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家里最近总是下雨,我们养的那盆青熊兰状态也变得很不好,它的花瓣掉了好几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浴场里有些东多鲁玛来的人说那边有超大型怪物活动的迹象,我记得你在的杜尔萨拉离东多鲁玛并不远,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回家来吧。我知道你不喜欢下雨,我也不喜欢,但家里没有那么可怕的怪物,只要不随便出村子就一定不会受伤,你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再回去。
你已经战胜了那么多怪物了,应该没有受伤吧?你之前一直说没有,你不会骗我们的对吧?从鸟龙种,鱼龙种,铗角种一路到大型飞龙种,一想到那么多怪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都败给了你,我就觉得兴奋得不得了,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你真的变成超厉害的,已经能战胜“大地女王”的猎人了,现在是不是已经打败了“天空王者”呢?
虽然我希望你能回家看看,但我也不会在家里呆上很久了。多亏了你一直往家里寄的钱,我出去读书的学费已经搞定了,很快就要去洛克拉克上课了。我在家的时候一直跟着此花和笹雪姐姐她们学习,你寄回来的书士队笔记我也全都认认真真看完了,可是笔记里有些地方好像抄错了,所以我在上一封信里问了你,但你没有回信。
到了现在你还是没有回信。
我知道你是猎人,你很忙,我这样可能会给你添很多麻烦。
但是我要给你写。
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姐姐。
真理子
“如果你要看信的话,那我们就先出去待一会好了?”
“……好。”
从梅露辛手中接过信封的时候,御茶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迫不及待地打开它。
相反,她迟疑了。也许是因为脸上又开始痛了,取出那张散发着熟悉味道的信纸时她的指尖在颤抖——温泉特有的矿物质气味,茶和酒精的气味,雨后的竹子气味,明明都是无比柔和的味道,现在却刺得她鼻腔生疼。
大概是因为先前没有得到回信的缘故,妹妹这次回信的字数比往常少了一些。她的字迹一直是很工整,甚至算得上“娟秀”的,可明明不怎么长的一封信,字却越来越凌乱,甚至有些地方的墨水都晕开了。
御茶子尚且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跟着那一行行文字缓慢转动着。那眼里的光越来越暗沉,血丝一点点上浮吞没眼白,直到她最终像中了一发铳弹似的,毫无生气地低下头去,那只眼睛也彻底被凌乱的松叶色发丝挡住了。信纸还在她手里,已经被攥得皱巴巴的。她确认梅露辛他们刚才已经把门给关上了,而且关得很紧,自她醒来以后他已经照顾她好一阵了,他很知道她在何种时候最需要什么。对于她变得无比敏感的神经来说,即使他们刻意放轻了动作,那“吱呀”和“咔哒”的声响依旧回荡在她耳道里,好像在啃咬她的耳蜗。在同伴将私密空间重新交还给她后,她便再也克制不住了。
她原本绷得笔直的背在爆发而出的号哭声中和她的脑袋一样耷拉下来,靠在床头,随后整具身体像枯叶一样落进被褥,好像她的生命力也跟着眼泪一起流走蒸发了。她蜷成一团,抱着自己的肩抽搐起来,因为眼泪顺着溃烂的软组织流下时实在太痛了,泪水带着盐分和组织液在并不平整的面颊上一路拖行,似曾相识的灼热感不断唤起她昏迷前最后的记忆:
那夺去她呼吸的高温和夺去她视觉的焰光如同坠落的骄阳,多美丽啊,但它却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
事实上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脸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子。她曾经向帮她换绷带的梅露辛提出“想看一看”的要求,但他嘱咐她“好好躺着就行,剩下的交给他们”:她不甘心,于是伸手去触碰那些绷带,旋即手指就像被烫到似地弹开,那里一开始只是单纯的疼痛,再后来传来阵阵瘙痒,直到想要撕扯它的那种冲动最后涌进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睡梦里。噩梦初醒后她轻轻触碰自己盖在纱布下的眼球,轮廓尚且完整,不像梦里那样被一柄剥取小刀刺得七零八落,于是她又一次伏在床上痛哭失声。
——还是很痛,和现在一样,但她止不住泪水,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惩罚。
这是她应得的代价。她飞得太高,飞得太快,已然忘记了这是因为她背后有着一阵顺风,而非她自己有着宽大的翅膀:还轮不到自己这样的猎人来决定“该舍弃什么东西”,因为在那之前,猎人们谙熟于心的“等价交换”的法则自会替她做下决定。
她别无选择,只能接受。她哭得胸口发闷,大张着嘴像快死的鱼龙种一样吸气:这时她突然回想起曾经倒在自己刀下的那些鱼龙,觉得自己和它们的死相一样又凄惨又可悲又好笑。
在她另一半脸上的绷带也被浑浊的泪水浸得透湿之前,有人推开房间的门进来了。
——会是谁呢?在她醒来之前就有不少人来探望过她,有人向陪在她身边的同伴问询她的伤势,有人对她留下美好的祝愿,有人看着她久久无言,有人甚至不敢看向她那张好像没有生命体征的脸……而她几乎是有些庆幸自己当时还处在昏迷的状态,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在这种时候应对他人的好意。她想自己在众人眼中应该一直都是很努力的形象,从而在这样空前的失败时还能获得一些怜悯,这应该是她的唯一一个优点了。
她抬起头,看见她最熟悉不过的那位苍色护甲的猎人,他带着刚才在门外等候的同伴踏进了房间:到这时她才想起她自从醒来之后一直都没见到他们的队长。她赶紧支起身体,伸手擦掉挂在眼角的泪水,努力翕动着嘴唇想从无规律的抽泣中挣脱出来开始正常组织语言,因为她有太多想问的东西了:但一切都在他亮出一对崭新的双剑时得到了解答:
那是用火龙和雌火龙素材做成的双剑【雌雄双焰刀】。
在从队长手中接过它们之后她就一直紧握着那对剑,它们的大小不完全一样,握在手中的感觉也不一样。看向火龙素材做成的那把剑时她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眼睛被那红色刺痛了,那有如耀日一般燃烧升腾的景象突入她的脑海,瞳孔也随之颤抖起来:好在那剑柄上还残留着温度,她不知道队长握了这两把剑到底多久,但这种温度毫无疑问和从那火炎袋里释放而出的,要置自己于死地的高温不一样。她回想起自己刚醒来时下意识地伸手乱抓,然后抓住了梅露辛的手,她还记得隔着甲胄传来的那种令人安心的温度,这一刻它们似乎在她的掌心共振了起来。她的情绪逐渐平复,这时她终于注意到阳光已经洒满了房间,和手中的双剑一同,往她在这连绵不绝的雨季中变得阴冷的身体重新注入了一些暖意。
是谁在什么时候拉开了窗帘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她短暂享受着和伙伴们团聚的喜悦。他们聊了接下来去吃什么料理比较好,毫无疑问是火龙尾肉套餐;然后又聊起了新加入他们队伍的骏羚,同时也是他们队长的救命恩羚。忒勒玛科斯,他起的名字还是那么高深又难记:由于他们之中已经有了一位被她喊作“小特”的小杀手了,而新成员的名字又好巧不巧和梅露辛的骏羚很像,于是她在百般无奈之下决定喊那头骏羚“小玛”,没有比这更好记的名字了;最后他们告诉御茶子,鉴于她一直以来的活跃表现,客栈给她批下了升级中级房间的许可。谁也没提到她脸上的伤,一切都一如往常,平淡而幸福,像他们在小队帐篷里、集会所的某张圆桌边、疾驰的骏羚们背上时总是会做的那样。
她觉得自己似乎又有了面对妹妹寄来的那封信的勇气了,直到她想要下床的动作被他们队长抛出的最后一个话题打断:
在他回到杜尔萨拉,还没来得及擦干身上血污的时候,三位远道而来的访客也捎来了消息,那是关于迫近东多鲁玛的大型怪物的。这段时间村内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远方的异动,甚至将它与近来火龙与毕月龙之间频发的摩擦关联在一起,四起的流言和阴沉的积雨云一同笼罩了杜尔萨拉,直到红衣的公会骑士带来了大老殿的布告——
百年一遇、体型极大、破坏性极大、造成的损失难以估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形容词全部汇聚在那头步步紧逼的巨型甲壳种怪物“琼蟹”身上,紧急讨伐的号角已经吹响。
“我要去,”没有人问她的意见,但御茶子条件反射般地大叫出声,“我一定要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到投进房间的阳光影响,她那只原本充血的眼睛现在突然又亮得吓人。梅露辛轻轻按住了她的肩,大概是怕她的动作太大又撕到伤口。
“东多鲁玛……我本来就是要去那里的!”
那里原本应该是她梦想的起点,她猎人生涯的起点。她来到杜尔萨拉完全是因为机缘巧合:价值3000z的收纳书掏空了她的钱包,以至于路费告急的她只能在这个驿站村镇附近无奈下车,并在没钱吃饭的“危急关头”遇到了她现在的同伴们——
他们也并没有出声反对她:他们都知道如果没有那场惨剧的话,现在的她会是多么意气风发的一个年轻猎人,会带着多么灿烂的笑颜,自豪地,问心无愧地说出“我要去”这三个字,因为她天性如此:某种意义上他们相信,她对那座城市那么着迷,也会像它一样,即使经过了无数古龙的洗礼也依旧能华丽复活。
“我知道你一定会想去。但我有一个要求。”坐在她正对面的人定定地望向她。
“待在后方——【城高人】就交给我们和其他猎人,好吗?”
“现在你至少还能拿起武器,一切还能重新开始。”
“但如果在那种级别的怪物面前乱来的话……”
她呆滞地回望那双蓝色的眼睛,大张着嘴巴,却无法反驳哪怕一个字。
她的确不是那种能创造奇迹的人。那样的幻觉已经在霸主的爪击和王者的吐息下破碎了,她是这一切代价的承受者,理应比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对此有更清晰的认识。
于是她沉默着点了点头:她不会再违抗队长的命令了。
在大家各自散去之后,她看向在上一次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时被自己砸碎的那面镜子,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她默念了三个数,然后倏地扯下了绷带:一些组织液跟着飞了出来,她有些后悔了,但在她感受到后悔之前,疼痛和镜中的景象一同扑向了她。
狰狞的烂肉如同融化的蜡一般从额头蔓延至脸颊,缺失的表皮下是泛着异样光泽的真皮层,几道不知是坏死了还是爆炸留下的痕迹散布在赤红的创面上,呈现出类似火焰的形状,边缘还在戏谑地渗漏着组织液。她看着这一团烂肉随着自己呼吸的频率抽动,创面上的裂痕一开一合,每过一段时间就有细小的血珠从里面渗出来。
大概是没有完全愈合的希望了。
意识到这点的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取出了一卷新的绷带,动作很快,几乎是逃也似地盖住了那半边脸。这也是因为她不想让伙伴们等上太久:说好了要一起去吃火龙尾巴肉的,她可不能食言,她倒要试试他们队长最喜欢的料理是什么味道,还有……
看看她梦想中的那座城市,东多鲁玛,究竟是什么样子——
亲爱的妹妹:
最近没有回复你的信,因为我确实忙得一点时间都没有。眼下还有很多事情,我马上就要去东多鲁玛了。你去了洛克拉克也要加油,我还会再写信给你们的。今天我要去尝尝火龙尾巴是什么味道,这些报酬金你就留着去那里买点好吃的东西吧。
对不起,还有,回见。
御茶子
亲爱的爸爸,妈妈和妹妹:
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们这里过节了哦!你们都记得驻村猎人打倒雷狼龙之后村里办的祭典吧,差不多就是那样的,很热闹,大家都在享受节日的氛围,我和伙伴们也是!和家那里很不一样,这里的人们有在曾经受伤的地方涂上橙红色颜料,以及将写着愿望的纸灯放到水中的习俗……对,那种纸灯的名字很好听,叫“溯流灯”,毕竟它们最后会承载着人们的愿望顺着河水流向很远的地方。作为外地人当然是入乡随俗,大家把这些节日传统都体验了个遍,总之一起度过了很高兴的一天!不知道伙伴们对着溯流灯许下的愿望是什么,不过我也没告诉他们就是了,毕竟愿望要是说出来可能就会失效了……所以也不告诉你们了,抱歉啦!
除此之外,我们还吃了特别美味的刺身船!那可是在杜尔萨拉很活跃的猎人三人组带回的战利品,经过这里的料理长精心处理后做成的大餐,整整一条鱼龙种怪物的肉配上各种海鲜,多到根本吃不完——所以我们也有幸去吃了一点,和家乡的鱼完全是两种风味,特别美味!要是你们也能吃到就好了。可惜吃的不能跟着信一起寄回去,要是到了家里的话,应该早就变质了吧,真让人难过……
对了,前几次在信里附上的关于我讨伐的怪物的情报,痹鬃龙的、云锦龙的、树兰蜘蛛和兜兰蜘蛛的,不知道小妹满不满意?我去借了书士队的观测记录,完完整整抄了一遍寄回来,应该能看个够了!噢,我好像一直没跟你们说这个节日到底叫什么……是“洄游祭”来着的,就是因为我们吃过的那种鱼龙种怪物“洄鱼龙”有着洄游的习性,我们过节的时候也就是它们从海中回到河流中产卵的时候。现在节也过得差不多了,该准备去狩猎它们了。
还有还有,有件事我一定要说!我换了一身很厉害的装备,说出来你们可别不相信:是雌火龙的素材做的装备!而且是一整套!毕竟在过节之前我们可没闲着,我们去完成了雌火龙相关的委托……那可是“大地女王”啊……!怎么样,我说过我会变成厉害的猎人的,哼哼!等我做完委托回来我会继续给小妹抄资料的,等我的好消息吧!
御茶子
放下笔,折起信纸,抬起头,翠绿色眼睛的女猎人立刻就和她的伙伴对上了视线:他们三个坐在一起写信已经成了某种约定俗成的环节,顺便还能在人来人往的集会所里早早占到一方座位。御茶子和布莱文一样牵挂着远方的家人,梅露辛则是有着必须要告诉自己老师的话,而在他们的信纸之外,热闹的洄游祭仍在继续,以至于今天和他们处在同一屋檐下的猎人们反而没有往日那么多了,他们大多正在户外活动呢:但写信的人和她的同伴们已然擦去了彩绘,也换下了清凉的节日服装,就连节日定食留在鼻腔中的馥郁香气,也逐渐被防具上残留的铁腥味取代……如果所有人都去享受节日了,那谁来处理祭典时出现的意外呢?
——说是意外倒也不算准确,因为早在他们准备抽出一天全身心投入到洄游祭的节日氛围之前,他们的领队就留意到了集会所里新张贴的委托:甚至就如御茶子在信中所说,已经有其他猎人接取并完成了任务,他们提供的刺身船将本就欢快的节日氛围炒得更加热烈了。现在他刚刚带着那份四人惦记已久的委托书入座,这意味着他们又要开始例行的作战会议了。
他们接下的委托难度正在与日俱增,这是不争的事实。身为猎人,要么拿出性能更优秀的防具,即使犯下错误时也能为自己筑起生命的屏障;要么就拿出同样在提升的狩猎技巧,从根源上减少犯错的可能;二者兼有那是最好——尽管御茶子相当舍不得她还没穿上多久的云锦套装,但她的同伴没少劝她:这不是“能穿多久”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在接下怪物的一击后再次爬起来”的问题——最后她还是痛下决心供出了手头上几乎所有的雌火龙素材和攒下的钱,置办了一整套新装备。在此之前他们还去劝说了另一个一直穿着家乡初始服装的伙伴,但对方不以为意,于是众人只好无奈地继续认定“这是她作为强者的自我修养”“她的直觉和强运会帮她摆平一切的”,此事也就暂且搁置了。
虽然下了血本,但这套装备绝对值得御茶子的那么多投入,这一点从她在信中那无比自豪的口吻也可见一斑。按理说她手头上的这些素材其实是凑不齐全套装备的,但她强烈要求要在原本的剑士装备基础上进行“轻量化处理”,除了胸甲受到了大刀阔斧的拆解,那标志性的厚重裙甲甚至也被拆得只剩下了一片,一改这套防具“适合长枪、铳枪等重武器使用者”的固有印象,反而变成了相当适合双剑使的轻盈装备。即使还没踏上猎场,只是穿着这身装备,御茶子便能感受到那贵为“大地女王”的飞龙的生命力,正沿着鳞甲奔涌,寄宿在她的每一次呼吸中……她脑中不由得浮现出那位女王的模样,以及她身上刺目的蓝色纹路——实在是美丽得令人惊叹,可不知为何又让人感到些微的不祥(尤其是布莱文也这么觉得)。如果硬要对这身装备挑什么刺的话,那就是颜色了:即使雌火龙的绿色甲壳与她本人的松叶色头发形成了天作之合,但她像大部分结云村人一样,更喜欢红色一点——在征服了陆之女王之后,她也期待着和“天空王者”决斗的那一天,那也会是她取得“一流猎人”身份的时候。
说真的,这一切来得都太快了。她的同伴像是托举她的顺风——祭典时得以看到的那些疤痕比公会名片上的数字更能证明他们都是有着超群实力的猎人,面对过许多她无法想象的强大敌人,而且毫无疑问成了最后的胜者,否则也不会像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坦然地(或带着些许局促地)用沾着橙色涂料的笔尖勾勒它们的轮廓。正是托他们的福,在仅仅半年的时间内,她的猎人等级便以惊人的速度飞跃到了5级,以至于狩猎生活月刊帮助她建立的“大概5年才能提升1级猎人等级”的认知已经被完全打碎了。只要再努努力,就能突破“上位”这一壁垒了吧……还有梅露辛偶尔提到的“G位猎人”,上位以上的猎人,那样万里挑一的存在……自己是不是也有希望变成那样的人呢?至少她很相信梅露辛一定能做得到。
有谁拍了御茶子的肩一下,她总算回过神来,盖在雌火龙肩甲之下的肩头也随之绷得笔直:她的一个坏习惯就是在看书士队观测记录时走神。这也是为什么她成不了像小妹一样的读书人……她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随后睁大眼睛从刚才中断的地方继续看下去:
在洄游途中,洄鱼龙的身体会产生一些特别的变化:雄性的头骨结构逐渐扭曲成战斗特化的工具,身体颜色逐渐变化,消化系统逐渐失活萎缩,颈部的神经棘逐渐化为撑破颈部表皮的利刃。这时的洄鱼龙只有一个目标——回到自己的出生地进行繁衍。
变化……扭曲……萎缩……
踏上漫长的旅途,付出巨大的代价,锻造锐利的锋刃,只为了那一个目标……
原来怪物也有着这样的觉悟吗?说是觉悟应该不准确吧,所谓洄游也不过是繁殖本能驱使下,从个体到集体形成的自然奇观……但这份跨越千山万水,甚至不惜重塑自己躯体的勇气,难道就不配称之为觉悟了吗?明明是在水中生活的怪物,可它们投身于生命轮回的姿态,却在一瞬间幻化成了一簇摇曳的火焰。
——御茶子少有地开始根据这些映入她眼中的文字产生联想:它们牢牢擒住了她的视线,就像某次调和素材弹时紧紧粘在她手上的黏着草叶一样:但这个形容并不准确,因为她并没有产生想要奋力甩脱它们的念头,相反,她想到了更多更远的东西:
是啊,抱着这份觉悟,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献给那一个目标,即便要经历巨大的痛苦与牺牲也在所不惜……是不是就有机会抵达理想的境界了,像那些传闻中的G位猎人们一样?她回想起每次狩猎时那种令人血脉偾张的感觉,她在拿起双剑的第一天就期待不已的感觉,直到现在也依旧让她深深着迷的感觉。两个生命拼尽全力展开生死较量的场面毫无疑问是熠熠生辉的,即便降下倾盆暴雨,也掩盖不住那骄阳一样的闪光,每当她挥动武器,每当武器深深斩入猎物体内,她就感觉体内燃起了一簇火焰,虽然微小,却实在热烈……
“要是和它们一样怀着能够舍弃一切的信念的话,我也能变得更强的吧……”御茶子发出一声感叹。
“那样就不能吃东西了。”
“好,我要把御茶茶的那份饭吃了!”
“啊,我倒不是那个意思……!”
可是御茶子的嘴太笨了:她打小就嘴笨,即使是要为妹妹撑腰的场面,她也只能靠表情和语气来造势,说不出什么帅气的即兴台词。于是她纠结了一阵,最后只轻飘飘地憋出一句:
“我就是觉得……洄鱼龙,真是浪漫的怪物啊……”
“是啊,真浪漫啊。也难怪这里的先人要为它们举办祭典。”
“莫加村也有什么类似的祭典吗?感觉梅梅对这些很有见解的样子……”
“啊,那边的事等会再说,我最先想到的是洛克拉克那里的祭典……结云村应该也归洛克拉克公会管辖,那你们应该听说过峯山龙吧?……”
他们平时很健谈的领队倒是没怎么说话,也没加入他们的讨论:大概是在想一些比较私人的事情吧。加拉哈德似乎不像洄鱼龙,也不像他的队员那样会在某件事上充满执念甚至选择孤注一掷,而是会把精力分散到各种各样的事情上。即便已经和领队共事了不算短的一段时间,他身上这种捉摸不透的气质还是相当让御茶子好奇的,不过她相信总有一日能离他更近一步,至少在装备这方面是做到了:她的确有观察同伴防具的习惯,尤其是她领队的,现在他们臂甲上的棘刺都是一样的弧度了,不知为何她对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感到很满意。
关于祭典的话题很快就结束了,因为他们大嗓门的同伴很快就发表了见解:
“因为包括怪物们在内的大自然带来的恩惠而举办祭典,就是这样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们想想,光是刺身船这种东西的存在就够让人感恩了吧!那,那可是刺身船啊!真好吃……”她激动地双手比划着,“那个口感,真绝了……在弗拉西亚随便捡一口干净的雪吃,和那种鱼肉在嘴里化开的感觉差不多是一样的……”
的确如此。洄鱼龙的肉已经不是单纯用“肥美”“鲜美”这样的词就能形容的程度了。所谓刺身就是生肉的文雅说法,即使是那种“茹毛饮血”的野兽派猎人们也会选择将肉烤熟了再食用,但对这种极品食材来说,任何多余的处理都像是对它的亵渎。咽下鱼肉时那种在口中游动一般的感觉,实在是太令人记忆犹新,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御茶子很想在狩猎时直接对着猎物咬上一口。
“能再吃一次刺身船的话,那的确是很值得了。”
“怎么样,都说了进食能力这种东西不能舍弃掉吧。”
到这里御茶子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发言之幼稚,于是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不过她依旧在心底认同自己必须舍弃某些东西的做法。
至于那些东西是什么……她总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