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如果我们要谈论,我们要率先谈论什么呢?
口琴:爱情,人生,诞生,意义。似乎我们也拥有很多种可以讨论的东西,当生活走到某个节点,一切都变得具象化了起来,所有的齿轮开始运作。
吉他:死亡。我们先谈谈死亡吧。
口琴:为什么?
吉他:你知道多元线性宇宙吗?
口琴:你这是想和我聊平行宇宙吗?
吉他:并不是,关于平行宇宙的事我们可以之后再谈,虽然觉得你不太可能对此一无所知,但我问你也只是保险起见。
口琴:既然在提及死亡时突然说到多元线性宇宙,那么你的意思是这无可避免咯?
吉他:至少在一个宇宙中已经达成,那么我们就拥有了谈论它的权力,只是在对世界征询一个得失而已,其实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话题。
口琴:不愧是你。那么你想谈论死亡的什么呢?是死亡的过去,死亡的现在,还是死亡的未来?
吉他:那得问你了,我问的也只是宽泛的问题,就你对于死亡的看法来说,在三者之中总有偏向吧?
口琴:有意思,你这是想看穿我吗?
吉他:有必要吗?我们俩都多少年了。
口琴:那我们谈谈死亡的未来吧。
吉他:啊,是指本源世界观吗?
口琴:对我来说主要是本源世界观啦,不过对你而言也有不少位面是这样的吧?死亡之前有征兆的毕竟是少数,而死亡的现在我不是很想听。
吉他: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也经历过吗?
口琴:也许吧,我就是不太想听到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的感受。
吉他:小心眼啊!
口琴:你就喜欢小心眼。
吉他:我可不就喜欢小心眼嘛。
口琴:那么关于死亡的未来,你是怎么看待的呢?
吉他:你是指对对方的吧?
口琴:自己死后哪还能在乎未来,我怀疑你在故意耍我。
吉他:怎么会呢,看,有时我们还活着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捏造自己的死亡,并且思考死亡之后的一切,这对于自己的死亡来说说不准也是一种“死亡的未来”。更何况多元线性宇宙存在在这里,我们更没有理由不去相信它不是某个世界的真实。
口琴:确实如此。不过推导自己死亡的未来其实并没有意义,因为人本身已经死去了。现在对答案也并不重要,因为对于死者来说那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吉他:那么从我开始。你死亡而我还存活的未来,我的感觉是“没有希望。”
口琴:你是说绝望?
吉他:并不等价。绝望是我彻底没有任何想要做的事情了,在原地混吃等死,你死后我倒是乐得逍遥,满世界跑,在公园里弹电吉他,看到漂亮的妹子还能吹声口哨。
口琴:那你倒还看着挺开心哈?……嗯,所以不是没有任何想做的事而是没有更想做的?
吉他:我开心你个二胡。与其说没有更想做的事,不如说是在做这些事的过程中,你让我直接死我也无所谓,当一个爱好成为了可有可无的东西的时候,对于人生来说那种东西就没有拯救和希望可言了。
口琴:我活着的时候不是这样吗?
吉他:……你活着的时候,我似乎就可以为了它们挣扎一下,为自己争取什么仿佛成了一件比较正当的事情。再说了,你活着的时候,至少爱你这一点是不会别人喊停就停的吧。
口琴:…………你有时候真的很突然。
吉他:你指什么?
口琴:没什么。……但你这么一说,却让我感觉也许你过得其实并不快乐。
吉他:和你在一起久了,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快乐什么是不快乐了。在遇到你之前我快不快乐也不得而知,但是我明确地知道,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你了,哪里都不会有。所以希望也不再存在了。
口琴:……抱歉啊。
吉他: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过,所以道歉就免了吧。
口琴:……行。如果说你关于我的死亡的未来的感受是没有希望的话。我关于你的死亡的未来的感受就很复杂了。
吉他:怎么说?
口琴:因为你的死亡原因各不相同,我大多数都是跑去救人吧?
吉他:真令我意外,原来你有自觉啊?
口琴:……自觉还是有的。总而言之,光我记得的你的死亡就有死于体制,死于自杀,还有死于迫害。
吉他:死于体制和死于迫害不是一种东西么?
口琴:倒不尽然。死于体制我无能为力,因为社会不能错,错的是我,所以我只能为你吹一首曲子,那种感觉是“遗憾”吧。你某次死于迫害我灭了一个城,那次是“愤怒”。而你的自杀……
吉他:……关于这个我得对你道歉。
口琴:什么?
吉他:抱歉,我一时冲动自戕了,仅仅因为我不堪精神重负。但现在看来那种行为毫无理智也并不冷静,我应该冷静下来的。
口琴:……你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
吉他:……我不知道,但总会有方法的。能不崩溃就不崩溃,总有能使的方法,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口琴:……我倒是更希望你别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你一直绷着神经不累么?
吉他:总之那导致的结果非常恶劣。
口琴:……那次是彻彻底底的“绝望”呢。要不是有奶昔那根救命稻草,我可能早就跟着自杀了。
吉他:那不是你的错。
口琴: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我的错。
吉他:……闭嘴。
口琴:所以关于死亡就这样吗?
吉他:暂时如此吧,如果有什么想起来的可以再提起来。
口琴:我们下一个谈论什么?自我?
吉他:不错呢。
口琴:但是下次谈话再说吧,不早了。
吉他:该睡了。
口琴:那就,晚安。
吉他:晚安,做个好梦。
玫瑰:今天我们来谈谈人类。
信:愿闻其详。
玫瑰:你觉得人类如此乐此不疲地追求欲望是因为什么?
信:从根本上而言,其实大多数人都不具有自己正在做些什么的意识。或者说,他们没有考虑过自己在做的一切从最开始源于什么。
玫瑰:如果按你这种说法,那倒是挺有意思,所以一切以为自己目的清晰的人类,实际上根本不知道那些目的到底诞生于自己的什么吗?
信:也不能如此一概而论。人类中存在一些清晰的思维,他们曾试图刨根问底人生的意义,最后得出了当有的结论。
玫瑰:当有的结论?
信:生活本就毫无意义。
玫瑰:真是个过于狭隘的答案,不过这确实很有你的风格。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根本不如你所想,对于大多数人类而言,他们没能拥有最终有意义的那个东西,所以生活无法成为他们的工具?
信:其实这两种说法并不冲突,不如说其实相辅相成。工具是达到目的的途径,如果无法认知目的,那么将工具误以为是自己的目的也是人之常情。
玫瑰:……
信:……
玫瑰:……原来如此,你可以停下了,你的这副模样还真是罕见,这虚伪、傲慢又无趣,人类喜欢你这个样子的什么?
信:当然,对于不同的人也要展现出不同的样子,对于同等阶级的人需要表现出同样的矜持,对于平民阶级的人需要展现出仁厚的施舍,这是我作为区区一个蝼蚁的最为基本的生存法则。而虚伪自然是建立在您知道我的真实上的,真实的模样不符合社会的认同,自然得不到认可,也就无法获得生活下去的立足之地。当然,这种生活的河流正是我渺小低下的证明,您自然不必介意,虽然对于您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我有些微的吃惊,当您走过来对我说您想要看看我平常是如何伪装自己的时候,我一时之间有些无所适从。
玫瑰:不过是一时兴起。前一段时间我在街上碰到你,就连我都替你感到疲惫。人类对于别人的要求很高,对于自己的要求倒是很低。
信:这是人类的天性,每个人都无法逃离。
玫瑰:你在把这种行为正当化么?
信:如果这并不正当的话,您就会少去十足多的乐趣了呀。
玫瑰:……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不过我逐渐开始觉得无趣了。
信:因为总是千篇一律吗?
玫瑰:能够坚持不被击垮的人太少了,游戏总是在一瞬间就结束,当我夺走他们身边的所有东西,他们就逃跑了,连努力争取的想法都没有,你们的种族性懦弱真是可悲。
信:当一种品质成为了民族共性的时候,人们却选择用贬义形容它的理由也很值得推敲。
玫瑰: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劣根性,同时不愿意接纳他人的错误。就如同我所说的,你们人类对他人的要求很高,对自己的要求倒是很低。
信:事实确实如此,因为人都有自我保护的趋势。
玫瑰:你为他们找的借口倒是好听,靠他人的勇气和勤劳去满足自己的懒惰算哪门子自我保护?
信:因为勇气和勤劳都是可怖的事情,至少对大多数而言是这样。如果能够有他人去完成这件事,那么自己身上的风险便小了,事情也解决了,那么就不需要自己去烦忧,看起来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玫瑰:自然,本性,你可以这么说,但是如果你们都遵从这种低劣的本性,最后不就是灭亡?虽然对我而言这是一件乐于见得的有趣的事情。你是为了什么才喜欢人类的?
信:我并不喜欢人类。我只是接受了他们,我知道他们会做什么,会为了保护自己做出怎样的事情来。因此我便不会为他们的任何行为所愤怒。
玫瑰:只是很无趣。
信:只是很无趣。还是与您相处更令人心情愉悦一些。
玫瑰:……正好,新年的钟声响起了。
信:我绵长的生命又获得了新一年的批准。
玫瑰:是我的批准,你们人类的法历一无是处,不要再往他们脸上贴金了。
信:诚如您所言,新年快乐。
玫瑰:与其和我说这些没用的,不如掀开你的钢琴盖吧。
信:那是自然。
*高脚杯撞在一起的声音。
今年冬天的第一天,你疯掉了。在那之前的那个秋末,我只知道你又跑了出去。我都能想象到你会是什么模样:拎着你不怎么离身而没有任何装饰的实木手杖满城晃悠,用上上个世纪的方式和人说话。你不太熟悉现代的生活,我甚至怀疑你到底能不能看懂地铁是怎么坐的,其实你大概也看不懂手机和液晶告示板,可你还是一个人出去了。你深居简出,是个不怎么动弹的人,我知道多半是西蒙那个臭眼镜又和你说了什么,对你来说那些事就是一切,所以你愿意去那你并不想踏足的现代深渊再走上几遭。但无论你是出去还是回来,你都从来不和我说,我知道那是为什么。
当时我并不在家,你知道的——不,你大概并不知道,因为我对你也什么都没有说。总之,你知道我讨厌臭老头,我那次出去玩,不巧撞上了臭老头的蚂蚁,气死我了,但最后我还是成功跑出来了,没让臭老头动我一根毫毛。你看到了吧,你总是费尽心思想搞清楚的一切,我都能挥挥手就搞定。
但我回去之后,把那古宅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你,我倒也没有很在意:反正你总会回来的。我把书扔的到处都是,因为你不在,厨房也完全失去了它的作用,倒也方便了很多。我等了一个多月,别说回来了,你连封信都没给我写,把我给气的。我当时觉得你搞没搞清楚你自己的身份,只有我抛弃你的份,没有你反过来丢下我的份,你怎么可以在我不在的时候偷偷跑去别的地方,然后再也不回来?我气势汹汹地立刻溜达去你在的地方,后来我才发现那是个精神病院,你被绑在一张床上,注射了差点就能将你们这种脆弱的东西随便致死的药物,要不是你有无限长的寿命,你多半已经死翘翘啦。
你原本并没有挣扎,看到我出现在门口,你才开始试图挣脱,被绑住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以为你认出我来了,结果后来发现你那只是本能想逃离有人的地方。我当时没能明白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情况,但我下意识把你给偷了回来。可你真的疯掉了,等我把你身上的那堆破烂解开,你嘴里发出没有意义的低吼和嘶哑的叫喊,像做贼似的躲着我,头发和衣服乱成一锅粥,我非常讨厌你这幅丢人的样子。我见过的疯掉的人多了去了,每个都让我觉得好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疯起来却令我恼火的家伙:你冲我发什么脾气?你从来不冲我发脾气,我还想冲你发脾气呢,你怎么能在我不在的时候跑出去给那些虫子欺负了,你完全可以等我回来!至少我能给你撑腰,它们怎么敢欺负你?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我只能把你关在房间里,把门和窗全部封好,再任由你砸东西。我本想着你太容易伤到自己,你本身就笨手笨脚,后来我一想,你都不会死了,这些也都无所谓了。
我不在的那段时间和外面完全断了联系,所以倒是对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没有任何头绪。我跑去美国找西蒙,他托着下巴很无所谓地看着我,对我说:你给他的东西,可惜了。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气得我撅了他一架眼镜。他从容不迫地又拿出一副戴上:你跟我发什么脾气?我就对他大喊大叫,他听我叽哩哇啦半天,吐出来一句:这不是他想要的么?我只是给他铺了路而已,这是我对待最为仁慈的人类了,他不来感谢我,你还跑我跟前来对我大放厥词?
我觉得西蒙是想气死我成为占据更大的一部分,我才不会让他得逞,更何况和他发脾气也没用,这都是你自己的错,一百多岁的人类还照顾不好自己,你这就叫活该,你懂么?你是我选中的玩具,你这么随随便便就被搞定了,开什么玩笑?反正我问他发生了什么,跟我说说,他对我说:你这么好奇,为什么不直接回去本体读一读我的记忆呢?这正是个好机会,你的累赘也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做的也不怎么好。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我确实没像他一样专心致志地搞事:我和你玩了不少,因为那些真的很有意思,所以我倒也没兴致扩大范围。不过我觉得他这么说纯粹是想要气我,看我跳脚让他开心,我要是真听了这个臭眼镜的灰溜溜地跑回去,他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我才不会如他所愿,更何况你还在那里,不老不死地发着疯,理智崩裂。
其实我完全可以让你重新恢复理智,这种事情对我而言轻而易举。就算是让我说句真心话,我也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是最好的。这么多年,我也确实是第一次撞见你这样的家伙。你记不记得我和别人谎称我是作家的时候,我最喜欢说的那句话?我总是说:人类是世界的最高杰作。当然了,这是一句彻彻底底的谎言,人类也就只有垂死挣扎的时候比较好玩,其余的时候他们只是没什么用的蛆,但是你是杰作。虽然我曾经差点杀死你,我把你的内脏掏出来,头往墙上撞,告诉你这就是能取悦我的一切。可你完全没有恨我,甚至没有挣扎,你只是艰难地抬起了你的手,整理了一下领子,对我说:哎呀这真是,因为这羸弱的身体,让您看到了失礼的一面呢。那时我便明白了,你是不一样的,想必你在那个大堂里,与我隔着那么多人对视的时候,你也知道我是不一样的了吧。真是怀念,当时半个北美都还是我们的领土,王尔德那个小屁孩都只出了几本小书,出的还没我多;而你甚至还不是一个教授,手上拿着一本约翰·拉斯金的《建筑的七盏明灯》,虽然很快,你手上的书就换成了我的《世界是手中的骰塔》;当时我还留着长发,穿着矫揉造作的贵族服饰,在大厅角落和人干杯:大英帝国万岁!
——所以,我完全可以让你再陪我更长时间,就如同我说的,你是最好的。当我拿起小提琴的时候,你完全明白你需要在钢琴上弹奏哪几个音符;当你在阁楼的圆桌上摊开一本新的书籍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又要给我整点你们人类搞出的小魔法来让我开心了。但我如果要让你重新恢复理智,将你变成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样子的话,你知道,你就得失去那些你了解的东西了,你们人类就是这点麻烦,精神能承受的东西达不到无限,你明明一开始就知道,但你还是毫不犹豫地一步踏进了这个泥潭。你看,你辛辛苦苦收集而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信息,假如现在我想要你陪我,你就全部得丢光光,你根本没有选择权。反正你也不会冲我生气,你就算真的知道了来龙去脉,你也最多无奈地笑一笑,然后说:那我便再去这世界上走一遭吧。
但这次我没这么做。你可别对我指手画脚的或擅自感动,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被西蒙差遣出去调查那个我们留下的崽种,我还替你代课?你还给西蒙和我写了遗书,给我气得头都要炸了,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连你在苏格兰场被人骂了都一清二楚,你还给我写遗书,我看你是活腻了,你以为我会让他们动你?——好吧当时确实我不太在乎,那就算了。那段时间我们没见过面,好不容易事情结束了,我去你家找你聊天,结果那天晚上你大发雷霆,锁了门在里面砸了一整个房间的东西,因为砸的力气太大,你手腕都脱臼了,还是我给你掰回去的,你痛得整个人都虚脱了,瘫在扶手椅上,脸上都是冷汗,你单手扶住额头,手掌挡着自己的脸,嘴角还挂着永不剥离的笑意对我说:我的大脑多半出了些问题,您大可以离我而去。我只觉得你开始往更疯狂的道路上前进了,也就是说,你变得更有意思了,但我也是第一次发现,你所追求的一切对你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你看,人类最恐惧的就是痛苦了,你们就是这种趋利避害的生物,看见玫瑰就说美丽,看见蛇就说恶心,当感受疼痛就会逃跑,当感到悲伤就会崩溃。就算是你,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也绝对不会想要去无缘无故折磨自己。所以我对你说,人类的痛苦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东西,因为他们无比弱小却又厚颜无耻,擅自对东西划分所有权,当有别人抢夺的时候,他们大喊这是抢劫;而他们自身去掠夺的东西的时候,他们又洋洋得意地说那是自然赋予他们的权力,我喜欢看到他们颜面尽失,尊严扫地,匍匐在地上臣服,失去所有洋洋得意的尊严。
明明是你们这类下等生物最为恐惧的东西这么立在你的面前,你却还是没有逃跑,就算那两个警探让你意识到了你们这些小东西能做的挣扎,以及能够拯救的东西,你还是选择了我这边,不是么?很多人不得不面对是因为他们别无选择,如果有更安全的路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必定趋之若鹜。我曾经以为你也是这样,只不过你更为有趣罢了,因为你是顿悟了一瞬间真实的人,受人类自己创造出的苦难驱使走向了这条道路,但是他们给予了你可能性,你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两条路:一,回去表世界去,做你虚伪的上流人士,既然那个警探告诉你,人和生活还有希望,你就可以为此努力,你总会为了一些没必要的东西拼尽全力,这是你的弱点。二,一切如常。但你还是选择了后者,回到了我的身边,承认吧,无论你幼年时是否被社会改变,你骨子里都是我们这边的人,这永远都是你的本质。无论通过什么途径,你都将对我们的世界产生无尽的渴望。我见过无数崇拜我们这侧的人,有人是因为信仰、有人是因为迫不得已,当然,更多的都是为了金钱和地位。但你都不是,你是因为好奇。你庞大而纯粹的好奇心战胜了大多数人被生命要挟的行为,你果然是最棒的。
——所以我没有这么做。就算我这么做了,你也照样会再一次走上这条路,因为这就是你对我的爱的表现形式。……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看来你这谦虚的家伙也确实有狂妄的地方啊。
我在书房看了两天的书,等到你砸东西和嘶吼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最后停止。我把袖子卷起来,开了我房间门的锁,你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怀里抱着我的一个枕头,脸埋在里面,看起来大概是终于疲倦知道休息了。就算疯了,你也知道什么是你亲近的东西,是不是?我看了看,你砸了我的花瓶,毁了我的画,你真是好胆子啊,亏得我早有预料,把小提琴给拿出来了,你要是敢砸了我的小提琴,我就立刻清空你的记忆,让你重头来过。
你对我开门的声音没啥反应,所以我就走到你的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你没醒,这倒是很难得,以前我想半夜吓吓你比他妈的登天还难,你睡觉太浅啦,玩起来都没啥意思。我本觉得你们人类都喜欢点仪式感,要不要给你象征性地见点血,才有点死亡的实感,最后我还是觉得:算了吧,这倒也没啥意思。我搂住你的后颈,把你脑袋掰起来吻你,轻轻拿走了我之前给你的东西。你的嘴唇是凉的,马上又要变冰,我看着你蓝色的眼睛,心想这就是和你最后一次对视了。
就在那一天,你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我抱起你,将你未寒的尸骨埋葬在我院子里的苹果树下,我已将送你的礼物转赠给它,它会在这里一直伫立到我们真正到来。当再过个千百年,有人类路过这棵古树时,他们将不会知道你在那里。
后来我又在这里多待了些时日,大概有个上百年,每一天都没什么太大意思,我出去游玩,有人拽着我的裤脚哀求我将他们的东西还给他们,也有人对我开枪为他们的死亡画下荣耀的句点。我失去的东西倒也没见到你们还给我,我看见的死亡倒也荣耀不到哪里去,我看着他们痛苦,都不觉得有什么有趣,我希望他们更痛苦,更痛苦,我要看到他们生不如死,填上我心中的那个空洞。
又有一天我一时兴起,终于进了我很久没进的阁楼,里面的灰大得要死,你们的世界真的该改善了知道吗,等敬爱的祂到来时,这个世界才会迎来真正的拯救。最后我在阁楼的角落里看到了我的小提琴:我确实很久找不到它了,毕竟也没有拉奏的兴趣。它的上面不知为什么长出了蔷薇,枝条缠住它,荆棘的缝隙里开出了花。我就是在那一刻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思的,但是要是你看到,你必然会夸奖它一番,你总是喜欢美的东西。
说了够多没用的东西,但我其实只是来和你说一声,我要回去了,你们人类越来越无趣,我这样品味高雅的人,在这地方也找不到自己的乐趣了。所以我要回去了!这破地方就留给西蒙吧,反正他喜欢,一直在这里待着,虽然认输很不甘心,但这次确实被他赢了一局。
……但至少你给我记住,就算星河流转,日月变迁,我不再是我,我依旧会稍作停留,将那些书读给你听。
我知道他。乍一看,他确实是个典型的官老爷,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也这么认为。他拥有一种矫揉造作的、拿腔拿调的气势,举手投足都显露出一种根本没必要的矜持与做作,虚伪的笑容挂在脸上。上流社会不都是这样的吗?嘴上说着能开花的漂亮话,每一个字却又供给出虚荣的力量,他能把人吹上天,那他在乎别人砸到地上之后的模样么?那狭窄的肩上什么责任都没扛上。倒是有不少人羡慕这无事一身轻的快活,只要付点钱,献祭一些对他们来说没有轻重的道德感,换来个舒舒服服的日子,倒是一场颇为结实的美梦。
但如果现在你让我说,我自然不会和你说:我依旧抱着与之前相同的看法。你别那么看着我,谁都没有能一眼看穿一个人的力量,更何况是那个家伙。虽说我依旧对他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厌恶至极,要我和他多做相处,那我自然敬谢不敏,但他的那些油腔滑调的批话倒也融着几分真实,当他说:我需要你帮我个忙。那多半是最为荒谬的谎话,但他如果说: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来找我。这反而成为了他口中最为沉甸甸的实话。我对他说话几分真几分假没有兴趣,你就算把能够判断这个的能力给我,我都会转手把它扔进垃圾桶,这确实并不重要,对他抱有戒心就可以了。
那件事结束两年后的某一天,并非出于这家伙刻意的邀约的情况下,我偶然在火车站遇见了他,他没戴着他的礼帽,但依旧撑着他的手杖,那本来毫无意义,只是他们那种人用来彰显自己的身份的一种道具,但他那天却撑着它,像是那就是他站立的支柱。这倒并不奇怪,他身体羸弱地像所有为人侍奉的权贵,真正奇怪的是,他脸上没有挂着那副令人讨厌的笑容,他闭着眼睛,似乎在休息,眼眶下挂着黑眼圈。我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我倒是没有想要主动和他打招呼的兴趣,更何况他似乎并没有看到我。但这种微小的奢望在区区两分钟之后破灭了,他睁眼看到了我,又挂上了那个笑容。他说:卡米诺先生,您贵安,真是意外的相会,让您看见了失礼的样子。我便问,你这不像样的样子是怎么回事。他犹豫了一会儿,我皱起了眉头:我知道这幅样子,他纠结说辞的时候都会这样,这说明他在试图对你说实话。最后他说,昨晚睡眠不佳。
我便知道事情不止这样,要说睡眠不佳,想必他离我还有些距离,但我也没有追问:他能到达这个地步,他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犯不着由我来担心。我不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他慢慢地踱回他原先站的地方。我看到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孩子试图趁他不注意摸走他的钱袋,我皱了皱眉,但没有上前,因为很明显他已经发现了,他注视着那个孩子拿走了他的钱袋,像泥鳅一样滑进人群中消失不见。但他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口袋,抚平自己衣服的褶皱,一如既往地傲慢。
自那之后又过了三年,他再也不对我做出邀约,其他人一起出游的时候,也不再见到他的身影,他倒是会写信:卡米诺先生,绝非我不想与您一同出游,但我的生活出了点变故,恐怕无法与您多相处了,我对此深表遗憾!复杂而繁琐的礼仪让我头疼,但这家伙每封信的开头都要这么写上两句,令人头大。我便意识到这家伙兴许不是真的失去了兴趣,但是无论发生了什么,能摆脱我倒是一件好事。头两年圣诞节,他会托人送来剧票,后几年,他便送奇怪的物件,我看了半天分辨不出,觉得他脑子多半真的坏了,就找了个盒子收了。
罗文拧开大门,长叹一口气扯开了自己的领结,他把自己装着一本沉重的北欧神话的包随手甩在了大厅的角落,帆布包带着里面的硬壳书击中了大理石的柱子,发出了沉闷的声音,他心想,人类果然很有意思,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欲望总是可以互相伤害,他们互相攻击,发出血与惨叫的声音。而实际上,他们连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都不明白。为了那些他们想要的,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牺牲别人的生命,而为了自己活下去,他们又能轻描淡写地牺牲自己想要的。这种性命的鄙视链可笑至极,但鉴于他从此之中汲取了欢愉,他倒觉得蝼蚁的互相伤害也有了那么点可谓的价值。
但他转念一想:性命似乎是该有鄙视链的,虽然那些人并不配拥有。但那确实又存在,因为鄙视链的顶端,生命最贵重的人类,就在他马上要前往的地方。他打了声响指,试图清理一下他许久不在而应当积灰的府邸:出外奔波太久,他的骨架都要散掉,外头的人似乎都失去了趣味,只有一个人永远可以令他拥有无尽的新鲜感。
他扯开嗓子喊:“格林——”指望得到一声回应:他有百分之两百的自信心,格林不在自宅中,这位总是面带笑容的神秘学教授只有在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到处奔波的时候会回到他那个庞大而冰冷的宅子里,那里有金钱,有地位,有需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所需要的一切,但是没有格林想要的任何东西。而他恰巧一向对格林的行踪了如指掌:就算对方在深山老林没有信号的破烂地方,他也照样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对方给刨出来。然而这一切在这一刻似乎发生了一些意外——照理说格林最近没有事,当是撑着他寸步不离的手杖在他家的城堡附近溜达才对,但他喊这一声居然没有得到回应,他略有些不快地挑了挑眉毛,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看来临时的怒火不至于将他的理智吞没:他所寻找的人影就在他熟悉的书房内,坐在他的一把花纹繁复的实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本属于他的旧书。他这才意识到这个书房的书似乎被清理过了,不仅仅是书房,刚刚他试图打扫的厅堂,似乎也十分干净,只是这个房间尤为明显。原本堆叠在地上的散乱抄本已经被按照首字母整齐排列在书架上,对方的手上是一本古老的童话,久到他记不得是哪个年代他搜刮而来的。没有回应仅仅是因为对方陷入了沉睡,他才意识到自己竟有些想他,这无法剥离笑容的东西是属于他的,别人没有资格抢走,他本觉得自己应当毫不在意,但当他想到,如果自己不在了,如果罗文·弗洛雷斯这个皮囊化为无物,这朵在他的花园里扎根的玫瑰又不知道会怎么样,会被他人连根挖走吗?还是挥舞着他没有力量的尖刺,试图赶走侵入他花园的敌人?又或者,一切比他想得还要平淡:他的花只会枯死在这里?可这是一朵永生花啊,它连死都没法做到。
他轻轻拉开对面的椅子,在这个小圆桌的另一头落座,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量洛佩兹教授的睡脸,他心想,他们可真没意思,都不会死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多东西?食物、睡眠、休息。这些明明都可以丢弃了,就像他一样,无休止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只要走到极限,只要让血与骨骼自己修复就好了——他们已经无法死去了,这是最大的恩赐了呀!可格林不是,这位蓝发的教授还是经常撑着他的手杖四处与人交际,慷慨地给出他拥有的财产:他学识渊博,谈吐不凡,什么高校都愿意给予他足够的金钱换他一次讲堂,那些资本都被他视若粪土一般挥霍掉了,仅仅是一些没意义的社会周转,他有时候没来由地不甘心:你明明已经不去在乎这个世界了!你不是要来到我这边吗,为什么又在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格林便说,有什么不好呢,你追求的一切在我身上都能得到实现。他想想也是,所以不再询问。
罗文虽然心生不快,但也没有叫醒对方,不过格林睡眠不好,脑子曾经出过点毛病,有一点动静就容易醒,他拉开椅子的时候对方已经将醒未醒,他看了两分钟不到,格林已经睁开了眼睛。
“弗洛雷斯先生。”他从起床到清醒似乎不存在过渡,睁眼就带上了完美的笑容,这倒是罗文喜欢的一点:格林·洛佩兹似乎不存在破绽,只要他面前有人类,他就永远无懈可击,“您回来了,出外游玩可还愉快?”
挺有意思,他听到自己说,我去玩了个痛快,不过还是觉得差点什么。
“是吗。”格林说,他把童话合起来,走到书架旁边放了上去,罗文想象这个习惯了被佣人照顾的身躯拿起扫把,一点点地扫去他这大得过分的古宅里的灰尘,又拿起抹布,一点点地擦去上面沾染的痕迹,罗文看他做事慢条斯理,井井有条,又透露着一股没什么必要的矜持,但他离开的时间如此之长,让做事这样慢吞吞的格林,都打扫干净了这个屋子。
“今晚我们玩什么?”他假装不经意地问。他看到格林的手在书架上停顿了一下,又很快地继续抽了下来,他仿佛看到这个男人周围的空气都活跃了起来,他感到心满意足:这才是他最喜欢的人类该有的模样,永远追求,永远年轻,又永远疯狂。格林的双眼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激烈的狂喜,双手交叉搭在自己的下巴下,他似乎脑内拥有无数想要探索的谜题,但又像一个等待教导的空空白纸,他问:“您有什么准备吗?”
于是他便笑了,他看着格林撑着手杖慢慢地走到一边,从不起眼的茶几上端起一壶凉茶倒了两杯,于是他说:“那可多了,你愿意陪我吗?”
“我恨你。”吴根深皱着眉头靠在门框上,他挑剔地打量着里面正在收拾东西的人,满脸写满了厌恶,“我希望你他妈的记清这一点,我完全是看在琴且颂的面子上来帮你这个忙的。你他妈真的连根绳子都买不起了?我知道你无能,没想到你无能到了这种地步。”
“那可谓是倾家荡产。”琴且歌快活地笑了一声。他和吴根深压根不算熟,对方甚至恨他入骨,但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他得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好,可他连基本的绑好自己书的尼龙绳都没有。只能迫不得已求助于对方。
“那你每天都吃什么狗东西?”吴根深已经是单纯地在好奇了,“一个馒头都比一条绳子花钱。”
“营养液,老兄。”琴且歌挥了挥自己的手,让他看自己手背上的针孔,那上面已经千疮百孔,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孔,这让吴根深看得有点想吐,“学校配给,每天两包,爽过吸大麻,嗨过海洛因。回到年轻新形态,青春因你而精彩。”
“哈!”吴根深发出一声觉得荒谬的大笑,营养液!他是真的对他说出了这个词吗?吴根深对这种搞笑的侮辱制度早有耳闻,但他也没想到自己的生活里居然真的有他妈这么个他认识的人被悲惨地铐牢在了这上面,“你简直成了蛆,你怎么好意思?天啊我真的不懂琴且颂为什么会为了你这种毫无社会贡献力的倒霉玩意去死!”
“我也不懂。”琴且歌耸了耸肩膀。
“所以你算是终于意识到你活在这也是没有用的挣扎,不过是为自己可悲的人生增添可笑的勋章而已。开始卷铺盖准备滚回家做你的寄生虫了?”吴根深挑了挑眉毛,他看着琴且歌将他那堆没用的课外书收成一捆,又将他翻得破破烂烂的教科书给扎起来。吴根深百思不得其解:书读到这一步,为什么他还能做他的蠢材?他从来没见过什么人能把教科书读成这种破样子的,这是看了多少遍啊?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那真是喜大普奔啊。”
“算是吧。”琴且歌也不生气,他早习惯了吴根深这样说话:至少吴根深还当面对他说出来,在背后说更难听的话的人多了去了。他耸耸肩,最终把书全部捆了个扎实,将教科书放在了他那堆课外书上,蹲下去收他乱成一团的电线。
“你真无聊。”吴根深总结道,败兴而归。
“谢谢你的绳子。”琴且歌说,他特地转过去目送吴根深离开他的宿舍门口。他住了一间仓库大的小房间,这根本不能称作是寝室,他只是在纸板上筑了个巢而已。当冬天到来一切都变得寒冷的时候,他靠繁星与冬雪取暖。
他将吉他包拉上,将还散发着温度的电线捆在一起,搁在桌上,他呆滞地望了一会儿自己的书桌,突然又想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的四方形东西,上面写着:一次性手套。他将这个小物件放在了自己的书堆顶端,确保等某一天,有人进到这个渺小又狭窄的房间里时,当他们想要搬起他的东西时,他们能第一眼看见这个一次性手套,来负责搬他的东西的人就不必脏手:差生是社会的感染菌。
完蛋了。他呆滞地看着自己东西不多的书桌,失落地心想,这看起来一点都不酷。
这会让示阳羽失望的。
他停滞了一会儿,又拉开了他的电吉他包,他扯出里面的线与插头,将它与插座接上,他将这个老伙计抱在自己的怀里,让它填满自己空空荡荡的怀抱,他抱着它,感到一种没有意义的可笑安心感,当他绑着因冻伤而绑上的绷带的手指扫过弦的时候,他又把吉他抱紧了一点。
他想,这一天还是来了。
他经历过很多次联考。从中考的第一次开始,一直到现在高二的最后一次,他已经走过无数次他市,见到了无数个别的城市的学生,他们每一个人都如此不同。当他走之前,他会整理好他的所有书本,将他的东西收在平整的包装下,而当他活过又一次联考时,他会回到他的寝室,重新排布好他整理好的书本,打开他昏黄而噼啪作响的台灯,他会在灯光下画一种奇妙的生灵,伴着它的歌声入眠。当他最终躺在纸板上,破碎的窗户送来夜晚窸窣的蚊虫和穿堂的寒风,他便会暗自祈祷,忽视身上因为题目而受到的伤与濒临死亡的每一秒:——看啊,又一个岌岌可危的夜晚落地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不知是哪个反复出现的夜晚,黑暗里,一个声音发话了。
神说:要有光。
然后祂为他送来了示阳羽。
——如果不想被他人入侵领地,你需要创建一个自己的世界,里面只有你爱的一切,你在里面可以做真实的自己。你将真正的自己包裹在最外面,让它成为一层铠甲。所有为颐指气使的他我而动摇的自己都被包裹在里面,你的内里外翻,将弱点全部暴露在外面,这时你反而坚不可摧。你可以完全忽视他人的讥讽,让他人的利剑无法穿透你的甲壳,你可以站在学生会长的面前仅仅为了惹恼他而弹一首曲子,全然将他严重的厌恶和不耐烦当成另一种褒奖。你曾以为自己坚不可摧,因为连死亡都不再有能力刺穿它。但他爬了上来,他走到你的森林深处,惊起几只胆小的梅花鹿。他像一个大剌剌的异乡人,背着弓箭和一身披星戴月的笑声,他像剥花生皮一样轻轻松松地将你淬火冷却锻就的盔甲拆下,坐在你的身边。那时你突然意识到,你给予了这个人伤害你的权力:你让他进到了盔甲里。而从此以后你的盔甲也是他的盔甲。
而现在,琴且歌该如何对示阳羽说明这一切呢?他呆呆地望着空白的墙壁,他想起自己曾在整面白墙面上画过的古神,后来他被别的学生告发了,跪在地上重新漆好了这面墙。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捡不出任何完整的词语为它贴上标签。他卑劣地用他破碎而怪异的引力吸住了了示阳羽,仅仅是因为他想要逃离,他想将他的内里翻回去,而不用再将那些五脏六腑展现在所有会对它们呕吐的人面前,那个一直被藏在黑暗与拥挤的棉花里的受他我压榨的自己也该见见阳光。
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方想得那么酷。
示阳羽值得一切快乐与美好的东西。也许当他死去,夜莺都会为他编造阶梯,他可以踩在无花果藤上走到上帝面前,当他低下头时,没有人觉得他在忏悔:因为他必定是在接受花冠。人们将污秽的东西涂在他身上,指望他自己净化它们,甚至进一步净化他们的人生。但示阳羽不该得到这些,他应当听最美妙的吉他,看最美丽的风景,当他看到海面有海豚跃出,阳光都为他柔软。当他看到示阳羽的侧脸上轻轻抿起的嘴角,他都想用自己的一切驱逐那些黑暗:那不是应该垂下的弧度。
现在琴且歌占用了对方的时间,用卑鄙的手段让对方留下,他审视自己给示阳羽留下的形象应是如何:他仿佛立起了一个怪异的巨人,它无所不知又充满神秘感,刀剑砍向它的时候,它不会流血。但事实是他一点都不神秘,他只是个如同任何一人一样——甚至不如任何人的人类,当他抱着吉他站在屋顶时。他看着整片城市亮起的灯光,他看到了无数线条,它们坚定地从所有人的身体里延伸出来,指向光明而具有方向的远方。而他只是一个问号,一个不知所措的遗迹:世界没给他的箭头留一点可能性。
他收好了他的吉他。
他跪在了窗前。
他虔诚地忏悔:上帝啊,请原谅我。我是一个罪人,我杀死了我的家人。我抢走了您的信使,用我的残羹剩菜招待他在人生见到的我。愿您带走我时,给予我应受的惩罚,将我送至最深的地狱,我在那里永远不得苏生。
突然坏音霹雳,电闪雷鸣。暴风雨降临,骤雨打翻他破碎的窗户。琴且歌笑了:不再有时间留给他熬夜,第二天还要前往联考考场。
他花了三秒钟去想通这个事。“那是我的弟弟。”然后他便听见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平板而冷静,挤开看热闹的喧嚷人群,到达地上的尸体身边。他蹲下去看对方的脸,注意着不去触碰到他垂下的发丝,那张与他几乎极为相似的脸平静地睁着眼睛,无神地看着他。他听到有人说:天哪,是琴且颂!
“你他妈给我滚开!!”有人扯住了他的领子,将他推搡到了一边。这一切仿佛没能成功表达这位青年的愤怒,对方又狠狠地踹了他几下,让他彻底地从琴且颂身边远离。他看着这张熟悉的正在咒骂的侧脸,脑内开始慢慢地挖掘对方的名字:啊,是吴根深。有个有趣的名字,还有一个有趣的性格。
所有的声音变得模糊,他抬起头看天。天上连朵云都没有,他缓慢而艰难地挖掘一些问题,比如:我的吉他呢?它是他唯一的同伴,无论发生什么样可怕的事情,只要抱起它,一切就会变得安全,一切也都会变得不那么重要。
但吉他不在手边,一切都还重要。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捡一个烂掉的麻袋一样抬起琴且颂的尸体。脑浆混着血粘稠而恶心地滴在地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啊。他还听见救护车由远及近的声音。他想:这一切明明都没有什么必要了,琴且颂死了。离开去再也不用被他拖累的世界,需要的只有生活。他看着那具尸体,突然觉得那很陌生,这摊烂肉不过是他弟弟用过的垃圾而已,它没有动作也没有神采,只是个一动不动的恶心肉泥,仿佛是它吃掉了他弟弟的灵魂。他恨它,正如所有人恨他。
他的父母来到学校。他看着他们哭天抢地,看着他们对学校领导破口大骂,他站在一旁,像个全然无关的陌生人。琴且颂这个人真的很滑稽,他就那么一跃而下,当着他的面,他以为他死了父母就不得不爱这个哥哥;他的父母也很滑稽,他们以为他们什么都知道,或他们希望自己什么都知道,他们编纂事实来责怪他人;他自己也很滑稽,他以为这些都不算什么,但这些算所有事。他们一家都像是时代的笑话。
他想,这可太痛苦了,他可不希望有人得经历这个。
当时过经年,他在考场外遇见示阳羽的时候,他心想:完了。
“老琴!”示阳羽快活地喊他,他的声音满溢着重逢的喜悦,“我俩一考场啊,巧的呢。”对方和他嬉皮笑脸,身上洋溢着一种轻飘飘的快乐空气。
“哟。”琴且歌冲他抬了下手,再次见到示阳羽的快乐和即将伤害对方的疼痛混杂在一起,让他觉得自己的大脑狂风骤雨混乱无比,“天王盖地虎。”
“小谢一米五。”示阳羽飞速接上,他们俩对视了两秒钟,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他们俩击了个掌,示阳羽将包甩在一旁的课桌上,从里面拿出他的学生证,“上次你说要奏啥来着,说好了这次教我的啊。”
“上学歌。”琴且歌把自己的学生证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他没有带包,没有带吉他,也没有带书本,因为一切都没有必要,但是当他见到示阳羽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一切会多糟糕——他没想到开场第一场数学就和示阳羽撞在同一个考场,而他这副轻装上阵的模样怎么看都他妈太明显了,示阳羽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一边在大脑里编造足够具有逻辑的理由一边和对方胡扯,“你妈我前几天问一学生会的人借绳子,他问我:你能给我什么?我一看,这他妈是青野君啊,当即吓得拔腿狂奔,说不定我胳膊上还有牙印,我到现在都没敢看。”
“你还有如此曲折的感情经历,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示阳羽肃然起敬,“没事的,哪天你被他附身了我给你咬一口,他就出去了。”
“不过这次没吉他了。”琴且歌笑了两声,抹了把自己的头发,“我他妈背着吉他走了一半被学生会长半路截胡:琴且歌!你要拿那种不正当的无用器具做什么!”他随口胡编,学生会长压根不屑于和他讲话,其实对方连他名字都记不得。对学生会长来说他只是一只苍蝇,哪有人会特地去记住苍蝇是什么样的。但鉴于示阳羽对他们文竹的学生会长的认知比他还匮乏,他想他的胡编乱造也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吉他的事儿先不说啦。”示阳羽拍拍他的背,“走走,等考完了我们去恰米线,我有个松昊认识的人告诉我这有家米线超吊,这我还能错过么?”
他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口提议。但琴且歌察觉到了,在这洒脱逍遥的一句邀约下是示阳羽无理取闹的幼稚撒娇,他站在他面前对他伸出手,蛮横无礼地对他讨要一个承诺:你得活到考试结束。他非得把这些包裹得层层叠叠,藏在这些并不重要的话语底下:他实在是不擅长向他人要求些什么。
琴且歌觉得示阳羽真的也很滑稽,他以为他自己不值得那些,但实际上他问琴且歌要什么琴且歌都会给。给得起给不起,总之把能给的都给了就好了,至于要的承诺能否实现,那就不是他能管辖的区域了。他从不是什么善人,不在乎是否令人失望,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这点在示阳羽身上也是一样的。哪怕他死后示阳羽指着天骂他骗子,他自己反正已经死了,自然也乐得逍遥。
“下次吧。”但他还是说。失望是一回事,欺骗是一回事,牵扯到当面死亡就是另一回事了。正如他曾经所说:他可不希望有人得经历这个。所以他给示阳羽打上预防针,示阳羽过于聪明,怎么会听不出他的暗示,他甚至没有找些欲盖弥彰的理由:会被一眼戳破的东西没有意义。他害怕示阳羽质问他,好在他知道该怎么转移话题。他往示阳羽的背后看,看到了昔心歌,对方正安静地站在示阳羽的身后,打量着她自己的校园卡。他说,“哟,推理姑娘,今天也一样冷艳动人呢。”
“琴且歌。”对方终于施舍了一点注意力给他。她微微颔首,结束了她的接见。
他没忍住笑了出来,推了一把示阳羽的肩膀:“操,小姑娘可真他妈有意思,我真是爱惨她了。”他知道示阳羽明白他的爱廉价而随意,他对着一只蚂蚁都能说:我真是爱惨它了。所以他不会打破示阳羽与昔心歌之间的关系。
“拉倒吧你琴且歌。”示阳羽说,他看起来无懈可击,但琴且歌知道,对方不得不开始接受某个他暗示过的事实了:说到底,示阳羽又能做什么呢?这事无论如何都是死,“给你个机会你能一天求婚十次,成功九次失败一次,我还得准备九套西装当你的伴郎。”
“示阳羽你滚蛋。”他表面笑得开心,内心在惋惜地叹气:他走了之后,示阳羽亏损的快乐谁会给他呢?昔心歌能让他快乐地存在着,可昔心歌不能让他快乐地活下去。唉,崽。他悲切地想,爸很担心你。所以他曾祈祷:我希望示阳羽每天别整那些没用的,老讨好别人没意思,我希望他多吃一点,过得快乐一点,每天唱唱小歌,吹吹口琴,就行了。
哦。当他被坐标轴刺穿的时候,他又想,漏了一点,我还希望他别在意。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无比冰冷,那之下的血液却在燃烧,两种极端的温度刺激着他的头皮,让他感觉他全身都在为刻骨的疼痛而战栗。它们在逼迫他叫,而他屈服了,但当他张开口的时候,血液又涌上他的喉咙,他被呛得干咳两声,吐出来的都是鲜血。
神有没有让示阳羽多吃一点快乐一点他不可能知道了,但他知道示阳羽绝不是没在意,他希望是因为他许愿许得太慢,神才没有理他的。琴且歌艰难地抬起手指,他一点一点地弯起它,又将它一点一点地拉扯直,他像个被放慢的喜剧演员,动作夸张地表演好笑的节目:他在爬。像孑孓,像蠕虫,像蚯蚓,像可悲又恶心的一切。
示阳羽你得看懂我的暗示。他心想,看着示阳羽往他的方向就要迈步,他急得头秃:你不能过来。他在心里像哄小孩一样想,乖啊,再过一会儿你就看不到我了,你就不用感到烦心,一切都会像没发生一样,你不必在意。
他看到昔心歌拉住了他。
他松了一口气。
真好。他甜蜜地想,整个人都浸泡在幸福的海洋里,推理姑娘明白所有事。
这下他要做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他的身体很沉重,但他现在心情很轻松,他甚至想弹一首乌克丽丽庆祝一下,只是很可惜,他不会。他丢弃尊严向前一步一步尽可能地爬:他只需要离开示阳羽的视线就好了,一切就结束了。只要这样,他就不会给某个人带来悲伤,他留下的只有值得大笑的人生,人们在台下看着他谢幕,大喊:啊,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一部分!他真有趣,他真好笑,真是一出皆大欢喜的绝妙喜剧!
沸腾的血液冷却了,剩下的只有寒冷,所有的一切都在落地,所有的一切都在降温: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手指了,他也抬不起头来。呼出的空气仿佛都结了冰,他大脑糊作一团,想要略微清点一下自己的人生。他从头开始数:琴且颂是我弟弟,我赚了;我了解了有趣的世界,我赚了;我弹过电吉他了,我赚了;我认识了示阳羽,我血赚。这么一看他的人生剩下的只有幸福,他过了多么忙碌又快乐的一生,最后的句点尤其绚烂,他明明一无所成,凭什么可以这么幸运?
他低声又微弱地像白痴一样笑着,感觉有什么粗暴地拽起他的小腿,将他扔进了什么皮质的堆叠里,他意识到:他作为尸体被回收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右手超出去了,他感觉有什么力量折弯了他的手臂,将它塞进所有的尸堆。他感到疼痛,却习以为常。他只是想:靠,我的右手断了,我弹不了吉他了。
妈的这可不能给示阳羽看见,他还指望我教他弹琴呢。
他模模糊糊地想,听不见所有声音。他感受到心脏的跳动,它一点一点地停止。
声音之外
晁杭×唐棣
为防止原片剧透,我给个T7世界观……晁杭Alpha哨兵,唐棣伪Alpha实Beta哨兵。←我也不知道老遥为什么非要花是Beta,花你在我家却是个Beta,真鸡儿丢人,退群吧。
什么?原文这两人没有交集?你们还是图样啊。会有的。
非常狗血!!!超他妈狗血!!!难以想象的狗血!!!
这塔楼,谁他妈不认识唐棣就见鬼了。一部分人是因为他爹有权有势官大人壮,却不怎么屌他儿子;一部分人是因为这红毛挂着个不C不D的理论成绩天天在学校里拽得二五八万;一部分人是因为这人一脸Alpha中的Alpha样子却有个娘们兮兮的棠花味信息素;司空茂是因为这人是他同桌而且实在是烦出神经病;晁杭认识他是因为这人和他说过话。
和唐棣说过话不算什么很惊人的事情,上至像司空茂一般被唐棣如同老妈子一样追着叨逼叨,下至你打饭打慢了被排在你后面的唐棣踹一脚说一声碍事都算是和他说过话。晁杭的情况不属于两者之一,他个人认为,他帮唐棣装了个死根本不能叫作帮唐棣忙,硬要说的话不如说是为富强民主和谐文明的社会主义塔楼做贡献,在唐棣看来可能也不过是一个符合计划的棋子,可就算这样——客观上来说,他也许是在没有恶意上与唐棣最亲近的塔楼的人,没有之一。
晁杭听过不少唐棣的传闻,虽然大多数都是负面的,连他的好兄弟徐希哲都经常和他瞎JB吹吹唐棣的八卦。要嘛就是这人去过D区审查,要嘛就是这家伙一天睡十个Omega,听都听得有点烦。但是根据亲身接触他觉得唐棣并不算个太坏的人,人确实是如同飞短流长一般狂傲不羁还高高在上,但是唐棣三观是正确的,人是可以的。
在此阶段他们的接触实在可以说是少的可怜,虽说晁杭为了引出D区残党的假死曾经引起过轩然大波,但是塔楼都是小年轻,风头一过去就没人记得了。晁杭的朋友们依旧天天和他插科打诨,唐棣的眉毛依旧拧成一个川字一副全天下就我最不高兴的样子,再见到都不打招呼,好像是什么奇怪的默契。
那完全是一个意外。
虽然仔细想想并不算奇怪的事,张扬且官二代如唐棣,想要把他拉下神坛的人不在少数,那张脸还勉强算帅,莫名的STK肯定也是有的。唐棣行事作风加上除了理论成绩之外一水儿A的成绩单摆明了是个Alpha,再说这人也没对司空茂这个Omega以外表示有兴趣,所以吧。
所以吧,谁能想象他是个Beta呢。
张贴告示,学校广播。仅仅一天内唐棣是Beta的事情传得满城风雨。散播消息的学生被首席叫去批评教育是小事,塔里真的开始调查这事儿是大事。一开始晁杭并不担心唐棣,毕竟这人怎么说都实在不像是一个Beta,虽然因为某些事情,他确确实实知道唐棣是个Beta——他们毕竟在同一个寝室待过。所有的谣言在晁杭接触到唐棣以后都在啪啪打脸,晁杭觉得这次也会这样。
然而没有。
说来可笑,虽然那学生是承认自己是造谣的了,事情调查出来却是真的,唐棣是个货真价实的Beta,他的娘们兮兮的棠花味和那Alpha的性别都是打伪装剂打出来的,他爸唐文石公开表明和唐棣这丢人玩意儿断绝父子关系,没有监护人的唐棣被关起来,据说过段日子要被送去D区。
晁杭就在那一刻突然非常想念唐棣。想念他因为假死不得不藏在唐棣寝室里的时光,那时的唐棣还可以那么骄傲,甚至还天天帮他带饭,带完饭一副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把自己的杯子甩给他,和他说咖啡喝完了让他去洗杯子。当他意识到在这之后他们俩的距离实在是太过于遥远的时候,唐棣已经被囚禁在他碰不到的地方了。
何止是碰不到,他连唐棣的脸都要忘记了。
在这之后的那个周一,学校上层为了杀鸡儆猴,或是为了别的什么理由,把唐棣送上了主席台,这个曾经在学校不可一世的男人需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的错误,告诉全塔楼人,他错了。
晁杭心如刀绞。像唐棣这种每个毛孔都被自尊心填满的男人,让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认错可能还不如直接让他去死。
事实证明让唐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认错确实还不如直接让他去死。因为很久没打伪装剂导致出现些许戒断反应的唐棣摇摇晃晃地站在讲台上,看起来像刚吐过还没精打采的,虽然他的手无法抑制地因为戒断而发抖,但他的精神绝不认输。
他绝不认输这方面晁杭光看还看不出来,但是凭他对唐棣的了解,他宁愿相信自己是个Omega都不愿意相信对方会认输。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唐棣隔着喇叭问了句都能听到吗以后只说了一句话。
“一群不如O的A,连打个伪装的B都怕。垃圾都不如。”
被关了那么多天好像对他的精神没能造成一点儿打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意,仿佛落魄的国王终于找到了他的王冠。
晁杭一瞬间惊了。这他妈就是他认识的唐棣。对唐棣有任何的同情与怜悯都是对他的侮辱,尊重他才是该做的事情。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唐棣身为一个Beta拥有超越他认识的所有Alpha的气魄,就这点他不打伪装剂整个塔楼也得输得心服口服。
在这之后唐棣被首席哨兵一个健步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就算如此他也带着他张扬的笑意。被围观押解的唐棣的目光扫过司空茂和罗濒,停留了一会儿略过了颜天鸣——最后停留在他的身上。
他对他做了个口型。
「扔了它们。」
唐棣说,然后不再看他。
啊啊,他和唐棣的关系谁都不知道。唯一一个能进唐棣宿舍的是他。唐棣不小心打了O伪装剂导致别人发情的那个别人也是他。
所以能扔掉唐棣的所有私人物品的,也只有他。司空茂不行,罗濒不行,颜天鸣不行,连唐文石都不行。
只有他晁杭可以。
晁杭能理解唐棣不想私人物品被上层直接收走的骄傲,但他也实在不想扔掉唐棣仅剩的东西,毕竟是意外上过床的交情,唐棣留下来的东西也就那么点了,他不想就把唐棣的东西这么扔掉,至少留个念想。
唐棣去了D区没有再回来。也确实,进了D区没有人再回来过。
晁杭把那个造谣唐棣是Beta的学生在训练场打得满地找牙。这让一向手下留情的他显得有点恐怖。但是有的脑袋坏了没事找事的人就应该好好教训,这事应该唐棣自己做,但晁杭乐意代劳。
没有了唐棣的塔楼的日子突然过得无趣了起来,接替背锅侠唐棣成为了七号塔楼话题中心的人是罗濒和夏韵,有人传他们有绯闻,司空茂和罗濒的支持者又奋起反抗,和他们稍微算是有点关系的晁杭也莫名中了枪。晁杭并不想和这群人扯上关系,总感觉和他们扯上关系生命会有危险,但这种直觉来得毫无道理,他也无话可说。
虽说晁杭不想扔唐棣的东西,但东西那么多他也没有地方藏,他留了那个他洗了上百次的杯子在他身边,偶尔晚上会泡泡咖啡了,喝多了就失眠,失眠也会想唐棣,但是想着想着也就不想了,这世界本来就够操蛋了,没有那个奢侈去觉得少了谁就没办法活下去。
晁杭个子本来就高,怎么说年龄也不算老,184哪怕在哨兵里其实也能算高的了,再加上晁杭长得帅,性格脾气又好,Alpha气质又硬。追着他跑的Omega和向导满塔楼都是,但是晁杭因为天天用着唐棣的杯子,所以总觉得不想和他们有瓜葛,虽然可能他一辈子都见不到唐棣了,但是……就是不想被别人侵占了这个位置,好像如果有人占了这个位置,唐棣就会这么从七号塔楼里消失了一样。
好像就真的会这么从他身边消失了一样。
晁杭就这么打着向导素上了三年级。等他进了执行部的时候,发现没有搭档已经混不下去了。于是他把唐棣的杯子放在桌角,接受了上面派给他的搭档们。
但是晁杭和被诅咒了一样,和他搭档的几乎全是男的,全是男的就算了,只要和他搭档,不超过三个月就会死在战场上。他们执行部甚至有了一句“流水的搭档,铁打的杭哥。”的俗语。
等他正式到了执行部的第三年,他二十一岁,身高没怎么长,搭档依旧像流水一样地换,做任务已然得心应手。
虽然说是得心应手,可有时候还是会有意外。比如说现在。
他好像太过深入目标地点了,这个导致的最直接后果是和搭档走散了,他的搭档姜博织是个迷糊的家伙,估计到现在都没发现他俩走散了。他只能先待在这里等增援来了。
情况太不好了,他只能暂时先张开精神突触感知一下周围。
这一感知感知出事情了。他万万没想到周围有这么多人,大多数都是Alpha,中间还掺杂了几个Beta,虽然暂时还没感觉到他在这,不过大概也是迟早的事。
完了,晁杭想,怕不是要跪。
搭档走了这么多,这次该轮到他了。
要说晁杭心里不觉得膈应是不可能的。第一个唐棣离开他了,紧接着流水一般走过那么多搭档,他还没开始认识他们,他们就离开他了。
这次终于,也算是轮到——
“喂,傻子,你呆在这干什么?”
晁杭被惊雷炸醒,刚刚发了个呆,完全没发现有人一路顺着过来,还不知道是敌是友。结果他一转头差点没给吓跳楼。
唐棣离他的距离只有一米不到。
等等等等等等。晁杭觉得自己怕不是想唐棣想过头出现幻觉了,他把都到嘴边的惊叫给吞了下去,上下打量了几下唐棣。这人的脸确确实实是唐棣的,那个拧成川字的眉毛也是唐棣的,因为好几年没见,头发已经完全被他原来的棕色发色替代了,而且这家伙几乎瘦得不成人样了,虽然唐棣原来也不能说是壮实,但现在看起来却让人感觉轻飘飘的。套着身上那个宽大的病号服看起来非常……非常不唐棣。
就算这样,他眼中的一切都还在。
那种骄傲,那种不可一世。唐棣永远都还是唐棣。
“你……”
“我什么我,不认得了?你行不行啊?”唐棣眉毛一拧,摆出了熟悉的表情,“我闻到你那股麝香就过来了,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啊。”
“不是,你……你那个,不是在……那什么,D区吗?”晁杭被这人吓得直结巴。
“那地方能关住我?”唐棣冷笑一声,看起来恨不得把看不起自己的晁杭按进墙里。
不是看不起你。晁杭想说这句话,但还是咽了下去,只是你是唐棣,对我来说比别人重要,所以才会担心和害怕。
但这么肉麻的话说出去唐棣怕不是要打人。
“正好是你,算我运气好。那傻逼小鬼呢。”唐棣从鼻腔深处哼了一声,然后低声喊了一句,“孙璐阳你丫人呢?我让你跟紧我的吧?”
“等等,你——你都这样了,我带你回去。”晁杭一把抓住唐棣的手腕,差点一手抓空。
“回哪?”唐棣扯开嘴角笑,好像晁杭说的是天下最好笑的事情,“七号塔楼吗?”他把胳膊从晁杭无力的手里抽了出来,“全塔都看着我被压去了D区,现在居然回去,你是让我亲自通知他们来抓我吗?”
就在这时一个大概四岁左右的小孩子从墙角钻了出来,也没看路,噗一声撞唐棣身上。
“这——?”晁杭一时有点迷茫,不知道唐棣怎么还带着小孩的,唐棣的脸实在是一副和小孩子最无缘的样子。
“我捡的。”唐棣语气不善地说,“你带他去七号塔楼。”
“什么?这小孩怎么回事?”晁杭虽然迷茫,但看着唐棣的脸色还是抓住了孩子的手,小孩儿也不抵触,眨巴眨巴他紫色的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晁杭,“D区的?你带他逃出来的?”
“你就差不多当是这样了。”唐棣挑了下眉毛,“然后我还有一件事——”
“等一下。”晁杭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唐棣对于突然被打断有些震惊,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回不了七号塔楼我们就跑。我们去做普通人,不上战场了,好吧?”
唐棣露出了一个悲伤的笑容。把晁杭彻底看哑火了。
“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唐棣问。
我啊。晁杭恨不得跪在他面前哭给他看,求求你了,让我成为你活着的意义吧。我已经失去你一次了,这次你就在我面前,求求你了,待在我身边吧。
可他一句都说不出口。
“我。”唐棣放轻松一般嗤笑一声,上手捏住了晁杭的脸,“已经回不去七号塔楼了。我不可能再——做社会的战士了。无法维持正义,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把孙璐阳这傻小子交给你我就放心了。最后做个交易吧,我帮你杀掉这里的人,所以——”
他捧住晁杭的脸,蓝色的眸子看进绿色的眼睛。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你给我听好了。”唐棣的气息划过他的鼻尖,“杀了我。”
“死在你手上还比较好,晁杭。”
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以为唐棣没有关心过,原来唐棣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等姜博织找到晁杭的时候,那里是一片尸海。
“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姜博织看到拉着晁杭衣角的孩子颇为吃惊,“他们俘虏的孩子?你把他救出来了??话说这孩子是不是长得还有点像你?可以啊,杭哥,回去说不定要升官。”
“……璐璐。”晁杭喊那孩子,孩子抬头看他,“和这个叔叔待一会儿。”
那孩子乖巧地走到姜博织旁边,改抓住他的衣角。
“不,杭哥,这——”姜博织一脸蒙圈,“你要去哪?不,你为什么抱着个尸体,他谁啊?什么情况?”
“没什么。”晁杭说。这个角度姜博织看不见唐棣的脸,所以没人知道他手中的是他唯一的宝藏,“我……只是去埋葬我的过去而已。”
他彻底地转过身去,低下头去吻怀里的人。
再见。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