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二招】柏志榮
Summary:
香港黑社會罷了。
免責聲明:隨意
Notes/備註:
嗯,喜不喜歡我們少當家,說話?!嗯?!
李仲達和他老爸坐在自家奔馳平治旅行車上面,他老爸開車,他在後面當乘客。一人一根煙,他老爸抽的那根紅雙喜含在嘴裡,點火沒點正,斜斜地燒著。他自己那根七星煙點太過了,捏在手裡燒得很快。他們要去赤鱲角那個機場,他要去日本。他老爸叼著煙,一邊說話,那根煙也上下一抖一抖。他這輩子的所有話都好像是從煙頭那邊抖出來的。老爸說,去了日本就好好呆著扎馬坐莊。記不記得你阿叔那一根線香怎麼灭的?你老爸我阿,還從來沒出去那麼遠過,去幫我走一趟看看。好不好?仲達?
李仲達愣一下,才點點頭。好像剛才講話的不是他老爸。是在他們家隔壁住的張太太,兒子被人殺死在樓上後,見了誰家男孩都要喊“阿大”的那一位。
“知道了,老爸。方才沒聽出來你在講我。”
李仲達把煙掐掉,跟他老爸答話。
“說的是什麼話?這裡又沒別人,我不跟你講是跟誰講?後備箱又冇放鮮貨。”
“你剛剛喊我名字,我一時間忘記自己是誰,是這個意思。”
“怎麼會阿?”
“因為我準備改名字了。”
“日本名?”
“嗯。”
“臭小子,這麼快就不認祖宗啦?”
“才沒,我只是要在那邊呆很久,起個日文名字比較省事。”
“記住,你是老李家的人。”
“我記得的。”
“記得就好,袋子裡面有炒麵,餓了就拿出來吃。”
“我帶去機場吃。”
老爸這時候抽完一根煙,把煙頭在車上煙灰缸裡摁幾下滅掉,又拿起來一根點上去,講:“仲達,你拿我電話,叫阿山去美真那裡訂花,葬禮用的。”
“又死人阿?”
“張太,昨天晚上從樓梯上摔下來,頭開了花,人就沒了。”
李仲達點點頭:“喔。”
“陀地無常啊,哪個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時辰到。在外面走路你要帶眼,別搞到要我去給你收皮返屋企。”
“張太不是自己跌死自己麼?”
老爸淡淡笑了:“還不知道。”
李仲達點了點頭,他手裡已經是抽到第三根煙。
“仲達,成田機場下來後,你就在那裡站一會兒,等七仔來車你上久本先生那裡。你先見一面、去打照面。”
“老爸,要不要買點東西帶過去敬敬人家?”
“日本的東西不用你帶,都是日本人。我叫七仔取了一套好茶具,過去就好啦。”
“知道了。”
“仲達,你在那邊是掛什麼名?講一聲給老爸我曉得,我好幫你打聲招呼,讓兄弟照應你。”
“我現在是掛‘慎人’這個名,唸法是Makoto啦。”
“好,老爸曉得了。”
李仲達現在覺得有些想睡了,眼皮像是吸飽水夾在衣架子上面的棉襪,在往下墜。他認得路的,車子馬上要到機場了,再撐幾分鐘也就差不多了。往窗外面看,火燒雲在遠處起來了。李仲達小時候總覺得晚霞這東西鮮艷過頭了,總叫他想起拿來堵住出血鼻孔的衛生紙條——被染成紅紅的。可現在他也想不起小時候那會兒幹什麼流了那麼多鼻血,也沒什麼好想的了。現在他又想到,反正等下很快上飛機了,上去飛機睡也是一樣。車子終於在機場前面停下來的時候,太陽正在落山了。剩餘的天輝日光像熔掉的黃金一樣慢慢在空中淌下來,落在北嶼公路斑駁的瀝青地上。
機場那邊已經有幾個人候著他,李仲達一眼就認出那個穿著棒球衫、壯得像頭熊的高大男人,正是他老爸的貼身護衛。人稱狼叔,本名據說也是叫什麼郎的來著。狼叔走到車邊,拉開車門來,聲音很低地說:“少東,接你去上雲頭。”
“狼叔,今勻還要勞煩您老。”
“少東俾面,這都我該做的。”
狼叔同李仲達並排坐在要飛去日本的班機上,現在窗外已經黑下來了。但飛機還沒起飛,機艙裡面空氣是乾冷的,還有膠皮味道。狼叔提前有買西瓜汁飲料帶上來,問少東主要不要喝。李仲達掠準又是老爸叫狼叔一定要買的,他喝著果汁,看機艙裡面其他人。大多人都低著頭,看報紙的、閉眼睛養神的、抱孩子餵奶的,各自都有事情忙。機艙燈是緩慢流動又很溫吞的黃色,照在狼叔皺起來的眉心和嘴邊舊疤痕上面。李仲達想起上水老家,圍村的鄉下家門口有一條石頭很多而水淺的小溪,在黃昏下來時候被落日染上一層橙金色。溪裡魚仔身上長的鱗片、趴在溪水底的石頭和水面都一齊在殘陽裡閃閃發著光。飛機要起步上天了,狼叔側過來身子幫李仲達扣上安全帶,再把自己的也扣上。身體被安全帶很好地束起來,叫他突然想起小時候某個夜晚來——中了熱傷風而發起高燒的自己被狼叔抱在懷裡跑去送到診所。狼叔的臂膀結實暖和,讓小小的李仲達在那時候安心,覺得油麻地並沒有那麼冷和不講道理。
“少東主,先瞓陣啦,要飛四個鐘。”
“叔你唔歇一歇?”
“我中午瞓過了,你歇先。”
狼叔叫李仲達先歇一歇,把棒球衫外套折起疊好給他墊著頭。李仲達跟他講過謝謝,然後阖目要養一養神。其實李仲達已經睏了,還是抬眼看了狼叔一眼。狼叔輕輕跟他講話,睡,少東,到地方下來我叫你。李仲達點點頭把頭靠在狼叔外套上,慢慢睡過去。
二〇〇七現在香港九龍邊上大概是十一點二十多,日本這一邊已經過零點。李仲達下飛機,外套還給狼叔,拖著步子往外面去。這時候他看見出口那地方有人招手,燈光不算亮,出站口那裡往外看,燈更是黑得像整條街都死光光一樣。那隻手亮晶晶閃著,大概是戴了幾隻金戒指。李仲達心裡一動,覺得那八成就是他老爸安排來車他走的人。李仲達走去,叫一聲:“七哥!叫你久等!”
“我食完夜飯剛來,怎麼會久?”
七哥笑了,一隻手輕輕撫著垂下來的前髮,那頭髮後面藏了一隻盲眼。另一隻手捏著李仲達琵琶骨要他跟緊來,七哥就在前面先走。狼叔拿著東西跟少東並行走,走到車子前面。八代喜美漆成銀色,車尾貼著掉半邊Type R標紅章,牌照上寫品川300せ10-22——李仲達認得這車,七哥有寫過賀年片來,伴著相片夾在信封,這車就氣派地停在相紙裡。狼叔給李仲達拉開後位車門,讓少東主先上去,自己隨後也上。
狼叔問:“七哥,車去邊度?”
“車去東武酒店叫少當家落釘卸火,我哋三個一間房。”
“屌,有冇搞錯?冇其他房間咩?”
“叔,唔好怪我啦。你同少當家瞓床,我瞓沙發。”
“你仲要開車,瞓床上啦。”
“之前已經瞓過啦。狼叔你成日叫我七哥七哥,其實都可以當我阿爸啦。”
七哥發動車引擎,一聲不講就把一隻黑色行李袋甩到後座。狼叔沒講話,穩穩接住那包東西。像接一包從天而下的磚頭。車里只剩下引擎嘟嘟響,七哥開車總像在趕路逃命,還像是趕著送葬。過去大當家天天這麼講,還說:七仔,亂開!都唔敢搭你車。倒也還是順著七哥性開了,因為那時候少當家還是少爺,冇車證實在不好上路的。
狼叔翻一翻那隻行李袋子,拿給少東主。李仲達摸了一陣子,伸手拿來那本護照。李仲達盯著護照封皮看一陣,然後翻來。那裡邊印著名字:慎人,久本慎人。
李仲達嘴裡唸,慎人,久本慎人,Hisamoto Makoto……然後他又唸一次才把護照合上。就像每天做好林小姐給他佈下的日語功課還要合上書背單詞,背給誰聽也不知道,也像是合住阿叔遺囑裡那一本說要專留給他好好管在手下面的賬本。總之合上去,事情就算是記住了。
七哥眼睛沒離軚盤,開口講:“電話我聽日整好拿來。”
然後頓一頓,捏起來旁邊放的純淨水喝幾口,又說:“少當家仲有冇吩咐?”
李仲達講:“七哥開車先,等下再話你知。”
到東武酒店其實也不算太遠。十分鐘過車子一停穩,李仲達便同狼叔將證件交給七哥手上,就在大堂的沙發上點了煙坐一坐。七哥去辦入住,畢竟他日語說得最好。入住手續辦完,七哥走回來,要狼叔給他一隻抽。問起來他就講:在日本人地方上買一盒紅雙喜貴得駭死人咗。
上了房擱下東西,狼叔就催少東主去早洗一洗歇著。李仲達點點頭,抱了換洗衣物和毛巾,進去浴室洗頭。七哥在沙發上坐了會兒,好像想起什麼事情,又站起來。搬過幾張凳子拼在沙發旁邊,他打定主意就這樣子睡過一夜。
“七哥,你夠唔夠瞓阿?”
“狼叔你大隻過我,我將將好瞓得下啦。”
“我又冇話要跟你換。”
“我就知你會叫我瞓床上啦。”
狼叔淡淡笑一笑,伸手輕輕摸摸後腦上頭髮,說:“你側身瞓啦。唔好跌到地,四圍滾啦。”
“知啦知啦,我瞓覺老實到爆。”
李仲達頭上包毛巾洗完出來,低聲說讓狼叔也洗洗,早點上床來歇。說完就一頭栽進床上,悶悶地哼了幾聲,身體縮進被子裡。
“累斃我阿今天。”
他真覺得自己今天要累散架,便早早爬上了床要睡。行李裡帶過來的書,現在也沒有要伸手拿來看的心思。李仲達閉眼前還聽見狼叔和七哥在飲茶講話,說明天上午帶少東家去置辦一身像樣衣服。
李仲達一夜睡到窗外天大亮,連夢也沒作半個。從床上起來已經九點過去一刻鐘,李仲達慢慢推開棉被坐直來,看七哥狼叔早打理好儀容,七哥連頭髮都抓好,等他起身。
李仲達笑著懶懶地罵:“唔叫我起身,你哋兩個係咪靜雞雞去食好料阿?七哥?”
“我哋邊有膽出去偷食阿!頭先飲咗少少茶湯——等你起身啦。”
七哥嘻嘻笑了,回完他話,端起一隻白瓷杯慢慢飲一口水。輕輕對他講說少當家快去執靚好自己,我哋三個上街去‘食好料’!
李仲達剃了鬚也刷牙洗了臉,對鏡子整好頭髮後穿了衣服。
由酒店出來,七哥開車,帶他們去吃拉麵。吃完拉麵去新宿,新宿什麼都有,衫又正,食又正!古錐閣古怪,怎麼看都看不完啦!
到拉面屋坐下來,說是吃麵,其實店主人家什麼菜都曉一屑屑。七哥點了份炒飯,一邊吃一邊說話:“玩夠啦,聽日見久本先生。茶具我執好咗,該教嘅我會教,該撳你出去嘅我亦唔會手軟⋯⋯少當家,你就當自己乜都識得啦。”
說完還嗆一口米進去,咳了兩聲,沒當回事一樣繼續去吃。
李仲達沒講話,拿著吃麵的筷子在味增湯裡攪一攪,把那幾塊油花撥到一邊。他忽然想來樓上蔣阿姨煲雞湯,那湯面上浮一層肥油。每年過節她都差家裡阿嫲提過來一碗。老爸說人家一番好意,仲達,飲啦。他一氣都飲掉,然後半夜起身肚屙蹲完出來,兩腳都痺到好像死掉。
看李仲達的老爸,李伯淳那頭,他派阿山出去同美真講好葬禮用的花。阿山剛跑歸來,李伯淳就拍一拍人家肩膀講:行啦,我要去同張太揀壽衣、睇棺材,仲要睇靈堂租唔租得起,紙紮人亦要執齊。
阿山就急急跑到外面為他開車門。
不過,李伯淳同阿山話:“車我自己揸。”
阿山識趣地坐後排去了,只低頭看自己鞋尖。
“阿山,你要唔要返屋企先?我車你?”
“唔使啦,大當家去咗邊度?”
“去睇阿傑。”
“邊個阿傑阿?”
“張太個仔。琴日伊老母都死咗,點都要話伊知一聲啦?”
車開到路口要等信號燈,李伯淳把車停下,把手伸進口袋裡摸了半天,摸出一根煙來。他叼上煙,阿山掏出火機湊過來給他點著,吸了一口,絲絲的煙氣就從他嘴裡散出去。他回頭來看一眼阿山,才繼續講:“你遲過志平嚟呢度,你唔知,我唔怪你啦!”
志平是狼叔的正名字,平常沒有人會叫,只有大當家叫。名字這種東西,本底就是家裡阿爸哥哥弟弟和女人會叫。大當家想怎麼喊狼叔的名,他高興就好啦。誰叫狼叔畢竟投到大當家門下來,被叫做什麼那攏是大當家伊家己的事。阿山剛來跟著大當家做事那時陣,是狼叔一手帶住他,手把手教,生意該怎樣做就怎樣做,攏有規矩給阿山貼著學。狼叔總是話少。七哥共他呆著時,話就多一點。阿山其實有點怕狼叔,亦都可能是因為尊重,覺得有一些話該留著自己想。而今大當家似乎準備同他徐徐講一點來了。
阿山今時不知道是不是能開口,是不是該叫大當家同他講。結果他只說,信號燈快變了。大當家沒說話,回頭過去繼續盯外面的車,盯著信號燈。車里就靜落來。
今仔日仲達已經落釘下在日本,有七哥帶住伊去見久本先生。
大當家幾日且就攏忙住辦葬禮。
久本先生同仲達之間嘅事點樣、張太喪事點樣,攏要去見下回分曉。
作者:【十二招】柏志榮
Summary:
韓俊基抬起頭來,趴著看老闆一眼。問老闆剛才喝剩下的香檳收在哪裡。
韓俊基還想自己再喝一點。
免責聲明:隨意
Notes/備註:
本文是基於→龍が如く | Ryuu ga Gotoku | Yakuza (Video Games)創作的Fan Fic(不過並不很考驗對原作的了解度就是,請隨意閱讀)
在那些事情發生以前,其實金龍洙從沒想到過自己會走上一條與周圍人完全不同的人生路。
小時候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呢?現在金龍洙也都還記得的。爸跟他講起過,爸爸是個韓國黑幫的“外派員工”,被派到日本“出差”。但事情後來搞砸得徹徹底底,砸得他再也回不去韓國。所以爸就帶著他在日本留了下來,好像一艘在別國海岸擱淺了的聯絡船。不知道會不會有再能看見母國海岸線的那天。不過就算是留在這裡,他們在那時候也沒找到自己的歸宿。
金龍洙是個黑二代,因為爸畢竟是前黑幫。也就是聽著氣派,實際上到底怎麼說呢?日本人懶得正眼瞧他們父子倆那也就算了,可連那些“朝鮮人”還是“三國人”也敢看不起他們了。金龍洙早早學會了安分守己,沉默著做自己的事情,也學會了不再期望自己將來可以成為哪一邊的人。小時候他常常在想,自己是不是他爸從對馬島嚴原町老街上可燃垃圾桶裡撿來的,還是上輩子把秦廣王、初江王、宋帝王到閻羅王轉輪王全都得罪完了,這輩子才能投進這麼個家來。那真是很有生活了。
小小的金龍洙在爸爸的拳腳裡長大,甘願像一塊路邊石頭似的被父親踢來扔去。因為除了爸以外沒人需要他,他也沒有地方可去。如果有人樂意撿起他這塊石頭來,也不是出於珍惜,最多是掂量一下能不能打個水漂來看看。醉酒的爸爸從地上把金龍洙拖起來,隨手丟進房間,然後轉身出去了。
打水漂,爸爸的黑幫生意像打水漂,家裡的錢大概也差不多如此吧,只是金龍洙不知道那些水漂最後都到了什麼地方,那些波紋有一次打到岸邊嗎?
黑二代?那算什麼。這樣的身份到現在根本連安慰都算不上了。“我們祖上畢竟闊過”這種話倒也怎麼聽怎麼都是好笑的。況且誰知道是不是還有身份的這回事兒呢?黑幫到底還在麼?金龍洙不知道,但不能說不想知道,可也無從知道。畢竟別人往前走,時代也往前走,他只是一塊地上的石頭,石頭沒有手腳,隨人踢到哪裡就是哪裡了,被擲進井裡面從此不見天日也是要認命的。
金龍洙從地上撐著爬起來,摸到桌上的水杯,把半杯涼水倒進嘴裡去沖掉血的味道。然後再拽起沉得像石頭一樣的身體倒在床上。他太累了,連做夢的力氣都不剩,就這樣一直睡到不知天地為何物。
然後他醒了。
金龍洙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中間好像有醒過一次,睜不開眼睛,眼皮像是被蜜蜂蜇過一樣,又熱又痛。他仔細回想著是不是爸有揍過來一拳打在眼睛上,但是也什麼都記不起來。那就記不清楚好了,反正下一刻又覺得眼前發黑,就又睡了。
再醒來還是睜不開眼睛,視野變得又細又窄,很難受。像是被人塞進地板縫下面,只能從裡面很艱難地朝外努力看。眼前的這一點光線差不多跟針那樣細,刺得金龍洙心裡不快。他現在清醒了些,感覺到臉上其實有什麼東西,不知怎的想起漫畫雜志上纏著滿臉繃帶的怪人來。突然他聽到不知道在哪兒的門被打開的聲音,還有離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金龍洙趕緊閉上眼睛裝睡,其實也倒不用他裝。臉上蓋著東西,鬼知道他是不是在睡還是已經死了。
他這時候聽見有人在低聲說話,聲音離他不遠,可模模糊糊的,怎麼努力都聽不清。聽不出是日語還是韓語,只是依稀聽得出那是人在講話。金龍洙試著動一動,翻個身,連手指都抬不起來。眼睛這時候又痛起來,好像被砂紙狠狠擦過。
金龍洙躺在那裡,現在的事情他全無頭緒。腦子很亂,像是煮乾之後糊在鍋底的粥,黏糊糊得攪不開去。他想開口問這裡是哪裡,可是話卡在舌頭上也想不起那句話的音該怎麼發。
有人輕輕在拍他的肩膀,好像在確認他是不是死了似的。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低低地從摸過來,說的是韓語:喂,醒一醒。
金龍洙想看清楚說話的人是誰,自然眼睛是睜不開的。他張了嘴,只從喉嚨擠出細碎的氣音,自己也聽不清是在說什麼。
那隻手用了點力又拍拍他,男人的聲音又響起來,只是這一下聽起來有些急切,也可能是不耐煩:醒一醒。
金龍洙回過味來開始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他懵逼的事情太多都不知道要從哪件問起了:他誰啊?叫什麼呢?為什麼這個人說的是韓語不是日語?這是哪裡?他又怎麼會躺在這裡的?
金龍洙努力去想,可是什麼也沒想出來。他覺得他忘記了很重要的什麼事情,就好像在河邊捉著魚叉捕魚時,明明清清楚楚看見魚的影子就在那個地方,可是怎麼也沒法丟出魚叉去就刺中。只能就這樣看著水裡的魚乾著急。金龍洙只能躺在那裡,聽著那個男人一遍一遍催他,仿佛那男人的呼喚聲也在等金龍洙把自己叫醒。
喂,別睡了。
男人伸手晃了晃金龍洙肩膀又在喚他起來,不過這次對他講日語,不是韓國話:
“再不拆線的話,會留下疤痕。其實繃帶昨天就該拆了。”
“什麼……你……”
金龍洙含混地吐出幾個字來,聲音裡帶了點不情願。原來是會說日語的啊,他想抬手撐著枕頭坐起來緩緩勁兒,不過力氣還沒回來,手肘一軟整個人就往後倒了。男人手一伸,穩穩地把他接住扶起來,金龍洙就這樣靠著床架坐著。
那男人給他腿上蓋上棉被,叫他稍等一下——要去叫護士來拆掉繃帶,還說晚了一天可能還得上點藥,然後就出門去。門關上落鎖的金屬動靜,撞得金龍洙猛一顫。於是就急忙把被子再拉上來點到胸口,好像這樣就可以擋住什麼危險的東西。受過驚嚇他忽然覺得腦袋清醒了一點,像是做了一場很長的夢才醒來。金龍洙又開始想:這繃帶是怎麼來的?他的臉怎麼了?繃帶晚了一天拆,那原本該是什麼時候拆?現在又是什麼時候?他睡了多久?
如果、如果其實晚了不止一天呢?如果是一個禮拜,一個月——晚了一整年那怎麼辦呢?他是不是錯過了什麼不該錯過的?就這樣一想,他忽而覺得背上發涼,臉上纏的繃帶好像也跟著緊張起來,他死死盯著漏進視野的一小條光線。這時候他覺得臉上的肉被繃帶勒得發癢癢,抬起手來原本是想去扯下繃帶的,可手指動了一動僵在那裡,垂下來。要是他拿掉繃帶以後,看到的不是自己的臉,該怎麼辦呢?
終於也沒有再繼續胡思亂想,門被打開來,帶進一股子消毒水味道。有個女人的聲音說著“打擾了”,腳步聲輕輕靠近他這邊來。該面對的話是還得面對,要來的還是來了。
紗布一層層解開拆下去,好像在剝開一個蟲繭樣的夢。光完完全全地透過來了,金龍洙瞇起眼睛,看見有兩個模糊的影子在他面前晃來扭去。金龍洙想抬手摸摸看自己的臉,護士把他的手按住,提醒他現在先不要亂動。
有人把鏡子送到金龍洙跟前。他眨了眨眼睛,等眼睛適應下居室裡的光線才接過來。金龍洙往鏡子裡看,那張臉看來陌生又熟悉的,像是他自己,又像是長得像他的另一個別人——比從前看上去更帥了些,不過也不至於認不出來。金龍洙沒想好該作何反應說什麼,茫然地抬頭去看遞鏡子的人。
那護士在這時候笑著說:“看來手術效果不錯啊,你們二位看來簡直像雙胞胎。”
那男人也笑,金龍洙笑不出來。自己睡一覺醒來就變成了某人的雙胞胎兄弟。
金龍洙剛要開口問是怎麼一回事,把他當日本人整嗎。那男人就對護士說給他倆點私人空間,有點話要講。
護士沒多問,手腳麻利收拾好拆下的繃帶之類就退出去。
居室裡如今很安靜,那個男人拉過一張椅子在他床前坐下,抬眼打量著他。男人的眼睛像一扇幹淨的窗戶,沒有什麼情緒。看不到什麼風景,只是會讓人覺得時間正從窗外流過去。
“我是韓俊基。”
男人跟他開口了,“現在的真拳派領袖。”
金龍洙皺了皺眉頭,無論是韓俊基還是真拳派也好,他從沒聽說過。
自稱名字是韓俊基的男人笑了一笑,顯然了然於心他的反應,好像還有些無奈。
“沒聽說過嗎?也是啊,十年前我們差點就被毀了。”
十年前,毀滅……金龍洙喃喃著,眼前浮現出犯罪動作電影裡碼頭上燃起大火、雙方人馬火並的場景來。當他還神遊的時候,韓俊基提到一個名字,先是用日語講出來,再用韓語重復一次。
那是金龍洙父親的名字。
金龍洙覺得太陽穴邊邊突突地在跳。
一直活在爸嘴裡的輝煌年代,那些已經被翻來覆去說到爛的舊賬,還有,那些已經與他們無關了的權力遊戲。金龍洙從來沒想過它們居然還實實在在存活於現世裡。他一直以為那就只是父親的念想,是已經過時的上世紀的影子。
現在卻有這樣一個所謂的“領袖”,頭目還是別的什麼就坐在他面前,告訴他這些東西並沒有就那麼死去。
“還得跟你說聲抱歉。”
韓俊基還在說,聲音像他眼神一樣平靜,“你昏過去的時候,我們給你做了整容手術。這點你應該也知道了吧?”
金龍洙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臉,摸不出來什麼問題。他捏緊拳頭,指甲陷進掌心硌得生疼,突然他覺得疼的好像也不是自己的手。
那個人頓了頓,好像是在給他時間消化這個事實。
“令尊有意回到我們這邊,或者至少希望能得到我們的關照。”
韓俊基頓了頓,好像是在給時間等他自己把這句話嚥下去。隨後才把最後一個事實說給他聽:
“所以他把你送來了,讓你當我的替身。”
金龍洙耳朵里嗡嗡作響,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腦袋裡炸開了。他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喘氣聲,說不出什麼話來。他還在攥著拳頭,現在金龍洙放開拳頭,看著自己的手,那明明是自己的手,又好像其實不是自己的手。金龍洙想起爸跟他說過的很多話,還想起那些被講了百萬次的故事和帶著酒氣的歎息聲。
父親還在拼命想要回到那條路上去嗎?還是在懷念那些過去,懷念那些身份嗎?
金龍洙閉上眼睛,好像就這樣能把所有事情擋在眼皮外面一樣。
話應該是說完了,韓俊基叮囑他:
“你還需要再留院觀察一段時間,睡覺時記得把枕頭墊高一些,不然臉會更腫。每天至少平躺八個小時,但不要完全不動一動,像尸體一樣。每隔兩個小時就要起來活動一下,稍微轉動脖子,以防血栓。明白了嗎?”
韓俊基的聲音平穩沒有起伏,像是在讀怡蘭之家說明書。
“還有啊,別側著睡。”
韓俊基頓了一下,繼續說,“那樣臉上的脂肪會被擠歪的。”
說完這些話韓俊基就起身來,沒有等金龍洙作什麼反應。金龍洙看著韓俊基的背影走到門口,接著推門出去,腳步聲在走廊上的瓷磚上越來越變淡,遠去。接著是門合上落鎖的聲音。
房間裡又剩金龍洙自己而已。
金龍洙閉上眼睛,試著回憶自己原本的臉,閉上眼睛時看見的影像也已經開始模糊,像是隔著水面去看池底,看不真切。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又拿開手去。這張臉已經不是他的了,摸什麼呢還。
他慢慢躺下來,照著韓俊基的話,把頭墊高了點。
接下來的日子裡,每一天都有護士來問他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金龍洙說沒有,一切都很好,護士就走了。偶爾,韓俊基也會來,坐著或者站在他床前,說幾句無關緊要的話,比如今天天氣真好或者天氣真差。然後也走了。
第八天過去之後,韓俊基來接他出院,拿來一個手提袋遞給他,跟他說:“去換上衣服吧,待會兒要出門。”
他說完就先出去了。金龍洙坐在病床上,把袋子打開,一看,袋子裡面是禹榮美的西服外套和一條拖地西褲。爸也有差不多的衣服,所以金龍洙認得。他把衣服拿在手裡看了一會兒,沒去動它,伸手摩挲了一下衣料。
金龍洙換好衣服推開門,韓俊基站在外面剛剛還在等他。他跟在韓俊基後面走過很多段走廊,先去確認醫療費用,韓俊基簽了字,把領收書和診療明細接過來。金龍洙就站在一邊看韓俊基處理那些事情。他聞著病房裡飄出來的氣息,覺得有點暈。去完調劑藥局拿藥出來,韓俊基把裝藥的紙袋遞給他,他沒太聽清藥劑師說了什麼。事情已經全辦完,韓俊基帶著他走出醫院。
出來外面就感到不小的風,天色已經不算早。韓俊基領著他走到停在停車場角落的一輛黑色轎車那裡去,打開車門,讓他坐進去。金龍洙坐下去,韓俊基把座椅後背替他放下來一些,說:我要開一陣子車,你要睡的話就先休息吧。”
金龍洙斜靠在座椅上,車門關上了。車子開動,窗外的燈光一排一排很快地閃過去。
韓俊基在專心開他的車,偶爾看看後視鏡,大概是在確認金龍洙有沒有睡。
金龍洙沒睡,但也不知道醒著能幹嘛。
車子開上另一條路,金龍洙看著窗外飛過去的東西又發了一會兒呆,還是把眼睛閉上要養養神。他睡著前還在想,這一路開過去,是要去哪裡呢?還要開多久呢?倒也沒開口去問韓俊基,大概問了也沒有什麼意思。韓俊基開車他就坐著,車開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就這麼簡單的事情。
隨著韓俊基到哪裡就是哪裡,還像是從前那樣被當成石頭一樣丟來丟去的嗎?還不知道。
韓俊基教他怎麼穿衣服,教他怎麼整理頭發,話應該怎麼說,再是男公關俱樂部的經營之道。韓俊基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金龍洙並不在意,直到某一天他看著鏡子發現自己自然而然就笑得那麼好看。就好像鏡子裡這人的樣子一開始就是他有的東西。金龍洙心裡想,他應該是感激的。
金龍洙想起某本書還是在DVD上看過的某部片子裡講過,厲害的紅酒欺詐犯會把舊酒瓶洗乾淨、裝進新酒,配上自製的逼真標簽和精緻封口,就這樣騙過專業收藏家和品酒師。沒人知道裡面的酒是不是真的配得上瓶子。
現在的自己也是這樣活著的嗎?
從前韓俊基帶他去挑衣服,後來金龍洙開始自己去買衣服,韓俊基誇他眼光不錯。後來他開始管賬,去店裡站一站,管更多的事情,韓俊基會誇他能幹。金龍洙習慣了被誇,有時候會忍不住期待韓俊基能多多再誇他一下,就多誇一下就好。
再後來韓俊基教他打架,還教他用槍。金龍洙努力學得很快,動作越來越流暢,越來越像那麼回事兒。韓俊基在旁邊看著他,對他說:“幹得不錯。”
金龍洙聽見自己笑了,和他剛學會怎麼笑的那一天並沒什麼不一樣的。
這不是在把石頭丟來丟去,也不是把石頭撿起來塗上顏色揣進口袋裡而已。
金龍洙想,嗯,也不是舊瓶裝新酒!現在被擺在這裡的是那個舊瓶子嗎?好像是的,好像也不是。金龍洙呆在自己房間裡,說來韓俊基並沒說這房間裡的佈置也得按著他的方式來,金龍洙就按照自己在家曾經住的地方隨便收拾了下。剛剛沖了澡,頭髮已經用負離子吹風機非常溫柔地吹乾,他現在在鏡子前抹髮泥,要把頭髮梳得乾淨利落。韓俊基說今晚要給他慶生,雖然現在已經挺晚了。今天的日程已經結束,金龍洙剛從店裡回來這邊。不過好在明天是店休日。
金龍洙收拾完頭髮穿上外套,拿手機給韓俊基傳簡訊說自己已經準備完了。
咻,消息送達。
收到新簡訊的叮咚聲剛響起來他就推門出去了,外面已經有韓俊基派來車在候著他了。金龍洙拉開車門坐進裡面,問開車的人要去哪裡?開車的人回答他說,回店裡,回星塵去。
金龍洙“欸”了一聲,沒多說什麼。韓俊基一定是有自己的考慮。
轎車在夜晚的路上穩穩滑動,街上的燈光好像拉長了的蠟燭油一樣糊在玻璃上,金龍洙看著街燈慢慢地向後退著,就像是從他身邊逃去的那些舊事情一樣,馬上就看不到了。車里有點悶,他把車窗搖下來一點,晚上的風有點冷,吹得他鼻子癢癢,就伸手揉揉鼻子。吹了會兒風感覺好多了,說是感覺腦子清醒了,那倒不是,感覺其實倒像他金龍洙又活了。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想!
車子到地方了,在天下一番大街星塵店面前面停下來。這條街上有些能看到的招牌依然五光十色,店門口偶爾會傳來些不合時宜的喧囂,不過這時候路上的人大概已經不算多。有幾個醉漢嘴裡用不知什麼地方的腔調低估著金龍洙聽不懂的話,搖搖晃晃走掉了。霓虹光斑駁地灑在不夜城的路面上,他總覺得這片土地的燈光其實是有溫度的。
走進店裡去的時候,韓俊基就坐在對著門那張桌子旁邊,看了金龍洙一眼,溫柔地笑了笑,說:“今天店裡的事情辛苦了,最近實在太忙,沒時間為你好好慶祝,只能隨便喝點好一點的酒,稍微將就一下了。”
韓俊基指了指桌子上放的那一隻瓶身閃著淡金色光芒的香檳。然後輕輕打開瓶塞來,繼續說:“明天雖然是休息日,但喝太烈的酒不好,會傷身體的。”他輕輕把瓶塞打開倒上兩隻酒杯,遞給金龍洙一隻。金龍洙把酒杯接過來,喝了一口,跟他說謝謝。
這才是金龍洙第一次喝酒。之前在店裡做事,韓俊基也從來不讓他碰酒,提醒他說恢復期過了還是要忌口一陣子,店裡其他各位也是照顧著他。喝進嘴裡的香檳味道很清新,有一點酸。氣泡從舌尖上滑下去,有點刺刺的。像是喝汽水。金龍洙舔了舔嘴唇,試圖在腦海裡檢索到更多跟這味道相關的東西,還不等他想到,這一口酒就已經下去了。這就是酒的味道嗎?當然不全是這樣,他印象中的那些酒更苦更辣,舌頭碰到就會失去知覺。香檳是溫吞的,只是輕飄飄的,有點甜有點酸,可也不是軟飲料。不是劇烈沉重的,不是他印象裡的酒。也許這也只是汽水一類的東西,畢竟不是說要忌口麼?金龍洙都忘了恢復期是多長。總之酒應該不是這樣子軟綿綿,喝起來應該也不會給他這種——一時分不清是喜是憂的感覺。
可是韓俊基幹嘛要騙他呢,好玩嗎?金龍洙確信韓俊基沒那麼無聊。
韓俊基也喝了口高腳杯裡的酒,看著金龍洙,似乎覺得自己悟了。
他說:“你是第一次喝酒吧?”
金龍洙點頭,回答他:“是的,是第一次。”
韓俊基笑了,又說:“這不是太烈的酒。慶祝的話,不需要喝到那麼醉啦。”
他說得對,它確實是酒啊,喝下去的時候會覺得喉嚨下面微微發熱,然後會舒出一口氣來。還能教他的腦袋極舒服地稍微動搖一搖。金龍洙想起在樹蔭下乘涼,往上看,風有時候把綠色的樹葉掀開一角,漏下一條日光,然後風去了,樹葉的簾子合起來。他閉了閉眼,把酒杯放回桌子上。
韓俊基跟他聊天,說起這段日子裡的事,“都已經這麼久了,你一切都還好嗎?”韓俊基問他。
金龍洙低下頭,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再輕輕喝了一口。
“我現在很好,真的很感謝。”
“生日到了,有什麼想要的嗎?”韓俊基問他,頓住話頭一下,金龍洙還沒回話,他就繼續說:“不管送什麼,你肯定都會說‘謝謝’吧。”金龍洙輕輕笑了一下,再喝了一口酒。然後,放下杯子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動作有些不太利索。就好像在玩《突襲》的時候調低了滑鼠靈敏度,什麼都慢下來了。但金龍洙知道自己並沒有醉,他不想睡,只是有些微微的恍惚。
“我現在已經有了很多以前沒有、甚至沒想過能擁有的東西。”金龍洙一口氣說完,又把酒杯湊到嘴邊抿一口。
韓俊基點點頭,說:“這樣啊,那就等你想到了再告訴我吧。”然後舉起酒杯,示意金龍洙來和他碰杯。
金龍洙閉上眼,微微晃了晃腦袋,去和韓俊基碰杯。他確信那時候的自己依然很清醒,依然不想睡的。但是那時候像個孩子一樣,對韓俊基那麼說:“好吧,那等我想到了,一定告訴你。”
韓俊基聽到了,於是笑著說:“好啊,想到了可一定要告訴我哦。”他又給金龍洙倒上一些酒。
金龍洙記得那時候他自己也笑了,除此之外也就只記得最後有聽到碰杯的清脆聲音和香檳瓶塞被開啟的聲音。他睡過去了,韓俊基應該還自己坐著喝了一陣。現在他在倖存者酒吧裡面,剛剛大家才給鈴木太一先生慶生完,吹過蠟燭也一起唱了卡拉OK,還一起喝了點。接著大家都出去逛大街,剩下喝大了的他和老闆在這裡。金龍洙——他現在是韓俊基,坐在吧檯邊,手托著臉要趴下不趴,要睡不睡,也不算醒著。怪難受的。說來,他的酒量應該比從前好,可架不住今天什麼都亂喝一氣,高度低度的都亂七八糟過了一遍,結果自然喝得七葷八素。現在大概是快醒酒但沒完全醒,老闆給他拿了杯溫水來。他趕緊喝掉,然後像是認命一樣終於趴在桌子上。
韓俊基還是沒想明白,那時那地方那個真正的韓俊基何以要坐著自己喝那麼久。明明是在給自己慶生,可自己先喝醉過去實在遜斃。一個人喝,不是很沒勁嗎?他沒問過,也沒想過問。一直到後來的後來,黑衣人一槍過去,真正的韓俊基腦袋上炸出一朵血花。他才想起他以前一直忘了要問這個來。
韓俊基抬起頭來,趴著看老闆一眼。問老闆剛才喝剩下的香檳收在哪裡。
韓俊基還想自己再喝一點。
作者:【十二招】柏志榮
Summary:
然後,錦山君在晨光灑在臉上之時就落下淚,眼淚掉在寶石上,晃著,順著鏈心慢慢地滑下來去,掉在花瓣之間,鑽進土地裡,就消失不見。
免責聲明:隨意
Notes/備註:
本文是基於→龍が如く | Ryuu ga Gotoku | Yakuza (Video Games)創作的Fan Fic(不過並不很考驗對原作的了解度就是,請隨意閱讀)
像平時一樣,麗奈用一塊浸過水的檯布在吧檯面上來回拖動,一下一下把桌板上面水反射的光澤撫平擦開。店裡現在過了營業時間,所以沒有客人,空氣裡面有香煙燒過的味道,還有酒的味道。她把杯子收好洗掉,把椅子擺好擺好都歸位,等一下還要把垃圾拖去後巷,明天一早會有人來收的。離開店裡以前這些事情她都要做得好好的,因為她是這家酒吧的媽媽桑,店長,老闆娘——在夜裡的吧檯後面看守杯子和酒瓶的女人。
今天是麗奈的生日,她自己記得,但沒跟其他人說。很久以前,好像有十年了吧,那個時候,店裡面做招待的另一個女孩子,叫由美——還會問她幾歲了啊,她就笑一下,伸手輕輕刮一下對面女孩子的鼻尖,講:“這個啊,是秘密。”後來,連問她這個的人也沒有了。她沒有那麼在意,日曆上翻過也就算了,跟昨天、前一天、前兩天、前一年的今天都是一樣的吧。不過麗奈自覺自己心態還是年輕的,所以對生日還是有著期待。她在吧檯邊下面的櫃子裡放了一隻精心包裝的禮盒,是她前幾天就買給自己的禮物。特意選了一張閃閃亮亮的銀白色包裝紙,還係上漂亮的紅緞帶,好像別人送給她的一樣。至於裡面是什麼,她有點記不清了。可能是Le Marche櫥窗盒子裡的絲巾,可能是一隻漂亮的茶杯,或者還可能是別的什麼也說不定!麗奈前幾天老是提醒自己別去想那個盒子了,好好工作!可是有時候就是會想上好幾分鐘呢,等到回去的時候,那天是生日,拆開禮物的瞬間才知道那是什麼——就好像神明給她的一點小恩惠,一點溫暖的小驚喜。
真不錯哪。
麗奈想到這裡就輕輕地笑,站起來。把架子上的瓶裝好酒扶正擺好位置。玻璃瓶碰到彼此輕輕地響了叮叮噹噹的幾聲,好像是裡面的酒在互相講什麼話題。
事情都已經做完,現在的時間是凌晨兩點十三分,應該閉店了。麗奈鎖好前門,從後巷的那扇門走出瑟蕾娜酒吧,打包好的垃圾和空瓶都拿到回收點的垃圾箱裡去。這個時間自然沒有電車,出租車的起跳價也不劃算,住得並不遠,為了能顧到店面,從天下一番大街出去踩自行車一段距離就是居民區公寓一帶了。
她走前有記得拿上那隻漂亮的盒子,放在手包裡。然後踩上腳踏車穿過街道,輪胎碾過街上的幾片垃圾廢紙,有一點點細微的沙沙聲。現在是九月底,晚上還不算冷,但風卻不小,麗奈的頭髮被吹得四散亂翻,估計下午時精心梳好的髮型早就亂得不行了。麗奈瞇起眼睛,讓晚上的風呼呼掠過臉頰,她想反正回到家後也要洗頭再吹乾來,吃過生日蛋糕就可以收拾一下鑽到被窩裡好好休息,頭髮的事情就沒什麼好在意的了。
洗過頭之後的麗奈全身都帶著熟悉的洗髮香波味,濕濕的一把頭髮貼在脖子上有點癢癢的,像一條滑滑的魚擱了淺。她把電風扇拉近自己這邊,對準自己,按下出風按鈕,風流慢慢地吹著,把頭髮吹飛起來,然後乾透。麗奈習慣這樣子吹頭髮,她不喜歡電風筒的熱風,那樣的熱浪會讓她想起初到東京都打拼那個夏天的柏油路,還有早年交不出租金,耳邊的那些恐嚇、污言穢語——因而煩悶。風扇是不一樣的,風扇的風是涼涼的,溫柔緩慢的,不動聲色的。像是晚間街道上吹著風的長街,還有清晨偶爾下的細雨。她身上穿著棉質的長袖薄睡衣,還有睡褲。舒舒服服地靠在軟軟的沙發上,手臂隨便搭在沙發布面上,舒展身體,好像一隻曬整天太陽曬睏了的貓。風還在繼續吹,房間裡很安靜,似乎時間也停止了。只是她的頭髮絲還動著。躺得稍微有點睏了,她伸了個懶腰坐起來,踏著拖鞋到冰箱那邊去把蛋糕端來。
那一塊奶油蛋糕靜靜趴在盤子上,細軟的奶油上面有草莓點綴。麗奈沒有訂下一塊大蛋糕,份量恰到好處,不多不少,這只是為她自己一個人靜靜享用幾天的甜蜜。接下來的日子仍然會匆忙的,但是在午後醒來的柔軟中能吃上一口甜香的奶油蛋糕,那麼就很教她開心了。吃過蛋糕以後,她想起來要為自己拆開那隻禮物盒子,她從盒子的絨布襯墊上拈起一條項鏈輕輕放在掌心上。細長的金鏈上有分明的紋理,一環環緊湊編織在一起。鏈心有一顆寶石,是淡粉色的,在燈光下面透亮著。很像是晨光裡櫻花會有的美好顏色,寶石四周還圍繞有碎碎閃閃的鑽石群。
麗奈抬起手腕把那項鏈對上眼前再看,再到鏡子前去為自己戴上它。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輕輕地笑。這樣的項鏈在泡沫經濟過去後就沒人會戴,還有從前顏色艷麗的衣服裙子,好像也隨著輪船船槳切著海浪落下的泡沫一樣慢慢又變成海面下的東西,她不再拿出那些衣服來穿——好像從沒買過。水面上被燈塔和瞭望燈光照得耀眼的泡沫,就像是曾經那個璀璨的時代。已經決心要在新的時代努力活下去的話,那麼總要捨得一些東西。像是越來越長的頭髮現在應該盤起來束上去,過時了的衣服和妝容都應該換新的了。麗奈把項鏈小心地擺進盒子裡,莊重地為它再包裝一次收進床邊放珠寶首飾的小抽屜。然後鑽進被子裡,把自己包裹好好的。第二天醒來該去店裡開張的時候,就整理好頭髮,化上平時的妝容,穿上端莊大方的衣服,戴一條簡單的項鏈(不至於讓脖子看著光禿禿的)——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得體穩妥的成年人,這才能走進店裡,微笑著開始今天的生意。
麗奈就微笑著經營她的店,後來,那個已經不在店裡做招待的女孩子的妹妹,叫作美月,拜到她門下來學習如何做一個好的招待。那時候百合上了市,麗奈就每天都託人送新鮮的花到店裡來,然後她就教美月如何在鮮花下面藏好濕潤的花泥,又如何在漂亮的花瓶外面係上一隻優雅的緞帶蝴蝶結。一隻白瓷花瓶,配上亮紅色的絲帶會非常棒的。
美月說,客人在店裡看見這樣漂亮的花,想必連喝到嘴裡的酒也會變得味道更好些吧。對啊,是這樣的啊。麗奈說,而美麗的東西,還需要一點更好的包裝工作,這就是錦上添花了。美月點點頭,努力地練習蝴蝶結,一遍兩遍,直到熟練到不需要低頭看手指如何去動。美月說,這時候,手指是跟著心動的呢。麗奈點點頭。
後來,美月送來一盒喫茶店的手作點心給她。說承蒙您照顧,我將要自己去闖蕩,自己去開一家店了。麗奈笑著跟她道別,還說,有空就來我這裡再坐坐吧。
再後來,麗奈的一個老相識,大名是叫作桐生一馬(過去麗奈總是叫他小桐生,桐生“醬”)終於熬過十年的獄中苦役,回到這裡來了,這裡是,日本東京都新宿區東口的神室町天下一番大街。她驚喜地笑著,迎接桐生,要給他倒一杯酒。仿佛一個值得信賴的老朋友一樣還溫柔可靠。麗奈對自己說,她從來就是這樣的人,本來也並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可是後來她就把桐生出賣給他之前道上的兄弟(畢竟後來桐生已經不能再被叫做是黑道),他的兄弟叫錦山彰(她叫他錦山“君”)。桐生當年是為了錦山君和錦山君病重的妹妹才頂下殺人罪名去坐牢的。如今,錦山君恨桐生一馬,也許早就恨,也許從桐生入獄那一天就已經是這樣子在恨。麗奈不知道,多的事情她不會知道。她只知道她很愛錦山君,只是很愛他,無論怎麼樣也只是愛。
麗奈死的那天跟瑟蕾娜躺在一起,穿著平時一樣端莊大方的衣服,戴著那條素雅的項鏈。她向前舉起了槍,帶著決絕的氣勢,可沒能一槍打中她愛的那人。大概因為手抖,大概還因為別的什麼。然後,她倒在地上,然後仰面過來,對著天花板。眼睛像是在看著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沒在看。
如今是二〇〇六的一個新春天,當春風撕開新宿地方冬日的沉默,吉野櫻花開的時節到了。蓓蕾綻開,鋪天蓋地的淡粉色燦爛成灰石磚之上的櫻色星河。今天桐生起早到花店親自包了一束最好的白色花,輕輕擺下供在麗奈的墓碑之前。她愛的錦山君也在呢,站在那裡。指縫握著條項鏈,它靜好地臥在他手心,那顆淡粉色的寶石在晨光下面透出清亮的微光。
然後,錦山君在晨光灑在臉上之時就落下淚,眼淚掉在寶石上,晃著,順著鏈心慢慢地滑下來去,掉在花瓣之間,鑽進土裡,就消失不見。
作者:【十二招】柏志榮
Summary:
然後他張開眼,看見那些麵包屑,像他本來的家鄉一樣,怎麼都還是在那個地方。怎麼也都弄不掉。
免責聲明:隨意
Notes/備註:
這篇算是我的實驗文,這次嘗試了沒寫過的東西。希望你們愛看,我覺得我的狀態不是很好,最近身體不舒服,請多包涵。
源峰男還很小的那時候並不知道所謂的聖誕老人和馴鹿是為何物,就知道鹿茸即雄鹿的幼角,是可以入藥的好東西。聖誕老人駕著馴鹿拉上的飛天雪橇去給乖孩子們送禮物——源至少在那時候確實聞所未聞,但確實那時候看到過連環畫上畫著的那個——叫作天馬、長著翅膀的白馬是會飛的。後來,他升國中那年在一片漂亮的賀卡紙上第一次看到長著紅鼻子的鹿(那時自然還不知道是什麼鹿)——拉著雪橇,雪橇上坐一個眉發都花白的老人,懸在半空裡。看起來像是要降落在瓦片屋頂上面的樣子,因為已經飛到了地方吧。那時候的源峰男不很相信這樣子的紅鼻子鹿真的會飛。因為啊,源其實是這麼想:他認為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應該是可以被眼睛看到的。有那麼美好,可是卻是看不到的,他覺得這樣子實在又可惜又沒天理。譬如從最愛的那家喫茶店裡早早排隊才買回來的香草卷蛋糕,切開來必能一下聞到香草的味道。又或者說常去的街角簡餐吧會賣給客人喝的柳橙汁真的是用實實在在的柳橙打碎了出的汁水,一入口就會嘗到橙皮的澀味。因為只是用看的,那麼一般的奶油和香草調味的奶油其實並無差別,新鮮的柳橙汁和超商罐裝橙汁被倒在杯子裡的時候看上去好像也差不多。源希望美好是直直接接、不要一點虛偽狡詐就可以被察覺的東西,這樣就好,這樣子最好。
源慢慢地喝掉昨晚剩在桌子上的啤酒,已經消泡完了。嘗起來不那麼好喝。他喝著那杯很沒勁的小麥果汁,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到畫著馴鹿的祝賀卡片來。然後他跟坐在了他對面,也在喝昨晚上罐裝剩啤酒的那個人——這是源峰男的外國男朋友——源說出了他的那個美好可知論。源的男朋友點了點頭,說這個想法蠻酷,但親愛的咱們現在是不是該吃點東西了。男友起身去翻冰箱,拿出來裝超商自營品牌火腿片的保鮮餐盒,還有一個小得多的餐盒,那裡面是一塊農家手作的奶酪。最後是一個紙袋,裡面裝著一整條全麥麵包。男友拿著刀子比劃了下,然後把麵包切片成薄薄的好幾份,碼在盤裡面。男朋友開始一層麥包一層火腿肉一層奶酪地組裝他們倆的早飯——再疊上麥包,火腿肉奶酪,麥包。用牙籤固定住塞到預熱過的烤箱裡去了。這應該是男朋友學會用烤箱做的第二道菜,上星期是用烤箱烤了冷凍披薩,吃起來不像是微波爐烤出來的那樣黏糊糊的。源有點吃不習慣不黏糊的披薩了,然後吃著披薩的時候他想起來,他男朋友才是愛吃黏糊糊披薩的人,在認識現在的男朋友以前他壓根也不吃披薩。
源一邊聞著空氣裡油脂和火腿的香味——麵包也很香——一邊拿吉利剃刀刮幹淨了鬍子。他看著男朋友再翻了一次冰箱,去拿製冰用的格子模具,把冰塊放進兩隻玻璃杯裡面。最後倒上滿杯的可樂。這個時候三明治烤好了,被一切兩份,一人一盤。今天的麵包烤得有點過火,還蠻乾的,咬一口就會掉下很多的屑屑來。源慢慢地吃他的三明治,看桌子上的麵包屑屑越來越多,想到最近是不是晚上總聽到哪裡響動,是不是鬧老鼠?倒也想不起昨晚是怎樣的響動了,正如他想不起上次擦桌子的是誰,是在什麼時候。過了兩天,還有三週,月末就過聖誕節了。男朋友悄悄地配齊材料烤了盤薑汁餅乾,雖然還不到聖誕夜,就權當是練習——練習如何烤薑汁餅乾,應該也是從最近的報紙還有雜誌上看來的。不過他也實在烤太多了,源峰男說也不錯啊,這是姜汁餅乾大餐啊。到了吃這大餐的時候,他們面對面坐著,晚飯前男朋友喝了太多冰可樂,一直在著帶著可樂氣泡聲的響嗝——他看起來很尷尬,皺著眉頭看看源再看看周圍、桌子、壁爐,好像要和屋子裡死的活的東西都表示一下歉意。接著他低下頭來抓起盤子裡的那些薑汁餅乾,他希望從指揮中心那兒分些注意力來嚼東西,好平復自己的身體和橫膈肌。只是每咬下一口,嗝聲就冒出來,他就更加窘迫地繼續低頭猛猛地嚼著。面前盤子一角的薑汁餅乾已經被消滅掉,他於是抬起來頭要伸手到更遠一點的地方去拿更多餅乾。嘴裡還嚼著薑汁餅乾,還沒等他摸到剩下的餅乾,源峰男就俯下身來吻住他。男朋友瞪大眼睛,愣在那裡。其實這個吻很溫柔也很快就結束了,源鬆開了捧著他男友臉的兩隻手,退後一步摸了摸嘴角。源想到,薑汁配熱可樂好像、好像是——他印象裡有個什麼地方的感冒偏方,只是現在無論也想不起那是在什麼時候的哪裡聽到的。源笑了一下,男朋友更加窘,看表情像剛才差點要被薑汁餅乾的碎塊給噎死。他端起桌子上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把嘴裡的東西順下去,只是那杯還是可樂,加了冰塊。
男朋友輕輕吸了幾口氣,他不再打嗝了,於是鬆了一口氣。源峰男沒有看他,慢條斯理地啃了幾塊餅乾——眼睛卻是盯住男友的。源突然說:“我小時候就覺得,會飛的馴鹿好屌哦。”
然後源嘴角上揚,又睜開他那黑亮亮的眼睛,說:“你也這麼覺得嗎?”男朋友沒有答話,只是也笑了笑。源又說起日本的聖誕節總是很熱鬧,特別是他從前呆的地方,日本東京都新宿區東口的歌舞伎町。街道上掛著彩燈,喫茶店裡節日限定的精緻小蛋糕看上去會叫人捨不得下口,因為做得實在是很漂亮。源繼續說,坐在喫茶店裡一個人吃蛋糕的時候,好像時間都停住了——甜甜的東西會讓人忘掉很多不開心。源又說,他的家鄉不在日本——男友問,那麼你從哪裡來——源還說,他的家鄉是沒有聖誕節的,街頭不會在十二月末掛上彩燈,人們家裡也沒有聖誕樹。那個節日,叫作“春節”,應該是這樣的。沒有聖誕禮物,沒有聖誕老人和會飛的紅鼻子馴鹿,有的是一個紅色的小小紙包,裝著一些紙鈔。男朋友說能拿到錢也不錯啊,你可以自己決定買些什麼。
源歎了一聲,說:“那個錢不是我的,因為我以後是要還回去的——還給他們的孩子——應該可以這麼說?”
男友的表情是困惑的,然後源輕輕地把捏過薑汁餅乾的手覆在他男友的嘴唇上,那聞起來現在也像是薑汁餅乾。
源峰男打了個哈欠:“我累了,我想去洗個澡。麻煩你幫我梳頭髮吧?就像平時一樣。”
午夜的那時候。男友用梳子幫源打理頭髮的時候,源突然笑了出来,那笑聲很尖、卻細細的,好像一根穿過針眼的線。然後那一根針上留著這根線,扎在了空氣裡。扎得兩個人都沒話說。
過了一會兒,源轉過頭來,對他男友說:“你知道嗎 ‘源’,這個字是日本古代貴族的姓,真好笑啊。”
源手裡還拈著一根燒到半截的香煙,煙灰落下來,帶著一點熱度鬆散地躺在皮面沙發的扶手上。男友聽到他說這話,停了一下手上動著的梳子,然後說:“我叫贊恩,這個名字還他媽是‘上帝的禮物’呢?它給我帶來什麼了呢?”然後屋子裡安靜了,這時候沒人再打破沉默。北風吹起、掠過去窗簾進到居室裡,然後窗簾不再動了,像一個輕車熟路的賊,晃了一下就無影無蹤了。源盯著手上鏡子裡自己的臉,贊恩看著壁爐裡噼啪噼啪嚮、燒著的木柴。大概因為兩個人的名字都好笑得可以,以至於他們暫時想不到要說些什麼更有趣的,來開一個新話題。
源從贊恩手裡把梳子奪過來,半晌又塞回到贊恩手裡,贊恩又開始梳源的頭髮,說:“是禮物還是多餘的東西,其實也說不清呢。”
源手上的煙燒到末了,手被燙到就松了勁兒。他低頭看著煙頭在地毯上燙出一圈焦掉的痕跡,輕輕哼了一聲,再答話說:“是禮物就好了。”
“你說是禮物,那麼就是禮物也可以。”
壁爐裡的熱火終於熄滅掉,因為沒人去添更多的柴來。屋子裡慢慢地暗下來,屋子裡面被提起的名字也像是燒夠了的炭火,慢慢滾在爐灰裡了。源靠在沙發上面贊恩溫熱的懷抱裡,睏得睜不開眼的那時候他又聽見廚房的響動聲。明天應該到鎮上超商買點鼠藥回來了,不過有一陣子不能坐在那餐桌上吃飯了。
源止住思考,決定先睡上一覺。明天的事情還是明天再說。
終於聖誕夜的時候,源峰男顫顫巍巍地撞開家門,他不上鎖,因為這兒沒值錢的玩意兒可偷。房間裡很安靜,一進門撲在臉上的是昨天晚上煮熱牛奶的味道,滯澀的奶香像水燒開的蒸汽貼在他臉上。源覺得喘不過氣,直直地拖著腳步去餐桌前,想要倒一杯茶來喝。桌子上沒有茶壺,源想起來那個茶壺昨天就碎成了幾大塊,被他掃進了爐灰堆裡。桌子本身還是老樣子,一樣油膩膩。他盯著桌面發呆,目光掃到桌上的麵包屑。源夠到桌子另一頭的抹布,用力地擦桌子。抹布變髒了,桌面變濕了,只是那麵包屑不動,嵌在木頭裡似的。頑固地像陳年的疾病。源氣笑了,於是找來切面包用的那把刀,刮它。桌面刺耳地哀叫,而那麵包屑子也還是動都不動,好像要和這張桌子同歸於盡——直到死亡把它們分開。
源突然停下來了,怔怔地看著那些刺眼的屑屑。他現在酒醒了一半,見鬼了似的開始渾身發出冷汗。源想,它們已經不是面包屑了。那時這些屑子是從他自己嘴邊掉下來——它們原本是麵包的一部分,也本來會是源自己的一部分。現在無論如何去使勁,這些麵包屑都沒法被剝掉。源覺得胸口很痛,好像要裂開似的——它在痛。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不哭了,這時候眼淚像被放下的門簾一樣垂下來,蓋住他的眼睛。他左手擦眼淚,右手去摳桌子上的麵包屑。摳斷了指甲,血滲出來,針刺一樣痛。他還摳著,像要挖出一個完整的世界來才罷手。最後實在挖不動,他的手已經抬不起來,血已經止住。源趴在桌面上,閉上眼睛,滿眼裡都是贊恩笑著的那張臉。然後他張開眼,看見那些麵包屑,像他本來的家鄉一樣,怎麼都還是在那個地方。怎麼也都弄不掉。
源就趴在那張桌子上睡了一覺,隔天便是受了風寒感冒——或者也有可能是肺炎。空前的嚴重,他每晚入睡都以為會再也看不見第二天的太陽。到底他又挺過來了,他的肺和他一樣熬過了這個冬天。贊恩已經走了快三十天,源峰男覺得自己都快不記得贊恩聖誕節前說過什麼話,他知道自己病得太久又太嚴重了,以至於損傷大腦——他覺得有些無法理解那晚的淚水和痛苦了。出院回到家裡的時候源想要在冰箱裡找一張披薩來塞到烤箱裡去,他這些天待在醫院裡這不能吃那不能喝,嘴裡都淡出鳥味。披薩應該烤好以後再切,但就是先切了也沒什麼。他一個人吃不完那麼大張披薩,留著下次吃也可以。源把披薩從紙盒子抽出來放到餐桌上,用切肉刀努力地鋸凍很硬的披薩麵餅。披薩被鋸成四等分,他把披薩放進烤盤擺在一邊,烤箱需要時間預熱。源打算先收拾下桌子的,他把披薩紙盒疊好丟進垃圾桶,去洗了一隻玻璃杯——往裡面倒了冰塊。披薩已經進了烤箱,整個屋子聞起來是暖暖香香的。源目光掃到地毯上一小塊白白的東西,手一觸到的時候就消失在地毯上,看不到了。那是一塊冰屑,源覺得心臟突然很痛,但不知道為何痛,只感覺非常痛,比死去的人還要痛。
作者:【十二招】柏志榮
Summary:
當貓也扁扁的,變成直線時,我意識到我不該繼續熬夜。
免責聲明:隨意
Notes/備註:
現實裡面沒有任何貓貓受到傷害。
應該是在去年春季的時候,我到腦科醫院去。我肯定那一天不是週末和節假日,因為我沒看到那些看起來就十分“初中生樣”的初中生——有時候是很有“高中生樣”的高中生,男生女生都有。我想不起來是要去幹嘛了,只記得換乘很多次地下鐵還有巴士上有人嘔吐在我隔壁的座椅上。
還比較能完整想起來的就是,那個地方實在很安靜,氣溫很舒適,實在很適合養病。對我來說,我大概這輩子也找不出從這裡離開的理由,除了住院費用應該會貴得很可怕。我走到住院部大樓的前面,看見一隻白貓趴在無障礙輪椅坡道上,一動不動,是在睡覺的樣子。我放低身體慢慢蹭過去想摸摸它的腦袋,它的耳朵動了幾下,又幾下。
老實說我不知道這些事情是不是真的,我躺在床上仔細回想,腦海裡的醫院大樓突然被壓平拉長成一條直線,我變得比40mP歌曲PV裡面的初音未來還要高了。那隻貓還是趴在那裡,耳朵動動,卻不睜開眼睛。或許它其實是一隻盲貓,一隻無畏的貓吧。
我站著看它,它不想看我,我和貓一直都在那裡,但其他的東西都已經變成一條挨了二向箔後的平直線條了。
當貓也扁扁的,變成直線時,我意識到我不該繼續熬夜。
作者:【十二招】柏志榮
Summary:
我不再喝珍奶是因為就算不喝珍奶也可以活下去,我是很好滿足的人。
免責聲明:隨意
Notes/備註:
不知道算什麼類型的東西,那就說隨筆好了。
我拿便宜的烈性酒狠狠地灌自己早就不是第一天了,每次手頭稍微寬裕一些,我就會很大手大腳好像刷別人卡一樣,抱著很多泡沫箱回住的地方去。因為奶茶也是賣二十三十多一點錢,幾口就喝完了,所以我選擇用二三十塊錢買二十三十盎司、一分錢一分貨的大瓶酒回來。當我站在超商門口,看著跟我差不多大的男男女女貪婪地吸杯子裡的珍奶的時候,我總是控制不住地去想,煮得剛剛好的黑糖珍珠QQ彈彈,嚼起來會很讓人開心——據說人肌肉裡的筋膜還有腸黏膜,整一顆的眼球,也是會一樣柔軟有彈性,上口會有些黏膩。那以後,我喝醉了就會晃晃悠悠地到超商門口茶飲店不遠的地方去站著抽紅塔山的香煙,或者不抽。有時候我也會去買一杯,來止住酒後的嘔吐衝動。結果某一天我就意外在喝珍奶的時候想明白了一件事情,當我把沒喝完的半杯珍奶掉在地上摔漏出去一片珍奶小河的時刻,我突然就想到:我這輩子都不要對著翻掉的珍奶大哭。
那以後我就不再喝珍奶了,因為我絕對不要再對著地上的珍奶罵罵咧咧了。我不再喝珍奶是因為就算不喝珍奶也可以活下去,我是很好滿足的人。我如此確信著,已經打翻過一次珍奶,接下來就會再有無數杯珍奶會在未來被打翻。想改變這一切就只要不再喝珍奶就好了。
每個晚上我隔著閉上了的眼皮輕輕揉疲勞的、突出的眼睛的時候,總是覺得心裡很累。現在外面賣的珍奶用不用優惠券都那麼貴,我的肋間神經——或者可能其實是是我的肝臟,喝不喝酒都會那麼痛,任憑廣告牌上面的珍奶和鮮乳茶被描繪得如何動人,優惠酬賓力度多麼大,我都不樂意再喝一口。而在茶飲店排隊等待取走飲品的人群發出說笑聲之時,我就快快離開,講實話,我怕得不行。
作者:【十二招】柏志榮
Summary:
好像一切都還像是十年前的那個秋天,七星抽起來還是那個味道,神室町看起來還是一片不滅的霓虹海洋。刺眼又迷離。
免責聲明:隨意
Notes/備註:
本文是基於→龍が如く | Ryuu ga Gotoku | Yakuza (Video Games)創作的Fan Fic(不過並不很考驗對原作的了解度就是,請隨意閱讀)
小孩子們,至少是在桐生一馬小時候,會對建立秘密基地和自己的小空間有一些很深的興趣。他和錦山彰有空的時候就會把房間裡的壁櫥門打開,清理掉積上灰塵的蜘蛛網還有,上次躲在這裡吃過零食還沒有收去的垃圾。現在看來很狹小的壁櫥裡面,手電筒的光束掃過蜘蛛網還有空氣裡飄蕩著的灰塵,他會想起這些像在鬼屋裡見過的那些幽靈影像。在很早就學會了吃苦和堅強的歲月裡,這是一個屬於他們的小小世界,藏在向日葵裡不會被人發現的小宇宙。有時壁櫥裡只有他自己,他靜靜地坐在那裡面看漫畫書,不發出一點聲音;有時候壁櫥裡只有錦山,他就能聽到很細的抽泣聲音和竊竊著自言自語的迴響。他們兩個都在壁櫥裡面的話,就會吵鬧得很啦。當然也有時候,壁櫥裡誰也不在,沉默著關著門只是立在那個地方。
桐生不喜歡他的牢房單間,雖然大概也有名人會說這也是“一方天地”,這裡太窄了,窄得好像人被整個塞進皂角盒子裡似的。每個晚上自由時間結束之後,他會習慣性地往窗外望去,可那窗戶實在太小,不如不開的好——望出去連星星都難有機會看見,透進來的光線也幾乎是沒什麼存在感。他有時候會吃吃地想到,柏木大哥從前有跟他說過:站則半疊,躺則半疊。壁櫥和牢房肯定已經不止一疊了吧?壁櫥肯定要比牢房更窄了,小時候卻覺得那裡非常地寬廣。在空氣總是濕乎乎,像是皂角盒子的單人牢房裡,他覺得連手腳都伸不開。小時候的他靜靜盯著吊在壁櫥裡面的小手電筒,現在他靜靜地看著牢房天花板上面的燈泡,一樣地覺得晃眼睛。這樣想,有時候桐生會覺得恍惚著回到了小時候,又坐在那個壁櫥裡,只是錦山不在——在照顧優子吧?他會笑笑,在牢房死一般的沉寂裡面縮手縮腳睡著過去。連夢也不怎麼會作,一覺睡到天亮。不過也有時候他睡不好,比如隔壁牢房的那一位私藏了什麼東西——搜查房間總是會搞出很大動靜,桐生在這兒睡得好不好,吃了什麼——確實是無人在意哈。
桐生剛被送到府中刑律所去服刑苦熬的那年是一九九五年,他二十七歲。剛到那裡還睡不安穩,他平均半小時就會驚醒一次。再睜開眼,生活就被固定在了時刻表上面,過去自由慣了,隨心所欲的日子大概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法再過。五點半鐘就從電鈴聲中醒來——他直到現在也很難真正進入深睡眠,六點鐘整跟隨其他囚犯列隊走去食堂,等待哨聲響過就低頭去吃那份油水都沒幾滴的飯菜,他不甚在意,他以前甚至也吃過更糟的東西。七點到十一點半到車間組坐牢,組裝電子元件。數目做夠時間刷夠,鈴聲響起就可以去吃午飯。半小時的午飯時間過完,就回牢房躺下來淺淺打個盹。睡醒了到差不多下午一點鐘,又得上工了。有時,獄警和囚犯挑釁他,給他使絆子——說起他殺了自己老大的事跡——而且還是打了劇情補丁包的野史版本。或者說,派給他難做的工作去幹。桐生多數時候連回嘴都不願意回,繼續埋頭只是做他的事情。一般來說事情到這兒也不會接著發展下去了——偶爾有那麼些個不怕死的囚犯喜歡步步緊逼,桐生就抬眼冷冷地看著他——都到這個份兒上了要還不知道自己姓什麼那只能揍一頓了。他不是軟柿子,桐生思忖,兔子急了那還要咬人呢。傍晚時候,五點鐘了,可以吃晚飯了。吃完盤子裡的白人飯,在七點鐘去點名,那以後就是自由時間了。囚犯們有的會在走廊上交頭接耳,有的會為了爭搶一塊肥皂或者一本書大吵,還有,大打一架。至於桐生自己,他總是拿著本書走到一邊,讀累了的間隙呆呆地看頭上的天花板。九點鐘鎖門以後,整個刑律所都安靜下來。在那樣刻板沉悶的日子裡,桐生不開口抱怨,也不總是回應挑釁。他把年輕人的血氣方剛和衝動壓進心的深處去,默默數著日子只是挨下去——那體驗其實是很奇怪的,但又挺無所謂的,囚犯們挑釁他,嘲笑他,桐生撇了撇嘴,看起來完全不痛不癢:他覺得那些聲音都仿佛隔得很遠,就像放課後住宅區飄來的飯菜香味,但他學會了大多數時候不為所動,正如他在忍饑挨餓的日子裡學會了延遲滿足,不為那飯菜的香味所動而起盜竊之心。他不躲著囚犯們,但也不當刺兒頭,像一隻膠片電影機自己噠噠噠地只是做著放映工作,總的來說他的內心是平靜的。
後來十年也就過去了,他得到假釋出獄的許可。
真是奇怪啊,眼前的這人——桐生明明是個黑道,按理說就是沒有組裡的人和因他蒙羞了的家人來接他,也至少會有個什麼朋友候著他的吧。在道上不交些朋友單是做獨狼可活不長。但事實就是誰也沒有來,一問才知道,他是個孤兒,不記事的時候父母就已經不在。曾經一起混跡街頭、一起泡吧的朋友,也很久沒有再聯繫過。至於組裡的事情,他不願意說。桐生語氣平淡得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規規矩矩站在那裡。最後警方答應至少派人開車送他到府中站去,這樣一來他能坐JR線回去新宿,不至於徒步走過府中街道以後還得到四丁目交差點——這都還沒完,無論怎麼說把一個異鄉人扔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都不人道。
桐生走出刑律所,警方安排好的車在路一邊等著他。
他坐上警車,車開動了,車窗外面灰色的天空動起來,他打開了一點窗來透氣。應該是才下過雨,空氣濕乎乎的,不過不是牢房裡的那種常年潮濕的氣息,只是一樣都讓人覺得有些上不來氣。一路上,負責護送的司機偶爾跟他搭話,但好像誰都不是很願意打破車裡的沉默,桐生偶爾會接話,或者只是看窗外。桐生從車上下來要走進車站的時候,司機也沒看見有誰在這裡等待他,這時候並不是進站高峰,車站這時候算得上冷清。桐生向前走去,警車沿著來時的路離去,很快就看不見了。
桐生坐上JR線列車,還好進去以前向真司借來的那筆錢通過了合法性認定,他順利把它從刑律所帶出來,爾後買了車票。桐生靜靜坐著,聽著車廂裡本來的嘈雜聲音隨著列車開動的聲音漸漸軟化,模糊成背景音。列車在軌道上駛過的節奏,一種搖擺感,輕微地晃動著車廂裡的人——桐生想起碼頭邊波浪上晃動的漁船。桐生木木地直視著他正對面的座位,他忽然覺得疲憊,卻做不到閉上眼睛——其實離到站還早得很,閉目歇息一小會兒也不至於坐過站的。桐生隱約覺得他和現在的寧靜還隔著幾層墻,或者不止那麼一點點——就好像他現在到了國分寺站,雖然也只還剩四站,離新宿也還是很遠。車窗外面的陌生景色在自顧自流逝過去,桐生覺得暈車似的透不過氣。太累了嗎?今天其實他該開心,開心是開心的,也很惆悵——說不清如何,像是吞了一大口太甜的蜂蜜,從喉嚨後面滑下去,嗓子隱隱作痛起來。桐生忍不住咳嗽了幾聲,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覺得嘴裡發甜的同時還發苦,反而更加難以忽視,難以忍下去。
終於等到列車駛入新宿站,桐生靠在車窗上,累得要死。腦袋裡被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給塞滿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伸手抓住立柱扶手,邁開步走出車廂去。車流人流湧動著,桐生不知道該接下來往哪裡去,覺得好像自己不屬於這城市似的。馬上就可以回到的那個地方,那個他和兄弟一起長大的地方,他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才好。應該是開心的才對,只是十年的時間在他心上刻下的痕跡,早就讓這個地方也變得陌生許多。
桐生走得很慢,步伐帶著倦意,穿過人潮,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日本,東京都新宿區東口——神室町。再有幾分鐘就能回到那個地方去了。
神室町整個浸潤在迷離的霓虹燈彩中,人群熙熙攘攘著從桐生身邊擦過去。喝得醉醺醺的上班族和穿著時髦衣裳的年輕人從街道上過去,街邊的小食攤販上飄來炭火的氣味,偶爾還會聽到路上不良和路人起爭執的聲音。桐生站在天下一番大街上,街景好像沒怎麼大變,他從兜裡拿出七星煙來,吸了一口,他現在很冷靜。現在得先去見見風間老爹和柏木大哥,再是錦和麗奈,由美。桐生走在天下一番大街上,手插在他那件灰色的單排扣平駁領兩粒扣羊毛西裝外套口袋裡面,冷風灌進領口。桐生縮了縮肩膀,照著記憶裡的路線慢慢地朝風堂會館去,霓虹燈的光影落在濕冷的路面上。這裡的冬天還跟過去一樣冷,冷得很刺骨,但是冷得真實。他想起從前的很多事情來,不知不覺走到了會館門口,他止住思緒。
桐生扭開事務所辦公室的門進去,屋子裡面只有柏木大哥在,他正靠在沙發上休息。柏木抬起頭,朝門這邊看過來:“哦,桐生。回來了啊,先坐下吧。”桐生點點頭,在柏木大哥對面的位置坐下來。柏木起身來去拿了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水來,放在桐生前的桌面上。
“先休息一下吧,辛苦你了,外面很冷吧。”
“多謝。”
桐生把茶杯握在手裡,湊到嘴邊抿了一口。很熱的茶水貼上嘴唇然後沿著喉嚨一路滑下去,他閉上眼睛,輕輕歎了一聲,現在他覺得血液開始流動起來,握起拳頭也不再覺得麻木了。桐生現在覺得自己才真正坐在了神室町的風堂會館裡面,真正覺得活了過來。
“風間義父呢?”
“老爹啊,今天東城會開幹部會,一小時以前就帶著人一起去了。”
“這樣啊。”
“我也剛剛從外面回來。”
桐生看著眼前坐著的柏木大哥——好像是在想什麼心事,柏木大哥拿起桌子上的新聞報紙,慢慢翻著,眼神卻像是沒有落到紙上的字上面。柏木大哥偶爾不看那份報紙,抬眼看桐生。幾次,好幾次都張了張嘴,唇角動了幾下子,像是有話要講。就要出口的那些話像是房簷邊緣底下的水珠,細小,只是一直滴落,擴散下來,終於打濕一片很大的地方。桐生實在是沒有辦法不在意。
“柏木大哥。”
“怎麼了?”
“柏木大哥是有事情要對我講嗎?”
“事情……?”
柏木頓了頓,終於把報紙疊好放下去,繼續講:“我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是關於錦山的事情。”
“錦,錦他怎麼了嗎?”
柏木大哥就跟平時一樣,看起來幹練冷靜的神色,還有語氣和嗓門都是跟桐生記得的一模一樣。桐生想,也許並不是什麼很嚴重的事情——不過現在才這麼開始自我安慰也許有點晚了,剛才那段沉默好像一塊石頭壓在他心上。雖然柏木大哥原本話也就不多。說不清那種無處不在的壓迫感是怎麼回事,像突然刮來的冷風,輕輕地掠過皮膚,但也足以讓人不舒服很久。桐生幾乎要開始猶豫現在要不要換個話題,跟柏木大哥說一下那個明燈家的冷麵吧,要一起去吃嗎。桐生開始思索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聽,毋庸置疑他當然想知道,這十年他好像突然死過去了,對外面的什麼都一無所知。心頭的不安和好奇感揉在一起,又渴望又不安,簡直一團亂。
柏木也好像下了決心一樣,深吸一口氣簡明地說完該說的就閉上嘴了——從風間老爹下命令成立錦山組,為的是以後桐生總要出來,該有個去處——再說到派了些還算是有本事的人到錦山組裡去,錦山如果用好這些人會取得不錯的成績。柏木說,他當時應該對錦山說過這樣子的話——也還沒有講完,接下來是錦山手下的人到了風間組的地盤上搞事情,念在錦山的面子上自然也沒有多追究,只是挨了自己一頓罵。再後面就是優子的死,還有,錦山的死。柏木偏過頭去,閉上眼睛,再睜開,說:“是自殺的,沒有發現遺書之類的東西。”葬儀式的事情是風間老爹親自負責的,優子的也是,他們並排葬在一起,去看看錦山吧,雖然也已經過了錦的忌日,但他應該是希望見你一面的,桐生……
“錦……”
二〇〇五年十二月五日,桐生站在日本東京都新宿區東口神室町天下一番大街邊。路人匆匆,車流也匆匆。他從七星煙盒裡抽出一支煙來,點著。輕輕吸了一口,再吐出去煙。熟悉的煙味在嘴裡擴散開去,激出一些唾液。他吞下唾液,覺得時間在冷空氣和煙霧裡凝住。好像一切都還像是十年前的那個秋天,七星抽起來還是那個味道,神室町看起來還是一片不滅的霓虹海洋。刺眼又迷離。好像什麼都沒變——因為桐生什麼都不知道才覺得什麼都沒變,現在他明白了。優子死了,錦山死了,他和錦山算到今年應該是三十七歲了,錦山從此不用再慶生而是過忌日,錦山的忌日已經過了——變了的事情有好多,他有點暈信息了。
桐生現在覺得他該去做點什麼。煙蒂熄滅了,他走向停泊街邊待客的一輛出租車。車窗玻璃外面,廣告牌五光十色的映像投射在地面的水窪裡,車門關上,車輪開始在柏油硬路上滾動,那些映像也動人地扭動起來。隨後就看不見了。
桐生覺得腦袋整個暈暈的,就把後背整個緊緊靠上座椅,微微偏著頭想稍稍睡一下。車子慢慢開進一個隧道裡,四下一瞬就暗下來。他有些恍惚,突然就想不起這條路上有幾個隧道了。忽然從車窗後面打來一束很明亮的光,照進了車里,照在了他臉上。桐生睜開了眼睛,就在那裡,就在窗玻璃後面——那是錦山的臉啊,還有那身雙排釦戧斑領精紡羊毛白西裝,毫無疑問就是錦山本錦。深邃的眼神,好像看起來有些憂慮——是因為優子嗎?
“錦……錦!”
桐生確實記得有出聲去叫他的兄弟,錦山在窗外,輕輕地朝他笑了一下,好像張嘴說了什麼,但他沒能聽清楚——桐生才突然感覺出來心跳驟然加速到了難受的程度,他喘著氣,那時候車子已經開出隧道。四周亮堂起來,錦不在了。
桐生下了車以後腳步有些踉踉蹌蹌,他不記得自己怎麼從車後座撐著站起來爬下車,也不太記得走了多遠,要走多遠。他走進去一家便利店,拿起幾罐他過去和錦山小聚常喝的啤酒,還有一包Hi-Lite軟藍喜力。自從優子的病以後,錦山就開始抽這個。手裡拿著這一些熟悉的東西,他覺得自己更能忍受一點孤單了。桐生到了錦山彰墓的前面,放下啤酒,還有香煙。酒瓶磕到墓碑發出清脆的碰擊聲,然後就是香煙紙包被打開的沙沙聲音。桐生低了頭,覺得眼睛有些濕潤。
“錦……”
他已經好久沒有開口叫錦,除了風聲和他的聲音,這裡實在很安靜。桐生覺得突然嘴唇發麻,頭腦發暈。桐生於是再低下頭,叫一聲:“錦!”
桐生希望錦山可以聽見,也希望可以聽到回應——他想起車窗外的錦,嘴巴動的時候,說出的那兩個字應該是:“兄弟。”於是他希望再聽到一次“兄弟”,就這樣就行。回程的時候可以再看到一次錦——錦的亡靈嗎?錦還會在那裡吧。
頭頂上的月亮從迷霧裡露出來,把周圍一圈雲照得有些發白,很亮的月亮,也很白。這時候,桐生想起吊在壁櫥裡面,頭頂上的手電筒照出的光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