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打电话给我,照例和我聊了一些学习啊工作啊心情身体这种所有母亲都会讲的事情,我也照旧地回应了她之后,她问我,要不要跟爸爸讲话。
爸爸拿起电话的时候,我不知何故,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吃你做的番茄鸡蛋面了。
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因为话筒对面那个男人竟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语气,他同时展现了高昂的热情和纠结的低落,很快地告诉了我,今天的晚饭就是番茄鸡蛋面。说完之后他斟酌了一下,对我说,过年回家的时候你就能吃到啦。
我妈妈身体不好之后,基本就是我爸爸在做饭了,所以,如果说对家的味道取决于某一道菜的话,我对爸爸做的饭印象最深的就是番茄鸡蛋面。我家在做这种汤汤水水相关的东西,口味都调得很淡,但也并不是那种清汤寡水的淡,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我爸爸到底是怎么做的,只知道最后端上来是汤面,鸡蛋不是打散成蛋花的,而是事先炒好,最后收了番茄汤汁,能在舌尖呈现出绝妙的回味,如果下的是龙须面,我可以一顿饭吃掉三碗多。
我爸爸知道我吃这个没控制,所以每次都会用家里最小的瓷碗盛给我,青白小巧的碗,盛出微红的汤汁,龙须面上浇着红色的番茄和黄色的鸡蛋,热气不停息地蒸上来,我迫不及待地用不正确的方式捏着筷子去捞面条,吃一口又被烫得松嘴,赶紧吹一吹,然后又贪婪地继续重复上一步骤,直到把一整碗消灭干净,吃到一半就会浑身发热,额角沁出汗来,可是不管,只会在吃完之后朝爸爸一伸手,大声说还想再要一碗。
这是我记忆里异常幸福的晚饭景象。如果是夏天,可能还会有一碟凉拌茄子,如果是春天,可能有一小方腐乳,如果是冬天,可能面卤里还会加肉,当然这些并没有固定的时间,只是一旦联想到,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这种印象。
我说,我想吃你做的番茄鸡蛋面。
我想他也明白,这是我用我的方式在说,我想你了。
我爸爸老了。当我注意到他在跟我讲电话时刻意控制的谨慎语气,以及某个时刻突然松懈以至于被我察觉到的虚弱时,我知道儿时坚信不疑地永恒正确且高大的父亲,正逐渐走向我的身后,他从往昔作为我的支柱,慢慢转变为渴求我的支持。
他不再像过去一样可以很轻易地对我发脾气,尽管他并不经常对我发火。如今只要我稍微有所不耐烦,他就会很明显地调整自己的语气,特别是今年,如果我竟敢当场顶撞他,有时候出于面子他并不会当场软下来,会继续瞪大双眼,仿佛跟过去一样用目光就可以让我屈服,但是事后他会试图自行理解我的反抗源于何处。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扩宽与我交流的通路,或许是因为他意识到他过往的方式正在丧失吸引力。
我记忆里父亲是威严的,正确的,充满勇气,无所不知。我不会质疑,只会崇拜他,我读过很多孩子在成长之后逐渐意识到父亲并不是万能之类的桥段,一直到十八岁的时候还觉得这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然而改变是微小却不可抵抗的,当我察觉到父亲对我讲的有些故事已经重复了两次,而他还没有发现时,当我意识到他有一些说法充满谬误时,当我不再对他所说的一切不加保留地相信时,我悲哀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我正在离开这个男人,我将继续爱他,但不再是他最希冀的那种爱。
可是已经烙印在身体上的对味觉的记忆依然留存,这是少数已经被记忆和身体自行美化到难以改变的家族刻痕,在我越来越少回忆起他的时候,越来越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是小学时候蘑菇头的我,初中时候戴眼镜的我,高中时候沉默的我,会在某天回家,对爸爸说,我今天想吃番茄鸡蛋面。
他会眼前一亮,微笑着点头,答允我说,好呀。
2014-0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