙铁烫出来的编号和生产日期。
“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的轻描淡写,而我只想给他一拳。
给,我,讲,讲,你妈的细节啊混蛋!吊人胃口算什么本事!
最后他还是收下来了,甚至之后会在我买东西的时候让我给他捎一根润唇膏。我有时候给他买草莓味儿的,有时候是柠檬味的,他都用,也不说哪个口味好或者不好。
他不在了之后我给他收拾过房间,他攒了一抽屉的空润唇膏管子。
攒这个干吗,自己不也在浪费空间吗,神经病。
霍队退休的时候我们一起吃了个饭,那个时候孙国祥的嘴唇已经不怎么起皮了,有时候还亮晶晶的,看起来状态非常好。
那天又是霍队退休,又是孙国祥升队长,还是我升副队。我们很奢侈地把霍队藏了快三十年的黄金威士忌开了,她一共就九瓶,我们开了七瓶,除此以外什么酒都互相兑着喝了点。
我其实不喜欢喝酒,但是那天氛围太好了,真的太好了,而且我拿那个黄金威士忌兑烈日芬达都没人说我暴殄天物,我确实喝了不少。
我们还玩游戏,老得不得了的游戏,什么uno啊狼人杀啊真心话大冒险啊,很多很多年前地球流行的桌游我们都玩了一遍。
玩到最后还是不尽兴,娜塔对瓶吹了一整瓶伏特加之后彻底放飞,说下一局输的人要亲你右手边的人昂,亲嘴,要响亮的啵一个!不然就给我包一周的机箱维护。
机箱维护是真的恶心,是个人都不想干那个。
我刚刚吐过一轮,手都在抖,玩的是什么我忘了,但最后是输了。
孙国祥坐在我右手边,他在用餐巾纸叠一个青蛙。
他总是会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或者说,他会的太多了,所以才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他就那么似笑非笑着,也不看我,好像认定了我一定不会亲他一样,甚至还游刃有余地又拿了一纸杯啤酒。
我看着他的嘴,看着他轻啜啤酒上的泡沫,我想老子把他这嘴养得真他妈好啊,现在亲肯定不会被嘴皮剌破了。我给他买了那么多只润唇膏,验验货怎么不行。
我又想逗逗他,因为他那副笃定的表情实在太臭屁了,我想他等会儿被我一个刚吐过的人亲肯定会破防,想到他破口大骂急得跳脚我就觉得好玩儿。
不过我还是冲手心哈了口气,确定我刚刚漱口漱干净了。
我那时候是真的不觉得有什么。
我没和人亲过嘴,但是家里人亲一亲是很正常的事,我觉得孙哥对我做到这个份上也和家里人没什么两样了。
我叫他:“孙国祥。”
他把那个用餐巾纸叠的青蛙放在喝剩的酒里,那个青蛙鼓起来,像活的一样。
他说“我才不跟你一起打扫呢,你自找的。”
我没让他说完就亲上去了,亲嘴,正中靶心,响亮的一声啵!其他人要么吹口哨要么鼓掌,连霍队都在起哄。
有人说接吻的时候就像吃了个果冻,滑滑的弹弹的,还有点湿。
我可去他的。
我感觉像吃了个冷掉的烧饼,就是石头也没孙国祥那么硬。就好像我不是亲他,是揍了他一拳,搞得他下意识紧绷肌肉。
我是闭上眼睛亲的,等我睁开的时候就看见他把那个装着啤酒的纸杯揉成一团,青蛙和泡沫流了一地。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难过。
有次我一个人考察回来受了伤,强忍着眼泪一边让他们给我处理一边给我姐打远星电话报平安的时候,他也是这个表情。
难过,还有点自责,以及不知所措。
他就保持着微微抬头的那个姿势,那个表情,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看,又好像看得很远很远。
第二天我酒醒了,孙国祥跑过来跟我道歉,他说对不起。
我懵了,什么?什么对不起?
他纠结又含糊其辞地说:“就是,呃,你和我的那个事儿,总之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踹了他一脚,说的什么东西,像我俩睡了一样!
上工的时候我没忍住,问他说你干吗那么紧张啊?我嘴里有味儿?我弄疼你了还是怎么的?
他还是说,对不起。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在他心里,好像接吻是个什么很不好的事儿。
或者说,跟他接吻是个很不好的事儿。
我一下子有点内疚,说那我是不是让你很难受啊,你挺讨厌这个是吧,我原来在家里大家都互相亲来亲去的,我也没想到啊。
他想了想,说,倒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然后又补了一句,还可以。
孙国祥后来就没提过了,但是我现在想,只要他开口,我随时都可以亲他的。
亲脸,亲嘴,亲他小腿上的刺青。
只要他开口。
我想到这儿,就感觉我的心变成了那个泡在酒里的纸青蛙,沉甸甸的,又被泡沫轻悄悄的托起来,说不上是好是坏。
我还是没学会怎么用纸巾叠一个青蛙。
(观前提示:本篇为得陇兄弟cp文,存在大量的“你们这是倒反天罡啊快从你兄弟身上下来”,“亲兄弟就是用来亲的”和“怎么了你没有兄弟吗”的乱伦情节,同时伴随着稍显露骨的血腥暴力描写以及不知所云的混乱心理独白,偶尔会有时间线错乱的症状,请谨慎阅读,即使您强忍不适读完也请阅后即焚,也请不要传播谣言,至于当事人的看法?他们都表示………)
“至少在爱他这件事上我别无怨言。”
1.
睡着的时候其实人一直在做梦,眼球在眼眶里高速旋转,黏黏糊糊滴滴答答,睫毛像垂死的蝴蝶一样挣扎,将摩尔普斯花园里的粉末授予沉浸在焦灼睡眠中的我们……
嗯,我们。
记不清是几点了,我夜巡回来,在一片阳光灿烂中安然入睡,睡到中途下意识伸手一顿乱摸,抓到威威利又冰又粘宛如死鱼一样的手,惊得我翻身起来查看他的状态,发现他只是又在哭之后安了心,把他的脑袋按进怀里,任由他的眼泪鼻涕甚至口水打湿我的衣襟,准备再次陷入昏睡。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哭的理由无非是那么几个,话语并不能给他片刻安慰,我习惯保持沉默。
他的喉咙里一阵接一阵含糊不清的咕哝,甚至几次试图推开我。我彻底醒了,这怎么能行呢,威威利,vivi,我的好兄弟,你现在需要我,你需要这个,我于是用更大的力气箍住他,直到他彻底放弃挣扎,就在我疑心是不是我又劲儿使太大把他勒昏过去时,我的肋骨处传来一声闷闷的,带着鼻音的说话声。
“……纸巾。”威威利这么说。
我起身给他拿,床头柜上没有,桌上没有,最后还是从我外套的夹层口袋里摸出半包。我随手扔给他,他也很随意地抬手一接,纸巾精准地砸在他掌心,又掉在他膝盖上,他抽出一张擦擦眼睛擦擦额头,看起来是想再抽一张,但看了一眼没几张存货的包装袋,只能委屈自己用那张湿透的纸巾擤了擤鼻子。
这时候他又抬头看我。
“哎你,你直接扔地上嘛!”我跑过去给他拿垃圾桶递给他,“真麻烦呐。”
他没回话,把用过的纸巾放进垃圾桶,转身起床。
“你不睡了?”我把被他哭湿的T恤脱下来撂在椅背上,去开衣柜找件新的穿。
“不睡了。”他迟疑一下,还是把我刚脱下来的衣服拎起来放进洗衣篮,“我得去研究所。”
接着他走到我旁边,空间很窄,他并不比我瘦太多,两个人挤在衣柜前捞衣服穿,多少有点滑稽。
其实我已经换好了,可我不想走开,我故意站着不动,等威威利开口赶我。他没遂我的意,委屈自己别着手翻衣柜,掏出一件polo衫,又掏出一条牛仔裤,看了看,觉得不合心意,又都塞回去,再掏一件,再掏一件,着实用了一番心思。
在最后他也没叫我让让,他好像很乐意跟我挤一块儿。
这个距离我不用偏头,用余光都能看清他的脸,还是一团糟,长的惊人的眉毛和睫毛都湿透了,像植物的根系一样在他脸上晕开,眼睛当然是红的,眼角也是肿的,鼻子倒还算白净,头发糊在脖子里,看的我自己的脖子也奇痒无比,没忍住帮他顺了顺。
“你接着睡吗,还是弄点什么吃?”他等着我把手拿开,再把外套穿上。研究员都把白大褂留在工位,他也不例外。
“我跟你一起,”我不假思索的开口,“送你到门口我再去弄点吃的,也差不多该上工了。你先洗把脸,他们看到了肯定要啰嗦,要不现在先去找个园丁………”
“不用。”威威利的语气不太好,但很快调整过来,“没那么夸张,只是个梦,我知道的。”
“好吧,老弟,别紧张。”
“……我是哥哥。”
“你一天不跟我争这个难受是吧。”
“是的。”
“我就是受不了你这个,明明………”
………
送威威利到研究所门口的时候我刻意多留了一会儿。
“我看着你进去。”我说。
威威利有点不明所以,随即就明白过来怎么一会儿事,他皱着眉站着,我不想强迫他,也就干站着。
就在我以为我快要等到我想要的结果的时候,突然感觉背脊一阵发寒,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看到几个脑袋迅速撤回门后,紧接着理查组长就一脸茫然地被十几双手推出来,他向后确认了好几次,终于带着点英勇就义的决心和绝望问:“你要不今天就先……”
“不,别让他旷工。”我提起膝盖给了威威利屁股一下,把他踹进门,“好了你进去了,我走了,你好好上班吧。”
我多少有点不爽,但不想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我相信威威利也一样,因此我没看他的反应,立刻转身离开了。
夏天已经过了,现在是文心兰的花期又不是睡莲的,他应该找个园丁疏导疏导自己的情绪和结合热,而我也很确定我现在这股莫名其妙的烦躁并不是生理反应,这让我更烦了,事态失控的感觉并不好,我期待未知的挑战,但不是这方面,更不希望这些发生在我跟威威利之间。
我已经给了他两次机会了,下次他再不说我就直接开口问。我边这么想边往食堂走,走到一半又想起来现在不是饭点,食堂不开,就这样回宿舍也太衰了,我憋的难受,至少想跟活人呆着,脚下一转往小卖部去。
等我真到了小卖部,又觉得喉头一甜,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在牙龈间弥漫开来,胃里烧得慌,我一点也不饿,却十足的空虚,转了两圈之后当班的社工投来怀疑的目光,我赶紧换了两只棒棒糖,蹲在门口嘎吱嘎吱地啃。
这时候我就很希望自己会抽烟,要是我像威威利那样能抽烟,我现在就能故作深沉地点一根烟,叼在嘴里片刻,让丝丝缕缕的白雾从唇齿间流走,迷茫又脆弱地透过烟雾往外看,等着谁来看出我心乱如麻,专程跑过来安慰我几句。
这时候我想起个问题,其实这问题困扰我很久了:为什么威威利会抽烟?以及这小子到底什么时候学坏的?
跟很多人以为的并不一样,我跟威威利并不是从出生开始就时时刻刻同进同出,实际上我俩分开的时间相当长,整整五年,从十三岁到十八岁,要不是那天我偶然在亚历山大三世桥上发现了他并把他拐走,这个数字还会持续增长。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学会抽烟了。
六月的一个凌晨,我刚满十八岁,结束夜班兼职,一路蹬着自行车去赶下一份工作,从桥上经过的时候远远看见个扎马尾辫的帅哥趴在栏杆上抽烟,火星忽明忽灭的,我心想我靠不会吧他不是要自杀吧?拼着逆行的危险骑到他旁边,试探性地说先生你一个人吗你长得好像一个我认识的人哎哟你不是威威利吗我是你兄弟啊我是你兄弟西蒙蒙·得陇啊!
我发出一声爆笑,把还沉浸在迷惑中的威威利抱了个满怀,天知道我有多么,多么的想见他,只有这样我才能确认自己是真的在此跟我的半身重逢,而非过度思念导致的幻觉。威威利则在反应过来之后举着香烟丢也不是抽也不是,最后用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回应我。
“你好呀,西蒙蒙。”
我当机立断给我下一份工作的老板打电话说今天不来了,想了想又跟下下一份工作的老板说今天也不来了,当时我满脑子都是今天我必须跟威威利待在一起,就是我给我一亿法朗叫我离开他或者逼迫我说不离开就给我一亿耳光,我也得坚定的搂着我的兄弟大声的说“我不!”
除非我兄弟不愿意。
我回过神来,有点尴尬又有点不舍地放开他,局促地问他今天有什么事没有,要不要一起吃个早饭,最近怎么样。一通寒暄下来,他一言不发,只是一边意味深长地盯着我一边一口接着一口地抽完那支烟,就在我慌张地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开口了。
“没什么事,我最近还不错。”他皱着眉弹了弹烟灰,“硬要说的话有什么的话,我合格了索邦,但是住家希望我独立出来,所以应该不会去念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高傲和挑衅的语气,可能还有点小小的埋怨,让我觉得陌生,但当时我被别的情绪冲昏头脑。
我勒个去,我兄弟考上了索邦大学,考上索邦大学的威威利是我的兄弟。
“天呐我的圣母玛利亚我的耶稣基督万世福音啊!你合格了索邦!是我知道的那个索邦吗是我的知道的那个索邦对吧!”我兴奋的血液加速流淌,放开他一边傻笑一边在周围跑了两圈,最后迅速冲回他身边。
“你去读!你当然要去念!”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嗓子有点痛,“我供你读!我有钱!”
十六岁的时候我就不算是儿童了,儿童福利机构告诉我他们不能继续给我提供支持,我得搬出去给更需要照顾的孩子腾地方,我表示理解,立刻收拾东西滚蛋。之后上了个短期制高中,同时开始频繁的旷课,用零碎时间打工,我没有上大学的想法,助学贷款是个大问题。
那两年我记忆模糊,趋近于没有,只记得一睁眼就去工作或者学校,头一挨枕头就累昏过去,几乎没有花销,倒真攒出三瓜两枣。
我自己用挺浪费,但是供我的索邦大学生,那再合适不过了。
当天我就把威威利放在自行车后座上拐回狭窄的出租屋,一开始我提心吊胆了一阵,害怕他当时的监护人会上门把他要回去,甚至经常睡到一半爬起来摸摸我身边的威威利还在不在。还好担心的状况并没发生,之后我们就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
至于为什么威威利会一个人出现在亚历山大三世桥上,为什么会站在栏杆上抽烟,为什么住家要他搬出来,我都没问。
我们之间并非没有秘密,也并非不生嫌隙。
想到这儿,我咔嚓一下啃碎嘴里完整的糖球,整个头骨都跟着颤抖。
连带着刚从小卖部出来的安布尔也颤抖一下。
“啊,下午好。”我调整好情绪,冲他报以微笑,我想起他也是研究员,于是补充到,“我们家威威利受您照顾了。”
他看起来也不太适应社交,僵硬地点了点头,我目送他同手同脚地走出去几步,又下定决心似的走回来,鼓起勇气喊出声:
“得陇先生。”他这么叫我。
我真的很想笑,他还比我年长两岁,这么叫我也太有喜剧效果了,而且庇护所有两位“得陇先生”,这是在叫谁?
不过我还是站了起来,故作严肃地压低声音:“是,您说。”
“关于威威利,他不太好,”他斟酌着措辞,看起来非常不适应这种对话,“我给他做暂时性安抚的时候看了他的精神图景,呃……他在,怎么说呢……燃烧?”
啊,又来了。
威威利·得陇想要去死,这并不是秘密。
即使他答应我不会在想着离开,答应我他会试着克制自己的情绪,我还是能陆陆续续用各种方式感受到他其实从未放弃。
在这短暂的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我不由自主的暴怒,很难讲是因为安布尔的话还是对我自己的愤怒,也可能两者都有。我甚至眼前一黑,太阳穴一阵抽搐。
“是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还带着点笑意,“那您希望我做点什么呢?”
安布尔吞了吞口水,他好像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也感觉到我刹那间爆发的情绪,但还是鼓起勇气说:“有些问题不问出口是得不到答案的,除了你,所有人都是外人,我们能做的也只是控制火势,嗯……总之……”
他真的很努力了,他甚至开始出汗,整个刘海都湿了,我的愤怒也已经消退,尽量礼貌的回答:“谢谢你安布尔先生,可我不是园丁,他有需求我没办法真的解决。”
安布尔流露出绝望的神色:“我不是……哎我就不该…我不……算了!对不起,您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我的错,”我安抚他,“但是他,我是说威威利,他的抑郁情绪已经很久了,中间有几年我不在他身边,再加上,嗯,有些创伤,我也只能控制火势,我也是外人,还得看他自己。”
安布尔彻底放弃了,他十分勉强的跟我结束对话,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抱歉安布尔先生,你完全没做错,不如说很感谢你对威威利的关心和爱护,我很高兴看到他有了些朋友,但有些事就是这样,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因此,我的愤怒才显得幼稚可笑。
威威利,我的双胞胎兄弟,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一体同心,可你其实连你为什么哭都不会跟我说,我并不比任何人更理解你。
你也一样,你并不比任何人更理解我。
我已经没有心情吃饭,甚至想去快点开始工作锤爆几个丧尸的脑袋撒气,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走进一整片浓郁的夕阳,调整呼吸,整理情绪。
并在看到威威利站训练场门口蹲我的时候彻底破防。
跟我来这套是吧,那我也跟你拼了,妈的。
我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冲他走过去,如果这个时候有外人在场,可能会以为我要揍他——我确实想这么干,但他一句话就逆转了局势。
“你为什么把我的信退回来了?”他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一句。
啊?
啊???
2.
我们的母亲是有合法证件的猎人,她总组织我们一家四口一起去丛林里狩猎,西蒙蒙很喜欢那个,我则相反,长途跋涉的户外运动对我来说又累人又没有意义。尤其是我母亲喜欢的是时间跨度更长的露营式狩猎,在森林里泡十天半月,被各种虫子叮咬,白天热的石头能直接煎蛋,夜里又冷的滴水成冰,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抱怨:
“就不能让我在家里吗,爸爸也不喜欢吧?”
“不行,家庭活动当然要全家人一起。”我母亲很严厉地驳斥我,“而且谁说你爸不喜欢?”
我父亲就在一边干笑几声,很有水准的回复:“别乱说,我爱你妈妈的一切。”
西蒙蒙也跟着笑,他能笑的翻过去。
现在想来,我其实一点也不讨厌狩猎。
在长久的浸染下,我总算勉强学会了打兔子,而西蒙蒙不一样,他八岁就能端着猎枪追鹿,在妈妈的帮助下打野猪,沉心静气,不慌不忙,掩饰自己的气味并在合适的时候扣动扳机,他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猎手。
为了保持猎物的新鲜和方便搬运,猎人一般都会选择就地解剖,拖进附近的溪水里,割喉放血,降温冷却,妈妈最喜欢干这个,要不是为了教我跟西蒙蒙,她甚至不愿意让我们给她打下手,她情愿一个人慢条斯理地把刀子插进去,顺着骨骼破开肌肉,清理内脏。
她用一种暴力却不粗鲁的方式,在很短的时间内,让刚刚还是残留着生命气息的尸体变成类似工艺品的生物组织,我想我也喜欢这个。
我经常做关于这一切的梦。
梦里我母亲在前面端着猎枪追一头会发光的鹿,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但她并不瞄准鹿,反而像在为那只鹿保驾护航。我心里认为那头鹿其实是我父亲,又或者不是,但可以肯定我爱那头鹿。
在某个时刻周围会突然弥漫起白色的,牛奶一样的雾,雾里隐约能看见鹿跳动的光斑,不知不觉间母亲不见了,她溶化在雾里,我听到父亲的声音问我在做什么,刚想回答,又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原来我长出皮毛,手脚化为了蹄子,也变成了一头鹿,我转头想向西蒙蒙求助……
可是他不在。
他从不肯进我的梦来。
无论是美梦噩梦,西蒙蒙从来不肯出现,在我们分开的那几年,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把他给我寄来的信垫在枕头下面可以梦见他,然而直到他把我的信退回来并断绝来往,我也没梦见过他哪怕一次。
我记忆力太好了,或许我有超忆症也说不定,所以只要他在我的梦里出现过一次,哪怕只是说句话,我也能在回忆里反复品味,可惜他没有。
他没有。
他没有做的事也太多了,我对他心生怨念也在所难免。
我从桌子边站起来活动身体,听到胸椎到腰椎一阵弹响,这动静听得我牙酸,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联想。我得抽一根缓解一下,干脆走出去。
砂轮打火机“嘭”的一声轻响窜出一抹橘色的火苗,今天运气很烂,我点了四五次才打着,看来得换火石了,然而现在连去哪儿弄火石都成了难事,也许我就该用电子打火机,砂轮打火机就只是个适合收藏的物件。
西蒙蒙买这个的时候绝对是让店里的人忽悠了,什么防水防爆抗高压,这些话术就是说过这个傻子听的。
想到他,我就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洛伦佐,我没在偷懒,我很快就回去了。”我没回头,这个脚步声还挺好认的。一般来说我不喜欢主动开口打破沉默,但鉴于他已经在我后面走了三四个来回,我认为我得做点回应。
被我点破的洛伦佐有点尴尬,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咳咳,我就是路过,你该休息就休息,我又不会监视你。”
接下来又是一阵令人尴尬到窒息的沉默,我总之把握不好气氛,而西蒙蒙做起来就驾轻就熟,我们真的是兄弟吗,我不由得怀疑。
就在洛伦佐脚步迟疑地快要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问我:“你们还在吵架呢?”
“什么?”我把烟头灭在灭烟盒里,我知道他在说谁,但我不明白他想问哪个方面,姑且装个傻。
“嘶………”洛伦佐一边摸着后颈一边转过来,“就是,这两天他……我说西蒙蒙……他不是没来送你上班吗,我就在想你俩是不是闹矛盾了。”
“我影响到工作了吗?抱歉,我会注意的。”
“我不是说这个……你俩还真在吵架啊?”
“也算也不算,”我又点了一根,愈发惆怅,“短期来讲没有,长期来讲,我们就没和解过。”
他好像很感兴趣,快步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问:“我早就想问了……到底啥事儿啊?”
“……你来一根吗,说起来挺麻烦的。”
十三岁,我没了父母。
关于这事儿我父亲早有预料,他对自己在研究什么心知肚明,之所以没有停手,全是因为他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即使知道那是个潘多拉魔盒,也得刨根问底挖出他想知道的真相。
我母亲全身心的理解他,从一开始决心嫁给他的时候就接受了这一切。实际上他们都是那样执着到有点魔怔的人,因此比起逃避,事先做好准备应对那一天的到来才是他们的选择,以家庭亲子活动为名的狩猎教学,其实是训练西蒙蒙跟我的求生能力的委婉表达。
任何时候向我提问,我都能准确无误地描述我家所有逃的生通道,武器存放的位置,我相信西蒙蒙也一样,他能做的比我更好。
不过关于那天的细节,我确信我比他清楚的多,我一闭上眼睛,那些画面就能浮现在我面前。
先一步发现有人闯进来的是妈妈,她冲进房间急切地把我们叫醒。我们睡眼惺忪地套上外套穿上鞋,别上猎刀,走进书房看到爸爸在烧东西,烧他的研究资料和硬盘,那是他的心血,我想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死亡了。
爸爸看到我们,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楼下好大一声撞击声,他跟妈妈交换一个眼神,抓起倚在门边的猎枪走了出去,妈妈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窗带我们顺着墙往下爬。
他们连遗言都没一句。
窗外是植物园,我们住在远离市区的地方,依山傍水,爸爸还修了阳光房,来安置他那些娇贵的热带植物,甚至有个水池和小小的码头连接着山脚的湖方便灌溉。
我们都爱那个房子,在那天之前那就是我们唯一的,永远的家,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喜欢在桌子上放盆植物,来模拟当时充满绿意的生活环境。
走到半路的时候我们听到一声枪响,并不是我熟悉的那把猎枪,接着又是三声,妈妈一下就站住了。
“威威利,西蒙蒙,你们两个还记得我跟你们说过的怎么反过来躲过野兽的追捕吗,现在就去做,我相信只要你们两个在一起就无所不能。”
她把手放在我们头上,轻轻一按,我们看不见她的表情:“我跟爸爸永远爱你们。”
之后她随即转身,毅然离开,她选择了她此生唯一且永恒的爱,她知道回去会面对怎样的折磨,但她还是去了。
我并不记恨妈妈的这个选择,她选择了没有生还可能的爱人而没有选择自己或是孩子,如果西蒙蒙死在我前面,我……
我不敢想。
一支抽完,我看向满脸期待等着我开口的洛伦佐。
“……你真不抽?”我又拿一根。
“……不抽?”洛伦佐有点困惑,他显然等的不是这个。
“那要不你还是回去吧,别站这儿抽二手烟。”我不自觉地笑了笑,我并非有意戏弄他,但确实从一开始就没准备透露什么。
“搞什么啊,闹了半天你也没准备说啊。”他给我一手肘,好像没因此生气。
“嗯……抱歉。”我点燃第三根,“但是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
洛伦佐耸耸肩,他并不真的在乎,我能看出来,他是个敏感但冷漠的人,与其说想提供帮助,倒不如说只是好奇心泛滥,如果说到什么实打实的麻烦事,他跑得比谁都快。
“好吧,但是你有需要的话记得跟我们说,毕竟你,”他做了个手势,接着转身进去,“'那个'快来了,是不是?”
我不太想提这个,敷衍的应了一声。
妈妈没跑出去多远,又一声枪响,没打中要害,能听到她倒下时呻吟了一声。看来他们准备用妈妈作为胁迫,但我没能看下去。西蒙蒙借着这个机会抓起我的手一路狂奔,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到处都是树,是灌木和边缘是锯齿的草,对别人来说是障碍,对他来说却是天然的保护屏障,他简直是自然的一部分,似乎所有植物都伸出枝条来迎接他,保护他,此乃奇迹,此乃名为西蒙蒙·得陇的奇迹,那一刻仅为我所有。
我们一直跑,脚边不停的有子弹擦过去,幸好没一发击中。西蒙蒙自始至终都钳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到我几乎脱臼,直到植被渐渐稀薄,泥土越来越湿软,我们跑到码头边。
“要坐船吗?”我问,这时候我发现我在哭,而且上气不接下气,手脚发麻,浑身发抖,如果不是西蒙蒙拖着我,我肯定会膝盖一软一跪不起。
“……不,”西蒙蒙一手拽我一手去解绳子,“拜托vivi,振作点,我们得把船翻过来,让他们以为我们淹死了。”
他说着回头给我擦脸,又飞快得转回去,跳进水里把船推出去,我也哽咽着跟着跳下去,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尽力把船推倒过来,船舱里的东西噼啪啪啦掉进水里,我感觉我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我不觉得我会死,那时候我还没想到我会死。
做完这一切西蒙蒙游过来牵我的手,领着我躲在栈道正下方,把我环抱在柱子和他自己之间。
很快我们就听到头顶的木板有急促的嘎吱嘎吱声,三个男人在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咒骂,还有对讲机里嘶啦嘶啦的电流声,他们人比我想的多。
这期间西蒙蒙一直抱着我抬头往上看,他担心那群人透过木板开枪,正试图通过脚步声判断位置。
大概过了十分钟,我听到很沉重的拖拽声,西蒙蒙自始至终都没转头,他一直在看头顶。
我不知道该看哪里,转头看左边水面和栈道间的空隙。
此后十年,我因为这个决定饱受折磨。
一开始我没意识到那个被推下来,半挂在栈道边的,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但气味,是铁锈和鱼腥,还有未消化的食物甚至粪便的味道,我意识到,这就是死亡闻起来的味道,令人作呕,令人胆寒。
西蒙蒙把头转过去之前,我空出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这是一种生理反应,我想闭上眼睛来避免自己也看清楚,可我做不到,就好像冰凉的不存在的鱼线缝住我的眼皮,我甚至不自觉地瞪大眼睛,几乎眼角撕裂,牙齿打颤,在七月的燥热里从头顶凉到脚尖。
无论爸爸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是我爸爸。
就算他,“他”的整个下巴都没有了,上牙床整个暴露出来,左边眼珠和骨头碎片搅成一团糜烂的颜色,脑组织从原本是眉毛的地方流出来,喉管被切开,脂肪层和筋膜外翻,几乎只剩一层肉牵拉着,头颅左摇右晃几乎脱落,脑浆甩了我一脸。
都是我爸爸。
无论妈妈变成什么样子,她也是我妈妈。
就算她,“她”的下半身整个对折撕裂,破口从肚脐开始,肠,胃,肝脏,胰脏像长长的树根从破口争先恐后的涌出来,好像那些东西本身有了生命,从她的身体里破土而出,是肉的芽,是血的花。
也是我的妈妈。
他们被绑在一起,扭成一个整体,如同一个异化的拥抱,连同重物一起被扔下来,沉入水底,部分组织擦过我小腿的感觉清晰可辨。
我最熟悉的人,以我最陌生的姿态展现在面前,我几近呕吐出声,又咽下去,如果现在只有一个人,我肯定早就放弃挣扎,要么沉下去淹死自己,要么干脆嚎哭出声,让那群人把我也拖上去折磨致死。
可我掌心里有一双滚烫的眼睛。
我们在水里泡了十几个小时直到天亮后那群人离开,幸好夏天气温高,我们不至于太快失温。爬上岸之后我们依旧提心吊胆,皮肤上的擦伤大面积溃烂,又渴又恶心,我应该早就失去意识了,眼前的画面定格父母惨死的尸体上,行尸走肉,全靠西蒙蒙半拖半拽着带着我找到公路,拦下巡逻的警车求救。
没有西蒙蒙我早就死了。
换句话说,他给我以拯救,舍我以新生。
我想死,又为他而活。
第一次“抛弃”也随之而来。
十年后的今天,作为成年人的我完全能理解当时西蒙蒙的良苦用心,去寄养家庭怎么想都比在儿童福利中心挤大通铺饥一顿饱一顿强,只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简直就是背叛,状态也不算太好的他偷跑出来跪在床边安慰我。
“威威利,我不是不要你了,我会给你写信的,我保证,你也可以给我写信,我保证一周三封信,好吗,你去寄养家庭会好得多。”他的口气近乎恳求。
“为什么不能一起呢?”我问。
“因为愿意同时收养两个十三岁男孩的家庭太少了,要等这个机会也太久了,威威利,你很聪明,你得读更好的学校才行。”
“为什么不能一起呢?”
“我们是一起的,就算你跟着他们离开法国或者改了姓我们也是兄弟,基因是不会变的,我永远爱你,我爱你胜过世上的一切。”
“为什么不能一起呢?”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一起?为什么?为什么不一起,一起,为什么?
我反复,颠来倒去,循环,他耐心地解释直到被护士发现并带走。
我是一个尚未成熟的胎儿,被迫子宫里剖出,兀自溺毙于空气。
适应新生活画的时间比我想的要短,西蒙蒙说到做到,每周三封信,这远比我和他想的都要有效得多。
这不算什么,我早已释然,无理取闹,不讲道理的人是我。
可你又悄无声息地杀死我第二次,我难免对你心生怨念。
3.
得陇家两兄弟在吵架,在冷战,在闹脾气,所有人有目共睹。虽然他俩保持着表面上的和平,依旧在同一个房间生活,但因为两个人作息错开,他们其实有段时间没碰头了。就算偶尔碰头,也是说两句就开始夹枪带棒,不至于吵起来,但绝对跟平时的拌嘴不是一个等级。
最近一次是去蓝鲸号勘查,西蒙蒙试图抛出橄榄枝,结果惨遭拒绝,威威利宁可用足以扭断理查脖子的力气挂对方身上恳求——当事人理查表示那完全是胁迫——也不愿意跟西蒙蒙同行。
威威利也不是全无关心,他在大家回庇护所之后悄悄问过pocky关于西蒙蒙精神图景的事。
“呃……就是莲花池?我也不好说,看起来就是挺平静的一个莲花池,开满睡莲,水面上有一层绿油油的像油一样的东西。”pocky尽己所能的提供帮助,“这会让你联想到什么吗,是这个不对吗?”
“不是,能不能再想想?也许对你来说很常见,但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你不用刻意找不合理的地方。”威威利循循善诱。
“啊……嘶……就是,就是个湖,很普通的湖,有个码头,还有艘船。”pocky比划着。
“什么样的船?有栈道吗?”
“有栈道!还挺长的,船的话我不知道,那艘船翻了。”
威威利听着,脸色愈发凝重。
跟长相不同,威威利喜欢吃甜食,有烟瘾,轻度酒精依赖,不过酒量感人,五杯嗨棒已是极限。
西蒙蒙相反,不爱吃加工食品和调味料,不抽烟,也从来没见过他喝酒,但据说可以像喝水一样喝下半升伏特加并谈笑风生。
要是在酒局看到他俩,多半是威威利在喝,而西蒙蒙随时准备救场。
今天不太一样。
那边杰克跟特雷斯蒂都上头了,杰克甚至把特雷斯蒂的后背捶出了回声,特累斯蒂濒临吐血灭绝的边缘,气氛热闹非凡,可威威利也没舔一口酒精,他只喝柠檬水。
西蒙蒙则面不改色的喝下好几扎啤酒,跟别人解释自己今天心情绝佳又逢良辰美景,非常适合来点酒精助兴……
才怪。
安东尼娜简直提心吊胆,她并不太担心其他人,但那对兄弟是真的可能打起来。
“等下我去拉威威利,你去拦着西蒙蒙……算了还是反过来吧,我怕你被他拍墙上。”她闪现到龚轩身边压低声音吩咐,而后者完全不以为然,正在牌桌上豪掷千金。
“我押五十,不,一百!他不可能是0!啊什么,你说什么?”龚轩兴奋的满脸通红,“要赌他俩什么时候打起来吗,好啊那来数字炸弹吧谁计时……”
…………
到底还是西蒙蒙先沉不住气,又或者说心软些。
他走过去单刀直入,用膝盖撞撞威威利。
“你今天转性了,戒酒?”
威威利背脊一僵,头更低了。
“没有。”
“你少来,你哪次不是逮着机会就狂喝把自己喝吐然后抱着我狂啃,我给你收拾残局收拾的还少吗?”
“抱歉,我也不想麻烦你的。”
“你又这样!我没说你麻烦,我只是陈述事实!”
“哦,你刚刚的话居然能解读成其它意思?”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想,你明知道我……”
“我不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你问好了。”
“不会回答的问题问出来有什么意义,上次我的问题你就一直都没回答。”
“你别拐弯抹角的威威利,少拿你高材生的身份压我!”
“那你……”
两人声音不自觉提高,眼见着就要发展成一场斗殴,两人的顶头上司杰克和理查意识到事情不妙,一个站起来预备阻止可能的暴力事件,另一个则出声到:
“你们都先冷静一下……”
“这是我们的私事!”几乎是同一时间,威威利和西蒙蒙转过来呵斥,又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抱歉,不是有意冲你发火。”
片刻让人担忧的停滞之后,西蒙蒙先拿起外套,眼神示意威威利,后者虽然在气头上,倒也还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跟着走了出去。
走回宿舍的路上,两人并没再说一句话,西蒙蒙走在前面,后面大概三步的距离跟着威威利,走到门口西蒙蒙一摸兜,发现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带钥匙,只能把手往后一伸,一块冰凉的金属没有任何间隔的递进他手里。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刻入灵魂的默契,以至于在这一瞬间威威利就克制不住的鼻子一酸,几乎落泪。
“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他用哭腔提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西蒙蒙没回头,也没开门,他被夹在威威利和门之间,只要他乐意,钥匙已经在手里,门可以打开,或者回头推开威威利,显然他的兄弟也不会反抗,但西蒙蒙只是任由自己沉浸在这种脆弱却又繁复的牢笼里。
“你知道的……我们十六岁的……十六岁那边,九月份开始……”
8岁的威威利和西蒙蒙已经很习惯狩猎了。
20岁的西蒙蒙和薇薇利都在末日活了下来。
13岁的威威利和西蒙蒙成了孤儿,被迫分开。
18岁的西蒙蒙和威威利再次重逢,他们当时都是一个人。
西蒙蒙离开福利院,没有上大学,他开始工作,一次打七八份工,并不那么缺钱,却压榨自己到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他什么都不会想,记忆趋近于零。
威威利依靠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记忆力和努力考取索邦大学,却没有任何理由的离开寄宿家庭,并非为了离家读书,他甚至没真的准备入学。
为什么呢?
中间那五年的嫌隙客观存在,他人不可观测的坍塌如同宇宙黑洞一般,悄无声息地吞没了所有光。
一周三封的信。
唯一的家人。
这种近乎信仰的执念,在那年九月被打破。
威威利的寄养家庭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领养对他们来说是退而求其次。养父母对威威利不好不坏,然而某天开始威威利逐渐感觉到养父母对自己态度微妙的转变,终于在他十六岁生日那天跟他摊牌:养母奇迹般的怀孕了,还有三个月,他就会有一个新“弟弟”或是“妹妹”
接着他们表示,虽然不会直接弃养,但希望威威利能自己懂事点主动离开家。
威威利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抵触的情绪,在他心里,他的家人并不在这里,他的心在某人手里。
九月,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看不出来漂不漂亮,胜在健康。
威威利照例给西蒙蒙写信告知,并期待着回信。
他想,西蒙蒙是会义愤填膺地痛骂养父母没有契约精神,还是会劝自己暂且忍耐,先熬到成年再做打算呢。
他甚至暗暗许愿,许愿西蒙蒙会从天而降,告诉他,没关系的,我永远不会抛弃你,我是你唯一的家人。
一周后,威威利等来了一封信。
一周前自己寄出的信件,被原封不动的退回了。
这是第一次,威威利检查了地址——当然不可能出错——之后又开始担心西蒙蒙的安全,当机立断给福利机构打电话询问情况。
“……你说西蒙蒙,西蒙蒙·得陇?”对面的负责人懒洋洋地回答,“他搬出去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
西蒙蒙搬出去的打算威威利不知道,西蒙蒙搬去哪里威威利也不知道,西蒙蒙毫不拖泥带水的斩断了二人之间看似浓厚实则轻轻一拽就断的联系。
他不要我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可能”不要威威利的人食言了。
然而威威利连质问的胆量都没有,他反复思考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比起委屈,他更急于挽回,思来想去只想起西蒙蒙夸他聪明,叫他好好读书这件事。
于是便诚惶诚恐地,呕心沥血地学习。
你看,我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你总该要我了吧。
威威利假装不在意,假装满足的玩着兄友弟恭的游戏,内心里的疑问却有增无减,像一粒沙子嵌入血肉磨得面目全非。
你为什么把我的信退回来呢?
定时炸弹一般的焦虑客观存在,威威利唯恐某天再次被丢下,他实在揣测不出,只能开口提问。
“你为什么……把信……退回来……我惹你不高兴……你要说……”
威威利哭的几乎说不出话,但还是强忍着提问。
西蒙蒙没有回头,他像一尊蜡像一样站着,却在晚秋初冬的空气里渐渐融化萎靡。
终于,他说:
“你没有惹我不高兴,本来就是我小心眼。”
儿童福利机构的日子跟预想的一样折磨,每次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西蒙蒙总是安慰自己。
“还好是我一个人在这儿,要是威威利跟着一起,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
在他美好的幻想中,他的兄弟在世界上的某处过着幸福又美满的生活,这点臆想几乎成了他苟延残喘的救命稻草。
就连要被机构扫地出门流落街头,都显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至少自己坠落的时候可以抬头看见他的光芒,西蒙蒙是这么想的。
西蒙蒙的行李少得可怜,一个双肩包就是他全部的世界。几乎是突发奇想的,他决定去看一看威威利。
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他的去处,重获自由的第一时间,他就想飞到他的身边。
也许,西蒙蒙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也许威威利愿意跟我一起走呢?
他背着书包一路连蹦带跳地向威威利住家的地址冲去,刚好看见威威利准备进家门,西蒙蒙急不可耐的拼命挥手,就在招呼声要脱口而出时……
他看到,威威利,他唯一的家人,他唯一的兄弟怀里,有一个婴儿。
被背叛的感觉油然而生,紧接着是强烈的自我厌恶。无论是“原来你有了新的家人”还是“我居然跟一个婴儿争风吃醋”的想法,都叫西蒙蒙难以接受。
“……比起在来信里听到你越来越多的谈论你的新家人而难受,我想……”西蒙蒙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我想还是我主动断联要好接受点。”
“对不起。”西蒙蒙再次道歉。
威威利没有回答,其实他已经不想哭了,可止不住啜泣。
他感觉自己在燃烧。
十三岁那年自掌心扩散的火焰没有一刻停止,它将长久地燃烧下去直到这副身体再无可以供它燃烧的生命,刻在灵魂的伤口由于他历久弥新的创伤性记忆失去愈合的可能。
其实他从未长大,他跟十年前那个在水里干呕哭泣的孩子别无两样。
西蒙蒙也一样,他们都被困住了,被同一段枷锁,被同一段基因,成为不分彼此的共犯,肉眼不可见的火焰同样也在他身上灼烧。
好热。威威利这么想着,他伸手去够西蒙蒙手里的钥匙,就着西蒙蒙的手极尽粗暴的把钥匙撞击锁孔里,用能把钥匙折断的力气拧开门锁,同时另一只手掰着西蒙蒙的下巴,强迫对方回头。
他们不是没有接过吻,可两人都装傻充愣,血缘才是他们认知里最牢不可破的联盟,更龌龊粘稠的情欲是房间里被视而不见的大象。
西蒙蒙也在哭,这么多年,这是威威利第一次见西蒙蒙哭。
眼泪是水做的,他需要一捧清泉灭火。
于是威威利吻在西蒙蒙的眼角,又觉得不够,顺着滚落的泪珠一路舔到对方嘴唇,更深的吻进去,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敲开了西蒙蒙的嘴,受伤的小兽似的委屈地撕咬。
西蒙蒙有点喘不过来气,他下意识的往后退,已经打开的门被他撞开,两人跌跌撞撞地摔进门里,威威利这时候还记得得把门合上,至于反锁那是不可能了。
真的好热,好烫。
就像身处火灾现场一样,威威利的体温迅速升高,同时呼吸困难,这儿没有别人,能来救他的只有西蒙蒙。威威利一路啃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伸手扒开自己的衣服,又去解开西蒙蒙的衣领,他潜意识里觉得他俩是一样的,此刻自己所受的灼烧必然也在西蒙蒙身上复刻,他也需要降温和新鲜空气。
西蒙蒙则反应过来他兄弟显然是结合热犯了,在把对方打晕扭送社工站还是任由对方胡闹直到他冷静点再给他打晕扭送社工站之间纠结了一秒,果断选择了后者,两手一摊任由威威利给自己按倒在地上。
在父亲的植物温室里,兄弟两个曾经种下一棵树,时至今日已经记不得是什么品种了,大概在末日中也早就枯萎,但此刻威威利感觉自己眼前又出现了那棵树,他依旧看不清那棵树的品种和模样,只知道那棵树跟自己差不多高,而自己手里的钥匙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把斧子。
如果我要自杀,我得先把这棵树给砍倒。
这个想法不知为何在威威利的脑子里扎根,有些人自杀前会认为自己的亲人留存于世会十分可怜,于是将他们一同杀死,这在心理学上称为扩大性谋杀,虽然树并不是人类,可此刻威威利切实的认为这棵树将在自己死后被白蚁和蚜虫啃噬,被雷电击打,被菌类寄生,总之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先行砍倒他再完成自我了结。
于是他抡起斧头,一下,两下,用尽浑身力气把斧头砍进树干,然而每次斧头拔出后都会拉扯出极为粘稠的液体,闻起来像血,而砍出的伤口又立刻愈合,忙活半天,除了树被他弄的颤抖不止以外并没有什么变化,于是果断放弃斧子,干脆用自己的手去撕扯,甚至狠狠掐住树枝,钳制住对方的活动,用嘴撕咬,这时候他看清了,这并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株由莲叶和花苞组成的奇怪植株。
威威利满嘴都是铁锈的咸味,原来睡莲是这个味道,他想。
至于西蒙蒙,他感觉自己快死了。
这也许是种惩罚,小时候,他完全是出于一种百无聊赖的心理,从冰箱里拿出一整块的黄油捧在手里,看着那奶白色的块状物逐渐变形崩塌,化成一滩油腻腻的东西弄脏自己的衣服。
这是浪费食物的惩罚,现在轮到他做那块黄油了,他被丢进漫无边际的炽热里炙烤,捏的几近变形,能流的体液一并从身体里流出,他甚至怀疑自己某个地方已经完全失控了,跟坏掉的水龙头没什么两样,可渐渐的又怀疑这到底是惩罚还是某种嘉奖,从他身体某处产生一种瘙痒,有蚂蚁在内部啃噬他的身体,他要被吃掉了,每一滴融化在某人体温里的黄油都被吃干抹尽,这世上不再有他的存在。
于是西蒙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一句完全变调的恳求:
“你稍微轻点吧,我要让你凿穿了。”
想想又觉得语气不够讨好,便补上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哥哥。”
第二天早上,西蒙蒙扛着裹着被子绑着绳子跟墨西哥玉米粽一样的威威利进了社工站,声音沙哑,神情疲倦中流露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劳驾做个临时安抚,我俩都需要。”
“你不是不在花期吗?”当班的园丁这样问。
“啊,”西蒙蒙不动声色地掐了一把被子里的威威利,“大概是秋老虎,反季节开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