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亡狗
算是之前写的一个小短篇的姊妹篇,尝试一下切换视角的叙述,滑铲来的有点水,原文链接稍后贴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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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对乐园控的眼中,旋转木马有着两个突出的缺点:一是这个项目缺乏感官上的趣味;二是沉浸在其中时不免让人神伤。
我对旋转木马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倒是有个朋友(又或者算不上朋友,只是同事)对此念念不忘。在一个遥远的下午,他曾站在我身旁的位置,傻呵呵地指着窗外废弃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向我炫耀,而现在他已经死了。
我正出神的时候,房门吱扭吱扭地响了起来,进来的是一个孩子,我想那就是他的弟弟。
“那边的楼今年就要交付了吧,进度不太理想啊。”
我对经理这样说着,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他们不想当着孩子的面讨论死人的事情。经理瞪了我一下,仿佛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外面死了条狗。”那孩子说,说着把三包烟递给了正襟危坐的老太太。
老太太看起来并不严厉,也没有我想象的那种乡土气。
“这事儿在城里头可不稀奇。”老太太说。
我不清楚她是在回答我,还是在回答那孩子。
她把烟抖了出来,先是递给经理,随后又看向我。
她说:“城里头的狗啊,比咱那边多多了。这些狗儿们啊,总归是要归天的,死得多了,大伙儿也就见怪不怪了。”
这话没什么道理。至少在我看来,这里很少有横尸街头的流浪狗,一方面是因为在人生活的地方这些狗儿们总归是能混到点残羹剩饭的,另一方面就是这里专门有人负责清理这些东西。
“您孙子?”经理打量着孩子,问。
“小孙子。”老太太回答。
那孩子有些拘谨。我想。
“多大了?”经理继续问。
“明年要中考了。”
经理朝我伸了伸手,我把打火机递给他,他拿着打火机晃来晃去,迟迟没有点烟。
“正是关键时期呢。”他说。
“是,要不是怕没人照顾他不行,就不把他带来了。”老太太回答。
“我自己要来的,我什么都懂。”那孩子装着成熟的样子说到。
真是和哥哥一个样子,我想。他哥哥比我小几岁,却总喜欢给我讲大道理。
“旋转木马有什么好玩的,我不明白,那是小孩子玩的。”我看着他那副傻乐的样子问。
“外行了吧?你不能只从形式上去评价一个游乐设施。旋转木马虽然不能让人肾上腺素飙升,但它却能用一圈一圈的轮回轻轻托起人们心里最柔软的角落。这就和我们生活的每一天一样:难道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工作睡觉工作睡觉,觉着无聊,日子就不过了吗?这一圈一圈的轮回,正是让游客去体会看似僵化的循环中那些细微的变化。”
“我有点没懂你的意思。”
“你想,是不是每一圈看外面的时候都能看到不同的东西?”
“算是吧。”
“陪你一起玩的人也可能从父母变成对象。”
“也没问题。”
“这就是我想说的,去感受生活。”
“我搞不懂这有什么意义。”
“前辈你就是这点很无趣啊,怪不得你还没有女朋友。”
“这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我看反倒是你浪漫过了头吧,这家游乐园已经停业很久了吧。”
“都一样啦。”他笑着说,说完便从窗边离开了。
经理点上烟,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那孩子则是躲到屋子里去了。
“你带他出去逛逛吧。”老太太对我说。
我推开屋门,才发现他正坐在哥哥的床上偷偷地抹着眼泪。我本想去叫这孩子的奶奶来看一眼,但又觉得这事儿该自己解决。
我注意到他正盯着墙上的海报,于是开口说:“德尼罗,他是个好演员。”随后我又想到,他还小,或许也不懂这些演员啊什么的。
我坐到他身旁,想起我还年轻的那些日子。
“我曾经也很喜欢这些东西。”我说,“你哥哥是个好人。工作很认真,是个好同事。”
“我知道。”他说,“他也是个好哥哥。”
他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我拿出纸巾,擦了擦他的眼泪。
“打算考这里的高中吗?”我问他。
“我不想哥哥失望。”他哽咽着回答。
这话很沉重,让我不禁把那座未曾谋面的小村子和脚下的这座城市联系起来。我仿佛看到他正躺在流水线的履带上慢慢转向这里——一匹全新的木马,用来替代坏掉的那个。
“和我出去散散心吧,这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说。
我和他奶奶打了声招呼,便牵着他的手下楼了。
他说:“外面死了一条狗。”
我没有心思去想狗的事情,那不是我的职责,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
我回答:“会有人来处理的,你放心就好了。”
他有些失落,或许是对我的回答不太满意。 我不知道是因为他哥哥,还是因为那条狗,又或者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作者:【十二招】亡狗
弗朗西斯科未曾预料到,马丁内斯也会这样淅沥沥地下雨。
两天前,弗朗西斯科携带着友人葛兰西的一小瓶骨灰,越过灰域,远涉重洋,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瑞瓦肖的气候本就偏寒,再加上几日里连绵不绝的细雨,整个马丁内斯从内部向外透露出一股同人相隔的凉意。毫无疑问地,弗朗西斯科选择在褴褛飞旋旅社落脚——这里算得上马丁内斯最热闹的地方了——港口的工人、远道而来的企业代表、整日游手好闲的嬉皮士、脑子里一团乱麻四处乱撞的“条子”,当然还包括他这样的人,来自遥远世界的流亡者,为寻找伊苏林迪竹节虫踏上这片大陆——这群毫不相干,甚至有些互相矛盾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里——在被风雨阻隔的前两日,他就干脆扎根在旅社大厅的角落,默默地看着往来匆匆的过客。如同人们对伊苏林迪竹节虫的想象那样。
伊苏林迪竹节虫,一种传说中像芦苇一样的“幽灵”昆虫。它存在于这神秘的大洲,又或许从来没存在过。可不管别人怎么说,葛兰西一直相信着它的存在,于是他便穷尽半生,背井离乡,在伊苏林迪洲追寻这神秘动物的影子。在梅西纳人眼中看来,葛兰西的行为是可笑至极的。一种看不见摸不到又真实存在的可怜昆虫?怕是五岁的小孩都不会上这个当!弗朗西斯科也不相信,这是自然,一个活得悠然自在的梅西纳人何必要去挂念这天方夜谭般的传说呢?但他还是为了朋友遗愿来到这里了,葛兰西在灰域的长时间的流亡生涯终究让他英年早逝——这便是追求那遥不可及的竹节虫给他带来的惩罚。在临终之际,葛兰西紧紧地握住了弗朗西斯科的手,他自觉自己是为那竹节虫而生的,于是便也想要归根于那片曾出现过那昆虫的土地——最终这位忠诚的追寻者就这样化作了他手中的一瓶土。
今天是弗朗西斯科到瑞瓦肖的第三天,缠绕在马丁内斯上空的阴云终究是被冬日的暖阳撕开了一道道裂缝。大海的波浪缓缓地冲刷在马丁内斯海岸,温暖的阳光穿过旅社擦得明净的玻璃,给人一种久别重逢的暖意。他想是时候了,于是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打算开始为朋友准备的“寻根之旅”。他缓步走下楼梯,大厅中的喧闹声再次布满了他的耳朵。经过两日的洗礼,他早已习惯这里的热闹,径直走向了前台。吧台后站着的是一个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他身着一件紫色的衬衫,在衬衫之外则是一件标准的马甲,鲜红艳丽的中短发在他头上喷涌而出,暂且掩盖住了发根深处的乌黑。见到他走了过来,年轻人热切地招呼起了他,先生,昨夜您过得怎么样,有什么需要的吗。
弗朗西斯科的目光快速地扫过吧台,最终停留在那台精致的咖啡机上。他露出微笑,您帮我弄杯咖啡吧,记在我的账上就好。吧台后的小伙子马上就动了起来,娴熟利落的动作使任何一个看了的人都会觉得心满意足。趁着这功夫,他注意到了吧台右侧墙壁的一张照片,现在看来这张照片是如此的引人注目——上面是两个男人的合影,其中一个穿着同样的紫色衬衣和黑色马甲,另一位的穿着则显得过于乖张——这人神情扭曲,未曾修剪过的毛发在他脸上肆意地生长着,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朋友。
想来您应当是对那张照片感兴趣的,显然手头上的工作并没有占据那年轻人太多精力,您也是为了寻找伊苏林迪竹节虫来到这里的吧,那张照片正是我父亲与那发现竹节虫的男人的合影。上一次目击竹节虫的就是这个看起来“迪斯科”得一塌糊涂的家伙,要没有他,估计这世上也就没人再相信有伊苏林迪竹节虫了。
这突如其来的情报一下子点燃了弗朗西斯科心里的一把火,在他看来那神秘的竹节虫当然只是某种集体的幻想,他从未见到过任何真正观测到竹节虫的记录。那这位神秘动物学家可曾拍下这伟大动物的照片?他追问着。
神秘动物学家?不,那家伙是个“臭猪猡”,他可没有带着工具记录这些神秘动物的灵气。但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不是因为他从不说假话,而是见过他的人都能从他眼中的倒影一窥那神秘生物的轮廓。说着说着,他就将弄好的咖啡摆了上来,您可以多在马丁内斯逛逛,这里到处都是“他妈的”竹节虫。
二十年前,马丁内斯经历了一次大修整,在那之后,大革命的痕迹逐渐在这片土地上退去,一股现代化的风从马丁内斯海滨吹向了整个瑞瓦肖。弗朗西斯科站在褴褛飞旋旅社的门前,他环顾四周,旅馆南边有一座修复后的菲利普三世的纪念碑。这位放荡的国王在环岛中心,被四周的钢铁洪流围绕着。他打消了一睹国王尊容的想法,转身向马丁内斯的深处走去。
与褴褛飞旋旅社紧邻着的这栋建筑在数十年前被称为东德尔塔商业中心,在大修整后,它同样获得了更现代化的外观和更时髦的名字。可惜新面貌并没能使这里重获第二春,弗朗西斯科抬头望去,这栋有着些许梅西纳风格的建筑并没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直到他将目光落在建筑底部的书店,上面印着大大的伊苏林迪竹节虫的海报。
进了书店,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书店正中心的柜台,上面放满了“见了鬼”的竹节虫书籍。那昆虫的名字淹没了他的眼睛,于是他只能依稀辨认出其中一些标题《加尔特谈伊苏林迪竹节虫》《伊苏林迪竹节虫百年历史》《警察与伊苏林迪竹节虫秘闻》《马丁内斯与伊苏林迪竹节虫的不解之缘》……弗朗西斯科心里清楚,这些书里都没有真正的伊苏林迪竹节虫,他还是应当走出门去,同那些马丁内斯的古老影子交谈。
沿着海岸再继续走一段距离,他注意到了一面未遭修整的老墙,上面有着用红油漆写得漂漂亮亮的涂鸦“我爱你,坤诺”。他本以为这是哪个艺术青年脑子一热的表白,可走近了才注意到墙脚下的警示牌。这涂鸦也是那发现了竹节虫的警察留下的,展示牌上大肆宣传着竹节虫对瑞瓦肖的重大意义,还有的就是这特色的竹节虫带给了大众什么样的好处。可他没从上面找到有关坤诺和那警察的答案。
再向里探寻,就是马丁内斯的码头了,这段时间游客不多,正是较清静的时候。清凉的海风与浪涌的清脆声从海湾边向他飘来,他闭起眼睛,将一切都交给了瑞瓦肖。他看到他的灵魂从躯体中升起,越变越轻,温柔的阳光径直穿过他的身体,投射到他身下的钢铁丛林中去。倏尔,一股遥远的声音从他内心深处响起,寻找吧,再去寻找吧,只要你肯坚持不懈,我的孩子,总有那么一瞬间,你会看到你们前仆后继地所追寻的那个幻影,她一定是存在的。
太阳映照在他背后的公寓和褪去了战争伤痕的海岸线上。他看见远方一座古老的海堡尤其突出,仿佛并未受到这笼罩万物的光芒的影响,那突兀的阴影使他从幻想中惊醒……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
孩子,你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呢,可千万别寻短见啊。声音从弗朗西斯科的身后传来,确切地说是后上方。循声而视,一位和蔼的老人站在公寓三楼的走廊里正一边吸烟,一边向他挥着手。
您多虑了,我只是……稍微出了神。弗朗西斯科回应着。
那你是来干什么啊,小伙子。老人扯着嗓子喊着。
那一瞬,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老人带给他的安全感,弗朗西斯科不自觉地就张开嘴回应了他,竹节虫,我来这里找伊苏林迪竹节虫。
那老人轻轻地笑了笑,告诉他,在这里你是找不到伊苏林迪竹节虫的,你要是真心想找,就到海岸的那边去找吧!
真的存在吗,伊苏林迪竹节虫?弗朗西斯科几乎是带着哀怨的语气向老人发问着。他用讽刺铸造的盔甲正在老人眼中慢慢地熔化,他的内心深处也渴望着一个肯定的答案。他并不是不相信伊苏林迪竹节虫的存在,只是害怕自己的追求被人嘲笑。于是他隐藏着自己,甚至站在了朋友的反面,讥讽着朋友的同时,也讥讽着自己。
当然,我的孩子,它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存在于你我的心中。也许今天你没法在这里找到它,可就算没找到又能怎么样呢?放轻松孩子,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尝试,失败的经验同样是我们的力量。老人向他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那是暮色苍苍的前人看到迎头而上的后辈的由衷宽慰。
弗朗西斯科告别老人,他沿着海岸线,向反方向寻觅着竹节虫的踪迹。他跨过矗立着的水坝,踏足马丁内斯的新经济中心。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再次从这片土地上拔地而起,用高大的阴影覆盖着这个曾经的小渔村,财富的引擎在这里肆意地咆哮,而远处的海浪时不时地冲击着这一侧的海岸,发出一阵阵低沉的轰鸣声……
小渔村早已不见了踪影,衰败的铜臭重新笼罩着这里,高贵的造物同财富一起涌入这里,将不修边幅的野草野花一并吞没。
弗朗西斯科在这片新开发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时常能看到一些宣传着伊苏林迪竹节虫和那发现者的告示牌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他没有试着走近它们,他想在这里找到更自然、更野性的东西。于是他往深处去了,他看到了那座古朴的教堂,人道主义之母的蜡画骄傲地屹立在那里,她椭圆形的脸庞上写满了悲伤。再往后便是不久前刚刚完工的地之角公园,被精心设计挑选过的鲜花簇拥着这里,来来往往的行人只顾得匆匆地拍照留念,之后离去。
夕阳的余晖映射在他面前的灯塔上,他再次闭上了眼睛,全心投入了自己的感官。温暖的触感在他身上荡漾,大海的声音在他耳旁回响,芦苇的清香在他面前拂过,他再次同瑞瓦肖年轻的命运腾空而起。他注意到一个老人的灵魂飘荡在那里,他仅仅是沮丧地坐在那里,盯着眼前木柴上行将熄灭的星星火焰,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之后在老人的身边出现了芦苇,一根根的芦苇。
弗朗西斯科的心急剧地跳动了起来,他注意到那巨大的生物正舒展开来。那生物用着她那小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激动得双腿直打颤,险些跪了下来。
那昆虫注意到他的激动,就靠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
弗朗西斯科同她对视着,泪水默默地从他眼角流出。
我存在。一阵声音从竹节虫的方向传来。
弗朗西斯科的泪水最终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划过他那崎岖不平的脸,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他清醒了过来,眼前的幻象慢慢地褪去了。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失去理智,没有发疯,刚才眼前的不只是幻象。她存在,她在瑞瓦肖的上空盘旋着,而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一定回到这片土地——红色的巨人来过,就永远不会逝去。
等到她回来的那一天,便不再需要流浪。
弗朗西斯科从背包中拿出了挚友的骨灰,向前一挥,让他随着风去了……
诺兰的研究室位于第七协议区的东部,也就是过去说的赫格维希那一片,沙兰士餐厅则是远在密尔沃基大道。到达沙兰士餐厅已经是傍晚,我把科迈罗歪斜地怼进巷口的阴影里,匆匆下了车。街边的几个嬉皮士笑呵呵的招呼我,我简单学着他们的样子摆了摆手,便径直往餐厅去了。
推门时铜铃呛啷一响,廉价大麻和煎肉油脂的混浊气浪扑面而来,弄得我一阵反胃。我环视了一周,看到瓦尔多夫正靠在餐厅角落的卡座里,深蓝色牛仔夹克随意敞着,露出底下洗得发脆的白色棉T恤,领口被汗渍晕出地图般的黄斑。米白色八角帽压住亚麻色乱发,帽檐阴影盖住了他那张不够正经的脸。
我走到桌旁,把卡片丢在了桌子上。瓦尔多夫的眼睛没有从菜单上挪开,不一会儿,餐厅的服务员就靠了过来。
“两位先生要点什么?”
瓦尔多夫这时才抬起头来:“我的意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老爷想要什么。”
“经典套餐,或许可以多加点料,钱不是问题。”我回答。
他摊摊手,“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就经典套餐吧。”
那高个子的服务员一脸不情愿,仿佛是在抗议我们逗嘴似的点餐方式。但他也没多说什么,悄咪咪地离开了。
瓦尔多夫这才拿起我丢在桌上的卡片。他看了一眼,随后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说:“黑手党也要掺和这档子事吗?”
“是私事。”我说。
“那个拉美人也是这么说的,谁信呢。”瓦尔多夫有些轻蔑地回应了我。
“拉美人?”
“之前打黑拳的那个,你应该认识吧,我记得是委内瑞拉人来着?”
“卡洛斯吗?”我追问道。
“对,就是卡洛斯。”
卡洛斯是芝加哥有名的拳击手,早年间我和他有过一些交情。如果不得不和他对峙的话,那整件事情就会变得相当麻烦。但整体来讲,我还是比较乐观的。我不认为有蠢货会找个拳击手执行暗杀任务,那卡洛斯就有极大可能和我一样接到了某个方面的保护委托。
“那还真有些棘手。”我没有急着反驳瓦尔多夫的推测,只是借坡下驴把话题继续下去。
“调查他需要多久?”我问。
“和之前没什么不同,或许还能再快点。”瓦尔多夫点了一支烟,继续说:“他最近很有声量,我早就注意到他了。”
“越快越好。”我说。
“先给你打个底吧,在我调查他的时候,意外找到了一些材料。从材料的内容来看,艾萨克·柯本和‘暴风蝶事件’有很深的渊源。”
我没作声,心绪回到了过去,任由悲伤把我淹没。我伸手去够桌上的盐罐,却不小心碰倒了胡椒瓶。瓦尔多夫咳嗽着扇开烟雾,我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指,突然想起她总说我往薯条上撒调料时像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那是在唐人街的日子,我们总去第六大道那家24小时快餐店,她会把番茄酱挤成爱心,而我只是无趣的把酱料甩在上面。
“艾萨克曾经在新纽约的一家仿生技术公司呆过。后来他所在的实验室出了疏漏,整家公司都搬离了美国。”瓦尔多夫说着停了下来。
“你脸色比这桌布还惨白。”瓦尔多夫弹了弹烟灰,烟头在玻璃烟灰缸里发出滋啦的声响,“需要我叫杯咖啡给你醒醒神?总是沉浸在过去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好处。搞清楚一切,这才是能让你解脱的唯一方法。”他试图用讲道理的方式打破沉默,可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记忆里那天也是这样闷热,她穿着我送的牛仔外套,发梢沾着不知名的花瓣。我们在中央公园分别,没想到那就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艾萨克·柯本十年前就该被吊销执照。”瓦尔多夫继续说着,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篡改第一批生物科技的基因数据。那时候,就该有人把他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牢。”瓦尔多夫挑了挑眉,把卡片在指间转成虚影:“所以这次你要当复仇天使?还是好巧不巧的要保护可能是你仇人的家伙?”
“没什么仇不仇,一码归一码,该忘掉的事我早忘掉了。”我回答。
他听到这无趣的回答就低头玩弄起菜单来了,用铅笔在奶油蘑菇汤那栏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但我知道他记得——记得葬礼那天我在墓前烧掉的笔记本,记得那些被火焰吞噬的潦草字迹,记得我发了疯似的在实验室废墟里翻找碎片,直到指甲缝里塞满暗红的铁锈。
服务员端上滋滋作响的牛排,血水漫过盘边的西兰花。瓦尔多夫突然把盐罐推过来,金属边缘还沾着刚才的胡椒粉末:“要不要整罐都倒进去?说不定能吃出时光倒流的味道。”他说话时嘴角带着惯有的戏谑,可我分明在他镜片反光里,看到了自己失去体面的模样。
“她早就死了,我再提醒你一次。”瓦尔多夫说。
我在诺兰教授的宅邸前,芝加哥的风向来硬得唬人,像把锯子一下下割着我的后颈。身上深红色的油蜡夹克早就被工厂废气腌成了酱色,灰格纹古巴领衬衫的领口松垮地耷拉着,露出底下一条旧伤疤——那是某场肮脏的战争给我留下的纪念品。伐木裤的皮带扣卡在倒数第二个孔,黑灰拼接的德训鞋鞋头裂了道口子,露出里头泛黄的袜子。这副德行,连街角的嬉皮士见了或许都得皱眉头。可诺兰教授要是想越过家族办事,就不会在乎这些。她指名的是黑色产业里的金牌销售,而非那些时髦得吓人的私家侦探。
管家开门时,眼珠子活像黏在我鞋尖上动不了似的。过了两秒,他的喉结动了动,如同咽下一口隔夜的威士忌。“斯皮瓦克先生?”他故意把重音压在“先生”上,仿佛这样我就会像个小女孩似的羞红脸,可惜我对我的打扮还算得上满意。
“称呼我的话,‘波’就好了。”我跨过门槛,皮革鞋底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沙哑的摩擦声,像条瘸腿的野狗在蹭痒。
大厅的吊灯采取了某种仿生设计,缓慢移动的光线冷得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照得墙角的金属雕塑泛着青灰色。那雕塑是副脊椎骨和齿轮拼成的抽象人形,关节处嵌着微型电机,每隔几秒就抽搐一下,发出细碎的咔嗒声。我盯着那玩意儿看了三秒,突然意识到它用的是真人的腰椎,骨头上还刻着NTIT研究所的激光编码。
“有点意思。”我冲雕塑抬了抬下巴,指望着管家给我说道上两句。
管家没搭腔,只是用白手套指了指楼梯旁的黑色皮质沙发说:“请您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知会主人一声。”
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了,我自然也不会像个乖宝宝似的坐在沙发上傻等着。我站了起来,没有选择去琢磨那个雕像的结构,而是来到了吊灯的正下方。吊灯看起来让人有些不自在,我没看出它到底是模仿什么做的造型。正当我绞尽脑汁想着的时候,一阵诡异的噪声接近了。
我回头看去,来者不是那个管家,而是有着昆虫外形的仿生机器人,个子倒是大得多,大体上有个半米高。
毫无疑问,引导的任务已经被丢给它了。这让我感到有些委屈,我真心希望不是那老头嫌我上不了台面,就把好好的活丢给机器人干。
穿过几道足以让我对这栋建筑的实际大小感到震惊的门后,我的疑虑也总算是打消了。
诺兰教授背对着我站在巨大的玻璃帷幕后,她身上那套铅灰色西装的剪裁精致,一看就是大人物的手笔。她的长发一丝不乱地垂到腰际,发梢泛着新材料特有的冷光。她手里捏着一截机械手指,指尖滴着暗红色的液体,在实验台的试纸上洇出几粒血珠——或者机油珠,至少我是这样希望的。
“斯皮瓦克。”她转过身,耳钉的蓝光频闪随着仿生机器的沉寂逐渐缓慢下来,“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我没吭声,只是盯着隔在我们之间的玻璃巨幕发呆。
“这不是为你准备的,我的实验需要无菌环境,所以待客时都是这样。”
我点了点头,表明我接受了这个理由。
“我得承认这间仿生实验室相当宏伟,为此我受些委屈也没什么怨言。”
“也是你在美国能见到的最前沿的研究系统。”
我笑了笑,没有对她的自卖自夸做出评价。
“所以呢,你想让我搞点什么东西?”我问道。
“我需要你保护一个人。”她把机械手指丢进桌上的培养皿,金属撞击声刺得人牙酸。“艾萨克·柯本,芝加哥联合银行的执行董事。他最近有些不安分,但我还不想失去这个投资人。”她说着,柯本的资料开始在玻璃巨幕上显现。
我没急着回应,目光扫过屏幕上的信息,滚动的数据流里夹着几个熟悉又令人厌恶的词。那之后,我没想太多就开口了:“女士,我想您也许更需要个私家侦探或是找个穿防弹衣的童子军,而不是一名车手。”
她嘴角抽了抽,铅灰色的指甲在空气中划动。一张全息照片浮现在屏幕上:那是个谢了顶的中年男人,西装领口别着枚金质齿轮胸针,瞳孔里隐约映出个戴兜帽的影子。
“我不知道你在不在意新闻,在他的新闻发布会后没多久,他的司机就被发现在密歇根湖里打盹。”诺兰的声音像冰锥敲玻璃,“肺里灌满了义肢润滑剂。昨天他的私人保镖被吊死在联邦大厦顶楼,两条胳膊被卸下来绕成DNA双螺旋,艺术得很。”
我盯着艾萨克·柯本照片里的兜帽影子。那人看起来并不高大,或者说有点像女人。
“所以您是想再给这位先生找个能喝的司机?”我掏出口袋里的扁酒壶灌了一口,劣质威士忌烧得喉咙发烫。“还是说您需要个背锅的?”
诺兰轻轻地挑了挑眉,她转身走回工作台,继续着手上的工作(我猜想她需要找点什么事干才能让脑子灵光点),说:“你知道芝加哥现在有多少外籍劳工吗?八成。其中六成通过芝加哥联合银行的条例接受了改装,剩下的则白白把钱交给了圣特莱沙人。”她突然捏住手指的第三节,电机发出尖锐的嗡鸣。“艾萨克·柯本负责审核仿生义肢申请,而他不知道着了什么道,不愿意继续推进外籍劳工合成化的计划——这相当于把今后美国的长时间的工业成果无条件地让渡给了圣特莱沙人。”
“别绕弯子了,女士,我对这种国家大事没那么上心。你想我怎么样?”
“给我看住他,最起码到这周五。别和我东扯西扯,你们这样的人做什么行当我心里有数。那帮黑手党怎么给你钱?”
“每天200美元,预付20%,剩下的要等货安全送到。”
“我给你两倍。”她转过身来,玻璃巨幕的光晕在她西装上镀了层蓝边。“一次结清,事成之后再额外给你一份。”
管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后,他悄无声息地递来一只信封。我掂了掂厚度,钞票的油墨味混着房间里化学药水的气味,呛得人喉咙发痒。我抽出张钞票对着光看了看。水印是美利坚同盟国的齿轮国徽,边缘印着I.E138年,没人和钱过不去。
走到门口时,我回头瞥了一眼。诺兰正用镊子夹起那根机械手指,对着吊灯端详,仿佛那是具尸体。蓝光从她耳钉里渗出来,在培养皿的液体上折射出一道诡谲的虹。
刚一出门,冷风便卷着工厂废料的酸味迎接过来,我啐了口唾沫,混着铁锈味的痰砸在阴沟里。这活儿不对劲,指定有什么猫腻。但报酬丰富,我无法拒绝。艾萨克·柯本的照片在我的脑子里不停闪回,那个兜帽影子令我想到了几年前那起悬而未决的案件。
我走回车旁,手指划过引擎盖上剥落的午夜蓝车漆,金属表面还留着去年在运货蹭出的划痕。这老家伙的V8引擎像头被铁链拴住的野兽,低吼声里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就跟芝加哥的天气一样,锈得掉渣,但骨头硬得很。
拉开车门时,铰链吱呀一声,皮革座椅的裂缝里渗出烟草和机油的混合味儿。仪表盘上贴着一张泛黄的贴纸,印着沙兰士餐厅的广告语,那是我同朋友接头的地方。钥匙插进点火器的瞬间,引擎轰然苏醒,排气管喷出的黑烟惊得路边的乌鸦飞上了天。我瞥了眼副驾座位底下的暗格,里头塞着把改装过的特斯拉线圈枪——奥姆·葛雷斯的手艺,说是能瘫痪仿生义肢的神经接口,但我更信自己的老把戏。
后视镜里,诺兰的宅邸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收音机滋滋啦啦响着,播音员正念叨同盟国最高法院的审判倒计时。我猛踩油门,科迈罗的轮胎碾过坑洼的柏油路,颠得仪表盘上的空酒瓶咣当乱响。芝加哥的霓虹灯在挡风玻璃上糊成一团血色,像极了那截机械手指滴落的暗红液体。
远处传来螺旋桨的轰鸣,同盟国军警的无人机群正掠过密歇根湖,探照灯扫过黑豹党的涂鸦标语:血肉与钢铁同属劳工。标语底下多了行新喷的红漆:审判将至。
文:亡狗
本来写的时候有想过以宝物为主题讲述这个故事(参考了邯郸的初中生事件),埋藏财宝嘛。但转念一想这样写的话未免有些太过于消极或者说恶毒了,于是采用了故事主题的另一个方面,也就是城市化进程影响下贫困地区道德与精神生活上的衰退,希望大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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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亚程像往常一样醒了过来。昨晚有些折腾,但总归还在可控范围里。
张亚程简单收拾收拾就出了门。王子耀还没来,张亚程也没在门口等他,自己往学校去了。
乡里的土路湿漉漉的,好像在什么时候下过雨了。初春的雨寒气逼人,张亚程把手缩进袖子,揣在棉服的口袋里,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快了。
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什么人正看着他,但四下无人,他只好当成是自己的错觉。走到大道上时,那种软塌塌的不安感才终于消失了。他的肢体慢慢舒展开来。在路旁的早点摊,那位阿姨问他平时一起来的同学到哪去了。他有些生气地回答说,不知道。
到了班上,班里的同学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他先是看到了王子耀的座位,桌面很干净,桌子上的书码放得整整齐齐。显然座位的主人还没有来。
他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去看同桌的座位,缓缓落座。前桌的同学有一些好奇地回过头来,向他询问同行者的下落。
他感到脸颊微微有些发热,厉声回应道:“不知道!我们又不是连体婴,我想自己过来就自己过来了,仅此而已。”
张亚程的反应明显吓了那人一跳,他自讨没趣地把头收了回去。张亚程则偷偷地为自己刚刚过激的行为感到懊恼。
没过多久,上课铃声响了。张亚程身旁的座位还在等待着主人的到来。一向严厉的班主任看上去有些不安,但他对王子耀的缺席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下课休息时,张亚程被外班的大个儿叫了出去,他们三个总是混在一起。
“‘瘦子’的事儿怎么样了?”大个儿问。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张亚程显然不太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大个探着身子往教室里看了看,问:“今天他没来?”
“谁知道又犯什么病了?”张亚程没好气地回答。
“切,真没意思。下午放学的时候记得给我带瓶冰红茶,要大瓶的。”
大个儿说完就离开了,那之后张亚程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放学后也没理会大个儿的话,径自回家去了。
家里空荡荡的,父母长期在外打工,张亚程铺上床翻过身,望着天花板,想了很多。他想到母亲离开之前的那段时间,想到刚认识王子耀的那段时间,想到与奶奶的永别,想到曾经的蔬菜大棚,想到一双僵死无神的眼睛,想到泪水从一个人的眼里流出,又落到另一个人的眼里。
他沿着田埂缓缓挪动着脚步,越走心里越感到沉重。终点是那片业已废弃的蔬菜大棚,现在早没人种菜了。大棚旁的土地明显发黑,失去了前一日的僵硬。
他很快找到王子耀的位置,在一旁坐了下来。
“本来没必要走到这一步的。”张亚程先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但王子耀没有回应他。
张亚程低着头,继续说了下去。
“你和我认识这么久应该也清楚,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当然,也许你觉得我有恶意,也或者我真的欺负了你。但你知道,那不是事实。大家都知道我们经常待在一起,或者说是一起混的,都知道我们是好兄弟。我们当然是好兄弟,我比你壮,所以我会保护你,你也经常拿你的零用钱来和我一起分享。这很公平。你是个乖宝宝,谦逊有礼貌又听话,我们本该把这样的友谊一直维持下去。那是多好的情谊呀。但我想不通,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呢?”
张亚程说着,忽然感到有些哽咽,再说下去,泪水也许就会决堤而出。
“大个是大个的问题,对吗?你不喜欢他,所以你才反抗,对吗?你可以讨厌他,你当然可以讨厌他,但你不该让我在他的面前难堪。我有些急切,是的,我承认我当时有些急火攻心,不小心打了你一下。但说到底,这还是因为你没有好好和我说啊,或者是你说的时机不对。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是轻轻打了你一小下,你就不说话了呢?朋友兄弟,我是真心地向你道歉,大个儿也要向你道歉,当然我知道你讨厌他就没让他来,但他求我帮他请求你的原谅。”
几滴泪水穿过土层,渗透到王子耀的脸颊上,冰冰凉凉的。张亚程站了起来,盯着他的脸,或者说认为自己正盯着他的脸。
“你站在了一个不该站的地方,或者是做出了一个不该做的动作。我没想那样对你,真的,我向天发誓。说实话,你倒下的时候可着实吓了我一跳。那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你根本就不懂!你没想过我过着的是怎样的生活,你这自私无耻的家伙,你就那样倒下了。一声不响地倒下,毫无生气地倒下。可好在你是偷偷地倒下的,没让任何人看见,就连大个儿也不知道。兄弟,我知道你心里是想着我的。我也是想着你的,你看,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来的地方。我美好的童年就埋藏在这里,现在你也在这里,现在我的宝贝属于你了。”
张亚程说着,拿脚踩了踩王子耀身体之上的土地。过于松软了,他想,但幸好再也不会有人回到这里,大家早把这里给忘了。他也想忘掉这里,但他忘不掉。王子耀愤怒的表情仿佛要从他的记忆中冲出来。那是他关于王子耀的最后一个印象。那是一个曾经唯命是从的小弟突然爆发的印象,那是张亚程没见过的表情,在把他反锁在茅房的时候没见过,在把他的零花钱抢过来的时候没见过,在拿他的名字开玩笑的时候也没见过。可偏偏是这一次,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王子耀就是忍无可忍了,他愤怒地朝张亚程扑来,张亚程下意识地保护了自己。
就连昨晚大雨也没法将那层印象从他的视网膜冲走,张亚程举起铁锹,疯狂地朝曾经同伴的脸上挥舞着,直到血肉模糊。他还是没能忘掉,一觉醒来的时候都没能忘掉,买早餐的时候没忘掉,上课的时候没忘掉,和大个儿说话的时候没忘掉,就连看着家里的天花板的时候也没能忘掉。
那就永远地活在那里吧,张亚程这样想着,就像你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王子耀的失踪总算引起了乡里的恐慌,张亚程坐在床上,看着家门口王子耀常常等他的地方,什么都没做。夜深了,一具孩子的尸体被从废弃大棚外的冻土层下挖了出来,但王子耀还留在那里。
作者:【十一招】土木風
中靶:無
勝負結果:全勝
本作品同時獲得本屆人氣投票第一名。
我重生了,重生在吃掉那盘韭菜馅饺子之前。我看看饺子,饺子们也看看我。它们个个皮薄馅大,面皮底下透出绿色,馅里还放了鸡蛋和粉丝。我抬起筷子,脑海里突然有个声音制止我,说:
“别吃!”
“为什么不能吃?”我问。
“吃了会死。”
“为什么会死?”
“我知道你讨厌吃韭菜。”
“我确实不爱吃韭菜,但韭菜又没有毒。”
“不是毒的事,”它说,“你从小到大被迫吃了多少韭菜,你不记得了吗?”
我回想起那些绿油油的韭菜,炒鸡蛋的、炒豆芽的,包在面皮里的,漂在面汤里的,混在我喜欢的菜里,或者在每一顿饭都专门摆在我面前的,突然感到一股酸水从胃里返上来,连记忆里的呕吐物都是绿色的,条状的绿叶粘在马桶内壁上。
“你看,对吧!”那个声音接着说,“我是你的后代派来的,你可以叫我系统。因果律中心监测到这盘饺子是一个重要的边缘节点,以你当前的心理状态,短期内只须再做一个违背自己意愿的决定就足以使你的大脑冲破阈值,发生严重的器质性病变,消除你的求生意志并在时间线上造成一系列不可挽回的影响…”
“简而言之,再吃一次韭菜我就会得抑郁症然后自杀,也就不会有后代,所以我未来的后代派你来救我。”我说。
“就是这样。”系统回答。
我不说话,只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起一只饺子,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在系统的惊呼声中,世界天翻地覆,视野中闪过很多我还没见过的景象。再睁眼时,我又坐在桌边,盘里的饺子一个也没少。
“你怎么不听劝呢!”系统急了。
“这是我妈做的,她希望我吃。”我说。
“你拒绝啊!”
“你等着。”我对它说。
过了一会,我妈来了。“怎么不吃饺子呀?”
“我不爱吃韭菜。”我说。
“昨天年夜饭你都不来吃,专门再给你做的。”我妈说。
“公司让我加班。并且我不爱吃韭菜。”我说。
“吃点吧,刚煮的趁热吃,这次调的馅不咸。”
“我不想吃韭菜馅的。”
“我跟你讲啊,昨天早上我想买油条,韭菜馅里不是要放油条吗。结果卖油条的那老头回老家了!我上网看见别人加粉丝,才加粉丝的,没想到也挺好吃的。”
“嗯嗯。”
“馅里我加了生抽、蚝油、盐、鸡精、香油,还放了点虾皮,你以后自己调韭菜馅也可以这么做。”
“嗯嗯。”
“吃一口吧,啊——”我妈夹起一只饺子送到我嘴边。
我躲开了。“不吃。”
“要是好吃,我把剩下的冻上给你带走。”
“不想吃。”
“为什么呀?”
“因为我不爱吃韭菜。”
“我记得你以前吃韭菜呀。”
“我不吃,我从来都不爱吃韭菜。”
“噢。尝尝吧,这次做得挺好吃的。”
我妈把筷子放下,回厨房了。她要给下一锅饺子点凉水。“看,就是这样。”我对系统说。
“你拒绝得还不够坚定,”系统说,“你总是拒绝得淡淡的。你要捍卫自己的主体性,释放一些真实的情绪!加油,我给你倒带回去重来一次。”
眨眼间,我回到一分钟前。“尝尝吧,这次做得挺好吃的。”我妈说。
我突然暴起:“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
“你怎么说话呢?”我妈将眉一横,斥责道,“又没说非让你吃,我辛辛苦苦包饺子给你吃还有错了呗?养你养成仇人了?搁以前谁管你啊?我们那个年代过年都不一定吃得上饺子,知不知道?从小你就这样,身在福中不知福,每天吃饭苦着个脸,跟谁欠你的一样…”
我听得头昏脑胀,有些想死。系统撺掇我:“就是这样!加把劲,把桌子掀了!”
“真的?”我说,“那你可给我兜底啊。”
“我给你兜底。”
我于是猛地站起身,一把将餐桌掀翻在地,发出轰然巨响。
“我不吃!我说不吃就不吃!从小到大我都不吃韭菜,你总逼我吃!”我大吼道,“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你要不重复一下五分钟前我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说我不吃?什么叫没非叫我吃?是不是要把饺子塞我嘴里,才叫逼着我吃?”我拾起那只饺子盘,啪的一声摔在我妈脚边。“我不吃!今天我就是死也不吃!”我跑去厨房,把一锅饺子都泼进水池,又拿来菜刀抵在自己脖子上。“再逼我吃我就去死,再逼我吃我就把全家东西都砍了、砸了然后跳楼!”
气氛突然凝固了。我妈被我吓得跌坐在地,她没有再骂我,而是默默地低下头,用袖子擦眼泪。我突然感到无比惭愧,那细微的抽泣声使我感觉自己是一个从头到脚都不该存在的人。系统也沉默了。我跪下去,从地上一只只地捡起已经破了的饺子,送进嘴里。我妈一边哭,一边看着我。短暂的眩晕之后,我再次回到餐桌前,与完整的一盘饺子大眼瞪小眼。
“我觉得,”过了好一会,系统才说,“我觉得,她可能听不懂你说话。你们语言不通,你们沟通不畅,你们有代沟。我攒了一些积分,给你俩兑换了一对翻译器,一会你就按内心所想的来交流试试呢?”
很快,我妈进来了。“怎么不吃饺子呀?”她问。
我说:
“妈妈,我明白:你之所以逼我吃下我讨厌的食物,其实只是因为不知道如何与孤独共处。从幼时起你们玩耍、交际、工作、结婚、生子,生活渐渐匮乏,身边的人也逐渐远去,于是你们想起每个人终将面对孤独死去的结局。因此你要和我共生,希望你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我的生活就是你的生活,这样我就会永远陪伴着你,让你不必面对孤独本身。可是妈妈,你有没有想过,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压迫,一种过于沉重的束缚和期待?我爱你,但你为什么不愿放我自由?”
我妈说:
“孩子,你说得没错,我们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恐惧孤独,又不得不自己摸索应对恐惧的方法,没有人教过我们,社会也无法给予我们任何帮助。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寻求金钱,一些人寻求情感刺激,一些人沉迷于爱好,一些人则将自己拴在配偶或后代身上,我们这样做不是因为我们喜欢,只因在孤独的重压之下,我们是石板下弯曲生长的植物。到如今,一切已形成定局,茎秆早已固化,即使是扭曲的、畸形的,我们已经各自有了应对这一切的方式,在这一层面上,没有任何两个人能够相互理解。我们沿着自己的道路渐行渐远,早已回不到原先的位置上,要改变自己无异于斩茎断根。孩子,我们一代代的人都是这样生存的,你不能要求太多。”
我说:
“妈妈,我可以理解。你的朋友忙于各自的家庭,你的丈夫缺位,你的孩子也就是我,对你的孤独也视而不见。妈妈,我明白,你周遭的一切就像几堵墙一样将你围在其中,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回音。可是,妈妈,你的人生还有几十年的光景,我也要面对自己的孤独与自己的人生。如果你爱我,可不可以不要将这种负担放在我的身上?我该怎样带着两个人的重量走上我自己的道路?”
我妈说:
“可是孩子,我除去生活之外无事可做。我不知生命的意义在于何处,除去最本能的享乐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是我能够真正体会的。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尊重过我们这一辈人的意志,我们顺从社会生活,如你所说,交际、工作、结婚、生子,通过人云亦云的方式构建我们的人生,确信自己的意愿是不重要的。全世界都在对我提出要求,而只有在你的身上,我才能够动用自己的意志,通过干涉你的行为来确定自己仍然活着,能够对外界造成影响。孩子,我通过控制你来验证自己的存在,因为我的内心无比贫瘠,我的感受无处言说。我通过控制你来为自己选择更好的人生,通过控制你来穿上自己喜爱的衣服,吃下自己喜欢的饭菜。所有这些年的压抑和不甘在血管里奔涌,只有在你身上确认自己拥有权力,我才能够平静下来。孩子,我是爱你的,但多年以来,我已经长成了纠缠着你的形状。孩子,对不起,但反思无异于推翻妈妈赖以生存的一切,妈妈已经无力改变,妈妈除你之外一无所有。”
“啊…”我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吃一口吧,啊——”一只饺子由筷子夹着,送到我嘴边。
我没辙了,系统也没辙了。我吃下了饺子,回溯时,系统气得嘀嘀咕咕,骂了很多我这个时代还不存在的词。最后,它说:
“看来只有最后一招了,算你小子幸运,我所有的积分都要押在这上面了。我要请外援,我要制造意外事件,我不信这样还能…这样还能…”
系统请的第一批外援是一群外星人。灰皮大眼,细手细脚的那一种。一架飞碟吸走了楼下玩摔炮的小学生,人类就与它们开战了。我夺门而出,应征入伍,临上太空之前,我妈追到部队里来,交给我一个饭盒,说:
“怕你路上饿,给你带了韭菜馅饺子…”
第二批外援是一小管丧尸病毒,可能是从哪部电影的世界里捞出来的,我不知道。很快,人们开始互相撕咬,世界进入无政府状态,四处都是血和腐尸的气味。我拖着撬棍,带着我妈一路杀出重围,终于找到一间昏暗但安全的地下室,可以稍作休息。我妈擦干脸上的血和汗,打开背包,说:
“刚路过超市的时候,我看有冷冻的韭菜馅饺子…”
我穿越进男频小说,管家对我说:“夫人为您留下了巨额财产,继承条件是吃完这盘韭菜馅饺子。”我来到30世纪,我妈成了星舰舰长,船上唯一的食物供应就是韭菜馅饺子。我拜入仙门,飞升所需的最后一味仙草气味辛辣,长着细长的深绿色叶片。我进入神话世界,从树干上拔出宝剑,一开口就是唱词:“一盘韭菜馅饺子曾许诺于我的母亲…”
“不行了,真的没有了。”最后一次回溯时我听见系统说。它语气很沮丧。“剩下最后这点积分,只能兑换最普通的外援了。前面那么多都失败,这怎么可能管用嘛…”
转瞬之间,我已经再次坐在家里的餐桌前,面前摆着那盘个个透绿的饺子。说真的,听见我妈在厨房忙活的声音,我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最起码耳边没有子弹飞过之类的动静。我妈来到客厅时,我抢先一步,问:
“我怎么不吃饺子呢?”
我妈愣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这时,她背后的屋门突然响了,那响声来势汹汹,大有不敲开决不罢休的气势。我妈去开门,我姥姥拎着一套保温饭盒跨进门来,说:
“小丽啊!昨天三十儿我都忘了这事儿了。我冰箱里冻了老么多虾,今天想起来了,做点油焖大虾给你带来。你要是不够吃,还有楼下饭店炒的香辣蟹。你吃过饭没啊?这还热乎着呢…”
我站起身,把饺子送回厨房去。我妈看了我一眼,没有制止我,因为姥姥还正在她面前喋喋不休。从小你就不爱吃饭,姥姥说,身板这么瘦…以前对你不好,现在真后悔,要给你好好补补…刚炒的,新鲜的,可好吃了,虾也是今年新冻的…
我挎上电脑包,走出门去。“妈我又得加班,回公司那边了啊!”我说。我妈没有功夫理我,在来回的推拒中,我看见她的后背在微微发抖。
“就这么解决了?”系统在我脑袋里大喊大叫,“前面费那么大劲,怎么这么简单就搞定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了然一笑。
“我妈海鲜过敏。”
沫,今天的刻度是一千四百六十毫升。
收工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半,从矿洞里出来,太阳已经落下。海上的温度降得很快,西风吹来时我尽量躲在别人身后,让汗多流一会儿。我很难过,如果可以在太阳下面再多站一会儿,就可以超过一千五百毫升,获得一次乙等评定了。
队长检查劳动瓶的时候,我请求他稍等一会儿,我双腿间湿漉漉的,工作服还在努力把每一滴汗水吸吮出来,吐进劳动瓶里。我尽量排在队伍最后面,让瓶子多喝一些。我以为下的汗已经足够了,但还是不够。
因为没有得到乙等评定,所以我晚上又得抄写十遍沙城宣言。这对我来说倒不是苦差事,我早就倒背如流了。反倒可以用墨粉来给你写信。
就像上一次写的信,我要澄清一件事,即我并不是一个偷懒耍滑的男子。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能挑,能扛,可以挥舞镐头去敲击那些洞壁,像他们一样口里含着石盐,每敲三下换一次重心,像是劳动典章里说的那样。
我每天可以掘进一米半,挖出古老的骨头,黑色的宝石,不知多少年前的人留下的残片。我每天都挖到头晕脑胀,浑身发烫,浑身的劲儿拧成一股,反反复复地抽旋出去,直到浑身上下不剩一丝力气,昏倒在坑道里。我天生就少汗,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我天生就不会下汗。
可那也没有办法,我们得劳动,这样我们的城才不会陷下去。这片海上的每一座城都在下沉,我母亲来信说,她小的时候,隔海相望,对岸的蓝石还能看见完完整整的十五个城区。巨大的紫蓝色的岩石,骄傲地站在海上;而现在蓝石只剩下了七个城区,他们的高塔变得很矮小,看上去明天就会消失。
我们的城市得用汗水浇筑,才能浮在海上。我很喜欢沙城宣言里的比喻,劳动创造了我们,劳动创造了城市,劳动的痕迹即是生命的痕迹。很不幸,我是生命痕迹特别淡的那类人。我的汗那么少,连自己的重量都无法完全支付。
我很想念你的泪水。
男子的世界里没有泪水,就像女子的世界里没有汗水。我还记得,那次我晕倒的时候,你用泪瓶里的泪水倾倒在我口唇里。那是我们相识的第一面,也是我头一次见到女子,不是从山的另一面看见的蜿蜒的黑衣行旅,不是无光爱室里的温暖触觉,我头一次看见女子的脸,品尝到女子的眼泪。在那之前,我只看见过深绿色琉璃罐中,泪水与汗水交合在一起,用生命的精髓铸造城市的基石,让我们晚一分,晚一秒地沉没。在那之前,我觉得泪水是一种幽暗的光辉,有形体的微光;在那之后,我知道它是温热的,稀薄咸涩的汗水,于是我明白我们本是一般。
你喜欢的那些,刻在山壁上的话:是否有一个时代,我们并不需要将所有的力气和哭泣用来铸造?是否有一个时代,男子和女子不是分隔在山的两岸?是否有一个时代,生命的痕迹战胜过海洋?
今天我挖掘出来的古代碎片上面写,三千年前的沙海,他们用血来铸造城市。
它和我收集的碎片放在一起,补齐了又一块历史。队长说我就是老把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才做不到别人一样出那么多汗,不能诞下那么多的痕迹,但你上次来信问的事,已经有了答案:
不存在传闻中的“美好时代”,我们世世浮在沙海上,滴下血汗。
可又是什么力量让我们创造了这样的城?海上诸多城邦最开始是从何而来?为什么到现在一切都沉没下去了?是谁最先知晓汗水和泪水缠绕在一起就可以支撑我们的世界?
我想去找你。
在夜色中,我可以穿过山脉,前往女子的世界。你记得那个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
就在那里。
“我挖到了,古时候的信。”
矿洞中,一个男子直起腰,举起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只瓶子,里面装了一封信。
“继续挖。”队长呵斥道,“继续挖,多出点汗,能让城市多漂一会儿。”
“为什么以前的城市不会沉下去?”一个少年问,“他们说,好像每隔三百年,就会有人创造奇迹,让城市重新焕发光彩。”
“不知道啊。小鬼。”队长摸摸少年的头,“那是什么奇迹,谁也不知道。努力挖吧,小鬼,等你挖完,积累了一万毫升的劳动后,我带你去爱室,让你知道什么是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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