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1、 </p><p>客人，您叫我？ </p><p>是佣人哪里招待不周？还是三餐不合口味？乡下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 </p><p>您说院落里那棵枯树？是，是，被雷劈过，焦黑焦黑的，样子不好看。家里的小孩怕到夜里都不敢起来，从厢房前面的走廊里过。 </p><p>我也动过念头把它砍了，又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毕竟，那儿发生过不得了的事情哩。 </p><p>忘记是哪一年，约莫是停战后不久吧，您下榻的这间旅舍还没有“八轩”这么气派的名字，只是东家几亩薄田里的小屋，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和屋顶上生了茅草的邻舍相比，多少算是铺了屋瓦，远远看去，像是武士的头盔一般。 </p><p>那时候村里可不像如今，路没修好，民居里都没通上电，去邻镇的车站要走上半天。村子的范围还没这么大，也没有现在这样密密麻麻的巷弄，最远处只到外面小山坡上，那座漆成朱红色的鸟居为止。鸟居孤零零地立在坡顶，年深日久，柱子上的朱漆都变暗了，周围零零星星的房子像快干涸的小溪流似的，从丘顶上流下来，一直流到田地中间。 </p><p>那棵树也还年轻茁壮，无需修剪，就紧挨着院墙直直地向上生长，铺开的枝叶荫蔽着大半个院落。 </p><p>短短几年，已经一点儿也看不到昔日的光景了。 </p><p>就像打仗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道多少个家庭、多少人的性命，倏忽一下就被风吹散了。然后仿佛一夜之间，废墟上又起了新建筑，人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似的，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一起。 </p><p>唉，扯远了。我是想说，在“国联”的运动会还没召开，邻镇的地标也没有建起来的年代，我们这儿不过是鲜有人经过的、寒酸的小村罢了。 </p><p>战后那几年，陆陆续续有人搬进来，我想，除了沿海被轰炸的港口逃难的难民，有不少是“他们”吧。 </p><p>不瞒您说，“他们”真的存在过——为数众多，在人群里生活，和人吃同样的食物，喝同样的水，说着同样的语言，无非是外表与我们不同。 </p><p>国家迎进头发、眼珠、皮肤、身材容貌和我们迥然相异的西洋人，却不允许我们的血肉至亲在自己家里生活，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p><p> </p><p>2、 </p><p>记得那一年秋天，有对外乡来的夫妇找到东家，要租下院子角落的屋子。 </p><p>男人总是披着深色的，有淡淡细条纹的和服，脸孔白白的，眼睛还很亮，看姿态外表，年纪还轻，可寡默的模样，像是经历了不少事情似的。偶尔开口，语气是稳重和气，然而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p><p>夫人么，说是身体抱恙，不怎么出门，也很少和邻里打交道，可印象中却没有衰弱的病容，爽朗大方的仪态倒像武家女儿，不，更像如今穿着露肩洋装在堤坝上散步的，乘船渡海过来的女子——除了右眼周围有片烫伤一样的痕迹，怎么看都是这一带都没见过的，带着异乡姿容的美人。 </p><p>东家说那当家的原本住在帝都附近，是个生意人，战乱中遭逢事故，铺面毁了大半，太太脸上的伤也是那时受的。之后，他们托人寻了这个住处，只想安静度日。 </p><p>话是这么说，看他们的衣着和带来的行李，以及屋里的陈设，以前过的生活就算称不上奢侈，也绝不算拮据，之所以会选这么偏僻的地方住下，一定和大部分漂泊至此、竭尽全力在这土地里讨着生活的人们一样，藏着什么隐衷。因着邻里久而久之形成的习惯，大家也自觉地不多过问。 </p><p>对，这排屋子尽头，原先有道矮墙，后面就是那间小屋。地方虽不大，可有两间卧室、一间客厅、还有间六铺席的小茶室，架上两片竹篱，就能围出个小院子来。 </p><p>那儿原有一片青砖围成的花坛，可是无人打理，早被杂草淹没了，只有板窗下面的菊花和胡枝子还胡乱长着。自从住了人，没过几天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板窗和栅栏修理过，重新上了漆，杂草都没了，花坛里培了土，土里钻出来的，半死不活的灌木枝桠，没想到是牡丹的根，给嫁上了不知从哪里带来的枝，用稻草细细包上。 </p><p>不等开春，那儿俨然已是个像模像样的住居，一天之中的不同时辰，阳光从树枝上洒下来，院落里的风景都有所不同。 </p><p>从那棵大树倒塌，砸坏了墙壁和屋顶之后，东家就叫人把那间屋拆了。 </p><p>可惜？是啊，可惜…… </p><p>唉，怎么说呢…… </p><p>东家有时差我送些东西，每月也要拜托那先生写一两封信，虽然我和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也就是路上碰面能打个招呼，偶尔能够聊聊附近市镇的见闻，和自家儿女的事情，可比起其他人，我该算是和这两位相熟了。 </p><p>就算那间小屋还在，我也想不出别人住在那儿会是什么样子，这么说可能不像话，可我觉得有些时候，风景是因为人而成为风景，若是人不在了，这处风景还不如以前村里那些物事一样，干脆一同消失掉算了。  </p><p> </p><p>3、 </p><p>啊，是，是，说到写信，是因为那位先生，干的是代书这一行。 </p><p>旧院墙还在的时候，从这里只能窥见矮墙后面那间房的屋顶，院中也只有极窄的一条小路，通到门外的巷子里。朝巷子开的门宽不过五、六尺，玻璃上贴着张纸，写着“代书”二字，一侧挂着块旧木牌，写着主人的姓名。居停围墙上伸过去的藤蔓上垂下厚厚的藤花，把玻璃门和木牌都遮住，可露出来的部分，就算是我这只认得东家账簿上数字的人，都知道那是气派大方，十分体面的笔迹。 </p><p>名字吗，请恕我在此略过不提，也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而且，看那二人饱经世情风雨的样子，用的多半是假名哩。 </p><p>那时乡里有事找他的人，也只用“代书先生”这个称呼就足够了。 </p><p>我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大半辈子都没出过远门，像一开始说的，左邻右舍中也有不少人不能像常人一样，到大城市或是什么别的地方谋生。他们大多是上一辈为了延长寿命生下来，之后又唯恐避之不及地，被丢弃掉的孤儿。 </p><p>不知是传出去什么样的消息，之后陆陆续续来的，也多半是生了病，出现了“那种”迹象，家境不怎么好，也没地方可去的年轻人。 </p><p>不怕您见笑，那时候，我们这里，识文断字的人都没几个哩。 </p><p>刚刚停战那几年，人人都提心吊胆，和外面的交流一度中断。村公所唯一的一部电话被切断，连去邮局捎封信都不敢，村人甚至把道路堵上，对外面说是山路塌方。后来慢慢地，大家才敢和以前的亲人朋友联系。 </p><p>就这样，托代书先生写封家信，汇笔款子，或是揣着零钱，买了从来没用过的，印着西洋画的明信片，来敲那扇小门的访客，也逐渐增加了。 </p><p>起初，大家还半信半疑，毕竟是家里的私事，要亲口讲出来，让别人写成文字读给自己，不合意的地方还要修修改改，若不是信得过的人，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p><p>要是这里聚集着“那样的人”的消息传到首都，那就不得了了。 </p><p>可后来我听说，不管来访的客人说了什么样的事，那先生总是不动声色，用墨水在纸上细细写下清楚工整，像画儿似的小字。就算比比划划、连话都说不清的顾客，他也只是沉吟一会儿，马上就接着写，然后很耐心地一字一句复述给对方听。 </p><p>有时一封信没写完，客人要休息一会儿，试着和先生谈谈天，他就静静垂着目光听着，偶尔点头笑笑。看样子怎么也不像是会把别人的事到处乱说的人。 </p><p>倒是端上茶点的夫人，有时会搭上一两句话，可也就像一字一句都没听到客人口述的内容一样，从来不过问信里的事，爽快坦诚又有分寸的样子，活像男子似的。 </p><p>当初村里的老人总在议论，这对夫妇想必是大城市里来的，定然受不了村里的清贫闭塞，只是临时落脚，过不了几天就该搬走。没想到后来那间小屋成了代书铺子，更没想到他们就此定居下来，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乡一样。 </p><p>就算只有邻里的情分，我还是能看出来，夫妇二人感情很好，对这地方的生活，也是很满足的。 </p><p>现在想来，那许是快要燃尽反而大盛的生之灯火，掩盖了弥漫在周围的死气吧！ </p><p> </p><p>4、 </p><p>后来……您要接着听吗？ </p><p>我虚长了这些岁数，到如今也不怎么会说话，要说清这件事情，不得不说说我自己的家事，要平白耽误您的时间。 </p><p>……就当做是一个老人的胡言乱语吧。 </p><p>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像是物语里进山避祸的村人，面对惊心动魄、天地变色的大灾，只能躲起来瑟瑟发抖，等到周围平静下来，慢慢得知了外面的境况，却发现斗转星移，连时代都改变了。 </p><p>那时我最担心的，要数离家在外的儿子。因为他也并非常人，母亲生下他不久就消失了。 </p><p>为什么现在才说？ </p><p>……哦，我想，您是已经有所察觉了。 </p><p>那是因为，和“他们”来往，对年轻时的我来说，恍若一场梦，高洁美丽、色彩斑斓，怎么也没法想象。那是愚钝又平平无奇的我，所能经历、所能描述的。 </p><p>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p><p>可是梦境结束，留下的都是又辛苦、又琐碎、不是我们这样寻常的人，就忍受不了的事。 </p><p>……那就能够说，从一开始我们的所作所为就是错的吗？ </p><p>明明自己播了种，却不愿承担耕种的辛苦，只一味把造成不安的幼苗一并铲除，这才不合道理啊。 </p><p>我也没什么资格说就是了，儿子不到成年就离家出走，想必也是打心眼儿里无法接受我，憎恨着生下他的父母吧。一想到他在外面可能会经历的种种辛苦，也不是不能明白。 </p><p>突然有一天，从远方有信寄来了。 </p><p>一开始是简单的问候，慢慢地信件越来越厚，讲他离家后是如何辗转了几个城市，怎样寻了各种各样的活计挣扎过活，如何差点被征兵站记上名字送上战场，又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逃出来，在北方人迹罕至的地方生活了好几年，恰好逃过了“清理”，侥幸安顿下来。 </p><p>每次先生给我读信的时候，我都觉得喉咙里塞着什么东西，眼前一片模糊，眼泪止不住地流。我绞尽脑汁、搜肠刮肚，让先生给儿子写下道歉的言辞，每次附上一点微薄的生活费寄出去。 </p><p>就这么又过了两年，外面的风声不那么紧了，我很想和他见上一面，但他总是拒绝，住在什么地方，也从来不告诉我。 </p><p>我想着，还是怕走漏消息被人知道吧！那么能不能来看看呢？就算不念我这血亲的情，这里也有不少和他一样的人哪。 </p><p>可儿子还是不愿意，也不正面回答，后来信也来得少了，最后只是缺钱花的时候，会在信里知会一声。 </p><p>那一定是过上了好日子，所以虽然遭了天灾，山洪冲毁田地、村里的路不通了、天气寒冷春天迟迟不来，我都还拼了命地给儿子写信、寄钱，也许这样，才能让他记着我。 </p><p>先生给我读信写信的时候，偶尔会看看我，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p><p> </p><p>5、 </p><p>直到第三年准备夏祭的时候。 </p><p>夏天已近，夜风越来越暖，潮水的香味也越来越浓了，风把海岸边的咚咚鼓声吹送过来，烟火在夜空里四散着火花。这对我们来说比新年还重要的日子，也该开始着手准备了。 </p><p>早年间，那些不属于人的东西还没离开的时候，夏祭就是不能怠慢的祭典。入了夜，我们就要站在街道两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假如天气晴朗，月光照得见山顶的神社鸟居，那儿会有东西下来。  </p><p>他们骑着马，拿着火把，不发一言地从街道中间穿过，这队伍经过的地方绝无半点声息，虫不会叫，蛙不会鸣，头顶上没有风，远处也没有海潮声，就算是飞散着火星的火把，也听不见平时烧起来那哔哔剥剥的声音。 </p><p>就在这样的寂静里，我们谁也不敢打个哈欠或者合会儿眼睛。 </p><p>因为那长长的队伍里，有时会有位置空着。 </p><p>村里的居民不在这世界上的亲人会站在那周围，招着手，邀人进去补上那空缺。也就有谁丢了魂似的，朝那队伍走去，明晃晃的月光洒在地上，照着他们身后拖着的影子。 </p><p>浓黑的影子越来越短，越来越淡薄，等完全消失了，人也就进了队伍里，和前前后后像人的、不像人的东西，一起慢慢地走。 </p><p>他们就这样绕村子一圈，最后爬上陡坡，从鸟居穿过去。那时柱子上的朱漆还艳着，月光一照，像染了血一般。 </p><p>……要是说我本人亲眼见过，您，会相信吗？ </p><p>那年村里起了疫病，我不小心染上了，打开春就一病不起，每天除了勉强爬起来吃点东西，就是昏昏沉沉地睡，全靠着东家救济、一同帮佣的邻居照顾，才勉强支撑下来。 </p><p>我这一生发生过的各种事情，在梦里混在一起。 </p><p>一会儿成了孩童，和父母在海边走，沙子湿乎乎的，泛着白沫的海水流进脚印留下的凹坑里。 </p><p>一会儿是在树林里，像第一次看到那一位时一样，被舞动的萤火包围着。 </p><p>一会儿又仿佛牵着儿子的手往神社鸟居那道陡坡上爬，他甩开我，自顾自往上跑了，我却怎么也追不上。 </p><p>我觉得在这世上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夏祭的队伍里，一定有我的位置，她会向我招手，我就和她一起去。 </p><p>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一件事了。 </p><p>那天，我感觉身上轻松些，便爬起来走到门外去。天上笼着一层薄云，天色阴沉沉的，倒是十分凉爽，气力消耗得不那么快，我便挨着墙壁，几步一停地走进那道小巷子。 </p><p>可是那道窄门，却紧紧关着。 </p><p>人要是老被什么念头缠着，眼睛就看不清楚。后来我是过了多久，才明白那几天发生的事情呢？ </p><p>……其实，或许直到如今，我也没弄清那些情景到底是缘何而起，后来又变得怎样，只是就这么懵懵懂懂地，顺势活下来了而已。 </p><p> </p><p>6、 </p><p>代书先生平日总是早早起来，扫扫门前的尘土，洒上水，再挂了那片牌匾的。虽然天色暗得让人辨不清时间，我还依稀留下些印象，起身的时候恐怕已是晌午了。 </p><p>远处的天空微微地扫了一抹白，该是剩下的雨云吧。其他便是昏黄的颜色，暗淡得像是放久了的旧照片。附近花街的两个女子，还有豆腐店的女佣，在那道门前静静地等。 </p><p>我朝那儿走了几步。平日里，她们准会像啄食草籽的鸟儿似地一哄而散了，可那天她们都表情凝重，见我来了，也不避讳，而是寻什么依靠般地，朝我投来了不安的目光。 </p><p>“代书先生，家里出了事情了。”  </p><p>“应该是夫人吧！我半个月前来的时候，她就……” </p><p>“唉，可这也过了十多天啦……” </p><p>从她们的只言片语里，我依稀描摹出了这样的境况：夫人也生了病，也许很重，这样风雨无阻、每天都开张的代书铺子才突然把客人拒之门外。 </p><p>可是，去那儿的人，谁不是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的事情呢？ </p><p>我劝她们，若是寄送书信，也不差这几天，几年来这铺子总是准时开张，从来没有长时间停业歇息，不如改日再来。 </p><p>就这样，那些鸟儿一样的女子们，或失望或无奈地， 从那小巷子散去了。 </p><p>等到巷子里再无声息，我敲敲门，又自报姓名，接着仔细听着庭院里的动静。 </p><p>起初院落里静悄悄地，我便继续敲着，从门缝朝里喊，问能不能寄封信件。 </p><p>原本就没抱着希望，所以也不怕无人答应。我就那么隔一会儿喊一声，就像庭院里的添水，百无聊赖般地，停一会儿叩声响罢了。 </p><p>不知过了多久，倦意逐渐袭来，我觉得浑身的力气渐渐消去，脚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想着该回去了的时候，门缓缓地开了道缝。 </p><p>我转身从门缝往里看，后面没人，像是被风吹的。可这天气，哪儿来的风呢？ </p><p>我把那扇厚重的木板门稍稍推开些，朝里迈了一步。 </p><p> </p><p>7、 </p><p>小院子照例是干净的，但灰黄色的天像给周围的景物蒙了纱，窗子下面大从大从的紫阳花变得黯淡无光，屋檐、廊柱投下沉沉的阴影，像是要把这院落里的东西吞没。 </p><p>庭院里那棵大树已经生了郁郁葱葱的叶子，可那天，我觉得它比平日里还要高，还要大，压迫人般地垂下枝条，把头顶的天空都遮住了。 </p><p>那树上生着花。 </p><p>过去我从没见那树开过花，那是形似山茶、比山茶还大，艳红色的花朵，颜色晦暗，已经有些颓败了。 </p><p>突然啪地一声，有朵花掉下来。 </p><p>过了一会儿，又是一朵。 </p><p>树枝微微摇晃，花一朵朵往下落，不像别的花木那样，是花瓣散开四处飞舞，而是整个落在地上，缓慢、沉重、阻止不了，泛着潮气的土，像多了一团一团血污。 </p><p>这小院子的主人就站在树下，抬头直直地盯着它们。我进来了，他也像没注意似的。 </p><p>那眼神……该怎么说呢。 </p><p>夜晚飞蛾绕着油灯转圈，一下子给火苗燎了翅膀，掉在榻榻米上不断痉挛，过了一会儿，就一动不动了。  </p><p>这情形您见过吗？ </p><p>代书先生当时的模样，就像盯着那番光景。  </p><p>他的眼里完全没了初见时的亮光，像是对什么死了心，极伤心，极失望，又极轻松，像对什么松了口气般，像是只在那儿留了具躯壳，任凭它留到天荒地老，魂魄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似的。 </p><p>空气中有股腐败果实的甜香味，黏在身上挥之不去。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是要退回去，还是开口打招呼？若是开口，要说些什么？  </p><p>就在这时候，他转身和我搭话了，问我是不是要写信，还说早知道我要来。 </p><p>我就跟着他进了屋，室内比外面还要昏暗，窗子里只进来昏黄的光，有尘土在那微光里漂着，房间里静悄悄的，仿佛说句话就要让那些飞尘四散飞舞。客厅和卧室之间的走廊关着门，我的目光几度移到那门上，然而什么话也问不出口。 </p><p>代书先生依然如故，不紧不慢地问几句，写几句，声音却如从水面下传来一般，和我隔着一层障壁。我眼见那泛黄纸笺上的墨迹一层层积累起来，朝最后一行爬行过去，可还空着半页纸的时候，他却忘了什么似的搁下笔，良久，才深深地吐了口气。 </p><p>这怕是最后一次代人写信了。 </p><p>要搬走吗？我试探着问。 </p><p>他点点头，说感谢我一直以来的看顾，给东家添了麻烦，又让我放心，会把这封信按时寄出。 </p><p>然后，他语气笃定地，说了些我当时弄不懂的话。 </p><p>请多保重身体，您的病一定会痊愈。 </p><p>这地方将来也会慢慢繁荣起来。 </p><p>我问他何以知道，他却自顾自地接下去——像是在和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p><p>凡是活着的，不管再怎么痛苦，没人愿意不挣扎一番就这么放弃，可该来的总会来，不埋掉旧的，新的就没办法生长。 </p><p>假如夏祭上发生怪事，也请您忘掉，好好地活下去。 </p><p>我再问，他便只是摇头了。 </p><p>门外起了风，黑沉沉的树影摇动起来，又几朵花被吹得掉下来，映在窗子上，一时分不清是花，还是熟过了的果。 </p><p>要下雨了。 </p><p>我站起身点头道别，退到屋外去。代书先生送我进了院子。我离开的时候，他又在树下站着了。 </p><p>风雨过后，那满树的花该落光了吧。 </p><p> </p><p>8、 </p><p>直到夏祭当天，那间小铺子都一直关着门，我从外面远远看那棵树，深红色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就没出现过。 </p><p>奇怪的是，我身上的病，倒是渐渐好转，就像是那不吉祥的花，把它带到地里去了。 </p><p>那天天气格外晴朗，海上一丝云也没有，虽然阳光炙烤得海滩上的沙子都白热白热的、小巷里的路面腾起一层水雾，村人却都说这是好兆头，倘若夜里也这样晴朗，便能看见圆月，今年也便会平安无事地过去。 </p><p>然而天色渐暗、夕阳沉入海面，今年提灯笼引路的两人已经准备就绪、村民也匆匆忙忙从家里出来，在街道上占好了位置的时候，云却从海边层层堆叠上来，之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p><p>我记忆中有那么四五年，夏祭是下过雨，之后并没有发生什么非同一般的事情。所以村民们也就把不安吞进沉默里，带着斗笠、打着伞，站在屋檐下面。 </p><p>到了半夜，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我们像蜷缩在野兽的腹中一样蜷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伞下的油纸灯笼射出昏黄的晕光，所到之处雨丝像奔着灯火的飞虫一般蜂拥而来，挤进这狭窄的光圈中。 </p><p>我们朝最黑最深，没有一点动静，什么也分辨不出的鸟居那里望着。 </p><p>是，是。 </p><p>我们知道那里总会有东西现身的。 </p><p>先是火柴“啪”地一下燃着了似的，出现了橘黄色的灯火。 </p><p>接着，有马蹄叩着石阶的声音响起来。 </p><p>然后，一盏一盏的灯，从鸟居的那一端亮起来了。 </p><p>“他们”，头上生着犄角，背上生着翅膀，脚上生着爪子，披着和我们的祖先，和故事里很久很久以前，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一样的穿着打扮，自高高的山顶缓缓拾级而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停止了，周围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们就踩着心脏跳动的节拍，将灯火一点一点的自山上送下来。 </p><p>我在那队伍里，看见了早年间的“她”。 </p><p>乌鸦羽毛一样的深暗与静谧里，“她”的周围环绕着点点萤火，“她”光洁的额头，白皙的脸，不经粉饰的颧骨、泛着浸了酒液一般显现着健康而快乐颜色的嘴唇边两个笑涡，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p><p>而她流水一样的黑发披散着，高洁凛然的面庞上全无笑容，旖旎繁复、华贵异常的衣服，像沉重的负担一样盖在她身上。 </p><p>她朝众人的方向投来了目光。 </p><p>在这样脱离现实的气氛里，大家的意识渐渐模糊，几乎分不清自我与外界的界限，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仿佛被蛇盯住的青蛙，只是僵在那里。 </p><p>只有我，被背后的一股力量推着挤着，不由得向前迈了一步。 </p><p>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朱红色的双唇挤出一个笑容，掌心向上，指了指身边刚好能容下一个人的空位置。 </p><p> </p><p>9、 </p><p>原本以为这就是我的归宿，我会进入队伍慢慢地走，一步一步爬上泥泞的石阶，从鸟居穿过去，离开这个世界。 </p><p>就在那个时候，身后有人越过我，朝那儿过去了。 </p><p>我惊讶极了，难道除了我，“她”在这群普普通通的人中间，还有什么别的亲人？ </p><p>但是马上，天际垂下一道闪电，借着那青白色的光，我看清了那人的侧脸，他身上有海潮的气味，耳朵后面还有一小片深红色的胎记。 </p><p>我瞬间明白了，那是我日思夜想盼望见到的亲人。 </p><p>接着又是雷声、闪电、越吹越急的风和劈头盖脸而来的暴雨，刚刚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他已经走进了队伍，他们像丝毫没有受到风雨侵袭，连衣袂都不摆动地向前走了。 </p><p>为什么他会在这儿？是来代替我吗？当我看不到他们的时候，我和另一个世界的联系就要永远中断，再也不会出现了。 </p><p>我高声大喊，可声音在风雨中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p><p>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击中了远处院落中那棵大树，我看见树干中间隐隐有火光闪动，雨中升腾起浓黑的烟雾，等我将目光移回街道中央的时候，队伍已经离开，向着坡顶的鸟居前进了。 </p><p>在队伍末尾，我瞥见了两个身影，一个骑在高高的棕色马上，另外一个披着带有淡淡细条纹的和服，一如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候的模样。 </p><p>我突然想到，在这条街上，比我们彼此之间都更了解大家另一幅面孔的，是代书先生。 </p><p>凭自己的文笔做媒介，从人们要他写给亲人的言词里，他明白他们与外界的联系，也知道他们如何过活、挂念谁，是家里的谁让他们过着现在这样的生活。 </p><p>是不是他歪曲了我想写的意思，用笔墨将我的家人招引到这个市镇上呢？ </p><p>这是不是同我一样，为了和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而采取的举动呢？ </p><p> </p><p>10、 </p><p>过了这么多年，当时的场面仍然历历在目，甚至时不时会在梦里出现。 </p><p>我想找机会和人说说，可该和谁说？该怎么说？该怎么把这听来像糊涂话，和外来住宿的客人毫无关系，甚至都不是我自己的事，灌进别人的耳朵里？ </p><p>所以您今天来，我像是把堵在胸口的石头吐出来了。 </p><p>谢谢……谢谢您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听我把话说完。把我所说的事情当做编排拙劣的故事也好，当做臆想也好，在心里嗤之以鼻也没关系，我只是想找个听我说话的人而已。 </p><p>为什么是您？ </p><p>不知这么说会不会冒犯，您的面孔、打扮，和当年那位先生，是有几分相像…… </p><p>啊……就连住宿登记表上的那个签名，也…… </p><p>您是特意挑中这家旅馆来住宿的？ </p><p>“八轩”那两个字？是，是，那的确是他们寄宿的第二年，老板准备把隔间的一栋房子改成旅馆，请那位先生……不如说是他主动写下的吧。 </p><p>您是看到这两个字，才住进来的吗？ </p><p>您和他们……恕我冒昧，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呢？ </p><p>您只是来听，而不是来说的？这也和那个人很像哪。 </p><p>也好，我知道，不管再过多久，弄不清的事情还会接连不断地出现，可能够把过去的回忆传下去的人，也还会默默地在哪里生活着吧。 </p><p> </p><p> </p><p> </p><p>   </p><p>   </p><p>   </p><p>=============================================== </p><p>*写个番外，本来打算草草收个尾发一下，结果一拖就是一年多（） </p><p>虽然关联了角色，可和角色有还是没有关系呢？ </p><p>总之大家随便看看，不要推敲里面的BUG好了XDDD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