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地地地狱直通车,鬼怪的追逐者,你们这群怪胎的领路人!频率扭到FM■■.■,准备好了吗,乘上怪电波——”
洲际高速路的这一段恰好能捕捉到被称作“地狱频段”的电台频道,模糊带噪声的夸张声音传来,伴着重金属乐的劲爆低音,轰得整辆车都在发抖。安德烈笑到拧了好几次旋钮才成功把音量调低,让自己不至于必须扯着嗓子说话:“哎哟……我还不知道那个在图书馆一坐一天的学术痴喜欢听这种地下电台,路维特?”
坐在副驾的红发青年吃了安德烈略带揶揄的一肘,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一声,为自己辩解:“是小菲之前爱听,我才跟着听一点,不完全算我的爱好。”
“我看你也挺喜欢嘛,别老拿妹妹当挡箭牌,是吧菲利西亚?”如是打趣着,安德烈透过后视镜望了望后排,“菲利西亚?”
后排座上被称作菲利西亚的女孩皱着眉撑头看向窗外,一脸厌烦地,晾了他们数秒才开口:“你们打乱了我的思考。”
“你刚刚在这么炸耳的摇滚乐里思考?”
“那是朋克金属。好好开你的车去吧安德烈。”她换了一边腿跷着。安德烈低低地懊恼一声,目光移回一成不变的柏油路上;但路维特的关切从不以妹妹的厌烦为转移,他朝后排回头,试图看懂菲利西亚那被撑着下巴的手挡住的表情:“是什么让你如此苦恼?父亲说过我们不用为将来发愁,虽然从前积累的那些灰黑产全都处理掉还需要些时间,但现在你已经毕业,随时可以接管他合法产业中任何你喜欢的部分。帮派的过往不会成为你、我们未来的绊脚石。”
“绊脚石?”饱含不满的嘁声,“他把那些放在那儿就会继续生钱的东西当绊脚石?老头不过是想在死之前洗脱他的罪孽,好干干净净上天堂而已。”
“但这让我们也不必背负他犯下的错。你看,继续留在美国,你可以做很多你想做的……”
安德烈意识到空气有些凝固、想说些什么玩笑活跃气氛时已晚了,他再次看向后视镜,从中望见菲利西亚十分认真的表情,锐利的眼神扫过他、钉在路维特身上。风自半开的车窗里呼啸进来,扬起她火焰般飞扬的红色短发,风声丝毫盖不住她的声音一分。
“我要做的就是拿走他妄图抛弃的那部分。”菲利西亚语调冷冷,“你从未认真了解过我的任何一个想法,除了车载电台听什么,不是吗,路维特?我会回去,回墨西哥。”
//Chapter3. 赠礼//
阅览注意:正文约9k字。很大篇幅用于角色个人线补完,主线纯享版请拉到最后。加入了瓦尔基里死后灵装会逐渐失去力量的私设以及各种各样奇怪的特性,如果不方便的话,请当做是仅这一件灵装独有的吧!
登场角色:
老奥利瓦雷兹——他的愿望是建立他的黑色帝国、拥有像他的钞票一样多的子孙,达成前两个愿望后,他的最后一个愿望是赎完他的罪进入天堂。
希拉——她的愿望是所有自己受过的苦都不能白受,达成这一个愿望后,她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当一个无忧无虑的母亲。
路维特——他的愿望是让罪恶和仇恨的链条断在这里,为达成这个愿望,他会付出自己。
菲利西亚——她的愿望是向折磨她与母亲的那人复仇,达成这一愿望的途中,她的执念混沌地传递下去。
安德烈——他的愿望是朋友们头上的阴霾能够退散,或者,新生者可以得到新生。
悬铃木——她的愿望是找到究竟什么是自己。
这辆车扬起尘土,在高速路上驶远。
现在,若我们沿着它前进的方向拨动时针,你会看到他们的未来。你能看到火红短发的少女头也不回地离开美国、回到她生父在墨西哥创立的帮派;能看到她如何苦于自己势力之弱小,进而想到需要一位瓦尔基里作她的人形兵器;一直到安德烈驾驶的小型飞机如何被狩骨击落,菲利西亚如何手持兄长授权予她的灵装,赐福一般佩在他颈上。之后时光飞逝,直到一位忘却了前世的瓦尔基里握着那枚倒挂的十字、握着不知何处来的复仇执念从黄沙中站起。
倘若我们往它来的方向倒转回去,我们将得以来到这一切的开头。这一年墨西哥北部有一个帮派如日中天,它的首领姓奥利瓦雷兹;这一年得到奥利瓦雷兹先生资助的众多贫民与孤儿中,最小的那个名叫安德烈;这一年奥利瓦雷兹的第二任妻子给她生下的孩子取名菲利西亚,发誓会让这孩子成为刺向这位踩着她发迹的丈夫的尖刀。
十八年后,年事已高的奥利瓦雷兹忽然梦见了天主,醒来后他痛哭流涕,誓要抛弃那些非法行当、只留他投资的合法企业,送他的两个孩子和一众年轻人赴美继续学业或工作,帮派合法化后解散似乎已成定局。四年后,他死于妻子注进他静脉的毒。三个月后,菲利西亚接过他的位置、重操他的旧业。两年后的亡灵节,沙漠边陲的小镇走进一位新生的瓦尔基里。
等在停车场的医生抬起腕表看了又看,先前帮助他的两位瓦尔基里一个也没有来,荆骨还在继续蔓延,积雨云也开始在天边堆积,他不能带着伤员再等下去了。轿车惊险地绕过两个弯避开新的裂隙转上主路,原来待的地方很快被漆黑的尖刺挤满,医生从未如此期待这辆平日时速不超40码的老家伙快一点、再快一点。好在他熟悉出城的道路,一路直行就能最快离开这个地方。两边高楼夹着道路,狩骨在其中咆哮、荆骨自窗口迸出,他丝毫不敢减速,油门踩到底,扬起的烟尘几乎叫他看不清道路。
就在这时,伴着哐当一声与剧烈的震动,有什么跳上了他的车顶。男人几乎要害怕得呼出声,接着看见一条他曾见过的灵装甩开,镀红带刺的铁鞭破空而出,立刻有几只狩骨破碎的躯体掉下来、顺着前引擎盖滑下去。收回铁荆棘时瓦尔基里跳下来,单手拽着车顶行李架把自己挂在驾驶位一侧,半边躯体硬化,替他挡下高处建筑崩落的碎玻璃。
“换条路走!”悬铃木在一片嘈杂中冲他喊着,“前面有狩骨——换条路走!”
汽车转过一个匪夷所思的急弯,跳下主道,沿另一条原本被荆骨封锁的小路奔出去。铁荆棘不断甩出,缠卷在荆骨之上,将它们击碎或连根拔起。就像热尼亚指导她做过的那样,灼热的铁刺深深扎进根部,荆骨发出惨叫一样的滋滋声,很快灰白地萎缩下去。她咬着牙重复开路的工作,呼吸急而重,心跳如重锤咚咚擂在胸口,全速流动的血液滚烫得几欲燃烧。
那柄黄铜十字被攥在手心里,已经失去了能让她冷静下来的凉,取而代之的是要灼伤皮肤的滚烫、抑或刺骨冰寒,此刻她无心区分这两种感受极为相似的疼痛。它微微颤动着,好似正在与什么共鸣。
破开所有拦路的刺,瓦尔基里跳下车,目送人类消失在道路远方,随后她转向另一边,地平线上盘踞着几团黑影,张牙舞爪的轮廓宣告它们狩骨的身份。其中唯有一个纤细的人形显得格格不入,一头火红的短发张扬在空中。
她当然知道那里是什么正在等着。
日光从地平线腾起。一天中最安静的黎明时分,对路维特·奥利瓦雷兹来说依然有几分惊魂未定。这是他——祂经历逾越礼后的第三日,直到今日的朝阳照上皮肤,热度才带来了一些死而复生的实感。
盼了又盼,终于看到菲利西亚张扬的短发远远出现在道路那头,路维特立即冲上去抱住了她。
“小菲,你没事!在这节骨眼上出了这件事,联系不到你们我真担心……啊,抱歉,”祂轻咳两声,展开刚才紧紧拥抱她的胳膊,向她展示这副新生的少女模样身体,“你看。我没想过真的能重新站起来,这太神奇了,但我还是无法对那个教会抱有好感,所想的只有快点回到你们身边来——安德烈呢?他还好吗?”
菲利西亚难得地没有挖苦祂,只是勾起嘴角:“他在操办老头的葬礼。那边真是乱套了,不出所料大家都在等着你回去继承这个首领的位置。边走边说吧。”
二十岁出头的人类女孩带着看起来像与她同龄的瓦尔基里沿公路慢慢前行,后者难掩雀跃地同前者絮叨复生后的感触。路维特的灵装是一把长足半臂的铜质十字架,随祂一挥手又能像蜂群般散开变成几十枚只有拇指长的小型复制品,微微振动着,像在彼此共鸣。
“教会的人协助我测试过,灵装能通过冥想录入一些……指令,接着让它接触狩骨或动物这样没有心智的东西,它们就会听从灵装储存的命令。你看——”
路维特举起其中一枚,凝聚心神,片刻后稍一用力将它插进一旁的树干里,那树一阵簌簌,明明还绿着,竟抖落大片大片的叶子下来。菲利西亚挑起半边眉毛。
“我刚刚让它落下它一半的叶子。对植物也能生效,很神奇吧?它对人和瓦尔基里也有效,但条件很苛刻,他们都说把它当一个自己的护身符或首饰佩着时才被它攥取了心神,要摆脱也很简单,觉得这东西邪门把它丢开、认为它不‘属于’自己时就不受控制了。虽然越多个体合在一起效力就会越大,但似乎还是很容易挣脱,只要有心……研究这个真的很有意思。啊,我是不是有点太唠叨?”
“没有。”走在前面的菲利西亚踢着石子,“我还想知道你是怎么遭人绑到这的。”
“听说父亲走得突然,我本想带些人回来,没想到司机被买通迷晕了我们,醒来就到了教堂。临出发前我让安德烈去拿落下的行李,司机不愿等,现在想来真是幸运,他不在这辆车上。”
“嗯嗯。”她漫不经心地点头,“我原以为会是他带着你们那帮手下赶回来,这么看来真是意外之喜嘛。”
“是啊,要不然——”
本来应着她的话,路维特忽然站住了。轻快的表情冷却下来,与嘴角还未来得及褪去的微笑混合成不可置信,祂感到喉咙有些干涩:“——我们的‘意外之喜’是一个意思吗,小菲?”
菲利西亚感到想笑。她刚刚不合时宜地想到,若这是一部电影,此时应有一团风滚草刚好爬过他们二人之间。既然想笑,她便真的发笑了,转过身对路维特大大地笑着:“大概不是吧?”
就像风滚草真的在她身上滚、挠着她的痒痒那样,菲利西亚几乎要笑出声来。她对祂摊开双手:“我原本想带一位瓦尔基里回去就够了,谁知道这位天选之人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继承了老奥利瓦雷兹先生观念的、他最出色的长子?若是别人通过了逾越礼,我还能劝他做我的辅手;可惜这人是你。路维特,我恨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样子,如果我没有生在这个家庭,或许还能和你与安德烈成为真正的好友。”
分明是仲夏晴天,路维特却感到浑身发冷。祂听见破空声,一支灵装箭自后向前贯穿左肩。杀手丝毫没有停顿,第二箭让祂咳出血,第三箭将祂的膝盖钉于地上,这具新生的身体即刻又要死去了。最终,祂看见菲利西亚朝那隐藏的杀手点了点头,终于不再有新的箭支飞来。
菲利西亚半跪下来,怜悯地掺住祂摇摇欲坠的身体。然而,她感到瓦尔基里颤抖着的手臂环过来、抚上她的后背,竟给了她一个拥抱。被推开时路维特对她露出笑,将黄铜十字放在她手上:“……我刚才许了一个愿,猜猜是什么?”
“怪人。你要用它让我放弃吗?”
“不,”摇头的动作也显得极为负担,“我对它说,‘帮助菲利西亚,完成她真正的愿望’。它们相互交融,这条指令会传达给每一份构成它的个体。我——咳——为父亲对希拉做过的事、对我的偏爱向你道歉,如果这能成为微薄的补偿——”
“我最讨厌你们自以为为我好的时候。”菲利西亚的表情沉下来,她握住十字架调转半圈,让长端整个没入瓦尔基里的胸腔。
她重新站起来时,手中的大十字架自行分裂成一颗颗小的,无法被再拼合成一体,但依然能正常使用。她感到有些恶心,为她将要使用她刚才还看不起的这份遗赠,但就如她同样要使用老奥利瓦雷兹曾用过的敛财手段那样,她不会因感到恶心就放弃的。
“——这就是你当年错过的部分,解答你的疑问了吗,安德烈?”
三十四岁的菲利西亚·奥利瓦雷兹如此讲述。仿佛想象中的风滚草依然在对峙场面的中间路过,她毫不掩饰地弯着嘴角,身边形貌可怖的狩骨对她低眉顺眼,她正安然坐在其中一只的掌上。离近了方才能看到,她的面容过早显现出衰老痕迹,红发中混着几缕银丝,这些是作为凡人被灵装长久侵蚀的后果,她把它们掩盖得很好。
“我说过了,我有自己的名字。”悬铃木紧握灵装,铁刺扎穿她的掌心,颗颗血珠砸在地上,它们与铁荆棘一般鲜红。菲利西亚轻蔑地摇头:“好吧……好吧。也许是他死了太久,这灵装的力量也在一天天减弱了,才让你的——安德烈的——记忆得以松脱。但你竟然如此恨我吗,明明以前我们还是一同度过成年礼、一同完成学业的好友?”
“我追着那份念头走了这么远,它一定有一个原因,只有你能告诉我。”瓦尔基里的目光紧追着人类,“然后我会杀了你。”
菲利西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笑,略带失望地俯视着她:“真坚持。那么,你知道大仇得报后是什么感觉吗?”
她们站在一处高地上,得以俯视不远处的城区,红河城那彻夜不眠的霓虹已被裂隙的紫光覆盖,各式花哨繁复的建筑倾倒成一片不分彼此的废墟,荆骨疯长、狩骨横行,“将军”拖着它巨大的身躯,仍执着地向橡林镇行军。你若经历过在赌场里不分昼夜玩到赢,就能尝到这种复仇的快意,机器哗哗吐出的筹码奖券淹没你的双足、迷花你的双眼,那是今宵一死也值得的极乐;但当你仰天大笑过后,目光从灯光炫目的穹顶移回地上,失去目标的空虚感会撑满你的胸腔,这口浊气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或许你抱着满盆金银回家, 想着要是当时下注再大胆一点会怎样,遗憾地此生再也不碰赌桌。或许你会用它们继续更大的赌局,你用得到的财富钱生钱、利滚利,但再也感受不到快乐;你赢下更多奖励,依然无法开心起来;你甚至开设自己的赌场,铺起一座城或者更多,然而还是找不到满足,总有一个深深的伤痕横亘在肺脏之上填也填不满。
“走私、放贷、倒卖军火,这些已经像过家家一样让我厌烦。我开始思考究竟有什么比钱权更强大,最终发现是更完美的生命形式。瓦尔基里与死棘都还算不上,于是我再次回到这里——发现真是令我惊喜啊,裂隙吐出了比这二者都更进一步的生命。”
菲利西亚张开双臂,她乘坐的狩骨身后是卡里略巨大的影子,尽管已经濒死,那力量仍不容忽视。
“我曾建议安德烈做一个不要有太多问题的副手,然而他不愿接受;我曾祝愿他的来生能够无忧无虑,然而你不愿接受。现在我邀请你放下那些过往和我一起拥抱更强大的未来,若你的答案还是否定,我当然不会做自愿被你杀死的那种人。”
大地在颤动。悬铃木弓起步作备战姿态,像双脚被钉在地上那样纹丝不动地立着,解开铁荆棘:“我拒绝。”
“听……滋滋滋……众朋友们,如果你们能和我共用同一双眼睛就好了!我不知道如何跟你们形…容(哐当)裂隙吞吃暴雨的画面,这场雨来得太——是——时滋滋滋候——啦!是的,如果本频段出现了一些音质(哐当哐当)问题或者——呃!什么杂音,那是因为我们正在接近风暴的中心。莎拉,让我们把麦克风交给随处可见的一位狩骨朋友……(哇嗷嗷嗷!)”
积雨云此时是绀紫,沉沉压在红河一带,城内外一片泥泞,而逃命者、亡命徒们并不会看见,靠近东南出城口的一片高地反常地干燥。铁荆棘抽碎一簇雨幕,雨珠立即被高温蒸发,只留下刺啦一声的白汽;它落到狩骨身上,发出更为难听的滋滋烤焦声,怪物一声惨号,一用力又挣脱开束缚。悬铃木抽回灵装,回身将它末端的铁球掷向身后那一只,击中的闷响与偷袭的破空声同时响起,她立刻借惯性闪身回避,却还是被利爪刻下两道伤。好像已经感觉不到遍身的伤口,它们变成和灼烧感相同的那种浅而大面积的痛觉。仅凭单打独斗几乎不可能突破狩骨的包围圈,然而她还在战斗着。
黄铜十字没有在她的颈上,在手心和铁棘之间握着。她本没打算取下它,与热尼亚和她的朋友们告别后也计划着重返正面战场,一转身却看见熟悉的影子靠在走廊墙边。他或许来自过去某段记忆的碎片,正和不存在的朋友说笑着,窗外的光线透过他投在地板上。她走过去问他,你到底为什么一直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死棘、因为裂隙还是什么?他们大约正在聊瓦尔基里的话题,开玩笑地说不会吧,你知道她们一共才多少人吗,机会怎么会轮到我一个无名小卒头上?她又问,以前发生的事,为什么你们不肯让我知道?他朝走廊那头招手,哎,菲利西亚,这儿!你觉得我们中间出个瓦尔基里的概率有多少?
好吧,悬铃木盯着他的脸,我会自己找她问清楚。
安德烈表情变得有些失落,或许是又被挖苦了两句,他辩解道,我没有想做什么……只是在想多活一辈子虽然挺有意思的,但肯定也蛮累的吧。
我不觉得累。她说,你确实成为瓦尔基里了,你对此到底怎么想?
我啊,我觉得……他思考着,复活也就相当于开启新人生了吧,要是真轮到我,希望她能有新的生活吧——哎、哎你要走了吗?等等我菲利西亚……
他追着好友跑出去,消失在一片舞动在光中的灰尘里。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最后低头摘下十字挂坠,仍然拿在手里,大口呼吸着接受那影子淡去、却在回忆里如潮水般涌来。
“你明明已经知道如何挣脱这件灵装对你记忆的束缚了不是吗?可你还没有丢掉它。”菲利西亚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在狩骨群中挣扎,“我知道你很喜欢你的新生活,享受没有过去带给你的安宁感,你想要的只是切断这些不属于新生的你的牵绊。趁早放弃吧,它们不会陪你玩太久,我可以当你从没来过。”
赤红的影子不断闪过,铁鞭有时劈开一道破口朝菲利西亚袭来,又被守卫在她身边的仆从击回。一只狩骨身躯破碎倒下,它体内的黄铜十字掉在地上,立刻有新的一只补上空缺,一群死棘想压垮一位独行的瓦尔基里很容易,即使她杀死它们的速度越来越快,菲利西亚也随时可以将掉落的十字嵌入新一只体内,红河城周围的狩骨无穷无尽,无穷无尽都是她的后备援军。
悬铃木能听到安德烈的声音,提醒她注意身侧身后的危险,混杂着过去的闪回。他在老奥利瓦雷兹灵前整晚守着,等回了菲利西亚却没等回路维特,友情崩塌的声音在他胸腔中闷闷回响,他逃走了,逃兵自然要被处决。她能听到他意识消散前火焰在耳边的噼啪声,他手中握着那枚倒置的十字,心想着要是能早点和菲利西亚聊聊就好了。再过一会儿就能得到安眠,再过一会儿,或许就会有新生的瓦尔基里从这具躯壳里站起来,忘掉过往开启新的人生。
“不,告诉我……”瓦尔基里的声音从包围圈的缝隙中传出,“我要知道……”
灵装缠住一只体型庞大的狩骨,收紧、加温,砰!那怪物在哀嚎中爆燃,很快被暴雨浇灭,只留下一团齑粉与其中的黄铜十字。其余狩骨被震慑住,在它们没有动作的空隙里,她抹去脸上的血迹,直视着菲利西亚,铁荆棘绕在她的双臂上燃烧。
“菲利西亚……告诉我,菲利西亚,”雨从她的颊侧滑落,“为什么……你的恨来自哪里?”
“小宝宝还没听够故事吗?”红发女人发出并无笑意的笑声,“如果在上辈子你们就如此关心我该有多好? 你——安德烈、路维特,还有其他我身边的人,对你们来说奥利瓦雷兹先生是父亲、是救世主,资助你们的家庭,给你们上学和工作的机会;他对我的轻视被描述成宠爱,他们相信路维特会成为他的继承人,甚至相信会是那个据说陪他白手起家的跟他差不多老的二把手,有谁相信我才是更好的领导者?”
她一步步走近,走近她狩骨军团的包围圈中,挥手指挥它们向瓦尔基里施以一击、又一击,肉眼可见她的白发愈来愈多,她死死盯着已近力竭的瓦尔基里:“他所谓的皈依悔改让想报复他的人都成了笑话,连与我最亲密的好友都无法理解,我只能夺取他曾拥有的一切,这让我感到恶心,一天更比一天恶心!我清理他的残党,意识到杀了他们也无法改变他们对他的看法,甚至你们还有转世复活的机会,拥有这种我连靠近都会感到头痛的武器,那么我呢?他才不是白手起家,奥利瓦雷兹是个用着女人的钱和人脉发财的懦夫,我不会忘记希拉每晚每晚都教给我,如果没有他她本应过着怎样好的生活,我本该拥有一个多么幸福的家……”
霹雳一声惊雷从天边响起。悬铃木睁大了眼睛,扛着狩骨的爪击,几乎竭尽全力地想要插话:“等——等等!希拉,希拉·伽萨?她是、她是你母亲?”
“我不记得和你介绍过她。”
“我、我见过她的,”瓦尔基里的声音急切,“她住在…奇瓦瓦,沙漠旁边,她养了一个女儿还有许多猫狗和盆栽……”
“是吗,我该谢谢你告诉我?”菲利西亚挑眉,挥手叫停了狩骨的攻击,”九年还是十年以前,我去清理奇瓦瓦的老麦考伊时该见她一面的。她过得如何?”
悬铃木咳嗽着,越来越多的雨珠从她的脸上落到地上。她花了好一会儿才喘匀呼吸、整理好语言:“她在那里很开心……她死了。”
在内心深处,菲利西亚有时会恨母亲。这个曾出身官员家庭的女人被年轻的奥利瓦雷兹骗走了感情、金钱和人脉,她在第无数次帮他脱罪后,终于发现她不过是他的婚外情妇之一。她趁他妻子病逝时再度接近他,不久后结了婚、生下孩子、帮他管理大小事务,她做了很多来一步步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东西——不止于此,她认为自己值得更多。菲利西亚有时会恨她把一部分恨意投射到自己身上、督促自己成为与她一样的复仇者,但更多时候,菲利西亚觉得她们确实值得。
希拉结交的众多关系中有一位认得圣逾会的领袖,她告诉菲利西亚如何联络对方、自己毒杀老奥利瓦雷兹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见过。有时菲利西亚会想她或许还在天涯海角逃命、或许已经被逮捕,不管如何,她有时会为远离母亲松口气。菲利西亚想起,二把手麦考伊藏匿的镇上确实有许多流浪动物,她摸了摸它们光洁的皮毛,随后让狩骨们翻遍整个镇子把他找出来。
她愣在原地,五秒后才注意到瓦尔基里向她走来,她本能地想后退、想逃走,但那两只胳膊的力气比她大得多。解开铁荆棘的双臂粗糙而温热,遍布大小伤痕与灼痕,没有扭断她的脖子,而是给了她一个拥抱。暴雨浇湿她们的头发与脸颊,她听到对方未定的喘息像雷鸣般沉重,或许是与灵装共处真的让她的灵魂损耗太多,她的四肢此时都像生了锈,不能再指挥狩骨。
“我想明白为什么我忘掉那些、唯独记得复仇了,”悬铃木的声音混在哗哗雨声中,“复仇的想法从来没有离开你,就算那个人已经死了。你拿着黄铜十字冥想时,它们同样听到你的执念你的欲望。”
“我找到我的路来自哪里了,它来自你,菲利西亚,它来自你。我们走在一样的路上。”
——只想知道自己的心来自哪里。
“滋滋滋滋……莎拉,快醒醒!我们得把这里的……喂,喂!你们听得到吗?我的天,这里根本不是地狱啊!只是……另一面,你们懂吗?现实的翻版,只不过没有人!全都是——”
大地在震动。拥抱的力度不大,菲利西亚挣扎几下便从中挣脱,她向后退着,退到高地的边缘,她知道下方已打开了一条裂隙,紫光照亮她的脸。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她湿透的脸上带着丝毫没有快乐的大笑,“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祝贺你,幸运儿,可我已经在抛弃一切的路上走太久了!你看好吧,我会找到裂隙下面有什么的,我会找到你们这些怪物诞生的秘密,然后我将——”
悬铃木没有拉住她,她向后倒去,落入张着大口的裂隙里,所有声音都在此刻消失。控制着狩骨们的力量彻底消失了,它们循着本能扑向面前的瓦尔基里,一层层地压上来,接着它们中间燃起爆焰,一双燃火的翅膀撕裂包围,十数只怪物瞬间化为飞灰。瓦尔基里如一颗火流星,扫平附近参差的荆骨、点燃游荡的狩骨,直到这片区域的死棘都消灭殆尽。
她回到高地上,熄灭火焰、收敛双翼,望着下方深不见底的裂隙。也许经由自己选择的才是真正的新生。安德烈如影随形的声音在雨声中渐渐淡去,她想,他终于也得到如愿的安息。
她并不感到多畅快,但是,过去最后的影子也消散,它们会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而她得以开启他们没能拥有的未来。朝阳挂在地平线上,有一瞬间,它像要落进裂隙里的夕日,不过最后,裂隙逐渐合拢,而太阳又升高一分。
“再见,”她对裂隙喃喃,“再见。”
凌晨五点四十一分,下了一整夜的暴雨逐渐平息,悬铃木将脸埋到手心里掩面而泣,此时,干涸十一年的沙漠才终于得以落下一场雨。她拾起散落在附近的黄铜十字,重新将它们合为一体,闭上眼感受它已变得十分微弱的能量,重塑其中的混杂的意念。它弱到只足以执行最后一份指令、弱到只要想就能挣脱,但她想,它也许还有一件能做到的事情。
橡林镇与红河城的交界如同炼狱,卡里略与希尔维娅的交战摧毁了大部分建筑,将军的身躯数次破碎又再生,灵体心脏闪烁不定,死亡已在前方等候。瓦尔基里们将大部分战力转向对抗希尔维娅,然而始终不敌,即使是部分力量得以重塑的也抵抗得十分艰难。
六点二十七分,卡里略的再生已十分缓慢,庞大的半截身躯仍试图扑向希尔维娅,扑向那把军刀。六点二十八分,一团火流星冲入战场,凭烈焰硬生生挡开希尔维娅即将处决卡里略的一击,在双方反应过来之前,将一枚小臂长的黄铜质地十字架嵌入将军灵体身躯的中心。
在复仇的火烧尽你之前,至少,清醒地与朋友们告个别吧。
排版已编辑,广播内容用斜体呈现。
相关链接:
前篇,关于她如何想起过去:works/9729799
前篇,与热尼亚医生于医院:works/9729792
感谢希弗对电台的详细设计,擅自引用了一些(介意的话请告诉我!):works/9731739
悬铃木的人设已更新:works/9599273(主人设卡)、works/9732389(前世补完)、works/9732688(超越形态)
与主线相关的省流:悬铃木选择了【超越】。在将军濒死之际,她利用黄铜十字(灵装)向将军传达了“指令”,意在让其恢复清醒的神智(不再是只想向希尔维娅复仇)来面对最后一刻。黄铜十字的力量十分微弱,只要将军不愿意,这条指令将失效。无论生效与否,黄铜十字将失去力量,变成普通的铜制品。
【超越】后新增的能力:她可以主动使身上燃起火焰,亦能主动令其熄灭。一般的方法如水、灭火器无法灭火。
黄铜十字原理解析:可以通过冥想往其中注入指令(在文中也称为过愿望/命令),令目标强制听从。当无心智之物(动植物、死棘,灵装也在这个范畴)接触黄铜十字,指令即生效,取消接触则失效;有心智的生物(人类、瓦尔基里等等)在产生“自身持有/佩戴黄铜十字”的念头时则被指令控制,反之则失效,也可以通过强大的意志挣脱。黄铜十字可分散成数十个小个体,每一个都可以单独录入指令,当任何单位合在一起时指令会叠加而非覆盖。
指令不会控制灵装的主人,在这个故事中,“主人”一开始是路维特,接着被他利用指令定义成菲利西亚,在他们二人离开之后,捡到它的悬铃木成为“主人”。
菲利西亚给安德烈的一最小单位黄铜十字中录入的指令是“忘掉此生的一切”,然而在她冥想中混入了她的复仇心(按理说她使用过的所有黄铜十字都会被录进复仇念头,但狩骨没有意识无仇可复,因此对它们它们没有影响)。安德烈在死前接受了它。
(因为在文章结束后黄铜十字就杀青了,所以没有详细设定剧情体现不到的细节,在此为它可能有点扯的设定滑跪,希望没有做很超模的事……)
后记:
感谢你看完这篇文章。我很感慨所以有一大堆free talk要写。
我纠结了很久,纠结的时间甚至大于写作的时间,从本章节一开始就在纠结,在想要不要细说前世的故事,在想我设计得有点扯不知道能不能讲好,在想四种重塑都有点合适又有点不合适。中间一度想过不写了摆了,但是一看她上春晚了,太感动了决定还是写完。
很纠结的时候和朋友讨论了这个角色和前世的故事,她说子世代是相似而延续的,菲利西亚是被塑造的复仇者,悬铃木的复仇执念同样是她的欲念塑造的,她们在这方面很相似;路维特的牺牲像锁链将所有人链接起来,在这之后是安德烈。这位朋友说她感到悬铃木的“复仇”也是更好地理解菲利西亚的过程,我说天哪那我突然明白了,其实她(悬铃木)追求的也不是非得要复仇,她自己执念的本质是想理解过去到底是什么、她自己又是什么,其实是自我探寻。写作时又想到这么说菲利西亚也许像她的导师,因此还是写了“反派话多”的情节,笔力有限如此表达了,希望观感没有太差。
在此感谢这位朋友。也在此感谢和悬铃木互动过的赫尔维尔和热尼亚及创作她们的老师,有一些东西还是我和你们讨论过才自己有了灵感的,比如这篇用了两次的拥抱,还有悬铃木正在形成的死生观啥的。我不是很会在正文里回应所以在这里说了,大感谢!
路维特和菲利西亚的故事原型是我很久以前设计的,纠结了要不要详细写,怕观感太拖沓,最后决定还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出来,希望写好了!跟安德烈滑跪一下,因为设计他是一个被大人物推动的无名小卒那样的角色,也许显得他有点苍白,不好意思以及祝你安息。
这篇的标题“赠礼”也源于和那位朋友的讨论,我们聊到悬铃木像他们三人所失去的未来。我想“赠礼”也确实贯穿这个故事吧,路维特将黄铜十字送给菲利西亚,菲利西亚将它赠予安德烈,安德烈收下它也是希望新生的瓦尔基里可以真的新生。
我骰了很多次骰子都不能确定重塑的方式,最后下定决心不反悔的那次出目指向超越,仔细一看之前的结果也是超越偏多。还挺意外的,因为我定的点数范围里是锚定最大,不过我想也许是角色自己真的很希望走超越这条路吧,这种角色跳出作者掌控的感觉!因此很努力地推测了到底怎样超越,我觉得这个方式意味着舍弃过去,就像剥皮一样(比划),对她来说这种割离一定是一个没有那么正面的悲剧,但同时也是她真的能把赠礼内化开启新生的体现吧?尽力想表达了这样的一点点悲剧感,和她完成自我课题的感觉。未来还有很多要学的。说起来一开始我的设想还是那种日本王道漫画味故事,笑。
然后想说希拉这个角色。写完序章我就耿耿于怀,觉得写了一个很扁平的白月光牺牲者式母亲,我想让她也有自己的生活。后来在补过去设定时将她设计了进去,决定让她也有她的反面,虽然觉得因为我的设计力现在还是有点扁,但总之也是了却一个心结。
还是有遗憾的,笔力所限没能写得更好,许多小设计也塞不进去。不过这一整个发生在前世的故事就此完结了!谢谢所有支持我和悬铃木的!从此以后就是她自己的人生啦!
最后贴一首歌,是刚开始写那会儿偶然刷到的,几乎是因为这歌的氛围写了这样的开头。中间换过几首歌听,最后还是听着它写完了结尾。
——From your embrace, our hearts have untwined.
【Blues with you】
https://music.163.com/song?id=2045421486&uct2;=U2FsdGVkX1/jze1vhNC81t9x6gohIwCm6Imcdi7CdHY=
祝这个故事里的所有人还有读到这里的你找到自己的道路。
铲得很急,但好歹铲上了!
有几口醋实在没法放进去但在朋友们那里喝上了!朋友写得比我好多了,请务必一起阅读!
相关剧情:
前序,或暴躁毛子医生养成记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732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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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车厢需要你,医生。”
艾莉卡敲了敲副驾驶座那边的玻璃。她把头从车顶上探下来。
“切第三车道。”热尼亚对驾驶座上的巴尔苏克说,然后才顾得上转过头回应艾莉卡,“怎么了?”
巴尔苏克朝右打方向盘,卡车在风驰电掣中变道,车轮擦着边缘掠过一丛挤破路面伸展出来的低矮荆骨。
“迪布瓦伤得很重,帮帮忙,把他缝起来。”
艾莉卡扎成一束的长发从窗边垂下来,被雨水打湿了一点,看着像条水獭的尾巴。
“你把重伤员带上了这辆车?”热尼亚拆安全带扣的手顿了顿,诧异地抬头看她,“你在想什么?这里太危险了!应当让后撤的骑士团带着他走……”
“骑士团正在清场,她们管不过来。我们自己的人自己照顾。”艾莉卡说,语气听起来还算镇定,但紧紧盯着热尼亚的眼神看起来就像如果她拒绝的话就要伸手进窗子里把她强行捞出来,“你来还是不来?”
热尼亚吸了口气,又短促地吐出来,看一眼后视镜里紧追不舍的“将军”,又看一眼前方。
“来个人看着前面的路。”她说。原本在卡车侧面并行的邮递员维诺蹿到前方,向她们高高举起右手。
“我来领航!”维诺大声喊道,一溜烟向前开道去了。
“我会帮你们看着路况。”卡罗尔的声音从卡车的广播里传出来,“不过现在动作快点。‘将军’看起来跟悍马那边的人玩腻了,又朝你们的方向过去了。”
她是对的。那位被她们激怒的骸骨巨人依照她们的计划被带离了红河城的市中心,正沿着通往橡林镇的高速公路上演这一路夺命狂奔。在骑士团和血注的共同努力下,这条高速上已经几乎没有无关车辆,就算有几辆来不及下匝道的,也因为其中并无瓦尔基里的气息而被“将军”置之不理,战战兢兢地把着方向盘看着由骸骨组成的庞大身躯震动路面,追着前方的卡车绝尘而去。
弗农领主驾驶的悍马是从环城公路的匝道口拐上来的,伏在车顶上的奥贝伦德和伊克斯从“将军”的背后发起攻击,一度成功地吸引住骸骨巨人的注意,返过身来对付她们。不过等热尼亚从副驾的窗户里钻出来,抓着艾莉卡的手跳上卡车车顶的时候,“将军”显然已经对爬上自己的躯体试图削掉几条骨肢的两位瓦尔基里失去了兴趣。它继续追逐前方的卡车,一道新的裂隙在它的脚边绽开,吐出大片张牙舞爪的死棘,险些扎破紧随其后的悍马车轮胎,幸好弗农反应迅速地猛打方向盘,以险些把奥贝伦德和伊克斯摔下去为代价悬悬地绕了过去。
“塞拉斯·维萨留斯——”
嘶哑的,充满了憎恨与愤怒的低吼从“将军”仅剩的头颅中传出,压过了天边隐隐的滚雷。它抬起被砍碎了部分的肢体,新附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那上面伸出,甚至比原先的还要长而尖锐,划出破空的锐音抓向卡车顶上的热尼亚与艾莉卡。
“当——”
横置的军刀稳稳地抵住了将军的攻击。艾莉卡朝医生扬了扬下巴,示意车厢顶部的那扇小门。
“从这儿下去,热尼亚!”
热尼亚沉着地点头,猫腰从她的手臂底下钻过去,利索地用靴跟踹开车厢顶门上的挂锁,用力拉开常年不使用而有些嘎吱作响的密封门,毫不迟疑地跳了进去。
卡车的货厢里有适当的照明,不过和外面的自然光线比起来还是昏暗许多。热尼亚刚落下来的时候没有马上适应,她闭了闭眼,重新睁开的时候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逐步看清里面的布局:大半个货厢是空旷的,应当是为了削减车身的重量而搬走了大部分货物,角落里剩下一部分垒得老高的可乐纸箱,用皮带捆扎得相当牢固。除此之外靠近后厢门的位置还堆放了大量补给品,显然是临时准备的,摆得没有什么章法,但都很有先见之明地用银灰色胶带结结实实地固定在地面上。
雅克·迪布瓦在那堆补给品边上。
或者准确些,他原本在那堆补给品边上。一滩明显的血迹积在那里,边缘被抹得有些凌乱,好像伤者在地上辛苦地挪动了一点距离,勉强爬起来,带着滴落的血珠又往前走了几步。
“你上哪儿去,迪布瓦先生?”
半弓着腰站在车厢后门边上的迪布瓦慢慢地把手从门把上收回来,没有吱声。替他发言的是他脚边的一只看起来眼熟的西高地白梗,直到刚才为止它都在咬着迪布瓦的裤脚竭力后退,似乎徒劳地想把他拖回原来的位置。
“汪!”
它控诉似地叫了一声,松开迪布瓦的裤腿,把身子转过去看着看热尼亚,尾巴像个风车一样摇起来。它好像非常聪明地发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瓦尔基里似乎跟它站在一边。
“我认为我的伤势并没有严重到需要呼叫医疗服务的程度。”迪布瓦说。他没有回头,用左手按紧左胸,缓慢地试图挺直后背,以及掩饰呼吸中不自然的嘶嘶声:“它甚至已经开始痊愈……”
卡车的轮子碾过什么凸起的障碍物,车身不算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迪布瓦踉跄着抓住门把勉强站稳,违背本心地呛出一口血沫。
“严不严重,我说了才算。”热尼亚冷冷地说,朝门边走过来,“坐下。”
西高地白梗啪地一声在原地坐下,溜圆的小眼睛在迪布瓦和热尼亚之间打了个转,高高扬着下巴,似乎很得意于自己做出了良好的示范。
迪布瓦不情不愿地松开门把,背靠着车壁坐下来。热尼亚蹲下身快速查看了一下伤口:从左肩开始延伸到肋下的开放性创口,肋骨至少断了三根,很显然刺穿了肺部。热尼亚用指节轻叩胸骨两侧,沉闷的回响证明渗出的血液已经在胸膜腔内积了起来。要是迪布瓦是个凡人,这样的伤势很可能当场就要了他的命,然而作为一个强韧(而且顽固)的瓦尔基里,他的身体在这短暂的十几分钟里已经开始着手修复这道本该致命的创伤:血已经基本止住了,伤口的边缘开始互相粘合,但这或许意味着一些更麻烦的情况。
“有基础的医疗用品吗,卡罗尔?”热尼亚转过头去,看着小狗黑豆般的圆眼睛说道。她的神色如常,就好像那只狗如果口吐人言答复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件。
狗倒是没有。不过车厢后方同样被用胶带牢牢粘在车壁上的扬声器里传出了卡罗尔的声音。
“见鬼,医生。你能不能不要对着劳拉喊我的名字,这好奇怪。……我不知道,补给品是格伦塞进去的……”话筒那边传来模糊的杂音,似乎是卡罗尔探出身子去问在远处的什么人,“哦有的。在左手边……不不,沿行车方向的左手边。橙色的包装袋。不,不是那个……你跟着狗。”
西高地白梗站起身来,迈着小碎步坚定地跑向左边第二堆补给品,嗅了嗅,然后拿爪子扒拉蒙在上面的塑料薄膜。热尼亚用灵装手术刀轻易地划开塑封,从里面掏出一个橙色的医药包,拉开拉链,检视里面盛放的物品。她的视线快速掠过止血带、胸封贴、鼻咽通气管和钝头创伤剪,抓出一包紧急创伤绷带和止血纱布。
“麻醉药剂?”这次她从善如流地没有加称呼。
“有。”小狗屁股向后倒退着挤出被划开的塑料薄膜缺口,费力地拽着另一个橙色箱子的把手。这个箱子里药物占了多数,颜色鲜亮的标签上写着名称。热尼亚甚至没费力翻动,动用能力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标签。
“不行。预充式注射器在瓦尔基里身上用不了,我的灵装也没有中空的针尖。你们没有准备吸入性麻醉剂?七氟烷?没有的话氯仿也可以。”
“嘿,我们可没有时间考虑所有的细分需求。”
“没有必要。”从方才起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迪布瓦突然开口说道。
车厢上方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艾莉卡的战斗看起来不是那么顺利,巴尔苏克应该在躲避路面上临时出现的死棘,车身左右晃动得有点厉害。模糊地还能听见奥贝伦德用德语咒骂的声音,弗农的悍马应当在后面咬得很紧。
“没有必要什么?”热尼亚没有回头。她从箱子里抽出两支氯胺酮注射剂,咬开密封包装,单手拗断注射器的针尖,把里面的液体均匀滴在用另一只手捏着的脱脂棉球上。
“没有必要麻醉。做你需要做的,我可以自己应付一点儿疼痛。”
热尼亚把她需要的物品夹在胳膊肘底下走回来,苔绿色的眼睛凝视着迪布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赞美您的勇气,迪布瓦先生。不过麻醉可不仅仅为了疼痛管理。鉴于您持有的几个博士头衔碰巧没有哪个带着‘医学’的前缀,我有必要提醒您接下来我需要进行的操作:我会重新打开创口,将刺进肺叶的肋骨拽出来——你的肺部正在试图环绕着断骨修复自己,如果放任它完全愈合你往后都无法正常呼吸。但开胸意味着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新的出血,血液会涌入支气管甚至气管,引起条件反射性的呛咳。你的伤口在左胸,意味着呛咳带来的断骨移位不走运的话可能会直接划伤心脏。对,瓦尔基里的身体不受凡物损伤,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是能做到的。告诉我,迪布瓦先生,你的毅力能帮你控制住这样的条件反射吗?”
迪布瓦沉默了两秒。“不能。但是目前的情况下,你也没有更好的方案了,对吗,医生?”
热尼亚瞪着他,那副神情跟她在学术会议上遇到什么奇思妙想的离谱论点时一模一样。然后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和一句听起来不怎么文雅的俄语。
“不。我没有。”她承认道,把手里浸湿的脱脂棉球塞进他的鼻孔。“呼吸。轻柔一点,别把液体呛进去。原则上这是镇痛药,在凡人身上可以当麻醉用,但对瓦尔基里来说聊胜于无。我们现在恐怕确实只能倚仗你的毅力……和巴尔苏克的驾驶技术了。”
至少巴尔苏克尽力了。没人能在驾驶着卡车在高速公路上全速飞奔,顺便还要留神背后紧追不舍的四层楼高骸骨巨人和躲避脚边随时出现的死棘和裂隙的情况下,还能把车开得像地铁一样平稳。但巴尔苏克至少暂时还没让车厢里的医生和她的伤员在转弯的时候被甩到车壁上去。
热尼亚也已经尽力了。她参与过20世纪几乎所有著名的战争,没上过条件这么苛刻的手术台:察里津战役那会儿固然也缺医少药,可至少她不需要在手里的手术刀离伤员的心脏不足三公分的时候还要伸出一条腿死死抵住侧壁,免得车厢漂移的惯性把她的刀扯到要命的方向去。
“巴尔苏克!”轮胎和地面又一次发出的刺耳摩擦声中,热尼亚终于忍不住喊了声驾驶员的名字,俄语咆哮般的音节从她的喉咙里滚出来,仿佛往车厢内搬运进来一场小型的雷暴。
“在努力了,医生。”巴尔苏克的声音慢悠悠,几乎波澜不惊地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用所有人都能听得懂的语言,“下次急转弯的时候我会提前告……左边。”
好在瓦尔基里的反射弧让热尼亚及时抽离了手术刀,甚至还有余裕拉了一把脱力滑向侧面的迪布瓦。蹲在一旁关切盯着手术现场的小狗就没那么幸运,叽里咕噜地一路滚到被拆开包装的那堆补给品里,发出被撞疼的委屈呜咽声。
迪布瓦压着的一口气在这么一番折腾下实在没法再压下去,他倚在热尼亚的手臂上咳得撕心裂肺——后者几乎是物理意义上的。大股新鲜的血液沿着被重新打开的创口涌流而出,在被反复浸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连体工装上淌出一条红色的溪流。
热尼亚紧紧皱着眉头,不假思索地把手术刀横过来咬在嘴里,空出来的手直接伸进迪布瓦裸露的胸腔,指尖准确地摸到出血点,掐紧。血瀑的流速肉眼可见地缓下来,成为涓滴。迪布瓦有气无力地咳了最后几下,气道中的残血在他的唇边和鼻腔都留下了明显的痕迹,用于镇痛的药棉被染成粉红色,看起来无端地有点滑稽。
“你还能靠着墙自己坐稳吗?”热尼亚从牙缝里挤出这个问句。
“我尽量。”迪布瓦把后背抵在震动的车厢壁板上,清了清嗓子,吞咽一口口水尝试压住喉咙里浓重的铁锈味。
“很好。”热尼亚松开扶着他的左手,“保持呼吸。”
她单手从斜挎着的医疗包里掏出灵装绷带,抖开约莫十五公分的一截,歪过头用叼在嘴里的手术刀刃划断。这个长度的绷带看起来只能包裹手指,但热尼亚只是把它从膝盖上拾起来,用指尖刮了刮毛边,熟练地找到纬线的边缘一拽,编织的绷带轻易地散开,支棱出几条细直的经线。热尼亚吐出嘴里的手术刀,用牙齿抽出一根,然后交到左手上,利落地配合捏住血管的那只手打了个结。
迪布瓦仰着头靠在车壁上,冷汗沿着发际线滚落到脑后。为了尽量避免反射性呛咳他不能在这场临时手术中平躺下来,只能调动仅剩的力气把自己僵硬地固定在垂直的墙壁上,遵医嘱竭力把空气吸进肺里,再呼出去,哪怕这样简单的动作如今只会带来令他眼前发黑的剧烈疼痛。镇痛药对瓦尔基里聊胜于无,热尼亚在开始之前就警告过这个。他倒是想知道真正的“无”是个怎么样的情状,因为他确实能感受到药物在他的身体里发挥着一部分作用:仿佛灵魂飘出身体的离解感,他觉得自己对声音和温度的感知都变得迟钝,但疼痛减轻的程度有限。他像是以第三人视角旁观热尼亚把指尖探进创口,一根根徒手拽出刺入肺部的断骨,清理碎裂的骨片。他自己的血液沿着医生的手肘滴落到地面,拉扯感显得钝重,而疼痛自始至终尖锐。
热尼亚的动作其实已经足够稳定而迅捷,除了来自车厢外愈发激烈的震动总在不停打断她的操作。只是寻常凡物的车顶铁皮在瓦尔基里的脚下发出脆弱的吱嘎声,车厢内部灰尘簌簌落下,显得这个摇晃的铁皮屋子愈发岌岌可危。她娴熟地清理好创口,往里面填进一截止血纱布,然后伸手往身边……摸了个空。方才取出备用的紧急创伤绷带在几次的剧烈颠簸中不知滑去了哪个角落,一时没看到踪影。热尼亚弹动舌尖,用她的母语在喉咙里咕哝了几个含混的单词。
“劳拉!”然后她朝挤在几堆补给品中间的小白狗喊道,小狗从银灰色的胶带中间探出头来,支棱起一只耳朵,“我需要一条紧急创伤绷带。第一个医药包里。绿色的包装。……不,拿两条。”
西高地白梗踩着飘忽的步伐从它的避难所里走出来,左颠右晃地跑向最开始的补给品堆。卡罗尔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谢谢你这次叫对了名字。但是我亲爱的好医生,你是否忘记了狗是红绿色盲这件事。”
劳拉从补给品的包装薄膜开口里探出头来,嘴里准确地叼着两个绿色包装袋。“问题不大,幸好我认识字。”
热尼亚不打算搭理她的调笑,拆开一条绷带,没有用来包扎,只是将它折叠成厚实的垫子,轻轻按在骨折的位置上:“扶住它。……不,用另一只手。”
变故发生在热尼亚抖开另一条绷带,打算绕过迪布瓦的肩膀和手臂固定的时候。疾驰的车厢突然剧烈地减速,轮胎在地面上拖拽出尖锐的鸣叫。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车顶,右侧顶框突然出现一个向内弯折的尖角,雨水沿着缝隙渗漏下来,打湿堆叠在下方的可乐纸箱。
惯性让迪布瓦整个人栽到了热尼亚身上,刚刚矫正好的胸骨撞在医生胸口,疼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医生反应极快地收拢手臂,以一个接近拥抱的姿势把手垫到他身后提供缓冲,避免他的颈椎和后脑在反弹中狠狠砸回车厢后壁。劳拉没有伤员那么好的待遇,跟所有没能妥善固定在地面上的补给品一起滑向前方,又在撞上可乐箱之前反方向滚了回来。
“深呼吸!”她命令道,快速检查伤口。谢天谢地,夹在中间的缓冲垫和迪布瓦自己的手臂成功固定住了骨折部位,没有叫她之前的努力白费。这让她得以有余裕再次怒吼驾驶员的名字:“巴尔苏克!什么情况!”
巴尔苏克没有马上回答,卡车的引擎发出几声高低不一的怒吼,车身抖动两下,不但没能成功起步,反而像是被什么拖拽着朝后挪了挪。
“‘将军’压住了车厢。”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是卡罗尔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之前开玩笑时那么轻松,“如果他打算毁掉车厢,你们俩得准备好随时撤……等等。奥贝伦德上去了。嘿等下小伙子你不能就这样……”
她听见车厢顶上同时传来一阵骚动,艾莉卡的声音高喊着奥贝伦德的名字,灵装与死棘构成的骨肢撞击的脆响,“将军”满含怒气而含混不清的嘶哑吼叫。热尼亚还未来得及切换穿透视觉,怒吼的音调随即拖长为吃痛的哀鸣,车头朝前猛地一蹿,脱离压制,颠簸着继续往橡林镇的方向狂奔。
“现在又是怎……”热尼亚的抱怨并没能说完。卡车后厢的门被用力拉开,伊克斯气势汹汹又有些东倒西歪地冲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娇小的身体。奥贝伦德躺在她怀里,手臂和腿软软地垂下来,腹部有个大得几乎占据半个身体的血窟窿,泉眼般汩汩地向外淌血和另外一些不应当暴露在外边的东西。
热尼亚的脑子嗡地一声。那节滑落在体外的粉白色肠子毫无逻辑地调取出她在1917年冬天的一段记忆。肮脏的雪,泥泞的战壕,圆睁着的碧蓝色的眼睛,从后脑勺和地面接触的地方蔓延开的一滩血。
“医生!救他!”伊克斯哑着嗓子说,她的眼睛也瞪得溜圆,面孔苍白,从发梢到脚尖都浸透着血,仿佛刚刚用血进行了一场淋浴。
“……把他放下来。”热尼亚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咬住绷带的一角,快速地用压力扣把迪布瓦的左手在胸前固定成一个简易的夹板。然后她站起来,关上那扇正在像吸尘器一样把满地零碎物品抛出去的后厢门。
伊克斯跪在地上,她刚刚依言把奥贝伦德平放在地板上,现在应当站起来,回到战场。奥贝伦德刚刚拼死向“将军”胸前被骨刺环绕保护着的紫色能量球挥出的重击很显然削弱了他的再生能力,被击碎的两根骨刺直到她接住掉下来的奥贝伦德身体时还是未修复的残缺状态。这是一个好机会。她应当站起来,走出去,用长钉扎穿自己的手脚,换取更为敏捷的速度和更为凶狠的攻击。她可以的。她会赢。……但为什么她感觉眼前发黑,身体在打颤,意识好像即将沉入梦境里去。
热尼亚拆开一条急救毯裹在她肩膀上。伊克斯最后听见的是胶带被撕开的声音。
“还有你,你也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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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 标题来自(还是)Мельница乐队的Ай, волна(啊,海浪),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和本章气氛也很配。愿意的话请务必配套收听~
(链接:https://music.163.com/#/song?id=27591594)
前情提要↓
欢迎点击好医生的作品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729792/
及租狗人女士的作品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729809/
二位的故事都是完美的和特别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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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日反射在埃布罗河上,水面无波无纹,涓流于踝下半指处。
维诺在亮闪闪的铁皮前思索良久,终于想出办法,把本月水电缴费单塞进爆满的1204号公寓信箱。
她退后一步,志得意满地欣赏,并掏出手机,对准满满当当铁皮纸砖般的信箱调整焦圈。
伴随着震动全城的一声巨响,死棘刺破地砖,尖头敲在铁皮信箱底部。
快门声。
死棘先头军横冲直撞,接连突破四层信箱,从白铁皮顶部扎出头来,身上横七竖八串了一叠缴费单。
地面震抖,穿老式邮递员制服的瓦尔基里向后小跳半步,大量死棘便在此时穿透地下车库,顶破公寓楼板,把房间串成空心烤肉块,欢欣鼓舞纵情向上生长。维诺抬眼皮观望了下高度,手指一滑直接把缴费单肉串发进Whatsapp群组。
商业纠纷调解:出事了!
她沿着一层室外台阶往下跑,飞快地打字。
商业纠纷调解:大家伙儿那边怎么样啊?
还没有人回答,在她和信箱搏斗的时间里,雨水已从积云中泼下,维诺离开最后一步台阶往停自行车的方向走。路边好几辆哈雷摩托把邮差自行车夹在中间,几名壮汉正倚着摩托喝罐装咖啡,任由雨点打在墨镜上,不动如山地谈论刚刚的震动,以及红河城究竟是否处于地震带。
“嘿!邮差!”花臂、蓄须、穿皮夹克搭粗项链的骑手们呼喝,更南方的口音,“这是你的车?”
“是的,先生们。”维诺以两根手指轻碰帽檐。
“我奶奶都不骑这种车。”男人们隆隆作响,善意地笑道,“小姐,你的监护人呢?”
邮递员回以笑容,在她随口扯出什么理由来应付差事之前,首先预感到后颈皮发凉,这种凉意与雨不同,于是她往边上趔了趔身子,几块人体组织碎块伴随着雨滴从天而降砸烂在她脚边。
她听见谁大骂了一声脏话,骑手们纷纷直起身子向上看,死棘从窗玻璃和通风管道中伸出枝桠,看来被这场雨给浇活了,纵向穿透公寓,挑着人类的胳膊腿、宠物皮毛和家电开始往横里生长。当棘刺分支爆出楼栋本体有一定距离时,肉块松脱,于是血沫残渣混着机械零件叮铃咣啷往下掉,公寓逐渐解体,空气中一时全是粉尘和此起彼伏的脏话。
维诺抖落了几下小腿,试图甩掉飞溅到制服上的组织物血点,可惜徒劳无功,只好低头继续看手机。
AAA租狗人:你醒了?
AAA租狗人:红河城炸啦!
商业纠纷调解:什么玩意?
阿德利企鹅:[文件]通古斯爆炸.pdf [文件]警情通报.pdf
商业纠纷调解:这紧要关头老爷您怎么还发pdf啊?
商业纠纷调解:三句话总结?
AAA租狗人:我告诉你啊老兄。
卡罗尔一句话让维诺等了长达五秒钟,她之所以没有继续等下去,是因为公寓第二十三层里的真皮沙发比解释更先一步抵达脑袋顶。她满心愤懑跳起身给出一记飞踢,把沙发组踹到马路中间,砸碎了红绿灯并引起尖叫一串。
邮递员挑剔地认为在天降胳膊腿的情况下,实在没什么好为一只沙发尖叫的,还好现在有其他事分散她的注意力。
商业纠纷调解:您请说话?
AAA租狗人:赌场地裂了,死棘到处长,红河城被劈成两半。
AAA租狗人:四层楼高的卡里略将军正在大搞破坏。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我操,这是能卖关子的事吗卡罗尔?
AAA租狗人:你就说三句内解释清楚了没有吧。
群组内两个俄罗斯人没有任何动静,邮递员抿住嘴唇,盘算起是否应该把自行车丢在这里,徒步去拿基金会配发的灵装。
她从上衣口袋掏出怀表,默念着艾米丽的名字按开,指针金属线组成A字花,指向十一点方向。而季米扬诺娃医生的面孔刚在脑子里闪现,指针便无声无息滑向五点钟。
医生和她竟然不在一起?
米拉老妈本来只想在红河城稍作歇息,没想到赶上个大场面。
她扫开面前烟尘,耳坠上塑料材质的几何亮片噼啪作响。车队里的小伙子们四散跑开,试图安抚尖叫不止的路人,并把他们带离危楼范围。
米拉老妈只是个老太太,因此恰好找理由抄手闲着,把墨镜往额头上一推,观察面前这位瓦尔基里。发现邮差蓝眼珠在手机屏幕和怀表表面上两边打转,忙得很。左手摇晃一番老怀表后打开,接着眉毛拧起,右手大拇指飞速摁几个单词发送信息,嘴里咕哝着合上怀表,用力在车把上铛铛磕几次。
“嘿,那老家伙不经碰。”米拉老妈搭讪,“你是个瓦尔基里,没错吧?”
和怀表这种东西一样老掉牙的邮差停止忙碌,对她抬了抬帽檐,露出服务业标准笑容。
“我刚巧认识一位瓦尔基里,二十多年前环美摩托越野赛,差点儿冠军就是我的,可惜参赛者里头有她。”
“太遗憾了,夫人。”邮递员热情洋溢,“当时还不限制瓦尔基里和人类运动员同台竞技,是有点不公平。”
米拉老妈向外努了努嘴唇:“没那么坏,她开起车来真够劲,仔细看长得跟你也有点像。不过那家伙是棕色皮肤,长卷发,脸上身上到处都是大块白斑,像条鬣狗,还不爱说话。”
“很高兴您能这样评价对手,患皮肤病是个显眼特征,可惜我并没见过这位同胞。”八颗白牙,符合老派宣传画刻板印象。
在瓦尔基里邮递员背后,三十五层高的公寓大楼从内部被死棘撑爆,楼身四分五裂仅留下框架柱。死棘兀自围绕承重结构攀援,四部电梯卡在中段,上下颤抖,像颗喉结。尖叫与警报声此起彼伏,棘柱往四面八方延申,意图染指周围楼栋。透过建筑物被蛀的褴褛空隙间,米拉老妈看见阴云遥远处升起几股黑烟:“发生你们才能解决的麻烦事了?”
邮递员回头看了一眼:“是的,夫人。”
“不去救救幸存者?”
“救不了,夫人。”邮递员把怀表揣进口袋,踢开自行车脚撑,“死棘感染不可逆,里面的人即使救下来也活不过半天,您也尽快离开较好——劳烦让让路,我得去确保医生安全。”
“什么医生?很重要?”
“非常重要。”
“哇哦。”米拉老妈咂了下舌头,“宝贝儿,那你肯定不能骑自行车去干这份差事。”
邮递员当真沉默了几秒钟,最后不得不承认:“您说得在理。”
一把钥匙落进维诺手心里,米拉老妈冲她眨眼,鱼尾纹挤做暧昧的一堆:“借你。”
“噢太感谢了,但我不能保证物归原主。”邮递员嘴上还在客套,眼睛已经黏在那辆火红色摩托身上,随即臀部挨了老太太一巴掌,被拍得向前趔趄。
“嗨。”米拉老妈食指一拨,墨镜从额头滑脱,稳当地架在鼻梁上,“哪来那么多废话,给我乖乖把小屁股放到车座上去!”
邮递员的职业性笑容裂开条缝,米拉老妈打个响指,叫来一位彪形大汉,这就上了他涂着绿色鬼火的摩托后座。塑料耳坠哗啦啦作响,雨滴造成的水波纹反光全落到邮递员脸上,映得瓦尔基里面孔五光十色。接着她两腿一夹,像跨着匹大马,扶着司机肩膀在车后座上站起身,扯起嗓门喊:“——小伙子们!换地方嗨咯!”
七八辆大排量摩托齐齐轰鸣,先后顺路绝尘而去。
维诺回身跨上那辆火红色哈雷,边发动引擎上路,边飞快把消息列表往下滑。
AAA租狗人:嗨,有条狗看见医生在医院,有没有人趁手能接过来,赌场急需医生。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我去。
AAA租狗人:打手也缺,将军大杀四方,目标移动中。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再具体点呢?往哪儿动?
AAA租狗人:你到了就知道了,将军有四层楼高好认得很。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我比较好奇你怎么在操心调度,被骑士团捏着脖子干活了?
AAA租狗人:瞧你这话说的,掐我脖子的是地主,人正和企鹅钟表匠一起扛线呢。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哪个钟表匠?
AAA租狗人:企鹅他老相好的。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噢!
AAA租狗人:速来。
维诺放下手机,调转车把,停在一只自动饮料售货机前。
按动数字盘,投币口弹开,露出一只深孔。邮递员扯下手套,把半个手臂探入其中,掌纹扫描完成,探针取血,售货机验证身份结束,从中间裂开,露出一只狭长琴盒。
邮递员伸手捞起,将它挎在背上。
卡罗尔放下手机,猛灌加冰苏打水,莉莉安娜忙里偷闲瞅她一眼,问:“怎么啦?”
租狗人咧嘴,苏打水里的丰沛气泡赶巧在她张口时往上涌,于是所有战斗人员的耳麦中传来清晰打嗝声。
莉莉安娜咯咯直笑。
“从雪莱公寓到医院路况如何?有人去接医生了——瓦尔基里的医生。”
“哇噢~也就是说季米扬诺娃要过来?好消息。”
“通常来说下句是——”
“坏消息,医院附近是死棘重灾区,从那儿到市中心的路完全被截断了。”
冰块融化的速度不算快,此时刚好裂开,于是在句与句的短暂间隙中插入喀琅一声脆响,卡罗尔不置可否地抬了下眉毛。这点动静当然不能刺激她的神经,也没有被中控室内两人察觉,莉莉安娜紧盯屏幕,卡罗尔忙着满脑袋回荡的怒吼中分辨出亲疏远近,再压缩思考速度,挤出一根微不足道的分线来对此情此景发下评语。兴许是算力不足,当她做出选秀节目中嘉宾之常见神态,预备发表一番淋漓尽致的刻薄言论时,却只成功撂下一句:“那只好希望医生等到的不是辆破自行车了。”
然而当事人季米扬诺娃医生跨上后座时,却宁愿维诺是蹬自行车来的。
作为一种交通工具,不含安全头盔的摩托车原本并不算太可怕,只能说隐患较大。热尼亚在湄公河流域工作时坐过不少,当地驾驶者们喜欢超载、违规操作、不戴头盔的案例比比皆是。
但按年代计算,总归不会有人左手开车,右手狂敲手机。
即使瓦尔基里能够做到将摩托开成公园摇摇车,也还没能进化出变色龙视觉,可以左右两只眼睛各看各的。当火色摩托又一次唐突地大幅倾斜,于行驶中擦着路边消防栓过去时。医生双臂紧紧扣在邮递员腰上,及时把腿一缩,避开障碍物的同时顺势踩了一脚驾驶员脚后跟。
——维诺半点反应也没有,看来还是太温柔了。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路上呢。
AAA租狗人:好,现在全力踩自行车脚蹬,踩出火花——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脚蹬?哈哈!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你还不知道吧卡罗尔!我搞到一匹好马!
AAA租狗人:偷的?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借的!
摩托避开水泄不通的车行道,跳过路障驶上人行道,逆行于主方向,接着便遭了报应,被疏于检修的井盖绊了一下,车前轮咣当颠起。维诺因惯性弹起身体,后脑勺咚一下撞在医生鼻梁上。
好的,这下双方都知道疼了。
邮递员支出腿把车停下,扭头,看见季米扬诺娃医生捂着鼻梁,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手掌底下瓮声闷气:“您还是更适合骑自行车。”
“不不,好医生,您听我解释呀。公寓解体的时候它把手让砸歪啦,我倒是能给掰回来,不过刹车一时半会儿没法修。”
就车速和瓦尔基里的体质两方面而言,没有刹车的自行车不碍大事。
季米扬诺娃医生不赞同的眼神戳在维诺脸上。
好漂亮的绿眼睛。
在米切尔宅时邮递员还没仔细注意过,现在突然挨得那么近,那眼神扎得她皮肤发麻,血直往耳垂上涌。维诺理直气壮的架势泄掉一半,微妙理解了艾米丽为什么愿意低头听命。季米扬诺娃医生检视谎言如剪除病灶,维诺在战争年代学到的重要信条之一是不要试图和医生作对。
她摇摇手机:“我和卡罗尔打个招呼。”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接到医生了,什么情况?
AAA租狗人:卡里略将军吵着要找“塞拉斯·维萨留斯”,并且到处殴打瓦尔基里。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塞拉斯是谁?
AAA租狗人:邪教头子。
季米扬诺娃医生没说话,只是把右手掌心摊平伸到邮递员面前。
打字,速度快了一倍:“马上就好!”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把医生送到我就撤。
AAA租狗人:?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拜托!我看起来像能打将军的人?
AAA租狗人:将军逮谁打谁,是个人就行。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填线啊。
AAA租狗人:嗯啊。
AAA租狗人:顺便一说,迪布瓦快死了。
埃布罗河总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开始涨水。
河水漫过轮胎和胳膊肘灌进西班牙人耳孔中,使他呼吸困难,浑身打起冷战。
埃布罗河又在涨水了,泥泞浑浊,血浆翻滚,水下炮声隆隆。
手机拍到医生掌心,屏幕还亮着。红头发扭回身,花花舌头打直成一根铁棍:“给你了,医生,请帮忙对接卡罗尔,接下来我得专心开车。”
铁棍舌头踹一脚启动杆,发动机轰鸣。
季米扬诺娃依言扣住对方的腰,摩托一骑绝尘,提速到最高时产生的劲风差点将她刮飞,恰巧在几乎睁不开眼的车速下,邮递员压在桶形帽下的头发被吹得乱飞,露出平时被遮蔽的发根处半指长的一块棕色皮肤,像溅在红发间的咖啡渍。
此时——就在热尼亚眼皮子底下,咖啡渍肉眼可见地又缩小了一些。
“——邮递员接到医生了,她骑车时不方便接电话,现在应该正从医院出发,我看看地图……25号路、17号路和19号路都被封死了,死棘把路面破坏得一干二净,要顺利过来她得绕到64号路去,穿过柳树街,避开老城区,再从铁轨后面过来,多花一刻钟才能到铄金赌场。”无线电频道里卡罗尔的声音响起,及时向参战人员汇报情况。
“邮差肯定不会这么走,卡罗尔。”
“什么?你知道她要走哪边?”
“不知道,但换了是我就不会按你的方案走。”巴尔苏克随口总结,“太慢了。”
“太慢了,我们从上面过去。”红头发驾驶员扫了眼后座乘客伸到面前的导航截图,做出如下评价,“等绕路磨蹭到地方,迪布瓦老爷早变成迪布瓦酱了。”
语毕,火色摩托调头便从台阶上了人行天桥,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发出疑问鼻音,这声质疑本该被安全帽阻隔下,但由于二人未做任何头部保护,于是医生的声音顺利传进骑手耳中。
卡罗尔发送在WhatsApp群组里的截图显示,医院周边已完全被死棘挤占满当,原本三条支路一条主路均可通往铄金赌场,但现在游荡的狩骨化市民和纵横荆棘遍布其上,卡罗尔提供的导航截图用桃粉色荧光笔在这些地段上画着巨大的叉。
租狗人女士作为调度中心推荐的路线是先调头返回,绕开老城区,再从那里兜上半圈到达铄金赌场主战场。
平心而论,医生认为这套方案十分稳健,执行起来没有任何问题。然而掌握车把的西班牙人却直接将它从头到尾否定,未经任何沟通便直接在三条车行道之间选了拿车轮爬人行天桥。
医生对这种一意孤行的做法极度不赞同:“这套方案可能已和所有人敲定过,你擅自更改路线会产生问题。”
“在到达铄金赌场前咱们走哪条道都没关系,只要够快。”台阶已爬到头,摩托顺着桥面狂飙,桥下死棘丛生,似乎是感应到了有瓦尔基里正从上通行,这些半结晶体沿着桥墩往上蔓延,很快攀上桥面,而正对摩托车头部的是一扇自动式四开商场感应门。维诺对此视而不见,只提醒医生伏低脑袋:“坐稳!抄近道咯!”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不认为靠摩托的速度及冲击力可以撞碎面前的阻挡物,现在又不是60年代。再说,进去了以后又能怎么办呢?她们还是得回到大路上去呀。
她和她就像马匹与驴子,永远也搞不清楚对方脑袋里转动着什么离谱念头——活动金属门框并扛不住冲击,整块玻璃门被她顶飞出去,甩在购物车中间。邮递员就这样大剌剌地拖着茂密丛生的死棘,长驱直入,越过摆满杯碟碗盘和家居用品的货架,笔直攮向商场对面的安全玻璃,在即将发生碰撞时拧转车头向侧面一趔,把成排收纳柜像多米诺骨牌般撞倒。死棘冲势不减,替她将整片玻璃幕墙击碎,维诺趁乱调车从商品陈列厅蹿出,后轮着地落在临近商铺屋顶上。
在医院和铄金赌场之间分布着大量红河城老式房屋,这批建筑仍然是淘金时代的产物,总体并不很高,且多为带阁楼的斜坡屋顶或铁皮平顶。老城区地面路网复杂,充满了各种违建加建和没有标在导航地图上的死胡同。按照直线距离看,穿过老城区这片房屋是到达铄金赌场的最短路线,卡罗尔在规划时还是直接略过这一区域——毕竟车是要在地上跑的呀!
当摩托在屋顶间跳跃时,医生才察觉那句“从上面过去”并非虚指,而是陈述事实。
她回头望了一眼,死棘像爬藤科植物,在有接触物的情况下转移速度很快。老城区复杂的空间关系使它们失去目标开始胡乱生长,在每个建筑物空隙处试探,短短几息间便被甩到身后看不见了。
又一次剧烈颠簸,医生差点被从后座上甩下去,她把头扭回前方,看见雨幕中铄金赌场原本所在位置已化作废墟,卡里略将军庞大的虚影凸显在雾气中。不断从各个方向攻击它的瓦尔基里们与之对比和松鼠或鸟雀差不多大。
离将军越近,建筑物毁坏程度越高,老城将至尽头,附近重新开始出现高楼大厦,摩托颠簸地更厉害了。被将军在战斗中毁去的建筑物参差板块和外露钢筋间互相堆叠,热尼亚眨眼,抹掉脸上的雨水,看见骸骨巨人咆哮着将楼体从当中斩断,击飞几名眼熟的瓦尔基里——等等,那里面是有雅克·迪布瓦吗?
没等医生脑袋转过弯来,倒霉大楼发出可怖闷响断裂了,像只巨树将躲避不及的雀鸟与松鼠砸在混凝土底下。
这些孩子身形的瓦尔基里有些不幸负伤,因此被废料穿透,在瓦砾堆中挣扎时让骨刺给追上了。发狂的骸骨巨人摁死她们如拧断家鼠脖颈那样轻松,人体当场化作飞灰,只留灵装做墓碑——摩托跳上混凝土巨树,骑手擦过最近那只新坟,抄起墓碑船锚,把铁链在手臂上绕了几圈,拖着那根东西扎向将军。
“——小心车胎!”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喊道,大风倒灌进喉咙,尘烟未散,砖块稀里哗啦往地面崩塌,雨里全是水泥呛鼻的气味。
然而骑手充耳不闻,只是加速,加速,提速到最高,一臂扶车把,一臂将船锚悠荡地越来越快——摩托冲至尽头,起跳,楼体嘎吱吱向地面滚动,她甩出船锚,灵装击中卡里略将军后脑,在颅骨上穿了个洞,锚体从右眼穿出去钩住眼眶。
维诺拉紧船锚铁链,趁将军因受击惯性低头时,摩托车后轮砸在她后脑勺上——很可惜,没造成一丁点伤害,船锚创口处立刻愈合,灵装被卡在头骨内无法拔出。
邮递员尝试将自己固定在将军头颅上,但是创口处骨刺大量增生,将军一甩头,把拽着锁链的骑手连带医生摔向地面。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措手不及,啪一声把维诺的手机给捏裂成了块废铁。被当作摆锤悠向地面的过程中,两人一摩托于半空中暂时分离,幸而船锚还插在将军眼眶里,且因愈合而卡的十足牢固。船锚锁链的另一端系在邮递员胳臂上,给事态提供了一定挽回机会,然而人工放链跟不上被抛出的速度,于是在手臂脱臼的咯吱脆响和肌肉撕裂的剧痛中,邮递员硬撑着哪怕皮肉丝丝断裂也没有放开锁链,用完好的那只胳膊扣住季米扬诺娃医生,并出于不知什么诡异心理,她下一步选择是用腿夹住摩托,把医生按回座位上。
可能这就是拿人手短的具体表现,早知如此就不该借别人的车,也不该载别人奶奶。
她们以锐角状态让摩托后轮砸在另一栋大楼理石贴面上,在报废了挡泥板,后车支架,几乎磨平轮胎橡胶垫后,一路刮着火星从大楼墙壁上开了下来。车身快坠毁时,维诺丢下锁链,踹了一脚群墙,溜肩把身上的琴盒灵装斜着杵进沥青路面,接着又补上自己的一条腿做缓冲,摩托嘶哑悲鸣,在连续打滑中险之又险地留下歪七扭八的黑痕和两道深沟,终于咣当一声停住了。
维诺呼出一口粗气,垂在身侧的右胳膊肘处一截粉白骨头露在外面,腕和手指像团肉皮,耷拉在整个手臂最末端。撕裂的肌肉已在弥合,她来不及处理骨头上的问题,眼神在战场内逡巡,很快锁定方位,冲不远处浑身湿透的“钟表匠”方向喊道:“他还喘气吗?!”
“喘着呢!”不知对方怎么样福至心灵地理解了她的意思,勒梅尔把滴水的马尾甩到背后,从瓦砾中重新站起身来,碎石窸窣滚落,那柄军刀被雨水洗得光洁如新,反射出卡里略将军扭曲的骸骨身躯。水珠从对方鼻端刀尖落下,维诺看见她身躯呈蓄势待发的弓形线,连番战斗后虽满面疲惫,脊背依旧笔挺,提刀之手似乎较为松弛,刀锋冲下,一个可以随时可以应付各方向敌袭的准备姿态。
“钟表匠”是位可敬的老练战士,西班牙人理解自己不需要对她多嘴问东问西。
邮递员扭回头,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比她更快摸上那只脱臼胳膊,没打招呼便咯吱一声将小半截粉色骨头推回肉里,一捞一掐把反向弯折着耷拉在身侧的胳膊嘎巴回正道,应急升起的肾上腺素刚巧褪去,俄罗斯人这两步操作疼得红头发眼前发黑,哼都哼不出来。
在她故作镇定实则动弹不得时,勒梅尔从陷进地里的迪布瓦身上扯下一截东西,丢给新加入战场的两位人士,季米扬诺娃医生替骑手接了,发现那是带一只耳机的喉麦:“迪布瓦暂时用不上,拿去吧。”
勒梅尔拿空闲的手在耳朵边比划了一下,医生看见里面塞着同款通讯设备:“——来自慷慨好客的弗农领主,你们可能需要这份赞助。”
热尼亚对勒梅尔点了下头,转手将喉麦挂在了邮递员脖颈上,向后一拉扯紧,跟拽狗似得。
接进无线电通讯频道的一瞬间,骨爪对着双人摩托迎头踩下,驾驶者不得不紧急避让,从侧面围着将军打转,试图寻找合适的时机出手。在确认雅克·迪布瓦先生还会喘气以后,维诺那根铁棒舌头迅速软化成血肉,观察战场的档口嘴巴也没闲着:“我的天哪!她是把所有会动的都当作那个什么‘塞拉斯·维萨留斯’吗!”
卡罗尔的声音在耳机里骤然放大三倍,震得邮递员直眨眼:“对,就是塞拉斯·维萨留斯!既然它嚎了大半个晚上想要干掉那个家伙,我们就带它去!”
“哈哈,我喜欢这个提议……老爷,弗农老爷?”
“我在听,继续说。”
“把你那辆运可乐的卡车借我,我们领这个迷路的客人回家。”
“……天啊,巴尔苏克,你可真贵,”摩托打横漂移,避开一串突出地面的骨刺。维诺兴致盎然地听着通讯频道里的声音,挨个点数里面都有哪些老熟人,原本巴尔苏克出现便已经让她略有些惊讶,劳蕾塔·弗农接下来的话更使她吃了一惊,“结果到头来还让牛仔说到点子上了,让格伦把车开到城南的铁架桥和你接应,我们来吸引那个卡里略去橡林镇见她的老相好。”
老天,这趟真没白来。
邮递员支起耳朵正听得津津有味,卡罗尔紧跟在后头幽幽接了句:“听见了吗商务纠纷处理专员,咱们得把将军领到橡林镇去。”
“听到了啊。”
“听到了还摸?现场机动性最高的就是你,快上。”
“……人是活的摩托是死的,这车可以换人开!”
“少废话,邮差。”弗农领主笑意吟吟的声音插进来,嗓音甜蜜,居高临下,颐指气使,“格伦在巴尔苏克的卡车上备了医疗用品,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得给我把医生送去,伤员全指望她了。”
“那将军呢?”
“拉上。”
沉默,维诺看了眼正无差别攻击在场所有人的卡里略将军,盘算了几秒钟,回头问后座上的医生:“听说您曾辗转近代各大战场,那么您一定也知道怎么开摩托吧?”
“想不想驾驶这匹铁马试试?很简单的,握住车把让它跑就行。”西班牙人双眼闪闪发亮,极力推销:“现在我只能指望您啦!好医生。”
饶是在战场见够了各式各样的突发情况,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也还是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当骑手珍而重之地把她的手放在车把上,医生紧急回忆当年在湄公河沿岸工作时,那些骑摩托的越南人都是怎么驾驶的,这份工作太紧迫了,导致她连激烈的俄语支持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俄国人过于用力地攥着把手,语言系统先操作模式完成跨时代接驳,越南语的“三句话教您开摩托”飞快滚过几回合,先踩油门还是先踩刹车终究没想起来。维诺在她肩膀上一撑,从驾驶位翻到后座。西班牙人撒手的一瞬间,火红色摩托便失去平衡,大幅度向外侧倾斜,热尼亚试图掰回车头,然而忙中出错撞到地上的瓦砾,咣当一颠,车子差点翻倒。
蹲踞在后座上的老兄爆发出大笑,狭长琴盒滑到右肩外侧,蹲身曲腿压低重心踩住后座脚踏,扶着琴盒灵装在地上一杵,摩托便被推回正轨。
一长串夹着越南话的俄语机关枪般叽里咕噜溅射出来,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作为说明书的忠实信徒,此时连胯下机车的型号都不知道。它燃油量多少?时速多少?应该什么时候踩刹车?又什么时候需要用腿辅助保持平衡?种种信息一团雾水,当头危机悬而未决,俄国人觉得这一天未免太不顺利,手心满是薄汗,眼前走马灯乱转,紧张地像第一次握手术刀。
背后传来机括弹响,西班牙人玩杂耍一样在歪七扭八行进的摩托后座站起身,将一直挎在肩背上的狭长琴盒开启。
一排六只带倒钩的黢黑投枪被束带勾连,呈半扇形喀琅展开,枪头处安装着闪动红点的可疑设备,细看似乎打着希帕提亚基金会LOGO:“嘿卡罗尔,你觉得将军看过斗牛吗?”
“老兄,它现在的理性可能还不如牛。”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你想和它谈判,坏事。”
“好在我们首先排除了这一选项。”
“是的,对的,他妈的你有完没完?”
“哎。”红头发西班牙人反手抽出一只投枪,在手里掂了掂。即使面前所有突发情况都急着挑战她固有的生活习惯以及戳刺短板,但季米扬诺娃医生毕竟久经沙场,依然以堪称刚强的态度将所有问题承受下来。维诺本打算尽可能多和卡罗尔说点废话拖延时间,好等待医生适应驾驶模式,如今却陡然间发现自己才是忧虑过重的那一方,于是突兀切换话题,“既然它的智能还不如牛,请其他瓦尔基里帮忙把它往城郊方向引,我在短时间内集中输出把它打疼,让仇恨顺位移到最高,接着拉着这家伙上公路去和巴尔苏克接头,你看这个计划是否可行?”
噪点杂音:“哇哦,你是说要来场西班牙斗牛表演?”
“真不错,但你确定那细条条的玩具能撼动卡里略将军?”
劳蕾塔·弗农被畸形怪物攥在巨大骨爪中,狠狠砸进建筑废墟里。血注的疯狗手脚并用跳上巨人肩膀,闪电般顺着胳臂撞向巨爪,将三根短钉和一根长钉顺次打出嵌入巨人手骨,想尽办法阻挠对方,意图抢到弗农领主面前去,四肢着地冲那个怪物咆哮:“——你这狗屎给我松开!”
她面庞肢体上全是裂开的伤口和鲜血,所途经处均是带血抓痕,整个人像一只被过度使用以至于开始逐渐解离的瓷器,但瓦尔基里非凡的自愈能力又挽救了这点,使伊克斯表层釉面被内部血肉以反直觉的方式粘连在一起,碎块向内拉扯,维系住形体不会溃散。
“我可没说要一个人干?”邮递员到达骸骨巨人侧肋,投出第一枪,细条条一根的投枪扎在卡里略将军骸骨化的腹腔边缘,枪头处那可疑设备高速闪动,接着嗙一声发生爆炸:“斗牛是一门需要团体紧密协作的艺术,需要花镖手、骑马斗牛士、副斗牛手及若干工作人员严丝合缝地配合才能处理一头公牛。”
“哇。”卡罗尔干巴巴地应声,掐断科普话题。
爆炸产生的冲击力使骸骨巨人打了个趔趄,没有追加攻击劳蕾塔·弗农和拦在面前的恶犬,巨大的头颅连带肩膀旋转半圈,直接拧向投枪飞来处。
“我们的将军卡里略——了不起的英雄卡里略——”西语从移动铁马上传来。
维诺确认自己映在对方眼球中,并已将卡里略将军从弗农身前引走后,瞄准它脖颈处投出第二枪:“您好!有您的送命邮件到!伊丽莎白!想不想加入这场表演!”
爆炸使骨头碎屑四处飞散,骸骨巨人半张脸烂掉,又以肉眼无法跟上的速度疯狂再生。
“再叫我伊丽莎白试试?撕烂你的嘴!”呵呵吐气伴着喉音咕噜噜滚在邮递员耳边,维诺听声音判断这位瓦尔基里的肺应当正忙着把碎肉和血沫往外挤,她可能有一会儿没法呼吸也不能说话。西班牙人抽出第三根枪,卡里略将军从失衡中恢复,向高速移动的骑兵处甩出带骨刺的尾巴,却在即将抽中目标时于半道上被长钉拦截,理应既不能说话也无法呼吸的伊克斯身形摇晃,手持长钉从天而降,口鼻还在不断向外涌血。谁也想不到在这样的状态下她还能够做出有效反应,更别提如此迅猛的攻击——然而邮递员对自己邀请的对象怀着种莫名其妙的笃信。
和公牛角从不讲情面一样,斗牛士也不轻易交托信任。
维诺邀请,因为伊克斯绝对可以做到。
血注的疯狗将卡里略将军的骨头长尾楔在地上,摇摇欲坠的身躯如烟灰般轻易就可以被抹去,她咳出的血和肉块溅在长钉周边,拧转长钉,将附近骨质全部粉碎,生生斩断那只尾巴,使该被撕烂嘴的邮递员顺利投出第三枪——正中胸腔部分。
不知道可疑基金会私底下做了什么研究,比之前更盛大的爆炸蔓延到整个灵质身躯上,骸骨巨人仰天痛呼,接着不管不顾地带着满身未熄灭的火焰俯身冲向枪骑兵。
“过来了。”西班牙人汇报,医生已不需要多关照,虽然仍没搞清楚怎么刹车才能不侧翻,但她已完全掌握使车辆横冲直撞的方法——这就够用了。因此维诺逆着行驶方向踏在后座翘起的尾部,似乎此时终于觉得邮差帽风阻太大,影响平衡,于是解开系带让它自由去了,差帽呼啦一声飞向火焰中心时,她投出第四枪。
巴尔苏克打开车门便跳上驾驶座,看也没看一眼车厢里的货。
弗农领主的手下——格伦·卡罗特顺势从驾驶位挪到副驾驶座,他没有瓦尔基里那种底气,可以在将停未停的行驶状态中上下车。在等巴尔苏克完全接手方向盘过程里,此人多问了一句货怎么处理。
哥萨克换挂挡倒是娴熟,但格伦还是有点担心她能否够得着刹车和油门,好在交通工具驾驶座的尺寸看起来刚刚好:“余货还有多少?”
“我们只来得及卸一点,把武器和设备补给放上去,里面还剩四分之一车厢可乐。”
信使分给他一点余光,格伦耸耸肩:“领主很喜欢这种饮料,庄园对此有需求。”
司机意不在这种细节,专业精神使他只关心有用的和将要有用的部分:“安全锁销开着吗?”
“没有。”格伦缩回开车门的手,扭头确认对方是否在开玩笑,并尽力劝阻对方做出什么疯狂行径:“您要在行驶过程中启动自卸货吗?这不太恰当。”
信使为此发出大笑,红白两色涂装座驾适时咆哮,新出厂未达八个月的重型卡车饮饱柴油,发动机隆隆作响,蓄势待发,整车震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巴尔苏克自己的那辆老东西有些年头了,驾驶室脚垫磨损挺严重,一上路就颠簸抖动,晃得像老式洗衣机筒。车还是自己的好,尤其是面临紧急任务时,磨合并驾驭机器本身就要花多余精力,然而,要是让他把老东西开来做现在这档子差事,巴尔苏克还多少有点舍不得。
马永远是自家的好,四蹄打颤也知道得把喝昏头的主人驼回家。
哥萨克过去常喝到天旋地转,晃悠悠把胃压在鞍袋上,闻着后蹄上的干草和马粪味,喉咙里一个劲反酸想吐。一双醉鬼眼睛望见大太阳底下,老母马鞍具缝里磨得全是雪白汗沫,都快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还知道心疼心疼马。
妲莎,宝贝儿,载我回家去,妲莎,我的漂亮宝贝儿……哥萨克伸手想摸母马脖颈,一巴掌拍在了可乐卡车方向盘上,鸣笛声比马嘶更长且洪亮。
这里是红河城,没有皮毛斑驳的老马。卡里略将军从裂开的地缝钻到外面,咆哮声一直传出三四个街区。哥萨克咂嘴,满心想抽它一鞭子试试咸淡,然而手里既无马鞭也没有马。副驾弗农领主的人还没走,识相地等待信使与新车联络感情,顺便确保对方没有意图让这挂卡车翻在公路上。
“老弟,别瞎操心,我不会在半道开自卸。”巴尔苏克顿了顿才捞起对话末尾继续,“油泵会烧死,犯不着这样,四分之三个货舱还不够她们用吗。”
她用衣袖擦着卡车仪表盘,赶苍蝇似得打发格伦道:“下去,别碍着我干活。”
格伦跳下车,倒退着跑了几步,庄园的雇佣兵小伙子们全副武装地等在大切诺基边上。他眯起眼睛,望着印有可乐广告标语的卡车嗤嗤呼气,调头逆着车流开上通往橡林镇的公路。
今天一直在下雨,轮胎上的泥都被刷了个干净,闪闪发亮,像要去好莱坞拍电影似得。
格伦按住喉麦:“报告,卡车出发了。”
哥萨克打开车载电台,旋动音量钮,卡罗尔的声音及作为背景音的乡村乐队立刻充斥驾驶室:“巴尔苏克,好消息,我给你找了个护航的。”
“我不需要护航。”
“噢,别见外,大家都认识这么久了,他还带了礼物来呢。”
“礼物?”
“同城快递季米扬诺娃医生,无奖竞猜,巴尔苏克——”
“你找来的护航是邮差。”
“好的——是的,跟你猜迷真没意思。”
雨大了些,水雾使车前窗上色块糊成一团,哥萨克把雨刷速度调得更快了些,模糊色块清晰化为红河城路警及新设路障——前方道路维修,车辆止步。
巴尔苏克低头,车载导航上城市道路系统一片通红。
“卡罗尔,路断了吗?”
“没有,骑士团和血注分别联系了警方及市政系统,现在正合作清退普通人。”
“好。”
穿带反光条雨衣,手持警示灯棒的工作人员拼命挥手示意,然而可乐卡车速度不减,他们只得眼睁睁看着车头莽过路卡撞翻障碍物,呜一声冲了过去,劲风刮带着三角锥向前滚上好长一段距离,沙袋与塑料障碍则直接被截断压烂,卡车屁股连歪都没歪。
民谣正唱到乡村小教堂与马,卡罗尔的声音插进来:“巴尔苏克,你见到路卡了?”
“见过了,邮差什么时候到?”冲过路卡后,前方空旷,没有任何车辆或人烟,两旁偶有经过的房屋里一盏灯也没有点,略微抬高于地面的公路和两侧路沟不断向前延申,“我到橡林镇不用多久,是否需要调整行车速度?”
“稍等,邮差正忙着表演‘西班牙国粹’,暂时腾不出嘴说话。”杂音,伊克斯不知怎么误触了按键,烈风伴着高声大笑猛灌进来,卡罗尔的声音被彻底掩盖在后面,狂犬吠到一半,劳蕾塔·弗农腾出手掐了她的通讯,租狗人正好讲到后半截“……从后面追上你。”
“准时?”
“准时。”
这次接话的换成邮差本人,将军隆隆作响的脚步声透过通讯悬到巴尔苏克脑后高处,背景里有陌生瓦尔基里扯着嗓子喊转移。邮差挂断了,卡罗尔和她的乡村音乐切回频道,如果不是大地深处仍在震抖,令人厌恶的气息四处弥漫,哥萨克几乎要疑心这不过是一次普通公路旅行,很快,雷雨就将过去,彩虹将在远处天际线上横跨两个州。
“真是技巧娴熟啊,斗牛士?”卡罗尔盯着屏幕上快速移动的标点,“动物保护协会一定对你恨之入骨。”
“今天这场确实入骨。”邮递员驴头不对马嘴地回答,这本该是个冷笑话,但谁也没笑,她只好默数着第五根枪剩余时限,并在倒数十二秒时将其投出。
希帕提亚基金会提供的这只琴盒灵装原本效果非常废物,是将从琴盒内部拿出的物品短暂赋予加强效果,使其在六秒钟内等价于灵装,但倒数结束后该物品就会化为灰烬。
在维诺加入希帕提亚基金会之前,它一度曾登上待销毁名单,决定保留它的人是研究员雅克·迪布瓦。
原因也很简单——雅克·迪布瓦恰好认识一位与它适配的瓦尔基里。
这位瓦尔基里只在刚诞生时和他见过面,是个西班牙人,满头褐红色长卷发,皮肤斑驳如鬣狗,灵装是一只老怀表,分针指向起始地,时针指向终点,秒针恰巧也占个废物能力——使物品的保鲜时间延长十倍。
于是当日后希帕提亚基金会签下邮递员时,这件灵装在研究员迪布瓦的推荐下顺理成章到了她手里,六秒与十倍达成组合效果,使从琴盒内拿出的物品拥有六十秒存续时间,具备一定使用场景。
枪剩下最后一根时,卡里略将军已被完全拖离城区,因此最后一根投枪在前方炸开,破除路口阻拦的死棘。
斗牛士退下舞台,将左手轻按在季米扬诺娃医生肩部,温柔地压了压,和对方交换位置。
摩托呜一声跳上公路,骸骨巨人紧随其后,武装悍马拖着其他形形色色装载瓦尔基里的车辆咣一声最后落到路面上,这只怪模怪样的车队摆上坦途,朝重型可乐卡车夺命狂奔。
当她们和刚重新搭好的路障组会面时,先锋十分礼貌地选择抬起车头飞过去,紧随其后的骸骨巨人死盯摩托,眼神一错不错,但步子迈得够大,路障恰巧从它两腿间逃过一劫。而处在第三顺位的武装悍马既无礼貌也不爱高抬腿,于是嗙地把路障再次撞飞——这也就罢了,车窗里面还叉出一只持弩的瓦尔基里,对原地看傻的路勤比出中指,这一组玩意旋风般刮过面前,如果不是地上残留的巨大脚印和车辙显示事实昭昭,工作人员还以为自己在暴雨中出现了幻觉。
跑直线对摩托来说相当之惬意,即使在刚刚的激斗中它挡风板碎得干净,车身满是伤口和凹陷,轮胎磨得几度起火,此时还是顽强不屈地奔行在公路上,且很快看见了卡车屁股。
机车鸣笛一声,车灯闪两次。
卡车鸣笛一声,车后灯双闪。
两匹好马打完招呼,机车凑近卡车屁股。
“噢,对了。”卡罗尔冷不丁道,“忘了告诉你们,车厢里只有一条‘劳拉’,你们得自己想办法上去。”
“把我扔上去,我可以爬……”热尼亚医生话音未落,看见维诺把怀表表链勾在指间,表身流星锤般甩出去,嗙一声砸飞了车后门的锁头。如此粗暴使用方式,老怀表饶是灵装也像河蚌似得开了瓢,三枚指针在玻璃后面完全失去方向,滴溜乱转。
可算知道这表为什么总走不准了。
在机车送货上门飞进车厢后,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忙不迭跳下座位,于心里打定主意这辈子宁死也不会再搭邮递员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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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劳蕾塔·弗农领主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7323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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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隶们在没有了主人的庄园里开始了彻夜的狂欢,曾经属于总督的珍贵餐具,桌椅,首饰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很快被纳入新的黑色或棕色的手中。即使在最喧闹的欢庆混乱里,也没有人敢于接近他,总督的血正从他的军刀上滴落。明天就是新的世纪了。
——《在世纪之船上》第三十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所有事都开始于一九零八年。”她说,“当然,据我所知,有些人的故事开始于更早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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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停下了,海鸟重新落在桅杆上,蓝色的天空从刚才密布的乌云里显露出来,洒下一点点阳光。这是世纪号遇到的第一场暴风雨,她的首航因此延误了半天。从海上吹来的风是潮湿温热的,夹杂着一些腥咸的气味,被阳光晒坏腐败的鱼虾贝壳的气味,和过去那些年里巴黎的气味别无二致。断头机再次树立起来了,这一次是在甲板上,跟随新上任的总督前往海洋彼端的殖民地。他抬头看向矗立在甲板上的断头机,直到押解他的士兵催促他走向底舱监狱。这是瓦伦丁最后一次见到他,他最后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像几年以前——难以置信,那不过是几年以前,他们在咖啡馆、在网球厅、在街头,互相呼喊寻找对方时一样,可他没有回应瓦伦丁,他从来不会回应这些带有些许抒情的、仅仅在表达某些情感的呼唤,他沉默地消失在瓦伦丁的视线里,同那个时代的印记一起被流放去遥远的海洋彼端。
水手用帆布盖住断头机,将它用绳索固定住,好像在用裹尸布牢牢缠住一具尸体。
——《在世纪之船上》第二十五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这片阴云在红河城上方积压了许多天,在今天早晨,天应该蒙蒙发亮的时候,终于落下了几滴雨水来,像悬而未决的催款电话终于响了第一声铃声。三个小时后,来自地底的巨大裂隙将要撕裂这座城市,但这和此时此刻的烦恼无关:嘉尔德利尔赌场的赌徒们发现口袋里多出了数量不等的催款单,卡尔莱德街的所有住户发现信箱里塞了满满当当的信,来自没什么印象的亲戚、电话公司、电视销售节目、可疑的教会,垃圾回收站的杀人犯发现门口多出了几个月前自己藏在填埋场的尸体碎块——好像有一个无聊的邮递员,决定在几天内把整个红河城所有的信息全都传达到收信人手里。
制造了许多麻烦的无聊的邮递员维诺并未意识到自己带来的困扰,红头发的西班牙人正用对于摩托车来说非常可耻的速度,慢悠悠地行驶在红河城郊外的公路上。这里是俄克拉荷马和德州的交界处,公路两侧的风景荒芜空旷,但好在沿着这条公路旅行的人不会在乎沿途的风景,重要的是道路尽头的红河城。三天以前,维诺沿着这条公路来到红河城的时候,也比现在快乐一些。她想,也许是因为雅克·迪布瓦的面包车后车厢里放着满满当当的东西,研究设备和工具,雅克·迪布瓦那把所有人都知道它是什么却没有人明确提出过名字的大刀,一些普通的武器和子弹,还有她的黑色摩托车,她现在正骑着的这辆;装满的车厢总能让她有些充实的错觉,好像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我认为子弹也是一种信件。”三天以前,坐在雅克·迪布瓦副驾驶的西班牙人这么说道,“通过枪管送达被害人。”
雅克·迪布瓦不会回应西班牙人这些古怪的发言,她只是永恒地皱着眉头开着车,几乎和一九四四年维诺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迪布瓦只解释最重要的事情,比如一九四四年死而复生的维诺身上发生了什么,什么是瓦尔基里,还有今天她们为什么要驱车追踪一件失踪的灵装快递。五天前,雅克·迪布瓦的一件快递包裹失去了物流信息,它本应从斯洛伐克的某个调查现场被送到迪布瓦的实验室,现在被送到了红河城外弗农的庄园,迪布瓦认为这是希帕提娅基金会长期以来参与黑帮走私灵装的证据。很明显,就维诺的观察来看,雅克·迪布瓦不论生前还是死后,都不太能容忍这样的行径。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没猜错的话,除了回收那件危险的灵装,我们最好还要调查取证,公之于众,捣毁这条犯罪链?”
“我当然希望能够做到。”
“您的意思是,”她抬手,敲了敲这辆经过改装功能齐全马力十足的面包车内饰,“我们领着希帕提娅基金会的工资,开着基金会的车,用着基金会的装备,去切断基金会的财路,或者干脆掀翻了这个基金会?”
雅克·迪布瓦转头看了西班牙人一眼,似乎微微挑了挑眉毛。
“有什么问题吗?”她说。
“问题很大,迪布瓦先生,我又要失业了。”维诺说,“不过这事儿有点意思,我们什么时候开干?”
她看到雅克·迪布瓦露出难得的轻松表情。几小时后,他们抵达了红河城,遗憾的是有更重要的事情插了队:未报告的裂隙,橡林镇的圣逾会,“劳蕾塔”·弗农,全都需要雅克·迪布瓦优先处理。在这个全城的瓦尔基里都很忙碌的时刻,维诺却因为工作被搁置,进入了她本应享受的度假状态:漫无目的地闲逛,假装调查点什么东西,顺便送掉她能接触到的所有信件。两天零一个小时后,莉莉安娜·克雷格在红河城郊外的公路旁拦住了正在无所事事地游荡的西班牙人的摩托车。
“劳驾,这位瓦尔基里,”这位新来的瓦尔基里说,“我能不能搭个便车去红河城?或者,你认识雅克·迪布瓦吗?”
ch.2
瓦伦丁匆忙赶到大广场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去了,行刑人正在打扫断头机,刀片已经被擦得雪亮,但血的味道还没有散去,可能不会再散去了,地面上残留的血渍被太阳晒得腐臭的气味,长久地弥漫在巴黎街头。他错过了最后一面,也许他的朋友并不想被看到自己被砍掉脑袋,他们都知道就算是国王,被砍掉头的时候也不会有多体面;也许这是他们对瓦伦丁的仁慈,他们不想瓦伦丁再一次看见朋友被砍头,他们允许瓦伦丁做一个软弱的中立派,允许软弱之人不去面对一个朋友杀死另一个朋友的悲哀情节。瓦伦丁因此有一些愤怒,他想否认自己的软弱,于是急切地赶到广场,想要为他的教士朋友收敛尸体——他们都知道,政治盟友不会为死人冒险,他的家人远在里昂,无人认领的尸首会被扔进地下墓穴。但瓦伦丁又一次迟到了,他从刽子手嘴里得知,监刑官已经安葬了今天被砍头的政治犯,“真是怪事!”刽子手说,“弄得不像是敌人,倒像是朋友!”
——《在世纪之船上》第十七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比昂·奥贝伦德忘记了很多事情。比如今天,他忘记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勒梅尔告诉过他雅克·迪布瓦也在红河城,勒梅尔和雅克·迪布瓦在忙同一件事,勒梅尔和迪布瓦有很大的可能性会同时出现,所以今天他毫无准备地穿着极不得体的服装,出现在了雅克·迪布瓦面前。这太恐怖了,奥贝伦德,她对自己说,然后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比昂·奥贝伦德在变成小孩一百多年后,常常忘记很多事。她认为即使没有因为无法解释的现象复活成小女孩,一个活了一百多年的人变得健忘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绝不会责怪自己,只是偶尔——常常因此困扰,她总是需要花一些时间回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事?有时候这样的回忆会把时间倒退得太久,久到她想起一九五三年,一个陌生人把她从水沟边上的混沌醉梦里粗暴摇醒,“勒梅尔说你是个很好的雇佣兵,”那个人这么说道,好像全然看不到奥贝伦德浑身酒气、头发上滴着水沟里发臭的水、和“好雇佣兵”没有任何共同点的蠢样,“醒一醒神,士兵,五分钟后我们就出发。”
然后呢?奥贝伦德又不太记得清了,那以后的记忆好像清明了一些,她被迫学法语,完成许多任务,不再躺倒在随便什么地方做噩梦,尽管噩梦偶尔还是会来。她认识这个叫做雅克·迪布瓦的人已经几十年了,比认识勒梅尔晚不了多少。我在勒梅尔和雅克·迪布瓦面前穿着兔女郎的衣服,还和他们一起照在了一面能够显示出生前男性样貌的镜子里,穿着现在的衣服,这太恐怖了!奥贝伦德(再一次)后知后觉地感叹。她认识勒梅尔和雅克·迪布瓦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瓦尔基里了,镜子里的他们俩站在一起时太像一对朋友,奥贝伦德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想起其中一个曾经把另一个送上过断头台。她记得她分别问过两人对方活着时的样貌,得到的答案竟然是一样的:和现在差不多。怎么可能呢,他们现在可都变成小女孩了。奥贝伦德一直相信这是他们俩敷衍的回答,直到这面镜子告诉她,确实如此,他们都和现在有相似的轮廓,只是更年长,更男性化,勒梅尔有过早发白的鬓角,迪布瓦的皮肤是比现在浅一些的棕色,而她自己,他自己,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自己活着时的脸了?还是很年轻,年轻的男人,金发,高大,带着有些发蠢的表情,好像他的妻子还在等他回家,好像孩子们还会扑进他怀里,然后他又忘记了,她开始回忆,接下去我该去做什么了?
她想起勒梅尔和迪布瓦把她喊来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大约是和失踪了一百年的裂隙探索团有关。奥贝伦德努力地回忆那件事,一九零八年,大概是那个时候吧,一支来自归往骑士团的探索队进入了大裂隙,从此失去了踪迹。他们都认识那个失踪的归往骑士团长,她知道勒梅尔和迪布瓦,尤其是迪布瓦,甚至认识活着时的骑士团长,他们都管那个瓦尔基里叫“将军”,一切的开端好像都来自那件事情,但那是时候我还没有死掉啊,奥贝伦德有点委屈地想,她认为自己弄不清状况也是情有可原的。
再然后呢?奥贝伦德的耳机里传来一个全新的女声,催促她赶往下一个街区。她记得,这个声音的主人叫莉莉安娜,她喜欢别人叫她莉莉,她在一小时前坐着一个西班牙邮差的摩托车来到了弗农庄园,看到劳蕾塔的脸时躲到雅克·迪布瓦身后惊声尖叫,她好像一点也不害怕那个雅克·迪布瓦,那个迪布瓦。她被安排在战时电台后面,和狗贩子卡罗尔一起调度战场。这都是因为四十五分钟前,一道巨大的裂隙从地下撕裂了红河城,从裂隙里涌出无数死棘和一个危险的骸骨巨人,他们管那个巨人叫“卡里略将军。”雨滴从阴沉天空落下,滴落在她脸上,雨已经下了很久了,火和血和灰尘飘荡在城市里,她的前方勒梅尔和迪布瓦正在斩断来自巨人的骨刺,奥贝伦德想起来了。
她想起了一切,她握着自己的工兵锤,跟着耳机里的指示转身去往下一个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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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时间停留在这一刻,是多么美好啊。他们之中没有人死于战争、断头台和蛮荒之地的流放,他们坐在一起庆祝胜利,把小小的酒馆塞得满满当当,连教士和不苟言笑的上尉也拿着酒杯,每个人都希望在那个世纪的最后十年把法兰西变得更好。如果时间停留在那一刻,瓦伦丁宁愿一生都被他的朋友们嘲笑多愁善感。
——《在世纪之船上》第九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雅克·迪布瓦挣扎着从废墟里爬起来,有一边的耳朵听不见了,耳麦里来自指挥电台的声音变得非常遥远,但血还是热烫的,她的超越极限的速度和力量还没有消失,所以她的时间还没有结束。还没有结束,萨尔瓦多·卡里略,她这么想,不知道自己是否把这句话说出了口。而萨尔瓦多没有回应任何人,她在行走在被她撕碎的红河城里, 寻找在她两段生命尽头最后一个背叛她的人。所有事情都开始于一九零八年。
一九零八年,已经成为归往骑士团领袖的萨尔瓦多·卡里略带领着一个探测队进入了出现在通古斯的大裂隙,而后就在那里失去了踪迹。“祝你好运,萨尔瓦多。”这是一九零八年雅克·迪布瓦对萨尔瓦多·卡里略说的最后一句话。卡里略还活着的时候——在那时人们就称他为“将军”了,他是波拿巴时代加勒比地区名副其实的将军,雅克·迪布瓦有时也这么称呼他——迪布瓦是他的“死棘专家”,他喜欢称呼她为“法国朋友”,和雅克·迪布瓦讨论神秘的复生和大革命,这是当时那片大陆上最重要的两件事,前者只有已经成为瓦尔基里的雅克·迪布瓦能够解决,但后者他要由自己来完成,“这是美洲人自己的事情”。一九零八年,卡里略对雅克·迪布瓦说:“我承认法国人在革命上领了头,但这次我将是先行者了,法国朋友。”——和她还活着时一样坚定而自。几年后,雅克·迪布瓦开始研究死棘和裂隙,成为了研究员,一百年后,在红河城的大裂隙里,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萨尔瓦多·卡里略。萨尔瓦多·卡里略还活着的时候,拉丁美洲还存在着殖民地总督的时候,他们在几百个夜里谈论旧大陆的旧事,谈论革命为何成功和失败,谈论革命的牺牲和被杀死的朋友,他看着雅克·迪布瓦将一座断头台拆开取下那把应该用来砍头的刀片,这是与她一起复生的灵装。他笑着说这件灵装充满上帝的玩笑,说她拆掉了法国总督的权威象征,他也说:“有时候杀死朋友也是不可避免的。”
萨尔瓦多·卡里略,有时候杀死朋友是不可避免的。在骸骨巨人的无知无觉的骸骨足下,雅克·迪布瓦对她过去的朋友如此说道。她用超越常理、超过瓦尔基里的速度跳跃而起,用手里的异形刀片斩断了骸骨巨人的骨爪。萨尔瓦多·卡里略没有疼痛,没有停滞,死棘包裹着断骨处迅速地重生,她依旧往前行走,世界里只剩下“塞拉斯·维萨留斯”。她变得太巨大了,大到雅克·迪布瓦没办法独自杀死她,但今天他们一定会杀死这个旧朋友。有时候杀死朋友是不可避免的。在战场的另一头,艾莉卡被她的旧友击飞,陷入废墟无法动弹——她也是“将军”在骑士团时代的好友,她的追随者——骨爪已经向她刺去。她看见了,血还是热的,所以她的反应足够迅速,足够腾跃过去斩断她的老朋友刺向另一个老朋友的骨爪,但她的血不够热,无法躲开下一刻挥向她的骨肢。她在最后一刻用手里的刀挡住了这一击,她穿过几层残壁重重落在废墟里,几乎听不见声音也感受不到疼痛了,血液正渐渐冷却,超常的速度和力量都在离开她。她残余的手触摸到了刀身上新鲜的裂纹。
萨尔瓦多,是你打碎了法国总督的权威象征,雅克·迪布瓦想着,喉咙里冒出咳咳的气声。
ch.4
过去从没有人想到咖啡馆里可以聚集那么多人。后来有人写,咖啡馆柜台是民众的议会,确是如此。来自各个地方、各行各业的人都聚在巴黎的小咖啡馆里,律师、学生、手工业者、来自里昂的随军牧师、来自加斯科涅的上尉,听着柜台上的演讲会。瓦伦丁未来的朋友们都坐在这里。
——《在世纪之船上》第四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所以说,你也和雅克·迪布瓦很熟吗?”
“不算很熟悉吧,”西班牙邮差谦虚地回答,“但也是认识很久了。你呢?”
当维诺这么反问时,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他们的关系,但搭上西班牙人摩托车后座的莉莉安娜·克雷格快乐地回答:“我和雅克·迪布瓦差一点就是狱友了!本来我们要一起在一个学术监狱里呆三个月,但是前几天我们的实验素材弄丢了,迪布瓦跑出来追一个快递,监狱就放风啦。”
她好像领会不到西班牙人礼貌的沉默,继续说:“这几天我闲着没事干,调查了很多东西呢!你知道一九零八年的事件吗?我还找到了一本很有意思的小说,我读序言给你听,你就知道有意思在哪里了……”维诺感觉到她正在自己的后座上摸索背包里的什么东西,她并没有成功,因为她们已经抵达了弗农的庄园。十五分钟后,来自地底的大裂隙和骸骨巨人将所有人都拖进了一场漫长的战斗。莉莉安娜被留在庄园里,通过监视器和狗贩子卡罗尔一起调度战场,而维诺疾驰在城市里,和巨人进行殊死的拉锯战。来自各个地方、各个肤色样貌的瓦尔基里们都聚集在这里,在这座破碎的城市,这场漫长的战斗里,维诺从未想过一个地方能够聚集那么多瓦尔基里。她想,最可惜的事大概是她还没有听到莉莉安娜读那段很有意思的小说序言。
ch.5
在这部小说里,上尉和教士的原型都是真实存在的人物,也很明显,是作者的朋友。关于他们的描写大部分都来自我的记忆,不论过去多久,我都认为我所描写的友谊是真实的。教士勒梅尔死于1793年,上尉迪布瓦在1794年被流放至圭亚那,我再也没有得到过关于他的消息,因而我写这部小说的初衷,有一部分是在内心深处,我希望迪布瓦依旧生活在圭亚那,继续他的事业,我们的事业。真正写到那里时,我却发现自己正在书写一个去到新大陆的波拿巴,我想象中的迪布瓦和波拿巴如此相似,但我明明知道他绝不会背离自己的理想。
我想,我始终是无法想象出未发生的事情的,因此这部小说最终结束在了1799年的最后一天。
——《在世纪之船上》后序 格拉古·德·拉蒙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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