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吴根深皱着眉头靠在门框上,他挑剔地打量着里面正在收拾东西的人,满脸写满了厌恶,“我希望你他妈的记清这一点,我完全是看在琴且颂的面子上来帮你这个忙的。你他妈真的连根绳子都买不起了?我知道你无能,没想到你无能到了这种地步。”
“那可谓是倾家荡产。”琴且歌快活地笑了一声。他和吴根深压根不算熟,对方甚至恨他入骨,但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他得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好,可他连基本的绑好自己书的尼龙绳都没有。只能迫不得已求助于对方。
“那你每天都吃什么狗东西?”吴根深已经是单纯地在好奇了,“一个馒头都比一条绳子花钱。”
“营养液,老兄。”琴且歌挥了挥自己的手,让他看自己手背上的针孔,那上面已经千疮百孔,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孔,这让吴根深看得有点想吐,“学校配给,每天两包,爽过吸大麻,嗨过海洛因。回到年轻新形态,青春因你而精彩。”
“哈!”吴根深发出一声觉得荒谬的大笑,营养液!他是真的对他说出了这个词吗?吴根深对这种搞笑的侮辱制度早有耳闻,但他也没想到自己的生活里居然真的有他妈这么个他认识的人被悲惨地铐牢在了这上面,“你简直成了蛆,你怎么好意思?天啊我真的不懂琴且颂为什么会为了你这种毫无社会贡献力的倒霉玩意去死!”
“我也不懂。”琴且歌耸了耸肩膀。
“所以你算是终于意识到你活在这也是没有用的挣扎,不过是为自己可悲的人生增添可笑的勋章而已。开始卷铺盖准备滚回家做你的寄生虫了?”吴根深挑了挑眉毛,他看着琴且歌将他那堆没用的课外书收成一捆,又将他翻得破破烂烂的教科书给扎起来。吴根深百思不得其解:书读到这一步,为什么他还能做他的蠢材?他从来没见过什么人能把教科书读成这种破样子的,这是看了多少遍啊?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那真是喜大普奔啊。”
“算是吧。”琴且歌也不生气,他早习惯了吴根深这样说话:至少吴根深还当面对他说出来,在背后说更难听的话的人多了去了。他耸耸肩,最终把书全部捆了个扎实,将教科书放在了他那堆课外书上,蹲下去收他乱成一团的电线。
“你真无聊。”吴根深总结道,败兴而归。
“谢谢你的绳子。”琴且歌说,他特地转过去目送吴根深离开他的宿舍门口。他住了一间仓库大的小房间,这根本不能称作是寝室,他只是在纸板上筑了个巢而已。当冬天到来一切都变得寒冷的时候,他靠繁星与冬雪取暖。
他将吉他包拉上,将还散发着温度的电线捆在一起,搁在桌上,他呆滞地望了一会儿自己的书桌,突然又想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的四方形东西,上面写着:一次性手套。他将这个小物件放在了自己的书堆顶端,确保等某一天,有人进到这个渺小又狭窄的房间里时,当他们想要搬起他的东西时,他们能第一眼看见这个一次性手套,来负责搬他的东西的人就不必脏手:差生是社会的感染菌。
完蛋了。他呆滞地看着自己东西不多的书桌,失落地心想,这看起来一点都不酷。
这会让示阳羽失望的。
他停滞了一会儿,又拉开了他的电吉他包,他扯出里面的线与插头,将它与插座接上,他将这个老伙计抱在自己的怀里,让它填满自己空空荡荡的怀抱,他抱着它,感到一种没有意义的可笑安心感,当他绑着因冻伤而绑上的绷带的手指扫过弦的时候,他又把吉他抱紧了一点。
他想,这一天还是来了。
他经历过很多次联考。从中考的第一次开始,一直到现在高二的最后一次,他已经走过无数次他市,见到了无数个别的城市的学生,他们每一个人都如此不同。当他走之前,他会整理好他的所有书本,将他的东西收在平整的包装下,而当他活过又一次联考时,他会回到他的寝室,重新排布好他整理好的书本,打开他昏黄而噼啪作响的台灯,他会在灯光下画一种奇妙的生灵,伴着它的歌声入眠。当他最终躺在纸板上,破碎的窗户送来夜晚窸窣的蚊虫和穿堂的寒风,他便会暗自祈祷,忽视身上因为题目而受到的伤与濒临死亡的每一秒:——看啊,又一个岌岌可危的夜晚落地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不知是哪个反复出现的夜晚,黑暗里,一个声音发话了。
神说:要有光。
然后祂为他送来了示阳羽。
——如果不想被他人入侵领地,你需要创建一个自己的世界,里面只有你爱的一切,你在里面可以做真实的自己。你将真正的自己包裹在最外面,让它成为一层铠甲。所有为颐指气使的他我而动摇的自己都被包裹在里面,你的内里外翻,将弱点全部暴露在外面,这时你反而坚不可摧。你可以完全忽视他人的讥讽,让他人的利剑无法穿透你的甲壳,你可以站在学生会长的面前仅仅为了惹恼他而弹一首曲子,全然将他严重的厌恶和不耐烦当成另一种褒奖。你曾以为自己坚不可摧,因为连死亡都不再有能力刺穿它。但他爬了上来,他走到你的森林深处,惊起几只胆小的梅花鹿。他像一个大剌剌的异乡人,背着弓箭和一身披星戴月的笑声,他像剥花生皮一样轻轻松松地将你淬火冷却锻就的盔甲拆下,坐在你的身边。那时你突然意识到,你给予了这个人伤害你的权力:你让他进到了盔甲里。而从此以后你的盔甲也是他的盔甲。
而现在,琴且歌该如何对示阳羽说明这一切呢?他呆呆地望着空白的墙壁,他想起自己曾在整面白墙面上画过的古神,后来他被别的学生告发了,跪在地上重新漆好了这面墙。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捡不出任何完整的词语为它贴上标签。他卑劣地用他破碎而怪异的引力吸住了了示阳羽,仅仅是因为他想要逃离,他想将他的内里翻回去,而不用再将那些五脏六腑展现在所有会对它们呕吐的人面前,那个一直被藏在黑暗与拥挤的棉花里的受他我压榨的自己也该见见阳光。
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方想得那么酷。
示阳羽值得一切快乐与美好的东西。也许当他死去,夜莺都会为他编造阶梯,他可以踩在无花果藤上走到上帝面前,当他低下头时,没有人觉得他在忏悔:因为他必定是在接受花冠。人们将污秽的东西涂在他身上,指望他自己净化它们,甚至进一步净化他们的人生。但示阳羽不该得到这些,他应当听最美妙的吉他,看最美丽的风景,当他看到海面有海豚跃出,阳光都为他柔软。当他看到示阳羽的侧脸上轻轻抿起的嘴角,他都想用自己的一切驱逐那些黑暗:那不是应该垂下的弧度。
现在琴且歌占用了对方的时间,用卑鄙的手段让对方留下,他审视自己给示阳羽留下的形象应是如何:他仿佛立起了一个怪异的巨人,它无所不知又充满神秘感,刀剑砍向它的时候,它不会流血。但事实是他一点都不神秘,他只是个如同任何一人一样——甚至不如任何人的人类,当他抱着吉他站在屋顶时。他看着整片城市亮起的灯光,他看到了无数线条,它们坚定地从所有人的身体里延伸出来,指向光明而具有方向的远方。而他只是一个问号,一个不知所措的遗迹:世界没给他的箭头留一点可能性。
他收好了他的吉他。
他跪在了窗前。
他虔诚地忏悔:上帝啊,请原谅我。我是一个罪人,我杀死了我的家人。我抢走了您的信使,用我的残羹剩菜招待他在人生见到的我。愿您带走我时,给予我应受的惩罚,将我送至最深的地狱,我在那里永远不得苏生。
突然坏音霹雳,电闪雷鸣。暴风雨降临,骤雨打翻他破碎的窗户。琴且歌笑了:不再有时间留给他熬夜,第二天还要前往联考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