肾上腺素的作用褪去的时候,陆淮开始做梦——梦见有人把烧红的铁钎捅进自己的左眼眶,随后整片红玉海的海水一股脑儿地灌进颅骨,她在梦里大骂汉考克好不地道,连张软床都舍不得租,一边挣扎着伸手摸向左脸。指尖触到绷带的粗糙纹路,钝痛瞬间如潮水般涌来。
“醒了?”汉考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几分沙哑的疲惫,“你昏迷了好几天,算盘他们把翠水乡最好的医师都请来了,左眼伤得太重……这张玉床有促进伤口愈合的作用,文镇长老特地拿出来的。”
陆淮沉默片刻,右手弯曲指节敲了敲床面,顾左右而言他:“你跟甲人族说说,干脆把这张床赔给我吧?”汉考克往陶杯里倒药,“还能耍贫嘴就死不了了,快喝吧。”他顿了顿,看着陆淮慢慢坐起来,“不过暂时别回黄金港——那些姐姐见你伤成这样,怕是要把我扒皮抽筋。”
陆淮嗤笑一声,伸手去接汉考克手中的药盏。那药苦得她直皱眉头,牵动伤口又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嘶——”她把药一饮而尽,药盏重重地放在床头的玉几上,闷声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晚的事。”
门外传来木屐的轻响,陆淮迅速躺回床上,装作还在昏睡。汉考克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对医师说道:“醒是醒了,就是脾气不太好。”医师是个身材娇小的晨曦之民,她轻柔地解开陆淮左眼的绷带仔细查看,陆淮睁开右眼,冷冷地盯着医师的动作。
“其他伤口愈合得不错,只是左眼......”医师重新敷上药膏和绷带,“以后只能靠右眼视物了。这玉床确实神效,恢复进度比预想快得多。”见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陆淮突然开口,语气平静却透着一丝冷意:“单眼视物,对使刀影响多大?”医师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判断距离和角度会有偏差,但只要多加练习,应该可以适应。”
医师离开后,陆淮盯着昏暗的天花板,声音闷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我得尽快适应,黄龙封印撑不了多久。”汉考克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我知道你心急如焚,但你现在这个状态,贸然行动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大的危险。翠水乡的医师和甲人族的战士们都会帮助你,等你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陆淮没应声,她知道汉考克说得有道理,内心的焦躁却难以平息。镇痛剂的药效很好,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左眼还能看见残留在视网膜上的电光——可她知道那只是幻觉。
第三日清晨,陆淮独自站在庭院练步。失去左眼后,她的视野里出现大片盲区,转身时总得习惯性多偏几分角度。右手握刀更紧了,可每一击,都比预想偏了三度,为此已经劈废了三个木人。
第四个木人也岌岌可危,陆淮正集中精神,忽然眼角扫到一道鱼影划过。她本能地抽刀格挡,却只劈碎了空气,刀柄重重磕在石阶上,吓了周围的几个甲人族一跳。“这样下去,连花街的小混混都打不过了。”她看着被砍坏的木人和一地碎屑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在抵达狱之盖最深处,听到乌龟说话的那一刻,陆淮一度以为是炙热的岩浆和一路恶战让自己中了暑。她抹了把后脖颈直往下淌的汗珠,用手肘撞了撞身旁的汉考克:“汉考克,有没有解暑药,我都听见乌龟说话了。”汉考克随手递给她一瓶以太药,一把揪住她后衣领,哭笑不得道:“我们都听见了,玄武大人有话要说。”
陆淮半信半疑地拧开药瓶猛灌一口,熟悉的味道浸润了干涩的口腔。她眨眨因汗水模糊的眼睛,再次看向那只乌龟,它确实还是悬浮在空气中,正慢条斯理地解释着“典膳驱鬼”的真相。
陆淮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典膳固然伟大,她可没有当英雄的爱好,玄武的报酬很诱人,就怕有钱赚没命花。她偷偷腹诽着汉考克接了个不靠谱的活儿,耳朵却捕捉到了关键的话:“如今黄龙的封印即将消失。如果放任狂暴的黄龙脱离封印,狱之盖火山将会喷发,届时,整个延夏和远东之国都会被火焰覆盖。”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她嘀咕了一声,“喂,玄武老头,你说的是真的吗?”玄武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回道:“是真是假,你敢拿你姐妹的命去赌吗?”陆淮危险地眯了眯眼睛,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没得选了。
陆淮将空掉的以太药瓶丢回汉考克的背包,盯着玄武那双流转着青绿色妖力光晕的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花街姐妹们谈及火山时那敬畏又恐惧的神情。“行吧,就当次义务工。” 她扯了扯被汗水黏在后背的衣衫,转头朝汉考克挑眉,“掌柜的,这趟回去可得给我三倍工钱。”
白虎的皮毛确实如算盘所说洁白又美丽,荒魂的利爪却比红玉海的暗流更可怖。
镇魂之战在荒魂震耳欲聋的咆哮中轰然爆发,声波如实质般震颤着整片竹林,震得陆淮耳膜生疼。紧接着,巨大的雷电光球从天而降,密密麻麻的电弧向四周扩散,她一个侧翻躲进一块大石背后,电光擦着衣角闪过,烧焦的布料散发出刺鼻气味。
她瞅准时机,从侧面迂回而上,利刃闪烁着寒光,刺向荒魂的腿部。然而,荒魂反应极快,粗壮的手臂如鞭子般横扫过来,陆淮急忙后仰,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击。还等她喘口气,荒魂周身空气开始扭曲,几道雷火袭来,陆淮就地一滚,灼热的光芒擦着后背划过,在岩壁上留下焦黑痕迹。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陆淮心中暗忖,在躲避攻击的同时,仔细观察着荒魂的动作,发现每次攻击间隙,他胸口处的金色脉络流动会变得紊乱,似乎有一股力量在那里汇聚又难以完全掌控。“破绽?”
陆淮将最后一瓶刚力之幻药灌入口中,苦涩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像烈火点燃四肢百骸。抓住荒魂滞空的刹那,她踩着碎石猛地跃起,手中利刃直指荒魂胸口。刀刃精准刺入的刹那,荒魂疯狂甩尾,陆淮死死攥住刀柄,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她强忍着眩晕,将全身力量灌注于刀,狠狠搅动伤口,荒魂发出垂死的嘶吼,周身妖力如漩涡般暴走,最后一波震怒的雷电几乎将整片竹林夷为平地。陆淮避无可避,巨大的冲击力将她震飞出去,飞溅的碎石如雨点般横扫而来,一道尖锐石片擦过左眼,后背重重地砸在地上时,她甚至分不清剧痛到底来自哪里。白虎荒魂庞大的身形化为光点,凝聚成之前见到时“便于交流的样貌”。“人类…… 白虎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和敬意,“多谢。”
随着这句话落下,陆淮长舒一口气,颤抖着摸出腰间的止血药粉,胡乱地按在伤口上,“这下好了,出去一趟,回来少了只眼睛,要被姐姐们骂死了……”她嘟哝着,在汉考克焦急的喊声里渐渐失去了意识。
太阳正缓缓没入海平面,天空披上了一层橙红的薄纱,小金街的街灯随着夜幕的降临悄然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渐暗的天色里叫人心生暖意。
陆淮嚼着一串团子,晃晃悠悠地朝着小锻冶屋走去,小金街人声鼎沸,来自异国的商人操着各种口音叫卖着。
“喂,野狗。”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淮的拇指下意识在刀镡上轻轻滑动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啊啊——真没礼貌啊,掌柜的,这不是有姐姐们牵着我的狗绳吗。”她稍稍拖长了音调,回头看汉考克从后面快步走来,一头金发在街灯下微微发亮,暗红的镜片一如往常遮住了他的眼神。“哈哈,开个玩笑。” 男人走上前拍了拍陆淮的肩膀,“正好碰到你,有个大活儿。甲人族那边托我找靠谱人手,我第一个就想到你,够意思吧!”
陆淮咽下最后一口团子,挑眉问道:“哦?甲人族的委托……他们手上的古董可是实打实的,掌柜的果然好手段。”汉考克轻笑几声,“这么说话可就生分了,去第一防波堤吧,我们边走边说。”
不同于小金街的热闹非凡,第一防波堤已陷入一片沉静,潮湿的海风卷着鱼腥味灌进鼻腔,在皮肤上留下咸涩的细小结晶。只剩三两个晚归的脚夫刚收拢缆绳往回走,小锻冶屋的烟囱冒出微微的火光,打铁声掩盖了二人的脚步。有水声由远及近,汉考克跟水中的甲人族打了声招呼,“算盘老兄,你不是要找帮手嘛,我这就帮你找来了,陆淮。”陆淮略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汉考克继续介绍,“这位是算盘。”
算盘从水中探出身子,打量着陆淮,开口说道:“此次委托是要前往狱之盖,消灭那里的魑魅魍魉。”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陆淮,“信上说得很清楚,那些邪祟若不除去,恐会给红玉海带来大祸。”
陆淮接过信,快速扫了几眼,眉头微皱,“狱之盖?典膳镇鬼?我可不信鬼神之说,不过既然是掌柜的介绍,我自然不会拒绝,至于报酬——”算盘连忙道:“早就和掌柜的商定好了,报酬丰厚,甲人族向来不亏待帮忙的人。”
陆淮正欲开口答应,忽然想起什么,皱眉问道:“什么时候出发?我还得去小锻冶屋打声招呼。”
算盘眼睛一亮,“越快越好,明日清晨,咱们在狱之盖入口汇合。”汉考克满意地点点头:“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晚你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说完,他掏出一锭银子抛给陆淮,“这是定金。”
陆淮稳稳接住银子掂量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打趣道:“呦,掌柜的出手就是阔绰,多谢啊。”三人又聊了几句任务细节,汉考克和算盘便告辞离开了。陆淮将银子收好,转身朝着小锻冶屋加快了脚步,她新打的刀正巧能取,明天便是试刃的好时机。
黄金港一日更胜一日地暗流涌动,花街的客人越来越多,陆淮一如往常丢给老鸨一个钱袋,女人掂量了一下,眉开眼笑的将陆淮迎了进去,“陆姐儿来了,贵客里边请!”
“还是那几位姐姐。”陆淮微微点了点头,迈步往她的包间走去,向周围打量几眼,好几个生面孔, “嗝,你听说了没——另一头很是不太平呐!”醉汉突然压低了声音,“阿拉米格那边好像在造反呢——嘻嘻,可惜都是白白死人喽——”
“呸呸,真晦气,喝酒的时候说这个干啥,小心你的脑袋,说点别的说点别的,我前段时间去多玛的时候看到了新来的总督!是个女的,哎呦,那个样貌——啧啧啧——可惜就是脾气爆了点,要是落到我手上……”男人发出了下流的笑声,陆淮厌恶地咂了咂嘴,老鸨看她脸色不对,心下却是暗讽:“自己不也是个逛窑子的货色,有几个臭钱还真以为自己是个爷了!”面上自是堆起了笑,忙给陆淮递上一壶酒,又给小厮使眼色去劝那几个男人收敛些。
小厮还没迈腿,陆淮瞥了一眼老鸨,接过酒壶慢悠悠地晃到男人的桌子边,把酒壶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勾住了一个男人的肩膀:“二位的话题我很感兴趣,请二位喝酒,和我多说点?”
被这么一砸,男人的酒劲儿被吓去一半,再看陆淮上臂的纹身和腰间的佩刀,更是猛地向后一撤,“你是什么人啊!走了走了!”陆淮不差这点情报,只是单纯不爽快而已,老鸨赔着笑将人推出门,陆淮反手抛去一锭碎银,“赔你的酒钱。”
房间里几位姐姐已经在等了,“阿淮来了,最近可还好?”陆淮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说了也是徒增伤心罢了,她从兜里掏出一些熏香,“自然是好的,委托人给的稀奇报酬,说是……呃……叫什么,格里……格里达尼亚来的熏香,有不同味道的,我觉得姐姐们会喜欢,就带来了。还有几个发簪,看着不起眼……”边说着,陆淮按下尾部的机关,锋利的刀刃弹了出来,“最近不太平,有东西防身也心安点。”阿雪伸手替她捋平衣领褶皱,又像小时候那样捏了捏她的脸颊,“阿淮辛苦了……我们也帮不到你什么……”陆淮咧嘴笑了,“我活到现在可不就全仰仗姐姐们的照顾么,你们好好的够了。”
清酒上了一轮又一轮,姐姐们小声地同陆淮交谈着听到的各种情报,各个国家的大使馆都增加了人手,红甲族和红玉海的海贼众起了冲突,开往多玛的航线已经暂停了……桩桩件件,都叫人心底隐隐升起不安,“说不定也是机会……”陆淮思索着,“姐姐们别担心,有我在,不会出什么大差错的。”
窗外明月高悬,红玉海涛声依旧。
陆淮像一条野狗,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一个又瘦又小的孤儿,眼神却凶狠,所以每次抢东西,不仅抢不到,还被大孩子揍得最狠。后来她终于学乖了,知道掩饰自己的恨意,也发现了只要让自己看起来干净一点,嘴甜些,花街上的大部分姐姐对小孩还是友善的。
姐姐们身上散发着香甜的气味,机灵地提出可以帮忙去小金街买点小七零八碎的东西,总能讨到点好处,客人落下的小玩意儿啦、找回来的一点点零钱啦;剩饭剩菜和糕点是了不得的大餐,甚至某几个无事的午后还能在香喷喷的小榻上打个小盹。可惜好景不长,其他孩子很快发现了她得到的小恩小惠,又挨一顿痛打不说,还开始效仿她帮忙跑腿。
再然后有些流浪小孩失踪,几天后下身溃烂的尸体出现在阴暗小巷里,看来有钱的官老爷们发现了新乐子。陆淮愈发警惕,也算是好运,她看人的眼光也不算坏,有个女人坚持只找她帮忙买东西。她从花街众人的只言片语中偷听拼凑出这个女人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便紧紧地扒上了这根救命稻草,装睡时喊几声妈妈,再挤出几滴眼泪,惹来女人怜爱的抚摸,也在她的指引下找到花街柴房无人在意的角落容身,也算是有了一片遮雨的屋檐。
女人有一副好嗓子,琴也弹得极好,有空会偷偷教陆淮唱歌弹琴,但不许她在人前出声,陆淮知道其中的原因,只是认真地学,也算是有一技之长。虽说女人是歌伎,可是总会遇见不长眼的客人,弹琴的手臂被折腾得青青紫紫的,喉咙也哑得不成样子,可是她只是轻轻地摸着陆淮的头发,柔声道: “会没事的。”
一开始喊女人妈妈只是为了活下来,可是女人会拍着她睡觉,会给她唱歌,这是陆淮在遇到女人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那一刻她下定决心,她会成为一把锋利的刀刃,任何挡在她面前的东西都会破于刃前。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虽然陆淮进出柴房一直钻的是狗洞,日子长了总会有人发现,到时候危险自然会接踵而来,她打小就在街头小巷流窜,很快便发现了一处绝好的地方,那便是老头的道馆,观察下来那老头还算友善,徒弟也很多,老眼昏花,说不定发现不了自己混在里面。说干就干,她晚上偷偷溜进了院里,不过一清早就被巡查的徒弟揪到了老头面前,老头懒懒地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她被提溜着, 像被麻袋套住的小动物一样滑稽地挣扎扭动着,一边大喊:“我是来学本事的!”
“哦?”老头被逗笑了,“你这身板,风都要吹倒,我倒要看看你能学到什么。把她放下吧。”她便被扔在了地上,全身骨头撞得生疼,不过还是机灵地磕头:“谢师父。”
“呸,谁是你师父,晦气。”虽然老头嘴上说得不好听,好歹给了她一处可以正式睡下的床,也不至于一顿饥一顿饱的,她对老头十分感激。
日子一天天过,每一顿打都不是白挨的,陆淮渐渐抽条,身子骨越来越健壮硬朗。她什么任务都接,千辛万苦攒够了给女人赎身的钱,女人百般拒绝,陆淮还是把她赎了出来,老鸨还算念旧情,允许女人在后厨打下手,也继续给了女人一个房间容身。
好景不长,女人去世了,陆淮并不为自己所有的积蓄感到心痛,“幸好她离开的时候是自由的。”她心想。没了妈妈,可是花街里还有对她好的姐姐妹妹们,她想着总有一天她要把她们救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所以她要不停地接任务赚钱,也要活下去。
她不是师父门下最出众的弟子,但是最想活命的那一个,老头念叨的仁义礼智信多半从她耳边滑走了,她只是紧紧握住手中的刀,哪怕伤得再重也要爬到自己那个破破烂烂的安全屋,苟延残喘地缩成一团。所幸她的体质还算健康,也有花街的姐姐妹妹们照拂,总算是活到今日。
老头有太多弟子,对她的印象好像不算深刻,偶尔扫到她一眼,会叹着气说一句戾气太重。她对此不置一词,愈发沉默也愈发凶狠,只有在和花街的姐妹们说话时,才会偶尔柔软下来。也算是叫她闯出了点名头,从东奔西跑地自己找任务做到老板带着任务找上门来。她更常去花街挥金如土,和老鸨打好关系,老鸨对她常常和几个姐姐妹妹“幽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要带走的姑娘太多,赎身钱远远不够。她心中已有了计划,总有一天,她要带着她们逃离黄金港,远走高飞。只要离开这里,哪里都是家,哪里都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