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朋友的OC,帮TA续写了一段
奥多涅斯合上了这本萦绕着不祥的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并不代表着结束,她那双玫红色的双眼在眼眶中转动了一下,显得坚硬而透明,奥多涅斯把视线转向我,我感到一阵刺痛,下意识闭上眼睛,随后因不安而再次睁开,她仍然坐在椅子上,抚摸着手里的书,就像它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狗。人的生命逆转成为一块不具形体和特征,小得足以捧在手上的方块,这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性的奇迹——或是亵渎。等等,她是不是离我近了点?
“它还没有结束,对吗?”我想她在等着我问出这句话,我知道部分的结局。当我越过浓雾般无序的时间乱流,赶到六号哨站时,斯图尔特的尸体已经开始融化了,不是腐烂,而是融化。就像一团奶油,扭曲而苍白,在阴郁的天空下,裹挟着海风的腥臭和铁锈的味道。那双玫红色的眼睛滚了出来,而我在不经意间踩碎了其中一个,里面流淌出清澈透明的液体。我知道,我那时已经处于疯狂的边缘了,我得与自己的幻觉作斗争,要不然地上的那具尸体会在下一刻摇晃着站起来,把我拖到海里去。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处理完那具尸体的——这是一种简单有效的保护手段,只知道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离开了六号哨站,血红的夕阳笼罩在万物之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孩子。”她无声地笑了笑,我移开视线,以免对上那双记忆中的眼睛。我听见翻动书页的声音。随后奥多涅斯说,“我们继续吧。”
夕阳惨烈的血红从窗外渗透进来,它又升起来了,令你头晕目眩,他流出来的血很快就凝结成了粘稠的黑色,从这里开始你的表达被剥夺,受困于无望海里游荡的片段规则,你必须这样做,以至于在脑海中为自己打造了一座囚笼。怀里的尸体最初还是温热的,但在下一秒就又变得冰冷,再下一秒它睁开眼睛看着你,一双死人的眼睛却有如活人般明亮。你闭上眼,斯图尔特的死相仍然残留在眼皮内侧。你深吸了一口气,让血液、海风和死亡的味道充斥着你的肺,即使这并非你的本意——然后重重地呼出来,像是在向死者炫耀你仍然可以呼吸一样。
你又这样重复了几次,然后拿起掉在一旁的匕首,竖着划开了尸体的喉咙。残留的淤血渗了出来,你残缺的手这才开始发抖,询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只听见自己的喘息融入窗外呼啸的风中,至少是你自己感知到的时间,那些......独属于你灵魂的时间,你沉默地把手伸进粘稠的喉咙中,内壁翻开的肉是粉红色的,你的皮肤穿过一层薄薄的外皮,脖子之下没有太多脂肪,但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经脉和管道。喉管里仍然是温热的,一些透明的粘液堆积在你的指甲里,在你把手拔出来的时候扯出闪亮的丝线。
遗憾的是,他的喉咙里没有你那截断掉的手指,按照常理说这不太可能,毕竟他怎么能还有力气把那截断指往下咽呢?你看了看手上鲜红的断面,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这是视野所及里唯一鲜活的颜色,还在往外流血,将你的袖口也染成了红色。这并非你的本意,但你还是无法忽视从手上传来的阵阵刺痛,你扯下了斯图尔特的发带,将其一圈一圈地缠在伤口上,系紧,用牙齿咬着打了一个死结。尸体干燥且毫无光泽的浅色长发散下来,被地上的血成片地染上暗红色。你的手梳过那一头长发,感受着滑腻的触感流过指间,像是把手伸进了海水里。
一道泪痕仍然挂在尸体惨白的脸上,被升起的满月照亮,你垂下脑袋,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温柔、舒适,同时又十分致命。你差点永远睡过去,但手上的又一阵剧痛让你忽然清醒过来,斯图尔特仍然躺在你面前,冰冷僵硬。你再次握紧了刀柄,沿着他的喉咙继续往下划。像个屠夫般切开器官和食道,一寸一寸地摸索着,试图找到你丢失的那截手指。在柔软并且带着点任性的触感中你终于摸到了一处阻塞,它位于胸腔附近,你不得不把手腕带着一截小臂一起伸进去才能取出那截断指。它有着人的指甲,断面渗着血,你不由得想到已死的母鹿腹中仍然新鲜的胎儿。你割下尸体身上的一块布料,把曾经属于自己的这一小部分包裹起来,或许你会再把它接上,或许你只是想留着它,当作对斯图尔特的纪念。
再去看那具被从中间剖开的尸体时,你看见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五官,平滑而苍白,仿佛结了一层壳。你在最后亲吻一次那张脸和挥拳把那层苍白的蜡壳砸碎之间选择了很久,再去看的时候斯图尔特那双暗淡的,显现出腐肉颜色的眼睛正看着你。最终你只是叹了口气,站起身离开了。斯图尔特现在有很多时间来缅怀他自己,于是你把他留在了六号哨站,与漆黑的海水作伴。你意识到此后你的余生都陷入了孤独中。
本篇为《漫长的告别》同人
她走进来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并非来自于她本身,琳达.洛琳依旧是她,那双绿眼睛闪烁不定,就像夜里放行的红绿灯,我是否遇见了一个幽灵?一阵风从门缝里带进来,吹动了她鬓角的发丝,这时我才意识到她是真的,而不是我半梦半醒之间的幻觉。我从沙发上翻身起来,把灯打开,琳达正侧身坐在桌前,将一只手撑在桌子上,灯光把她的轮廓模糊了,我知道在我开口之前她不会说一个字,时间仿佛停止了,在我和她之间。
我走进厨房,端了两杯咖啡出来,现在喝酒有些不合时宜,待会吧,我给自己留了很多时间。托盘接触到桌面时咖啡杯发出一声脆响,里面的液体晃动了一下,但没有洒出来。
“我不知道你喝咖啡时的口味,在我的记忆中,你只喝过酒。我甚至没想过你真的会来。”我没有在她对面坐下,只是靠在墙上,看着钟面走过十二点。
“就当我那天晚上喝醉了吧,巴黎的空气里都飘着酒。但我的确很想你,我的心也被你叼走了。在巴黎的每一天我都像在梦游,你明白这种感受吗?”
“恐怕我在这事上确实有发言权,你瞧……我今晚就没有睡好。”我说,端起一杯咖啡,这应该是我最熟悉的味道,但我现在却对它感到反胃,或许还有点头痛。那双看似能够洞悉一切的绿眼睛眨了眨,琳达对我抛出一个微笑,我应该如何解读呢?难道这只是个示好的信号?不,绝不是。
“我可以分你一片安眠药,刚好和亲爱的艾琳用的是同一种。但我更想问的是你今晚有没有为我留出一个身侧的位置。”
“哦,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我会在夜里一个翻身滚到地上,摔得鼻青脸肿。”
琳达被逗笑了,看来我还留存有某种朴素的幽默感。过了一会后,她又摆正了脸色,不紧不慢地说,“因为我有一个案子要给你,在我告诉你之前,你不会赶我走的。”
“那可不一定,它的报酬很可观吗?”
“我一直都和你说过,钱不是问题。”
“是的,钱从来都不是问题,每个人都这么说,而我也只是随便问问。所以你今晚是不打算告诉我了,我猜。”
“就一晚上,等到天一亮,你就能自由自在地踏上你的旅途了。我知道你不是总在路上,但你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逃离的机会,马洛……唉,你这只狡猾的老鹰。”
“没准我就是呢?在你看不见的时候,我或许正在神游天外,把洛杉矶踩在脚下,你一开门,我才像个醉汉一样掉在自己的沙发上。”
“那你得庆幸自己没把脊梁骨给摔断,还能站起来迎接我。”她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样子和喝酒时全然不同,我却说不上来,升腾的白色雾气就像一层面纱,取代了酒吧昏暗的光线,屋里的电灯为她漆黑的长发打上一圈光泽,几乎让她显得有点神圣起来。
今晚我不可能不去想她带来的委托,作为让她心碎的代价,我没法拒绝她。琳达在我身边睡了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我想她睡得并不踏实,窗帘的缝隙里透出一束闪亮的阳光,照在床上。她把自己的上半身从被子里弄出来,靠在床头,光裸、苍白的皮肤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她看上去很疲惫,我给她倒上一杯水。
“我们接着昨天的话题吧,有求于你的不是我,至少现在不是。没准我终于认清了你……”她干咳了两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还记得V医生吗?”
“哪个V医生?我这里至少有四个人选。”
她没有把话接下去,“他的那位漂亮朋友最近离家出走了。他把这归功于躁郁症。”
“实则不然?”我问。
“我不懂心理学,但据说那男孩最后一次被看见是在拉斯维加斯,没准他只是想去散散心,又或许是去做一些疯狂的事情……这两者并不矛盾。你走吧,我想我心里已经有一部分永远坏死了。”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答,索性就什么都不说,也没有再去看她。没准我并不是对那个案子多么感兴趣,只是想从她身边离开,顺便暂时从这个山洞一样窝里出去晒晒太阳。阳光在我出门时狠狠刺了一下我的眼睛,以表示它不欢迎我。但我已经习惯了走到哪都像个混蛋,所以我不去理会,而是叫了一辆出租车去机场。虽然我不经常搭飞机,但我熟悉这条路,它没有一点改变。
同样发烫的沥青路面上洒着道旁树投下的同样的光斑,阳光炙烤着接待过无数乘客的橡皮座椅发出一股灾难的味道,我偷偷把车窗摇下来一条缝,在到机场前又默不作声地把他摇了上去,没有人会发现的。我来得有点太早了,航班还要两个小时才到,我本想打个电话给琳达确认一下,但公共电话前挤满了人,于是我看向了一旁的报刊亭。除了杂志和报纸以外,里面还摆着一溜的平装书,在这些纸浆垃圾之间有一本书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的封面上印着《最后的大亨》几个字,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热爱文学的人,一定是某种别的什么冲动让我买下了这本书。
还没来得及写完它,韦德就被射杀在自己的家里,他的血从沙发流到了地上,似乎被灰蓝色的月光笼罩着,还是温热的。只有那份手稿堆在桌上,上面印着杯底的一圈痕迹,最新也是最后的一张还卡在打字机里,上面蚂蚁一样的字母像是烙上去的。但他们还是瞒着我把这本书出版了,我不禁想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要如何成为一本书,然后我才发现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么可笑,后面显然是找人续写的,水平也不怎么样,但霍华德这种精明的书商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有些人死了之后仍然能榨取出一笔可观的商业价值,你只是缺少一双发现钱的眼睛。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催我从头第一页开始看,我照做了,在候机室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开始读了起来。这些文字在纸页上浮动着,很难进入我的脑子,也许是因为写这本书的时候韦德已经濒临疯狂边缘。我只好把它塞进手提箱里,带着它上了飞机。也许有一天我会读完这本书,至少读完韦德亲自写的那一部分,但不是现在。飞机离开地面的那一刻我被重力拽得往后倒去,仿佛有一个人从后面用力扯着我的衣领,然后又自然地松开,用两只手轻轻地掐住脖子。这种飞行反应在几分钟后就减轻了,我也得以在一万米的高空上喘口气。我尝试再去翻开那本书,终于在飞机落地的风声中看完了第一章,走下飞机,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双眼睛——它被突兀地安放在一张不属于它的脸上,阴郁而悲伤,从烟灰色的眼底泛出深海般的蓝色,以至于我一开始没能认出这是厄尔,他几乎变了个样子,穿着一件丧服般的黑衬衫,建筑投下的阴影盖住了大半张苍白的脸,厄尔的脚步虚浮而又轻盈,像一滴水一样在人与人的缝隙之间流走了。他是在等我,一条钩在鱼线上的蚯蚓,我不由得这么想,却还是直奔他的方向。然后他溜走了,有人收紧了鱼线,就这样。我已经不再年轻了,穿过堵塞的人群无异于随波逐流。我挤过一个西装革履的商人,一个烫着电影明星般卷发的女郎,一个穿着夏威夷衬衫的小伙子,随后就偏离了方向。我像个追逐孩子的无助保姆一样,只来得及看见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开,动作不慌不忙,他确信我总有一天可以再追上他。
隔着遥远的距离,透过车窗,我还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死气沉沉,粘稠又沉重。在这晴朗的午后泛着阵阵寒意。我不是没有和尸体对视过,而是他身上有一种拼接出来的违和感,现实中的厄尔逐渐远去,而那双借来的眼睛还留在我的脑子里,就像灯泡熄灭之后在黑暗里挥之不去的影子,我大概能猜出它原来的主人,但承认它又是另一码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到他,罗杰.韦德,他死了很久,久到坟墓前的土地开出野花来。没准是因为我看了他的书,文字总是有魔力的东西。我想自己应该像个乡巴佬一样拖着行李箱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才思考起那辆出租车到底开往了哪个方向。
“我很高兴你一下飞机就和我报平安,亲爱的。”琳达的声音从投币电话的听筒里传来,听起来好像完全原谅了我。听筒握起来还是热的,我的运气不错,当我找到电话亭的时候,上一位刚刚把它放下。
“问题不是这个,为什么他会在机场?他应该在这里待了好几天才对。”
“好吧,所以,你和他在一起吗?”
“那你估计就没法听清我说的话了。”我努力笑了两声,希望听起来不会太尴尬,“告诉我,琳达,你或者谁把我牵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的病可能又发作了,所以才会比平时更加古怪。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哦,看来精神错乱也会传染。”她的笑声更自然一点,“你觉得他可能往什么方向去了?”
“我没看清。”我随口就答了出来,同时回想着那辆出租车离去的方向,车牌被人群挡住了,这点很遗憾,但我还记得路牌指向的方向。等我找到一家酒店放好行李以后,我会亲自去看看的,这件事我会对她保密,即使她可能早就心知肚明,我挂断了电话。
有些事我想当面问问那个忧郁的小伙子,到底是什么把他变成了现在这样,又是什么让他来到拉斯维加斯,这片斯塔尔的藏身之处。距离西尔维娅的案子已经过去了很久,她只比韦德早死了几天,我不知道我指的是哪个韦德,他们随着时间的流逝合为了一体。但即使身处在拉斯维加斯,我也不能冒险去赌斯塔尔的愤怒同样随着时间模糊了,他大概会记着这个仇一辈子。我在机场附近找了家酒店,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检查起自己的行李,希望能在衣服、牙刷和刮胡刀之间找到些可以防身的工具。要不是手枪没法带上飞机,我现在也不用把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安慰自己冷静下来,琳达是对的,精神错乱也会传染。要是我把《最后的大亨》丢出去,能砸中几个人的脑袋?下次我应该在门口贴上“不接离婚案和熟人委托”。
床头柜摆着一台电话,上面的油漆已经掉了,我是否应该再给琳达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不能接这个案子,这是一场闹着玩的儿戏。我从地上站起来,走到电话旁,再次拿起话筒,把它凑到耳边,手指却在转盘上停住了,我真的要再拒绝她一次吗?这不是责任心,也不掺杂任何其他感情,只是某种突然涌上心头的直觉,告诉我不能抛下一切,两手空空地回到洛杉矶去,再说了,谁知道会有什么在事务所里等着我,准不是什么好事,还是有点职业道德的好。
首先我需要找到那个男孩,我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外面正值中午,连挂在天上的几缕棉絮状的云都被晒干了,只留下被高楼遮挡的蓝天,和楼房上闪烁着金光的小小的玻璃窗,一座在暗处流淌着血和蜜的蜂巢。在这里你的猎物可以钻进任何一条小路,但我还是准备先从那些镀金的大道上开始。这起案子让我感到不太适应,它关闭了以往我能依靠的那些线索、交涉、观察。就像有人把我的眼睛蒙上,丢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只能凭着直觉找到出路。
我拿走了房间里的一把水果刀后就出了门,离开时我把门锁上,拧了两圈。钥匙放在内侧的口袋里,刀放在外侧,我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从酒店出来后我拐进了拉斯维加斯大道,没有叫出租车,毕竟我说不出一个目的地,甚至不能说“往前开”,哪里才是向前?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流浪汉,考虑着今晚要睡哪张长椅……好歹也是拉斯维加斯的流浪汉,不是吗?只要不是梦游什么都好,人一旦开始梦游就什么都完了,也不要说梦话,这就是罗杰.韦德的下场,他酗酒、离家出走、像个幽灵一样游荡,把收钱办事的私家侦探当成救命稻草死抓着不放,最后的几天还活在幻觉里。我也活在幻觉里吗?那嘈杂的音乐,无法分辨的谈话;香烟,人们皮肤上散发出汗水和若有若无的香水的味道包围了我,一束彩色的霓虹灯光出现在我眼前。等我的视线再次清晰起来的时候,牧场酒店的大门已经向我招手了。
成排的老虎机被摆放在入口处的大厅里,叮当作响,和公共电话不同,在老虎机前面,你永远都不用排队。暖色的灯光从悬吊在高耸的天花板上的水晶灯里洒下来,给人一种这里永不落暮的错觉。里面的空气有些不合时宜的闷热,我无意间加重了呼吸。这里的顾客很多都并非大富大贵,单纯来赌博又不需要支付牧场酒店高昂的住宿费用,正所谓免费的就是最贵的。我穿过那些老虎机,来到了赌桌之间,进入另一个世界。比起最外面,赌桌上的人衣着显然更为整齐,就像他们真的和玩老虎机的有什么差别似的。我在赌场的吧台旁坐下,鬼使神差地点了一杯螺丝起子。
过了一会,就在我摘下帽子,粗略地扫视起人群的时候,酒保叫了一声我。那是一个身穿西装马甲的男人,也许是墨西哥人,黑发扎在脑后,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但显得有些假,“先生,我们这里已经没有伏特加了,我能用威士忌代替吗?”
“当然可以......”我把那句‘你们不应该没有库存’给咽了下去,才发现那本书一直被我拿在手上,平装的封面已经皱了,只好顺手把它放在桌上摊开,偶尔才翻一页过去。
酒杯端上来时已经挂上了水珠,琥珀色的威士忌和橙汁混在一起,隔着起雾的杯子显得十分朦胧,有些像夕阳的光。我没有喝杯里面的东西,说我被吓坏了也好,没准只是单纯的无法下咽。我看见杯子里有一颗红色的半透明骰子混进了冰块里,在灯光与琥珀色的酒液的映照下像一轮真正的夕阳,我晃了晃杯子,把它晃到杯底,触底时它的出目落在六点。
“恭喜你。”酒保弯下腰轻声对我说,他的样子有些似曾相识,“没准这次你会中大奖呢?”
“为什么?”我的眼前有些发黑。
“要我说的话,这一杯是韦德先生请你的,没错,就是那位罗杰.韦德。”
我猛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我问,盯着他的眼睛,却看不出任何东西,像两颗玻璃珠。
“想想看,先生,你带来的那本书里写了什么?你就会明白是什么把我们叫到这里来的。”
他转身回吧台后擦起了杯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又坐回椅子上,有些郁闷地拿起酒杯,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才喝下第一口。加了橙汁的威士忌喝起来不算太糟,带着淡淡的甜味,还有部分残留在喉咙里。韦德在这本书里写到了赌场,一个穷苦的男人因为赌博一夜暴富,即使他按耐住了欲望,把钱带了出去,却还是逃不过失去一切的命运,因为真正明智的人根本就不会赌博。
韦德还写道,那座创造了主角的赌场也在不久后毁于一场大火,人们试图重建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却失败了,无一例外。我放下酒杯,抬头看见我要找的人正站在一张赌桌旁边,看着桌上的筹码,而不是纸牌或骰子。他没有走开,而是等着我找上来,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我问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又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再待在医生身边,我没准会从楼上跳下去。你想听这个吗?”
“你可以说得再清楚一点。”我很想点一根烟,但我没带,往衣兜里掏的时候只摸到了一把水果刀。
“熟悉的事物会让我想要逃避......”厄尔用一只手撑着下巴,这并没有让他显得更快活些,“你还记得泰吉吗?”
“什么?”
“泰吉,家隅蛛,常见的蜘蛛,他的其中一位朋友。他在V医生的诊所里逃避现实的时候,我不得不和他接触了很久,顺便说一下,这段时间里他没写出一个字,为此他消沉了很久,觉得自己人生的所有价值都消失了,我觉得我要是冲过去把他掐死,他也只会半闭着眼对我笑。医生说他得戒酒了,所以我用番茄汁骗他是酒,有时候他真的会被我骗过去,也可能是假装被我骗过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背后有什么在爬,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所以我说:“别聊这些有的没的了,为什么我今天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在谈论罗杰.韦德?这和你离家出走有关系吗?有人付钱找我把你带回去,这就是我唯一需要做的事。”
“还是有点关系的......”他叹了口气,烟灰色的眼珠在眼眶里转向一边,“他和我谈过,当他死后,如果我还没有自杀,就请我到这里来,我只是刚好想起了这个承诺。”
“那么待会我会送你回去,这单就结了,好吗?还是说你想再玩一会。”
“我又不是小孩,马洛。但你说对了,我现在还不太想回去。”
我点点头,再三嘱咐他别乱跑,然后快步走回吧台,桌面上还放着那杯配方不对的螺丝起子,红色的骰子仍然混在冰块里,像一颗沾血的子弹。打进韦德脑袋里的那颗。吧台后面的男人把酒杯推到我面前,冰块已经差不多要融化了,然后他对我说:“你不能再叫它螺丝起子了,它有自己的名字,叫威士忌日落。”
“……你这里有电话吗?梅尔拉诺斯先生。”
“怎么,你口袋里没有零钱了?”
“把电话给我就行。”我把自己撑在桌面上,感觉呼吸有点困难,节奏被打乱了,我不得不分出额外的精力去调整它。他把听筒从吧台后面递给我,我想都没想就抓了过来,然后发现电话机还在另一边,只好把听筒放回原位,老老实实地走到另一边去。拨通了事务所的电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那里,如果她不在我又该打给谁。幸运的是,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黑暗中睁开了一双翠绿的眼睛。
“亲爱的。”她有些慵懒地问,“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接了……”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顺便说一句,咖啡机的滤芯该换了。”
“好吧,谢谢你。不过我想问的是,你要我找的那个人,厄尔,他到底怎么了?”
“……他的病情加重了。”
“他刚刚还和我说想从楼上跳下去呢。”
“不是这个意思,马洛,这些患者偶尔就是会冒出自杀的念头,这不叫加重。V医生告诉我的是,他有朝人格分裂演化的趋势,厄尔间歇性地以为自己是已故的罗杰.韦德。”
“什么?”
“放轻松点,马洛,你听着快在电话里断气了。我们都知道,他不是真的韦德。”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作家还活着的时候,书房里杂乱的废稿,窗外的太阳还没有要落下去的意思,泛着耀眼的金色。说实话,我已经记不清他那张脸了,它逐渐与艾琳的脸合为一体,一头阳光般金色的卷发,鬼魅般神秘,雌雄莫辨。说真的,为什么要去惦记死人的脸呢?比起脸我记得的更多是那条赤裸的胳膊,因为沾上了血而显得更加艳丽。自那以后,我经常在夜里告诉自己,喝太多酒就会落得这种下场,尤其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挂断了电话,但手还放在听筒上。梅尔拉诺斯还站在我身边,所以我说:“在那之后我又接了一个案子,一个女人要我去处理一具尸体,开价五千。”我故意顿了顿,但他并没有接话,我接着说下去,“可是那里并没有尸体。”
“然后你和那个女人上了床,第二天你们就又像陌生人一样各奔东西了。”
“你可以不用猜得那么详细。”我看着赌场里的人来来往往,尽量不让厄尔远离自己的视线。人群中又飘过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坎迪,如果此时琳达从门外走进来,我也不会惊讶的。“还有其他人来吗?”我问。
“他们就像尸体上的苍蝇一样聚集在一起,有些人知道自己来的理由,有些人不知道。只是等着大奖砸到自己头上。”
“我也是其中之一吗?这是你第二次提到大奖这个词,它到底是什么?”
“韦德的遗产,肯定比五千要多。得了吧,你是心里早就有答案了,才能问出这句话。但邀请我来的另有其人……”说完他有些担忧地盯着我,可以算得上怜悯,我意识到他看着的不只有我,还有我背后的东西,总之肯定不是泰吉。
当某些事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时,你反而会松一口气,就像断头台的铡刀,但没那么锋利。再见了西斯科,砸到我头上的可不只是大奖那么简单。我伸手去掏口袋里的刀子,却还是慢了一步,随着后脑勺一阵剧痛,我失去了意识......好吧,我是许愿过要睡个好觉来着。彻底昏迷之前,我好像听见他在说:“你非得这么做不可吗?”
......
不管是谁,他都没有把我的头骨打碎,我还以为我已经到了骨质疏松的年纪了呢。我幸运地在一片黑暗中醒来,脑袋像触电了一样发麻,还黏黏糊糊的,好像有人在我头上倒了一杯酒。然后我闻到了血腥味,才知道自己正在流血。妈的,我刚想骂两句就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又一阵头痛击败了我。我不得不趴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想爬起来的时候还发现自己的手被绑住了。
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赌场吵闹的声响,我还在牧场酒店内部,辨认出自己的确切位置让我稍微安心下来。眼前一片漆黑,外面却吵得像刚入夜的大街,这让我想起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月光像血一样粘稠,所以我拉上了窗帘,把自己关在闷热的黑暗里。
这一次也是如此......希望如此,如果我更幸运一点,他们就不会拿走我的水果刀,说起来这地方的氧气已经越来越少了,我感觉自己的大脑正在一点点死去,可我还没说那么多再见呢。我像一条鱼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翻过来,尽量不磕着后脑勺的伤口,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坐起来,光是完成这一步就让我想躺回去等死了,我又坐了一会,疼痛已经从头顶向下蔓延,再过一会我就要站不起来了,事情必须快点解决。我弯下腰用嘴把外套叼起来晃了一下,口水浸湿了一小片布料,洗洗还能穿,不过这就是后话了。外套重量比我想象的要轻,妈的,我就知道他们把刀子拿走了。但我仍然在嘈杂的噪音里听见了来自衣服深处,那金属碰撞的细微声响,是那把钥匙,下次搜身的时候记得仔细点,还是说这也是你们故意为之的?
随便吧,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费力地站起来,四处蹭着墙壁,最后找到一条突出的棱边。房间不大,墙壁是毛坯的,蹭了我一身的灰,我忍不住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后来我甚至开始干呕起来,听起来像宿醉,但我肯定是自己脑子里哪根神经被打错位了。我往下咽了咽口水,开始磨起手上的绳子,这是个累人的活,尤其是在这个黑暗、狭小又闷热的空间里,好几次我差点晕过去,以至于当绳子终于断裂时,我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当时我好像听见了那一声游艇驶过的引擎声,用以盖过枪响。紧接着是一阵骚乱,好吧,韦德,你到底想要我的什么呢?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我甩了甩发麻的双手,扶着墙继续往前走,直到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我摸黑把它捡起来,发现那是一本书,但是为什么呢?我边揉着肿胀酸痛的手腕边想,还是把它揣进了怀里。很快我摸到了一扇门,它有门框、锁孔和木制的门板,还有一个把手。门是被锁住的,我下意识拿出那把钥匙,摸索着把它插进了锁孔里,再用力一拧,锁开了,但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按下把手。
听起来很可笑,但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最终我还是按下把手,推开了那扇门。进门时我下意识用手挡住了眼睛,以为会有一束亮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但事实是,门里不是富丽堂皇的赌场,只是一间昏暗的小书房,窗帘拉着,隔绝了大部分阳光。我记得这个地方,这里是洛杉矶,而我正要踏进韦德的书房里,他正是死在这里的,他的尸体本来应该躺在沙发上,但这张沙发现在空空荡荡的,我似乎回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过去。
书房的桌上摆着两杯威士忌——不加橙汁的那种。我爬上沙发,拉开窗帘,外面空无一人,窗外那艘快艇还在行驶着,但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好像永远不会抵达,所以我把窗帘又拉上,顺势躺在沙发上,把书放在胸口。一只小小的蜘蛛爬上桌子,停在酒杯上,八只圆圆的小眼睛看着我。
“嘿,泰吉,你知道吗?我在想,如果那一声引擎轰鸣的声音响起,会不会也有一颗子弹射穿我的头,但那艘船似乎永远都不会抵达。”
蜘蛛爬向另一个玻璃杯,动作轻盈而优雅,杯里的夕阳般色泽的液体轻轻晃动着,里面可能加了能放倒一头大象的镇静剂,鲜红的骰子静静地躺在杯底,折射出瑰丽的血色。我看不见你,韦德,为什么你不在这里,为什么你不让我离开,你甚至不愿意说一声再见。我从沙发上坐起来,发现自己躺的地方留下了一滩血迹,我盯着它看了很久,拿起其中一杯威士忌,喝了下去。就在这时,我听见快艇驶过窗前,我的头又开始疼了,整个身体随即失去重心,向后倒去,又或是漂浮起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被安全带固定在一辆敞篷汽车的副驾驶上,正沿着一条笔直的公路行驶。血红色的夕阳悬挂在天空中,显得巨大无比,像一个正在逼近的怪物,而西斯科.梅尔拉诺斯手握方向盘,像堂吉诃德一般朝着巨大的夕阳冲去。
“你的行李在后座。”他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但我唯独没找到那本书。”
我没有接话,经历了这样的一天之后我已经太累了,况且我的头还在疼。
于是他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吗?这座城市从一片荒漠变成现在的醉生梦死之地只用了二十年,要毁灭它也很容易,只需要一场大火。如果你在飞机上往下看去,仍然能看见城市之外广阔的荒漠。”
接下来我们沉默了很久,我想我应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但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又搞砸了,“......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对此不表示些什么吗?如果你当初没有勾引韦德太太——我是不是该换个词——一切都不会这样像猫咪挠过的窗帘一样,纠缠在一起?”
“我怎么不知道你也喜欢用比喻。”他跳过了我的问题。
“当你和一个作家待久了之后就会这样,每种东西都得像另一种东西,就是不像他们自己。”
他继续开着车,没有看我,“你还在想伦诺克斯的事吗?”
“......他到死都以为是自己害死了伦诺克斯,这害他受了不少苦,梅尔拉诺斯先生。把我送到机场就可以了,谢谢你。”
作者:【十二招】周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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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林.车尔尼雪夫斯卡娅侧躺在一张沙发上,一只手抵着自己的下巴。她的一头卷发铺在红丝绒面料上,如果她自出生以来就不曾修剪过自己的头发,那么以车尔尼雪夫斯卡娅的年纪,她雪白的头发就会从沙发上垂下来,越过我双脚占据的地方,铺满整个地板,就像霉菌编织出的一层厚实的菌丝。
“您是位作家?”问这话时她把视线投向我,很多人都这样问过我,而他们的目的也各不相同。至于车尔尼雪夫斯卡娅,我能看出她的眼中有一段回忆正在交织成形,这让我兴奋起来——她要讲一个故事了,一个尘封已久又褪了色的,如今又重新焕发光彩的故事,我们通常称其为“历史”。
在得到我的确认后,她开始叙述她的故事:“我是一名校长,一位学者,更是帝国的首相。很多人都忽略了我其实还是一个家庭教师,当然,只为皇室服务的那种。我还记得他,弗朗茨.加西亚,即使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过他。我把他培养成了一个爱笑的孩子,但也仅此而已,弗朗茨身上的很多是我无法教出来的。但是他却不适合成为一位皇帝......所以我选择了他的弟弟尼可拉斯。”
她躺在长沙发上,就像坐在告解室的帘子后面。车尔尼雪夫斯卡娅首相活了很久,她所讲述的也仅仅是她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问她为什么要向我坦白这些,她则说在我身上她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神圣性。
我们如今的陛下尼可拉斯九世是第五位皇后的儿子,还是个男孩的时候他被打扮得像个陶瓷娃娃,由一层又一层的裙摆和雪一样轻柔的蕾丝花边所覆盖,皮肤由他父亲的骨灰烧制而成。而弗朗茨则是由第一位皇后与皇帝玛丽二世所生,没有人会质疑他被选为皇储一事的正当性。弗朗茨曾经亲眼目睹过他父亲的非自然死亡,但随着年纪的增长这件事被他压在了记忆的最深处。让我们看看二十岁的弗朗茨吧,这样一个身材挺拔、仪表堂堂的小伙子,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眼神让人捉摸不透。当他静立不动的时候简直像一尊废墟中出土的雕像,而他走起路来,他与人交谈,他跨坐在滚着金边的鞍具上的模样又像一匹银白的骏马。
谈论这些并不是毫无意义,因为与此同时他仅有十二岁的弟弟便因为那光鲜的外在而对他萌发出了一种幼稚的仇恨。弗朗茨待尼可拉斯极尽了一位兄长所能够付出的关爱,却得不到他应有的回报。当尼可拉斯长到能够理解权力和不可避免的不公正的年纪时,这种地位悬殊的关爱反倒成了某种刺激。
但我们不能指望弗朗茨能够意识到这一点,他在不久之后在舞会上认识了罗萨瑞,一位来自华洛亚的贵族小姐,接下来便是坠入爱河。罗萨瑞成了太子妃,日后还会成为帝国的皇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未来七岁便夭折的罗莎蒙德皇储。皇宫内为此举行了一场宴会,我们的车尔尼雪夫斯卡娅此时还不是首相,作为皇太子的家庭教师,她在舞池的角落里目睹了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尼可拉斯打扮得比所有到场的女孩和夫人们都要美丽,长发有绸缎一般的光泽,海浪一般的卷曲,裸露的皮肤上珍珠和红宝石沉甸甸地往下坠,在他走动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和光线炫耀着自己。
但它们的主人此刻却没有这种心思,尽管他的华贵已经盖过了太子妃,他只是毫不留情地拽住弗朗茨的手腕,把他高大的哥哥从人群中拉走,远离能被光照到的地方。直到宴会结束,他们都没有再出现过。
“他亲了我的嘴唇,但这和罗萨瑞的吻不一样,从中并没有任何温情,而是一时冲动下的复仇。我认为他只是在发脾气,伊林。”弗朗茨回来以后对他的老师这么说,“或许我的确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中太深,以至于冷落了他。尼可已经十八岁了,但有些时候他还像是个孩子。”
“他只需要当个孩子就好。”
“不像我,对吗?”
玻璃杯中的香槟还剩下一点,弗朗茨平日里的笑容也溶解进去了一点,后来车尔尼雪夫斯卡娅把剩下的酒液倒掉了,因为不知怎的,它突然变得很苦,而每个气泡里都包裹着无奈的酸涩。
那一年夏天车尔尼雪夫斯卡娅便听到了尼可拉斯溺水的消息,他被发现在一片刚解冻的海岸边上,头发和身上层叠的服饰已经成了纠缠着他的一张渔网,他身上的薄冰还没来得及融化,在夏季的阳光下比珠宝更加耀眼。有人说他是自己跳下去的,出于十八年里积攒的怨恨,但上流人士更愿意相信皇子只是不慎跌落进了海中。那个短暂的夏天里他脱下了身上的裙装,狠心剪下那头长发,车尔尼雪夫斯卡娅说她在皇宫的花园里闻到过刺鼻的焦味,它和银灰色的烟雾一起飘散出来,顺着方向她一路走过荒废的石子路,看到的便是尼可拉斯在空地上焚烧他被剪下来的头发的一幕。
现在他身上的衣服换成了一套普通的军官制服,腰收得很紧,下摆不到膝盖的长度,钉着闪亮的黄铜纽扣。或许他焚烧的远远不止那头长发,在皇城的天幕下一阵疯狂的冲动让火焰点燃了他的眼睛,从此以后这火焰便没有熄灭过。他直起身来,擦了擦被熏得发红的眼角,像沾着泪水擦去多余的腮红。车尔尼雪夫斯卡娅意识到她见证了一场政变的诞生,被折下的果树枝条开出了花,你还能怎么办呢?
后来她抛弃了弗朗茨——命中注定的——转而投身尼可拉斯的势力,王朝复辟前为共和国效力的经验这时派上了用场,她又回到了最熟悉的政坛上,自共和国覆灭起车尔尼雪夫斯卡娅已经等待了这一天许久,她成了尼可拉斯的参谋和军师。玛丽二世的去世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浪花,至少没有尼可拉斯坠入海中时溅起的要高,弗朗茨接过母亲的皇冠成为了皇帝弗朗茨十世并拥有了第二个女儿。尼可拉斯没有依照传统在皇太子继位时离开帝国本土前往自己的封地,他仍然是博斯普鲁斯大公,更是四处征战的将领。
在弗朗茨十世在位的短暂七年中这位小皇子已经镇压了数次殖民地的叛乱,最后他带着两手鲜血与车尔尼雪夫斯卡娅一起回到了皇城,生硬地拥抱了自己的哥哥,将血迹印上对方雪白的外套。在此期间他们的视线没有对上过一次,尼可拉斯也没有刻意看过弗朗茨的孩子们一眼,仿佛他们之间的血缘随着他的长发被一起烧毁了一样。
宫变发生在一个明亮得有些亵渎的正午,车尔尼雪夫斯卡娅带着一支军队突入宫殿,一切都很顺利,个中原因或许是弗朗茨从未想到过尼可拉斯会背叛自己,背叛神圣的皇室血缘和兄弟情谊。他甚至杀了弗朗茨刚出生的儿子——
“他是被罗萨瑞亲手捂死的,这个蠢女人听到一点声响就抱着那孩子躲进了衣帽间里,她听到老鼠跑过也会这样吗?”他说道这时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睛里燃烧着当初那团疯狂的火焰,“最后我找到她时你的儿子一声都没有哭,因为他早就死了......表示些什么,哥哥,咒骂我或是落泪,你的儿子死了!”
说实话弗朗茨当时也没法表示些什么,他受了重伤,脸色白得像纸,握剑的手只能按住伤口的一部分,仍然有鲜血从指缝之间涌出,浸湿了厚重的衣料。如此高大的一个人,他的崩塌也像被砍倒的一颗树,是坚韧而沉重的。即使弗朗茨谨慎得小口喘着气以免牵动伤口,即使他的眼皮带着睫毛颤动着,他依然维持着皇帝的体面和威严。这是如何也无法被剥夺的,哪怕他如今一无所有,有些人要是当了一天的皇帝,那么他注定一生乃至死后都会是一个皇帝。从地上被抬走时他的大衣下摆在地上拖出一道鲜红色的痕迹,弗朗茨艰难地睁开眼朝自己的弟弟苦笑了一下,这就是他全部的回应。
一位皇帝的陨落通常伴随着其他诸多不幸,例如他受牵连的家人和子民。弗朗茨没有立刻被处死,虽然他知道这一天是必然的而且每一刻都在朝他迫近,时间对于狱中的他仅仅是一种精神上的磨难,其痛苦不亚于在他的心脏上划开一道口子,再一滴一滴放干他的血。在已经确定的死亡下等待也只是刑罚的一部分。或许他可以在狱中自杀,这样也能免去一点尼可拉斯日后漫长的执政生涯中受到的指责,可他从皇宫里离开得太匆忙了,现在又困于牢中,像一只铁丝笼子里的兔子,碰巧这铁丝还生锈了。
有很多事情他放心不下,他的儿子是死了,在这样年轻的时候死去是一种幸运。但是皇后——前皇后和他们的两个女儿又怎么样了呢?最糟糕的情境不外乎死亡,他可以试着去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带着悲痛在每天夜里合上眼睛。弗朗茨在从伤监狱里没有时间的概念,但是从伤口愈合的情况来看,这一切都没有过去太久。他的血虽然止住了,但不止一处的疼痛提醒着他尼可拉斯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牢房里的水管有时候会被冻裂,让他不能及时把黏在伤口上的衣服分开,所以他只好一点点把沾满污渍的布料从自己敞开的血肉上撕下来。车尔尼雪夫斯卡娅说弗朗茨腐烂时散发出一股樱桃酒的味道,所以我们假设他本人也从自己身上闻到过,边闻着这种从坟墓里来的气味,弗朗茨边惦记着监狱之外的事情,突然有一天他不再动每天送过来的面包和水,而是将他们原封不动地又从栅栏的缝隙之间递了出去。直到面包落了灰,杯子里淹死几只飞虫,被看守收走为止。
“要是您有什么要求,我们直说就好,陛下。”门外的看守提着灯,一直都是同一个人,弗朗茨问出过她的名字,索菲亚。一位年纪不大的上等兵,或许不超过二十岁。此时她正把身子蹲下来,以便听清楚弗朗茨的话,“我可以让我的母亲缝一条被子过来,我哥哥虽然没有您那么高大,但他也会愿意给您一件衣服的。陛下,您不能这样......唉,我还有一点军队里发的果酱,您想要也拿走好了。听我哥哥说您继位以前是发不到这些东西的。”
看守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弗朗茨制止了。他靠坐在墙角,连抬起一只手臂捂住看守的嘴都显得有点费力,“小心点,别这么叫我,我已经不是你们的陛下了。”
此时连他的声音都好像被提灯的光扭曲了,那沉静摇曳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将他惨白而干瘦的脸划分成明暗两部分,像新派画家笔下的人像。他有一段时间陷入了难耐的沉默,思索着要怎么开口,最终还是用因为缺水而又干又哑的嗓音开口说道,声音像两个人同时在角落里低语:“我想见你们真正的陛下,他的名字是尼可拉斯。”
“那个恶棍——”
“我说过小心点。”弗朗茨把自己的头支起来,脸上的表情让人分不清是生气还是劝告,“......你之前提到你的家人,他们还好过吗?”
“托您的福,我和哥哥每个月挣一点,还能有剩下的。”索菲亚,那小个子的看守此时面色放松了很多,“攒下的钱还能让哥哥在今年夏天办一场婚礼——等等,陛下!”
一枚戒指此刻被塞进了索菲亚手心里,它的缝隙里嵌着顽固的血污,却也不能掩盖被打造成它的银子的光辉。金丝掐出细致的纹案,而小粒红宝石点缀其中。弗朗茨向她解释说这是石榴的象征,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像爱人也更像家人。
“就当是过路人的祝福,反正我也不想让它跟着我进到坟墓里去。”他说,“去找尼可拉斯吧,如果找不到他,就去找你的长官。”
车尔尼雪夫斯卡娅是和尼可拉斯一起来的,手里牵着一个七岁的孩子,她希望这孩子最好对最近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尼可拉斯的队伍并没有很浩荡,最根本的原因或许是狭小的走廊里挤不下那么多人。他身上的军装换了一套,崭新而笔挺,别着七年以来他征战换来的勋章,而尼可拉斯本人则变成了一个会走路的展示架,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清脆得像海上的浮冰破裂。
“不错的派头,尼可。但还不够像一位皇帝,你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只可惜我没有时间来教你这些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念我的家人们,包括你,我想起你的时候最多。”
“我敬爱的哥哥,请把话说清楚一些。这些废话让我耳朵发疼,或许我会转身就走,留您一个人自己饿死自己。”尼可拉斯没有弯下腰,甚至没有低头朝弗朗茨的方向看一眼,“看在我们都是母亲儿子的份上——这是我找得出唯一来见您的理由。”
“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讲话的机会呢......好吧,我只是想问你,皇城有没有在那次动乱中遭到破坏?”
“我和您一样爱着这个国家。更何况您投降得还算迅速,没有扩大整次事件的规模。您要问的难道就只有这个?亏您还说想念您的家人。”
听到这话时弗朗茨刻意藏起了自己的左手,那上面的婚戒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圈发红的勒痕。上文中车尔尼雪夫斯卡娅牵着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罗莎蒙德皇储,和所有孩子一样只能意识到眼前的事物。所以久违的父亲的脸足以使她高兴起来,让她想要冲破那一道铁栅栏的隔阂回到父亲的怀中。尼可拉斯也打开铁门让她这样做了,随后便用力把它关上,冲着暗处的弗朗茨瞥了一眼,就像用眼睛踩了他一脚:“我们只找到了这么一个活着的孩子,但您也应该满足了。更好的消息是罗萨瑞同样活着,而且今晚就要结婚。”
“和谁?”弗朗茨紧紧抱着他的女儿,问道。
“我。”
直到尼可拉斯走后很久,弗朗茨才摸索着拿起墙角的那杯水,将它连着表面的灰尘和里面淹死的虫子,或许还有罗莎蒙德的泪水一起喝了下去。他不能挑剔什么,如果说从前他还有自我了结的自由,那么罗莎蒙德的到来让他必须活下去直到最后的日子到来。没有孩子会想要看见父亲冰冷的尸体,而他童年时死去的父亲似乎仍然挂在天花板上,自上而下地透过朦胧的眼睛凝视着他,那双晃荡的脚尖几乎都要蹭到他的肩膀,差一点就可以直接踩上去。没人会想要在童年时亲眼看见父亲的尸体,被他咽下去的那只虫子似乎在他的胸口舒展翅膀四处飞了起来。
索菲亚在此后的几天里经常会带来她所承诺的果酱,有时候还会带过来一瓶被体温捂得温热的牛奶。如果弗朗茨还是一个人被关在这牢房里,他一定会拒绝这些。但如今他需要把果酱涂抹在干涩的面包上去亲手喂养自己的女儿,也需要比冷水更可口的东西去让女儿入睡。有时候索菲亚会把一颗糖悄悄塞进孩子的手里,而弗朗茨则希望那里面藏着毒药。因为这种倒数着自己死期的日子毫无意义。但每次那里面都是蜜糖。不止一次他想过在熟睡时掐死罗莎蒙德,这样她就没有机会去面临日后的灾难,但他又怎么能杀死自己的女儿呢?
他不清楚外面正在发生些什么,但庞大帝国的根基不会因为一次宫变而动摇。尼可拉斯会成为什么样的皇帝,这点他也一无所知,自童年起尼可拉斯就有一张漂亮但难以揣测的脸。当尼可拉斯的父亲死去时,弗朗茨没有从五岁男孩那张洒着雀斑的脸上看出任何变化,比起迟钝和麻木更像是对此毫不在意。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理解过自己的弟弟......深宫中摆弄鲜花的,战场上临阵指挥的,他们是真正的尼可拉斯吗?或许他从小付出的关爱仅仅是浮于表面,远不如身上正在愈合的伤口深刻。
这一天来得不算太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离夏天也还很远。是枝条开始泛绿却还没来得及抽出花苞和叶芽的时候。那时弗朗茨在正教女儿用糖纸叠一只白鹤,因此没有注意到牢房外面站着的人不是索菲亚,而是尼可拉斯。没人知道他就这样站在外面看了多久,但是当弗朗茨注意到他时,他正以一种介于平静和恼怒之间的表情盯着被自己监禁于牢笼中的一对父女,即使这平静是假的,弗朗茨能够从中看出尼可拉斯与十八岁那天无异的,幼稚的妒忌。
于是他放下手里已经折好的纸鹤,站起来走到铁栅栏前。尼可拉斯却往后退了一步,以逃离弗朗茨投下的影子。他们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过,直到走廊里又进来一些人,都穿着一身军装,背着枪,林立的身影让人想起寒冬的夜晚那些笔直矗立着的白桦树。尼可拉斯退回到这些人身后,眼神仍然没有离开栅栏之后的弗朗茨,他渴望在自己的哥哥身上看到一丝畏惧,或者单纯的惊慌,但是一层栏杆仿佛已经成为了浓雾般的面纱,将弗朗茨的脸罩住。对于弗朗茨来说那平静是一副盔甲,将所有让他显得脆弱的情绪都包裹进去,从童年起尼可拉斯就憎恨皇太子的虚伪,因此也不愿意在他面前流露出任何真实的自我。车尔尼雪夫斯卡娅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这一天的早晨来得太迟了。
夏天时监狱里穿堂而过的风会带来一股温热的恶臭,而现在腐败的源头依旧存在,却被冷空气压下了大半。这是弗朗茨这些天来第一次离开这间狭小的牢房,也是第一次从浑浊静置的空气里抽离出来。但可惜的是手铐是怎样都无法被他的皮肤捂热的,天气和他的身体都太冷了,罗莎蒙德跟在他的身后像一只羊羔,只知道踢踏自己的蹄子。
“通往自由之路,哥哥。”尼可拉斯笑了吗?还是说他的笑与不笑其实没什么区别。这句俏皮话是他在心里盘算已久的还是临时起意?这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都认为自己接下来的话是一场愚蠢的诈骗,“我决定放您自由,换言之就是流放,让您继续留在这皇城里我会很不舒服的。”
“谢谢。”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弗朗茨说这话时目视前方,语气像敷衍一个端茶送饭的仆人。他肯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却欣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和随之而来的他孩子的死亡。像农民没有一句怨言便扛起了肩上的包袱,士兵捡起地上的枪爬出战壕。这样殉道圣徒般的态度让尼可拉斯觉得自己的任何话都是徒劳,似乎他的嘴唇被弗朗茨一针一线慎密地缝了起来,这样他这屠夫就不能虚情假意地再亲吻牲畜的额头了。
这或许是一条通往屠宰场的苦路,光荣的皇帝还未被宰杀,就已经有人咀嚼他的血肉了。监狱高墙之外灰色的风怒吼着,犹如一位叛乱的将军携他的士兵——那些锋利的六角形雪花席卷而来。罗莎蒙德几乎在那一瞬间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只有在这种时候弗朗茨的神色才会沉重起来,在这驱逐了皇帝的皇城之外。
弗朗茨紧紧握住罗莎蒙德的手,而女孩的手里则攥着那只用糖纸折成的纸鹤,只是那稚嫩手不停地发抖,弗朗茨终于无法忍受这一点,开口恳求道:“尼可,这种天气根本不是一个孩子可以忍受的。她穿得很单薄,给她再穿点衣服吧。”
“可是我的哥哥,这里怎么会有多余的衣服呢?多一件衣服就意味着有人要受冻。”
“唉......那么我的大衣给她穿,松开我的镣铐让我脱掉它吧,我保证我不会逃跑。”
“您那件沾满血迹的脏大衣吗?我都看不出它原来是白色的了。”
好像脖子需要上一道润滑油似的,弗朗茨缓慢点了点头,他的弟弟却没有再回应他,只是继续驱赶着他往前走。这里的前方并不是指火车站——犯人流放前的集中地——的方向,而是正好相反,它通往郊区的一片农田,在冬季农田和荒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弗朗茨对这条路感到熟悉是因为他和尼可拉斯曾经来过这里,但不是最近几年,而是非常遥远的童年,在一个夏天。两个孩子曾经坐在这里,而弗朗茨就是在那时教会自己的弟弟如何避开玫瑰的刺,取下盛开的鲜花的。
“尼可......”在走出很长一段路,不知道多少次这样的呼唤过后,尼可拉斯才终于不耐烦地下令解开弗朗茨手上的镣铐。高大的皇帝脱下那身厚重而有些发硬的外套,仿佛剥下了自己的一层皮。这时尼可拉斯才头一次看清楚在这大衣的遮掩下他哥哥的身体究竟有多么破碎,他最初甚至不敢去看那副身体,那无异于被刨开悬挂在肉铺的半空中,毫无保留的身体。等他忍耐住恐怖逼迫自己把视线移回去的时候,那女孩已经像个婴儿一样被一件成年男人的大衣裹了起来,安稳地待在她父亲的怀中。弗朗茨再次被铐上镣铐,这也意味着接下来寒冷与漫长并存的路途中他要一直用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抱着自己的女儿行走,不允许休息和松手,那女孩此时成了一个十字架,却比十字架更沉重,因为她承载的不是仅仅罪恶,更满载了忍耐与柔软的慈爱。
父亲的臂弯如同一个摇篮,很快孩子就睡着了,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父亲正被他的亲生兄弟用枪指着脑袋,在冰冷的风的利刃中被割出一道道新的伤口。他的脸裂开了,却没有血从冻结的伤口中流出来,于是这伤口就像荣誉一样挂在他的脸上,一位皇帝为了保护人民在与暴风雪的搏斗中挂了彩,这就是他所得到的勋章,除此之外吝啬的风再也不会给他什么了,连疼痛都不愿意给予他。他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的生命正在干涸,从他心头割出的血终于要流尽了。弗朗茨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也感觉不到沉重的胳膊,四处只有白色的雪是铺天盖地的,时而柔软时而坚硬的雪,像他们的母亲,给予乳汁或一根上吊的绳索,一切全凭她的兴趣。
只有怀里均匀的呼吸才能让他捕获到一丝现实,在这灰色的早晨天幕下和送葬一般的队伍中。于是他压低声音,凑近尼可拉斯耳边,向对方提了最后一个要求:“到时候请你先......杀死她,发发怜悯之心吧,我的女儿同时也是你的侄女。我不想抛下她哪怕只有几秒钟,也不忍心让她被枪声和父亲的鲜血吓到。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吵醒她。”
最后尼可拉斯履行了这个承诺,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当亲生女儿的鲜血溅到脸上时,之前恳求他这样做的弗朗茨依旧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是有雪花还是灰尘吹进那双眼里,尼可拉斯看到就在一瞬间,泪水便涌出来占据弗朗茨的脸颊。那张脸上并无悲痛,只有不自然的眼泪流淌下来。也是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记忆里的哥哥又回来了,仍然像童年时一样朝他微笑,尽管那张微笑的脸庞上印着结冰的泪痕,睫毛上挂着凇,可弗朗茨却仿佛了却一件心事般的,深呼吸了一口干燥而寒冷的空气,显得轻松了很多。
“我会给您十分钟的时间诅咒我,或许三十分钟,全看您什么时候骂完。”尼可拉斯并没有立刻开出第二枪,而是这样说道。
暴风雪模糊了弗朗茨.加西亚的轮廓,在这灰暗的早晨他似乎重新戴上皇帝的冠冕,他的脊背挺直如初,落魄与威严同时在他身上显现。在苦路的终点他仍然是那样无法捉摸,只是端详了尼可拉斯的面容很久,然后抬起戴着镣铐的一只手——这个动作带出一阵铃铛般清脆的声音,同时也让他怀里女孩的尸体离尼可拉斯更近了一些——抚摸过那带着雀斑的脸颊,十分从容且郑重地说了一句话:“我把国家托付于你。”
这次尼可拉斯没有信守他的诺言,而是在对方话音刚落时便冲他开了枪。直到血流干了,冻结在地上,弗朗茨的尸体仍然拥抱着他胜似在襁褓中的女儿。尼可拉斯任由他们的尸体留在雪地里,转身带着自己这支规模不大的送葬队伍离开了,这其中就包括伊林.车尔尼雪夫斯卡娅。
我问车尔尼雪夫斯卡娅这个故事是否还有下文,她却说这就是全部了。于是在几个被好奇心教唆的白天与夜晚之后,我打算自己去寻找故事的结尾,关于弗朗茨十世皇帝人生最后的一段路途。我清楚皇城的火车站在什么地方,只要往它相反的方向走,穿过城市,就能踏上那片被称作农田或是荒原的地方,介于现在是夏季,所以应该叫它农田更为妥当。
幸运的是,当我在田间漫步时,忽然就看见了一位妇人手指间闪烁的红光。她此时正把成捆的荆棘扎起来,我问她是否需要我的帮忙,可她却抬头看了一眼我的脸和装束,似乎认定了我这个城里来的人干不动活似的,拒绝了。那细碎的红色随着她的动作闪烁着,来自她手上的一枚戒指,有着石榴的形状和颜色。
就在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时,那妇人也从手上的活计中抬起了头,问了一个大家都会提的问题:“您是位作家?”
“对,是我,您可能会在电视或者报纸上看见我的脸......您结婚了?像您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
哪怕在说话的功夫上,她都没有停下手头的农活,“可别急着叫警察来把我抓走,作家先生。您一定是看到了这枚戒指,但它既不是偷的也不是抢来的。”
“难不成是御赐的吗?”我承认这句看似玩笑的话中有明显的诱导意图。但它带来的效果也是显著的,很快她就同意让我帮她干完田里的活,好尽早回家去见索菲亚——她丈夫的妹妹,最近几天刚休了假从军队里回来。索菲亚并没有对我这个陌生人的造访表示不满,而是为我在壁炉旁边腾出了一个位置,似乎我只是他们家一个从远方归来的亲人。在谈及弗朗茨的时候索菲亚毫不避讳地落下了几滴眼泪,我想我终于来到了这个故事的最后一站。
分别时索菲亚穿着一身军装送我离开,玫瑰色的黄昏底下大地被染得血红,她将田间的一小堆隆起的土壤指给我看,说她实在不忍心看到曾经的皇帝落得如此下场,便把那对父女埋葬在了那里。到此为止这故事才算完满,但请不要试着像我一样去寻找弗朗茨的长眠之地,因为这毫无意义,你也不可能再找到他。
作者:【十二招】周雪之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本篇为TRPG模组《奈亚拉托提普的面具》的同人,或许会有剧透内容,谨慎观看
在州际公路上行驶了一天一夜后,梅林.斯图尔特把车停在路边,开上空调。前挡风玻璃上立刻泛起一片雾气,遮住了他的视野和前路,清醒的时候他可以忍受寒冷,但当他松懈下来的时候可就不一定了,许多酒鬼就是这样冻死在街头的。现在正值严冬,准确来说是夹在1月15日和1月16日之间的某一时刻,路面上堆积着大约没过脚背的一层雪,天上的雪也没停过。他听见有人踩着雪朝他这边走来,可能是交警,他强打起精神,仔细听着。很快脚步声就停了,而车窗上的雾气也褪去大半,有人在敲副驾驶的窗户。
他循着声音往右边看去,正好对上了一张丑陋的脸。有一半已经被剥掉了皮,露出肉色的组织,眼球、牙齿就这样暴露在深夜的冷空气中,而在牙龈处又延伸出昆虫的节肢,正有规律地摆动着,似乎并非出于怪物的本意。至于另外的半张脸,斯图尔特很熟悉,那正是他自己的脸,悲切、失望、愤怒。那高大的怪物身上积满了雪,它要驼着背才能把头凑到窗前。
隔着窗户,斯图尔特听见它低声质问自己:“为什么你要杀死杰克逊.埃利亚斯?”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他被这个问题噎住了,说不出话来,只是惊恐地瞪大眼睛盯着窗外的怪物看。很久以后,斯图尔特才磕磕绊绊地吐出一句:“嘿,我,我以前见过你,就在......窗户的倒影上......!”
事情要从昨天说起,2024年1月14日,纽约州,冬季风暴已经持续了五天,斯图尔特听着寒风呼啸的声音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天刚亮的时候他放下手机,给它插上电,穿上外套下了床。有不少现代人在冬天起床上有困难,斯图尔特是个例外,他要下床就绝不磨蹭,这或许来源于童年时掐着表催他起床的母亲。他现在还住在妈妈的房子里,靠着她银行里的存款和利息过活,只不过身边没有妈妈,她在他17岁时不幸离开了人世,这些都不重要,斯图尔特拉上外套的拉链,刻板地走进卫生间洗漱了一番。
尽管现在没有一份工作,他也坚持着每天早上洗脸、梳头、刮胡子,上次剪头发是什么时候?他一边梳着过肩的长发一边想,遇到打结的部分就硬生生地拽掉。梅林.斯图尔特曾经有一份正经的工作,他的成绩不错,毕业于本地一所大学的化学系,曾经的理想职业是中世纪的炼金术师,而他能找到的最接近的工作是在克利夫兰的一家研究所里刷试管,直到一起实验事故毁掉了他的大半张脸和职业生涯,于是他拿着一笔赔偿金又回到了妈妈的房子里。
斯图尔特来到客厅,窗外的天空是灰白色的,下着雪,整个世界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白色。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随后窗户里倒映出那头怪物,那就像床底下的噩梦在某天成为了现实,母亲从不关心他床底的怪物,也没有掀开床单去确认过它在不在,因此它便像角落里的霉菌一样,越是被忽视便越是生长,直到斯图尔特无法再将它忽视。他显然被吓坏了,先是在原地愣了一会,然后抓起手边的东西——或许是遥控器,也有可能是花瓶,他没看清——用力朝窗户上的影子砸过去。随着一声脆响,玻璃应声碎裂,破碎的镜像里已经照不出怪物的影子了,取而代之的是冬季风暴。
寒风从窗户的破洞里刮进来,瞬间就让屋里的温度骤降,斯图尔特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刚梳好的头发被刮得蓬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突然觉得自己被一股没来由的愤怒支配了,于是把桌子椅子都掀翻在地上,将花瓶和茶杯也砸得粉碎,却唯独没敢去动茶几上那张母亲的照片。当照片里那双静止的眼睛与他对上视线时,躁动与愤怒都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寒意在他的身体里蔓延。别当坏孩子,梅林,她好像在说,我对你很失望。风还在刮着,他感到自己的嘴唇有些干,于是偷偷舔了舔,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
即使他从没给母亲扫过墓,这么多年来这张照片也一直摆在那里,代替了墓碑的位置。她长得和他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并且随着她死去的时间越来越久,这种区别就更加明显了。他最后一次与母亲面对面还是在餐桌上,当时也是一个早上,他提早在咖啡机里放了几片母亲床头柜里偷来的硝酸甘油,然后在餐桌前看着那个女人从椅子上滑下来,临死前还不愿意闭上眼睛。她的面容很平静,像一尊塑像,就这样躺在桌下,静静地看着他倒掉了那杯黑咖啡,又看着他清洗了咖啡机的内部,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
那天早上他十七岁,穿着一件加绒的格子衬衫,书包放在椅背上。现在他站在客厅里,活在母亲的注视之下,拨通了埃利亚斯的电话,对面传来熟悉的,和善的声音:“梅林?是你......哦,你出去了?这还真是难得,你还好吗?”
“我......”他咽了咽口水,“你现在有空吗?我不太好......不,我不在外面,你能不能,我是说,过来一趟。”
“你现在能把窗户关上吗?这可能会有点困难,做不到的话就去另一个房间,别勉强自己。我马上就过来。”
“当然......”斯图尔特挂断了电话,回到现实。他看着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屋子,感到无所适从,怪物好像还藏在什么地方看着他,但他的意识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像雪花一样融化了。他蹲下来,开始从手边收拾,把还没摔碎的茶杯放回桌上,把掀倒的椅子扶正摆好。有好几次东西都从他手上掉了下来,因为他总是忘记了手头的事转而盯着某处发呆。没什么大不了的,斯图尔特这么安慰自己,然后估算着埃利亚斯现在到了地铁哪一站,只要他来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就算窗户被打碎了,他们照样可以去楼下的星巴克吹吹暖气......母亲的视线刺得他有些难受,他回过神来,只感觉腿蹲得发麻,站起来环顾四周,房间里还是一团乱,就像有一只猴子在家里大闹了一场,虽然母亲从不允许他养宠物。
风刮得他直发抖,他想起埃利亚斯的话,于是离开了他留下的这团烂摊子,到餐厅里去,关上门。那台咖啡机早就被换掉了,但它留下的印子还在,一道深褐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渍。所谓的餐厅无非就是在厨房里摆上一张桌子,密闭了一天一夜过后,里面的空气变得浑浊而又油腻。窗户被霜花糊上了,他看不清外面的景色,只有模糊的一片灰白。斯图尔特拉过椅子在餐桌前坐下,坐的正是十年前那张,这十年来他总是坐着这张椅子,这样他才能在脑海里最大程度地一遍又一遍回想那个女人从椅子上滑落的样子。她那张骤然变得惨白的脸没来得及露出惊讶或是痛苦的表情,这让他很是懊恼,觉得她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又或是后背发凉,就像她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他把母亲从脑海里赶了出去,她就像水一样流走了,在地板上融化成为一团色彩分明的流质,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混杂在风中的轻笑。等待的时间如此漫长,他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刷起手机来,现代人的通病,他想到这里有些作呕,自己居然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受困于手掌大小的囚笼里,想是这么想,他的手指却不停地往下拉着屏幕,注意力只在每个刷新过后的界面上停留几秒,唯一的例外是一张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照片,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有些模糊。上面是一只小猴子,抱着一个由毛巾包裹的圆柱体,圆柱体顶端插着一个可笑的玩具脑袋,却没有在看它怀里的幼崽,而是把视线转向屏幕之外。
恒河猴实验,他知道那是什么,一个荒诞的实验得出了一个可笑的结论。他关掉手机,把它放在桌上,过了一会又伸出一根手指,把它往桌对面推了推。这天实在是很萧条,斯图尔特趴在桌上,把身体缩成一团,试着让自己睡一会。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还是说只是半梦半醒之间的幻觉,他听见有人推门进来,推的是餐厅的门。那个人有钥匙?是的,钥匙......那个女人死后,钥匙就多出来一把,而自己把本属于母亲的钥匙给了......
“埃利亚斯?”他咕哝了一声,“是你吗?抱歉,我,我搞砸了一切。”
“偶尔发泄一下是好事。但你不能总是这么下去,我们能做个约定吗?”埃利亚斯,这位畅销推理小说作家在桌上放了一杯冒着热汽的咖啡,帮他把散落的长发理到脑后,然后坐在他对面,即“那张”椅子上。他从臂弯里抬起头,想对作家微笑一下,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对方的面容,埃利亚斯也像是隐入了雪地里,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车窗边早就没了怪物的踪迹,但雪还在继续下着,将前挡风玻璃整个挡住,糊成了白色。斯图尔特从驾驶座上醒来,感到浑身酸痛。车载空调还吹着热风,吹得他的脸颊有些发烫,车内的镜子倒映着他因燥热而泛红的脸,那些可怖的疤痕还在原来的位置。就在昨天,他在客厅的沙发上把埃利亚斯用刀子捅死了,所以有一具尸体正躺在他家的地板上,昨天是什么时候,1月15日?那么今天就是1月16日了,他打开雨刮器,刮掉积雪后有些迷茫地看着外面,大雪几乎覆盖了一切,今年的冬季风暴还没有要停息的迹象,或许会持续到永远,直到他的罪行被揭发为止。
这意味着埃利亚斯的尸体被寒风吹了整整一天,或许在斯图尔特夺门而出的时候他还剩下一口气,或许他是被活活冻死的......但话又说回来,杰克逊.埃利亚斯到底长什么样?斯图尔特想上网查一查作家的照片,于是把手伸进外套口袋,却只摸到几张现金,他又在车里到处找了一番,可他越是寻找,埃利亚斯的面容就越发模糊,像墙灰一样渐渐剥落。他只好再次发动车子,行驶在洒了盐的州际公路上。在后视镜上他看见母亲的身影似乎端坐在后排,迎着积雪的反光,边缘有些模糊。是的,是的,她怎么能错过儿子的这一刻,尽管她错过了他的十八岁生日、他的毕业典礼,但她绝不会错过他的毁灭。这也许是因为梅林.斯图尔特是她丈夫在这世界上唯一留下的东西。
你又搞砸了,梅林,没有我你什么都做不好。她在后座眺望着窗外,像一卷老录像带的画面一样抽动着。你为什么不继续去杀那些......无名之辈呢?我知道,一旦你撕开那道伤口,就再也无法阻止鲜血渗出了。我只不过是个开始,在那之后有多少个夜晚你忍受着这股难耐的躁动,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心里想着腥红的血。先是你的同学,然后你开始在街上觅食到深夜,自以为天衣无缝,却忘记了那些流淌的鲜血哺育了你的欲望。那位作家一定是发现了你的秘密,你认为他发现了吗?
再听下去我会发疯的,斯图尔特想,从刚才开始他整个人就几乎趴在了方向盘上,瞪着前方无穷无尽的公路,然后用力踩了一脚油门,好像要把油门踩死似的,试图把那些折磨着他的胡言乱语从脑子里赶走。由于雪天的路很滑,车子立刻就向前甩了出去,差点冲进路边的绿化带里。
失重感立刻传遍了他全身,某种醉酒一般,飘飘然的感觉,让他想起和作家在一起的时候。埃利亚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人生里是在更早的时候,或许是十岁,还是十二岁?他在母亲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书,作者叫做杰克逊.埃利亚斯,书签夹在很靠前的页码里,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斯图尔特小心地把书签抽出来,从第一页开始读起,他在下课的时候看,在睡觉前看,偶尔也在上课时把它压在课本底下看。那是他人生中最好的一个星期,灵魂出窍的一个星期。然后他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了第二本,直到被母亲发现,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把书放到了书架最高的那一层,一个孩子踩着凳子也够不着的地方。这本书太血腥了,她平静地解释说,不适合你看,邪教,仇恨,谋杀......尽是这些,依赖人们猎奇心理而创作的东西。他目送着她把那本书束之高阁,然后她从垫脚的凳子上下来,递给他一张纸巾,让他自己把眼泪擦干。
这个孩子后来在写给作家的信中把这张擦眼泪的纸晾干,摊平,放进信封里一起寄了出去。一周后他收到了回信,似乎连作家也不知道自己的读者里有这么小的孩子,却还是安慰了他——亲爱的梅林,其中一段里,他写道,如果你感到难过,就来告诉我吧。我会永远为你保守住秘密,把它带到坟墓里去。
那年埃利亚斯几岁?似乎是27岁,和如今的斯图尔特一样的年纪。那封回信现在还留着,被他藏在相框里,就在母亲照片的背面,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尽管如此,斯图尔特还是辜负了作家的期望,整个童年里都没再写过第二封信给他,毕竟有了网络以后,谁还写信呢?十年前他再次找到埃利亚斯,鼓起勇气向那个有着一百多万关注者(到了2024年这个数量翻了好几倍)的推特账号发了几条私信:
——我实在没法忍受了,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说话,我想你应该不会注意到我的,就像是把头塞进树洞里,对吧。毕竟你有那么多粉丝。我只是想说......我妈妈今天死了,我很害怕。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她,我已经盼了这天很久了,但她似乎还不愿意离开。你还记得我吗?我叫梅林,这个名字很可笑但是......算了,我还是想谢谢你给我写了那封信,每当我想自杀的时候我就会看一看它。你还记得那张擦眼泪的纸吗?抱歉,我应该说一些更实在的。
哦,难道我就不能收下你的一滴眼泪吗?——
——抱歉,我没想到你会真的看见!
别那么紧张嘛,我又不是你床底下的怪物,你可以慢慢说,我一直都在这。——
此时作家还不知道,他收下的这一滴眼泪会在十年之后以一种不洁,不祥的方式还给斯图尔特。光是想到1月15日发生的事就让斯图尔特感到不安,这是他第一次被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气来,为了不至于在驾驶座上晕死过去,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后视镜,后排的座位上空空如也,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把注意力尽可能集中在眼前的道路上。可心安毕竟不能当饭吃,更何况自从现场逃走之后,他从来都没有心安过,他一刻不停地逃着,忘记了停下来吃点东西,此时他饿得发昏,掉了漆的路牌上说最近的服务区在五公里开外。他费力地撑着身体,两只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昏昏沉沉地往着漂泊不定的边界开去,就好像回到了颠簸的摇篮里,这摇篮漂浮在海上,由秘银和柳条包边,随后被突如其来的海浪打翻。斯图尔特短暂的梦境立刻被惊醒了,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他就把车开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斯图尔特被安全带猛得扯了一下,这一下肯定隔着冬装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印子,勒得他快吐出来了,他只好歪斜着坐在驾驶座上,费劲地往下咽口水。
这股反胃感让他想起那杯空腹喝下去的咖啡,这么做可能是为了不让埃利亚斯失望,为了不至于要他失望,斯图尔特又做了什么呢?他举起刀子,然后......不不不,在此之前他还做了什么,要不然那具尸体就不会在隔天的沙发上出现了。他还记得那具尸体躺在那里的样子,让他想起了母亲,深色的皮肤因死亡而发灰,就像一堆灰烬,一截寒冬里的枯枝。在同一个位置上仿佛重叠了两个人,母亲的虚影叠加在上,遮住了埃利亚斯的面容,她抬起脑袋,而且仅仅是抬起脑袋,对着儿子微笑。
我们又见面了,梅林。想起什么了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想起来,妈妈。你已经死了。该回到死人的国度里去了。
我不记得有教过你这样对我说
......对不起,请你让一下。
他从翻倒的车里爬出来,准备徒步走到服务区,刚一打开车门,一阵寒风就倒灌进来,把他的衣服吹得哗哗作响。密闭的车内那些温热,肮脏的空气也随之被吹散。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打得他头昏脑胀的,还有些耳鸣,伴着冬季风暴的余波刮过,这声音显然不算好听。斯图尔特又在风中呆立了一会,像一盏积雪的路灯,寒意从衣服的空袭里渗透进表皮,对他来说更像是疼痛。他把领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裸露的脖颈,却无法盖住那张丑陋的脸,因此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呼出的白汽在眼前消失不见,然后往服务区的方向走去,偶尔与一辆车擦肩而过,更多的时候插着兜弯着腰,独自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中,在身后留下一串污浊的脚印。但走着走着他却开始把冻得发红的手从兜里抽出来,开始抹起眼泪了。
天哪,窗户,家里的窗户被他砸碎了,现在埃利亚斯还在被风吹着,自己一个活人都无法忍受这样的的寒冷,更何况死者呢!他越想越是后怕,是的,死人的确可以被妥善地保存在冰柜里,但那和在坟墓里又有什么区别?和此刻流动的寒冷又是天差地别。要是还没有人发现尸体的话,要是,那该怎么办才好?他几乎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到最后居然蹲在地上开始抽泣起来,那些眼泪渗进雪地里,很快就结了冰。他把脸埋在散乱的长头发后面,而这头浅色的枯草一样的长发也沾满了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过了好一会才从窒息中缓过来,就好像有人先前从后面掐住了他的脖子,而这只手现在才松开。
站起来的时候斯图尔特仍然感觉心悸,随着每一次呼吸而抽痛,他捂着胸口又站起来,仰着头看了会天,随后才继续沿着路牌指示的方向走去,把车子甩在身后。他不记得自己摔倒了几次,只记得脸贴在雪地上的触感,冰凉且湿润,抚平了皮肤因燥热和干裂带来的痛苦。有时候他真想在地上多躺一会,直到被大雪掩埋,就此长眠不醒。但那些死在他手里鬼魂还紧攥着他的心脏,逼迫他站起来,他把他们的名字都念了出来,像是精神病人的低语:
第一位是莉莉安娜.奥多涅斯,她把自己的丈夫按死在浴缸里,溢出来的水漫到了小斯图尔特脚下,那一天他七岁;第二位是奥古斯塔,他不记得那个化学老师到底姓什么了,是姓拉金吗?还是温德尔,这不重要......他想起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除了......那些涌动的血液流过地板,橡胶手套,一次性雨衣,汇聚在最后一位受害者脚下。杰克逊.埃利亚斯,他动了动嘴唇,念出了这串魔咒的最后一节。
等到了服务区,等到了下一个有人烟的地方,他暗地里下定了决心,就要揭发自己的罪行。正是这决心提着他的身体,支撑着他走下去,他只想再见一次埃利亚斯,他不会再逃走了。
服务区坐落在分岔路的尽头,这是条死路,他径直走进空旷的停车场,此时天还没黑下来,天际线泛着灰蒙蒙的光。有几辆车孤零零地停在车位上,车窗和车顶都被雪覆盖了。斯图尔特朝亮着灯的室内走去,一进到室内他的眼镜就起了雾,于是他不得不把眼镜摘下来,重新擦过一遍后又戴上,这才看清面前的景象。他此时正站在一扇酒吧的橱窗前,这面完好的玻璃如实映出了他的脸,透过这张被腐蚀过的脸,斯图尔特往里看去,里面像一个正在转让的老玩具店铺,但店里的灯还亮着,带着些朦胧的黄色。
他推门进去,耳边立刻传来一阵遥远的爵士乐,正从老式点唱机里一张旋转不停的唱片播放出来。墙上挂着一面小摆钟,指向三点五十五分,钟摆在寂静的室内单调地响着,一下又一下。酒吧里弥漫着浑浊陈旧的空气,还有一点残留的酒味,桌椅上也积攒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角落里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戴着一顶帽子,斯图尔特想起来了,这是埃利亚斯的帽子,肯定是他,至于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这位杀人犯没有头绪。他是来找自己报仇的吗?这样也可以,没有什么不好的,埃利亚斯应该这么做,他有一把枪,就藏在书桌的抽屉里,他以为斯图尔特没有发现吗?.45左轮手枪,射程15英尺,值300美元,很老的款式了。斯图尔特继续往前走,踩在酒吧肮脏的地毯上,被压抑了27年的渴望在他心中膨胀,可埃利亚斯没有回应他,没有向他索命,甚至没有把身子转过来,只有钟摆在一刻不停地摆动着,一如他的心跳。
这间酒吧里只有一颗心在跳动,而那个人像是一具真正的尸体,一动不动。他悄悄走到死者面前,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一具尸体,它是一个玩偶,脖子上插着绒布妈妈的头——一张由几何图案拼凑成五官的简陋的脸。斯图尔特尖叫起来,他听见自己在尖叫,像一只被吓坏了的幼崽,在惊恐中踹翻了玩偶坐着的椅子,那颗绒布妈妈的脑袋滚落在地上,看着他,他跌坐在地上,下意识啃着自己的指甲。于是它开口了,杰克逊.埃利亚斯和莉莉安娜.奥多涅斯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混着悠扬的爵士乐,它说:“爱存在三个变量:触摸、运动、玩耍。如果你能提供这三个变量,那就能满足一个灵长类动物的全部需要。”
挂钟叮当作响,现在是四点钟,四点钟!于是灯光亮起,人群又回来了,屋里弥漫着一股暖气混合着咖啡的味道。哪里还有绒布妈妈?斯图尔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家星巴克内,只有挂钟依旧如常,钟摆有规律地摆动着。在他面前坐着的是一个四十出头,戴着眼镜的男人,看起来比埃利亚斯还小一点,如果斯图尔特的父亲还活着,那他大概会长这个样子。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斯图尔特率先开口,“抱歉,我没带手机,可以借您的手机打一下电话吗?”
“当然。”男人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后递给他,“但是基恩,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基恩?我不叫,我不叫这个。”他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显得有些口吃。
“这样吗?看来是我认错了。”
斯图尔特忘记自己是怎么在电话里交代的了,他只记得接电话的那个警察操着一口德国口音,他松了一口气,在恍惚中挂断了电话,把它放回桌上,接着用口袋里的现金去吧台买了一杯热牛奶和一个三明治,坐在窗前吃着,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命运。听起来很沉重,但他心中却异常的轻松,甚至升腾起一股欣快感。到时候他会把所有死者都供出来,因为他记得他们每一个,由莉莉安娜开始,到埃利亚斯结束,说到埃利亚斯,他还想再见见这位作家最后一面,希望他们不要太早把他火化掉。
人群来来去去,他们的身影倒映在窗玻璃上,从斯图尔特眼角的余光中掠过,没有人意识到自己正在和一个连环杀人犯共处一室,尽管他现在赤手空拳,还饿了一天一夜。他只是静静地坐着,除了进食不再思考其他,毕竟他的胃正在隐隐作痛,如果不用什么来填满,恐怕就会由内而外地溶解自己。等到他反应过来时,三明治已经被他吃光了,只有满手粘腻的酱料才能证明它原来存在过。他被噎得有点想吐,才发现原来那杯牛奶还还放在桌上没有动过。他下意识把杯里的液体往嘴里灌,反而被烫伤了喉咙,原来牛奶还是烫的。斯图尔特坐在桌前费力地把卡在喉咙里的面包咽下去,混着奶香和血腥味,就像刚长牙的婴儿,还没断奶,于是把母亲的乳头咬出了血。
外面的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窗户上他的倒影也逐渐清晰,他本以为警察赶过来需要一点时间,但现在来看,他们更多的是忘了他,这比宣判死刑还要难熬,甚至令人畏惧。他很想再打个电话过去问问,但先前借给他手机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光是鼓起勇气和那男人对话就耗尽了他所有精力,现在他只想继续趴在桌上,等着有人能把自己带回去。
墙上的挂钟里,时间来到了六点钟,七点钟,十点钟,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有人推了推他,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叫醒他的人不是警察,也不是便衣警察,只是个店里的服务生而已。服务生和他对上视线的时候显然是被吓了一跳,那个人脸上温和的表情僵住了,慢慢直起腰远离他,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对他说:“先生?我们要关门了。您可以去......旁边的加油站便利店里坐坐,他们是全天营业的。”
斯图尔特想回答他几句,但整个喉咙又痛又黏,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只好咳嗽两声来代替。临近关门,店里的灯也关得只剩一盏,泛黄的灯光照得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一种犹在梦中的朦胧感。他戴上眼镜,环顾四周,没有别人,只有店员背对着他在收拾东西。唯一的一盏灯照在店员的头上,而把斯图尔特隐藏在黑暗里。他忍着痛往下咽了咽口水,要不然口水就要从嘴角流下来了。他熟练地,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向那个背影走去。没有刀子?没关系,只要下手足够快的话他还有机会。就在斯图尔特被拉长的影子即将碰到对方时,店员转过身来,往他手里塞了一包咖啡豆。
走出咖啡厅的时候斯图尔特手里还提着那包咖啡豆,像提着一袋垃圾,他不知道该把它往哪里放,也舍不得丢掉,仿佛里面装着的是他的心。他没有去旁边亮着灯的便利店,而是在空旷的停车场里站了很久,停车场里并不完全是黑暗的,积雪反射着幽灵一样的荧光,边缘则是模糊的。冬季风暴吹过,在他的皮肤上割开一道裂口,如果有人刚好经过,就可以看见他像一个稻草人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在想妈妈的房子,埃利亚斯还在那里,被掩埋在冬季风暴之下,他看见作家僵硬的身体断裂开来,流出尚且温热的内馅,深红的心脏还在跳动,融入地毯下的污渍。斯图尔特几乎是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垮了,他想立刻回到作家身边,一分钟也好,警察至少会给他十分钟的。
但在此之前的每一分每一秒埃利亚斯都在刺骨的寒冷中度过,可能会折断,也可能会融化,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立刻冲向最近的一辆车,打碎了窗玻璃后坐进去。他不是没偷过车,事实上当初开来的车也是他偷的。引擎很快就启动了,他又爬出去一次,用手臂扫掉糊在前挡风玻璃上的雪,这才把车开出去。他已经不去想这是否是一个等着他自投罗网的陷阱了,他只感觉浑身都冻得难受,外套沉重地压在他身上,早就不再保暖了。他想念那杯装在纸袋里的咖啡,喝下去会有反胃的感觉,在清早的混沌的灰白中。先前被风割开的裂口如今正在流血,但他没有伸手去擦掉。或许他的十根手指早就在风里被刮断了,但他还能用手掌握着方向盘,在回到家之前他是不会把手松开的,就像暴风雨中的船长,而漆黑的州际公路上风雨交加。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回到纽约市区的家的,大概是一个白天,雪已经停了,但地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的迹象,因此更像是时间被停止在他离开的那一刻。他把车停在公寓楼远处,然后步行走完了剩下的一公里路。这一路上他的心里没有不安,没有痛苦,也没有解脱的欣喜,有的只是某种虚无感。行人从他身边走过,偶尔回头看一眼,更多的则是移开视线,斯图尔特早就习惯了被当成动物瞩目的日子,迄今为止还少了些什么。他们肯定在那栋楼里找到了埃利亚斯的尸体,至少他们肯定去找过,他不明白为什么楼下没有拉起警戒线,再在外面停上几辆警车。但事实就是公寓楼里一切如常,没有什么警察,人们进进出出,只为了能在大城市里活下去。斯图尔特缓缓走进大厅,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潮湿肮脏的脚印,然后进了电梯。电梯反光的墙面如实地映照出他的脸,他情不自禁地抚摸过占据了大半张脸的化学烧伤的瘢痕,不知道该对此表态些什么,因为他的手指被冻麻了。
电梯上行,斯图尔特被抛上空中,期间一直透过镜面盯着另一个自己。他的镜片掉了一个,可能落在了州际公路的雪地里。从这里到遗失的一小片碎玻璃的直线距离大概在两百到三百公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斯图尔特把通红的手交叉在一起,使劲绞着,听十个手指之间发出咔咔的响动。然后电梯铃叮地响了一声,门开了,他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斯图尔特走出电梯,把手伸进口袋里,费力地摸索了好一会才确定钥匙的形状。他鼓起勇气开了门,发现屋里的灯亮着,窗户也是完整的,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埃利亚斯站在门口,似乎等了他很久,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没有谋杀,也没有逃亡,他只是在离家出走。这时他终于看清了那张消逝在记忆中的脸,毫无疑问,埃利亚斯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人。
作者:【十二招】周雪之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给亲友家OC写的同人
抵达第23号站点时外面正下着大雪,梅林.斯图尔特的脸被遮挡在斗篷的阴影下,中午的时候他曾短暂停下来,把自己的头发塞进兜帽里,但现在那些头发像毛细血管一样露出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镜片在刚才的打斗中掉了一个,因此他几乎是依靠嗅觉保持平衡的。那个长得和他相似的孩子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往哨站的方向走,沿路留下一道血痕,血液几乎是在渗透进积雪的那一刻就冻结了,所以即使是远处的血迹也是鲜红色的。呼啸而过的风闻起来有一股凛冽的气息,混杂着枯木和冻土的气味。这两个人就这样迎着夹杂着雪花和冰渣的大风,向这座曾经的哨站走去。
23号站点的门锁在几乎永不停歇的大雪中生锈,掉落了,因此推开这扇门不需要什么聪明手段,只需要用力推就行,斯图尔特在推门的时候心想自己的肌肉应该断裂了几束,但神经末梢坏死了,他感觉不到痛。转身把门合上的时候他看见了一路走来自己洒下的鲜血,模糊的视野中只有一道鲜红的痕迹,像用刀子在皮肤上划开一道新鲜的伤口,于是雪地血流不止,在失血造成的幻象里斯图尔特总有种雪地因疼痛而抽搐的错觉,尽管他知道那是因为他在忍不住发抖。
他把整个身体都靠了上去,才勉强关上这扇锈死的大门,这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斯图尔特靠着门板倒下去,瘫坐在门前。被他带来的孩子只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渗出的血浸透了他的衣物,又和门板冻结在一起,死死粘在上面。孩子看见门上挂着布条,亮晶晶的结冰血块,再看看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走过去安慰他。
于是孩子歪着脑袋,仔细端详着这个将生命再次交还给他的男人,确认斯图尔特还有呼吸后他试探着走上前去,蹲下来,才发现对方左边的眼球已经脱落了,挂在没有镜片的眼镜框里,把眼镜向左扯下去一点。斯图尔特没有力气再把头抬起来了,只好用仅剩的右眼往上翻,充血的眼白留在阴影里,玫红色的眼珠则对上孩子的视线。退行的生命像水一样从他脸上蒸发,斯图尔特的皮肤肉眼可见的干燥,开裂,但没有血渗出来,他枯草一样的长发则染成了暗红色,与血块纠结在一起,恐怕只能剪掉而再也没法梳开了。
“艾尔梅德......”他呼唤着孩子,声音微不可闻,像苍蝇在嗡嗡地飞,绕着他的灵魂转了一圈又一圈。后者伸出手去想碰一下他的脸,却被他以一种垂死挣扎的疯狂力道握住了手腕,艾尔梅德甚至可以听见屋外呼啸的寒风下自己骨头发出的响声,孩子只感觉很疼,本能地把手往回缩,斯图尔特却借着这股力道试图把上半身往前伸,最后还是被死死粘在了门板上。艾尔梅德只见那张残缺的脸上因为临终的痛苦和恐惧抽搐着,最后扭曲成了一个夸张的笑。斯图尔特不断咳嗽着,吐出喉咙里的淤血,那些发黑的凝胶状物体,顺着下巴流进领子里。
“你恐怕要.......”一阵令人窒息的干涩笑声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斯图尔特好不容易才续上他的话,"在这里关一段日子了。哦,是我挡住了门吗?哈哈,那就吃我的尸体吧,这样你就能出——"
他的遗言被打断了,只剩下一阵呜咽,艾尔梅德毫不客气地咬断了他的喉咙,斯图尔特在死前只来得及把手在冷空气中挥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抓住他远去的生命。在他的大动脉里还剩下一些没有冻结也没有干涸结块的血液,顺着孩子的乳牙流进嘴里,并不滚烫,但好歹还是温热的,艾尔梅德吮吸着父亲的伤口,把这当作饥荒中的最后一餐来享用,又像雪地里跪在地上,吮吸母兽乳房的幼崽。
很快他就没法从斯图尔特的喉咙里吮吸更多血液了,这种天气里人的身体死得比闷热的日子里更快,腐烂本身就是生命的一环,当一具身体被它的主人遗弃,而蛆虫还未接管它,将死亡变得温暖而甜蜜时,剩下的就只有冰冷的死亡。于是艾尔梅德用力从自己的牙印处咬下去,却发现自己咬得太深了,没法将脖子里遍布管道的血肉一口咬下来,只好先吐出来,在伤口的断面处舔舐了几下。
从舌尖传来铁锈的味道,尖锐且酸涩,他小口地啃着父亲留下的血肉,食物在肠胃中蠕动带来的饱腹感驱散了一些寒意。他从斯图尔特身上起身,却发现尸体的手还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不愿意松开。于是艾尔梅德咬断了那几根不放的手指,一边嚼着一边探索起这个废弃的哨站,墙上有一个漆黑的壁炉,他能在旁边找到一盒还能用的火柴,然后在阁楼上找到了一堆木头。外面有很多枯树枝能让他捡,但斯图尔特的尸体已经和门以及身下的地板冻结在了一起,他推不动。
毕竟艾尔梅德还是个孩子,因此他能抱得动的木头也很有限,只能来回上下楼梯,门口那具尸体全都看在眼里,但尸体只是尸体而已。艾尔梅德点燃了壁炉,他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可以将一簇火苗燃成一场火灾,但炉火只是静静地燃烧着,偶尔窜出来烧焦了几根他的头发。艾尔梅德往后挪了挪,然后把两只手伸过去烤火,他的两只手被冻得有些发红,现在正慢慢恢复知觉,变得柔软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炉火前坐了多久,直到他的手举得有些酸痛,才把手放下来,揉搓自己被吹得干燥,粗糙的脸颊,如今他的脸颊有些发烫,伴随着火星爆裂开来,火焰噼啪作响的声音,这些让他感到久违的安心。他不知道为什么斯图尔特要带他离开实验室,来到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但炉火还亮着,这就够了,不像他的父亲,这个孩子是很容易满足的。
火焰暗下去的时候艾尔梅德听见背后传来些许响动,随后融化了的血腥味开始在密闭空间里弥漫开来,在炙烤下也变得温暖。他没有去理会,直到他想起来该上楼去添一些柴火了,才从地上站起来。天色逐渐暗淡了下来,他从视角的余光看见斯图尔特的身体瘫在地上,原先结冰的死血把尸体和空间紧紧冻在一起,现在它们都融化了,在地面上蔓延开来,扩散成一片血泊。艾尔梅德去取木材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踩了过去,于是整个哨站里就布满了孩子的血脚印。先前所咽下去的食物已经被消化完了,饥饿与不安又一次回来找他,而充满了空气的血腥味则把这种感觉从肠胃扩张到了肺部。艾尔梅德往炉子里又塞了几根木头,火焰又一次窜了起来,闪烁着,把屋里照得比先前还要亮堂。
他走到尸体面前,踩过血液时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那具尸体如今顺势滑倒在地上,仰面躺着,仅剩的那颗眼珠变得很浑浊,远远看过去和充血的眼白连在一起,显现出生肉一样的粉红色。艾尔梅德扯住尸体的双脚,用两只手把它拖到了火炉旁,然后在一边坐下。由于血液的润滑,这件事做起来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费力,斯图尔特此时竖着躺在他身边,在火光的映射下,那些血水反射出温暖的光斑。艾尔梅德和尸体并排在血泊里躺下,侧过脑袋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仍然维持着临死前的神情。他顺手把脱落在外面的眼球扯下来,对着火光仔细看了一会,发现离开了整张脸以后,眼睛便不再能显露任何神色了。
咬开最外层坚韧的巩膜之后,凝胶状的内容物就流了出来,却没有什么味道,不带有一丝甜味。他试着去摘下父亲的眼镜戴上,镜框十分滑腻,而且太大了,总是从他的脸上掉下去,他也就没有继续尝试,而是继续把脑袋凑进尸体的颈窝里啃着,将气管、静脉和血管混着为数不多的肉嚼碎了再咽下去。毕竟他是个孩子,还不是一头肉食动物,颈椎对他来说就像一千块的拼图一样是个难题,所以他舔干净骨头缝里的肉以后就把脖子放在了一边。斯图尔特的脑袋支在一根孤零零的颈椎上,每一秒都有折断的迹象,但艾尔梅德每次去看时它还好好待在原位上,连表情都没变过。
这天晚上艾尔梅德头一次感到安心,尽管他没有意识到这点,只是听着火光噼啪作响,以及屋外刮过的呜呜风声,一边哼着歌,他只记得其中一小段旋律,那是在斯图尔特过去心情好的时候教给他的,如今他也哼着这首歌沿着匕首的伤口撕开斯图尔特的腹腔。他把手伸进尸体的衣服下面,摸到了其中一道伤口,任何再用另一只手撑开,直到可以塞进孩子的一个拳头,他把手伸进去,忍着寒冷在里面翻搅,发出隐晦且粘稠的水声。没过多久,他在里面摸到一块光滑的内脏,想抓住它往外扯时却发现他开的口子太小了,只好先把手抽回来,这时孩子的小臂都已经被染红了,他只能遗憾地吮吸着手指上的血,一边在尸体的衣物里摸索着什么。
很快他就在里面找到了一把匕首,在橙红色的火光里闪闪发亮。他先割开了斯图尔特腹部的衣服,随后用它小心地割开最表层的皮肤、脂肪和肌肉,沿着伤口一刀一刀划开,最后才取出了他先前找到的那块内脏,它表面覆盖着一层光滑的薄膜,呈现出深红色。艾尔梅德先是从尖端开始咬下,它不像脖子里的软管那样坚韧,也没有那么有弹性,反而在咬破最表层的薄膜后品尝出某种绵密的质感。他用牙齿将薄膜撕下来,同样咽下肚去,内脏在口腔里被不停翻搅、咀嚼着,唾液间滋生出一股腥甜的味道。很快他就吃完了这块内脏,而且发现自己吃得有点太多了,那些腥甜的生肉堵在喉咙里,让他有一种反胃的感觉。但他还是忍下了这股冲动,用力咽了几下,毕竟这是他在几英里内唯一的食物。
剩下的时间里他除了往壁炉里添些柴火以外,就是坐在炉火旁,出神地看着跳动的半透明火焰,看它时而跃起时而落下,又或是蹦出几颗火花。斯图尔特被搁置在一边,衣角被火燎了几下,但没有点燃,只是变得焦黑,发出难闻的气味,闻起来有点像实验室里挥发的药剂,再加上烧瓶里沸腾的东西,斯图尔特经常挑出浮在上面的泡沫,然后把塞子塞回去。他努力回忆着这些,却忍不住犯困,不停眨着眼,或许是今天实在是太累了,艾尔梅德枕着尸体干瘪的腹部睡着了,这是他能找到最柔软的地方。
屋外的风刮了一夜,在天色刚亮时逐渐停息,转为不那么锋利和干燥的微风。艾尔梅德醒来时壁炉里的火炭还是热的,正闪烁着红色的光,像正在呼吸一般。他枕着的尸体已经僵硬了,但他仍然感觉有一双温暖的手抱着他,将他从梦中唤醒,他打了个哈欠睁开眼,正对上了一双玫红色的眼睛。
正蹲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表情木然,正仔细打量着孩子的脸,随后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女人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用温水打湿后将他满脸的血渍擦干净,随后将他抱了起来,艾尔梅德才得以从高出看到尸体的全貌,它如今冷冰冰的仰面躺在地上,仅剩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他,残缺的身体血肉模糊,像被咬了好几口后丢弃的奶酪,活人的怀抱是如此温暖,艾尔梅德想,自己或许不再需要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作伴了。
作者:【十二招】周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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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是个阴天,在他们头顶聚集的积雨云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伦纳德出了校门就不再和阿尔伯特同路了,他要去的地方在拉姆里斯农场,一个要坐到巴士终点站的地方。巴士过了差不多有十分钟才到站,在此之前他坐在长椅上,把一本厚厚的书摊在大腿上看,却只是感觉文字从眼前流过,怎么也看不进去。巴士缓缓靠站时他把书夹在腋下,上了车,然后往书包里伸手进去,摸角落里的硬币。司机没等他,径直发动了车。伦纳德手里的硬币也滚到地上,掉进座位底下漆黑的阴影里,和烟头纸巾团和饮料罐待在一起。但他没空管这些,而是用力抓住旁边的扶手,与此同时身体往后甩去,那本夹在腋下的书也重重砸在地板上。
等车开稳以后伦纳德才找好位置坐下,把书包放在座位上,再弯腰把掉在地上的书捡回来。书页朝地的那一页已经折了,蹭了点灰尘。他把同样掉在地上的书签夹回去,又把手臂塞进座位底下,摸索一番之后掏出了两枚硬币。他一时没想起来自己掉了一枚还是两枚,就这样把钱递给了售票员,然后不声不响地回到位子上坐下。车里的光线很暗,看不清书上的字,他只好把书合上,抚摸着粗糙的封皮。
巴士停靠了三站,然后路灯亮了起来,橙色的灯光下,电线杆、楼房和树木的阴影不断掠过他的脸,然后又逐渐远去。伦纳德眯起眼睛,他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只是不自觉地犯困,他有点太累了。巴士每次进站都会下去一些人,再上来一些人作为补偿,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然后从某个站点开始就没有人再上过车了,他没有去留意,只是抱着那本厚厚的书。伦纳德下车的时候他是车里唯一的乘客,车厢里亮着苍白的灯,刚好能让他看清封面上的字。他把书塞回包里,背着它走了一段路,在公路尽头立着拉姆里斯农场的招牌,掉漆严重,缝隙里积攒着绿色的苔藓。他不记得上次走的时候招牌是这个样子的,好像下一秒就会掉下来。
农场里面是有路灯的,沿着挂着招牌的大门,在石砖路两旁往前延伸,有几盏灯坏了,制造出一片小范围的黑暗。还有几盏正在闪烁着,以他无法接受的频率。伦纳德走过招牌,踏上石板路,气味的分界线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腐败,发霉的味道。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打湿了,进入某个无形的深层水域,但还没有深到能让他浮起来,只有混沌。前路漫漫,被路灯照亮的区域已经腐坏了,没有一点庄稼和牧草生长的迹象,有的只是掩藏在草丛里的蘑菇,白的,红的,边缘晕染出一圈彩色的光晕。他蹲下去,扒开路边发霉的草丛,一簇蘑菇就这样暴露在灯光下。最大的那个有着雪白的伞盖,其他小的就簇拥着它生长,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颗粒四处飞舞,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农舍就在路灯照亮的前路尽头,他管这个地方叫做家,尽管现在他有点拿不定主意。伦纳德拍掉身上可能存在的灰尘,站起身来,重新打量起他的家来,说实话,这个家有些陌生,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所以他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首先是变色的外墙,白色的石灰起泡,剥落了,露出被掩盖的水泥,或许还有水泥后面的木头支柱。而仍然依附在墙面上的石灰也泛着隐约的绿色和黑色,死气沉沉的。屋顶上的瓦片脱落了一些,不再光亮了,从窗户透出的灯光有些模糊,可能是因为窗玻璃上有着太多灰尘,他同样看不见窗户后面有什么。是否有人站在窗后盯着他看?还是他们拉上了窗帘,对农场的夜晚不闻不问?
除此以外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伦纳德快速跑过没被照亮的那一段路,奇迹般没有被绊倒,也没有被黑暗拖进地下。背包里那本书随着他的步伐而晃动,直到它终于沉沉地坠下去的时候,伦纳德.拉姆里斯已经站在了自己家的面前。他下意识去敲门,然后意识到钥匙就在包里放着,反手去掏的时候他在包里摸索了半天,然后抓住一个金属做的小物件,放在灯下仔细看了看,那确实是一把钥匙,只是沾上些许铜锈,散发出尖锐的味道,他察觉到自己指甲的缝隙,发现里面也沾上了青绿色的金属污渍。把钥匙插进如今略微生锈的锁孔里并转动它有些费劲,但他还是做到了。大门后面亮着昏暗的光,他认出这是自己家的客厅,他在这里面生活了十六年,然后在十七岁那年搬到高中的宿舍里。
灯光是淡黄色的,像橱柜最底下翻出来的老照片。伦纳德没有脱鞋,因为地上也满是灰尘,相比起来还是他的袜子更干净一些。他合上门,把外面的世界隔绝在外,然后家人的声音开始渐渐浮现,他听见妹妹劳拉下楼的声音,不轻不重的,每一步都落在正确的位置上,他忍不住去想劳拉从楼梯上跌下来的样子......但她没有,只是穿着一条睡裙出现在他面前,看上去想说什么,总归得说点什么吧,要不然还能算是一家人吗?
劳拉局促地看着他,她今年十四岁,马上就要十五岁了,长到了伦纳德肩膀那么高,他看见劳拉的嘴唇动了动,但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窗外的雨声太大了,他来的时候没发现外面在下雨,但如今雨声却嘈杂得让他无法忍受。窗帘拉着,他不知道外面是否真的在下雨,只发现自己浑身都被打湿了,水滴顺着头发流过他的脸颊,又滑进领口深处。
“劳拉。”他试探着开口,“你又长高了。”
“你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欢迎回家,伦纳德。”
毫无新意的对话,他确信劳拉也是这么想的,当血缘关系越缠越紧的时候,说话就成为了一种义务。他把书包放下,就放在沙发上,坐垫上的皮革破了个洞,露出里面泛着灰色的海绵。海绵原本是这个颜色的吗?他在沙发上坐下,劳拉站着没有动,盯着角落看。
耳边的雨还在下,下得更大了,仿佛要冲刷掉他的意识。于是他从沙发上坐起来,低声问他妹妹,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发生什么事了,你得和我说说。你在做梦吗?还是我在做梦?”
“妈妈出门去了,她在另一边的村子里过夜,为了谈妥赔偿金的事。扎克在他的房间里,一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出来。”
“爸爸呢?爸爸还在家吗?”
“你讲话真有意思,伦纳德,我们没有爸爸。他早就死了,埋在苹果树下。”
“劳拉,是我......疯了吗?”
劳拉摇摇头,没有再理会他,而是爬上另一侧的沙发,侧躺在上面,看起了电视。她的金发杂乱地垂下来,有几根掉在地上,反射着昏暗的灯光。电视里播放着综艺节目,画面很杂乱,伴随着电流声,这时电视里的嘉宾和观众一起爆发出一声大笑,被恶劣的信号卡成一段一段的,他记得自己上次回来时还不是这样的,或许该送去修修了。伦纳德转而看向紧闭的窗帘,印花的布料已经泛黄,长出了点点霉斑,几乎成了上面另一种花色。雨还在窗外下着,他不想去拉开窗帘确认,或者说是不能,他已经被打湿了,重得像一条吸水的被子,只能希望身下的沙发把身上多余的水分吸干。
拉姆里斯说他不想回到这个家,他只是盯着潮湿的天花板,从天花板上落下来一滴水,滴入他睁开的蓝眼睛,从眼角流下来。他揉了揉眼睛,费力地在沙发上挣扎着起身,也不管劳拉看他的样子是不是在看一个精神病人,衣服紧贴身体的感觉很冷,还有些粘稠。他什么都没拿就上了楼梯,在身后留下一条水渍,楼梯走上去嘎吱作响,在轻微摇晃,或者只是他的错觉。
他攀着扶手一步一步往上走,二楼有他的旧房间,或许还保留着他离开前的样子,看完的书还摆在架子上,冬天里的厚衣服应该也挂在衣柜里。房间没有锁,一道烤漆的木门拦在他和他要回去的地方之间,他按下门把手,感觉到明显的阻力,内部显然是生锈了。顿时他心中萌生出一种不安,但他还是继续往下按了按,然后推开门。
房间里的霉味比走廊里重了一些,或许还有湿润的木头味道。除此之外看上去和他走之前没有什么区别,或许天花板的角落结了点蛛网,桌面上积攒了一层灰尘。但他还是心怀着那种隐隐的不安把整间卧室翻找了一遍,最后伦纳德站在床前,掀开了被子。床单和被子内侧基本上是发黑的,当他掀开被子时,两者之间紧密结合的菌丝也随之分开,他甚至可以在这一团黑色、绿色和白色交错的东西里看见伞柄细长,聚集在一起的蘑菇趴在床单上。伦纳德手里还攥着被子的一角,忍着恶心去看那些细小的蘑菇,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好像皮肤之下打了一块钢板,强迫他站着。而就在这时,雨滴从天花板上掉落在他的头顶。
Vol.237【地缚灵】
作者:【十二招】周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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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不叫林芳霞。”女孩指指写字板上夹着的纸上某处,那里用圆珠笔写了个蓝色的名字,和一般的签名一样,写得龙飞凤舞的,但她却一眼就看出自己的名字被穿着防护服的物业写错了,“我叫林芳雯,雨字头加一个文章的文。”
物业没说什么,本就闷热的防护服里连呼吸都带着潮湿的水汽,他自然也是懒得开口的,雯就雯吧,反正都一样,他把那个“霞”字划掉,在上边写上了一个“雯”字,又把门给关上了。这栋老小区没有电梯,离开402之后他还得再爬一层到顶楼,楼上有狗在叫,也不知道会不会咬人。咬吧咬吧,他想,反正穿得那么厚那狗也咬不进去,还能让主人赔一笔钱。这样想着,这位拿着四千块工资的物业在楼道里坐下,他很想点根烟抽抽,但也就是想想。楼上两间房只有一户人家,男的是大学教授,女的是家庭主妇,平时就在家里带孩子,狗是路边捡回来的。就听着楼上的狗汪汪叫了一阵后,对面那栋楼远远的也传来狗叫声,像是在互相叫骂。妈的,叫什么叫,他越听越来气,心想要是开门了狗还是叫,他就狠狠给那条狗来上一脚,被大学教授指着鼻子骂也认了,一个大学教授还能跟人动手不成,说出去也不怕笑话。不知是不是他太专注于理解狗叫背后的精髓,物业居然完全没注意到402的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和他一样的人。
说是和他一样,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两个都被包裹在臃肿的防护服里,以至于很难分出什么区别罢了。那个人估计得有一米七,对男人来说太矮,对女人来说太高,刚好卡在一个尴尬的节点。他想没准是遇到同行了,刚想提醒对方说“兄弟,402查过了。”又发现那个人手上没拿写字板,就提着一个黑色的旧箱子,边角磨损得很厉害,也不知道用了多久。只见那个怪人敲了敲门——学着他的样子,但不说话。
怪人没理他,又敲了敲门。这时402的小姑娘在屋里爽快地喊了句:“来啦。”而物业却好像做贼心虚一样在她开门之前偷偷溜上了五楼,不想被看见自己和那个怪人出现在一起。楼上的狗已经不叫了,他也只好对大学教授识相点。这一整天他都在想着那个在防护服里面戴眼镜的怪人,直到脱下这身防护服为止他都在纳闷,怎么会有连这点常识都没有的人。
让我们再说回小姑娘林芳雯,她今年刚上高一,是家里的独生女,但很快就不是了。林芳雯刚出生的时候赶上了独生子女的末班车,家里五六本相册里全是她的老照片,从戴着花边婴儿帽,抱着奶瓶傻笑;到穿着开裆裤坐着学步车飞跑;最后一张拍的是她十二岁的生日,林芳雯在镜头里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刚长出来的整齐白牙。林芳雯以前从不看这些,但自从母亲怀了二胎以后,她没事就把那沓照片翻来覆去地看。
这天林芳雯正把相册摊在茶几上,但并没有仔细去看,而是在电视上放着网课。母亲在阳台改建的小厨房里炒菜的声音盖过了讲课的内容,她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却还是和以前一样能干。只听着油声劈里啪啦地响,像屋外极细的雨丝打在防盗窗上发出来的。母亲的性情她是知道的——总是在不该沉默的时候太沉默了,她听见锅里的油爆裂的声音,啵的一声,很清脆,有点像肥皂泡。它肯定溅到了母亲的脸上,但林芳雯侧耳听着,只听见母亲又一次不合时宜的沉默。仿佛溅在这个妇女脸上的只是窗外的一滴水。姑娘没有多想,母亲总是这样的,自从怀孕之后便更甚,她从不在真正受苦时有过一丝怨言,却在吃饭睡觉看电视时一股脑说个不停。从生头胎时下体撕裂的疼痛到家务的繁重,再到丈夫激情的消退。说到这里时,她总会压低声音,好不让一墙之隔的丈夫听到。
厨房的烟飘到了客厅里,与空气里的水珠结合,往低处沉去。林芳雯想起清明节公墓里烧纸时的烟也是这样,潮湿且呛人。去年她上坟时刻意多给自己爷爷烧了一把纸钱,以求能考个好高中,但老家伙却不给面子,烧出来的烟直往她脸上扑,呛得她连连咳嗽,逃也似地往山上走去。因为烟总是往下走的,但雾不是,雾总是飘荡着,不下沉也不上浮,有时会附在叶子上,有时会结成冰。当时的山上就萦绕着这样一层雾,她感觉自己的头发被打湿了,软塌塌地贴在头皮上。山上面埋着死在公墓建成之前的那些人,有些连墓碑都没有,只有一个坟包;有些墓前则修缮得很新,还摆上了大理石做的桌子板凳。
她突然感到后背发凉,好像这座山上有一座坟是属于她的,而她不知道是哪一座。山上的人不比公墓里少,多是来祭祖的。其中有一个穿着件长长的大衣,留着笔直乌黑的长发,手里提着一个旧箱子,既不上香,也不烧纸。她想知道这人是男是女,便慢慢跟上去想看看他的脸。只一眼,隔着一层薄雾,她就看见陌生人那双潭水一般绿的眼睛。
而那张脸除了白得吓人外倒也没有什么,林芳雯有些自讨无趣,看了他一眼之后就下山去了。结果下山的路上她走岔了,原先来时的台阶变成一条被踩严实的土路,黏着林芳雯的鞋底,每走一步就嘎吱一声。只见山上的雾越来越浓,而山上的景色也逐渐开始变化,陌生中却带着一点熟悉。她有些慌了,甚至分不清自己正在上坡还是下坡,到最后实在走不动了,便蹲在土路边上抹起了眼泪。
后来被找到时,她正围着山上一座墓碑打转,绕了一圈又一圈,连墓碑周围的草都被她踩进了土里。而那碑上的字她没太看清,早磨损了,只能勉强看见一个周字。
“雯雯,来吃饭了,叫一下你爸——”母亲拖长了的音调将她叫回现实。网课早就结束了,电视上没有信号,是一片刺眼的蓝色。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来的是一个穿着防护服的男人,她见过这个人,是小区的物业,来统计人口的,写名字时还把她的名字写错了。等林芳雯再关上门时母亲已经把饭菜端到了桌上,远远看去碗里的菜叶颜色有些发黄。她把相册摊在桌上,小时候的自己正对着她笑,这是在学校去紫金山组织春游时拍的,她又盯着照片看了一会,才意识到当初鬼打墙时,在弥漫的大雾里,她误入的就是紫金山。父亲没从房间里出来,于是母亲又喊了一遍,她的丈夫在屋里应了一声。但过了一会还没出来。
“吃饭都叫不动......”母亲又在抱怨了,她几十块的蓝牙耳机用了很久,现在戴在耳朵里有些漏音。连着林芳雯也听到些俗气的广播剧内容。她拉过椅子坐下,然后又想起什么,起身去拿了一副碗筷。食材不太新鲜,送到家里时就这样了,母亲也没法把它做得更好一点,只能用很重的调料味掩盖过去。
她没去看母亲的脸色,只顾埋头吃着,自从被关在家里以来她就特别没胃口,半碗饭已经很多了,但每次母亲都执意给她盛满一碗。她盯着碗里剩下的半碗饭发呆,母亲就坐在对面,把臃肿的下半身藏在桌下。门又被敲响了一次,这次敲了四下,声音闷闷的,像隔着电话敲的门。林芳雯心想这次可算是得救了,应了一声后便从椅子上起身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人,她一眼就认了出来。上次他穿着一身黑大衣,这次则换成了白色的防护服。她发现他防护服的面罩上是不起雾的,而透明的塑料下居然戴着一副眼镜,镜片上自然也没有起雾,因而她可以看见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空洞无物,眼珠子该在的地方自然是有一对眼珠子在的,但除此以外就只剩下一潭不知淹死过多少人的绿水,像死鱼......死人。她脑子里突然没来由地冒出这个词,一时慌了神,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二
大学教授和他的老婆孩子住在五楼,这并不算什么好事,因为楼太老了,没有装电梯。这天他是被儿子的哭声吵醒的,奶粉罐见底了,他们只好给他喂点粥喝。这孩子喝完粥以后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家里的狗扒在床沿朝他吐舌头。狗粮其实也快吃完了,再过几天就得给它吃剩饭了。但狗对此毫不知情,只是舔了舔孩子伸过来的手,然后跑到阳台上和对面那栋楼的狗汪汪地吵了起来,浑身一抖一抖的。教授走过去轻轻拍了下狗的头,但对面的狗仍然在挑衅它,那是一条黑色的大狼狗。
把这么大一条狗关在商品房里真是活受罪,他想。于是他把狗拦腰抱起来,放在客厅的地板上。狗不再叫了,反而摇起尾巴来,因为妻子正抱着儿子从卧室里出来,那孩子把手指塞在嘴里,口水也因此流满了整个下巴。他拿纸巾把儿子的下巴擦干净,这时可视门铃响了一阵,屏幕上是个穿着臃肿防护服的人。教授顺手把沾了口水的纸巾攥在手里就去开了门。那人敲门也不是什么大事,把屋里的人头点一下就走了。临走前那人问:“隔壁屋里有人吗?
教授想了一下,隔壁那间是老丈人留下来的,老夫妻膝下无子,唯一的儿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便把他这个女婿当成亲儿子看。自从他俩搬去养老院后,那间屋就空了出来。他这样想了一会,于是摇摇头,说没人住在那。等对方走后大学教授把门关上,心里第一次寻思起那间空屋来,502的钥匙好像就在鞋柜里放着。头一次,他感觉那一串快要生锈的钥匙正在黑暗里发出星星般的光。他掏出手机看了眼,他的课被安排在下午两点半,还有几个小时,去隔壁看看也不迟。这时从楼下传来一声闷响,随后狗又叫了起来,这次是冲着屋外,它用两个爪子不断刨着门,想要冲出去。狗一叫,连带着一旁的孩子也哭闹起来,这是他听过最头疼的二重奏。
若是不出意外,四楼的邻居就得上来质问了,但过了一会后什么都没有发生,连狗和孩子都觉得烦了,渐渐也不再吵闹。他又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了,除了最开始那一声闷响,楼下就和死了一样寂静。此时狗由愤怒转为了畏缩,呜呜叫着往妻子怀里钻,儿子则异常沉默,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盯着他看。自从关上门以来他一直都站在玄关处没有动过,不是被吓傻了,只是感觉有些迷惘,好像忘记了一些东西。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回书房备课,还是到楼下去给四楼的邻居赔不是,或是......他下意识转动门把手,把狗关在屋里。
狗徒劳地又刨了几下门后就安静了下来,这下是彻底安静了,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与阴冷潮湿的霉味混合在一起,闻起来有些别扭,仿佛经历过一场屠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出门时没戴口罩,便理所应当地认为这就是他所忘记的,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于是又回去把口罩给戴上。
这次他感觉有点冷,按理说春天不应该这么冷,难道是窗户还没关上?他朝客厅看了眼,窗户紧闭着,雨水打在玻璃上又蜿蜒而下,外面的城市笼罩在一层灰色的薄雾之下。太安静了,连雨声都听不到。妻子坐在沙发上哀伤地看着他,她怀里的婴儿像个油漆未干的娃娃。他终于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是衣服,妻子身上穿的是一件从龙门古镇度蜜月时买回来的倒大袖,湖水一样的绿色,店老板自豪地介绍说这是一件真正的老古董。
“我弟弟死了。”他能感觉到她说话时喉咙里堵得慌,但还没有落下泪来,那双眼睛是干涸的,根本就流不出眼泪。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提这件事。
门铃又响了,带着嘈杂的电流声,屋里仍是安静得可怕。门外的监控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画面时不时冒出花花绿绿的噪点。那应该是白色的光滑的布料,有个人离摄像头太近了。他从猫眼里望出去,与一只了无生气的眼睛对视上,直觉告诉他不应该开门,所以他走到妻子身边坐下,她把脑袋靠在他的肩头,脸上带着某种宽大树叶打下来的阴影。他向后倒去,深深陷进沙发里,闭起眼,好像要把自己活埋起来。
闭上眼后门边嘈杂的声音也渐渐消停下来,那就再闭会吧,他想。随后声音又都回来了,首先是外面的雨声,然后是妻子洗衣服的声音。儿子在沙发上打闹着,狗跳上来,在他的大腿上趴着。
“刚刚有人按门铃,你怎么不去开?”妻子问他,先前的哀伤已经一扫而空了。
“谁啊?”
“我不知道,上门做核酸的吧,穿成那样......”
“不是才来过吗?”
“不一样吧,算了,人家已经走了。”
“你今天怎么把那件衣服穿出来了,又出不了门。”
“什么衣服?”
洗衣机哐哐地响,妻子的声音隐藏在其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就那件,在龙门买的,绿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所以睁开眼从沙发上坐起来,往阳台张望着,却看见妻子只穿着一身睡衣。他揉了揉眼睛,感觉这一切都不太真实,便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书房备课去了。
三
楼道里现在空空荡荡的,只有橙黄色的感应灯还亮着,也不是一直亮着,而是一亮一灭,一亮一灭,每当它自动熄灭时,便会在下一刻又亮起来。仿佛手术室门口的灯牌,只是没那么紧张,更像是一个人舒缓的呼吸。当你睡觉时,胸口一起一伏的,便是这样的频率。402的大门敞开着,三楼的住户刚下完基层回家,在单元门口他就听到了楼上的动静,朝上面张望时就对上了林芳雯的视线,她从地上站起来时已经不像刚开门时那样无措了,留给她的只有些许迷惘,我们可以说她仍在雾中,但不能说她是盲目的,因为她察觉到了来自下方的视线,这让楼下的人有些尴尬。
母亲终于看不下去了,敞开的大门让她隐约有些不安,而越是盯着它后面那座空旷的楼道看,那种聚集在她心头的不安就越是强烈。她的心好似一片阴沉的天空,一旦下雨,那冰冷的雨水就会落到肚子来。她感到小腹一阵隐隐的绞痛,仿佛胎里的孩子也想凑过去看看,便一只手捂着肚子,搁着薄薄的皮肉去安抚他,另一只手撑住椅子,把自己从桌下拖出来,刚想骂女儿两句不懂事,就看见三楼的住户正挨着扶手走上来。于是满腹的哀怨又换成了亲切,友善的笑容。
“书记,您瞧这……让您见笑了,下班您就好好休息吧,我们家的事不用您麻烦。”
林芳雯夹在两个大人之间,她记得那个被叫做书记是还不是书记,只是走漏了点风声,说下一任书记已经内定给了他,至于是什么书记她也不太清楚,只觉得大人间的寒暄太单调,太聒噪了。于是她从门口抽身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抱着手机就钻进了被窝。
也许是因为春雨返潮之下过于潮湿,被子怎么都捂不热,翻来覆去的总带着一股别扭,像盖着一堆泥土而不是棉花。她刷了一会手机,净是些已经点过赞的内容,怎么刷新也还是那样,只好把手机放在枕头边上,忍着头晕准备睡一觉。
这时卧室的门被敲了敲,她好不容易等来的困意一扫而空,她的头还是很晕,但这反而让她更加清醒了。林芳雯认得这个敲门声,是母亲正在急切地一下下叩着门板,她本不想理会的,但随即却听到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及其刺耳,就好像钥匙钻进的是她的脑袋。一阵恍如天塌下来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她飞快地把枕头掀起来,发现原本垫在枕头底下的钥匙没有了,不知是被愚弄还是背叛,又或是领地被侵犯的危机感促使着她开始寻找一切能藏身的地方。等到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她已经钻到了床底下,怀孕的母亲是绝对钻不进来的。但她从床底的缝隙往外看时,除了母亲那双穿着棉拖鞋的脚以外,还有另一双穿着便鞋的脚,看起来像是个男人。
“林芳雯!你这孩子,躲哪去了?”母亲还在抱怨,她听见衣柜门打开又重重关上的声音,而另一个人则始终没走动过。最后那双穿着棉拖鞋的脚停在了床边,林芳雯感觉空气里的水汽凝结了,纷纷落在她的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母亲意识到了什么,但苦于臃肿的体态没法弯下腰来。
“先别着急,吓着孩子也不好。”一旁的男人说。
说话的正是书记,林芳雯听了出来,尽管他们家和楼下的关系不算太亲密,但书记语调里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她记得很清楚。像从雨夜里穿透而来,混杂着尘土和霉菌的味道。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跟进来,只是急促地呼吸着,打量着床底有限的长条形视野里两人的步伐。母亲和书记低语了一会,她听不清,或许也听不懂,好像说的是一门刚刚被发明出来的语言,但她只是这样静静地听着,期待着突然就能听懂大人们说的话。不一会母亲离开了,而书记仍留在房间里,他在床上坐下,然后对床底下的林芳雯说。
“出来吧,这里没有别人。”
她趴在床底没有动。
“你是不是也见过那人了?”书记又说。这下她才挣扎着从床底挪了出来,途中头顶不小心碰到床沿,被狠狠地磕了一下,感觉不到痛,只是脑子里麻麻的,像是睡了很久。随后她才发现有什么从脸颊的一侧流了下来。书记盯着那一道痕迹看了一会,然后拿手帮她擦了擦,她看见那只手伸过来时还是苍白的,缩回去就染上了红色。
坐在床沿上抬头看着书记时她感到有些不真实,因为当一切都笼罩在灰色的阴影下,那一道血迹就显得过于鲜艳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点点头。书记把沾了血的手放在白衬衫上擦了擦,然后问:“他长什么样?”
“没看清。”
“真没看清?”书记不紧不慢地追问道。
“......像死人。”她被书记的问题整得有些发毛,“他到底还会不会再来了?”
“下次别随便给人开门了。”书记轻飘飘地把这个问题带过去,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人我们单位里会处理的,你看,打扰你们家那么久也不好,我就先走了。”
他走的时候轻轻关上了门,林芳雯赶紧跑过去又把门给锁上,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既然钥匙在母亲手上,只是背靠着门坐下,把脸埋进两腿之间,试图在混沌的意识里抓住什么能思考的。她想起小学时曾经在紫金山看见过那个人,仅仅是一眼罢了,还没等她再多想起有关他的一根头发,一片衣摆,回忆就被门外的吵闹声冲散了。似乎是父亲起床了,她继续盯着卧室的地板看,看到地上有一根长头发,就用手指捻了起来。比她的头发要长,泛着乌黑的光泽,和地上的灰尘纠缠在一起。就在她辨认这根头发到底是不是从母亲头上长出来的时候,门外的躁动突然停了下来,就像热水壶里煮开的水在跳闸之后瞬间恢复宁静一样。
几秒钟过后门外的死寂仍然没有消失,她怀疑这个世界出了差错,于是把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去,就看见母亲坐在椅子上,上半身趴在桌上,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绵绵的。而父亲则焦急地来回走着,一边打着电话,鞋底不断踩过地上的一滩血迹。她躲在门后看着这一切,不敢推开门走出去,要走也得趁着他们离开再说。她忘记母亲什么时候开始怀孕的了,就像当年母亲把她生下来以后,还在肚子里留了一个一样。她又把门关上,顺势躺在地上,地板是不能躺的,但她总喜欢在没人看见时躺在地上,这对她来说就像是染发和喝酒的替代品,一种隐秘的打破陈规,而在迷茫与淅淅沥沥的另一种春雨声里,她躺在地上慢慢睡着了。
再睁开眼已经是晚上,她睡得不太好,地板太冷又太硬,于是她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同时感觉自己的脖子好像错位了。房间的窗帘拉着,外面的亮光没法照进来。林芳雯抹黑过去把窗帘拉开,这一拉她才看见这天上挂着一轮明晃晃的白月亮,亮得刺眼,白得让她心里发毛。她被晃得受不了,又猛地把窗帘给拉上,这才平复了下来。窗帘没拉紧,从缝隙里又刺出几道宝剑般的光来,她急忙闪到一边,月光直直地刺入门板,恍惚间她听见了撕裂布帛的破风声,再往后看过去就只看见一滩凝固的血迹洒在地板上,似乎正是她睡着时从头上流下来的。
还是回床上再睡一觉的好,虽然这么想,但她清楚再睡下去只会加剧头疼,她只是留恋被窝里的温暖和柔软。林芳雯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脚,而拖鞋整整齐齐地摆在床边,手机放在枕头上,屏幕亮着,显示着几条父亲发过来的微信消息,大概是母亲在医院生孩子,要她今晚的饭去楼上邻居家解决,他已经事先打过招呼了。她把手机按灭,去了一趟厕所,然后坐在床上开始回忆今天的事,这一天好像发生了很多,却又感觉还在梦里。
现在该做什么?出门去找楼上的邻居蹭一顿饭吃吗?几点了,七点钟?还是八点钟?家里没有课表可供她按部就班地活一天,她把外面的灯按亮,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桌剩饭,说是剩饭但也只能算脏碗碟罢了,中午被她剩下的那半碗白米饭还放在那里,看着硬邦邦的。她往那边看了一会,随后把它放进了冰箱里。冰箱门关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紧接着这一声的就是白天的敲门声,从大门的另一侧传过来,不多不少刚好四下。她顿时后背发凉,手握在冰箱门的把手上许久没有松开,同时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不是说会处理吗?怎么这个东西还要纠缠不放?仿佛有生以来她所有的怨气都浮现上心头,敲门声停了有一会了,可她心里清楚,他还在外面,正等待着,永远等待着。她的手有些发抖,最初是手,后来全身都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可能在哭也在笑,在害怕也在愤怒。而这些交织成一股暗流,她冲进厨房拿了一把刀,厨房的窗户开着,而那宝剑一般的月光正照在闪亮的刀刃上。
把刀握在手里让她有了些底气,她边应着“来了”边一步一步走过去,却感觉刀子在她手里变得沉重起来,她几乎是拖着自己往前走的,大门近在眼前,眼前便是一切。她伸手抚摸着冰凉的门板,从门的这边用力敲了三下,随后拧开把手——
那人依旧把自己包裹在麻袋一样的防护服里,注视着她。她把刀子笨拙地藏在身后,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与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对视。楼道的感应灯完全坏了,她不知道他身后那片黑暗里到底藏着什么,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被他挡住了。
“能让我进去吗?”这是她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应该是认真思考了一下,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没有说话,而后突然亮出了手里的刀,向面前的人刺过去。那人没有闪躲也没有反抗,她感觉自己好像在扎一个气球,没有血肉的实感,只听见布料被撕裂时的声音。那人在她的面前泄下气去,只留下一件被撕碎了的衣服,她才意识到原来困扰着她的只是一具空壳,或许今天起她就自由了,但自由了又可以去哪呢?楼道里的灯在她抽出刀子的那一刻重新亮了起来,橙黄色的灯光像夕阳一样洒了一地,就像俗话说的覆水难收。林芳雯把刀丢在地上,而先前的愤怒与勇气也随着被抛下,她感到一阵无名的害怕从四面八方袭来,于是用力甩上门就往楼上跑去。
四
只有一层的楼梯变得无穷无尽,在她的眼前延伸铺开,每一级台阶上都洒满了夕阳般的灯光,铺就一条康庄大道,每一次冲过楼梯拐角,她都能看见那件防护服像垃圾一样躺在地上,于是她每看见一次都用力踩过去,想把它踩进不存在的泥土里,直到雪白的布料变成灰泥的颜色,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楼上邻居家门前。林芳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顾不上腼腆内向,用力砸着门。而门却在她身后打开了。她这才发现自己敲的是五楼那间空屋。
女主人穿着睡衣,一只手抱着一个孩子,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奶瓶,奶瓶里的牛奶正在不规则地晃动,像乳白色的海浪。在看见林芳雯这副模样时她显然错愕了一下,把孩子搂得更近了些,然后才开口。
“雯雯,你终于来了,你的饭菜还在电饭煲里热着,没事,进来吃吧。”
“周阿姨,我想问一下......”她进门时听见空屋里面传来四声回应,“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什么?”
“没什么,应该是我听错了。”她走进房间里,学着白天里书记的样子,轻轻关上了门,把空屋内敲门的声音隔绝在身后。
这间屋里装修得很好,不算富丽堂皇,但很用心,家具不是全新的也有八成新。女主人把她领到餐桌前,从电饭煲里拿出饭菜来。锃亮的桌面反射出她的脸,那一道深色的血迹扒在她的脸上,她下意识摸上去,从手上传来粗糙的颗粒感,把手拿到面前,她看见指甲缝里已经夹了一些深红色的碎屑。一条狗摇着尾巴凑过来,把前爪搭在她的腿上,她把手伸过去,于是嗅到血腥味的狗就这样温顺地舔干净她手上的血迹。女主人见状赶紧往狗的头上拍了一下,狗委屈地看了她一眼,退到一边。
“没事吧雯雯,要不要去洗个手?”
“哦,好。叔叔呢?”
“你爸爸没告诉你吗?”女主人把孩子抱在手里摇晃,“梅仙他被叫去帮忙了,因为小区底下有铁丝网拦着,叫物业来也不管用。情急之下你爸爸把铁丝网拆了,差点跟物业打起来。最后还是等到书记出马,好说歹说才解决了这事,把你妈妈送到医院去了。”
林芳雯掏出手机,却没发现父亲和她说了这些,于是她摇头。然后才想起自己应该去洗手,于是她就去了。窗外的月光仍然是那样,白得晃眼,她听见女主人在打电话,说的什么她听不清,已经掩盖在水流声里了。她只记得自己冲掉洗洁精的泡沫后把水龙头拧上,就看见对方把电话放下,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饭桌上她没有问,但对方却像是终于无法保守这个秘密一般,说:“你弟弟出生就死了。”
一旁的婴儿顿时哭了起来,以至于女主人无暇再补充什么,只是抱着他,边哄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给自己的儿子泡奶粉去了。林芳雯往嘴里扒着饭,她只是象征性地嚼两下就咽下去,嘴里却泛起一股咽不下去的苦涩。女主人错估了她的饭量,但她却只是机械地往下咽着寡淡无味的白米饭,直到最后没忍住吐了出来。
夜已经深了,有时我睡不着便会坐在床头睁眼到天明。窗帘没拉服,月光洒在妻的睡颜上,她的眼角还挂着泪,想来又是梦起伤心事了。第二天她起来,一家人围坐在桌上吃早饭时说她早死的弟弟又托梦给她,说他恨,他冤。她的话低低的,怕被孩子听到。我没说什么,不敢看她的脸,但我的确想起来一些他的事,妻子名叫周惠兰,而他叫周文。
一
我第一次见他比见惠兰还要早,当时男人还得扎辫子。那是个下雨天,前一天也在下雨,我父亲恰好被淋了个满头,夜里便发起烧来。到了早上我实在看不下去他受苦,于是就从窗台摸了几个铜板,跑到家对面的药铺去了。屋檐下还淅淅沥沥地滴着雨水,我把伞收起来放在门口,还没等我跨过被踩得掉漆的门槛呢,就看见柜台后面的门帘里闪出一道哀怨的视线直直地盯着我。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活那么大头一次见鬼呢,脚被门槛绊了一下,好险从门外进来个姑娘把手里的篮子一丢把我两只手拉住——
那姑娘便是惠兰,我当时只觉得害臊,很快就把见鬼的事忘在一边,只是急忙蹲下来帮她把药材捡回篮子里,可惜都浸了水,我也不懂中药,不晓得自己打翻了几斤几两,只知道自己口袋里装的几个铜板怕是不够。我只是盯着地上看,默默帮她捡着。她手脚比我利索的多,我没来得及帮上什么忙,只得跟着她的步子进到店里,看她从墙角拿出个簸箕,把湿透的药材倒进去再铺开。
“……你看见的事,别乱说出去。”她往门帘里看了又看,确信里面的人没在后才小声说。我也才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对鬼一样的眼睛,然后才想世间哪有什么鬼,都是人吓人罢了。
“那是什么?”
“是我弟。”她淡淡咕哝了一句,声音很快就和雨声模糊在一起。
此话一出,我的脸一下子就烫了起来,连话都讲不利索就只顾着开口连声道歉,就差挖个坑躲进去了。刚想慌忙找个借口开溜,又想起总不能两手空空回去看老父亲继续躺着冒冷汗。只好硬着头皮问她有没有什么治头疼脑热的药。
“我又不是给人抓药的,也没读过书。”她扯扯头上的一撮黑发,“可能还得等我爹回来……你急着要吗?”
“我爹昨天淋了雨,到今天也没下来床过……”
“很难受吗?”
我迟疑着点点头,只见她面露难色,在空地上转了一圈才走到我跟前,又咂咂嘴叹了口气,说道:“要不让我弟给你看看吧,他是学医的。就是,他可能有点不见人,这我就没办法了。”
开药铺的出了个学医的儿子这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我心里虽然纳闷,却还是跟着她来到了里屋。那姑娘把门帘掀开后又往里瞅了瞅,像是在找什么人,可惜门帘后面只是阴恻恻的一片,啥也看不清。她只好又找了盏油灯来,借着火光才把我领了进去。进去是一条走道,过了走道就是吃饭的地方,里面这才亮堂起来。她把油灯吹熄,搁在一张雕花的八仙桌上,又往里走了一段,上到二楼。这时我才意识到整栋房子都是这家的,不由咽了口唾沫,心想待在这阔人家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却还是踩着台阶上去了。
楼梯的转角处放着一盆海棠,此时有些枯萎衰败。越往上走我就越感觉潮湿得喘不过气来,看样子这家的人肯定打扫得挺勤快 ,要不然这墙缝地板上可非要长出霉菌不可。她看了眼紧拉的窗帘,揉揉眼睛带我敲了下二楼的一扇门。
里面没有应声,她在门外又站了一会,手抬起来刚要再敲一下,却又放下了。只是整个人半倚在门框上,过一会她才又冲门里面喊道,“阿文啊,是我,不是娘要我来的。你放心,这也没别人,就是想找你看个事。”
门的那头还是没有动静,我也不好意思再麻烦这家人,只好劝姑娘一句:”要是人不愿意那就算了,我回头再想想办法——“
话音刚落,那扇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是个不太高,短头发,戴眼镜的年轻人。头发没有扎成辫子,长短刚刚盖住耳朵,也扎不成辫子。比起大夫看起来倒更像是病人。他只把门拉开一半,打量着我,眼神和我方才看到的有些差别,但能辨认出是同一个人。
”......你没病。“他说着就要把门关上。
”小兄弟,你先别急着关门,我爹病了,我出来帮他买药的。“我急忙解释说。
听见这话他才又把门拉开一点,问:”什么症状,何时发病的?“
至于父亲当时具体的症状,我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他很认真地听完后让我在门口等着,他在自己房间里翻箱倒柜,最后甚至整个人都钻进了衣柜里,才从一层层冬天的棉被底下翻出一个小瓶。我当时眼尖,瞥见里面还有不少瓶瓶罐罐,但还没来得及细看他就从瓶子里倒出几片白色的圆药片,又从书桌上一本本子里撕下一页纸包好,塞到我手里。
”这个是阿司匹林......我不会害你,你就把这个给你爹吃了,一天三次,一次一粒,饭后服。注意看着点别让他喝酒,对胃不好......“我看他还想再说什么的样子,却只见他又把门给关上了,这一次关得严丝合缝。我对着门里道了声谢,又下楼买了几味不知道治什么的药,麻烦了人家这么多,手里的铜板还是得花出去才安心。
临走我刚撑起伞,就跟一穿着马褂的老头擦肩而过。当时没想太多,后来才知道那是我老丈人。回去之后我把药片挑了一颗比较圆润的磨成粉,和药材一起煮了,年轻时哪里懂那么多,现在想来也真令人发笑。不过父亲的烧倒是渐渐退了,到晚上还睡了个安稳觉。我算是个教书先生,那天晚上点着灯备课时还听见了久违的打鼾声。后来父亲又能推着他那辆板车出门卖货去了,但那个被唤作阿文的给我的药片还剩下不少。我就想着还给他,但每次站在窗前望都不见他出来,只好又找到了他姐,让她把药片还回去。
这一来二去我俩居然看对上眼了,有时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的事。我也得知她叫周惠兰,在家里排行老四。这周家除了做药材生意,还是户地主,可一连生了四个都是女儿,不得已才去找了个什么高人,这才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周文,字雪之。由于年龄相仿,姐妹四个和这个弟弟走得最近的就是她。但我问那弟弟怎么会那样孤僻时,她又不去回答,我也不再深究下去。
正是梅雨季节,我和惠兰既然相识相交,也自然不好意思看着满屋的草药受潮发霉,于是也经常下了课,就帮着这家人在难得的晴天在后院里晾晒药材。我也留了个心眼,不去问这家儿子的事,只是偶尔往楼上的方向看去,但周文房间的窗户总是掩着,偶尔他会站在临街的窗前,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些什么,只知道惠兰有时会到我家来,她也不说什么,只是面色不太好。
家里只有我和父亲两人,母亲早在我儿时就病逝了,平日里也算是冷清。至于饭菜也是随便应付了事,白饭咸菜之类 ,也就是了。但有一天惠兰居然提着一篮子菜来了,说是这些日子里受了我的帮助,这次是特地来回礼的。我自己的家里与周家自然是不能比,简直要称得上是家徒四壁了。
论谁都会不好意思的,我趁着惠兰把菜篮子放下的空当赶紧把屋子里面草草收拾了一下,才把她请进来。请原谅,我现在的手有些发抖,没法工整地写下这些。菜篮子里都是些新鲜的水果蔬菜,和咸菜的那种干瘪的深绿色不一样,这里面的绿有深有浅的,活像是把外头的春天剪下来一支插进篮子里,点缀着鹅黄色的枇杷,紫黑色的桑葚,带着水珠。
风刮进来一阵寒意,我赶紧关上门窗,邀请她在饭桌前坐下。可她却微微一笑,随后提着篮子进厨房去了。我也急忙跟过去,却被她轻轻往门外面一推。
“女人家的事,你掺和什么,小心把你的手指给切掉。”说罢便关上了门,留她一个人在灶台周围忙活,又是生火又是切菜的,我只听见带着油烟味的嘈杂声音从里面传来。我只好回到书房,继续在那四书五经上写写画画,却什么也没看进去。不一会,只听着外面传来惠兰喊人吃饭的声音。我这才松了口气一般,走出书房。
摆了一桌的菜,惠兰又擦起桌子来。父亲已经坐在饭桌前了,乐呵呵的,我从没见他这么舒心过。或许比起我,惠兰更适合当他的孩子。就在我愣神时,坐在桌前的父亲突然问我:“之前我发着烧,你说不让我喝酒,还把酒瓶给藏起来了。你小子,哈哈,现在总得拿出来了吧。”
“哦,好。”我一时不知道要应什么,只是回去书房,把藏在床底下的那个小酒瓶取了出来,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再回到饭桌前时惠兰已经拿好了三个酒杯,就这样摆在桌上。我之前并不知道她会喝酒,但女人喝酒也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那一晚父亲喝得很醉,到夜里时,醒着的就只剩下我和惠兰两个了。她的脸颊有些泛红,有一段时间只是默默夹着菜往嘴里送,再抿一口酒。我这人有些木讷,一时也不知道该聊什么,也只好陪着她一起默默喝酒。
“你是左撇子,阿文也是左撇子。”她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这样一句,“可小时候娘觉得这不规矩,硬是让他用右手写字吃饭,渐渐的,这左手的本事就废了。”
“......我父母都不是什么文化人,不讲究这个。小时候我还用手抓过饭,后面被其他孩子取笑,才开始学着用筷子。”
“但是他说他还保留着一个习惯,用刀的时候,他从来都是左手。”
“他也做饭?”
“不,家里不让。他给人做手术,用刀医人,从国外学的。”
“哟,这不成了华佗了?”
“还真是。”说着惠兰苦笑了一下,“三个姐姐都嫁出去了,现在只剩下我还能和他说说话。我有时会想,想着要不嫁得近一点,这样他也算有个伴,我们家也算热闹些......喝酒吧,别提这些了。”
这年的清明,我又见到了周文。周家两口子虽察觉到我与惠兰走得过分近了些,但毕竟我也算是个读书人,因此他们也没说什么。清明一到,远嫁的三个女儿也拖家带口地回来了,一时间这药铺也一扫平日里的死气,稍微热闹了些。从我家窗户里面看去,还能看见扎着小辫的男孩女孩三五个一起追逐打闹,整间屋子里似乎也洋溢着喜悦。
二
有时惠兰会搬着张凳子坐在门口,把框里的纸钱一沓一沓地抖开。差不多是清明的前两天,她送给我用篮子装着几个青团。我这个人没什么胃口,便都让给父亲吃了,他说“你得把篮子还给人家姑娘。”于是我就去了。
周家来了人,我也不好直接从大门进去,也就绕到了后院,准备把篮子放回厨房里。这时我就看见院子里一颗枇杷树上正站着一只乌鸫还是乌鸦什么的,立在树冠上,冲我嘎嘎叫着。但又从树底下伸出一根竹竿,照着它的脑袋就来了一下,它也就只好仓皇飞走。
离远了看,树下那人被深绿,宽大的叶子给盖住,看不清到底是谁。直到我走近,踩着小雨过后潮湿的泥土与草地,才看清那应该是周文。他的头发比上次长长了一点,已经齐肩,却还是披散着。我刚想装作没看见,可又想起自己还没当面给他道谢过,只好硬着头皮上去搭话。
“小兄弟,上次还真是多亏了你,要不然我爹还不知道得难受多久。”
“枇杷摘完了,要不然就能送你了。”他踮起脚用竹竿拨弄着树叶,“我找找......”
“不用不用。”我连忙冲他摆摆手,“惠兰给我尝过了,很甜。”
“枇杷叶也能入药,止咳的。做成糖浆味道不错。”他继续心不在焉地用竹竿拨弄着高处的树叶,试图找到一抹黄色。一番搜寻无果之后,他把竹竿递给我,又指指面前枝繁叶茂的大树。
我从周文手里接过竹竿,学着他的样拨开枝叶,但我还是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思,于是装作顺口问他:“你姐们都回来了,怎么你还在这后院里待着?”
“突然想吃枇杷了......”他绕到树后面站着。
从墨绿色的大树里找到仅剩的几颗果子需要费点功夫,但我还是远远地瞥见那一抹黄色。但光用杆子可敲不下来,我只好把篮子放到地上,又把竹竿靠在树干上,踩着树杈就准备爬上去。周文因为整棵突然晃动起来而猛地抬头,我这时才觉得他其实也就是个活生生的人罢了,坐在一根粗树枝上炫耀一般冲他招手。
”你......你小心点。“
”没事,比这还高的我也爬过。“我用力压了压身下这根粗树枝,然后一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去够树上的枇杷,就像摘星星似的。可我的手一摸到它,心里就暗叫一声不好。原来是枇杷已经被鸟啄得只剩下了半个。摸着还是新鲜的,估计是刚才那乌鸦干的好事。
既然爬都爬上来了,我也不好空手而归,只好掐断那半个枇杷的梗,又慢慢摸索着下到地上。周文伸手想拉我一把,结果把自己的眼镜给弄掉到了地上。我把半个枇杷交给他,又从地上捡起眼镜,用衣服擦擦还给他。他淡淡说了句谢谢,声音却和风一样轻飘飘的,一下就给吹走了。
还了篮子之后我就走了,还是走的后门,等我再回去时他已经不在那了。我往堂屋里瞥了一眼,发现有个小孩正缩在他母亲的怀里哭。一直到了清明那天,我正祭拜完母亲回家,就看见对面闹哄哄的。我想看看是什么情况,但看热闹的人也实在是太多,我就只能踮起脚往里面瞧瞧,隐约能看见周家的二老在那里抹眼泪。
我的心中有些不安,仿佛要呕吐的那种不安,但又不知道如何说起,只得咽下去,又往对面的屋里看看,见惠兰还好端端地站在那,也算是稍微放心了些。毕竟出事的不是她,尽管这种想法有些上不得台面,唉,怎么说我也是人啊。
这几天老是下雨,屋子里也有些阴暗,我进门第一件事便是翻出贴着小画的火柴盒,试着划了几下,第一下没烧起来,只飘起一缕青烟,像母亲坟头插着的香。第二下火柴红红的脑袋折了,掉到地上。俗话说事不过三,第三次我重新抽了根,才把屋里的油灯给点着。
“爹,对面出什么事了?”我把油灯放在饭桌上,顺势问了句在厨房吃饭的父亲。
“哎呀......你还记得周家的儿子不?”
“他?哦,记得的。是个读书人。”
“那小子不知怎的,和家里闹了别扭,在后院那棵枇杷树上吊了。也得亏他们家里人上坟回来的早,这才把他给救下来。还是你好,一天到晚咧着个嘴,小时候你娘和我惹你不高兴了,你就闹,肚子里憋不住气。”
“他......现在怎么样?”
“还能怎样,挂在树上七窍流血的,被救下来就晕过去了。不过你也少打听这些。”他在昏黄的火光下冲我摆摆手,“不吉利。”
我不敢去揣测那天的枇杷树下他在想些什么,我又证明了什么?这人看起来瘦巴巴的,比我还要矮一点,挂在树上也就相当于多长了一片叶子。我拿筷子另一头把灯芯给拨亮,屋里总算亮了些,也照亮了桌上的半个馒头和一碟咸菜。上坟时我留了点心眼,在山上摘了几把野菜装进兜里,总不能成天就吃桌上那些。洗菜时我不敢抬头去看窗外,只是死命低着头,把菜叶缝里的泥和雨水都搓掉,怕和谁呢......究竟是惠兰还是周文对上眼,我不清楚。我又不亏欠他们,但这种畏惧又从何而来?
对面院子里那棵枇杷树很快就被砍掉了,连带着满树深绿的叶子。对着街的那扇窗户被纸给糊上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庆幸,庆幸这样就不会和他对上视线。不仅是惠兰,我知道我的心态也跟着发生了转变,当时我很坚定只要惠兰不来主动找我,就不去见她。哪怕是隔着大街远远看上一眼我都急于马上移开视线,久而久之我干脆早起一会,每天早上都绕道去教书。太阳一天天地升起得越来越早,我也渐渐分不清那天周文到底是死是活。他毕竟不是我兄弟,对吧?可要是我真有一个兄弟,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能沿着另一条回家的路,低着头,一辈子盯着地板过活,对街道两边的丑恶与不公充耳不闻,与吃人的恶鬼擦肩而过,看它们长出乌鸦的脑袋,啄食着人的良心。父亲偶尔会问我为什么不继续和惠兰来往了,我又能说什么?只能默默抱着书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房间很暗,只有另一盏油灯摆在书桌上,灯油早就变得比锅底还要黑,点起来的火也冒着一股黑烟。但我一直往里面添新油,而不是把它倒掉,现在我甚至错以为它开始散发霉味了。煤油怎么可能发霉,可能是书本,或者是墨水,也有可能是我的灵魂腐坏了,我病了,需要吃药或是一位医生。火光摇摆着明暗不定,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我盯着它,昏暗的火焰中心看,只见燃烧的烛芯突然爆裂,散开了。
我这段生命里令我心悸的插曲不会就这样结束,明明是别人家的事,为什么要我来亲眼见证呢?是我害了他不成?是我向他证明那根树枝足够粗壮,足以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上面吊死而不会像惠兰的心一样碎掉不成?如此以来,我还能埋头走自己的路吗?
三
这一天小学堂来了个新学生,是清明前后我在周家门口看见的小孩子中的一个。看他个子小,我便领他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但这孩子非要往最后一排坐,如何哄或是骂都不管用,眼看就要上课了,我也不好意思让其他小孩看笑话,也便由着他去了。科举是废除了挺久,但把孩子送来的大人仍坚持要在课上教《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书籍。没有办法,那新发下来的教材就只能放到一边,等过几个月再说。私底下我倒是翻了翻,里边的图形图画一看就是小孩子能学进去的,挺有意思。今早新来的学生没有好好听课,老是盯着座位旁边的窗户看,那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他看得是那样入神,像被勾了魂似的,以至于我走到边上了都没发觉,课堂上爆发出一阵嘈杂的哄笑。他这才如梦初醒,抬头胆怯地看着我,却又与我对上了视线。我叹了口气,没去打他的手掌,只是拿戒尺在桌上重重敲了一下。然后又沿着走过几千遍的轨道从窗边回到狭小的讲台前。
放学的时候下起了雨,没有打雷,却扬起一股温热的土腥味。没带伞的学生们留在教室里等着被接回去,这样的天气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他是不是还在淋着雨走街串巷,摇着拨浪鼓叫卖推车上的小玩意?要是又生了病,他该怎么办?我望着灰暗的天空,回过神来时有人叫了我一声,是惠兰,看着和先前并没有多少不同,只不过是衣角被打成了深色,发尾也滴着水。她手里拿着把油纸伞站在教室门口,却没有踏进门里一步,只是扶着门框往里张望。早上刚来的男孩子见到她便沉默地走过去,牵起她的手。她又叫了我一遍。
“好久不见。”我一边收拾书本一边应着,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谈论什么事,又不敢开口,“这是您家的孩子?”
“亲戚家的,家里看年纪差不多,就给送来上学了。”
“就他一个?”
“对,就他一个。”
在这之后沉默了一阵子,惠兰把男孩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直到他挣扎着把手抽回来。那双孩子的手已经变得通红,正被他不停揉着。而惠兰仍然咬着自己的嘴唇,咽下一口唾沫,再然后她的魂才算是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当即她的眼泪就掉下来,砸到地板上,人也跟着蹲下来,捂住脸抽泣起来。她身边的男孩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眼神里满是不解和恐怖,他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然后开始头也不回地冲出学堂,朝着屋外的瓢泼大雨跑去。我刚要起去追,衣角就被惠兰拉住了,回过头这才看到她被捂住的脸和红肿的眼睛:“由他去吧,唉,全都由他去吧......”
一转头,男孩子就被雨淹没得无影无踪了。我再回头往向惠兰,她仍蹲在地上,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雨伞靠在墙上,雨水顺着伞尖流下来,在地板上汇聚成一小滩积水。我进教室拿了块抹布擦干净,然后把惠兰扶起来,我从没感觉她的身体有那么沉过,是那种骨子里的死沉,像石头那样,也有可能是浸透了雨水。一双泛红的柳叶眼此时虽然不再有眼泪流出,但此刻却像伤口般肿了起来。我拿起那把被丢在一边的雨伞,在屋檐下撑开,步入雨中。惠兰默默起身,与我置身于同一把伞的阴影下,雨点如珠帘一般从伞的边缘滴落下来,千丝万缕融入地面。
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是并肩走着。其实雨伞并不够大,我的肩膀很快就被淋湿了一边,索性就全把伞让给惠兰了,可她也不愿意独自挡雨,便又把伞让给我,几个来回后我们干脆把伞收了起来,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苍天下。经过早些时候周家的男孩盯着的那棵树时,我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它,我的视线虽然在雨水中模糊,却也看见在较低的一条树枝上正盘踞着一条青色的蛇,像吊死鬼的绳套,正对着空空如也的鸟窝吐着信子,闭目养神。肚子鼓鼓囊囊的,似乎是感觉到我来了,它在雨中睁开眼睛,露出尖锐的瞳孔。我不由自主地与它对上了眼,吃饱了的蛇不大可能咬人,那只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傲慢的安逸,它瞧准了我不敢拿它怎么样,因为毒牙,因为斑斓的青色。我移开视线,看见地上有一根被打湿的黑色羽毛,还没等我蹲下去把它捡起来,惠兰就匆匆拉着我跑了。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等我们终于在药铺的屋檐停下的时候,惠兰喘着气问。她看起来又要哭了,却怎么也哭不出来,眼睛像被什么堵着流不出眼泪,“竹叶青你都要去惹一把,多大了?”
我连连向她道歉,却也不知道在道个什么歉,心里又叹气一声。穿堂风吹过,我的视线与风一起越过她头顶的水珠和发丝,望向吹开的门帘后面的周文,他正把什么银闪闪的东西在八仙桌上一字排开,仔细用纱布擦拭着。他的脸比上次更白了些,就像那头乌发是汲取着他的生命而长长一般。与活生生的惠兰相比,站在我面前的仿佛一个纸人,虽然我才是一路淋着雨回来的人,但反倒是他仿佛带着一股霉味,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久久挥散不去。
惠兰使劲抹了把发红的眼角,掀开门帘往里屋走去。没有了树木的遮挡,走道里比从前要敞亮些,后门也没有关紧。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那条门帘后的走道没有记忆中那般幽深又狭长,如蛇的腹中。帘子随风飘摇,一如吐出的信子,我跟在惠兰时候,看她一把夺过周文手里的东西,慌乱中那一排闪亮的金属物件丁零当啷地摔在地上,像绷断的珠链。其中有一件打着转落到我脚边,是一柄餐叉。我抬头看惠兰,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握着一把银勺子。夜长梦多,后来她告诉我,当时在她眼里这些刀叉餐具也成了手术刀和止血钳。
“姐,不是你想的那样。”周文蹲下来把散落一地的银餐具捡起来,然后重新在八仙桌上一字排开,继续擦着,直到金属表面能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脸为止。
再看惠兰,她低着头,只是像做梦一样喃喃念着:“收好了别给爹娘看见......看见了又要骂你......”
“爹没告诉你吗,这是林家托媒婆送来的。”
“哪个林家?”听后她一把抓住了周文的肩膀,让他趔趄了一下,差点坐在地上。
我逐渐感到自己不应该再看下去了,便悄悄撤回到门帘外面,在堂屋里找了张凳子坐着。媒婆?冲谁来的,惠兰吗?我有些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有些事不是我这个外人应该掺和的。屋子里的两个人还在说些什么,但没有在争论,他们说的话只是像柳絮一样,风一吹就静悄悄地落在地上,烂在泥里。若是这样,还谈何婚嫁?不多时惠兰踩着轻快的脚步出来,就仿佛魂都短暂从那副俗世的躯体里飞走了一般。她一把掀开门帘,见我还坐在屋檐下,更是喜笑颜开,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就抱住了。
“没事了,没事了。不是我,是阿文要成家了。”说着,居然有几滴热泪落在我的后脖颈上。她这才吸吸鼻子,缓了好一会,随后又开口,“到时候啊,我给你发请帖,你可一定要来。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
“行,行。那我可得等着——”提及婚嫁,我便情不自禁看向惠兰,她从后面顺着我的头发,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睫毛扑闪着,我感到脸颊有点发烫,于是把接下来想说的都咽了下去。没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不知道这姐弟俩在屋里都说了些什么,却也跟着惠兰一同松了口气。她虽不似欣喜若狂,却也是劫后余生,看来这份高悬的重担还没砸到我们头上。屋外的雨还在下着,但越下越小,来不及掩盖屋里染上霉味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雨终于停下来时,后面传来沉重的上楼梯声,像走在泥泞里。周文到底有没有透过帘子看见,又或是听见什么?我不大清楚,他也没有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发表什么看法,他手握刀子,却好像沉默才是他唯一可以拿出手的武器。
四
按理说从提亲到成婚,光是良辰吉日就得排到几个月后去。但周文的婚事却来得有些仓促,春天还没来得及进到坟墓里去,药铺门口的绢花和红灯笼就已经挂上了,好不喜庆。收了请帖之后我的日子还是如常,只是不再刻意绕远路了,小学堂里新来的那个小孩也经常由我代为效劳,送回他家里去。有天我照常送他回家时,发现他家里居然没人,大门也锁着。问过邻居才清楚,这家夫妻,也就是惠兰的二姐和姐夫中午时就出去了,说是给娘家帮忙,到现在也还没回来,这才想起明天就是婚期,于是我又只好牵着这小孩过去。
这一路我走了千百遍,本应是闭着眼都能到地方,若是我当初真的闭着眼也好,这样便碰不到迎面走来的新郎官,也便能在夜里睡个好觉了。哪怕现在提笔写下这一段,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仍旧历历在目,残留在眼角的幻觉里。那会天色还没开始暗下来,只是稍微有些阴凉的风沿着巷子吹过,从天上吹下来几点雨珠。那段日子仿佛天天都在下雨,路边的梅子却还是青的,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一股微苦的酸涩。那是清王朝的最后一个梅雨季节,周文散着头发,身上套着红线绣上去的马褂朝我走来,一边走一边扯下马褂上的盘扣。他大抵不是冲着我来的,我猜他甚至没在看路,就这样梦游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在青石砖路上。
本以为他与我只是匆匆擦肩而过,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叫住了他,问他这么晚了要去哪。就在他停下脚步的当口,我手里的小孩便躲到我后面,把我死死抱住。弄得我想挪开步子都费劲,只好反手去摸摸那颗小脑袋权当安慰。周文没去看那孩子,我猜那是因为他不感兴趣,或是不能去看,只是继续扯着自己身上的马褂,直到把这件绸缎的衣服解下来,披到我身上。
我有些不解,便问他:“阿文,你这是在?”
“你冷不冷?以后不要再淋雨了,最近湿气重,哪怕你仗着年轻也扛不住的。”
“话是这么说,你到底要往哪去?”我想起前些日子他上吊这一出,急忙抓住他的手,那只手像在冷水里泡过一样,“也不是小孩子了。”
周文轻轻把我的手拍开,“没,我就是想出来透透气......那屋子里简直要把我给呛死了,真的!”
“你,你先冷静点,别吓着孩子。”
“我不是有意的......但你且听我说,你总得听听我说话吧——”他把那孩子支走,后者像得了解脱一般飞也似的逃跑了。随后周文只是把我搂住,越来越紧,他枯瘦的身体贴了过来,两条手臂绞着我的脖子而手却用力扭曲地抓着那件马褂,我只感觉被勒得难受,想叫停他,却看见他双眼无神,仿佛还在梦中,又好像泛起点点绿光,简直是要吃人。周文的下巴搭上了我的肩膀,以至于本应该淹没在雨声中的呢喃传入我的耳中:“不如就让你来替我吧......”
他像一条青蛇般越收越紧,我眼前也开始发黑,双臂被束缚着动弹不得,没法挣脱开也没法叫出声来。我从没想到看起来像纸片一样的瘦弱男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我只记得他死命把我往下压,和那天的惠兰一样死沉死沉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什么,只是他虽然有说的自由,我却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听,因此也不记得他那个傍晚到底说了些什么,是说给我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最后我是在周家的客房里睁开眼的,起初视野模模糊糊的,但四周甚是聒噪,于是没一会我就忍着头疼强撑着坐了起来,只见周文站在墙边,脸上红了一块,正在挨他爹训。
门口时不时走过些佣人或是亲戚,但大多只是低着头匆匆走开,仿佛撞见了男女行房一样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出去是要打自己嘴巴子的。我坐起来很久没动,想了想还是躺回去,等这爷俩什么时候消停再说。窗户是打开的,从楼下传来香烛的味道,浑浊中带着冷冰冰的烟灰味,让人忽略了它其实来自于火焰。我躺着没什么事干,于是转动眼珠打量起房间来,客房的床头用红纸剪了个喜字贴着,天花板的边边角角也看不到蜘蛛网的痕迹。地板是木头的,这种天气里难免会潮,霉味和香烛的味道混在一起,就这么在眼下灯火通明的夜里散开来。不知什么时候,责骂的声音停了,周文目送着他爹下楼去,没说过一句话,看我的时候那一边脸已经开始发紫了。
我翻身下床,尽量稳住气,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只是连连朝我道歉,我知道他只是在重复刚刚他爹叫他做的,跟我读一句他就照着念一句的学生没有多大区别。
“你姐呢?”我问。
“在楼下洗菜。”他清楚我问的是哪个人,无奈地冲我笑笑,“他们不让我干这个。以后你别让她过这种苦日子,叫个保姆也行......”
我想起周家雇来的那些佣人。
“她从不听我说话,但她愿意听,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周文继续补充说,“我希望她能过得比我好。听不见我才好,听不见才好......你在听我吗?我不过是睁眼过那么一次,现在着双眼再也没法闭上了,你没病,她也没病,你们都没病是我病了,可难道我要割掉自己的一部分吗?罢了,别听,他们在给我烧替身呢,你有没有闻到?谁能听我说说话?”
没准他的确是疯了,被周围的人给逼疯了。这是我当时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而和一个疯子纠缠下去是没有意义的。我又开始头疼了,棉花一样堵在脑子里,让人昏昏沉沉的。在我准备要走的时候,周文给我塞了一包用纸包着的什么东西,里面摸着像是药片。下了楼我便看见后院里传来影影绰绰的火光,火盆旁凑了几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惠兰。边上站着个道士打扮的人正念念有词,他手里拿着一件旧衣服,我见过周文穿着它的样子。这想必就是替身了。
那道士把旧衣服递过去,我看见惠兰的娘接下后用刀子狠狠扎了几下,然后把衣服和刀子传给下一个人,渐渐的轮到惠兰了。她坐在周文上吊的那棵枇杷树留下的树桩上,那张漂亮的脸一半被火光映照得通红,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半掩在阴影里,看不清楚。烟灰飞扬在空中,呛得我连连咳嗽。惠兰手里举起的刀子掉了下来,抬头怔怔地看向我。
“呀,你来了。”她说,随即就闭了嘴。
我没留在周家过夜,那样大的一个宅子,哪怕在其中占据一个小房间对我来说也还是太宽敞了。回家时父亲早就睡下了,几件新衣服挂在屋里,那时候还不怎么讲时髦,就是新衣服而已。只是在昏暗的光线下衣服这么挂着实在是有点瘆人,我就把它们取下来放在桌上了。躺在自家的床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是那件被千刀万剐之后丢进火盆里的衣服。若是我们家是绝不会白白糟蹋一件好衣服的,但周家既然是地主,没准一件衣服真算不了什么。房顶上有乌鸦在叫唤,自从那棵大枇杷树倒了之后,它们便只能在瓦片上撒欢了,我睡不着,可第二天一早却又被一阵响亮的鞭炮声给吵醒了,就像在我脑子里炸开一样。
鞭炮还在响,父亲在外面敲门了,我开门一看,他乐呵呵地塞给我那件新衣服,另一件是给他自己的。我穿上后又用断了齿的梳子蘸水把头发抹平,就这样跟在父亲身后出了门去。周家堂屋里铺了一条红地毯,长长的像一条舌头。鞭炮的碎屑洒在地上,被踩过一遍又一遍。我刚好撞见迎亲队伍回来,花轿里下来一个消瘦的女人,蒙着盖头看不清长相,但能从步态上看出缠了一双小脚。我掏出请帖又看了一遍,上面只写了“林氏”二字,这两个字以后也会刻在她的坟墓上。通红的盖头在拜堂的时候还盖着,林小姐熟练地跪下,反倒是周文差点被自己老婆的小脚绊倒,顺势才扑通一下跪下去,跟着稀里糊涂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去了。就在他跪下去的那一刻,在场的宾客发出一阵欢笑,鞭炮又响了起来,空气里满是硫磺的味道。
五
那天露天的席子占了整个后院,父亲坐在席间不怎么敢动筷子,怕吃得太急让人笑话。我从此以后以后再也没见过周文,他成婚的第二天就抛下了刚过门的妻子失踪了,没留下也没寄来一封信,只剩下林小姐独守空房,现在日夜站在窗外出神的人成了她。周家的大宅里鲜红的帷幔还没撤下来,也不知道这副喜庆的装潢还要挂着多久,是不是要等到出走的儿子回来才肯撤下。后来林小姐站在窗前的时候就少了,既要上厅堂也得下厨房,惠兰和我看不过去,总是偷着帮忙干一点,还不能被瞧见。
林小姐的针线活做得很好,要我看出去开间裁缝铺也未尝不可,但她就是这样埋头绣啊绣啊,专给老周家做衣服。不干针线活时她就得去伺候公婆,把大宅上下打扫得一尘不染,时不时还挨顿臭骂。想来是因为守了活寡。
“你不担心阿文吗?”有一次在饭桌上我问惠兰,她最近总是跑来我家,躲着家里人喝酒。
“担心啊,可又有什么办法。”她的脸上红扑扑的,就像那天烧替身的时候一样,“他总得出去闯荡的,临走前还叫我别担心,他是去治病救人去了。”
“可林小姐总不能......”
“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全家都指着她活呢。”惠兰的杯子见底了,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水差点从杯口溢出来。我顺着她的眼神往窗外看,但什么都没看到,我大抵是期待着能从那扇窗户里看见什么的,没准是皮影戏一般幽怨的人影,透过窗户瞥见的鬼魅,不要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视野中央,应当是在视野边缘一闪而过的,与林小姐的身影重合的。但窗外只有两只鸟蹦蹦跳跳的,把尖尖的嘴探进瓦片中间寻找猎物,找到了,就囫囵吞下去,肚子里的虫还是活的。我给自己也倒了杯酒。
到了夏天周文还是没有回来,周家院子里枇杷树留下来树桩被挖走,种上了一棵杨梅树,于是又有鸟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了,无非是从房顶又回到了树上。秋天时我和惠兰试着把买来的橘子叠成宝塔,她总是笑我笨手笨脚,然后我们从宝塔的顶端开始把橘子拿下来剥,她总是喜欢把筋络也拨下来,于是桌上 还会多出雪白的一小堆。冬天时清王朝三百年的梦像窗户上结的冰一样碎了,没准周文是预见了现在才剪短自己的头发?现在可是人人都得剪辫子的日子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回来,除了林小姐住在他原来的房间以外没人提起他,只是惠兰偶尔还会望着那扇门。
不久后我教书的那间小学堂变成了中学,也算是沾了点革命的光,我并没有被赶走,还是继续在那教着书。老师在教课之前首先得学会要教的内容,也就是说比以往更多的时候我是一名学生,但每个月拿的钱也多了点,我也就有了让父亲在家休息,不要再走街串巷卖货的底气。我说娘去得早,他又当爹又当娘的把我拉扯大也不容易,让他别再糟蹋身体。他却让我拿这个钱去给母亲买点贡品,说是又是一年清明节。
又是一年清明节?我跑去日历边上看了又看,还真没错。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屋外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交织成薄薄的一片迷雾。阳光没法穿透进来,以至于灰蒙蒙的大地依旧是灰蒙蒙的,未曾改变过。我打了顶伞出门,在路上买了香烛纸钱和几个青团,刚蒸出来的青团有些烫手,但在这种天气里走出去没几步就开始变凉。我把篮子往肩上提了提,又买了一串枇杷。
此时往后看仍有人烟,而再往前走去就只剩下由细雨和从地上升腾起来的雾气遮蔽起来的土路,还真像黄泉路一般,零零散散行走着几个同样来祭拜的人。想必在春天结束之前这一片的雾都不会散了。去年似乎并没有这样大的雾,这样铺天盖地的,细密的浮沉在天地之间水珠之间裹挟着香火,淹没了一切声音,只留下挥之不去的潮湿。我凭着记忆踩着被踩出来的小径来到母亲的坟前。墓碑又湿又滑,已经被春天染上了青绿,又是这样的绿,如同高高在上的树冠和树枝上那条挑衅般吐着舌头的青蛇,铺满浮萍的池塘——拨开浮萍之后底下的一汪死水也是泛着绿的,一眨不眨,无神地望着我。我把手放在母亲的墓碑上,上面的字早就看不清了,她的面容也随着十年、二十年在我人生中的缺席而早就模糊,消失在漫山遍野的迷雾中。若是她确有其人,并且真的有一张脸的话,或许是周惠兰那样的?柔和且温暖,笑起来时有两个酒窝。回过神来时我的手指已经停在她的名字上许久,却还是辨认不出那上面的字迹。
【不如你来替我吧。】
时隔一年,周文没有回来,他的那句话却如此尖锐地折回来刺了我一刀,比清明的雨还要冷一些。所谓替不替又有什么好谈论的,难道人生和改朝换代一样,是想替就替的吗?枯草和新抽出来的嫩叶在地上纠缠在一起,一如纷乱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我便不去想,专心点燃摆好的三根香和两根蜡烛,摆上贡品。没准是因为受潮,第一根火柴没有点着,第二个火柴拦腰折断了,第三根火柴燃烧着绿色的火苗。我把它丢进纸钱堆里,火焰又变成寻常的红色,温吞地燃烧着,烟则往一边飘。我顺着烟的方向看去,在烟雾缭绕的春天里,我见到了她。
“你也是来——”她被烟呛得连连咳嗽。
“我是来看母亲的。没事吧,烟都往你那边飘了,要不你站过来点?”
“没事。”她站着没有动,只是把脸往一边侧过去,好让烟雾不直接吹在她脸上,“清明了,我来给老祖宗上香。”
“老周家的祖坟?”
她有些不高兴,皱起眉头问,“还能有谁家......”
“你没打伞吗?要不要我等下送你回去?”
她摇摇头不说话,我自讨没趣,也不好再继续接下话茬。只得继续看香和蜡烛一点一点地变短,地上的火慢慢变成一摊纸灰,青团也早就凉掉了。可是雨还是没有停,也不算是在下,只是这样轻飘飘地存在着,成了一团不见头尾的雾。她朝着山上更远更高的地方走去,进到雾中,很快就看不见了。
也就是在我回去后不久,有人说周文被找到了。我是从惠兰口中得知这件事的,她把酒碗放下,拿着一个青团慢慢地,心不在焉地小口吃着,大多数时候在嚼。屋子里没点灯,哪怕几两灯油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我也已经习惯了摸黑生活,坐下来之前她帮着把我家打扫了一圈,可那股霉味仍然挥之不去,它是雨丝带进来的。
她说,手里还拿着吃了一半的青团:“我听说有人看见阿文了。”
“当真?”
“嗯,就是地方有点远。这会正农忙,家里的长工回去务农了......”发出最后一声感叹后她的眼神从我身上移开了。
“没事。”我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我去吧。”
“咱们一起去吧,到时候会给你工钱的,耽误你那么多天,要是没找到人你也不算是白跑一趟。”
“你家里人放心吗?跟我一起出去,还是那么远的地方......有多远?”
“江苏。”
“那倒也不算很远。”
“你去过吗?”
我摇头,看着她把碗里的酒喝光,说:“我爹挺看中你的,说你肯吃苦,又上进,不像......”
“林小姐去吗?那可是她先生。”
“她啊,她那双小脚走不动远路的。”
六
我去跟学校里请了几天假,又跑来跑去厚着脸皮找其他老师代了我的课,就和惠兰一起坐上了前往南京的火车。初到车站时看什么都是新奇的,我捏着一张车票四处张望,只见一辆钢筋铁骨的庞然大物喷着气向站台这边驶来,聚集在铁路两边的人立刻向后撤去,害怕稍有不慎就被卷入车轮底下。我们惊魂未定地挤上了车,脚下的地面随后开始晃动,两侧的风景向后倒退,将清明时节的雨甩在身后。随着火车开出市区,驶入大片田野和山林,窗外的风景也从飞驰变成了慢悠悠地散步,如巨人一般。
中学的书上有一张世界地图,上面中国和英国隔着一片难以逾越的汪洋,需要搭船过去,像片柳叶似的在海上沉浮几个月。我不知道周文是怎么度过这样的日子的,透过窗户只能看见铺满全世界的海洋又到底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就连铁路上的一小段旅程也是我从未踏足过的土地,新鲜又充满未知。我把手搭在行李箱上,仿佛它就是这趟列车的锚点,不再去看窗外。到站时我是被惠兰摇醒的,外面已是第二天清晨,她又无奈又好笑,我在半梦半醒地坐在椅子上,歪头看她。
“你怎么这样糊涂。”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把我从椅子上拽起来,提起行李就推着我走,“再不醒醒就坐过站了。”
我便这样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又踉踉跄跄地被推着走,直到出了站台,一阵裹挟着雨点的凉风吹过来才清醒了些。南京那会刚刚被剥夺了首都的位置,只留下一个空虚的窟窿,不流血也不流泪。我和惠兰走在陌生的大街上,靠在一起,而又构成了来往行人的一部分。论繁华杭州也不比南京差,但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城市,就像关了几天的窗户突然被打开,连带着阳光吹进来的新鲜空气一样,令人感到不自在,好端端就被挪了窝。我们找旅馆放好行李,开了两间房,但又坐在一间房里。惠兰向店家要了壶开水,不是酒,也没有茶叶,味道像接了一壶雨水煮开,透着苦涩的味道。
“别忘了正事。”惠兰敲敲桌子,一只手托着腮,“也不知道这一年过去他饿瘦了没有,有没有苦了自己......”
“他连英国都去过了,还能把自己弄丢了不成?”
“也是,他还能把自己弄丢了吗?”惠兰边附和着,边握紧了拳头。桌板也被她抓出几道划痕,“可有人说,他那次被看见时,不是在南京城里,而是往紫金山上去了。喊他是有反应的,却也就是回头看了一眼,走了。”
“紫金山?他没在城里开诊所吗?跑到山上干什么。”
“阿文他.......走的时候没带什么钱。我悄悄在他的箱子里塞了点,可第二天睡觉的时候就发现那些票子整整齐齐地塞在我枕头底下,数了数,就少了一张车票钱。是啊,他跑到山上干什么。”
“山上也住人啊,山里人也要生病的。”
“这我知道,可山路太难走了啊。”
是啊,山路实在是难走,那铁路、水路就好走吗?靠着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爬上山去,孱弱的身形在重力与疲惫的作用下摇晃,能这样走下去的人想必是走了太多曲折蜿蜒的路,对脚下早就麻木,只盯着前面,眼看着自己要去往何方。这样一个人,用雾去挡住他的前路是残忍的,叫他回头也是一种加害。有人在山上等他,这就足够了,人有时候得在自己肩上扛点什么东西才能继续走下去。
我们没有耐心等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就雇了个干力气活的,准备到紫金山上看看。那不是一座高山,南方从来没有什么高山,但从山脚往上看,却还是不由令人感到敬畏。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紫金山上的仙怕就是里面埋的帝王将相了。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往上走,不知不觉居然落在了惠兰后面,只见她义无反顾地踏过一节又一节台阶,没有台阶她就扶着身边的树往上攀,似乎根本不需要任何指引,血缘中挥之不去的纽带像血管又像脐带,与其说是指引,更不如说她是被如此错综复杂纠缠起来的血肉亲情拽着,一步又一步,朝着那块她失落已久的另一半渐渐靠近。
跟着走了好一会后,我发现自己并不是落在惠兰身后,而是根本追不上她。她就像一片叶子,不,纸片?上面用笔画着五官的一张纸片,弯弯折折,却始终立着不曾倒下。山上淋过几场春雨,被染上鲜绿色,路边的树枝晃晃悠悠地伸出来拦在路上,被她随手折断,而不是弯腰或是绕开。树枝的断面渗出乳白色的汁液,我似乎看见有一条长着鳞片的细长尾巴蜿蜒而过,藏进了深深的密林里。林子里安静得出奇,是连墓地里都不曾有过的寂静,惠兰还在往前走着,笔直地,折断了面前所有胆敢阻拦她的树枝和藤蔓而没有一刻停下来休息过,很快她就偏离了被踩出来的山路,而是朝着更狭隘,更茂盛的地方去了。
就在我准备跟着她走进那片枝叶繁茂之地时,随行的脚夫一把拉住了我。我没说话,只是不解地转头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比起单纯的害怕更多的是敬畏。
“别去。”他说,带着北方口音,“这座山上可邪性,这姑娘怕不是被精怪迷了,我刚刚看她走路的样子就不对劲。”
“难道你我两人都追不上她吗?”我使劲挣扎着,但他紧随其后的一句话却让我僵在了原地。
他说;“你没看见林子里的东西?”
“什么?”
“一对绿幽幽的招子啊,你没看见?冒着鬼火的。”
“......行,你说那怎么办?”听到这里我反而心中得了点无名的安慰,再看过去时,哪有什么绿幽幽的鬼火,自然也没了惠兰的身影。
此时天色已晚,几颗星星点缀其中,他抬头往着天,辨认了会方向:“这附近有个村子,我就是那里人。”
村子里可以算得上贫穷,但并不荒凉。梯田里的水稻还没长高,远远望去像一片杂草。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我怀着不安的心情住进了一间小庙的寮房里,虽说是小庙,却修缮得十分完整,和村里大多房子不一样,是一砖一瓦搭起来的,外墙被涂得鲜红,我的衣服也被沾上一片未干的鲜红。跪垫最上面的那层布料已经被跪破了。天花板上那根横梁笔直而粗壮,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寮房里没有窗户,只有一张床脚长了蘑菇的木床,躺上去嘎吱作响,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霉味。我流了一晚上的汗,等到了半夜被闷醒时,才听见屋外密集的雨声,而雷声总是隆隆的,半天打不下一个霹雳,在这间没有窗户的漆黑房间里显得格外死气沉沉,像死人在坟墓里透过头顶的泥土听见的脚步声。
一开始敲门声和外面的雷雨粘稠地混在一起,后来我才听出来那是用指节叩击木门的声音,开门时我就猜到了那是谁,只是那双眼睛真如脚夫所说的那样冒着幽幽的绿光,一瞬间又让我怀疑那真的是他?抑或是精怪所变的?
“你已经死了,回去吧。”我也不知道他能回到哪去,是黄泉路上还是那个锁着他的家,我不知道。
他没有回话,只是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一道闪电划过,刺眼的白光中我看见他的喉咙已经被割开了,我解开套在他身上的大衣,浸透了雨水和泥土的厚实布料,水从我的指间溢出来,在下一道闪电落下时我看清了大衣下被掩盖起来的血污,然后是敞开的躯干,可里面什么也没有,内脏早就被掏空了。
第二天周文还站在我的房间门口,我帮他又把大衣的黄铜做的双排扣给扣上,手上沾了些铜绿。昨天的脚夫吊死在房梁上,他自己是不可能上到那地方去的。庙门外传来浑浊的香火气,熏得正殿里供奉的神像都有些模糊。村民们在门外烧着香,摆上豆腐和年糕当作祭品,但没有一个敢越过门槛一步,他们只是看着。我拉起周文的袖子带他从庙里走出来,人群默默让开一条道路。
在顺着山路往下走的时候,我见到了还活着的惠兰,她毫发无损。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她却没有一点被淋湿的迹象,只是头发有点散乱。她递给我一个手提箱,是里面整整齐齐地装着西医要用的东西,有很多东西我叫不出名字,就不在此赘述了,还有一副眼镜,我把它戴回了死者的脸上。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带着周文的回去的,只记得和来时一样坐了火车。如果他还活着,那为什么要给他办一场葬礼呢?
七
我亲眼看着他的尸体被装进棺材里,实际上,他是我亲手放进去的。那副身体很轻,大概他不仅掏空了内脏,还流光了全身的血。那些血在凝固之前就离开了他的身体,以至于皮肤上只剩下苍白,而没见到青紫色的淤青或是尸斑。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半睁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但无论几次都没法合上。最后周家老爷实在是不耐烦了,便叫林小姐过来把尸体的眼皮缝上。后者自然是不敢违抗的,只好强忍着恐惧走上前来。她抖得十分厉害,面色比躺着的死人还要难看,以至于针都掉下来好几次,四次掉在地上,还有一次掉在棺材里,她只好一只手死命按着自己的手腕,好让另一只手伸进棺材和尸体的缝隙之间摸索那根消失的针。
随着一声尖叫,我猜那根针已经被找到了。它刺进了林小姐的肉里,她皱着眉头把它拔出来,指尖冒着血,正好滴进尸体半睁着的眼睛里,然后那双眼睛闭上了,在脸颊上留下一行血泪。
“完了......”林小姐跌坐在地上,惊惶地望向四周,“你们有没有看见!有没有看见啊!”
没人回答她,只是默默合上棺材盖,既然事情解决了,也无需过问它到底是怎么解决的。先前的道士也站在棺材旁边,用一把折扇挡着脸,似笑非笑的。周文的葬礼比他的婚礼要敷衍许多,几个人把棺材一抬,趁着夜深人静把他埋进祖坟的角落里就完事了。那道士吩咐着让别人干这干那的,自始至终都是一副白瓷观音般凝固在脸上的神情。
“你给这家人做事多久了?”回程的路上我问他,手里提着的灯照不亮他的脸。
“马上就不做了......你可知道,老周家命里本就没有香火?”灯火晃动间他脸上的阴影也摇摆不定,“既然他死了,我与这家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倒是你,你的福气到了。”
八
我将信将疑地回了家,算起来明天还得回去上课,而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父亲在自己的房间睡着了,呼噜声隔着门传出来。我把灯搁在桌上,望着那棵枇杷树曾经扎根的地方,如今对门那间大宅似乎又幽深了一些,变成了连月亮都照不进的地方。第二天我是趴在桌上醒来的,晨光十分刺眼,这场延绵不绝的雨终于是停了,窗台上的积水闪着七彩的光。我回去上了一天的课,许久没有碰过的课本读起来有些生疏,但照着事先写好的笔迹念下去也不是什么难事。这天过去得很快,放学的时候阳光斜斜地透过窗户照在讲台上,照得漂浮的灰尘闪闪发光。和闪电劈下来那种惨白不一样,夕阳虽然耀眼,却又温和许多,像夜里的一簇篝火,是切切实实带来了温暖的,道士说我的福气到了,可我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正在回暖,回到春天里原本的温度。
干燥的路面踩起来让人舒服不少,将落未落的太阳照着来往的行人,化作人的背上,脸上,头顶上闪烁的金色光斑。对面摇摇晃晃走来一个女人,我认出那是林小姐,像一具行尸走肉。她要是撞上人的肩膀或是踩到别人的脚就停下来道歉几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并不是真的出于歉意,只是一种习惯,身体的本能反应,就像兔子见到狗就要跑,狗看见陌生人就会叫一个原因。经过我身边时她没认出我来,是我拦住了她,或者说是试图拦住她,因为她只是什么都没说,把我推开后继续走她的路去,这时我才发现她提着一袋纸钱,就跟清明节那天一样,她要给她陌生的丈夫上坟去。
沿着她来时的路——说到底只不过是顺路,地上每走两步就能踩到纸钱,没准是被风吹下来的,要不就是她一路走一路洒。回到家时太阳虽然已经落了下来,可天还没完全黑,纸钱从周家的大门洒出来,一路延伸到看不见的坟山上。惠兰正扫着地,把自己家门口的纸钱都扫成一堆,再点着,一开始只冒出了一点呛人的烟,而后火焰便像睡醒了一般,海浪一样热烈地起伏着。她就蹲坐在门槛上,望着这一堆逐渐被吞没的纸钱,我悄悄坐到她身边,她没说什么,只是继续看纸钱化成灰,然后毫无章法地被风吹起来。
“他不要。”惠兰揉揉红肿的眼睛,从头发上取下一片纸灰碾碎,“风没打旋。你说这是何苦呢,连亲姐姐给的都不要。”
“他活着时不也没要过......”
“芳雯出门的时候我劝她别白跑一趟,我说他是不会要的。”
“芳雯?”
“林芳雯,她没告诉你名字?一年了......也是,她好歹算个有夫之妇。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她说‘我就是想跟他说说话,想把一整年没说过的话全都和他说说。’你在听我说话吗?我说爹看你挺顺眼的,准备给你介绍一份新工作呢。”
“啊?哦,当家教吗?”
“你想不想去大学教书?”
“大学?”我慌忙摇头,“我连大学都没上过,怎么教大学的书。”
“我爹说先给你当两年助教磨练磨练,等时候到了就提拔你当教授。”
“为什么?因为我给他儿子收尸吗?”
“不全是......”她盯着我看了一会,“你自己懂的。”
周文头七那天林小姐一去不回,听人说她死在了自己丈夫坟前,死相很是凄惨,像是被活活吓死的。我自始至终没见过她的尸体,没准是就地埋了,因为我给母亲上坟时看见周文的墓碑旁边隆起了一个新的土丘,已经长满了野草。我没想到她居然会连墓碑都没有,更别提在上面刻上林芳雯三个字了。
后来的几年就不多赘述了,我成了杭州大学的一名助教,然后是副教授,转正的那一年在众人的视线下我与周惠兰结了婚,这件事似乎没有留给我选择的余地。我还记得掀开盖头时她的笑,阳光很晃眼,我看不太清,但她终究是笑了,婚礼那天到处都是鲜红的,鞭炮响过一遭后便是敲锣打鼓,好似过节般热闹。
这座监狱带给他的感觉与他的母亲一样,谈不上宽敞明亮,也不明白温情和自由是什么。过去二十年来他一直作为母亲的囚犯活着,哪怕在她阵亡之后他也没有立刻就从这位前典狱长的阴影中被释放,而是继承了她的一切:枷锁、军衔、职位和布劳恩这个姓氏。即使坐在办公室那张硬而冰冷的椅子上——他的母亲不习惯官员们坐的那种软垫——即使桌上的文件被事先整齐地叠放好,夏季干燥灼热的阳光穿过不大的窗户平铺在油漆刚干的桌面上,升腾起的那刺鼻的味道掩盖过花瓶里插着的白百合散发出的清香,而写有他的名字“斯提克斯.布劳恩”的立牌就摆在花瓶前面,他仍然觉得自己并非监狱的主人。只不过是从什么别的地方转移到另一座监狱的犯人,和他脚下牢房里关着的上千个囚犯没什么区别。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随手从一叠文件里抽出一份打算翻看,却发现有张作为附件的照片没有夹紧,在他挪动的时候掉了出来,像一片树叶似的正好落到他面前。布劳恩敢确定自己从未见过黑白照片上失去原有灿烂、鲜艳的色彩,模糊不清的面孔。只是有一瞬间,短得可以看清出膛子弹的花纹,可以感受飞溅的血液的温度。在他看见那张能够称得上清秀,却也并无特殊之处的脸时却突然从内心深处......更深一点,那是从灵魂的最深处涌现出来的悲伤,像血红的河水一样无法遏制地冲刷着他。仿佛是喉咙里横着的一把刀想要冲破他的身体,撕开他勉强维持的麻木似的,这麻木自他的至亲去世时便控制着他。
一种执念,但表现出来却像是突然袭来的冲动牵动他的手指拿起那张比纸还薄,染上墨水污渍的照片,站起来推开办公室沉重的木门,将它递给门口的守卫,他的声音有些失去重量,变得飘忽不定:“您知道这个人吗?”
“在法庭上我见过他,长官。一同受审的三个人中,只有他的眼睛最明亮。我记得他姓穆勒,科迪亚.穆勒,您想审问他吗?”
“......不是审问。”布劳恩把照片接回来,塞进军装上衣的口袋里,“只是见见他。”
“那可要当心了,长官。他们政治犯总是比刀子还危险,当我看到他的眼睛时,我觉得我的心都要被刺穿了,这不是什么假话。”
当站在监狱的走廊前面,等着上了年纪的看守把钥匙插进铁栅栏的锁孔里转动时,布劳恩记住了这个忠告。这时锁被打开了,伴随着金属互相碰撞时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响声,大门已经为他开启,他往前踏出一步,像踏入死人的领地。曾经属于他母亲的监狱比战场还要令他感到折磨,囚室之间的走廊隔绝了整个夏天,只回荡着一股带有浓烈异味的冷冽的风,地面上泛起一层银白色的水光,他感到有形的目光从两边的囚室里,生锈的栏杆后刺向他。有几颗脑袋几乎要把头贴上那冰冷的钢铁——那些惨白的,起了红斑甚至溃烂了的脸,那些长着蓬乱、油腻,爬满虱子的头发的脑袋和那些咳嗽、干呕,窃窃私语的声音。他们全都盯着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地打量着他,可是当布劳恩自己的视线扫过两边的囚犯时,那些有形的目光便立刻调转了方向,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像了解他的母亲一样了解他,也不清楚他到底从她那里继承了多少。
这里是苦役犯的领地,犯人们彼此之间用镣铐栓在一起,还有见到阳光的机会。而政治犯更加孤独,悄无声息地在他们的单人牢房里慢慢腐烂,直到被清理出去。他们的领地在走廊最尽头,与外界不再用透光的栅栏,而是密不透风的铁门相隔开,这厚实的铁门对他而言有如棺材的盖子,封存着的也好像不再是活人,而是一缕苍白的轻烟。布劳恩离他的答案越来越近的同时却也无意识地把步伐放得越来越慢,他的每一步都比之前更加沉重,好像照片上的人会躲在门后咬断他的喉咙似的。
有一种力量,一只坚定无形的手挽留一般抓住他的衣角,很快他就落在了带路的看守后面,手持提灯的看守用影子将他覆盖。但他并没有如愿停下,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他就永远没有勇气见到照片里的这个人了。在零散的脚步声中他又从口袋里找出还没有他手掌大的照片,那个人定格在黑白相片里的影像是浅色的,像被太阳晒得褪了色,而布劳恩推开铁门之后见到的人,有形而真实的科迪亚也是褪色的,不过并非因为阳光,只有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海洋般的黑暗里才能让一个活人褪色。
布劳恩接过提灯,把看守留在外面。这牢房并不是完全透不进一丝光亮的,在接近天花板的墙上开着一扇没有玻璃的窗户,小到不够一个婴儿把头挤出去,小得像一颗孤独地在无月的夜空中悖动的星星。从窗户里射出一束夏季的阳光,在浑浊的空气里笔直地投射出它的轨迹,提灯朦胧有如迷雾一般的火光扩散到了整个牢房里,却也无法与其相比拟。这束刀子一般锐利的光线尽头坐着布劳恩疑问的源头,长着一头在黑暗中逐渐失去色彩的稻草般的金发,脸低低地埋在头发之后。
“科迪亚.穆勒,对吗?”他把提灯挂在墙上,离火光那么近会让他看不清犯人。
对方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点头,然后以一种随意的语气提醒他:“小心别把它打翻了,火焰总不像它们看起来那么温顺。您是新来的?”
“今天刚来,被捕前的职业是?”
“农民。我也是新来的,直到昨天为止我都和一群苦役犯一起关着。”
“为什么会这样,您的罪名呢?”
“蓄意纵火、逃税、叛国。再多我就记不得了,您得问法庭上那些系着领巾的人......”一双蓝眼睛从阴影下露出来,那目光的确能刺穿人的心灵。科迪亚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却意外将注意力粘在了他脸上,他深蓝的双眼上,那双浅蓝色眼睛中刀子般的目光逐渐缓和下来,软化成柔和的惊讶,“......我们见过?”
压抑过的欣喜透过科迪亚发干的声音蔓延出来,哪怕现在这嗓音低沉而沙哑,布劳恩也明白这和对方苍白的皮肤一样,已经在黑暗里被摧毁了。但他仍然可以从中听出这幅嗓子明亮如晨间森林一般的曾经。这并不是推断而出的,在他所谓的灵魂最深处有某种印象,一道来自遥远时光的涟漪,好像他早就听过那未被摧残之前的科迪亚本来的嗓音一样。他不敢再去想这些了。
“我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您,或许是您把我认作我母亲穆理尔.布劳恩了,她不久前才去世,因此我被派来接替她的工作。”
“是吗?但是您不像她......我到底从您的脸上看到了谁呢?一个我或许认识的人,我不可或缺的人。我看您还是离开吧,就当是看在一个死刑犯的份上,还是离开吧。”
死刑犯三个字让布劳恩感到不太真实,不仅是对眼前这个人的罪过产生的质疑,更是由于一阵席卷全身的悔恨,他甚至不知道这悔恨从何而来,却对自己即将失去这个不曾拥有过的人这一事实感到不切实际的哀伤。
所以他没有立刻离开,或是根本忘了离开,转而声音颤抖地轻声问道:“您认为您犯下的罪果真该死吗?”
“我不过是放火烧了父母留给我的农田,先生。”科迪亚不再看他了,披散着金发的男人把头拧过去,对着高高的墙上,那个射入一束夏季耀眼的金色阳光的窗户,像在无边的黑夜中仰望一颗星星。而他的头发似乎也在阳光的渲染下恢复往日的色彩。布劳恩并没有在那张脸的轮廓上看到有泪珠滑落。
这时他想起自己应该离开了,于是急忙准备推开铁门,却被科迪亚拽住了手——农民常有的,在阳光下常年浸润过,因而显得粗糙有力却又温暖的手紧紧抓住他,就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一盏提灯被塞到了他另一只空着的手上,死刑犯只是看着他,很久之后才挤出一句话来:“斯提克斯,你忘记把这个带走了。”
——他不过是放火烧了父母留给他的农田,布劳恩坐在办公室里想,几天以来他总是回忆起这句话,甚至超过了对科迪亚喊出自己名字的震惊。他总是看见一场火灾,一大片跃动着的火焰吞噬了脆弱易燃的麦穗,整个联合教皇国里受苦的贫民加起来都远不如这片欢快而又惨烈的大火一样饥饿又不知羞耻。科迪亚就在这烧焦的田地里站着,脚踩他呵护了一整个春天的小麦焦黑的尸体,身上像被夕阳照耀着一样映得通红,在他闪烁着火光的浅蓝色眼睛里,终于有泪水渗出,璀璨地划过他开裂的面颊,落在他一生的余烬里,嗤的一声蒸发了。
摆在办公桌上的百合花随着日子的推移,在布劳恩眼前一天天地从洁白到枯黄,从提拔到皱缩垂软,气味也由浓烈到令人发昏的清香变为寡淡,混杂着腐败气息的残香。一天深夜里终于有花瓣落下来,让他从梦里惊醒,从成堆的文书中抬起头,让银白的月光映入他的眼睛就像照耀在深蓝的海面上,将波浪转化成水银般的色泽。桌上的灯早已燃尽了灯油,但他却不觉得有任何黑暗。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也被月光照射着,这样的场景本是他最熟悉的,可如今这空地上却多出了一堆木材,用油布盖着,像匍匐在草地上的野兽。
此刻如果有一团火,他不禁这样设想,一团火就足以让这堆木材化作灰烬。作为典狱长,布劳恩当然清楚他们要搭起什么。或许明天,最多后天,这片正对着他办公室的空地上就会竖起一座绞架,这就是教会想出最文明的方法,高效又不流血,甚至不需要任何浪费,一切都可以重复使用。好像他们搭起的不是绞架而是舞台似的。一团火从他眼前亮起,他又点燃了油灯,试图驱散四周冰霜般凝结在他身上的月光,这是这仍然远远不够。一簇跳跃的火苗只能让人沉醉其中,而不能够破除现实的枷锁。
他得见见科迪亚,不是审问,只是告别,这不过是个死刑犯,不久后就会消失,成为略过他生命的一颗子弹。他不明白这感情从何而来,只是等他回过神来时,背后的铁门已经关上,而他正是被这沉重的响声所惊醒的。
眼中映照着提灯朦胧的橘色火光,科迪亚在他面前站着,问他:“是什么让你来的?”
“我不清楚,或许真的有一个人牵着我的手将我引到了这里,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布劳恩将半个身子靠在墙上,喘息了一阵,“可能......我是来向你告别的。绞架很快就要立起来了,但......你真的认为自己该死吗?”
“你明白为什么我要烧了那麦田吗?如果你明白,你也会觉得我该死的,斯提克斯。”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布劳恩仍然靠在潮湿的墙上,没有去看那扇射进月光的窗户,尽管它很是耀眼。但还有更耀眼的东西存在于他的脑海中,是燃尽科迪亚人生的那场大火......是这样吗?可那滴滑落的泪珠比大火本身还要耀眼,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他只是在幻想......可是却又无比真实。最后他把关于火焰的所有词语都咽了下去,痛苦地,好像真的吞下了一团火焰。布劳恩转而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一个声音告诉我的,男人的声音,但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是他领着我来的,你说的那个男人,但我感觉不到他。”
“你明白我为什么要烧了麦田吗?”
“不明白,即使明白了我也无法恨你。”
“但是我恨你们,你们这些人优雅地挥舞刀叉时,我不得不像野兽一样吃下被你们嫌弃的家畜的内脏;在你们享用甜点的时候,我咽下混了麦麸的黑面包。你的母亲葬在干净的公墓里,四周百合围绕,而我的母亲只能被我亲手埋在她劳作了一生,浸透了她汗水与泪水的泥土下。你们上门向我征收军粮,可我除了一片田地以外已经一无所有了,就连土地都不是我自己的,我只拥有其间长出的麦穗,可你们却也要把它夺走,去供养军队,满足你们对土地无尽的贪欲......所以我在你们得到之前毁了我拥有过的一切,这就是你能在这里见到我的原因。”
科迪亚的语气里有种与他说的话完全不相符的平静,像是在念一段台词,复述一段别人而非自己的经历。布劳恩没有打断他任何一次,只有在最后才向他寻求一个答案:“你恨我?”
闭上眼睛,布劳恩仍然能感觉到有一道不同于月光和灯光的视线将自己从头到脚大量了一遍,从他的军装,他的手套和靴子,到他梳得整整齐齐的黑发。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却听到了一声叹息,“没有以前那么恨了,你也不必害怕我。实际上,我还挺喜欢你的眼睛的,能让我在看看吗?它们很漂亮,深蓝色的,让我想起小时候那些有星星的夜晚。”
“你的童年孤独吗?他问,随后顺从地睁开眼睛。
“算不上,但总感觉少了一个人,一个我们都应该认识的人。如果他真的存在,或许我们都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衣衫褴褛的死刑犯笑得有点苦涩,“当他们把我带出去,当我最后一次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时,你能站在窗边看着我吗?我曾经见过你站在窗边的模样,死亡不是我所害怕的,但我仍然想念童年时有星星的夜晚,也想念我遥远的家。”
“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呢?我们本该是朋友的,我知道我们应该是朋友,在很久以前,我们出生以前......”他的喉咙被有形的悲哀扼住了,不能违背自己的意志去拒绝,于是他同意了,同意在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死刑犯被吊死之前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他,仅仅是因为他在他身上看到了斯提克斯.布劳恩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他滑坐到地上,差点打翻了提灯,却没有流泪,他的眼泪很早就流完了。在科迪亚身后,那扇高高的,没有玻璃的窗户之后,火红的太阳升了起来,光是看着它就足以点燃他与头发一样乌黑的睫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