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缭乱的序曲之其一
横跨黑白两道,辗转世界各地,据传双手饱尝过无数普通市民的鲜血,甚至也做过践踏生命最底线尊严的人体实验,在他眼里,似乎整个世界简单地被划分为有趣与无趣。无趣的事物理所当然地可以被残忍地抛弃,它们存在的价值只有作为娱乐的陪衬而已。
拜此扭曲的价值观所赐,一度与惨无人性的犯罪分子联手,屡次挑战着道德与良知的界限——玄镜,又名黑镜,地下活动的代号为灰泽的医生,正被警局绝赞通缉中。
可他却仍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态度,以某个不知名高中的校医这样平淡无奇的身份,悠闲自在地随着修学旅行的队伍,在荒岛潮湿松软的土地上留下一排靴印。
尽管他对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学校不抱有任何爱意,至少还是很赞赏校方这次前往荒岛的修学旅行,这可是漫无边际蔚蓝之中海鸥们唯一的落脚点,就算发生什么荒岛连环杀人事件也不奇怪。
可愚昧的执行董事们真的能够理解怪异的美学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
明显能看出刻意塑造成度假岛的痕迹,不论是装修豪华的八角别墅,还是沙滩上一应俱全的玩水设备,都给紧张刺激的荒岛体验大打了一次折扣。如果说之前的兴奋感达到了99%,那么现在或许只剩下了9.9%。
不过至少还可以期待一下荒岛传说中的各种怪谈?
然而说是荒岛怪谈,内容却跟最常见的都市怪谈相差不多,只是“厕所里的花子”变成了“山屋里的老遥”之类代换主角名字和时间地点的冒牌故事,完全不值得特意去试探是否真实的拙劣谎言罢了。
就算如此,在自称“神奇总监”的向导不停鼓吹出来的恐怖气氛下,还是有几位同学不知是出于真正自发的恐惧还是机会主义的侥幸,紧紧抱住周围的人取暖。
这些人真是蠢爆了——毫不掩饰地暴露给大众自己有多么脆弱,不愧是缺乏自我保护意识的高中生啊。怪谈这么有意思的展开,遇到了自然是更加走运的证明,毕竟无趣生活的调剂品可并不多见,为此欢呼雀跃还来不及吧?
黑镜有些烦躁地折断手中的曲颈安瓿。由于校医的工作需要随时应对突发状况,他被迫在八角馆内待命,在大部分同学兴奋地外出探索的空档,他只能面对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药瓶。荒岛怪谈啊坠山身亡啊都无所谓,不如说是大欢迎,行动受到权威人士的限制才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意外。
还有比屈从于虚伪的自由来说更滑稽可笑的选择吗?
没有。就像枪管渴望着鲜血,灯火渴望着烛光,蒙尘的灵魂同样渴望着如倾盆之雨降临般被新奇所洗濯。那仿佛剥露了世间一切隐秘愚妄幻想的暴虐,前所未有的荒诞与既定秩序的破灭,像黑死病无限的螺旋肆意传播,瞬间摧毁所有人类引以为傲的自大的刺激感,可是乖乖顺从命令任人宰割的羔羊所体验不到的。
其实本应该还要更加焦躁些——原地踏步从来就不是他的风格,但若不是艾子御偶然发现了这座荒岛隐藏在假日胜景表象之下的废弃神社,他大概还会因为校方的待命指令被闷在自己的房间里,浑身的毛孔塞满蠢蠢欲动的渴望,被狂热地蚕食着为数不多的理智吧。
艾子御。不知道是怎样有趣的人才能将他从这作茧自缚的困境中解放出来呢?还是以这样激动人心的理由。
黑镜随意地重复着发现者的名字,不过也没有刻意去记下,碰巧发现异象的幸运儿还有的是。那些莫名其妙发展起来的宗教,最开始总是有那样的幸运儿梦中受到真神的感召,才得以创造出数量繁多的典籍。他不认为艾子御是具有教主潜质的人,至少在他之前与艾子御接触的过程中,艾子御的表现只能算是经常干架的普通高中生,以致他连艾子御的名字也是刚刚知道。
虽然这位普通高中生早就兴致勃勃地把黑镜的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全都打听到了,并且经常给黑镜发骚扰信息,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轻飘飘的网络用语和各式颜文字也十分令人印象深刻。但他自始至终就没有告诉过黑镜自己的真名。
到底是不想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还是太过笨蛋忘记了呢?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吧。
趁着全体师生上山一睹神社风貌的雅兴,黑镜也终于以方便看护的借口一同前去了。每呼吸一口室外的空气,腹腔内积压的浑浊闷热就舒缓了不少。但是再怎么说,这神明赐予他的惊喜礼物位于相距山脚2000米的地方,凭借兴奋一口气冲上来,还是够呛。
于是在经过漫长而枯燥的攀爬过程中,神社的正体终于展现在一袭白衣的愉快犯面前。满心渎神之情的青年迅速穿过破旧的鸟居,踏入这片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结界。有那么一霎,他感到眼球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被晨雾侵略式地笼罩着的神社的景象竟然摇晃了一下,异样的气息从波纹的中央扩散开来,像平静的水面被突然投入了颗石子。
只是大脑由于剧烈运动一时缺氧了。
取出随身携带的糖果补充人体所需的养分,黑镜暗暗回味着刚才的异样感觉,单纯当做低血糖来处理的话也许会错过关键的情报,多长点心眼总不是坏事。进入神社的范围后,首先入眼的是道路边略显歪斜不稳的绘马墙,上面记载着许多姓名不详的过路人的愿望。可能是因为被虫子啃噬断了束绳,几个可怜兮兮的愿望躺在地上。
绘马落满了灰,当初满心的希冀是否也落满了灰呢?
黑镜顺手揭下两张绘马把玩着,一张写着“保佑搭档平安无事”,另一张上头画着别扭的卡通小人的头像,这幼稚的线条此刻看起来分外诡异。前者署名是翔太郎,后者没有署名。卡通小人闭着双眼在微笑,像在期待什么。
说到底,将希望寄托在神明与信仰这种不确定的虚无上,难道不是人类想要逃避困难的懦弱在作祟吗?有许愿的时间,不如去自力更生,何必要靠玄学支撑自己活下去。况且要真的存在神明,祂还不一定会理睬你这点卑微的恳求。
黑镜将手中的绘马丢在风里,不假思索地跃进最后一道鸟居,丝毫不顾鸟居两旁的青蛇雕像。即便他们栩栩如生的神态简直就是神社守门人的代名词,但多处缺损的外观也不可否认地昭示出神社凄惨的程度。那对尖细的蛇瞳里透出股做尽善事却被抛尸野外的人才拥有的怨恨。
紧接着,黑镜看见了——足以被称为特摄片里BOSS级怪兽的庞然巨物。它与门口的蛇雕具备相同的神态、相同的外观、相同的怨恨,朝着上方昏暗的天空昂头张口,愤懑地延伸而出的长舌像是要刺破神社孤寂的百年。但那不怒自威的气概和周围破败的诸神殿放在一处,则只剩下几分嘲讽之意了。
落叶静静地在巨大蛇雕的头顶打着旋,如垂死乏力的老者临终前的喘息,留下遍地的枯黄色。忽来清风拂面,卷起无数沙尘,引得旅人阵阵轻咳。
不远处,三两个学生正绕偏殿寻找着什么。
“老——师——”
身侧响起稚嫩的娃娃音,黑暗突然占据了视野,生命的温度从覆盖双眼的物质上传递给感受器,直抵神经中枢,敏感的苍白肌肤为之颤栗。声音的主人不难猜测,这次修学旅行中,会跟他这么恶作剧的人只有一位,那就是艾子御。
“猜猜我是谁?猜中就奖励老师一个亲亲!”
艾子御的身高跟黑镜一致,黑镜凭借记忆就能够清楚地知道他浑身的要害部位。平日里难以接近的校医将中指、无名指与小指并拢弯曲,小臂向后用食指抵住艾子御的肚子。
“我数到三,就开枪。”
那生命的温度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仅剩下些许余热萦绕在眉间,神社的风景在眼前疯狂地舒展开来,像黎明划破黑夜,像噬菌体侵染视网膜。
“老师……太狡猾了!怎么可以用手势骗人!”
黑镜歪过头注视着向后跳去气鼓鼓的蓝发少年。
“啊哈……恐吓加害者可是最为有效的反击手段不是吗?”黑镜停顿了数秒,然后继续开口,“况且,自称为本人的助手的艾子御同学,是你的话,上这种低级趣味的钩也无可厚非。”
“是啊,我上了老师的钩呢。很久很久以前就。”
艾子御双手背在身后,脸上的笑容让人分不清是善意还是恶意。
“老师真的好厉害啊——什么低级趣味,普通人会想到恐吓对自己表示亲热的朋友吗?我本来还以为老师会更惊讶一些的——啊啊,比起这个。我又发现了被归类为异常的东西哦,是老师的话,肯定会感兴趣吧?”
对于把自己恶劣的性格打探得一清二楚的伪·助手来说,如何引起自己注意力的方法可以说是手到擒来。果不其然,正打算大步走开摆脱这个会妨碍到行动的黏皮糖的校医,跨向半空中的长靴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哦?你好像说了有趣的话呢,可别浪费作为天才的我的宝贵时间去看无关紧要的东西啊。”
“放心吧,我既然能误打误撞地找到这个地方,”艾子御的脚尖点了点泥土,张开双臂,“超Lucky的我也肯定会找到其他更有意思的玩物的!老师你,对不了解的事情很执着的吧?我也很讨厌跟平凡人如出一辙的日常哦,所以我能明白的——能满足厌倦已经被理解透彻的日常的老师的人,只有我而已。”
“啊啊。”黑镜眯起了异色瞳,上下打量着自信的艾子御,俯首帖耳到距离他的脸不足几毫米的位置,一字一句带着薄荷糖果的清香扑到艾子御的耳垂上,“既然你都了解我到这种地步了,我也不好不承认什么了呢。”
艾子御顺势就勾住黑镜的脖颈,迅速亲了他的脸颊然后分开。
“这是刚才说好的奖励♪”
“……嘛,你还真是挺有意思的家伙。”
黑镜似笑非笑地摸了摸刚才被袭击的地方,一脸无可奈何。
“人生本就是一介蜉蝣,不好好进行新陈代谢的话就会枯烂腐朽,自然要及时行乐啊。那么,我对你所说的异常确实很感兴趣,给我带路吧?”
“其实我不说,老师也迟早会发现的。毕竟老师很厉害嘛。”
艾子御露出入手宝物的怪盗般的神情,朝着拜殿的方向吹了声口哨。
“神社的拜殿里,竟然没有用于供奉的神像,是不是很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