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阿,我還沒上車阿!”
在心裡無聲吶喊的響充滿了無奈,本以為此時涼颼颼的感覺,是傳送時的副作用,沒想到是飯店后廚冰箱門沒關,這不只是生理上的冷,這是人情世故的冷。
“是因為我太安靜嗎?可畢竟人生地不熟的,老子緊張啊。”
“但他們應該會來撈我吧,我好歹也是幻影員工阿,我有異能的!”
“所以應該不用太著急吧......”
自我心理平衡後的響現在倒也不著急,這裡其實也不危險,除了周圍成千上萬的奇怪包子以外,倒也是個好住處,蛞蝓,或者說—闊仔,現在也是安逸的找了個角落賴著。
突然闊仔就這樣蠕動過來,發出了意有所指的叫聲,畢竟相處久了,響現在也很了解它,甚至能夠聽懂它都叫了些什麼。
“你說.....那個一直跟你搭話的小包子,有事情要找我們幫忙?”
“磨砂機般的尖嘯。”
“它家裡的地盤被一群壞包子佔領了,它今天本來要在裡面跟他的女友包子結婚?”
“磨砂機般的尖嘯。”
“好吧,反正也是無聊,這件事我們包了。”
“磨砂機般的尖嘯。”
“你該改掉你討厭諧音梗的毛病了。”
“可是真的很難笑。”
“草你會說話那剛剛你叫這麼久幹嘛。”
“我剛剛才找到意念傳音的方法嘛。”
於是,半夜兩點的時候,一場跟包子間的雇傭成立了。
“所以就是第二個洗手台右邊的小縫隙嗎?”
“對,那裏被三個包子佔領了,他們的內餡太強大了,班傑明對抗不了。”
“班傑明是誰?”
“那個包子的名字,對了他女友叫泰森。”
“叫這名字的感覺可以自己解決這個事件阿”
隨著閒聊,他們終於來到了那個縫隙處,隱約能看到有四個莫名的包影在內,一個縮在角落,剩下三個則到處的走動,像是在宣示地盤。
“好,計畫是這樣的,我們先讓班傑明偷偷進去把泰森救出來,然後我們再幫他把包子幫的解決掉,最後就是皆大歡喜。”
當響話語結束的同時,異變突生,牆壁裂痕生長,是包子幫的三人發現了不對勁,紛紛解放表皮,爆發出內餡的戰鬥力,三個被叉燒包表皮包裹的生物融合體向著班傑明而來。
“計畫有變,班傑明快撤!你的內餡打不過他們的!”
但只看見那位名叫班傑明的叉燒包,似乎是蠕動了一下,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它表皮開裂,妖力爆發,一隻冒著熱氣的螳螂從內部鑽出,隨口將皮吞噬,就向著包子幫而去。
“幫我跟泰森說,我愛他。”
“這是他最後的蠕動所代表的意思。”
闊仔的聲音也隨著班傑明的赴死而深沉,班傑明移動、閃躲、斷裂,最後沒有了生命跡象,這間廚房頓時被如深海般沉重的悲傷所淹沒。
班傑明的赴死毫無意義,包子幫的三人毫髮無傷,但班傑明的赴死也擁有意義,它讓包們看到了反抗壓迫的可能性,周圍本來畏縮的包子們一擁而上,將那三包淹沒,伴隨著咒罵和叫喊,包子幫三人已經死無全屍。
響跟闊仔看著班傑明的屍體,陷入了自責
“如果我再小隻一點,是不是就能鑽進縫隙裡,班傑明就不用犧牲了。”
在他們倆陷入自責的時候,周圍的包子發出了叫聲,其中帶有的訊息提醒了他們兩個
“如果我們學會怎麼做叉燒包,然後把班傑明的內餡重新塞入,就有讓它復活的可能。”
“這個手術的成功率有多少?”
“成功率才不是我們對它見死不做的理由。”
周圍的包子們也從不知何處,齊心協力的抬出一本厚厚的書,上面寫著八仙飯店叉燒包,它們也想為班傑明出一份力,所以把食譜拿來了。
就這樣,包子跟人還有蛞蝓合作,廚房裡開始傳出了香氣,隨著最後蒸籠的打開,新的班傑明就這麼躺在裡面。
大家都不知會不會成功,便焦急的望著它,隨著叉燒包的蠕動,大家開始了歡呼,班傑明復活了,泰森也爬了上去,將班傑明拉起,一切都皆大歡喜。
“無論貧窮還是富有。”
“無論素餡還是三鮮。”
“你都將永遠愛著他嗎?班傑明。”
“包子特有的叫聲。”
“那泰森,你願意嗎?”
“包子特有的第二種叫聲。”
“那我正式宣布,你們結為夫妻!”
“餡料或許會變質,但我相信,你們的心是永恆的。”
“一群包子的歡呼聲!”
就這樣,在四個小時內,響結識了班傑明和一大群的包子,並且被他們擁護,愛戴,代替被抓走的傑森成為了包子們的王。
此時的秦石還不知道,他將要面對的是怎麼樣的報告,還有什麼樣的員工。
香港某處的荒郊野外,一個裂縫緩緩的敞開,內部似乎通往不同的世界,如果有幻影幹員在附近的話,也許會被當場通報吧。
但隨著內部身影踏出,裂縫被隨手合上,這個狀況的可能性也煙消雲散,那身影衣著華麗,五官完美,存在的本身似乎就代表了美這個概念。
它叫災殃,今天不知為何來到了現世,也許是興趣使然吧,沒有人知道,環顧四週,它折扇一張,就這麼消失在原地。
新界—商店街
災殃手持細骨折扇,緩慢的一步一步穿行,一舉一動都透漏著優雅,就這麼逆行穿越繁華商店街的人潮,人潮之間的擠壓似乎作用不到它的身上。
周圍人的費力和它臉上的從容形成的一正一反的對比,從商店街到住宅,再到鄉村,最後走向漁人們出沒的碼頭,跟漁人們借了一支釣竿,就這麼垂釣了一陣。
也許是沒什麼收穫的關係吧,災殃感到無聊,便抓了隻雞放血丟進水裡,只見數隻魚頭人身的妖物破水而來,似乎是在爭搶。
隨手抓起一隻,災殃它還是提不起勁,就又把魚人丟回水裡了,這舉動似乎激怒了他們,本來憨厚的面容變得兇惡,並且周圍浪潮湧動,好像要發起襲擊,隨著災殃面色一凝,所有魚人都扭曲變形折成肉塊爆裂。
“你們弄臟我衣服了。”
“但他好像不喜歡我這樣......"
隨著話語落下,魚人變回原形,災殃也消失了,只留下剛剛不知所措的魚人群,他們不知道怎麼了,只知道為此時害怕的本能遊回海裡。
九龍—不知何處的荒田
就算是如此令人驚艷的星空,災殃也是不以為意,持續著他優雅的步伐,但與之前不同的是,它的步伐不再漫無目的,而是向著一個固定方向而去。
細骨折扇在指間流轉、翻飛 ,最後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線,於此同時,它也來到了他此行的目的,一座潦倒的木屋前。
“就是你嗎?”
“對,這兩個孩子,希望你能把他們帶走。”
“所以你沉入虛界浪費了這唯一一次條件,讓我顯於現世,就為了說這個?你就只是要我當他們的保母?”
“就是這樣,我已經活不過今天了。”
“......好吧,但不是我,四個時辰後有個傢伙會過來,招待他一碗腊味飯,他會把你的孩子帶走的,我也跟他談了條件。”
這話說完的同時,破舊的木屋內部頓時變得煥然一新,兩個孩子不知何時也出現了,看著此情此景的災殃,臉上依舊沒有顏色,只是起身離開。
“你要去哪啊,要不吃碗腊味飯?錯過可就沒了。”
“去接人。”
出了門的災殃並未走遠,只是靠在木門邊,周圍月亮和星星拉出軌跡,一切都像快進了般,直到某個男人的到來......
大概是攤販被砸的三個月後吧。
在這期間,響的攤販就像是被上天針對了般,一會被車撞,一會遇到衛生取締,又有人買肉之後食物中毒過來求償,再加上之前發生的事情,地主也留不住他了,於是響失去了這份他做了兩年的工作。
他漫無目的在香港的大街上走著,從繁華熱鬧的商圈,一路到人際罕至的鄉村,接著再拐入小徑,人越來越少,樹啊鳥啊這些動物們反而多了起來。
等到他回過神來,面前只剩下一戶人家了。
響本來想繼續閒晃的,但一晃眼,那個衣著華麗的白色身影正斜靠在門前,手中拿著由莫名生物細骨製成的折扇,扇面寫著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叫他進去。
響看到白色身影這副嘴臉便忍不住怒火,上前單手箍住它的雙腕抬起,讓其身軀頂上木門發出吱呀的聲音。
如果響記得的現代知識夠多的話,那他會知道這個是某種壁咚動作的變體,通常另一支手會搭上對方的腰肢,但響沒有。
“為什麼你叫老子進去就進去阿,我幫你幹的破事已經夠多了,總有一天我一定把你抓起來逼問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其實會被開除某種程度也算是響咎由自取,包括在肉裡加料,找了台手排車拆壞離合讓車爆衝撞進店面等,除了衛生取締以外基本上都是響的手筆。
這只是他幫它做的諸多“破事“的部分而已,這些事沒有規律和邏輯,只是作為讓響知曉6/14事件和能力發動的前提讓白色身影嘲弄而已,這是他們兩個談的條件。
回到正題,白色身影也沒有因為響的動作而感到冒犯或者嬌羞,它只是維持原來的表情伸出舌頭,舌面上一樣刻了進去兩個大字,接著就消失了。
“就算為你做了這麼多你還是那副表情。”
“這就是我討厭的地方啊。”
罵罵咧咧的響最後還是推開了剛剛它頂上的木門,就這麼慢慢的走了進去。
明明是間連撞上木門都不會回應的空屋,裡面卻燈火通明一家人和樂融融。
兩個孩子正共吃著一大碗的腊味飯,他們看到響也不懷疑,熱情的叫他落座,面前美艷動人的母親也適時的端上了一碗,不知所措的響就這樣解決了他今天的晚餐。
吃完晚餐後,響看著面前充滿成熟韻味的母親,忍不住搭訕了一下,但那母親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讓響偷偷露出可惜的神情。
這時兩個孩子纏上了響要響陪他們玩,雖然不太情願,但響還是在外面的荒田玩了起來,漸漸的響也玩瘋了,他們玩了好多的遊戲,直到叫喚傳來,才不情不願的回去。
把兩個孩子哄睡後,母親把響叫了出來,他們就這樣在星空的原野下散步,一路有說有笑,那母親的笑顏讓響都看呆了,她用輕柔的聲音問著響
“這片星空美嗎?”
“很美啊,這是我見過最美的星空。”
“我想讓他們能一直看到這一片天空,從懵懵懂懂的樣子,一直成長到能夠領略這片星空和田野的美麗,我希望他們能活著。”
“但我已經沒辦法了,能夠看見我,你應該也不是普通人吧,或者說你必須不普通。”
“災殃是這樣跟我說的,說你會來幫我解決這一切,帶走這兩個孩子,就是那個跟你談條件的傢伙。”
“我執念特別深,死後不入輪迴成了妖異,但我從不害人,只是用著妖力在餵養孩子們。”
“可已經沒辦法,妖力透支了,我唯一的請求就是把孩子們帶走,他們不該跟一個妖怪待在一起......”
隨著話語結束,那位母親就這樣子化作點點星光消失,她從未去在意自己的死因,就算衣衫不整,全身上下處處充滿深可見骨的傷疤,她也沒有因此化作妖異禍世,就這樣結束了第二次身為母親而存在的一生。
回到那間空屋,兩個孩子令人意外的沒有哭泣,只是默默的牽著響的手,一言不發的跟著走出屋子,像是要活絡氣氛般,他們又跟響打鬧了起來。
老鷹抓小雞,紅綠燈,捉迷藏,他們玩了好多好多的遊戲。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裡,最後他們累了,兩個孩子就這樣靠在響的身邊說著
“我們早就知道媽媽他不是人了。”
“但就算這樣,他還是我們的媽媽。”
聲音漸漸嗚咽,像是剛剛被借貸的情緒現在受到歸還般,兩個孩子開始哭了起來,響就這樣安撫著他們,然後漸漸進入了夢鄉......
“哇,哪裡來的小孩啊,好可愛!你們想要姐姐的貼紙嗎?”
”怎麼有個怪人也在這裡,還醒著嗎?哈嘍,我在叫你誒!”
突然被聲音吵醒的響,順著聲音來源望去,發現一位少女,綁著粉色雙馬尾,外套上貼著美樂蒂貼紙,皺著眉頭看向自己。
旁邊站了一位少年,綁著紫色庫洛米頭巾,身著黑色夾克,也默默的望著響。
“上頭那邊跟我們說了有一位幻影幹員,收到信後到現在還沒報到,叫我們跟著信紙上的定位找尋,就是你這家伙吧。”
從少年話語中敏銳捕捉到幻影二字的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向他們詢問著
“你們真的知道幻影在哪嗎,拜託告訴我,老子已經沒錢吃飯了,現在還沒工作,窮到連方向感都...”
“你很囉唆誒,連名字都沒說就先吱吱喳喳一大堆的,開玩笑的,你叫什麼名字啊?”
“喔對,抱歉啊,我叫響,專業肉販,但現在沒工作就是了。”
“我叫李梅,旁邊這位是......”
“傑瑞•肖,叫我傑瑞就好。”
“所以你們是要來帶我走的幻影幹員?”
“bingo!你猜對了,但我們要先出一趟任務,我偷瞄過你的資料了,你或許是我們的好夥伴呢!”
李梅說著,便從手上變出一份報告,報告背面貼著貼紙,上面寫著響的名字跟資料,響抱持著希望看了看,但上面並沒有特別的消息,更沒有6/14日的線索。
“好了李梅,先帶這個迷路的傢伙走吧,還有那兩個小孩也是,順便跟你說,他們比較喜歡庫洛米。”
“美樂蒂明明比較讚好嗎,算了,等任務結束後再跟你算這筆帳,你害我少兩個同好。”
看著此情此景,剛剛心情還沉重的響,心中的鬱卒漸漸煙消雲散,嘴角勾起了一絲微小的弧度。
“對了,任務地點到底在哪啊?”
響對自己初次來幻影的任務還是很好奇的。
“誒......大概整個香港吧,但我們要去的地方只有一個,你知道八仙飯店嗎?”
一、
顾九时并不是很喜欢那个常被安排在大堂坐班的新人,即便把对方招揽进来的就是他本人。当初自己光记着经理让找个懂道上规矩又机灵会办事的人过来,但忘了将老实听话考虑这点进去——新来的家伙喜怒无常难以管理,永远保持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稍许话不投机便会把人打趴在地,可相对的又很懂在这来来往往的人中哪些自己招惹得起,哪些人又碰不得,导致对方虽嚣张乖戾却从未捅过大篓子。上头对杂工之间的矛盾不以为然,所以遭殃的永远是出来收尾的顾九时。
而且这家伙视力也不是一般的差——与其说看不清东西,不如说和盲人没什么区别了。本身就因为天生的疾病在亮处看不清东西,不知为何还少了一只眼睛,导致看个文档都几乎要把鼻尖贴到名单上,才能辨清楚当天预约过的客人姓甚名谁。他问过对方平时究竟是怎么维持日常生活的,得到的答案是用鼻子闻,和野犬区别不大。
还有一点就是那个难写的名……他嘟囔着在键盘上摁了好几次下翻,才顺利地在考勤上打下乔缬两个字。编辑完表格,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而就像是感觉到自己的视线那样,很快乔缬也转过身来,脸上挂着笑,还朝自己招了招手。顾九时赶忙装作没瞧见,缩着发酸的肩膀把脑袋垂了下去。
前天晚上有几名混混醉酒后赖在包厢不肯离开,顾九时好言好语地劝了三句未果,还没来得及找帮手却见乔缬自己走了进来,并且随手抄起一旁喝空的酒瓶,径直砸到离顾九时最近的人的脑门上,碎玻璃伴着血滴溅得地毯上到处都是。“相同的话重复太多次就没意思了。”乔缬这么说完,将哀号着倒地的家伙拎起来,扔进其他人的怀里。当时他也保持着和平日里一样的笑脸直到对方狼狈逃离,而后又十分自然地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漂白剂倒在地上开始拖地,嘴里还哼着歌。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混迹于夜总会的人们成分复杂,客人间时有口角乃至斗殴发生,对此顾九时的态度是闹完便算了,不要牵扯到店里,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他之所以能在这里工作这么多年,也正是因为听闻这家会所后面的靠山是当地大帮会之一。哪怕出了什么大事也不至于倒霉到自己头上,抱着这样的念头顾九时才想方设法混了进来。只可惜乔缬明显不这么想。
索性找个借口把他赶走算了——顾九时这么考虑着,却忽然感觉肩膀一沉。他抬起头,却看见乔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对面,那只一个月内起码掰折过七八条胳膊的手掌正搭在自己肩膀上。不巧的是最近也许因为天气寒冷,顾九时的肩膀本就酸痛,现在又被这么一摁,令他不由得吃痛叫唤了出来。“嘶……你这……我是说,你有什么事吗?”他刚想抱怨,可想起乔缬那脾气,已经来到喉咙口的粗话便拐了个弯被自己吞了回去。
“领班今晚空吗?下班喝一杯?”他自然而然地整只手臂搭上顾九时的肩膀,看起来没有察觉到对方的不痛快,“不过你怎么啦?关节痛?”
“疼了好几天了,大概因为寒气吧。”顾九时边说边摇摇头,“所以呢想喝酒就自己去,下班都凌晨三四点了,我可没精力熬到天亮。”
听到自己的拒绝,乔缬抿了下唇,“这样啊,好可惜哦。其实偶尔和朋友一起放松一下对身体有好处。”他语气中抱着遗憾,转头回了原本的位置。
顾九时拧起眉头,他可不记得自己什么和乔缬成了朋友,不过似乎……那家伙也没有恶劣到非走不可的程度。游走在九龙的灰色地带,性情古怪一些也情有可原——好歹平时揍完人之后,乔缬还会嘻嘻哈哈地给自己赔不是。顾九时揉了几下酸痛沉重的肩膀,不知不觉打消了几分钟前找个由头把人赶走的想法。这时大门被打开,他顺声音来源望过去,门童正招呼着一名独自前来的女性进来。
又是她——这不是对方第一次光顾。顾九时能记下她,除了对方高挑的个子和标志性的一袭黑衣外,还有就是她往往只是在这儿点上价格最昂贵的酒,随后便阴沉着脸在客席坐到当日歇业。他问过几次经理,得到的答案是既然有高消费也不惹麻烦那放着不管便好。他偷摸着打量了几眼,哪知很快便被发觉了——他见对方回头望向自己,急忙挪开了视线。他不敢看那双暗金的眼睛,觉得它们属于林中的冷血动物。
“我去看一下仓库。”尽管该盘点的昨天都盘点完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去仓库要做什么,可他还是逃一般地起身离开。乔缬也好客人也好,怎么最近遇到的家伙一个比一个奇怪。他悄悄抱怨着,又揉了几下疼痛不已的肩膀。空旷的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凉风吹过身子,令他打了个激灵。
说也奇怪,今天客人明明不少来着……就算外面没人,怎么也听不到包厢里的声音。没记错的话,这房间的隔音不是每一间都做得那么好?
他有些困惑,便停下脚步想回头看看。却发现两侧所有的房间内灯光不知何时都灭了,只有自己站着的这条长廊顶端还亮着灯。可头上这灯似乎也像是老旧了,开始忽明忽灭,嗡嗡作响。这响动令他汗毛倒竖,它从上方传下,又绕于自己的耳畔久久不灭——最后啪地一声,头顶的灯火也消失了。他的身侧袭来潮湿又阴冷的风,仿佛有什么活物正趴在自己肩颈上呼气。他猛然觉得身体疼得更厉害了,甚至连自己的太阳穴也传来痛觉。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变在发生,可又不敢转头去看。“不会是闹鬼吧……”他不信鬼神,可当下的情况令他止不住地这么想,记得老家的长辈说过,这种情况下不去看不去听才是好的。他打算拔腿就跑,却又不知道在这望不到头的黑暗里究竟哪儿才是边界。
“不愧是咱们领班,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呢。”
他忽然听到前方人声响起,便仿佛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寻过去,可在抬头望去的瞬间惊恐地意识到,这话音听起来竟像是从自己嘴里打出来的。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并没发觉有什么异样。
“可惜反应太慢,尽顾着原地发抖了,不过大部分措施倒没什么问题。”顾九时看着“自己”转过身露出笑容,那份轻佻令他感觉到有一丝熟悉。“如果你愿意相信一下自己的话,现在站起来跑掉还来得及。”
顾九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意识到此时此刻别无选择,便听从建议站起身——就当精神恍惚灵魂出窍好了!他这么想着使唤起仍打着颤的双腿,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出现的方向迈开步子。他跨过“自己”身边,紧接着萦绕在脑侧的刺痛便消失了,连同一起不见踪影的还有按压在肩膀和四肢上的沉重感。而同时他的身后无端又升起阴风阵阵如鬼魅窃窃私语,可他不敢贸然回头。他忽觉肩膀被拍了一下,只是这次他没有本能地警铃大作,就好像只是熟人路过身边。
“还算清醒,你做得不错。”
那人绕过自己,同时留下了这么一句好像带有赞誉的话,在这片刻顾九时瞥见泛着微光的刀刃破空划过。他反应过来这女声他也熟悉,尽管每天自己只有点酒水时才有机会听。“可是她怎么会在这儿……?”顾九时内心疑惑,下意识地回过头——然而比起莫名出现在这里的客人,更加骇人的画面已经先一步映入眼帘。
他不知道那究竟还可不可以被称作一张脸。五官被剜去,露出腐肉和断裂的白骨,可他却又能从那双淌着血水的空洞眼窝里察觉到视线,它正落在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黑衣女性身上。黑衣女性却对此毫不在意,她手里的匕首已经有一半没入腐尸般的怪物胸膛。一旁那个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家伙也还没有离开,表情从容地正准备抬手举枪。
枪……?自己还有带枪吗?
顾九时忽然反应过来,远处的“自己”尽管身形容貌与本人别无二致,可他与自己保持同步的也只有这点。那家伙身上带着顾九时不可能持有的武器,穿着明显大了一码的会所制服,而制服胸口别着的是——
他思考到一半,却忽地失去平衡跌倒下去,好像是一脚不知道踏在何处导致踩了个空。与此同时可怖的哀鸣也从身后追了上来,刺耳的声响令他心生恐惧,随即痛觉便再度爬上脑门。他意识到这一摔是避免不了了,只是在视野骤然降低的同时,他倒是正巧与转身看过来的“自己”打了个照面,借此机会他也终于在后脑磕地的前一刻,辨出了名牌上的名字。
可真不是一般的难写。他这么想着,同时眼前一黑。
二、
“醒啦?”
顾九时是在接近窒息的感受中被迫睁开眼的,下一刻他就看到乔缬垂着脑袋,脸距离自己只有几厘米。不仅如此,这家伙的手指还捏着自己的鼻子。“我就说憋一会儿气就清醒了!”见顾九时恢复了神智,他这才把手松开,一副看起来很高兴的模样,马上抬头朝远处招呼了一声。
“哪有这样喊人起床的!”他一股脑坐起来,把对方的胳膊拍到一边。“不对,我这到底是怎么了……不对,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放在平日里,顾九时一定会把解雇乔缬这事再次提上日程,不过现在比起抱怨,他有太多问题想向对方问个明白。比方说在昏迷前他看到的恶灵一样的玩意儿是什么,比方说为什么他会看到自己穿着乔缬的衣服对自己说话,比方说为什么现在他顺着乔缬的招呼的方向看过去,那个成天死气沉沉坐在店里的客人会坐在茶几跟前削苹果。
他环顾四周,熟悉的环境和摆设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己平日生活的出租屋内。他诧异地看向乔缬,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还从没告诉过对方自己住在哪里。
“如你所见我救了你哦。”乔缬似乎毫不在意顾九时抛出的抱怨,也没有搭理他的眼神,“简单解释就是有鬼缠上你了,我打跑了它还把你送回家里——所以要不要考虑回去后找老板给我加个薪水?”
“鬼……?”
顾九时有点消化不过来。这个概念离自己的生活过于遥远,因为道听途说的神鬼志怪故事而惴惴不安一连失眠四五天这种事情,如果没记错的话最近一次发生在他的小学时代。
“这么理解会比较方便。”黑衣女性说着将一盘削完皮的苹果塞进顾九时的双手之间。“不过,人是我救的。”
这好像是顾九时第一次听到这位客人说这么多话,从口音听上去她明显不是本地人,却也不似内陆的游客,更像是在努力用其他国家的发音拼出本地语言的样子。“啊……谢谢你……但是为什么它要找上我?”他还是不太敢直视对方,只能低头看向手里,本地人——至少他家里不会把苹果片切成兔子。
“没有我吸引注意的话,领班早就被那家伙牵着走了。还有一点就是,鬼挑人不讲逻辑。”乔缬像是早就习惯了给别人解释这些异常现象,见顾九时还没反应过来,他便不客气地自己拿了一块苹果。“举个例子,你吃饭的时候不会规定自己一定要从哪片叉烧开始夹,就是类似于这样的道理。”
“那就是说纯属我倒霉?……话说回来那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果然是你啊!”顾九时刚准备努力消化摆在眼前的超自然话题,却突然意识到了藏在乔缬话语里的另一层意思,他瞬间被吓得一激灵。“你你你怎么能做到……”
“打这么危险的工总得有点本领。”白发男人眯着眼睛,悠哉地靠到沙发的垫子上。“说到这点,你现在状况如何?有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有哪里与之前不太一样啊?”
“不太一样?”
乔缬点了点头:“比如感觉自己现在很有力量……或者你眨眨眼睛,能不能看到什么以往没见过的东西?再或者有没有觉得能做到一些平时办不到的事情?比如隔空取个杯子什么的……如果感到困难的话也可以不用考虑得那么明确,把你能感受到的都说出来。”
顾九时瞅了乔缬一眼,发觉他难得收起了轻佻的笑,看起来并没打算戏耍自己。于是他又打量了一下黑衣的女性,对方依然表情淡漠,但她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好像的确也在期待着有什么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他闭上眼集中起精神,感受着身上每一处皮肉,聆听起这个狭小的空间内每一丝细微声响。借此机会他确实发现自己的左小腿连着脚踝有些以往从没有过的触感,正随着逐渐清晰的意识和下意识的动作逐渐传递到四肢百骸,他掀开被褥看了一眼,继而倒抽一口凉气:
“腿摔折了。”
三、
看在他们的确救了自己的份上,顾九时决定把这秘密吞进肚里,并且今后再也不考虑撵走乔缬的事情。在腿骨摔断的期间,乔缬每天都顶着自己的脸,拿着自己的工牌进会所打卡上班,再趁无人注意的间隙变换回去。“放心吧,需要谁在的时候谁就能在,非得同时露脸的情况下我会先保全领班你的。”乔缬这般打了包票,并在顾九时跟前展示了他的能力。尽管对方称此为高超的易容技术,但见识了全过程的顾九时觉得这绝不是简单的化妆本领,毕竟世上不可能有人在改变容貌的同时连着体型也变得与原来大相径庭——更何况乔缬每每动手前还要把眼罩下面的假眼提前摘出来,那景象看得顾九时心里发毛。
“怕什么?真想害你的话,我就趁你昏迷不醒直接用你的脸去借高利贷然后去澳门玩个爽,或者等挥霍得差不多了远走高飞。”起初顾九时出于强烈的违和感而拒绝让乔缬再变成自己,于是乔缬便毫不客气地抛下了这些话。“要不是你摔的那一跤我们早就打败那家伙了,也不至于埋伏在这儿。”
无法反驳的顾九时只得遵照对方的安排老老实实地躺在家里,并且任由这两个浑身谜团的捉鬼道士在自己家进进出出。他想了半天决定偷偷用捉鬼道士来称呼乔缬和出云——现在他知道了寡言女顾客的名字,也知道了对方来自日本,前些日子每天来店里一声不吭地坐着也是因为察觉了异常前来盯梢。他觉得反正都到中国干这行了,入乡随俗套个道士的称呼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每每想起她与乔缬这两个性格天差地别的人竟会是搭档,他就不由得心生诧异。
“对了之前听你们说,你们也是因为遇到鬼怪——就是那个什么访客以后才有了超能力?”现在他知道了那些不存在于自己常识里的危险玩意儿叫作虚异访客,也知道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撞鬼后幸运地获得超能力,更多的还是像他这样或者索性丢了性命的普通人。他本以为只是疲惫造成的肌肉酸痛和精神不足,正是被访客留下印记的反应。乔缬表示反正对方近期就会重新找上门来,不如就守在这里太太平平地侯着。在他替顾九时去夜总会打卡上班的时候,出云便守在顾九时身边照顾。
“我本人是这样的,听闻大部分同伴也都如此。”
“哦……那乔缬呢?我有点好奇,你俩谁更早开始做这行的?”在这期间顾九时发现,出云虽不善言辞,但为人温和,有求必应。因此他也逐渐敢于同对方交流起来了。比起话中带刺,总喜欢绕着揶揄自己几下的乔缬,他更喜欢这名寡言却诚恳的外国人。
“我做这份工作没有很久,是乔先生带我入的门。”出云答道,“我也时常捉摸不透他的脾气,但请相信他是真的为了顾先生您的安危考虑,还希望您不要厌恶他。”
“事到如今我当然不会再这么想了……只是有点在意,你看,既然知道了世上还有这么厉害又危险的工作,就忍不住去想一想,比如他的眼睛是不是就是被访客伤到的……诸如此类。”
出云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甚了解。“乔先生喜欢聊天,但很少提到与他自己有关的事,我只知道他在找一个特定的访客和一些特定的人。”
“原来如此……哎,对不起,我仔细想了下,虽然你们期待过我也能做到点什么,不过事实上哪怕真的做到了,我想我也没法加入你们。”他谨慎地挑选着词句,希望能令出云听懂的同时,又不会引起对方的不快。“我一直都在避免会引火烧身的事。与其说在避免麻烦,不如说是不想被记恨。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没打算在这地方干活。”
“每个人活着的追求都不同。”出云思考了片刻,倒是很认真地做出了回复。“您的想法没有错。”
“谢谢你啊……话说回来,只要觉醒了超能力就一定要加入你们的那个组织吗?”他见出云摇头否认,便进一步提出自己的疑惑:“那么柊小姐为什么会选择和那些恐怖的东西接触呢,至少我觉得你不是很喜欢的样子。”
“报恩。”她轻声答道,继而起身。“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境遇不太好——我是逃过来的,乔先生收留了我,并且夸我有用,我便帮他做一些杂事。”
“杂事吗……”他想起那天对方抬手差点就割断访客喉咙的样子,不由得耸了耸肩膀。但想想负责自己这几日起居的也是这双手,就又觉得不应该对她抱有抵触。现在他们能和谐地在同一间屋内相处,至于对方究竟怎么来到香港的,等她哪天心情好了当故事讲出来那也无妨。
乔缬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发亮,出云已经回了杂物间休息。顾九时的屋子里还有一间卧房,原本分给后者,但被以床上睡不自在的理由推脱了。“算啦,她就这样,偶尔会有些怪脾气。”乔缬对此意见并不大。不过顾九时觉得更奇怪的那一方明显另有其人。
看起来今天也不会有什么异样发生了。他看着乔缬毫无顾忌地拆开自己新买的毛巾,不由得想。要不是那天的经历,现在的这两人完全就像是找了借口来自己家里蹭吃蹭住的骗子一样。可每当想到自己见到过的怪物,他就忍不住非得等家里人全齐了才敢闭上眼睛睡觉。
要是能有个法子把这些事全部忘记就好了,他听着窗外逐渐响起的鸟鸣,悻悻闭上眼,顺手准备将被子拉过脑袋——就在此时他察觉到了异样。他的胳膊仿佛被另一只手拽住一般僵在半空中,冰凉的触感一步步沿着手腕扩散到全身。他想起身逃离,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他试着发出声音唤乔缬他们过来,却意识到根本张不开嘴。或许现在自己还能勉强撑开眼皮看一眼发生了什么,但他又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绝不能这么做,毕竟此刻睁眼的话一定又会看到前些日子那张熟悉的恐怖的脸。阴冷的吐息落在耳边,他不由得心一横,将全部的力量用在了自己摔断的腿上。疼痛使他夺回了片刻身体的控制权,他惨叫一声,同时挣扎着整个人滚落在地。可随即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攀上了咽喉,又越发收紧。
自己能做的一切似乎就到此为止了,他止不住地发颤,懊恼自己怎么就没能得到点能力。早知就不那么害怕麻烦了,他这么想着,有些认命地放弃了抵抗。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同时束缚自己的力量突然消散得一干二净,顾九时忍着疼痛转过身,正好瞧见人形的访客趴在地上,腐烂的脑袋被长发女性的右手擒住,死死地贴着地面;它抬手扭转关节,以人类做不到的角度抬起胳膊直指出云的咽喉,却很快又偏转了方向只抓到一捧虚空。出云麻利地从腰后抽出匕首,轻车熟路地切下对方的脑袋。访客痉挛了片刻,最终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彻底没了动静。
“谢谢。”出云说着看向门口,乔缬站在外侧,左边的义眼微微发亮。
“客气什么。”见敌人不再行动,乔缬轻快地走进来,他看看顾九时,又瞅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很快掏出手机对现场拍起照来。“难怪看中了领班……这个身体确实腐烂快到它可以操控的极限了,虽然可怜但还是找个机会烧掉吧。”
“啊……人类的身体?”顾九时反应过来,看向眼前已经变成两截的家伙,腿上的疼痛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出云走到他跟前,将他搀扶起来。
“是啊。把人活活疼死接着就能接管原主人的身体,大概就是这样的习惯——访客消失以后味道可重了,现在我们要开始打扫,你要不先休息一下?我进门的时候稍微骗了一下大家的嗅觉,所以可以美美睡觉不用担心被尸臭影响——哦不过机会难得,你想不想一起来?”
顾九时看了看乔缬,看了看出云,又将目光飞快掠过地面。“谢谢你,不用了。”他有些脱力地瘫坐下来,意识到自己果然还是不喜欢麻烦。
四、
他们把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第二天早上乔缬还带了点酒和菜肴回来,三个人小小地庆祝了一下。这下顾九时知道为什么平日里的乔缬压根不怕惹事了——随便找个外人进来,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个房间里曾经出现过一具被割了脑袋的腐尸。据乔缬说,哪怕警察带着鲁米诺试剂找到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判定不了什么。
不过顾九时还是决定尽快找个新的住所,哪怕要支付一大笔违约金,他也不打算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了。“其实你不用过于介意,兴许多睡几个晚上就把它给淡忘了呢?”反倒是乔缬觉得有些可惜,“违约金多贵呀……”
“算了吧,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说忘就忘,更何况我的记忆力好得很。”顾九时边说边把喝空的酒瓶收起来,“这些你明早去扔了啊——话说柊小姐怎么先走了?你们不是明天才搬回去嘛。”
“小云回去交差了,顺便帮我写报告。”乔缬说着拿起酒杯,自顾自地与他碰了一碰。“我这可不是偷懒,新人总得做多点活儿才对。”
“我看就是在逮着新人薅。”顾九时白了对方一眼,“对了,我听她说你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很久了,而且你好像还在找一些特定的家伙?我不太爱管别人的闲事啦……访客这块我应该是没辙了,但找人……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也许我能打听到一点消息。”
“你想知道我的事情啊——早说呢,没必要扭扭捏捏的。不过小云也是真够热心的,你俩这样弄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乔缬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继而笑出声来,看上去心情很好。“大概是十年前吧,除了我以外全家都死在了访客手里——哦对了,不只是家人,朋友同学老师,好像当时所有跟我家里关系好点的家伙都死透了。这事儿还上了新闻,不过后来因为牵扯到了这些警察处理不了的玩意儿,所以明面上到最后也只是个未侦破的悬案。那时我还小,后来调查到了有几个与这件事也许会有关联的家伙,所以想找过去问问话——顺带一提那个访客本身我已经自己揪出来处理掉了。”他语调轻快,仿佛只是在聊无关人士的家长里短。
顾九时愣住了,对方平日里轻佻随意的态度令他根本想不到,自己的随口一问会换来这样的故事。“对不起,好像让你想起不好的经历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无所谓啦,你的好意我也心领了。与其在意死人,还不如多看看领班你这种活蹦乱跳着的家伙。”
“活蹦乱跳……算了,没有这事情的话,我可能到现在还挺怕你的。”顾九时回忆了一下,对于乔缬所说的案件,他倒不是没有印象——不如说只要那时候已经道上稍微混过一段时日的,就不会不记得这件事情。当时如日中天的帮会组织兴和会在一夜之间被血洗,除了首领乔怀雨举家上下以外,组织内稍微有些地位的干部及其家属,全都以惨烈的方式暴毙,几乎没有人逃过此劫。这件事对黑白两侧的影响都不算小,起初被当作组织间结仇后的结果,可无论警方甚至道上自行调查,最后都无疾而终。倒是从没想过唯一的幸存者正站在自己跟前,顾九时看向身边的年轻人心生感慨。他不知道乔缬身后那个专门处理这类异象的组织究竟有多庞大,但或许正是因为有它的存在,自己这样的普通人才能在当下的认知里活到今天。“现在用你的解释去想那桩案子,还有你的事情就都差不多合理……咦?”
真的是合理的吗?
当时报道没有载明生还下来的人姓甚名谁,起初因为姓氏的缘故,顾九时自然而然地将乔缬与姓乔的那家关联到了一起。记忆逐渐清晰,他却越发感到困惑,他转而去打量对方的脸,试图将思路拼凑正确。毕竟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十年前的那个案件——那件惨案的幸存者——
“想到了什么吗?能这么快反应过来的话,果然你是个聪明人,没趁此机会得到点什么能力真是可惜。”
“如果你是……如果你真的从那桩案子里活下来了……”顾九时觉得自己不能接着说下去,但他忍不住想要理清关于那件事的后续。“那你现在应该……不对,你当时应该……”
他说到一半,突然被乔缬用指尖抵住了嘴。对方没有用什么力量,却自然而然地把他准备说出口的话语止住了。“你记得的一切都对,你怀疑的那件事情也对。寂寞的时间太久人便会恋旧,虽然被告诫过没事少说几句,可我想着反正要收尾了,找个聪明人随便聊聊也无妨。”乔缬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继而亲切地勾搭过来。前一阵他们关系还没有这么融洽时,乔缬也曾对他这么做过。由于诅咒的根源已被清除,这次接触没有再令他感到疼痛和不适。“当初你踏空摔倒的时候扭伤了脚踝,不过为了在这期间更好控制你的活动范围,我就请小云直接折断了你的腿骨。我找了擅长恢复的人过来,明天你就能正常走动啦。”
“你说什么……?”顾九时一时间没能理解到乔缬的话语,他的目光落回到乔缬脸上,看到了与平日里如出一辙的盈盈笑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自己对这张脸这副表情怎么都喜欢不上来。他还想再问多问一些,却发觉舌根开始发麻,面部也没有了知觉,只有脖颈后忽然传来了足以剥夺自己全部思考能力的疼痛。
“抱歉啊,才治好的肩膀可能又得痛一阵了。”
五、
顾九时并不是很喜欢那个常被安排在大堂坐班的新人,即便把对方招揽进来的就是他本人。当初自己光记着经理让找个懂道上规矩又机灵会办事的人过来,但忘了将老实听话考虑这点进去——新来的家伙喜怒无常难以管理,永远保持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稍许话不投机便会把人打趴在地,可相对的又很懂在这来来往往的人中哪些自己招惹得起,哪些人又碰不得,导致对方虽嚣张乖戾却从未捅过大篓子。上头对杂工之间的矛盾不以为然,所以遭殃的永远是出来收尾的顾九时。
而且这家伙视力也不是一般的差——与其说看不清东西,不如说和盲人没什么区别了。本身就因为天生的疾病在亮处看不清东西,不知为何还少了一只眼睛,导致看个文档都几乎要把鼻尖贴到名单上,才能辨清楚当天预约过的客人姓甚名谁。他问过对方平时究竟是怎么维持日常生活的,得到的答案是用鼻子闻,和野犬区别不大。
还有一点就是那个难写的名……他嘟囔着在键盘上摁了好几次下翻,才顺利地在考勤上打下乔缬两个字。编辑完表格,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而就像是感觉到自己的视线那样,很快乔缬也转过身来,脸上挂着笑,还朝自己招了招手。顾九时赶忙装作没瞧见,把脑袋垂了下去。
前一阵顾九时因为不慎摔倒而崴伤了脚踝,在那之前有几名混混醉酒后赖在包厢不肯离开,当时他好言好语地劝了三句未果,还没来得及找帮手却见乔缬自己走了进来,并且随手抄起一旁喝空的酒瓶,径直砸到离顾九时最近的人的脑门上,碎玻璃伴着血滴溅得地毯上到处都是。“相同的话重复太多次就没意思了。”乔缬这么说完,将哀号着倒地的家伙拎起来,扔进其他人的怀里。当时他也保持着和平日里一样的笑脸直到对方狼狈逃离,而后又十分自然地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漂白剂倒在地上开始拖地,嘴里还哼着歌。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觉得在自己休假的时候,对方也估摸着像这样暴力制服过不听话的客人。混迹于夜总会的人们成分复杂,客人间时有口角乃至斗殴发生,对此顾九时的态度是闹完便算了,不要牵扯到店里,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他之所以能在这里工作这么多年,也正是因为听闻这家会所后面的靠山是当地大帮会之一。哪怕出了什么大事也不至于倒霉到自己头上,抱着这样的念头顾九时才想方设法混了进来。只可惜乔缬明显不这么想。
尽管令人头大,但既然上头都没说什么,留着也就留着吧,想找个机灵会办事的人也不容易——顾九时这么考虑着,却忽然感觉肩膀一沉。他抬起头,却看见乔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对面,那只一个月内起码掰折过七八条胳膊的手掌正搭在自己肩膀上。亏得趁腿伤在家好好休息了一阵,借此机会还把上个月因落枕而疼痛不已的肩颈给养好了,不然被对方这么一拍一定会疼得不轻。“你有什么事吗?”
“领班今晚空吗?下班喝一杯?”
“下班都凌晨三四点了,想喝酒就自己去。”顾九时边说边摇摇头,“我岁数大了,动不动就胳膊疼腿疼的,没精力熬到天亮。”
“这样啊,好可惜哦。其实偶尔和朋友一起放松一下对身心都有好处。”乔缬轻快地说道,尽管话语里带着可惜这样的字眼,但他的语气倒是没什么遗憾的样子,转头便回了原本的位置。
顾九时拧起眉头,他可不记得自己什么和乔缬成了朋友。不过游走在九龙的灰色地带,性情古怪一些也情有可原——好歹平时揍完人之后,乔缬还会嘻嘻哈哈地给自己赔不是。或许真的放下成见,哪天小酌一下也无伤大雅。当他这般犹豫的时候,不远处传来大门打开的响动,他顺声音来源望过去,门童正招呼着一位独自前来的女性进来。
个子高挑,一身黑衣,这样的客人平日里倒不常见。她面无表情地进门坐下,点了一份昂贵的酒水。顾九时偷偷打量了一下,捉摸不透对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既不像来玩乐,也没有在等的人。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她朝顾九时的方向抬起头,竟出人意料地向自己挥了挥手。顾九时诧异地呆愣片刻,也不得不礼貌地微笑致意——既然有高消费也不惹麻烦,那放着不管便好,就算有个万一,估摸着乔缬也知道该怎么对付。只是那双金色不似人类的眼睛盯得他微微发怵,令他不由觉得,如果能避免扯上关系那就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