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轻舟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望向另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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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客用的房间落地窗大敞。窗外,阳光明亮,经过层层厚重的窗帘与纱,照进室内时只剩下柔暗的光影。
一个十四五岁、面庞被一头及肩红发衬得更加冷峻的少年,在桌前坐得笔直,衬衣纽扣一丝不乱,外套服帖地搭在身上。桌子另一边,有着相似面孔与精致妆容的女人半倚在单人沙发上,一头颜色更深的红色长发随意披在肩头。她穿着剪裁利落的浅色外套与深色衬衫,领口略微敞开,露出脖颈上绕着的、一串小巧锋利的金色首饰。
没有人率先讲话,以至于空气都有些发僵。最终,还是更年轻一些的那个率先开了口。
“母亲,我希望你能为我的引荐信签字。”少年说。
“唉,理查德,你大可以直接喊我玛格丽特的,我不介意。”女人不以为意地用食指卷着自己深红色的发尾,“这种事情,没必要大费周章跑来找我解决。你的父亲……”
“我知道你和那所中学的校长有所往来,而且关系不错。如果是你来签字,效果可能要好得多。”少年的语气透露出某种不尽然的克制。
“……你的父亲会帮你打点好一切的。他那的人脉还少吗?”名为玛格丽特的女人自顾自地将话讲完,她刻意地将人脉两个字咬得很重。“实在不行,他还可以用上那些充满火药味的强硬手段。那男人最擅长这些……”
理查德没有回应,只是抽出一页折叠整齐的信纸,小心地将其摊开放在桌上推向她。那是一封格式严谨的推荐信,以干净标准的打印字体书就。密密麻麻的墨迹下,只有最底部签名处留出一片引人注目的空白。玛格丽特注意到,左上角印着学校的浮雕标志——确实是一所她相当熟悉的私立中学,爱玩精英教育与寄宿制那一套。
“父亲不知道这件事。这是我自己的主意。”理查德说,“内容已经写好了,你只需要签上名字……”
“哦?”玛格丽特略带意外地挑眉,眼神第一次同桌面对的“来客”上,“很有想法嘛。你现在多大,十五岁?好像是该到叛逆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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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不动声色地看向她。玛格丽特饶有兴致地将之打量一番。
“而且你长得很像我,越来越像我了。”
仍是沉默。沉默在空气中不自然地涌动。玛格丽特切回兴致缺缺的模式,转向其他方向找乐。她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烟盒,动作缓慢却熟练。下一秒,雕着漂亮花纹的打火机清脆一响,火苗在她指尖短暂地跳跃起来。
理查德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那团微小的光源牵引去了,悬在桌面上的那只手轻颤了一下,离那只被玛格丽特随意甩在桌上的烟盒不过两寸远。但最终,他缩回了手,什么也没有说。
银灰色的烟雾从桌对面缓缓升起,连同某种苦涩的气味在二人之间氤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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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总之呢,我真心希望你没有因为念了太多死书,变成一个循规蹈矩的小傻瓜。”
玛格丽特将摇摇欲坠的灰烬掸进一旁的烟灰缸。
“私立高中,漂亮的学历……依然是你父亲的意思。他总想着你能靠‘正当手段’出人头地,看起来像个体面的富家子弟。你不也下意识遵从了他的愿景吗?”她刻意把尾音拖得很长,“到头来——就算你再怎么讨厌他,难道会因此放弃家里的‘生意’?”
理查德不动声色,指尖在膝上轻轻摩挲。
“那你呢?”
玛格丽特扬了扬眉毛。
“你就没有留下。”理查德的声音很轻,却又清晰可闻。他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威尔金斯家也有你要的东西,但你选择了离开。为什么?”
红发的女人把烟叼进嘴里,吸了一口又慢慢呼出,烟雾盘旋上升,在她脸庞前凝出一层若隐若现的面纱。理查德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只能继续往下说。
“我知道你不愿意像个传统的……贤妻良母那样活着,所以你才总不来看我。但剩下的……我不明白。”
隔着蒙尘的空气,玛格丽特的嘴角似乎有一点点的扬起,她抛出一丝含义不明的笑意。
“你当然不明白。你还年轻。除此以外,还有稍微懂点什么就想显摆的坏毛病。”
理查德的手指停下了动作。他靠回椅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底泛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暗色。
红发的女人眨了眨眼,终于收起笑来。她坐直身子。抽了一半的烟被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半截火星在空气中微微颤抖。
“我年轻的时候,以为得到了通向金子塔顶端的直达门票。钱财与权力、那些光鲜亮丽的玩意儿,一结婚便全都唾手可得。
“可它们从来都不是我的。反倒是换取这张通行证需要代价。从本源上看,它们属于威尔金斯家,属于你父亲,也许之后也会属于你吧。”
理查德动了动嘴角,终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玛格丽特直盯着他,一双澄澈又深邃的蓝色的眼睛对上另一双。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哪怕他曾爱我,哪怕他肯让我自由出入那座金碧辉煌的建筑。但那扇大门的钥匙始终不在我手里。我不愿给一个庞大的家族产业当附庸,我是在看清这一切之后才决意离开的。”
理查德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瞬。当玛格丽特手中的烟随着她抽烟的动作明灭时,某种东西也在更隐秘的领域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我明白了。”他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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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得有点突兀,吹动玛格丽特的外套一角,也吹散二人间朦胧的烟雾。谈话将近尾声,信纸上的签名处仍是一片刺目的白。玛格丽特略微低头,看向手中即将燃尽的烟,额前的刘海将她蓝色的眼睛似有若无地挡上一点。
理查德收拾起东西来,手底的动作却在触及纸张边缘时顿了一下。他抬起头。
“走之前,借你的打火机用一下。”
“你也学会抽烟了?”玛格丽特抬起头,戏谑地眯起眼睛,将那只精致的小玩意推到桌子中央。
“有点早。别什么都学我。”
理查德没有答话。风还在吹,但安静了些。他低下头将纸页抖平,然后打着了火。
他的动作很利落。
纸点着得极快。火焰自垂下的页角开始蔓延,沿着边缘处向上生长。字迹在猛然升腾起的炙热中迅速褪色。烈红色的火舌烧过空白的签名栏时,理查德的手腕略抬了一抬。火光在他深蓝色的眼底晃动,映出微弱的光斑。
玛格丽特偏过头去。视线落在窗外某个模糊的点上。她手里的烟早已熄了。
“你留着吧。”
迟来的回应出现在理查德将打火机放回桌面的那一刻。玛格丽特漫不经心地撩拨开额前的碎发,手指玩弄起颈间的项链。窗帘的一角被风掀动起来。
“你已经点过一次火了……我想,这不会是最后一次的。”
照进室内的阳光减弱,人与物都只留下一圈朦胧发光的影子。理查德看向与他有着相似神态的女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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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身,离开了。
作者:余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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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当维拉回到故乡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是因为五年时间洗去了她少女时期光彩夺目的美丽容貌,将她那一头耀眼的金色长发漂成一种近乎枯槁的灰白色,而是因为她的沉默。人们印象里的维拉不仅能言善辩、言辞生动,还拥有一副动听的歌喉,嗓音仿若莺鸟的啁啾。但如今,她闭口不言,不再向外倾吐哪怕一个字,环绕着她的、急切想要获知一个答案的人群,甚至无法知晓这种沉默是出于不能、还是不愿。沉默不仅是言语上的,还显现为一种气质:面对人们饱含好奇的目光,她只轻轻地、匆忙地报以表示友好的微笑,而后不带一丝迟疑地回转过身去,将那座曾由其父母所居住的宅邸大门关上,除了屋檐上抖落的、因经年的荒芜积攒下的灰尘,一点回应也没给满心疑问的人群留下。
执着的缄默难以打消肆意发散的猜测之心,整个下午,细碎的、关于归乡之人的信息在镇民们的谈话中以一种逐渐失真的顺序组合完整:老席尔瓦家的独生女,聪慧过人,能歌善舞,于乡野间自由地长大,花了十六年时间听懂并学会了林间每一种鸟雀的鸣叫声,而后在一个平常的早晨跃上一辆开往城市的火车,一去便是十几载。老席尔瓦夫妇对女儿的离去表现出了惊人的平静,但他们仍在不久之后搬离了小镇,空留下一栋缓慢地被杂草侵占的老宅。
接下来,对于她的回归与失声,大家仍没有半点线索,只好任由想象力将残缺的故事补全。随着太阳落下、夜色降临,人群聚集的场地由街道和工作场所转向了餐馆与酒吧。人们议论着:也许维拉想去更广大的地方一展歌喉,却在接连不断的竞争里身心俱疲、不再开口;我想这孩子是遇上了什么事故,于病床上沉睡了好几年,哑掉的嗓子和孤僻的性格便是她从死神那逃脱的代价;听说那女孩为了同一个不值当的心上人会面,将声音作为赌注,与森林中的女巫做了交易……在发腻的油脂与熏人的酒气之间,流言的内容也越发奇异夸张,却始终没有诞生出一个令所有人都信服的版本来。酒足饭饱后,人们带着星星点点的遗憾之意、顶着一颗不甚清醒的脑袋相互告别,回到各自的家中去了。小镇的夜晚很平静,而关于维拉的谈论还没有特殊到值得大家为之思虑至牺牲睡眠时间。
第二天清晨,早起的人打着哈欠交换略带不安的眼神。直到试探性的问话交织成网,人们才发觉,所有人——也许并不是所有,但表示肯定的数量足够多,已能使真伪难辨——在昨天夜里共享了一个梦境。梦中不见维拉的身影,亦未响起多年以前她那动听迷人的嗓音。但那鸟群——如潮水一般涌来的鸟群,无声地飞出林子,掠过小镇上方的夜空。关于梦的细节,众人的描述与昨夜的闲谈一样五花八门,不甚相似,唯一的相同点在于:鸟群最终聚集到了席尔瓦家的老宅上空,盘旋、盘旋、盘旋,直到天光大亮,梦境的来访者被丢回沐浴于日光之下的现实里。
在三三两两的议论声中,镇民们再次群聚于沉默的老屋前,昨日还在口舌之间传播的、关于席尔瓦家的回忆被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怀疑,怀疑脑海中七零八落的故事里,哪一段是真实,哪一段又是在阳光里迅速蒸发的梦境。有人走上前去,抬手敲门,无人应答,只听见风拂过窗沿时发出的叹息。其中一个胆大心急的推了门一把,它便在一声陈旧的吱呀干响中自行地退让而开,仿佛一种顺从的默许。
飞扬的灰尘、粘连的蜘蛛网,一切仿佛被时间遗落的静物透过门沿组成的画框映入人们眼中,描绘出一幅衰颓寂寥的景象。在这画框正中偏下的地方,近乎朽烂的地板上,群鸟的羽毛杂乱地堆积成一个不定形的巢穴。细碎的、丰盈的、颜色不一、形状多样,每一片都带着一点泛灰的银白色,像是夜色之下凝炼而成的月光。人们矗立着,昨日聚焦于维拉身上的视线迷茫而不安地向外散开,投影于被荒草铺就的花园和爬满常春藤的墙。就连先前那些好奇心最盛的人,也只能站在屋外、不敢踏入这片由纷乱的鸟羽铺成的无声之地。
一切都只是静默——只是静默。
作者:余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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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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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说过的,你该出来转转。”
夕阳的余晖毫不留情地洒进车窗,晃得人几乎看不清前路。奥斯卡在驾驶位漫不经心地摆弄收音机的频道,试图听到一点乡村音乐以外的东西;劳伦斯半梦半醒地靠在后排,信手翻开他那本满是信手随笔的小册子,最后又索性把摊开的书页盖到自己脸上遮挡仍有余温的阳光。开车很累人,开车很无聊,所以路途中的大部分光景里,手握方向盘的都不是那位借口自己身体虚弱、像一只慵懒的猫一般打着盹的文艺青年。
奥斯卡对此没有什么怨言,原因很简单,提议甩开课业踏上这次不知归期的长途旅行的人正是他自己。劳伦斯对此也没有反对意见,就算有,那么在奥斯卡过分迅速地把他拉上座位、关上车门、发动起引擎的时刻,这些抗议也已经没有说出口的必要了。
不过说起来,那是多少天、多少场睡梦前的事情了?
路不是很平。日光在一次次的颠簸中被抖落至尽。劳伦斯有点想吐,但更多的是困意。车灯旁的路边闪过一个泛白的影子,还没来得及被看清就消失在灰色幕布般的夜色里。昏昏沉沉地,他想起鬼魂与都市传说,想起在公路上被飞驰而过的汽车撞死的鹿。不过好在他实在太疲倦,没有多余的精力用来深思与恐惧。
朦胧的念头像被夜里的雾拢住,劳伦斯的意识先思维一步沉进诡谲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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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发的年轻作家被喧闹的日光吵醒。他睁开眼睛,先隔着镜片瞥见成圈的晕影,再听见奥斯卡自前排传来的声音。
“你醒了?本来在休息区的时候想喊你去买中饭……早饭。也罢,记得把钱给我就行。我们说好了,我坐驾驶位,与之相对的路途支出全权由你负责嘛。”
“好……不过我倒是不饿。”劳伦斯坐起身,随身的小册子以一副很落寞的姿态倒在身旁的座位上。车窗外的景致在发白的热浪中融化,远远地,车尾的方向,指示着岔路方向的路牌被无尽的地平线吞噬。
劳伦斯回转过头去,又在遥遥无期的回望中退败着转回身。
“我们开了多远了?说实话,我有点担心……”
“担心我们开错了路。是吗?”
奥斯卡的视线在后视镜中对上一双不算和悦的绿色眼睛,但他依然愉快地笑起来。
“我知道的,抱歉,我不打断你。现在你又摆出那副‘我有话要说’的表情来了……那就让我听听看吧。你先前沉默得太久了,再久一点就不太像你了。”
劳伦斯的眉头拧成一个古怪的弧度,随即又舒展开。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他开了口。
“……分岔路口,仅限一次的选择。想想看,你驱车向前驶去,永远也无法回头——哪怕你掉转车头、驶上先前错过的另一条道路,它也不再是你放弃它时的那条了……”
“瞧,你刚刚点出了一项有关可能性的假象,思维的幻觉,”奥斯卡在后视镜反射出的一小片影像里朝着对方眨眨眼睛,没给劳伦斯提醒他”注意看路“的机会,“自始至终我们能够走的都只有一条路而已——你选下的那条,无论这选择是经过深思熟虑,还是靠抛硬币定下的。这就是在现实生活里,我们能够握在手中的全部了。”
“真是令人沮丧的现实。”评价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泄气。
“还好。至少你还会讲故事不是吗?不一样的故事。从这个角度看。你能抓在手里的可能性总比其他人多一些。”
“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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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吗?
劳伦斯想起那些被堆放在自己书架上的书籍,大部分是小说,小部分是诗集。他已经多久没有翻开过它们,再花上一下午钻进去了呢?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年轻的作家低下头翻看自己的随记本,黑色墨水编出的词句纠缠在一起,将一阵陌生的眩晕塞进他的脑袋。他想,他太容易感到厌倦了。他写下一段开头,再将其删去。他重复着这样的过程,直到再无新鲜的点子涌入脑海里。
就是这样。他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但他真正说出口的回应却非如此。
“你知道那些看似承载着‘另一种可能性’的故事都不是真实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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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认同这种话。你写下了它们,它们以文字的形式存在于纸上,再被阅读的人记进脑子里。这难道还不够真实吗?”
“你在偷换概念。”
“哈哈,就算我是吧。”
奥斯卡轻轻地踩了踩油门,车速轻盈了几分。
“那我们换一个角度……你还记得路程从哪一刻开始吗?记得汽车的引擎从哪一分哪一秒起发出轰鸣声,记得轮胎什么时候在柏油公路上滚过了完整的一圈?
劳伦斯于能够刺痛双眼的日光里久久地沉默着。不仅是窗外的景致与公路,汽车本身也在翻滚的热浪中融化。
“那么反过来,路途的终点呢,我们要在哪个地方停止、下车?我们也许会回到学校里去,但在那之后呢,你能万分确定地说,自己永远也不会再返回到这条公路上来了吗?”
座垫、车窗、后视镜。在越发模糊的滚烫白雾里,劳伦斯攥紧自己那本写满幻想之言的册子。与它的存在同样讽刺般清晰的外物只有奥斯卡的声音,紫色的。
“你看,连你自己也讲不清楚,那么就别再为开头与结尾踌躇烦扰了。从哪里开始都没关系,到哪里结束都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吗?劳伦斯很想问,但越发浓重的雾几乎要让他看不清前路的尽头了。他朝着前方徒劳地伸出手,只抓住一缕紫色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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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从不吝啬词句呢。劳伦斯想。你为什么对自己即兴的、脱口而出的话语有那样十足的把握呢?还是说,你只不过是个运气太好的傻瓜,在万里挑一的、幸运的世界线中顺遂地生活至终焉?
“我确实怀念起你所书写的故事来了,好歹……讲一个给我听听吧。”
那缕烟轻声笑着散去了。
作者:余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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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退却时总是不留情面的,只留下盐霜与裂开的贝壳。
那是大地业已结痂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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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驻足于断崖边缘,靴底碾过礁岩上斑驳模糊的纹路,高高束起的深红色长发随着他的思绪一同被吹进海风里。年轻的王子忍不住揣测,脚下那些与牡蛎和藤壶的尸骸混作一处的碎石,哪一块来自不见天日的海底,哪一块曾被砌于前朝的城墙上。
“殿下喜欢海?”
声音是从理查德身后稀薄的雾中浮出的。奥斯卡,年岁成谜的魔法师,正穿行过满地咸水侵蚀出的狼藉。他漫不经心地用魔杖尾端挑开一串粘连的海藻,将其甩进崖壁背光的阴影里。
而理查德以一段长久的默然作答。
奥斯卡走来的方位,海浪日夜拍打着的岩崖后方,被风雨尘土打磨得面目全非的城池残骸匍匐在缓慢逼近的暮色里。在落日的余晖之间,那片残败的轮廓更像是一条被抽去脊骨的巨龙。理查德能清晰地看出,巨龙的尾巴一直延伸至他所站立之处——一处港口,一处供来往船只稍作憩息的地方。
而如今,就连曾高扬着为航行者指示方位的旗杆也未能残留下半截枯木。白浪一扑,所有被历史遗留在时间的海滩上的,全都碎作一团难以辨别的乱石,混入纷杂的泥沙之中。
“也是,在你的家乡那边大概很难看到这样的景象。可爱的内陆小国家……”
奥斯卡走到他身边,自顾自地哼起一段不知名的小调。那曲调是来自一首异国他乡的陈旧歌谣,还是只是对方的一时即兴?理查德不清楚。魔法师本人同他带来的预言一样难以捉摸。
“有人传说,当王国覆灭,这处海港也沦陷时,那些还未入港的船便没了可以停靠的湾,只好漫无目的地航行在海上。
“直到今日还有人声称,曾在夜晚的海岸边睹见过船队鬼魅般的大片影子。”
日光减弱,拍打礁石的潮声却越发清晰可闻。大海落入深沉的黑色帷幕,只留下点点荧色浮于其上。理查德想,他在书里读到过这些,发着光的浮游或是追逐月光的水母,但却从未亲眼见过。
他知晓但未能一见的人与事实在太多了。那微小的、朦胧的光斑,当真能成为它们切实存在的证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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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夜幕的色彩也晕染进良久的沉寂之中,年轻的王子才终于开了口。
“如果传说并不只是民间杜撰的奇异故事,那么我想,你要找的预言之子应当是个懂得航海之事的亡灵法师才对。”
月亮被飘忽的云层拢住。只有一点月光从间隙透出落到地面上,将二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殿下好像在生气?”奥斯卡的语气同月光一样含糊不清,揶揄与严肃的分界线融化在冷冽了几分的晚风里。
“没有的事。”
理查德直视着奥斯卡幽蓝的眼睛。
“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从刺客的刀剑下大费周章救起我,却又——”
“却又只留下一个难解的谜,”蓝眼睛的魔法师装模作样地歪过头,神情像只狡黠的猫,“谜底还不一定是你的名字。没错吧?”
理查德沉默不语。半晌,他重新开口。
“但你总有个一定要带我出来的理由。”
“你很聪明啊,王子殿下。”奥斯卡眨了眨眼,笑了。
“因为我想你也该亲眼看一看海。”
当月亮终于摆脱了云层的束缚,将海岸边千百年来积攒下的疮痍明晃晃地照亮,潮水也开始退却了。最后一波翻涌的浪力不从心地撞上陡峭的崖壁时,理查德回转过头,审视起被月光渲染得过分苍白的城池废墟。
“但既然浪已退去,也就没必要站在干涸的岸边了。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已经找到了今晚过夜的地方。”
”放心,不会亏待到你,“奥斯卡笑着转身,海风吹起他泛着细碎星光的深色长袍。
“不过潮水还会涌上来的,殿下。在那之前或之后,至少去听一听海浪的声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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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者总爱把一切宏大的问题说得过分简单,理查德想。一切都在后退,后退,只有大海一如往常。潮涨潮落,泛着白沫的浪头始终如一地扑向千疮百孔的崖壁,再以惊人的耐心将前人刻下的所有痕迹逐一抹平。那么千年以后、万年以后,这片曾被奇异之物包覆着的土地,所有的预言、故事、传说与歌谣,都会倒退回温暖海水的怀抱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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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王子下意识摇了摇头。夜晚的风把他的思绪吹得太远了,这可不太妙,在这样的环境里胡思乱想总是危险的。
转身离开时,他听见遥远的海域隐约传来几声奇异的回响,像是幽灵的恸哭,或是海鸟的鸣叫。
但他不再费神去弄清那究竟是什么了。
作者:余轻舟
阅前须知:本文为有关作品《黑塔利亚》中角色阿尔弗雷德F琼斯与亚瑟柯克兰的同人创作,有些许cp意味但没有严格的左右配对限制。标题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的歌名,也是本文的灵感来源之一。感谢您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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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雨点总落在我身上?”
一个值得稍微思考一下的问题,除非你正身处大不列颠南方。潮湿会在街巷的角落催生苔藓和不知名的真菌,也会在人脑袋的角落栽培出过量的忧虑和有关古怪妖精的幻象。不过嘛,亚瑟柯克兰想,他早就学会和以上所有事物和平共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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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多一些,一天中空气最澄澈的时间,太阳已经变成发白的橙红色,将万物的影子都拉成不长不短的形状。一辆有些年代的黑色轿车驶过有些狭窄的灰白色街道,而亚瑟柯克兰走在更靠左些的地方。一切都很平常。没有人在飞,没有人长出鹿角,更没有人跑跳着跃上房顶,化作一只金色眼瞳的雀。
雨正是从这个时刻开始生长抽芽的,毫无预示,毫无征兆。无数条乌云滋生出的银线自天幕落下,毫无章法地笼住每一个匍匐在近地面处的过路者。亚瑟柯克兰感知到自上方降下的凉意,便将风衣外套稍微裹紧了一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细小轻柔的蜘蛛丝几乎被吹进了他至今为止全部生活的每一处空隙里,变成他人生的一部分,至于此刻,它们的敲击声在街边的荆棘栏杆上溢出,听起来就像……
就像昨晚阿尔弗雷德在整理他的实验报告时不小心打翻的那盒玻璃弹珠(天知道它们为什么出现在那?)。那些五彩的透明圆球滚进四面八方的角落,如同此刻飞溅的水花沾上他的裤脚。
“真见鬼。”
亚瑟抬手抹去发梢挂下的水珠,头顶的阴云正在发酵膨大,变成一团潮湿皱巴的棉絮。十几分钟前,当他冲出公寓的大门时,那张被他揉作一团的稿纸也是这样萎靡地郁结在一起,其上,破碎的词句像被疾驰而过的飓风撕裂的仙灵翅膀:
“金发如瀑的精灵王子行走于月色之下的林地间。他的……”
他的什么呢?
思路无可奈何地卡顿住。亚瑟停下脚步,对着浅灰色的天际眯起眼睛,但那个总会不分场合冒出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嘿,亚瑟,我想你该放松一会,整天坐在书桌前面只会让你发霉得更厉害……”
哐当。
脚边的易拉罐被唐突地踢开,外壳撞击石板的尖锐声响惊跑一只屋檐下避雨的黑猫。灵巧的身影踏过路面积水的一瞬间,亚瑟在散开的涟漪里瞥见阿尔弗雷德开朗到近乎冒犯的笑颜,以及他身后常亮的电子游戏屏幕。
雨声渐起。
当势头过猛的雨水把屋顶砸得咚咚作响时,亚瑟正站在拐角处面包店门旁的屋檐下。橱窗内展示的焦糖可颂色泽亮丽得近乎童话,在暖黄色的打光下看不出是食物本身还是招揽顾客用的塑料模型。亚瑟低下头去数地砖缝隙里冒出来的几簇杂草,思绪却被隔着墙砖隐隐传来的、店内舒缓的音乐声缠绕成半透明的茧。没错,从面包店开始,到被微波炉烤焦的松饼,总会拿错的餐盘和水杯,以及深夜散落在客厅地毯上的乐高零件……
亚瑟无奈地摇了摇头,轻不可闻地笑了起来。与阿尔弗雷德有关的记忆霉菌无可避免地生长在回忆的每个分岔路口。真够缠人的,不是吗?
“亚瑟?”
又是毫无征兆地,密不透风的水幕被急促的脚步声打破。阿尔弗雷德冒失地撞开雨滴串成的珠帘,翻飞的衣角在潮湿的空气中溅起一阵银色的弧光。有什么在亚瑟的脑袋里苏醒过来了,或许是那只被他封印在故事中的地底妖精,正用冰凉细长的指甲刮蹭他的颅骨。
“……你疯了吗?这种天气跑出门。还不带伞。”
“我在找你!而且你不也没带?”阿尔弗雷德一溜烟窜进屋檐底下,胡乱地抓了把湿透的头发,水珠顺着下巴的轮廓滚进衣领口,“哦,还有手机。虽然你平时就开静音,我打过来也没用。”
留在门旁托盘里的黑色小方块这才回到亚瑟的记忆里。他的视线在阿尔弗雷德周身游移,注意到右膝处明显蹭上的泥沙污渍。
”好啦,听着,“阿尔弗雷德突然抓住亚瑟的手腕。隔着晕上朦胧水汽的镜片,蓝色的眼睛直勾勾望向对方,”今天下午的事是我的问题,以后你写东西——工作的时候我绝对不……“
“回去再说。”亚瑟柯克兰别过脸去,不自然地皱了皱眉,像是在驱散某种并不存在的雾,”不然你会感冒……我们两个都会。“
阿尔弗雷德的手指收紧又松开,残存的一点雨珠在他的刘海末梢跳着踢踏舞。
“好哦。不过我们怎么……嘿,干脆跑回去怎么样?“
亚瑟确信,镜片后的眼神有一瞬间展露出了些许狡黠的笑意。
但他当然不会给对方先发制人的机会。
“这可是你说的。”
年轻的美国人甚至没有捞到反应的时间,就被拽进滂沱的大雨里。阿尔弗雷德的惊呼声与笑声差一点追不上亚瑟踩出水花的鞋跟,但银色的雨掠过二人牵住的手,缠绕成流动的镣铐。他们掠过过分华丽的商店橱窗,掠过缺少交通指示灯的路口,掠过蹲在回收箱旁躲雨的猫。所有的街道都在雨中融化,所有的砖石路都汇成流动的银河,一直流向每一个故事、每一篇小说末尾的注脚。
揉皱的稿纸被重新展开,其上的字句也有了完整的收尾:
“金发如瀑的精灵王子行走于月色之下的林地间。他的眼睛与灵魂赤诚如星,再深的夜雾与霜霭也无法浇灭其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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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列颠的雨季永不止息,亚瑟想。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站在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