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迷离沉在雾的沼泽。
它绝不是诗人爱吟咏的,垂挂于春神面容的轻纱;或是牛乳般柔顺,皮克西能畅游其中的陆上海洋。那雾寻觅一切死的或将死的。然后某种东西,某种藏在那涌动水汽里的、邪恶的东西,就把不幸被黏住的可怜虫献给墓穴之主。
伏勒曾被吞没,这熠熠生辉的石头落入雾的手中,又幸运地被掷出。商人经过它,冒险者也偏爱它,“门”在此地生长。赭石则没有这样的好运——它位于伏勒西南,不与世隔绝,也不八方通达。旅人需要经历一条曲折且坎坷的土路才能触及这地方。他们首先往南走,平坦的路面逐渐过渡为略有起伏的土坡,往返于失落海的风褪去盐水特有的咸腥,沾染上森林的晦暗。接着,队伍行进的速度变慢,偶尔还需要处理陷入泥泞的车轮,并且随着方向的调整,车队或马匹经过的痕迹也肉眼可见地减少。在枯黑的荆棘丛出现后,单个儿的旅人就得和车队分道扬镳了。他们需要独自度过难挨的寂静。这寂静不止是无人可语的孤独,还是高大树木间生气的缺失:偶有生物发出响声,像是临死前的尖叫。
这令人难耐的可怖气氛在道路窄到马匹难以下脚后结束,新的古怪又杂着腐败的霉味向拜访者冲锋。所有的房屋可以在一瞥间被收拢,尽管这些有着倾斜房顶的邋遢石头堆已经尽可能地相互隔开距离。它们看起来有些破败,没有得到悉心的养护,青苔贴附在外墙上,被烟熏黑的蛛网从墙角长出——随时抛弃也不心疼。贫瘠的田地散落在树林中,作物歪在地里,茎秆上挤出的果实仅够村民糊口,即使如此,他们也鲜少离开村庄。赭石的居民从山林的更深处来,浓雾如上涨的水涌过山脉,曾经的居住地细沙一般随着浪潮陷入海洋,这事并不罕见。山中的留言由他们继承,又由偶然经过的旅人传出,钓来大批赶着吃饵的冒险者。也许求名,也许求利,旅人嗅着某种物事的松散气味,妄图将其从雾中揪出。他们首先向紧闭房屋中的人问询,孩童的嘴如拿刀也撬不开的蚌,只是一味摇头;他们又向田里劳作的成年人求助,那些表情木讷的人看着作物,将拜访者赶去村北的空房间,他们对这些陌生人毫不关心,也不在意传言中的龙。
于是,诗歌中“牵牛花花开的方向”“越过双子的山峰”“顺着看不见的河流”等指代不明的短语便成为旅人手中唯一能掌握的线索。
Ⅱ
预言之年五零一年一月中下旬,一个平常的日子,威尔待在家里,房门紧闭。从未离开过村子的男孩趴在床上,他手里摆弄着木制的玩具,那奇形怪状的东西据说能保护他远离灾厄,威尔很听父母的话,不去想山林,也没有对探险的过分欲求。他将玩具放到一边,仰面盯着房顶所在的地方,声音在远去,就在睡梦彻底笼罩他前,敲门声响起。
那是个陌生人。
赭石常见到陌生人,他们来了,却不见他们离开,可村子总是这么些人。成年人没有对此发表更多的言语,只交代孩童锁好房门,以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母亲们通常在无光的夜晚展开双臂揽住自己的血脉,是月亮也被吞掉的夜晚。低语继承于山林更深处:巨大的怪物拖着长尾,它徘徊、夺取,为填满自己的饥饿。饥饿,威尔体会过这个,饭总是吃不饱,他想过办法,灌自己一肚子水,埋在织物中睡觉,啃咬柔嫩的、带有酸甜滋味的不知名叶片……那种似乎能撕裂胃袋的空洞感总会在半夜出现。没有人能赶走它,那不知餍足的怪物。
威尔为自己先前叫出的“妈妈”脸红,他简单应付几句,指出田地的方向,很快关上房门。之前的睡意已经远去,男孩回到床上,脸埋进被子。他让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手里的玩具上,却没料到不久之后那位陌生人会去而复返。
诗人来到田边。
以她的眼光来看,这是在是一个没有活力的村子。人少,地散,作物半死不活,大概也不会有人欣赏诗歌,传说为这地方增添阴沉,在一片贫瘠的空白上泼洒死灰。半精灵向距离最近的那个农人搭话。
“你是来找龙的吧?”他说。农人穿着旧衣物,和诗人在伏勒见过的不同,很明显,这里缺少和外界的交流,村民们固执地守着这里,即使保守怪物困扰。他穿着这样款式陈旧的衣物,打理着作物,并不将精力分给询问自己的外乡人。
“村子北边有个空屋子,你住那里就行了,我们不想和那种东西扯上关系。”
“那种东西?”
此时,农人将手中的农具停下,转头看了看这独个儿的青年旅人,说:
“从前有个异想天开的年轻人,他钻进山里寻找那怪物,三天三夜过去,他没回来。像许许多多年轻人一样,他消失了,彻底不见。我看他是死了。
“姑娘,你眉清目秀的,别去找骨龙那种邪物了,快回家去吧。”
诗人听到“家“时动了动眉毛,嘴角一提,是个笑。
Ⅲ
太阳短暂地抛下些日光,迷离常年这样,就像宵银无法忍受过于浓烈的阳光而扯起浓雾作成的纱帘,厚重的遮蔽致使大陆的气温常年维持在较低的水平,赭石周边的深林更显阴冷。诗人行走时不得不将原本斜跨的斗篷解开,为了方便,半精灵将干粮放在折叠好并打成卷的斗篷中,现在,她只能背着行囊前进。赭石北边的房屋大概是被开辟出来专门供冒险者使用的,石头垒成的墙壁挡风就行,木制的桌床不倒下就是万幸,村民的善意体现在用具的完整上,这让诗人心怀感激。她趁着夜晚打水时询问村民关和骨龙有关的消息,他们的反应和指路的那位农人一样,没法为追寻诗歌的冒险者提供更多的消息。
奇诺娅在清晨向东出发,太阳的缺失及高大的林木让她无法判断时间,只能低头走路。奥伯的森林有着更多乐趣,德菲卡的气候适合部分附生植物及树木的生长,鸟类及小兽发出的响动陪伴旅人,偶尔有微风拂过,摇曳的花香逐层披露,就像由隐处蜿蜒迈出的溪流。半精灵走了大约半日,看见两座看起来相连的山峰。这山峰透露着古怪,这感觉和那些盘踞在山脚的深色林木及雾气无关。“双子的山峰”,在相当一部分传说及流言中,双子都象征着不详,或代表着某种力量,许多诗歌由此展开。诗人眼前的山峰就给人这样的不对劲,它们挤挨在一起,看起来如同彼此的镜像,很少有如此相似的山峰,比起一些天花乱坠的本地向导爱说的“面对面”或“背靠背”,它们更像是沉默地站立,护卫般俯视其他一切。
顺着诗歌的指引,诗人于黄昏时分攀上双子峰,尽管天色的区别只在昏暗和更暗。曾游荡于盟约九城的冒险者在树林中找了片相对平坦的空地,她点燃篝火,吃过晚餐,用宽大厚实的斗篷裹住自己,就这样睡下。
一阵轻微的震颤将她惊醒。
诗人错觉自己呆在水缸中,墨汁倾倒,眼前的火光是还未被污染的部分,篝火尽了力抵抗,接着“噗”一声熄灭,于是黑暗真正裹住她,将她攥在掌中。半精灵起身,她将自己调整到适合的状态,试图弄清是什么触动黑甜的睡梦。夜晚过于安静,诗人本不必像在菲薇艾诺时一样凝神从虫鸟鸣叫中辨认危险,逼仄的无声反倒碾碎半精灵的注意力,扰乱她的心神。在这样的环境中,“那种东西” 的咆哮传来,力度大到引起空气的颤抖——方才惊醒诗人的就是这个。经历过数次冒险的诗人待在原地,她想抬脚,又疑惑于自己身体的不听使唤,树木的低语浪涛般涌来,泥土也想躲避,不安的窃窃言语濡湿了诗人,她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害怕。奇诺娅夺回勇气与决断,攀上身边的高大树木,渐渐地,高处隐约可见的月光染上一层阴影,本就青白的脸色落下死人的灰,供诗人栖身的树木也枯萎。潜藏在血脉中的某种声音尖叫着离开,对于未知的恐惧搅浑思考,个人无法对抗摧枯拉朽的洪水,半精灵几个起落跳下树,向来时的方向奔跑。
那东西自顾自地在林间踱步,邪恶且不详的气息像汤锅中溢出的水汽一样扑向四周。诗人跑得很快,树木次第被抽去生气,她不想成为其中一员。不知道跑了多久,四周的一切才渐渐恢复原样。诗人停在原地,她背靠一棵还算粗壮的树干,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在静得吓人的黑夜中,她的喘息尤为突兀。等到呼吸平复,诗人才慢慢往回探,等她挪到原本的位置,发现四周一片寂静,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她的手扶上剑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天空开始泛白,诗人总算找到一处旧营地。
这营地四周用松散的石块象征性地围拢,木制器具业已腐朽,不远处有河流曾经过的痕迹。一些装备被遗落在这里,灰尘了覆盖它们,诗人在靠近后才发现这些破损的武具,她蹲下身,一件件翻检,指望找到有用的线索。她的手指滑过生锈的铁器,被腐蚀的护甲,磨损的绳结,最终在一件皮夹内侧摸到绣线的起伏,诗人将它翻过来,看见前人留下的痕迹:
“即将屠龙的艾亚尔”
奇诺娅放下皮夹,她往干涸的河流边走去,这大概是一条季节性河流,它在这个季节干枯,顺着河道看去,它通向咆哮声传来的方向。半精灵没有立即前行,而是回到营地处,展开斗篷,躺下歇息。
Ⅳ
火把劈里啪啦地烧着。
这是奇诺娅在赭石村中借宿时制作的,数量不多,天色逐渐变暗,她只能点上一根。她从营地离开,选择了白雾稍少的北方,水汽凝结,寒冷虫子一样往皮肤里钻,些微的疼痛在骨头缝里咀嚼啃咬,有点像钝刀子磨肉。实际上,半精灵没有体会过钝刀子磨肉,她也没在别人身上试过,那感觉是她想出来的,一个人的时候就是会乱想。诗人看着周围流动的、乳白色的雾气,开始它们只是水般流动,接着,这些水汽变得厚起来,重起来,诗人总是错觉有透明表皮的蠕虫在一节一节耸动,它们内里的乳液随着其主体微颤的起伏而流动循环,自己脚边的干枯河道正是它们移动留下的痕迹。那翻卷的白色波浪不就是怪物滑过泛起的水流吗?它们薄而大的膜翅划破空气是否如同鸟儿在天空伸展羽翼?
白色,白色……深林城也是白色。
德菲卡北境的冷和这里不一样,严冬之父的威严浩荡而至,夹着雪片的风由苏利文山脉跃下,大跨步奔跑过雪原,奔跑过镜子般冰冻的湖面再钻进奥伯北部,天晴时湖面会映出湛蓝的天空,像是伸手就可摘取的蓝宝石。独个儿的旅人东倒西歪,他只能在深雪中跋涉,四周都是白的,白色的原野,可当他抬头……当他抬头,天空又高又远,那么蓝,就快扑下来。风的怒吼不再让人害怕,一种关于宁静的顿悟降临到头上,天光即是沃玛兹的注视,他获得了叩启永宁之殿逝汀里尔的钥匙。
我也许在思念家乡,或者我变得软弱。诗人走在迷雾中,巨大的摩擦声粘着地爬来,悲苦的叹息与呻吟缠在一起,白色的雾气托住它们,像蛛丝网住垂死的虫,多可怜啊,不得解脱!不,漂泊又有什么不好?时间与空间不再有意义,透过玻璃看的世界精巧又美丽,不必承担责任,某种东西在心里疯狂抓挠,尖细的爪子抠出细细的线,但是我,我隔着玻璃,那是一种很舒服、很奇妙的感觉。
诗人怀揣着胡思乱想,行到一座高山前。雾气巧妙地修饰它,等到走近,摇曳的火光才照亮眼前堪称亵渎的景象:山脊的地方其实是巨大的肋骨,骨节构成它不流畅的弧线,嶙峋的石头是某种生物的头骨,臂骨和腿骨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被挤压得弯曲变形时还坚持保有自己本身的特征,这让诗人内心升起一种滑稽的敬意。半精灵站在白莹莹的山脚下,抬头望向咆哮声传来的半山腰,那里的确是有个洞穴。枝楞着的骨头相当利于攀爬,冒险者在黑夜完全笼罩时到达了目的地。重物走动的声响从山洞深处传来,骨龙正在活动。
浸满油的布条从火把上被拆下,又被绑上箭支点燃,诗人躲藏在山壁拐角处,她用力踢出一个头骨,那白色山石发出一连串响声滚落山崖,接着,箭矢飞出,火流星划过天空。一阵咚咚当当过后,龙发出怒吼,整座骨山为之震动。
庞大的骨架出现在洞口,每根骨头都十分光洁,带着淡淡的磷光,发出阴寒的气息,它们本来也是死去的东西。龙愤怒地冲着山下吼叫两声,它展开骨翼扑向夜空,飞走了。
诗人紧贴在骨头堆成的山壁上,她听见骨龙愤怒的咆哮,听见骨头碰撞的声音,等到平静一会儿,她才探出身,钻进龙的巢穴。
Ⅴ
同整座山一样,洞穴由骨头构造。即使如此,洞穴中也卧有一些其他的遗骸:人类、动物……甚至是一两件曾属于冒险者的装备。那全是些相当陈旧的装备,几近破碎,诗人怀着好奇的心情在那堆东西里翻找,终于挑拣出一个护身符。质朴的护身符是这附近常见的样式,诗人注意到护身符边缘有龙爪划过的痕迹,骨龙也对这物件感到兴趣,于是诗人翻过它,看见那个不知是哪个姑娘用针线绣出的名字——艾亚尔。
来不及将更多时间花费在感叹爱情的无力上,诗人走向通往洞穴更深处的路。
龙的财宝出现在眼前。
纯然的璀璨成为一种暴力,每件东西都熠熠生辉,每件东西都闪闪发光。足够一个家庭几辈子花销的财宝就这样被堆在洞穴最深处,它们傲然散发光辉,金币金沙只够落在最下层,散落在地的深海珍珠散发着柔和的光,旁边同等体积的腕骨在光芒下也显得净白秀美;红宝石从纯金打造的饱满石榴中露出一撇,同样材质的石头也被雕琢成玫瑰的样子,晶莹剔透如醉人醇酒,托着花朵的是翡翠叶片,经脉用金丝掐成;冠冕上嵌着绿玉、琥珀诗人们爱说那是古老国王陵墓中的东西,戴在腐朽的脑袋上;蓝宝石、猫眼石、祖母绿堆在水晶杯中,清澈如同海水凝固;还有石头保存切割下的月光,那也是它名字的由来。
人类看了会发疯的收藏也只是龙众多宝物中的一件,它们都被简简单单地堆积在一起,看样子,就算少一两件它也不会介意。
诗人一眼就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吊坠,它用细链子坠着个纯金的圆盘,盘上头镶着八边形的海蓝色宝石,宝石与金盘的空隙里嵌着诸多碎钻,闪烁出的光彩美妙异常。坠子的质感相当好,宝石的切割也完美无缺;它的大小刚好合适,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它藏在衣服里。
拿人东西当然不好,可不好的事总叫人想做。奇诺娅也没有用类似“冒险者拿光村民家产不算偷”的歪理安慰自己的习惯,她直接将项链勾过来,看了看,接着放进口袋。她表情不变,就好像刚刚放进口袋的是一把从市场买来的罗勒叶。抱着欣赏的心态,诗人又在龙的宝藏中找到些其他的美妙东西:纯金制作的匕首,眼球大小的紫水晶耳坠,和整块碧玉制成的面具。她用手指抚过它们,发出赞赏的叹息。
洞穴外龙的怒吼渐渐平息,诗人飞快地跑向洞口,她站在那里,天空中龙的身影清晰可见。一种罕见的遗憾击中她,半精灵停在原地,她想着,我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黄金、宝石、珍珠,美妙却可以“见到”,在坎维,在德菲卡,在温丝蒂、扎兰亚。人们总说宝物珍贵,骨龙可是迷离才有,这难道不更值得冒险吗?决定在一滴水落下的时间里作出,诗人回到找到护身符的地方,接着尸骸的遮挡躲进构成山体的骷髅堆中。
半精灵在骨头的缝隙中看见骨龙巨大的身影,它每走一步,身上的骨头就咔咔作响,山也像在摇晃。庞大的怪物向洞穴深处走去,不一会儿,哗哗的声响传来,它在清点宝藏。
洞口和诗人进来时一样,接着四周的磷光,她能看清出去的路。
诗人无声地挪到洞穴门口,就在她走出龙巢时,一块松动的骨头被踩中,在夜色中向山下滚去。
Ⅵ
咆哮响起。
诗人拼劲全力向山下奔跑,她顾不得身姿的优雅,直接靠着骨头滑下一段距离,又翻滚向来时的坡道。奇诺娅很幸运,她发现身边有个可以容纳一人的空隙,来不及多想,她将自己塞进去。
龙的怒吼在四周回荡,整座山都似乎因为它的声音而不住地颤抖。
渐渐地,声音远去。这时,诗人才定下神,她活动僵硬的脖颈,发现自己正前方是一个属于人类的头骨,它惨白的眼窝就在眼前,如果它还活着,他们就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半精灵看着这个头骨,感到一丝安心。
返回的路比来时要快,诗人不曾休息,等到达双子峰,她才终于停下。
独个儿的旅人在离开赭石的第四天返回。村子中的人用看着怪物的眼神看着返回的人,倒也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Ⅶ
诗人带着华美的吊坠和没能庇佑其拥有者的护身符离开赭石,与骨龙有关的诗歌于此结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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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基亚出发了!诺基亚找到了龙!诺基亚摸了一把!诺基亚跑了!
如果感觉途中开始梦游……是的,我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都是年轻时犯下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