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米琪雅
标题:渴鹿逐阳焰
感觉和关键词的关联非常微妙,总之是在思考这个主题的时候看到渴鹿阳焰这个典故突然灵机一动于是搓了。写完发现上一篇青莱往事已经是24年6月的文了,因为当时那篇好像很多人说读完不太懂,所以写了这篇十年后来让大家加倍不懂(×)不用看前作可以直接读,但如果读完愿意再看一下青莱往事链接是这里: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410281/
《说无垢称经》卷一:“是身如阳焰,从诸烦恼渴爱所生。”
《楞伽经》卷二:“譬如群鹿,为渴所逼,见春时焰,而作水想。迷乱驰趣,不知非水。”
《大智度论》卷六:“如焰者,以日光风动尘故,旷野中如野马,无智人初见谓为水。”
汪蕙真打量着整条小巷。
这间房子在这条堵死的巷道最里面左侧开了一扇门,金属防盗门的风格和巷口其他几扇门大相径庭。蕙真在等凌越设好探测仪的时候又观察了一下附近的几间房子,除了这一处,最靠近里侧的五间房子都没有居住的痕迹,老旧剥落的墙缘囤了厚厚的灰和隐约可见的蛛网。中心的其他人在调查这几户的搬迁记录。
她的视线往上走去。一只肥嘟嘟的戴胜晃悠悠地站在旁边巷道伸过来的老树枝条上,它有着棕黄色的身体,扇形的羽冠和黑白条纹的翅膀让它特别显眼。蕙真不由得唇角上扬,在她的老家青莱,她经常见到这种鸟,那时候和两位姐姐一起,观察过戴胜发出“咕咕咕”叫声的样子,头会微微低下,像喝水呛到一样抖动尾巴。
因为脑中出现了於容慧,她想起今天下飞机的时候看到容姐好像给她发了消息,当时犹豫了一下,没有告诉容姐自己最近在络禾市出差。
“怎么了?领域外有什么异常吗?”
凌越设好探测仪之后,原本一直抱着胳膊嚼着口香糖在看汪蕙真的举动,发现她似乎陷入了思考,便出声询问。
蕙真回头看了看凌越,凌越是中心的老员工了,她永远把头发理成板寸,加上她把身材锻炼得特别扎实,还喜欢面无表情地咀嚼口香糖,走哪儿看起来都是极不好惹的人,中心的大家都很喜欢和凌越出任务,有安全感。
蕙真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
“我看了一圈,只觉得大家陆续搬走了应该有点奇怪,但是我没有异常的感觉,什么也看不出来。”
凌越笑了一下,露出脸上浅浅的一个酒窝。
“那很好啊,观察员感觉一切正常,任务就好办一些。”
凌越把口香糖吐出来包在纸巾里,塞进了口袋。她俩一起举起左手,看一眼智能手表屏幕上的时间。
时间到了。
蕙真向凌越看了一眼征求许可,凌越点点头,于是蕙真走向前,轻轻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三下。
屋里此时没有人。屋主现在应该在公安局被中心其他人陪着调查。蕙真也不好说这时候有人来开门是好事,还是没人来开门是好事。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凌越从怀里掏出钥匙。
她们进门都是按照日常生活的状态来,所以钥匙塞进锁孔里的摩擦声,门被打开的吱嘎的动静,这些都原样呈现,即使她们可以让这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
凌越先进了门,蕙真紧跟在后面要进门的时候,她歪着头看了一眼树枝上的戴胜。
那只胖嘟嘟的鸟扬了一下羽冠,飞走了。
於容慧很少去酒吧,她其实还挺爱喝酒的,只是觉得在酒吧喝酒,社交是必须体验的一环。她在精神状态不好的时候不喜欢和陌生人聊天,故而只有感觉“今天好像可以”的时候,才会欣然答应朋友的邀请。
这家店的老板和李佳珥一见面就如多年未见般拥抱,然后叽叽喳喳聊起天——其实她俩每周都会见面。李佳珥见缝插针地给容慧介绍了竹Night Sips的老板小竹,一位近三十岁的女士,但是讲起话有朝气得像个大学生,让容慧不由得感叹她生命能量之旺盛。小竹对容慧的应对也非常妥帖,既不会过分亲密,也不让她感觉自己被冷落,容慧点了一杯烧酒兑乌龙茶,心里想李佳珥的好朋友除了自己之外,各个都和李佳珥一样让人如沐春风。
外面的天色看起来像是雨半下不下得样子,黏黏糊糊得讨厌极了。容慧一边喝酒,一边慢腾腾地吃小竹招待她的炸薯条和烤银杏,银杏带点微焦的苦香味,还滚了几粒细盐,配着刚沥好油的热烫薯条蘸着芥末蜂蜜酱,啜饮一口宽厚茶香包裹住辛辣烧酒的回味,她感觉这酒吃起来有中日美联欢感。有李佳珥在,她不用拿出全副武装的社交状态,小竹也不会让话掉在地上,三个人享受着不同步但都都很舒适的快乐,她只用在旁边认真吃薯条喝酒就好。
喝着喝着,眼睛就开始有重影,容慧心想哎呀,这下是不是要李佳珥送自己回去啊,然后她试着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盯着看了一会儿,惊讶地发现酒杯里有个人趴在杯口,笑盈盈地和自己对视。
李佳珥像是发现她有些不对,轻轻唤她,慧慧?
於容慧眼神呆呆地盯着酒杯,跟着一起唤,蕙蕙?
是我!十五岁的汪蕙仙自由自在地从烧酒杯里爬出来,像小狗一样高速地晃掉身上的水,从花生米大小变成十五岁少女应有的样子,悠然地坐在高脚圆凳上,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
於容慧于是抬头看向对面的酒柜,无数漂亮酒瓶透过映照出自己呆傻面庞的玻璃和自己相望,只有自己。
她有些无奈,心想,啊,难怪今天要来喝酒。
李佳珥用手推了推容慧的肩膀,小竹也有些关切地看过来。容慧转过身,对好友亲切地笑:“我没事儿……感觉我得回去了。”
汪蕙仙挽住於容慧的手,笑盈盈地看着李佳珥,李佳珥歪了歪头,对她说:“那行,路上小心,到家了跟我说一声哦。”
两个人一起出了门,门外的地面有些湿润,空中还飘着断续的雨丝,是和青莱有几分相似的,黏黏糊糊讨人厌的雨。於容慧按下伞柄处的开合键,黑色的伞面“唰”地张开,让头有点昏沉的容慧清醒了一些。她怀着复杂期待将雨伞举到头顶,伞面离开她视野的瞬间,那个小女孩走在她前面,蹦蹦跳跳,没有消失。
於容慧不明所以地叹了口气。
你还认为我是你的幻觉吗?汪蕙仙问这话好像纯粹出于好奇。
容慧心想,那不是当然吗。
汪蕙仙笑嘻嘻地在雨里继续往前走,那你能跟我这个幻觉往那边去吗。
容慧又想,幻觉得跟着本体走吧,我为什么想往那边去?
这下幻觉中的汪蕙仙也没回答她。於容慧也没指望她回答,她看着断续黏连的雨丝里,汪蕙仙背着手神气十足地往前走,就像小时候两人一起沿着青莱的斜坡回家,蕙仙永远在她的身前。
屋主最开始以为女儿离家出走了。她报案之后,警察初步侦查后怀疑屋主有精神问题,怀疑她女儿的失踪和她本身有关,但屋主除了叙述内容和事实有较大出入外,并没有更多证据指向她做了什么。之后这件事被特别事件应对中心采集并接管了。
汪蕙真是观察专员,凌越是二级行动工程师。这个名称可能是考虑到对亲属介绍工作性质的时候说起来比较好听吧。
凌越进门之后好像有点惊讶,她四处检查了一下屋内的设施,开灯,灯光没有闪烁,整个房子空间不算大,但各个角落都打理得很整齐,可以想见屋主花费了很多心思,尽量让自己和小孩生活得舒适。蕙真拉开厕所的门,看到门后用敲了两颗钉子,挂住一包小熊脸形状的围兜,围兜里塞了备用的纸巾、卫生巾和一本杂志,杂志页脚都翻得变形了。她不由得笑了一下,在厕所看东西不是好习惯,小心痔疮啊。
中心认为失踪事件和这条巷道本身有特别“源头”有关,中心不会使用“鬼”或者“灵异”这样的词,一般只说“异常”,这和中心自身也处在矛盾旋涡的处境是一致的,如果要用一个模糊的“信”与“不信”做区分,中心有五分之三的人属于不信的这一边。大家都认为“鬼”这样的词汇是和神秘感挂钩,且这个说法不严谨,他们更希望一切中心最终接管的事件最终走向是“走近科学”,而且尽可能实现数据化分析。
有意思的是蕙真曾经以为工程师都是“信”的这一侧,但后来和大家聊天才知道也有人“不信”。就像她以为“观察专员”都应该是不信这一侧,但是一想到自己,她又觉得这更像一种错位的诅咒,她比其他人都更愿意相信玄之又玄的东西,但是她的视野从来都无比平稳,所以她才能做这一行。
中心认为观测本身会对特殊事件的场所产生影响,所以有时候会派观察专员同行,因为工程师无法确认此时看到的一切是否是因为存在能看到的对象才进一步引发变化,如果用更容易理解的解释,那可以说观察专员基本都灵感极低,缺乏“视野”,但也会因此避免因“知晓”而遭受的伤害。需要说明的是,因为对特别事件的认知还很浅薄,观察专员并不会因为低敏而始终安全。所有的具体规则都在摸索中。
凌越除了最初进门时有点困惑,稍后就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她好像还想嚼口香糖,但因为在工作,她捏住自己的耳垂作为代替。她反复地在看厨房的水槽和地漏,还去卫生间看了一眼马桶。
“有什么问题吗?”蕙真小声地问,“在我眼里一切没有异常。”
凌越点点头:“有问题,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在水槽里丢下一个东西,然后等了一会儿,又问,“你听到什么了吗?”
汪蕙真很认真地倾听了一会儿,摇摇头。
凌越点头,说,你坐在这里等我一下。随后她打开卫生间的门走了进去。
蕙真抬起头看向天花板角落的水痕,心想,这房子是不是有点漏雨啊。
於容慧见到汪蕙仙的次数并不多,至少没有多到让她觉得自己需要去看精神科的程度。她小时候回青莱偶尔会见到她,大部分时候是梦里,或者她觉得在梦里。其余的几次,也大多发生在精神压力比较大或者她认为自己神智不够清醒的时候,喝酒也是一个可能的诱因。
汪蕙仙一副知道她在想什么的样子,送来一个半嗔半笑的眼风,容慧心里叹气得更大声了,心想幸好自己早早把自言自语的毛病改了,现在有什么都只在脑子里过一遍,不然多耽误事儿啊。然后她又想,蕙仙这个表情拟得真好,就算是幻觉,也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蕙仙刚失踪那几年,容慧和蕙真的关系还没有变化,两个人就算一年见不了几次,一起吃了汪姨的饭,又能亲热起来,直到汪姨终于还是给蕙仙申请了宣告死亡,容慧又讲了她曾经在梦里见到蕙仙的事情,蕙真就开始逐渐和她疏远。
这种疏远是一种很精密的远离,在外人甚至汪姨眼中,两个人还是能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看电视,但是一旦汪姨不在,容慧能很明确地感受到蕙真不太想见她,那种感情不是一种明确的憎恶或者鄙弃,它更混沌也更模糊。
容姐。蕙真这样叫她,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也闪闪发亮。她比永远笑盈盈的蕙仙更鲜亮,更真实,也因此更加珍贵。
为什么只有你能看到姐姐。
如果是现在的容慧会笑着说“哦因为我有精神病”,即使她觉得这个回答可能会伤到蕙真,但那时候的容慧也还是二十出头,并没有像她曾经期待的那样,一过十八岁就自动变成什么都能娴熟应对的成年人,那时候的容慧只能嗫喏着想要握住对方的手,轻轻地喊:阿真……
汪蕙真从於容慧的世界里走出去,越走越远。
容慧感觉伞变得很重,快要握不住了一样。她脚下又一滑,整个人往前扑倒,正好被打开的伞罩住了头,她趴在地上等了一会儿,在地上刹车的手掌痛痛的,感觉出了血,周围安静得很,没有人走路经过,只有细碎的雨声,雨水好像要钻进鞋子里去,能感到棉袜的边缘开始变得湿冷。
“你知不知道你给我带来多少痛苦……”她声音闷闷的,像被堵在嗓子眼里,好不容易钻出来,还发着抖,“明明我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是我……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就很讨厌你什么都只考虑自己!”
两个人小时候从来没有关系不好的时候,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的。她俩焦不离孟,曾经被班上讨人厌的男生起外号叫“双汇王中王”,但更嚣张更有勇气的永远是蕙仙,容慧反而是被连带着推到众人的视线中来。蕙仙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之后,容慧怅然若失的时候也会想,自己真的没有松了一口气吗?从这个如此耀眼如此明亮的人身边离开。
一双小小的脚走近她,出现在黑雨伞和地面的缝隙中。容慧感到有一双手穿过了雨伞的表面,在温柔地抚摸她的头。
为什么总要把自己想成一个很坏的人呢?你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其实很爱我?
感受着头顶毛茸茸的被安慰的触感,於容慧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幻觉,还是真的听到了这样的回答。
蕙真在留意到那条河流的时候,正在走神。
她每天都在微信读书app上玩益智问答小游戏,今天有一道题说,以下哪种生物需要定期浮上水面呼吸,A儒艮,B海参。
她知道答案是A,但是脑中立刻浮现出大量海参奋力游上海面呼吸的样子,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所以真的有一条河流骤然冲破了房间所有的门,汪蕙真一下子站了起来,震撼地看到浑浊的水流迅速压住了她的膝盖,大腿,髋部,腰部……
这不可能。经过无数次训练的蕙真机械地在智能手表上按下通知键。她本来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用到这个。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异常”。但是这不可思议的洪流显然不应该是现实存在的现象。她被浑浊的洪水卷到天花板上的时候,她艰难地挺直脖子,试图在被溺死之前多往肺里积攒一点空气。
震撼之外的心情里,又多了一些欣喜和不以为然,大概是“夜路走多了还是能见鬼”。她一开始加入这个部门的时候多么期待自己能移动到工程师的那一边,因为这样她可以说服自己,她还可以再见到蕙仙。即使所有人都放弃了,她依然觉得,姐姐不可能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已经要放弃这个念头了,甚至觉得永远看不到那一侧也不错,这样她就永远不会遇到姐姐然后问她,为什么不来见我?
蕙真跌落到盘旋不休的水流中,她看到房间里所有的家具不知不觉变换了模样,她认得床头放的小小毛绒,她认得那块扁扁的电视屏幕,她认得那张摇摇晃晃的躺椅,那是她在青莱的家,那是她和姐姐曾经共同拥有的回忆。
姐姐?她感觉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她一遍一遍回想的,山洪爆发前她最后一次见到姐姐的样子。
蕙真努力向那个方向游去,用力地伸展手臂,腿也要顺着施力的方向,让身体朝前方运动。自从姐姐失踪之后,她每周都会去练习游泳,即使真遇到山洪会游泳恐怕也不能增加更多的生存概率,但这渐渐成为了她的习惯。
在她即将拽住前方那个模糊的影子。另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不可以。
——这是我的妹妹,你不能骗她过去。
就像是有人的手指温柔地遮住她的眼睛和耳朵,不真实的洪水和洪水中的影子连同那些熟悉的家具一并在眼前尽数融化,蕙真发现自己正站在沙发前,一只手往前伸去,而凌越正抱着一个昏睡的小女孩从卫生间里开门走出来。
蕙真猛地蹦跳起来。凌越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她。
“我我我……”她梳理了一下心情,“我看到了,异常!”
凌越先把怀里的孩子放到沙发上,然后按着蕙真的肩膀,仔细地看了看她的眼睛,考虑了一下,说:“好的,回去记得写报告。”
蕙真对这个反应有点失望,她不服气地问:“凌工刚才没看到吗?洪水,影子,不正常的家具。”
凌越摇摇头:“我看到的不是这些,而且我出来的时候,我觉得你周围也没有波动。”她像是看出来蕙真不太高兴,补充说:“观察者看到的很多时候不是异常,而且大部分报告事后调查也和工程师的波动数据对不上,我们一般觉得……”她像是自己也感觉这样说有点好笑,摇了摇头,“我们一般觉得,观察专员有时候会因为太想接触到另一侧而产生妄想。”
但是凌越又说:“但谁能说妄想的其实不是我们呢?有些事情别想太多。”
雨好像停了。
於容慧把伞收了起来,继续跟着蕙仙往前漫步。她们路上经过一位寸头的壮硕女士,对方面无表情地嚼着口香糖,和她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朝容慧看了一眼。
蕙仙突然指着前方示意容慧过来看,她绕过地面的积水走上前,听到了熟悉的鸟鸣。
那是一只胖胖的戴胜,快活地震动着漂亮的羽冠,像喝水打嗝一样连续三声地鸣叫着。听着戴胜的鸣叫,容慧觉得好像这些一直持续无法解决的事情,继续下去也没有什么,即使她要永远和蕙仙的幻想伴生,即使她和蕙真的关系永远不能修复,但是难道蕙仙还活着,这些问题就都不存在吗?她或许也要经过烦闷难解的年岁,然后在某个瞬间再和她或者她或者她和解。
她打开微信,发现蕙真还是没有回复她的消息,于是随意地将手机塞回到口袋,转身朝公交车站走去。蕙仙的幻影就像已经停了的雨水,只留下消不掉的痕迹,她已无影无踪。
作者:米琪雅
标题:幸好我有想象力
抱着“就让我随便地写起来看看最后变成什么样”的心态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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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广场上茫然地看向前方入口处的队伍,左腿膝盖传来隐约的疼痛。
她必须要迈开脚步,不然后面的……后面的什么东西就要追上来了。
此时早上的阳光不太强烈,背着书包的旅客松散地站成一条线,等着排在前面的人陆续过安检,沉默吞吐着众人行李的机器时不时发出滴滴声,但也没看到任何工作人员因此露出紧张的神色。
她的耳机里传来清晰的女声:“您的时间不多了。”
这句像诅咒一样的话语让她猛地往前走了两步,迅速扎进安检门里,工作人员带着和善的笑容查看她递来的票卡,她总觉得对方在将票划过识别区域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不,她当然知道这是自己的臆想,毕竟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有点紧张的观光客,一年前就住在如今开放参观的这座雄伟宫殿里。
明明是回自己曾经的家,却要拿出经过新政府认可的系统下指定的会员卡,她觉得这其中有非常好笑的荒诞意味,但她没有空去思考更多,她的背包一被确认,她就一把抓起甩到后背上,耳机里的声音继续开始说:“早上好,现在是……“耳机里突然变成撕碎的电子摩擦音,过了两秒,清晰的女声继续说,”今天天气,晴,下午转阴,晚上可能有小雨,紫外线较强,出门注意防晒……”
她被声音吵得晕头转向,感觉多听两句,自己眼前雪白的台阶就要融化成别的东西了,她下意识地不想面对,也不想回头,她只知道自己一年前用同样仓皇的态度从这座宫殿逃跑,逃到最终还是会被找到的地方,再以旧皇室的幸存者应有的姿态获得普通居民的身份,而今就和数以万计的观光客一样,以疏远而陌生的态度观看自己昔日的房屋。
她快速而灵活地在人群里穿梭,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以一种悠闲的心情抬头看华丽的哥特式尖顶,忧愁的雕像似乎要伸手按住身上快被风吹走的大理石华服,匠人唯独不肯将雕像的眼睛刻得生动,让投射下来的目光显得空洞,她恍惚间感觉身边的人脸被打磨成五年前的样子,昔日在这里穿梭的人看到她都会温和地低下头,对她尊敬地行礼。唉,她烦闷地捂住脸,身后的某种物质快要追赶上来了,她在圆形旋转的楼梯上用力地跨步,喘息越来越强烈,不能再想着那时候的事了,得想一点有意义的,真的有帮助的……
她蓦地抬起头,看到塔顶窄小的屋檐处,安逸的鸽子咕咕咕地踱步,她的双手用力一撑,在身后游客的惊呼中,她从那道宽阔的石头窗格里翻阅了出去,在咆哮的空气中,她张开了翅膀。
哗啦啦啦——
一只极好看的红嘴蓝鹊在水流的顶端振翅而下,在即将跃入水池的瞬间,她快乐地抖动翅膀,轻松地逃脱了喷泉的追捕,长长的尾羽展露出华美的纹路,那只鸟儿瞬间跃入林中,不被残酷无情的夏日烈阳捕捉。
她用一只手撑住下巴,看着窗外的维多利亚风的喷水池,清澈的循环水从那座哥特式的尖顶喷出,顺着华丽的圆形白色阶梯滑动出圆润的曲线,最后汇入铺满了白色大理石的池底,水纹一刻不停地颤动着,给闷热的夏日午后带来一丝清凉的幻觉。
她回想起自己刚才的瞬间捉住的灵感,露出了一丝微弱的笑容,她的左腿打上石膏之后,每天对着窗外的景象发挥自己的妄想成了她最爱的娱乐,她觉得刚才那只鸟像一只视察自己领地的公主,又像在躲避着什么,匆匆忙忙地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她的父母亲督促她好好在家休息,自从确认她恢复到可以自己使用轮椅在房子里移动后,他们便匆匆回归到工作中,毕竟大人不努力工作的话,哪来的钱继续给不听话的小孩子付医疗费。
她看着自己左腿上的石膏,她用红色的水彩笔在上面写:不是我的错。她确定父亲在她写的第一天就看到了,但是对此视而不见,至于妈妈,妈妈可能真没看见。她只会皱着眉毛说,晓晓,别老是胡闹。
她不想再试图跟父母解释为什么自己要从墙头跳下来了,她觉得大人是不会理解,生活中总会有某个时刻,剧烈的危机感开始潜伏在自己周围,让她不安,让她害怕,让她想要立刻从眼前的画面里逃出去,就像此时此刻。
她推着轮椅转到长长的走廊里,阳光从另一处的窗页照进来,而不被照到的那一端,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她轻轻地屏住呼吸。家里有秒针洋洋得意地摆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又一下,突然,妈妈的工作台上那个机械音的闹钟发出了恼人的响声。那个东西说:“现在时间是……你的时间不多了!”
她开始用力地推动着轮椅的手推圈,她不敢回身,只能直面着幽邃的走廊,倒退着试图离开不详的征兆。轮椅吱嘎的声音和她急切的喘息混合在一处,阳光像一个歪着身子探头张望的人,蜿蜒着在地板上匍匐前行,而被光隔到那一侧的黑暗毛茸茸地爬了过来,她不知道一旦她被这黑暗追上会发生什么,但她心里有一个想法是,最好不要让它发生。
她隐约察觉到她再往后退就会发生很不美妙的事情,可是她太害怕了,她感到有什么力量阻止她回过头,她的所有关节僵硬成生锈的轮轴,她伴着她的轮椅重重地顺着台阶摔了下去。
她发出一声惊叫,冷汗全出,身体保持一个紧张抬起的姿势,与僵硬的身体相比,咨询室的这张软椅坐起来舒服柔软极了。
她的指导老师坐在她不远处,探询地看过来,目光十分平静,似乎已经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只是执意要她自行表达出来。
“老师,我……”她朝着台阶那里指过去,张口结舌地发现那只从扶手立柱上失足摔落的黑猫已经轻巧地爬回到房间的角落里,它带着伊丽莎白圈,左后腿的关节用小夹板和保护性绷带固定了,它看起来很会忍耐,耳朵不耐烦地轻微抽动,她留意到猫咪特意趴在笼罩在阳光里的地毯上。
她想说那只猫刚才很惊险地摔了下去,但又感觉眼前的风平浪静显得自己过度反应,莫名其妙。她一边留意着去看幼小的黑猫细微的反应,观察它的毛皮顺着呼吸轻轻起伏,她重新开始组织语言。
她休学了半年又换了专业,现在好像好不容易把生活维持在了稳定的状态,舍友和她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昔日的同学都去了不同的校区,她好像终于有机会在重压下重新捡起做学生的状态。她跟老师叙述了自己多年的困扰,她总是太容易沉浸在妄想之中,每次做事情只要稍有走神,她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有和她截然不同又似有关联的个体,背负着她灵魂的碎片在似是而非中用力挣扎,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感受到自己又恍惚的瞬间,竭力把自己从看似真实的世界里拔出来。
这样的自己是正常的吗?她想要向老师讨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但她心里也知道这是奢望。她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曾经在十分钟之内构造了七八个匪夷所思的世界,但即使只是这样讲述,她也忍不住在叙述里穿插大量自己在讲述的同时产生的新的剧情,她和妄想到底是谁在催生什么,她直觉她不想停下来,是因为有什么东西她不想面对。老师沉默地倾听着,身体向后仰去,让大半张脸浸泡在边缘不清的阴影中。
她开始害怕起来,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血液涌动的声音在撞击她的鼓膜,她心想,不行了,这里也……是不是又要准备…………
“王同学,你确定你原本在三点钟预约的事情,是来这里吗?”老师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学生停下了讲述,于是好整以暇地将预约记录本递到她的跟前。
她的身体绷直着,就像她在准备读书的时候那样正襟危坐地翻开了笔记本。那上面仿佛是她的笔迹,她好像认不出那个签名到底写了什么,急得又冒出一身汗,她抓住笔想要在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做比对,而耳边是老师清晰的声音在说:“你的时间不多了。”
她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画下长长一条线。
她抬起头,听到蝉在发出刺耳的声音,吵得她心烦意乱。她在桌子上摸到空调的遥控器,把制冷恶狠狠地按开,然后她关掉从十分钟前就听不懂的听力题,低下头,发现本子上被困倦的自己写下了很多神仙来也不可能看懂的文字。明明还有三周就考试,自己居然还有一本半的书没有通读,好在真题已经过了几套,现在有把握和没把握的心态各占一半,正好踩在那个“我只要努力就能通过”的自我安慰的线上。
她估算了一下接下来几天的安排和时间,决定给自己小小的放个假,虽然刚一冒出这个想法,就有一阵一阵涌动的不安把她包裹起来,但她已经和这种不安共处多年,知道微小的焦虑最终会操纵自己走向成功,至于没成功的那些琐事会被她巧妙地扔出记忆之外。她把听力题关掉之后一直听到房间里还有除了蝉声之外的恼人的低语,浏览器如山一样层峦叠嶂的标签页里,有个播放页面在淡定地循环着某个博主讲述自己预约心理咨询的若干经历,她点击了右上角的关闭,并立刻为自己刚才的状态不佳找到理由,难怪听不懂了,有人一直叽里咕噜地在这里说些什么。
她把窗帘一把拉开,看到楼下小院里,一群六七岁的小朋友相约着玩捉迷藏,不怕晒地在树荫下和阳光里跑进跑出,时不时发出尖叫和嬉笑声,其中有个扎双麻花的小姑娘,每次快被抓到就会大喊其他人的名字。
她抓了抓头,取出1升装的大口杯去滤水器接水,哗啦啦的水声里,有一种比不安更强烈的紧迫感开始叩击她的神经,好像有人在玻璃隔开的地方一直对她大喊:快跑,快点离开。
外面阳光普照,房间没有丝毫阴影,这种光明让她意识到,某个她一直害怕的东西已经抓住了她。她不得不回头去看床头挂着的若干证书,她不由得要问自己一个问题,既然她已经考出了这么出色的成绩,为什么这个瞬间,她还要不辞辛苦地努力备考呢?为什么楼下的小朋友呼喊的名字,听起来那么熟悉呢?那名字就像这张她已经考下来的证书上的签名一样。
然后她听到楼下小朋友大喊着:“王晓奕!你怎么还没好啊!时间快到了!”
她举起手中已经接满的水杯,把一整杯水朝自己的头淋了下去。
王晓奕用毛巾把脸上的水统统擦干,她快速地把衬衫和西装裤套好,套上去的时候还检查了一下左膝盖上套着的护膝,之前因为骑自行车好像伤到了脂肪垫,让她很是战战兢兢了一段时间,上班五年她已经意识到身体不保养只会加速垮下去,而身体不要垮下去才好继续任劳任怨地当牛做马。
她对着镜子把嘴角边的牙膏沫子擦了,听到去年年会抽到的那台智能管家用清晰的声音说:早上好,现在是早上七点二十五分,今天晴天,气温27到35度,(一阵悠扬的钢琴曲)您预约的七点半下楼和同事拼车,时间快要到了,请注意。
她摸了摸通勤包里的平板,努力回想了一下等会儿例会上要用的图表是不是已经存进去了,后来又想算了,多大点事,没存就口头汇报吧。她从微波炉里取出转了一分半的饭团,一边往嘴巴里塞,一边匆匆忙忙地拉开门,她习惯在关门之前最后检查一遍要带的东西,嘴巴里不停地咀嚼着,心里则在核对list,手机,check,平板,check,钥匙,check,家里的空调是不是关好了,哦没错,check。
她余光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绑了双麻花的小女孩,快快乐乐朝她伸出手:“王晓奕!出来一起玩啊。”
随着对方的这句话,她一瞬间穿梭在旅游的亡国公主、振翅的红嘴蓝鹊、坐在轮椅上逃跑的病弱少女、不自觉舔毛的黑猫、遗忘了姓名的转校生和努力备考的面目可憎的青年人,最后回归到小时候被人呼喊下楼去玩的自己。她想,真是对不起啊,如今日复一日努力生活的我,连想象中穿梭的若干个世界也这么贫乏,一眼望得到底,和大家捂住眼睛玩游戏时所能想象到的那一切,一定更华丽更刺激更有意思吧。最可笑的是,她一直在用妄想跃迁逃避的事情,居然只是“上班”这么一件让人疲惫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坚定地关上了门。
在例会上就把看不顺眼的同事变成一摞放在油纸上的圆面包吧!
作者:米琪雅
标题:风眼
这篇挺长的,一万二左右,但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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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如果天气好的话,我就不想去散步。
天气并不会影响我的心情,但太强的阳光我不喜欢,最喜欢阴天,有风,小雨,这种时候适合出门走走,若天气再恶劣下去,就有打湿衣服,弄得狼狈不堪的风险。不过不管天气如何,我都是要出门的。我拿着大人用的骨架很重的黑伞,像举着一枚不合时宜的蘑菇,路线固定地走到了公园中心地带。
下雨的时候公园通常没有人,我正打算从斜背的猫爪包里掏出罐头,就看到犽子在亲昵地蹭着一位水手服少女,她蹲在我惯常占据的位置,地上还有几片撕开扯碎的面包。
我的伞举得很低,黑色的边缘让我只能看到少女的腰部以下,但是我不用把伞举高,我就能认出来在那里喂犽子的少女是谁。
浅川同学,浅川麻衣。
她的百褶裙被人剪成一条一条的样子,非常狼狈,甚至隐约能看到内裤了。她伸手抚摸犽子的时候,光洁的腰部露出来,背部靠左的地方有一大块触目惊心的青紫色瘢痕。
这是昨天下午放学时候的事情。
教室里的同学都走光了,我收拾好书包,坐在教室里等待靖一郎接我回家,平常他都会准时把车停到校外,今天提前发了消息告诉我路上堵车,会晚点到。我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时,听到了花井尚美的声音。
“真好笑,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这么耻高气扬的样子,是故意给我脸色看么。”
花井尚美是学校里小有人气的偶像型角色,是隔壁班的学生。花井同学脸长得好看,出手也阔绰,不自觉身边就围拢了想跟她同行的小女生。受欢迎的人有时候难免嚣张跋扈,她用这种傲慢的态度对人,在我印象里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随后就听到一两声声音很低的回应,不知是反驳还是什么,花井同学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还敢对我讲这种话!”
我对这种学校里永远不会缺少的戏码不感兴趣,只不过看到靖一郎的车子已经停在了学校门口,便背起书包向外走去。
在楼梯的转角处,我看到浅川麻衣正被两个女生拖住手腕,浅川同学努力挣扎着,那两个女生做出要将她扔下楼梯的样子,见我走出来,她们本能地抬头看了一下,就松了手。
浅川同学像轱辘一样顺着楼梯滚了下来,后背重重地撞到了栏杆。
花井同学有点惊慌,强作镇定地对着倒在地上的浅川同学放了几句狠话,就带着粉丝队匆匆离开,我看着那个从楼梯上滚下去的少女痛得坐在地上,努力了两次都没有站起来。
看到那块淤青,这件事就又出现在我脑海里。
这些欺凌跟我无关。
但是喂犽子本身是我的事情,看到今天有人代劳,我心里就产生一点恶质的不愉快。我转身想要离开,浅川同学却听到了声音,站起来叫住了我。
“那个,梶同学?”
我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着她。
浅川同学长了一张很可爱的脸,圆圆的像苹果。公平地说,如果不是不幸招惹了花井那批人,她说不定会在后辈的男生中有些人气呢。此刻她衣服有些淋湿了,再加上之前被欺负留下的痕迹,看起来十分狼狈。她有些扭捏地铰紧了手指,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微弱地闪着光。
这幅姿态我最熟悉不过了,从小到大,在父亲的会客厅里见了无数次。
这是寻求帮助的神色,希冀怜悯的神色,恳切请求的神色。
大概是想让我和她同打一把伞回去吧,没记错的话,浅川同学家和我家有一段路程是一致的,我坐在靖一郎的车里时,看到过她快步从阴暗的巷道里跑出来,慌慌张张地咽下还剩一小口的面包,忙不迭地向学校的方向跑去。有时候,这些事情也会让我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活得非常艰辛。
这倒也与我无关。
我做好了拒绝她提出的一切请求的打算,却听到了出乎我意料的询问。怯生生的浅川同学指着犽子,对我说:“梶同学,你有带猫罐头么,这只猫咪不太喜欢吃面包的样子。”
犽子吃过各大品牌各种口味的猫粮,自然不会像一般野猫一样,只要给点吃的就扑上去,但是既然她不喜欢吃面包,为什么对浅川同学这么亲昵,我也有些好奇。当初我接近犽子可是折腾了不少办法,好不容易这只恼人的猫咪才肯尝一尝我放下来的罐头。
我从猫爪包里掏出罐头递给浅川同学。犽子闻到罐头就应该知道是我,却依然只是在浅川同学的脚边打转,我盯着她,她也不客气地盯回我,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姿态挑衅的哈欠,然后欣欣然地走到被浅川同学打开的罐头旁边,开始细嚼慢咽地进餐。
既然犽子吃到了罐头,接下来的事情,就还是跟我无关了。
可是我又不能立刻走,因为浅川同学对我笑了。
她摸着犽子的头,对我说:“我经常看到梶同学在这里喂猫咪,梶同学一定是很有爱心的人。”
有爱心的人。
不,不是这样。我觉得有些好笑,看到给猫喂食物,就认为对方有爱心,这种判断太奇怪了。浅川同学想必没有见过花井同学在照顾园艺部的多肉盆栽时有多用心吧,也没见过竹本同学归还相原同学的外套时,将它熨烫得一条皱纹也没有吧,又或者,欺负她最起劲的河口同学,在给相熟的朋友辅导功课时,也会显得和蔼可亲。就算在某个方面表现得再温柔和善,也不会改变她们在浅川同学身上做的恶事。
爱心不爱心,根本就不是这样判断来的。
更何况,我也不是因为喜欢猫才去喂犽子。
犽子吃完了,满足地发出咪呜的声音,蹭了蹭浅川的鞋,浅川像是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回家了,急急忙忙地对我说:“糟糕啦,再不赶快回去又要被数落了,那么,我先走了。”我举着伞,对她轻轻点头,她便提起自己的书包放在头顶,勉力对抗着细密的小雨向家的方向跑去。看到她在小雨中奔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我才发觉,刚才相遇的全过程中,我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
只剩我一个人还站在这里,还有一只挑剔的猫。
我蹲下来,向犽子伸出手,试图像浅川一样摸摸她,不出所料,她迅捷地躲开,若无其事地舔起了毛。我有些恼火,飞速地捏住犽子的后颈,把她提了起来。她悬在半空中,仍然毫无畏惧地看着我。
我用力地把她朝远处甩了出去。
二、
“于是,由于小早川秀秋的叛变,东军终于取得了战场上的优势,击溃了西军的梁柱大谷吉继,在关原这里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早上靖一郎送我的时候说,今年的台风期快到了。虽然现在看还察觉不出异常,顶多三五天内,就会发布防风警报,到台风登陆的时候,学校会停课。“大小姐要注意安全,老爷交代,天气太差的时候,小姐不要再去公园了。”
我当时不耐烦地低头看手机,假装没有听见。
“讲到西军的话,我们可以发现,即使是单兵决斗很厉害的剑豪,在这种数以万计的战场里依然没办法以一人之力逆转战局。比如说西军大将军喜多秀家的阵中,就有一名大家从小就听过的超级剑豪,宫本武藏。”
我托着下巴望着窗外,看到天空干净明朗,在明快阳光的映衬下,呈现出让人心醉的碧蓝色。今天天气好得出奇,无论怎么看都很难相信几日后会有风暴到来。而且今天早上有体育课,所以我不得不在这种天气下和同学们一起绕着操场跑步,对我来说,还真是很难讲明白的精神折磨。
我轻轻叹了口气。
“梶真央同学!”一讲课就会兴致高昂的大和老师点了我的名字,“宫本武藏讲过一句很有名的话,虽然如今很多学者都认为这句话是杜撰的,但仍然广泛出现在有关他的作品中。梶真央同学,知道这句话么?”
我站起身来,看着大和老师。明明这节课是要讲战国末期,大和老师却开始狂热地介绍起了课本上不要求学习的宫本武藏,而且大和老师显然没有觉得自己这个提问非常奇怪。我开始思考要怎么应对他的提问,大和老师一向对学生非常严厉,如果上课走神被他叫起来,很可能是要罚站的。
我的余光瞥到班里其余的学生注意力都集中了起来,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几个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同学也悄无声息地抬起了头。大和老师等着我回答,不知是发现我一直心不在焉,还是真心想要知道答案。
我清清喉咙,给他陡然清醒的表情。
“对不起,老师,我刚才走神了,我对宫本武藏也不是很了解。”
给他惭愧懊悔的表情。
“我接下来会注意听讲的,对不起。”
给他谦卑接受责罚的表情。
“如果老师要我罚站的话,我就站着听完这节课。”
大和老师的眉毛拧了又拧,最后还是松开了,我虽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是谦恭的态度大概让他满意了。他挥挥手,示意我坐下,我端端正正地坐好,身后的同学有些失望地“嘁”了一声。“梶同学虽然学习成绩一直还不错,但上课也不可以随便开小差啊,宫本武藏这位日本人家喻户晓的剑豪说过的话,难道班上同学没有一个能说出来么?”他又低头看了看花名册,底下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
“浅川麻衣同学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听到这个名字,班级里某个角落突然激起一阵窃笑的声音,听声音就知道是河口同学笑得最厉害。我歪过头看了看浅川的座位,如我所料,是空着的。河口带着满是恶意的笑容和同桌低声讲着什么,然后用手指向浅川的座位。班级里几个跟河口交好的同学也像是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脸上都挂着了然的神色。
“上课不要交头接耳!”大和老师有些生气地用教鞭敲了敲桌子,然后又叫了一遍,“浅川同学不在么?”
“谁知道呢?说不定浅川她逃课了呢,老师。”拖着恶意的尾音,森田同学率先做了这样的发言。
我回过头,不想看到那副玩味的扭曲表情。
上一节课是体育课,体育课结束之后,在大家换体操服的时候,我记得看到河口同学一群人聚在一起,像是策划了什么,洋洋得意地从更衣室里走出去。现在想想,要么是又弄坏了浅川的水手服,要么是把她锁在什么没人的教室了吧。
翻来覆去就这几样,真是有够无聊。
浅川麻衣被欺凌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所有人都知道花井看不惯她是最主要的原因。河口和她的朋友开始欺负浅川也是为了讨好花井同学。花井同学并不是我们班级的学生,如果她也在这个班里,会为刚才河口和森田的表现而感到非常满意吧,而河口和森田也会因此从中得到在小团体中获得了重视的微妙快感。但是花井并不在这里,所以河口和森田又是为了什么要继续欺负浅川呢。
只能说是惯性了。一旦欺负人成了日常,参与者就不会意识到这个事情不该做,或者是“为了讨好花井去做”,而变成了“就应该这样”。
如果说每个学校都有欺凌事件,浅川麻衣看起来就是本校最适合担当受害者的角色。
浅川同学从入学起就与我们有着隔阂。大部分学生家里是中产阶级,即使有像我家一样非常富庶的家庭存在,在平日的吃穿用度上,大家没有明显的不一样。但是浅川同学不同。浅川同学的水手服一眼就能看出是穿了很久的,不知道向哪个前辈借来的衣服。她的便当内容也很凄惨,她在楼梯口一个人吃午饭的时候,我曾经从她身边走过,瞥见便当盒里大部分时候只有渍梅,也曾听过班上有人很大声地称她为“那个午饭只吃酱萝卜和白饭的家伙”。
大和老师有些为难地在花名册上记了缺勤,连着点两个人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想必很不愉快,随后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宫本武藏。我继续看着窗外发呆,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空无一人的操场。
从在公园里见到浅川同学,又过去了两周。我们仍然和过去一样没有任何交集,靖一郎再也没有延误过,花井同学还是那么傲慢地做着校园人际交往的核心,浅川同学仍然被用各种恶意的手段欺负着。不过欺凌的手法都很隐秘,因为一旦太明显就会被老师发现,老师们虽然迟钝,倒对这种事情很重视,所以欺负的等级始终维持在没有沸腾的程度。
像这样公然导致浅川同学缺勤的事情,倒是第一次发生。
我在窗外游曳的目光捕捉到了什么,我慢慢吸了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
大和老师投过来不悦的注视,我眨眨眼睛,给他一个痛苦局促的表情。
“老师,我好像生理期到了,刚才体育课上还跑了步,现在肚子好痛,我能去保健室休息一下么。”
大和老师犹豫了一下。
给他一个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真的很难受的话不要忍着,快点去休息吧,谁来陪梶同学去一下保健室?”
给他一个感激和体谅的表情。
“不用了,谢谢老师,我一个人过去就好了。”
关门。
三、
犽子被从窗口扔出来的时候,我站在青山树理女士门外,思考要用什么姿态去激怒这位脾气暴躁却美艳惊人的名演员。父亲和这位演员之间有一些暧昧的牵绊,我对此不太在意,不过如果跑来见她能让我父亲心情不好,我便愿意尝试。
犽子没有像别的猫咪一样发出凄厉的叫声,在努力调整身体无果后,她在我的注视下硬生生地撞到了草地上。
“腿摔断了。”我不顾她挣扎把她强行拖到宠物医院去,医生稍加检查就给出了结论。
把爱猫从窗口丢出去以至于骨折,在我心里,这意味着遗弃。
遗弃是很严重的事情,我对动物没有特别的好感,但一直觉得,宠物与人类缔结了联系,在这种关系中拥有更主动权利的人类,负有不遗弃宠物的责任。
这或许意味着我可以成为犽子新的主人。
之前,我在青山女士办私宴的场合见过这只姿态非常优美的森林猫。青山女士踩着水晶般流光溢彩的高跟鞋沿着螺旋状楼梯走下来时,犽子就跟随在她的身后,以同样高傲美丽的身影给那日赴宴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热闹的宴会进行时,我尝试着想摸摸犽子毛茸茸的身体,她灵巧地躲开了我的手指,而顺着她逃开的方向,我看到了青山树理亲昵地倚靠在父亲的怀里,父亲看似绅士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惹得她娇笑起来。红酒或者是别的什么,让她脸颊泛起诱人的绯红色。
我向父亲稍微询问了养宠物的事项,父亲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简单地拒绝了我的请求。“我不同意。”他毫不犹豫地说了这句我听了无数遍的话,然后继续埋头在一系列文件中。我有时在想,如果我要他多看我一眼,应该把他的咖啡换成他讨厌的果汁,这样他会皱着眉头抬头,让我不要妨碍他。
不过,我早已对他的拒绝养成习惯,也没有对此感到奇怪或难过。靖一郎将犽子照顾到可以自由行走之后,将她安置到了公园,还安排人手建了固定的猫粮碗和方便野猫住宿的小屋。感觉这更像是做给我看的安慰行径,我对犽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喜爱之情,只是靖一郎似乎认为这样做我会开心。
我原以为犽子会很快死去,我最初养成去公园的习惯,只是为了寻找她的尸体。
思绪还飘在回想的路上,含着点怯懦,犹豫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梶……梶同学?”
我正踮着脚尖,左手还拿着垃圾桶桶盖,右手在用木棍努力够那件丢在垃圾桶里的水手服上衣。以这种姿态见面真是尴尬啊,浅川同学。我这样想着,将那件水手服上衣从垃圾桶里挑了出来。
“看起来不能穿了,我的自用柜里还有一套备用的水手服,如果需要的话,我拿给你。”
她还穿着体操服,膝盖处都是泥土,手里紧紧握住的是团成一团的百褶裙。
浅川同学爬上树去够这件被丢到馒头柳树梢的百褶裙的身影,正好落入我的眼中,这概率是有多小呢?但是何其不幸事实就是这样。那棵树位置很偏,正好藏在角落里,浅川同学应该找了很久才找到,而上衣,我幸运地知道她们一般会把垃圾顺手丢到哪个垃圾桶。
对河口同学来说,浅川麻衣的东西就跟垃圾一样。
对我来说,也差不多吧。
浅川感激地看着我,从我手上接过已经脏兮兮的水手服,然后发起呆来,嘴里说着:“要怎么办呢,梶同学,这是我最后的水手服了呀。”就算她今天穿我的水手服备用,将自己的水手服连夜缝好补好洗干净,晒干最起码也要一天。不过,这种情况,张嘴向我借就好,她是不好意思向我再发出请求么?
卖她这个人情好了。
“浅川同学,没关系的,先拿我的去穿,事情过了再还我就行。”我说着,迈开了脚步。
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如果她再充满感激地看过来,再对我说“梶同学有爱心”,我该怎么回应她。
浅川同学换好衣服,跟着我回到教学楼里的时候,大和老师的历史课已经结束了。走廊里到处都是学生,一时也没人注意到我们,我们走到转角的地方,正好看到花井进了我们班的教室。无非是听说了浅川闹出的笑话,过来听个具体,想了一下她们几个在班里通过诉说自己的行为加强团队感的场面,我忍不住抿起了嘴巴。
浅川同学在我身后有些害怕地躲在角落里,她比我瘦一些,我的水手服在她身上显出奇异的宽大感。明明只是比我瘦一点矮一点而已,给人这种感觉,说到底是因为她本身就让人觉得楚楚可怜。
我思考了一下,看向老教学楼的方向。
“今天上午的课逃掉吧,浅川同学。”我引诱着她,这样说道,“我会跟别的老师解释你之后的缺席是因为在陪着我。现在进教室,怕是之后会被欺负得更惨,河口同学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情。”
浅川同学不会拒绝借给她水手服的我。
晌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空无一人的老教学楼,老教学楼在一个月后要被拆掉,所有的器材都搬去了新楼安置妥当。我和浅川同学踏入此地激起微弱的风,一前一后的身影倾斜地印在积了灰尘的走廊地板上。上课铃响起,转头能看到斜对面的新楼走廊,大家都嬉闹着回归自己的教室。
“梶同学?我可以叫你真央同学么?”她语气不再怯怯的,默认跟我的关系有了进展一样。
一般是用称呼的改变来拉近彼此的关系吧。我点点头,我对我的名字执念不大,她直接称呼我名字我也不介意。
“那,真央同学可以叫我麻衣么?”
“不要,我不喜欢。”
她有点挫败地嘟起嘴巴,很快就又笑起来,向前跑两步跟进我。
“真央同学原来也知道这个地方啊。”
我和她站在昔日教学楼的左翼天台上,这个天台当年建的时候很奇怪,建的栏杆很低,但是因为位置偏,很少有人来,学校也只是补了两根铁围栏,在两根围栏之间拉了若干条铁链意思了一下。一直将就到大楼要拆的今天,当初补的两根铁杆很尴尬地立着,铁链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人卸掉了。
因为围栏很低,站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小半个城区,明明教学楼也才十层高,但是学校周围没有更高的建筑物,你能看到街道,看到行人,低矮的便利屋,一闪一闪的交通灯,看到新铺好的花圃和待栽的草地,这种开阔的视野让人有种俯视一切的快感。
我走近围栏,向天空无尽的蓝伸出了手。
指尖缭绕着安静的风。
浅川很开心地沿着围栏跑了一圈:“我好久没来过这里了呢,以前想要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就回来这里,感觉心情会变好,自己站在云端一样。”
起风了。
“浅川同学。刚才的事情,我看到了。”
浅川爬上了树,试着去够被扔到树梢的上衣,之后的事情。
她停下来,怀着有些复杂的惊讶,那样看着我。
有点害怕的表情,有点疑虑的表情,有点捉摸不透我下一步要说什么的表情。
犽子被扔下去的时候,有用这样的眼神看着青山女士么。
我不知道。
我向前走了两步,用力地把浅川推了下去。
起风了。
四、
——“能取代恶狼和鬼出没的道上的篝火、有勇气为我们带路的鹦鹉,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啊!”
——水绘悲哀地朝树上的鹦鹉们望去。
——这时,夏子姐姐突然把手伸直了,直指着睡着了的咪。紧接着,她又出人意料地尖声高叫起来:“喂,那只猫怎么样?”
我“啪”地合起了书。
该回家了。
把看了四分之三的《白鹦鹉的森林》放进自用柜时,我发现把手上挂着一个袋子。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柔软干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水手服。白色衣襟上放着一张纸条,写着“谢谢”。
就水手服来说,她向我道谢并没有错,但是这句谢谢让我心情很奇怪,就像是看到死人说话一样。
我把那张纸片取出,认真地举起来看了看。浅川同学的字比我想得要硬朗一些。
她应该再也不想要跟我有联系才对。
我将袋子和书一起放进了自用柜,掏出手机看到了靖一郎的短信。
“已在校门外。台风期间,大小姐注意安全,请勿随意外出。靖一郎”
学校的广播开始播放第三轮的放假通知:“台风来袭,下午停课,各位同学请迅速回家,注意安全。台风来袭,下午停课……”
我慢慢地走到走廊窗户前。窗外的天空颜色已经是墨色渲染开后深浅不一的灰,风剧烈地撞击着窗子,让人担心玻璃有碎掉的危机。我身后不断走过背着书包的同学,大多数表情轻松愉快,她们开心地踩过木制的地板,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即使因为台风的原因没办法出去玩也无所谓,这样得来的意外假期总是让人有赚到了的感觉。
靖一郎已经唠叨了好几天,关于台风来的这一天不要出门去公园,但是我还是有这种冲动,冒着被大雨浇透、被狂风吹到感冒的风险,去见一见犽子。我坐在靖一郎的车子里,注视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灰暗的色调开始从天空蔓延到地面。
喂,那只猫怎么样?我在脑海中默念这句话。
犽子不喜欢我,这很好理解。我对她做过很多很奇怪的事情,把她拎起来甩开,把她丢到高空,诸如此类。即使是天生机敏的猫咪,也很难理解为什么人类会一边提供给她食物,一边又可以心安理得地做这种事情。要说我天性残忍,倒也不全然如此,即使我自己也认为我性格里有这样的因素。
我只是很好奇。
对浅川同学做出那样的事,原因又是什么呢?
浅川同学应该也不喜欢我。
那天下午,我和浅川都回到了教室上课,在辅导老师找浅川询问上午缺课原因时,我也如我所承诺的向老师解释了原因。在我跟老师说“浅川同学一直在陪着我”的时候,浅川同学苹果一样的脸上呈现的是什么样的表情,我不得而知。
我没有向浅川道歉。
道歉的根底是希望被原谅,而我不需要她原谅我。这不是说我觉得我做了正确的事,只是明知是错误的,仍然去做了而已。我和浅川本来就没有交集,那一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我继续在班里做可有可无的无人气角色,心安理得地坐着靖一郎的车上学放学,浅川继续被花井等人针对着,继续一个人在角落里吃寒酸的便当。
风越来越大。
进门的时候瞥了一眼父亲的房间,灯依然是关着的。意料之中。
厨娘准备了寿喜锅,她正往锅底刷着黄油,见我进来,便向我行礼:“老爷说今晚不回来了, 本来是准备给你们俩一起吃的,只好先试试只做大小姐的量了。”我洗完手之后,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隔着锅子,正好能看到窗户外面的景色。
屋子里,正在码着菜的锅子散发出好闻的味道和热气,而窗外的云剧烈翻滚,高高挂起的广告牌已经在危险地抖动,像是随时都要掉下来。
台风已经很近了。
当台风从这个城市经过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光景呢?不再有喧嚣的人声,只有喧嚣的风声。
不知为何,我回想起那天看到的浅川同学的表情。
我把浅川同学推了下去,那一瞬间她的表情。
浅川同学之后穿着我的水手服的时候,又是什么想法呢?
浅川同学回家的时候,感受到这样激烈的风,又是怎样想的呢。
浅川。
我伸出去夹菜的筷子停在了空中。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当时,浅川的书包还留在她的座位上。
为什么当时没有意识到呢,浅川绝对不是把书包留在教室里回家的人。
我拉开门。
“大小姐!”
我在已经下起来的雨水中奋力向学校奔跑起来。浅川每天就是这样跑去学校的么?擦过脸颊的风一点也不温柔,掀起衣襟的风一点也不舒服,阻碍我奔跑的风,真的是讨厌至极。我喜欢的是阴天,有风,小雨,那样悠闲惬意的坏天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跑一步都在朝着狼狈更进一步,雨水顺着头发淌下来却无暇去擦。
但是对犽子来说,风意味着什么呢,对浅川来说,风又意味着什么呢。
“浅川!”翻墙进了上锁的学校,浑身湿透的我不报任何希望地对着锁住的大楼呼喊着。
也许她已经回去了,也许只是不小心忘记拿书包。我到底是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呀,真的是愚蠢又无意义,在我这样想时,有什么东西在我视线里留下一道划过的弧光。
我抬头,在雨水里朝那个方向望去。将要拆除、空无一人的老教学楼,在最高层有一扇窗户打开了。
浅川苍白着脸,从那个高度俯视着我。
就如那天我俯视着她一样。
风在身后席卷而来。
五、
靖一郎把犽子放到公园里之后,我和犽子的再一次相遇非常离奇。
她从这边的树梢试图跳到另一棵树,但是估量错误,感觉又要很惨烈地摔到地面上。
我执着地盯着犽子的身体在空中画出的线条,以至于没有及时察觉到我对犽子还活着这个事实产生的惊讶情绪。
在坠落的时候是这样无力,无论如何挣扎,砸到地面上是必然的后果。
就像浅川同学去够被花井挂在树梢的水手服时,不小心摔了下来一样。
就像犽子被我拎起来,用力地甩开一样。
就像那天浅川同学被我推下,眼看就要摔到地面上一样。
那天,我看着下落的浅川,她下降的速度出人意料地快,以往在纸上演练的算式始终只是数字,不管算多少次重力加速度,都无法从概念里获得认知,只有亲自看到一个坠落的活物,才会真实地感受到这种速度。
“浅川——!”像是无法忍耐亲眼目睹这种坠落,我喊了出来。
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东西。
在她快要摔到地面的瞬间,她的下坠凝固了。
以绝对的运动来达成的静止。
她就那样仰面看着我,周遭是流转的风。
明明是透明的风在激烈的碰撞着,竟然让人产生肉眼可以捕捉的错觉,只有浅川停滞在空中,像是失去了重力,而风在喧嚣,冲撞的风一路旋转而上,吹开我的留海。
她的脚尖轻盈地点地,站住身体,姿态就像犽子驾着风从坠落中逃脱一样。
身侧的风倏然而止。
回忆中的场景被我挥手抹去。窗外能看到已经是足以吞噬这座城市的风,沿着肉眼可见的轨迹朝这座大楼袭来。我拼命地顺着楼梯奔向顶层。
犽子是可以操纵风的猫咪,我见识了无数次,不论我对她做什么,她都会在被扔向空中的时候无所畏惧地驾起风,自由地悬浮在我面前。
这样说或许有些推卸责任,但犽子从来没有表示出“请不要再这样做了”的意思。
她只是看着我,发出喵呜的声音,就像挑衅一样。
我有想过,犽子是因为那次被青山小姐扔出来摔断腿的经历,才学会了驾驭风吧。猫咪无法跟人类讲出自己确切的想法,只能用叫声和动作传达喜恶,犽子虽然离开了舒适的环境,却从来没有放弃过生存,我知道犽子是一只绝对不会送死的猫咪,因为她无时无刻都在表达“我要活下来”。因为再也不想要体会那种坠落的感觉,再也不想无力地只能接受伤害的感觉,所以变成了这样的猫吧。
浅川同学又是怎样学会驾驭风的呢?我气喘吁吁地扶着楼梯的栏杆找到关着浅川的废弃教室,拉开了插销。奋力推开门的瞬间,我只看到寒冷的风从打开的窗户肆意灌穿了这座空楼,教室里空无一人。
我向后退了一步。
左翼的天台。
当我打开通往天台的门,有些悲哀地发现,台风的外圈已经离得非常近了,裹挟着不知名的物体飞速运动的漩涡,形成看似缓慢却无法对抗的形态。我浑身每一个关节都好痛,每走一步都感觉要被吹起来,浑身已经彻底淋湿,反而不再有被雨水冲刷的实感。
浅川她站在围栏的边缘,在风里,如我那天一样伸手去触碰着风。“真央同学。”她低声说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我不喜欢这样啊。”
“花井同学她们对我做的事情,我不喜欢,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没有觉得会操纵风有什么了不起,真央同学。”
“我只是很开心,原来我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于是凭借着这种快乐,几乎能填平同学对我的排斥在我心里造就的沟壑。”
“可是这种事情还是会发生,还是逃不掉。被关在教室里的时候,真的很害怕。可是当学校所有人都走掉的时候,我就不害怕了。我为什么会害怕呢?今夜来的,是风啊。”
她旋转起来,带起了小小的旋风,她摇摇晃晃地漂浮在这无人的学校上空,脸上露出笑容:“看啊,真央同学。是风啊。”
如果一定要在这种天气里尝试追逐风的话,会死的。我下意识地这样想。那不是飞翔,是只有以迅猛的风为依托才能完成的漂浮。我努力稳住脚跟,希望不要被台风吹走,只是这种努力越来越艰难。啊啊,被卷在风里死去这种死法,虽然很美,总是不甘心呢。如果现在就回老楼里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我站在天台的中央,用手挡住刮脸的风,努力看清浅川身后巨大却成形的台风慢慢地倾斜过来,而浅川看着我,在空中朝我伸出了手。
——“宫本武藏讲过一句很有名的话,虽然如今很多学者都认为这句话是杜撰的,但仍然广泛出现在有关他的作品中。梶真央同学,知道这句话么?”
大和老师,其实我知道,只是不想回答你而已。
——谁来阻止少年武士的赴死呢,他们都听不见啊。
我奋力跳了起来,握住了浅川的手。
我们被风圈吞噬了。
会被愤怒的台风吃得干干净净吧,尸体在离家五百里路的地方发现,身首异处。我的想象力在这些方面一直很有能耐,虽然从来无法实质地帮助解决眼下的困境。我有些自嘲地想,梶真央,你真是做了一件蠢事。脚尖触不到地的感觉非常让人心虚,却渐渐也让我有异常的欣喜,这是从未体会过的快乐。
被风暴包裹起来。
起初跟随着外圈的螺旋高速转动着,心脏都要跳出来,但是我和浅川互相稳住了对方的身体,以至于我有余裕看到风圈的内部。数不清的落叶在风里混乱地朝着某个方向飞舞,偶尔会嗖地被卷到奇高无比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东西都在风里混杂着,起起落落。我和浅川都已经湿透了,却对望着彼此的眼睛,尖叫着大笑起来。
风便也带有了色彩,模糊成意象派狂乱的笔触,浓绿和橙黄绞紧扯碎,赤红和明紫交织散开,我不知道这是否我的幻觉,在无穷无尽的灰里,映出永不重复的华丽。脚下是瑟瑟发抖的城市,头顶是无法穿透的高空,而风将二者连通。湿冷的感觉慢慢褪尽,取而代之地是从心脏开始蔓延向四肢的灼热,我的牙齿仍在激烈地打战,我却不想停止张望,从风的内部看出去,竟是这么奇妙的事情。我和浅川在风里无止境地跟随着风暴旋转,我不知道我们漂浮了多久,或漂浮了多远,只知道慢慢从风暴的外圈侵入内圈,一直到最后,悬浮在虚无的平静中。
既没有恐惧,也没有疼痛。不感到吵闹,也不感到孤独。奔走的风汇聚成永不停止的洪流,渺小的我只能战栗着接受没有界限的风暴,在我和浅川以外的境域剧烈地旋转。
浅川在安静得仿佛没有起风的风眼中,轻轻闭上眼睛。
六、
“我没有觉得会操纵风有什么了不起,真央同学。”
“我只是很开心,原来我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于是凭借着这种快乐,几乎能填平同学对我的排斥在我心里造就的沟壑。”
这样欺骗自己是不够的,浅川。
如果仅仅是这样就满足了的话,就不会用迎接死一样的狂态去接受这场意料之外的台风。在风里,我不会看错浅川眼底烧起来的光。
被欺凌的痛苦要用拒绝欺凌来填补。
浑身湿成这样,真是有生以来最狼狈的一次。
悄悄回家不被发现的话也就没事了。
走到离家特别近的街角时,我发现我的想法真是天真可笑。在风暴刚刚过去的深夜,天空还在细碎地飘着小雨,父亲打着伞守在门口。
他一语不发地看着我。
我不想解释,只是沉默地走到父亲的伞下。他手里捏着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接通,我能听到靖一郎的声音:“老爷,我们已经找了东区……”
“不用了。”父亲对打断了靖一郎的报告,是错觉么,父亲的声音里有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真央回家了。”
挂了电话,他又皱起眉头,指着我手上的伤口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举起我的右手看了看,被犽子咬出的伤口,血只渗出了一点点,现在只能看出一个暗红的印子。说来有些好笑,在风暴里漂浮了那么久毫发无伤,唯一的伤居然是因为犽子。
“被猫咪咬了,所以,我要打疫苗。”我把手放下,耸了耸肩。
父亲立刻又拨了古多田医生的电话。
在他交代完之后,我们也走到了家门口,父亲一边收伞,一边破天荒地问了我一个问题:“想一起吃寿喜锅么?”
我和浅川降到地面的时候,我看到了顺着风漂浮而来的犽子。
作为享受风的猫咪,我在风暴里不止一次想起了犽子。她会溺死在风中么,她会在风里太过贪玩,以至于随着风离开这座城市么?
犽子呜喵一声,踩着风蹿过来,落在浅川的怀里。我盯着她,她也盯着我。
我伸手想要摸摸她,手掌便是一痛,犽子牢牢地盯着我,再明确不过地传达给我她最后的告知。
猫咪无法跟人类讲出自己确切的想法,只能用叫声和动作传达喜恶。
像是在反驳我之前所说的,犽子这样告诉我,请不要再这样做了。
因为好奇也好,因为残忍也好,对犽子做过的那些事情,都停下来吧。
我舔了舔渗出血的伤口,然后抹掉顺着头发淌下来的雨水。浅川很着急地拉过我的手看看伤处,而我将手从她的手中抽开。
“花井同学为什么讨厌浅川同学?”
“我也不太清楚,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变成针对对象了。”
“那么,去明确地跟花井讲明白吧。”
“诶?要讲什么……”
“明白无误地告诉她,无论是被锁在空教室里,还是被扔下楼梯,还是被弄坏水手服,还是被嘲笑便当,你都不喜欢,完全不喜欢,欺凌这样的事情,请不要继续做下去了。”
“本来就不会有人喜欢被欺凌啊……”
“所以就默认讲不讲都是一样的,而选择按照对方希望的行为模式继续下去了。浅川同学,即使自己觉得没有用也好,遇到不喜欢的事情,要讲出来。否则,就好像和对方建立了默契一般,被欺凌就该是这样,对方也永远不会意识到该停止。”
“就是想好了要讲出来,看到对方的时候也会很难开口啊……”
“那就像在风里对我讲的那样,先对我练习吧。”
“诶。”
“嗯。”
“……真央同学。”
“嗯。”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做那样的事情,但是,请不要再继续了。因为我不喜欢这样。”她涨红着脸,一口气讲完了这句话,眼神游弋到别的地方,然后又怯怯地盯回我,“别做这样的事了,好不好?”
我点点头。无论是对浅川,还是对父亲。
“好。”
台风的影响彻底消除用了近一周的时间。
“大小姐三四天没有去公园看看了。”靖一郎还是跟以往一样喜欢在接送我的时候问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嗯,喂犽子的工作托付给别人了。”我平静地回答他,手里的《白鹦鹉的森林》翻到了最后一页。
——水绘每天都会到橡胶树的后面来,冲着昏暗的楼梯,唤她的咪。但,地下只有风的声音会“呼”的一下涌上来。 有时,混杂着风声,会听得见不可思议的脚步声和歌声,只是分不清是鹦鹉在叫,还是人在叫。
——但是,终于有一天,连这样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是水绘十二岁的一天,橡胶树后的楼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作者:米琪雅
标题:庭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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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凉第三篇,和濛濛时雨,莲替傀同一个世界观(每篇独立)
春夏之交,沿街的栀子花把香气漫得全城都处于懒散的微醺。行来走往的小贩叫卖的花样也多起来,黄衣白衫的小女孩盯着甜豆花摊快一个时辰了,看到有人买就凑过去看,眼见舀出来一勺又嫩又糯的豆腐花,盛在碗里,拌上一勺甜浆,小姑娘就忍不住咽下口水,然后回身望望墙角的卦摊。
卦摊前端坐着一位墨衣少女,此刻毫无形象地支着下巴,偶尔伸手晃一晃自己桌上的签筒,怎么看也不像是铁口神算一类的高人。此刻小女孩又回身望过来,她便招招手道:“簌簌。”
簌簌眼睛一亮,开开心心凑到她怀里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等她下文。少女从荷包里摸出来三个铜板,好生不舍地放到簌簌手心。“你也知道近期穷运缠身,实在不是不肯给你买,今天这交出去,少不得又得去忽悠客栈老板以卦代资了。”簌簌笑起来,小女孩露出牙齿的无邪,顿时让人觉得再给她买两碗也值了。
楚凉眯起眼睛,伤感无比地看着自己又空下去的荷包,再看看簌簌端着碗吃得开心,叹口气。此次来绾蓁,其实是之前一场生意还没交代完毕,哪能想到自己又大手大脚把旅资提前用差不多,难免落到必须得张罗点生意的窘境。
她敲了敲桌子,开始吆喝起来:“说到奇门遁甲梅花易数太乙紫徽四柱六爻什么的——”
刚刚好引来些惊诧目光,她便抖擞精神准备继续说下去,斜街上突然冲出来四名青衣灰帽开始驱赶沿街小贩清道。
“让开!贺公子到!祝小姐到!”
贺公子,祝小姐?这名字竟是和自己这边的名字合上了。
思绪刚这么一转,就听得马蹄声“得得”地响起来。一名俊逸公子骑马行在前,面容清秀俊朗,气质也温静和善,这应该便是所说的贺公子了;身后是四抬素色小轿,又见旁边侍行的是名看着伶俐的丫鬟,这轿子里该是祝小姐。
眼看得这列人马就要过去,楚凉大大方方走到街道正中,伸手拦了道,眼睛盯着贺公子看了一看,很有点放浪无礼。
不待下仆冲出来赶她,贺公子先停了马,朗声问楚凉:“不知这位姑娘何事指教?”楚凉懒懒散散行了礼,懒懒散散回了话:“失礼了。我见公子面上有恙,眉心暗沉,近日可是冲撞了妖邪之物,睡不安稳呐?”
此语一出,周遭便有人笑了出来。楚凉也不着恼,抬头看贺公子如何回话。对方只是微微一笑:“并无此等情状。”
此一问自然是私事,但自己不会看错的。楚凉如此想着,侧身让了让,此队人马继续前进,恰能看到身后那台素色小轿的挡帘被风掀了个角,楚凉眼尖,正好将轿内祝小姐的容貌看个真切。这一下,楚凉扬起眉毛来,喃喃对簌簌说:“诶呀。”
簌簌歪了歪头看过来,楚凉笑着揉她的头发。
“这下有点意思。”
祝明华是绾蓁布庄老板祝江的女儿,贺琅是缇州刺史的儿子。
楚凉稍晚便打听了这两位近日经历,乍一听颇有些古怪之处。年前两人订了婚约,说难听话的便定论是官商勾结,说好听话的便是金玉良缘,两人年岁相当,形貌均佳,也是好端端一对璧人,结果年后便出了怪事,每逢贺公子去祝家,便会闹些离奇来。
先是喝茶的时候茶具会自己乱飞,然后便是有石子追着人打,再然后就是有女子声音墙头嘤嘤哭泣。坊间传闻贺公子如此英俊,此番必是他年轻时有负于人,女子鬼魂前来报复,甚至有人说贺公子招惹的本非人类,而是狐精之流,得知他此次将婚,闹将起来。
传闻久了,贺祝两家面上也不好看,便屡屡请了法师道士之类来看,无果。此次楚凉簌簌在街道上遇到,正是二人前去拜神归来。婚礼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切准备暂时搁置起来。又有人说,若再这样下去,贺家就打算退婚了,这样祝家也松口气,贺家也好有个台阶下。
楚凉把打听到的风言风语通通记到心上,第三日起早便向祝家递了名牌。虽然远离京师,便是在绾蓁这种地方,楚氏的名号应该也足够她进门一探究竟了。
果不其然,守候门前一刻不到,之前倨傲待人的门僮便慌慌地迎出来,忙不迭地向楚凉赔不是,称之前有眼无珠不识人,楚凉也不跟他废话,牵着簌簌就进门了。
进门便微微一滞,簌簌也眼神晶晶亮地看过来。楚凉脸一沉,叮嘱她:“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不许随便动手。”
簌簌委屈地把嘴一撇。
“没想到楚氏门人竟会来这等小地方,有失远迎有失远迎。”祝江豪气的声音便传出来,大老板做生意自然是辛苦的,难得的是祝老板家财万贯居然也没见发福。生意人都精明,他见楚凉还带着一个小女孩,也没多问,只是忙把楚凉二人迎进了前厅。
“祝老板知道我此行是为何而来,喝茶就不必了,如果可以,我想去见见祝小姐。”眼见仆人端了茶上来,祝老板喝过之后还是东拉西扯不讲正事,楚凉便直接摊开了说。
祝江露出为难的作态,恰好在有点真心又故意让人看出在演,这种只可意会的演技让楚凉也得称句佩服。楚凉拿过祝江的那杯茶,在手中晃了晃,有一两枚茶叶梗浮落,她凝神瞥过,口中已说了起来:“以茶行卜是异道,面相勘命亦是小技,然足够我知祝老板近日起落了。”
“您神煞为驿马─巳,桃花─子,日禄─午,贵人─酉,此茶但见余梗呈离上巽下火风鼎卦。鼎者,燃木煮食,化生为熟,除旧布新,祝老板您在此地根基深厚,本不需要为商事发展劳心,但看六神勾陈形出,螣蛇伏后,可知近日您意图锐意改革,但暗地有小人阻隔,资信不明,无从下手,且看您前庭晦暗,加之近日宅邸不宁,致您心神劳碌,若不能尽早决断,恐不但不能成事,反成祸端。”言毕,楚凉将自己的茶杯举起,细细抿了一口。“不过祝老板为人和顺精明,不会与人硬起冲突,此次不妨大胆放手去做,小风小浪不可避,仔细行事当如鼎有铉,大吉无不利。”
祝江也是老狐狸了,听毕这一番发言,面上是一点变动也看不出,眼里有细细的光闪一下,也抿了口茶,才慢慢地又问:“楚氏规矩在下也是知道一二的,不付卦资不占,强占则只言过往不论前程,不知这次便是?”
楚凉莞尔一笑:“祝老板怕什么?楚氏只是测算灵验,又不是妖魔鬼怪。这一卦也当我自觉验明正身,这杯茶便抵了此次的卦资。明前的紫笋嫩茶价值几何,晚辈心中大概有数,倒也不亏。”
说是这么说,她心里盘算着,这事若解决了,可得多从祝大老板那里争点银两充盘缠。
祝老板本来也不像真心要拦,对方显罢诚心,此刻听完楚凉这一番话,便招呼下人带楚凉和簌簌去祝小姐的偏庭。
祝家宅子修得很有格调,前门到前厅间有块影壁,前厅后是中堂,祝小姐一个人住在西边一个庭院里,密密栽了一排山矾隔着,花期时一眼望去,便是一栋白瓣矮墙,中庭九曲廊下挖了连环溪,引了活水进来,添了不少生气。楚凉跟着带路的下人一道拐过去,还瞥见廊下的流水中一两尾鱼,藏了片刻就倏然逃走了。
祝家虽是商贾出身,品味倒不差。楚凉一路都看得兴味盎然,簌簌更是满脸惊喜地到处瞅,楚凉见她恨不得立刻满院子撒欢,询问了祝家僮仆,得到许可后便放着她在院子里自己玩。小孩子嘛,就算不小心弄出点什么来,祝家也不好立刻翻脸。
要进祝明华的屋子前,楚凉特意对簌簌又叮嘱一遍,“别乱跑,我不做声,不许擅自动手。”
簌簌捏了一枚细细的长树叶在口中吹了吹,鼓着嘴巴点了点头。
祝小姐的屋子门口垂了一道珠帘,楚凉挑帘进去时,便看见白净面庞的少女斜靠着桌案读一本书,正是那天沿街望去的那位姑娘。祝小姐身侧的丫鬟仆人一概被屏退了,充满女子馨香的闺房里,此刻就只有楚凉和祝明华两人在。
祝小姐容貌算不上漂亮,可眼前这位面容素则素矣,气则绮艳,眼神牵动都能撩起一片涟漪,这就不是相合的命格。楚凉进门后也不吱声,抱着手静静看着。祝小姐三庭五眼端正有灵气,根骨平正明朗,命途大半平静无忧,命线清点下来,也不该是现在这样,眼下这光景,根本便是换了个人。
楚凉进得门后,面上的笑容便散了,不做声地站着,只是静静地看。
祝小姐把手中的书放下,目光弱弱地扫过来,又迅速移开,声音文弱地问楚凉:“这位可是楚姑娘?父亲说您颇懂测算之术,或可为小女子解决苦恼。”祝小姐声音有一点喑哑,听到耳中是格外柔软娇怯,天不热,倒能看到细细的汗从她鬓角流下来。
楚凉像是并不在乎祝小姐烦恼之事,继续饶有兴味地盯着这娇怯的美人。祝小姐被打量得不自在起来,目光游离不定,手指不安地抓着自己的袖口,半晌沉默后,又怯怯地开口:“不知道楚姑娘能看出些一二了么……”这下子声音可是更低更软,楚凉眼神里渐渐丧了光彩,身子也微微晃了晃,竟像是要跌倒,祝小姐起身作势要扶住她,左手却朝楚凉眉心点去。
就这瞬间,簌簌掀开帘子进了门,祝小姐拧身看一眼她,竟惊得向后退了一步,手也稍微缓了一下,但指尾已经轻轻扫过楚凉额角。簌簌抿着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祝小姐便猛地握住自己的掌心,露出极痛苦的神色来,她颇为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触到楚凉的那一根竟像是被灼伤一样显现出异样的赤色细纹。
祝小姐又抬头哀切地看看楚凉,看看簌簌,动物似的弓起身来,仿佛下一刻就逃出屋外,奈何楚凉和簌簌的位置正好堵住她去路,祝小姐又向后缩了一缩,发现确已无计可施后,急得掩面嘤嘤哭了起来。
“都说了我能解决啦。”楚凉半真半假地抱怨两句,簌簌不服气地看着她,楚凉最爱看小女孩有点生气的圆脸,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转身面对祝小姐时,顺手抹了一下额头,有一道银灰色的符文顺着她额角显现了一瞬,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好在你没真对我下狠手,来前我便用桃枝在前庭写了敕笔咒,你若真动手,这一下折个半八成功力是免不了的。”楚凉伸手想要扶住靠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祝小姐,对方又惊又怕地轻轻叫一声,楚凉蹙眉,“好啦,我就是一普通凡人,伤不到你。”
祝小姐这才勉为其难让楚凉扶着她斜倚在藤椅上,簌簌眨着大眼睛看着,隔空朝祝小姐点了一下,祝小姐掌上赤纹颜色立时褪去,祝小姐不由感激得抬头看了簌簌一眼。
“那日我在街上见你面容,就知道所谓狐妖闹事一事,原因绝不在贺公子身上。祝小姐面容清朗大方,灵气蕴藉,但——”说到这一句,楚凉抿了抿嘴,没把后续说出来,换了个口风,“何况见她名字就可知,待人不会是这样弱气柔媚。”
“方才进门就知此院有妖蛰伏已久,但妖氛不重,也无阴邪恶气,想来一是你修行尚浅,二来你无意害人,我想方才你也只是怕我能看出你真身,想着抹了我记忆,送我出门即可,只不过,要是放着你这么做,我赖以吃饭的名声可就砸了呀。”楚凉信手拿了祝小姐的扇子给自己扇风,继续讲下去。
“簌簌方才告诉我你是寻常赤狐修炼,根基浅得不可思议。不过也无所谓,知道你真名就够用。”祝小姐闻此言便全身一震,簌簌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一步,从怀里摸出一只毛笔递给楚凉,楚凉在空中虚写,一笔一划间,墨色竟在空中浮出两个字——“夕时”。
这两个字在空中轻飘飘落到祝小姐的手腕上,祝小姐的肉身即刻向后躺倒,而一只三尾的棕红狐狸霎时出现在祝小姐膝上,它舔了舔自己的手掌,半晌,方才怯怯地说话,姿态语调和方才祝小姐如出一辙,此刻更是带起哭腔:“咱是迫不得已才只能这样,闹出狐鬼一事也不是故意为难贺公子,实在是因咱修为太浅,如果嫁与人类行男女之事,只怕妖毒未脱,反害了人性命!只想作怪一番,让贺家打消了婚约的念头也就罢了。楚姑娘,咱虽是妖物,也还是勤勤恳恳修行,未曾想平白介入人间生活,占了明华肉身也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明华三年前就死了!”
一时间两人一狐面面相觑,竟是小半时间无人说话。楚凉伸了个懒腰,给身侧小女孩下了命令。
“簌簌,看着点外面,别让无关人等察觉了。”楚凉说着,悠闲地坐在祝小姐旁边的藤椅上,她手里攥着一枚玉嵌青金阴阳鱼,翻来覆去地把玩。“正好,夕时姑娘有这等担忧,不妨仔细给我讲讲。不过,还请你先付我方才的卦资。”
人说祝小姐三年前曾大病一场,好不容易痊愈,性格便柔和很多,也不再经常出入于世人眼前,安心守分地做深闺小姐,可是市井间还是有那么些人记得,祝明华少年时期根本混世魔王,虽是女孩子,却比小子还来得调皮捣蛋。
祝江那时商事烦身,无暇管教,加上明华母亲早逝,祝江本来就对她十分宠溺,这孩子也就仗着有父亲收拾,心安理得地胡闹了好些年。
当然,有时闹得狠了,祝江便命人把她锁在偏庭里,不许她出去,小小的祝明华祝小姐就把下巴支在窗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外面,看着真让人生无限哀怜。
不过可不要被她骗了。待家人该走的走该忙的忙,她便会小心翼翼地打开另一边的窗子,对那棵大树轻轻地唤:夕时——夕时————
少顷,一团火红就会跳进窗子来,陪她在小小的房间里四处打滚。淘气的小小少女把那团小狐狸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消抵了不能自由玩耍的苦恼。“夕时啊,夕时。”她一遍遍地抚摸小狐狸光洁的皮毛,“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遇到夕时,是五岁那年,祝江抽不出身,明华却吵着闹着想去看庙会,不得已,命精明干练的仆人抱着去看看热闹。结果祝小姐虽然才五岁,耍赖撒娇样样精通,到了庙会地点,看着新奇,就一定要自己下去捞金鱼玩。
仆人对这小姐头痛极了,又不能明着拂逆她,只好把她放下来,这一放下,祝小姐就跟鱼儿一样,在这个摊前看看风车,那个摊前摸摸兔子,一直到看中了一串蜜饯果子,想要唤下人来付钱,才发现不知不觉走散了。
按着记忆迷迷糊糊继续走,不小心走到不知道哪个荒野郊外,人声灯影都被远远甩在身后,面前是大片高高的野草。
这下是真的害怕了。
心一慌就辨不着路,跌跌撞撞间扑倒在野草丛里,泪眼模糊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团火红,是一只脚踝受伤的小小狐狸,腿上还渗着血,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地回望她,此刻逃也不是,竟吓得动弹不得。明华怜心大起,用随身绢帕好好给她裹住,还没待她照料好这一只,祝老爷寻人的仆役便寻来了,慌慌地抱起祝小姐回去,全然没留意还有旁的什么事物。
祝小姐回去便发起烧,医者说小女孩灵体纯澈,该是激了风邪又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东西,不过好在平日养护精心,这一病也无大碍,就是要卧床好好休息。明华病得迷迷糊糊,对父亲的禁闭决定也没力气表示不满,深夜口渴醒来,便看到一双火红的眸子泪汪汪地盯着她看,再一细看,是一个和明华同龄的小女孩,见她醒来,便从床榻离开,化为那只被包了伤口的小狐狸,跳出窗外了。
这便是缘起。
祝明华从小对山精鬼魅的轶事所知不少,加上年纪轻轻,并不觉得害怕,只是也知道此事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偷偷与小狐狸一日日建立起像模像样的友谊来。她为这狐狸起名“夕时”,取夕阳西下,一片赤红的意象。夕时原就想求个安稳地方好生修炼,得明华此番庇佑,倒是一大助益,不过更多时间是用来陪她胡作非为嬉笑玩闹就是了。这一来就胡闹了十年。
然后便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病了。
明华十五岁的时候,有一日突然陷入假死一样的昏睡状态,祝江请了好些名医都束手无策,只说大小姐身体状况一切无异,不知何故无法醒来。夕时也想尽了办法,妖力能及之事也全都试过,毫无起色,七日之后,竟隐隐约约能见到鬼差勾魂旗,好在夕时早前设了点粗浅的结界,抵了一两日,只是终非长久之计。
夕时使了个隐身诀,偷偷从祝家大院出去,想回狐群求问有无生还的法子,一出门,一句含着醉意的话便撞进耳朵来:“咦,这倒有些奇了,没见过没根基的赤狐能修炼到这地步的。”夕时吓得差点当场露了行迹,仔细打量过去,这道士年纪也轻,浑身酒气,一脸颓唐之色,可是倚靠街角墙边,竟还是一身出尘的干净气质,眼睛斜睨过来,晶亮有神。夕时便知道遇了有道行的,思来想去,现了原形朝这位道人叩头,求其救祝明华一命。
“长睡不起,已现魂幡?那是命里带来的,该着这一劫,没救了。”道士醉醺醺地听完,掐指算了算,就摇摇头说了这番话,起身打算再寻个清净地儿歇息的样子。夕时立刻急了,咬住道人的袖子不放,道士干脆揣住小狐狸一直到了野外,才猛地甩开她。他蹲下来,对夕时问:“命里注定的事,何苦非要争这一时,她此世便是死了,你耐心修炼,到下一世总能见到,轮回不过如此,寻常人贪这人间片刻,参悟修炼之人还看不透么?”夕时只是呜咽,半晌抬起泪眼回道:“下一世是能见到她,可是这一世她就再活不成了,这又有什么意思,能为她争一世,多争片刻也是值得!”
那道士听罢,脸上带了点惨淡神色,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喃喃自语:“争这一世么?哈哈,没有希望的事,何苦来的。”他又看了看小狐狸,信手将她提起来,“好,反正我这一世便是没指望了,替她争一世,试试就试试,成不了,也是命。”
“不过小狐狸,成不了,她只不过是顺了天时去了,你我怕是要白白搭上一身苦修赔进去呢。”那道士是这样说。
“那道士叫覃楼,他说替人改命为道家大忌,何况他修行一般,实在没本事强逆天命,不过若先用草绳拟出她三分鬼魂,代她真魂受鬼差拘引,可保魂魄不灭,若咱再占住她肉身,等他将明华魂魄重练,洗去煞气,再回归此身,以后的日子大抵就平安无忧了,只是不知具体能何时归来,咱思量着,能守一日,就守一日,能守一世,就守一世,心里有个念想,说不得哪天,明华就能回来……”夕时重回了明华肉身,慢慢讲完这几年。
楚凉却冷笑一声:“小狐狸倒是胆大妄为,祝小姐自己心思又是如何呢?若她早归轮回,此刻日子非富即贵,比起今世还要平安无忧,你怎么就替她擅作决定,去苦苦熬这一世艰难。”
“那是因为!明华她亲口说,她不想死啊!”夕时大颗眼泪夺眶而出,声音里也全是痛意,“她在失去知觉昏睡不醒的时候,咱也想过,这大概是命里劫数,老爷请来那么多名医甚至法师都束手无策,便好好看她去了,等她轮回了再去找她,可是,可是明华昏睡的时候,她说她不想死……她说不想死啊……”
楚凉慢慢叹了口气。人皆贪生,为明华一念而赴汤蹈火,也不能怪夕时执意如此。倒是那想出炼魂洗命这主意的道士……想到此节,她又叹口气。
“好了,经过我知道了。”她从祝小姐床头取了丝帕递给夕时,看她擦干眼泪,仍然兀自抽噎,于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从今往后也不用再做怪了,就算你吓掉了贺家,难道再有人提亲还能故技重施?这样反而是害了祝小姐声名吧。贺家再来商议嫁娶事宜,听祝老爷答允了就是了。贺公子那边,我来解释,不用担忧。你好好替祝小姐守住这一世,这一世过完了,你该她的也就尽了。”
把拖欠了五天的房钱一口气结清的感觉太爽了,事情基本交割完毕,楚凉带着簌簌出去吃喝玩乐,到暮色沉沉才回到客栈里歇息。她漫不经心地点了蜡烛,就着光把白天买来的钗子细细地看。“祝小姐十五岁那年是定数,命线在那里断开,掌纹上见不到丝毫可续之处,这叫伏丁煞,解不了的。”
“说什么练魂洗命,说得倒轻巧,那是要赔出命来才能成的事,强替注定必死之人重练真魂,没点代价怎么实现的了。簌簌啊,你说这些人,图什么不好,为着心里那一点不可说的念想,就拼出去做了。”簌簌坐在椅子旁玩着上街买来的珠串,胡乱点着头。
明日要动身,楚凉把所有要带的轻便行李都收拾好了,兀自依在桌边发呆,下意识想去拿一路走来把玩的那枚玉嵌青金佩,摸了个空,这才意识到早前见贺公子的时候就已经交付出去了。
她怅怅地摸出一枚铜钱起了一卦,掷到第三次就丧了兴趣,闷闷地趴在桌子上,回想起昨日的那一幕。
楚凉和簌簌出了祝明华的庭院,收了祝江付的费用,隔日便向贺家通报想要见贺琅贺公子。同样是凭了楚氏的名声,估计贺家也收到风声,这次便没被怠慢,被毕恭毕敬迎了进去。
有意思的是,贺祝两家联姻,按楚凉原想是祝家有意攀附,贺家方顺水推舟,万万没想到主动提起的居然是贺琅。贺公子在西苑廊亭里设了一方小案,捡了好吃的甜品小食若干,均是坊间轻易见不到的新奇玩意儿。簌簌一见便喜滋滋地想去尝尝,楚凉也不拦着,放手让簌簌玩,她则随了贺公子去旁边的曲廊里谈话。她将祝明华真身实为夕时一事和盘托出,贺琅初听颇为惊诧,细思了一会儿,倒也接受了。
“楚姑娘,贺某知道楚姑娘解决了祝家狐鬼一事,心知楚姑娘确实颇懂占测方术,想来对此事过往历历也都明了了,姑娘所说向祝家提亲一事暂且放下不说,贺某确有一事想求楚姑娘一卦。”贺琅面色温和,说到最后一句话,语气里却带点紧张。
楚凉瞥他一眼,等他下文。
“实不相瞒,楚姑娘想来也知,贺某向祝家提联姻一事另有目的。”贺琅说到这句,面上已经有羞愧的神情,楚凉看到眼里,轻轻挑了下眉。贺琅继续说下去:“贺某实是想向祝小姐问一个人,三年前为祝小姐看病的那位灰衣道人,如今身在何处。”
果然如此。
“贺某曾仔细托人寻过,只知道那位道人治好了祝小姐的晕厥不醒之症后便悄然离去,竟然再无丝毫消息,是以想借求亲一事向祝小姐多问些线索……”
楚凉不待他说完,向贺琅摊开手,手心里是一枚玉嵌青金阴阳鱼,贺琅盯着那一枚腰佩,脸色渐渐白了起来。
“这枚与贺公子每日不离身的那只,正好可以拼成一个太极吧。贺公子当年不敢认,与覃楼割袍断义,逼覃楼远走,今日如何就敢认了。”楚凉将贺琅腰佩捉过来,两枚腰佩像是受到吸引一般,立时就合在一起,严丝合缝。
“贺公子,你为人灵机性巧,胸襟通达,少年勤学有功名之格,腹中多谋,做事勤俭,善结友朋,四海春风。中限光耀门庭,见善不欺,逢恶不怕,事有始终,量能宽大,义济分明,安然到老,平顺美满至极,独一生膝下无子,至爱错失难遇,此生再无相逢之机。”
“这是当年覃楼为你算的一卦,非出我手,卦资就免付了。覃楼托我为你带的话,带的东西,我都已带到,此行目的已成。望你娶了夕时之后,好好照料祝家,祝老爷百年之后,夕时便算完了这肉身负累,可让她自行决断前程。”
“贺公子心思敏锐,应该也明白,覃楼当年是为何抱着拼死之心替祝小姐寻一条生路。不过,天命哪是如此轻易能逆的,我遇到覃楼时,他已是野坊孤魂,只向我托了这一事,便灰飞烟灭。”
“不知贺公子当年有知这迟来的一卦结局,可否敢拼出前程不要,随覃楼共归山野呢。”这一句楚凉没有说出口,她只是心里起了这一层心思,然后看贺琅面若死灰的惨状,便又咽了下去。
明华与夕时,贺琅与覃楼。说是痴心,这一点毫无意义的痴心,除了他们,又谁能体会得到。这四人的命相在楚凉眼前交织错乱成一团,让她头痛。
“难怪楚氏这么多死酒鬼,实在是知道的事情太多,想忘又忘不掉,不得已借醉麻痹罢了。”她打开窗,窗外栀子香气便飘进来,隐隐还能听到哪边的茶楼里有细细的嗓子在唱:“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米琪雅24年度总结
是谁?!是谁?!?!是谁在2025年4月快过完的时候写24年度总结啊!
说到底还是拖延症作祟,总觉得我要挑一个完美的不得了的时间,认真梳理24年发生的所有鸡毛蒜皮之事。结果一拖就拖到现在生了个小病头昏脑涨,干别的事都干不下去反而愿意写24年了。
打开我23年的文档对着格式写,赫然看到23年总结写着“我发现写总结让人烦躁的点主要是,只要写就会想要盘货,只要盘货就很不想要漏掉什么,但实际上漏掉是必然,那么烦躁就会必然,写到最后就想删文档。”
谁能比此时的我更了解我,那就得是23年底干一样事的我,我与我周旋久。
A:学习、运动和饮食
学习方面24年多邻国是一天也没有断的,日语是显然有进步的,但也显然没有达到我理想的进度,但是考虑到我这一生都没有理想过,现在没断已经可以吹了,前几天(25年4月)还终于拿到了钻石榜第一,很牛逼了!
23年我说想要强化PS和剪辑,这个我做到了,不但做到了还靠这个技能赚了五十块钱。古诗词的阅读和学习依然在持续,很好,现在依然是一个很喜欢看古诗词的文盲。营养学的学习也做到了,不但做到了还考出了营养师证书……我还挺说到做到的耶那我许愿一下25年底日语能到考级的水平吧……
运动方面一直去的健身房在24年底经历了舆情危机和倒闭谣言,但不管咋样我的私教课居然正好上完了,回顾这几年办的卡我已经回本了,好!然后因为梅露露相邀去广东,额外开发了跳舞的爱好,写到这里又心虚了一下,因为最近一直在中国各地跑来跑去显然跳舞也已经搁置了快一个月……知道了知道了等我病好!我NS上购置的健身环也好,zumba也好,打拳也好,24年都有融入到日常运动中。哦24年把打拳1代的所有成就all clear了,可喜可贺,好友还送了初音打拳,感觉初音打拳破台也是指日可待。
我看了一下23年我说24年想学室内滑雪和攀岩,哈哈哈哈!完全没去过!!
但23年说如果有学舞蹈就好了,我24年实践了!真棒啊米琪雅。
关于练字,完全没有练字!不说了,我现在就去搜药师经描红……
饮食依然在做每日基础食物摄入记录,有时候会忘,但是忘了也没关系,不会因为忘记就全部搁置,我在每日记录日课方面形成了奇妙的惯性,24年我吃得还不错,狐狸体检的报告也说明他身体指数有好转,我对此还是很得意的。
另外我把数次抽血的记录自己做了excel表格整理来观察曲线(天哪真是一个中年热),我还准备之后规划一下体检,哎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讨厌妇科检查,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生病方面,24年初的时候在东北低烧然后左耳听力下降,在医院爆哭之后去灵隐寺拜拜突然就好了,然后一整年没有生病。好啦今年会再去灵隐寺一下的。
B:24年的旅游
24年春节的时候回呼兰过年,4月去济州岛,转道去台北,然后转道去广东,然后回上海,然后暑假抓出时间去了延安、大同和呼和浩特。十一月去了迪士尼(遇上前所未有的台风),十一月底去了埃及和阿联酋,然后中间有个时间去秦皇岛参加妹夫的葬礼,转道去天津见了朋友,最后又去广东小住,并增加了校对基本技能。
济州岛其实去感觉景色就还好,充满了韩剧特意营造的网红氛围景点,但是完全不看剧的我对这些都没啥感觉,天气好的时候海边超级美丽,在济州岛得到24年最有少年气的外拍照片。吃的方面觉醒了对酱蟹的喜爱,本地的黑猪烧烤也挺好吃但是我抬头四望进店的所有人都是中国人嘛!另外看了乱打秀,我个人觉得里面有些镜头还是有一点性别表现上可以商榷的地方,但还是很精彩,喜欢。
延安去的时候主要就是感受红色爱国主义教育(其实是酒店和火车票便宜),山西看了悬空寺,去的时候庆余年2的余热未歇,再晚一点黑神话又会带来更多流量,感觉去年山西文旅应该是比较赚钱的,大同的旅拍很喜欢放清汉女的类型,什么清末大小姐之类的,可爱。呼和浩特的饭非常非常好吃,就是,肉眼可见的热量巨高,以及呼和浩特的地铁不接受全国交通联合。
迪士尼,我以前对这个地方哎,这么说吧,有鱼干兔的爱我都不太想去,这次是因为有鱼干兔+梅露露的爱叠叠乐,我觉得我这辈子说不定就去这一次了所以我来了!除了最后下雨把心态搞崩了之外,前面我觉得挺舒服的,也再一次确认我不太算是迪士尼受众因为没几个IP我超爱……如果有人一直排到和演员互动的话应该也会很快乐。
在埃及有奇妙的中国阿姨情缘,我们在机场第一天相遇,第三天居然又见到一起去做热气球,我还给姨姨们剪了热气球视频,哎埃及人的视频剪辑水平真是很烂!另外在埃及博物馆遇到的两对夫妻,在最后一天离开的时候居然又见到了,侧面说明埃及蛮小的。埃及人都非常热情,我觉得是那种笑容满满地希望骗你钱的类型,只要你不被骗你就会对整个旅行印象很好。感觉食物方面有吃到很好吃的,也有吃到很一般的,在某个天气很好的街角我们一边看卖馕小哥清空了两车货,一边被八只猫猫围攻,真的围攻,它们一直扒拉狐狸,我很担心它们会跳上来抢走我们的烤肉……
阿联酋,现代奇观大集合之地,虽然大家会强调我们对信仰是很自由的,但是一定要带头巾不就是不自由吗??但是算了,这个问题我不想延伸,它们做的所有的现代奇观都是钱堆出来的,即使如此还是让人惊叹太好看了。我们去华纳乐园的时候遇到超神秘所有设备坏掉事件,最后只能和全场的演员互动打卡,打卡完了就撤退去隔壁坐过山车,过山车,好!坐了三四个超级爽的,也算是不枉这一趟。
在广东小住期间因为可以自己做饭,其实不太像旅游,主要逛了几个公园花园,和梅露露一起录了跳舞外景,好幸福啊,还抽空赚了一百多块钱。所有梅露露同事都大为震撼:怎么还有网友赶到广东给你打工啊??
以上,就是24年的旅游记录。
C:24年的健康
24年开始吃他汀了,因为高胆固醇血症问题持续存在,而我的生活习惯感觉已经调理到没什么可调理的地步了,吃了三个月发现有肝损伤问题,又停。本来24年想献血,中途因为肝指数一直不达标所以一直没去,25年争取献一次血!从记录的抽血指标看基本都在好转,停了他汀之后虽然数字有回升,但是比吃药前要好,我归功于姜黄粉肉桂粉和每天跳舞。我不敢做妇科检查。我。争取。25年。做一次妇科检查…………
24年怪梦记得不多,感觉自己也到了醒来之后会先把真正现实中要做的事情在脑中过一遍的年纪,如此那些斑驳的残梦就不会留下太多印象,但还是记了一些的,只是不多。
D:24年的阅读、游戏、观影
我24年基本没看书,我很确定,但是十二月的时候因为开始做微信阅读365天挑战,勉强给贫瘠的阅读记录补上了一些。鼓足勇气打开豆瓣确认了一下,17本!23年还有80本呢!
一定要选一个24年观看感受最好的大概就是,方丈贵惠三部曲吧……
电影和剧合起来看了67个!我都看了些啥啊,其中25部电影,最好评的当然是好东西。动画方面最感动的还得是排球,我自己看完一遍之后又每集去看别人的reaction重温了两遍,这是一种什么精神,那段时间就跟入魔了一样……
游戏方面持续热衷了一个多月的浪人崛起和只狼,中间连哭带骂地通关了创世小玩家2,年底的时候灵魂被暗喻幻想统治,智慧的再现刚出的时候很上头,中后段开始感觉这游戏不再让我感觉自己很聪明而是觉得自己很愚蠢,就有点不妙。其他的小品类游戏就不再多提。
E:24年的写作
别的不知道,比23年写得更多,希望25年继续努力。依然每个月都在求爷爷告奶奶找人看我的稿XD。
F:24年的情感状态
和老朋友加深了感情,和新朋友维持现状。搞社交还是蛮累的!顺其自然吧。23年的时候说24年想要减少在米画师嗑药的频度,怎么说呢做到了,但是是以做小垃圾来作为替代实现的,24年做了大量的烫色小纸片,也为了这个原因学习了PS,怎么不是一种自产自销呢?
G:25年的杂乱目标
看了一眼23年写的24年目标,好第一条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完全没做到,划掉。
保持基本的阅读和观影,只能算做到一部分吧。
保持身体健康和学习医学知识是基本实现了。
保持生活的热情,完美的!你还活着就说明你做得很好了!
于是25年目标依然是
保持基本的阅读和观影
保持身体健康和运动频率,希望尝试更多健身房的抗阻训练。
希望体会更多的新奇运动模式。
降低在jpg和小纸片上的支出,不如把这个热情转为写文吧!
今年想至少录三个舞。然后把书柜的实体书全部读完卖掉or收藏回老家,就这样!
作者:米琪雅
标题: “为了番茄红酒炖牛肋条”
评论随意
我没做过,下次会做做看,菜谱来自隔壁群友发的视频。
应该很好吃吧!!!!
这次想要写很可爱很惬意的一篇,感觉还不错><
卡莉用叉子戳在两个硕大的番茄上,饱满的番茄果肉从切好的刀口处拥挤地露出来,她看着它们在灶台上被快速地炙烤,外皮遇热皱缩的状态让她满意,与此同时,卡莉敏锐地察觉丰盈的鲜味物质散逸在小小的厨房。
她将叉子放到托盘上打算给番茄去皮,有一道银白的电芒从她的视网膜上轻盈地穿过。轻微的目眩。又来了。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三天前切洋葱,当时卡莉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感到脑中一轻。她和三天前一样熟练地伸出左手往下方抓去,拖来让人安心的高脚凳。卡莉把屁股挪到柔软有弹性的布艺凳面,然后一脚踩在底部的踏板上,让高脚凳和自己的身体形成舒适的支撑状态。上次阿丽娅回来絮絮叨叨地让她一定要在厨房放一个。只要感到不太舒服就拖出来坐一会儿。阿丽娅看来真的很怕自己这个壮如牛的老妈因为做番茄炖菜而猝死在家里。
卡莉意识到自己正一边休息,一边对着烤了一半的番茄咧嘴大笑。她对女儿的心情和女儿对她的心情固然不同,但大多时候可以互换理解:不在身边的时候会有几分想念,再一起超过三天就在心里互相诅咒。两个女人都跟狮子一样喜欢有自己泾渭分明的领域,不过,心情好的时候想到对方,心情会更好。这应该还算母女关系和睦。
烤过的番茄在托盘上流出汁水,卡莉伸手给它去皮。她有点急躁地把番茄皮丢到水槽里,随后将番茄切块。旁边煎过肉的深锅里,切碎的洋葱和胡萝卜正发出滋滋的声音,她小声地吟唱了一句咒文,锅铲自己跳进来开始搅拌,等洋葱也变成半透明的褐黄色,她就把番茄一起加进去,就像在炖什么魔药。
卡莉在做魔药方面没有任何天赋,但是她对下厨很有兴趣。她做饭的时候每一条皱纹都会严肃地收紧而显得虔诚。番茄丁洋葱丁和胡萝卜逐渐混合之后,她往深锅里咕嘟咕嘟地倒进去半瓶红酒,正好是上周的午餐会上请大家喝过的剩下的那半瓶。她手随意地抓了一把燃烧粉,红酒立刻在锅子里跳跃出漂亮的玫红色火焰,酒香气和之前的番茄鲜味二度融合。
煎出漂亮颜色的牛肋条已经等待了好一会儿,最后在前置工作统统结束后,它和浓郁的蔬菜酱汤以及两三种卡莉看心情添加的香草一起放进了深锅。她会把这口深锅盖好盖子,丢进和女儿一个年纪的烤箱里,接下来的三小时她就可以去做自己的事情,而不用一直盯着灶台。
封盖之前,卡莉用勺子刮了一点汤汁品尝,嘴巴微张,露出有点疑惑的表情。她很确信自己这次放的调味料和过去几十年放的没有什么区别,她不是那种所有调料都精确称量的严谨厨师,但是她向来对自己拿捏“适量”的直觉很有自信。可是这次尝起来需要补盐,这不是什么好的信号。要么是她的手开始失去控量的肌肉记忆,要么是她的舌头开始失去对细微风味的觉察。有一种不太愉快的心情在她的胸腔里发酵,但她随后耸了耸肩,往锅里又加了一些岩盐,同时把错乱的心情像扔掉番茄皮一样扔出去。她上上次和女儿争吵的时候也对类似的事发表过高见。“这不是病,阿丽娅。你老妈不需要去诊所排两小时队然后被问了一大堆问题再给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药丸,那些药丸还不一定有薇薇安随便做的草药汤有用。”她在女儿甩门而出前讲完最后半句,“我只是老了,人都会有这一天。”
二十岁的卡莉做这道菜的时候不会因为目眩而坐在高脚凳上。不,她思考了一下,二十岁的卡莉甚至不会用烤番茄的方式去皮,她选择把这些直接搅碎在汤汁里,她年轻的时候一切以方便为第一考虑,番茄皮只当是给这道菜丰富口感层次,直到她后来吃了其他人去皮之后的酱汁,才不得不承认多这个步骤确实提升了整道菜给人的幸福。
她曾经用过削皮刀,后来是开水烫一下,最后确定火烤一下的方式最快且最香。她以前自己就能吃完做的这满满一锅,现在却要和自己的四个好友一起慢慢聊天共享一整个午餐,如果一不小心贪嘴多吃了两口,晚上肚子就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口腔会泛点甜腻的嗝气,如果吃了口气重的别的什么东西,这个味道会更难言。睡觉也不再像年轻时头贴枕头就立刻入眠了,曾经不论是在潮湿的冰洞里还是夜风吹拂的草原上,她只要合上眼睛,梦神就会殷勤地将她拥入怀中,但现在的夜晚她要戴好老花镜对着夜灯看一个多小时的书,像熬鹰一样让身体自己感到疲惫,爬上轻柔又有支撑力的床时,大脑才能得到相对平稳的休憩,如果晚上喝多了水,半夜还会爬起来两次。她清晨苏醒的速度和时间看起来和年轻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她依然可以天光刚亮就睁开眼睛,但二十岁的卡莉能在五分钟内跳起来完成清晨洗漱,现在的卡莉要五分钟时间来意识到自己真的醒了,她偶尔会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从身体上半悬,在睡梦中转过身盯着自己的身体,思考她才六十八岁,怎么就这么多不太对劲的地方,一不小心哪里没对上,就难以严丝合缝地贴合回去。
薇薇安给她派发过自己的药剂,据说经常喝可以改善睡眠。康妮说喝起来像过期的红茶,薇薇安很受伤地表示“我是洛尼亚城最优秀的药剂女巫!”卡莉从来都不介意喝她给的任何东西,反正如果有什么不对的症状,她保证让薇薇安自己也受一遍,凯瑟琳则是那种你说不上来她到底喝了还是没喝的类型,她们几个心里都知道薇薇安的确是最优秀的药剂女巫,但那已经四十年过去啦,朋友们。她们四个人四十年前就喜欢每周三的时候相会在一起,提前一周决定在狂野的啤酒喝到饱吧台彻夜狂欢,或者在新开的大胃王挑战赛上共度佳节,不论是洛尼亚城最红最潮流的融合菜系小酒馆还是需要熟人预定穿过曲里拐弯巷子才能吃到的百年私房老店,她们都曾在那里共度一个快乐的半天。这习惯保留到她们都老了的现在,曾经有别的人加入,也有别的人离开,最后还剩了她们四个。每周三,雷打不动,和老朋友的小别重逢。
上周三,在饱食之后有些昏昏欲睡的午后,凯瑟琳小口吃完焦糖布丁,轻声宣布自己不一定参加下周的午餐会。卡莉猛地抬起头,把注意力从一直没剥开的坚果壳移到凯瑟琳的脸上,这位优雅的女士今天带了银色的面纱,她饱含魔力的面纹在面纱后面发出莹润的光。凯瑟琳伸出左手,像从餐桌上舀起一勺蛤蜊汤一样轻柔地在空气中采撷了丝丝缕缕的某种物质,她将它注入一枚棕色的小烧杯里,让其余三个人谨慎地嗅闻。
薇薇安皱起了眉毛,“卓达鸟群的腥气。”她很肯定地下了判断。康妮走到阳台看往天空的最南端,没有任何邪恶禽潮的痕迹。“还在远方,但一周内会到洛尼亚城,你们知道的。”凯瑟琳将手中的烧杯轻巧地在翻扣在桌面上,当她手移开,那里已经空无一物,“我还没有退休,如果魔潮下周会按照路线来到这座城堡,我周三只能等战斗结束后领鸟肉三明治。”其余三个人一起发出哎呦的叹气声。平心而论洛尼亚城为战士们提供的食物并不差,但再不差的东西吃了几十年不变也会让人受不了,何况那天可是周三啊,大家本来决定各自带一份自己的拿手好菜一起度过悠闲的午后。
“我会带番茄红酒炖牛肋条过来,这可不能少了你。”卡莉终于剥开了坚果壳,她小心地咀嚼并咽下之后,才讲出这句话,“阿丽娅每次都抱怨自己怎么不是吃这道菜最多的人。”凯瑟琳在面纱后面露出笑容,“感谢你的热情邀请,我的朋友。我尽力而为。”她为自己的酒杯添了一些红酒,补充道,“希望下周三的时候,大家都身体健康。”
身体健康是一句没有人不爱听的好话,尤其是大家平均年龄六十五岁之后,在她们足够年轻足够狂妄的时候,大家并不在意健康,只在意能不能在战斗中活下去(甚至很多人也不在意能不能活下去),而现在,健康和活下去已经直接关联。她们都有了逐渐浑浊的眼球,散发出微妙老人气味的皮肤,以及阴雨天总会痛痒得让人心烦的某几根骨头,这种情况下,听几句身体健康的好话,至少让人心情舒畅。
卡莉花了三个小时把自己卧室做了大扫除,她换了红花纹的床单,那个颜色让她想起自己放在烤箱里慢炖的红酒酱汤汁,这道菜炖好之后要冷置一晚上,让酱汁的味道更全面地入侵到牛肋条里,这样吃的时候才会软烂又有一点嚼劲,她们四个居然没有人牙不好,或许真要感谢薇薇安一直派发的药汤。她迟疑地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先感谢自己从小维持刷牙的好习惯。她打开锅盖品尝了一下,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她探头看向窗外的天空,最遥远的南端,在几乎察觉不到的地方,有隐隐的红色鸟群挥舞着不详的羽翼朝洛尼亚城袭来。
卡莉看了看锅里颜色非常完美的牛肋条,只要一想到明天她们一起吃这么美味的东西,她就不得不咽两次口水。“你如果不来,我可不会给你多留一口,你这个非要返聘回去给洛尼亚城打工的老女人。”她低声暗骂了一句凯瑟琳,然后她将锅盖盖好放回去,围裙也有条不紊地解下来挂好。她站在自己的穿衣镜前,把袖子挽起来,尝试着用肘部在空中画圆,观察着自己已经有所衰老的肌肉线条,她尝试着像在军队时那样拉伸和调整自己的每一个部位,感受今天的自己有没有比昨天更好一些。
很不幸,她只能感觉自己和昨天差不多,可能更糟,她还保持着年轻时候训练的习惯,但是她老啦,她在身体最强壮的时候技艺平平,而现在她虽然有了熟练的技巧,身体却逐渐衰退,不管她怎么努力地爱护身体,她非常清楚自己是一只即将飞往终焉之山的鸟,此刻仍灼热燃烧的生命火焰,谁也不知熄灭会在何时来临。年轻的时候以为死亡的到来是一个瞬间的事情,是战斗的时候被人一箭穿心,或者被恶毒的魔法正中脑门,啪!火光就此化为青烟。四十多年过去了,她知道死亡不是那样轻易到来的客人,她能在每日的光影里感受到她,死亡就像自己亲爱的姐妹,和自己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咀嚼,每一场有梦或无梦的酣眠,都在向她走得更近。二十岁的时候一年是如此漫长,让她急不可耐,而六十八岁的时候一年只占自己生命的六十八分之一,它便显得短暂且混沌,她只得贪婪地紧紧抓住。那么好吃的番茄红酒炖牛肋条,她不能容许居然会有一种可能指向大家无法共同分享。
卡莉微微昂起下巴,对着镜子露出霸道的笑容。“是的!大人!我会用生命保护这个国家。”她重复着刚从军的时候立下的誓言,“而我现在,至少可以保护和朋友们一起相聚的快乐。”
她把头发牢牢扎好,打开了卧室里的一扇通往地下的隐藏门,她知道里面放着什么,包括她已经去世的丈夫的衣柜,两人过去收藏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她顺手拿起女儿八岁的时候送给自己的祝福手环套了一下,然后发出“啧”的一声,套不进去,她早该知道。卡莉把那个朴素得过分的箱子一把掀开,里面是她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时候还在穿的轻甲:她心里有数,这个尺码考虑了一些放量,她现在应该还穿得上;还有每年都会送去保养一遍的武器:一把很大的重弓和一把寒光凛冽的宝剑;还有她那把康妮眼馋很久的无声马笛。她含在口中轻吹了一声,很快,她就听到花园里传来了熟悉的动静,那只全身由白骨组成的马在她的花园里不耐烦地小跑了起来,或许还踢坏她两盆花。
第二天的午餐会,四个人全部准时出现,无人缺席,只不过凯瑟琳用黑色的布条盖住了眼睛,康妮的左手绑了绷带,薇薇安的肤色比平常显得更苍白了一些,卡莉则一直按住自己的腰。
她给挚友们端上垫着滑嫩土豆泥的牛肋条,熬煮浓缩过的红酒酱被她装在长嘴小壶里,每人往自己的盘子上淋了一些,诱人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大家一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陶醉地感受这股香味,然后一起因为牵动了伤口龇牙咧嘴起来。没有人谈论昨晚各自去做了什么,但很明显本应今天袭来的卓达鸟魔潮危机被解决了。
“这才是周三该过的日子。”卡莉哼哼唧唧地吃着裹了酱汁和土豆泥的牛肋条,一边懒懒地靠在了舒适的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才有点气馁地补了一句,“下次再多炖一小时,薇薇安,有没有对牙齿好的汤剂?”
作者:米琪雅
标题: 濛濛时雨
评论随意
如果有什么不太明白的地方,除了我写的不好之外,那就是我特意留了很多不明所以的空间,因为我想调理一下每次写都恨不得把前因后果全抖搂出来的习惯,拆掉很多东西来呈现一下,就是,读者自己解读的意思(?)
和之前的莲替傀同世界观,架空但架得比较漫不经心。感兴趣的话可以顺便读一下前篇。
莲替傀: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531443/
“过山的时候,小心那座庙。”
阿婆这句干枯的叮嘱砸在地板上时,她正细细地碾阿婆的药。那些药在她眼中是一模一样的干枯焦褐,用玉杵一触,就会发出呻吟般窸窣的断裂音。
阿婆靠这些药吊命,她觉得,阿婆和这些药一样,被这抵抗不住的阴暗潮湿煎着,煎着,不知什么时候,最后的精气神就会从七窍蒸散而去。
不知为何,阿婆那句话听得她心脏惊跳了一下,手中的玉杵下一刻就碾歪了。她诚惶诚恐地屏住了呼吸,手中的动作却没停,做出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模样。她自觉蠢笨,跟着服侍阿婆的婢子学了好几次,终于能一丝不错地把药材拣选出来再一一料理,刚才手中那一歪,她只觉自己先前的小心努力都化为乌有,但田家的婢子侍立在走廊的阴影里,没有任何人厉声指责她,她舌尖抵住上颚好一会儿,抵到脸色有些发白了,才缓慢地把刚才的害怕悄悄吐了出来。
她记得那座庙,每次过山,她都觉得那座庙,好像在哪里呼唤着。
楚女郎的影子斜斜地歪在潮湿的地面,沉默地翻书。她小心地朝那个方向瞄了一眼,目光刚递过去,就和楚女郎不离身的小童视线撞个正着。她忙忙将眼神移了回来。这一下,她更害怕了,她方才分明用余光察觉,阿婆在盯着自己看。
看。她不知道那目光是善意还是恶意,是怜惜还是警告。她害怕被关注,从小如此。
论理她该管阿婆叫伯祖母还是什么的,但她不懂。她还没懂事就学会怎么偷东西吃保住性命,知道怎么让自己不要过分伶俐(会惹事)的同时不要过分愚钝(会挨打),被人牙子转手卖了两次,在戏班子和花楼里努力挣了五六年命,突然一日,有人拨开了黑乎乎的帘布,把她从空气污浊的房间带了出来。刺目的光照到她脸上,她只隐约看清来者的轮廓,身形纤细,是位潇洒的女郎。
女郎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你是鸳鸯。”是笃定的陈述,不是试探的问句。
她跟随着这笃定的话语轻轻点了点头。
“我姓楚,田家托我寻你回去。”
楚女郎的目光她也有点怕,她不知道在对方眼里,到底看到的是自己,还是别的什么,总觉得女郎的目光像穿透了很多本不存在的东西,最后又轻轻落在身体上,她能察觉到女郎对她没有恶意,可是女郎对她也浑不在意。楚女郎虽然在看自己,眼睛里却没有自己。
被带回田家的这十来日,她过上了前所未有的舒适生活,睡了很柔软的床枕,吃了没有异味的食物,头一次连续十天从来没有挨过打挨过骂。她知晓了自己本是田家人,短命的父母阴差阳错地弄丢了自己,而后双双在寻觅中无望早逝,也知晓了田家求到了楚女郎这里,女郎很擅长,那叫什么?“术数卜算”?总之就是很会看卦算命,终于把她找了回来。阿婆知道她叫鸳鸯,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嫌弃这名字粗鄙,却又叹了口气说,既然已经习惯了,那就不改了。
她每一日醒来都忍不住想,田家为什么要找自己回来?只是因为父母死前还在找自己吗?可是她对这停留在讲述里的父母没有任何印象,她也无法做出缅怀的哀伤模样。她确实过得比在戏班子里挨饿受冻被打被骂的时期好了太多,但她心里那个小小的鸳鸯,时刻在等那把悬在头顶的锋利铡刀重重地落下来,切断她的焦躁不安。
“鸳鸯,你去送楚凉姑娘过鸦岐山。”阿婆的喉咙里似堵住了,听起来格外嘶哑。
永不停息的绵绵雨声倏然一停,摔下“嚓”的一声脆响。
那把铡刀落下来了。
她眼睛合起来,再睁开,鞋面上又溅了泥点子。抬起头,三人已行在崎岖的山路。说是让自己送楚女郎,可是看楚女郎自如行走在前方的样子,并不像需要送的样子。女郎贴身的那名从不说话的小童,不知叫苏苏还是素素,正拿着田家招待的缠丝麻花糖,一边跟在她身旁,一边开开心心地吃着,小童嘴巴沾着两粒芝麻,比之前不言不语的样子可爱许多。
鸦岐山,她回田家的这段时日,日日都要穿过山径林道去城镇取药。这座山连着这座田家的宅邸,全部都笼罩在昏沉迷蒙的雨云里,阿婆的药如果提前带回宅内,半日就会被水气侵蚀,移了药性。阳光像是厌弃此地的湿润雨意,万万不肯穿破云层照入山中。她偶尔深夜惊梦,能听到这座传承数百年的老宅发出不堪重负的叹息,一寸寸,一丝丝地被无孔不入的潮湿压至崩坏。
田家人大部分都搬到山下的镇子里,可是阿婆执意不走,明明这里光听到持续整夜的雨声就枯燥得让人抓狂。
“老太君说的那座庙,鸳鸯姑娘见过吗?”楚女郎人在前方自如地走着,手里的伞很不成规矩地倚在肩膀上,女郎衣袖上的墨色纹路被雨水洇湿,好像活了一样,在白色的裙子上流动游走,让她看得有点目眩。
女郎走前好像跟田家要了好些东西,但现在左看右看,也不知女郎把那些物件拾掇去了哪里。
“见过的。有一次取药回来,雨水突至淹了路,只好找雨少的地方避一避,结果就走到那里……阿婆说那里不祥,让我不要再靠近。”
她回忆起那日,原本就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知何故骤然变大,她刚想着坏了,不知道何处能暂时避一避,就看到竹林深处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曲折着引人跟随至深处。她好像一直听到水滴敲击到空空的水缸里的声音,又脆又哑,又吵得让人发蒙。她当时只想朝唯一没有雨的屋檐下走去,正待伸手推开那小庙的门——
她的手被人扣住了。
她大吃一惊。前几日的回忆和眼前的场景折叠在一起,田家婢子当时惊怕的脸像水洗一样褪色消散,此刻伸手捉住她手腕的女郎侧过身来看向她,深深凝视。
明明前一刻还走在难行的山路,而此刻,那扇又小又灰的门正在眼前。
水滴敲击到空空的水缸里的声音。一声。
敲在她的心里。
她眼睛合起来,再睁开,感觉有人从她肩膀后面重重地推了她一把,身体猛地失去了平衡,没有被扣出的手用力往前一按。
——庙门打开了。
楚凉看向瞬间握空的那只手,再回头看看来处,本就离奇出现的青石板小路已然消失不见,一路贪吃着缠丝麻花糖的簌簌更是不见了踪影。
常年被云雾笼罩的鸦歧山,骤然下起了畅快的雨,被水滴敲打的地面升腾起土腥气,泥浆逐渐汇涌成肮脏的浊流,在山道间不止不休地蛇形而下。
身边再无旁人,而庙门冷漠地半敞开,被推开了一个人的空隙。
“这样啊。”楚凉没有笑,也没有再说话,右手于空中捏算数次后,轻轻迈进了那扇门。
那不是田鸳鸯的幻觉。那个水滴敲落的声音,正来自里面。
有什么东西,在等待她来。
☆☆☆
她这是怎么了?
她感觉到喉咙里好干好痒,只要一呼吸,就有烫伤一样的疼痛感。她尝试着咳嗽了两下,不但没有缓解,却觉得干渴的体验更加强烈,她甚至不得不伸手扶住自己的脖颈。
好险,要是再这么咳嗽下去,脑袋也许就要掉下来了。她脑中突然闪过荒诞不经的怪念头。然后她被自己莫名其妙的联想吓到了,她慌乱地在狭小的空间抚摸自己的身体,想要确认自己安好无恙。
眼前的房间非常紧窄,想要全身舒展开的话,就必须躺下伏在地板上,只要抬起身子,就要蜷缩起来。总觉得曾经也住过这样的房间……是什么时候呢?她心里闪过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但是总也抓不住。
感觉除了这股异常的干渴感,她一切都还好。她想,这里是哪里?好像刚刚她在和谁说起了什么……旁边是什么声音?
一滴一滴的,液体敲击着容器的声音。怎么了,是下雨了吗?她努力听着,那声音似乎很遥远,偶尔又突然清晰得像在身边。她有点害怕。
“鸳鸯……”她听到一个轻软的声音在呼唤她。她心里升起一股欢喜的同时,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
咦,为什么,这是怎么了……她一方面觉得这个声音熟悉得让她快乐,同时嗓子干哑得让她不想作答。
“是,是你……吗?”她回应了,在昏暗的房间里,她朝那个隐约记着的小窗口伸出了手,指尖触到了流动的空气带来的凉意。另一个人的手亲切地和她相握,在她的掌心放下了一粒什么东西。
“鸳鸯,别怕,我来陪你了。”轻软的声音这样对她说,“现在太乱了,我找不到更多的药,这个是我托父亲帮我买来的丸剂。鸳鸯,你一定会好起来。”
原来我生病了啊……她想,她想不起来对面这个声音归属于哪个姓名哪张面孔,她只迷迷糊糊地想,这个人对我真好,愿意给生病的我找药。
“鸳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听着劝慰的话,感受着那忽远忽近的水滴的声音,慢慢合上了眼睛。
“让她出来!”这次是一个冷漠的声音。她有些害怕起来,她努力把身子蜷缩起来,那个冷漠的声音伴随着暴躁的脚步声冲了进来,听起来是那种看到不顺心的东西就会直接一脚踢飞的类型。
轻软的声音拦住了他。“父亲大人,你不是答应了要好好保护她的吗?”我需要被保护吗?为什么……她感觉脑中好像缺少了很重要的东西,她不由得往前匍匐着前进了一点儿,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
可是声音却像是远去了,只有水滴的声音不停歇地缭绕在她周围。她觉得好渴,好干,水到底在哪里呢。
冷漠的声音在一片混沌中大喊了几句,但她还是什么都听不清。只感觉那个熟悉的声音被带离此处,她听到那个暴躁的脚步在来回度步,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必不会让此等妖邪引来祸乱……”冷漠的声音又说了些什么,声音又弱了下去。
她感觉自己体温越来越高了,口中的干渴已经到了很难忍耐的程度。水,哪里有水可以喝……她害怕地想,什么妖邪,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自己都不明白?
“鸳鸯!”这次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她听起来有几分焦急,“鸳鸯,你听我说……他们疯了!他们原先答应至少保你的性命,可是……”有一双手从小小的窗口伸出来,把一枚钥匙放在她手心。
“你听我说……明晚这个时候,你就逃吧!外面虽然很乱,可总能想办法活下去!”那双手急急地握住她发烫的手掌,用力地握紧了片刻,然后放手一推。
她在说什么啊……她感觉自己连思考都变得迟缓了,她缓慢地立起身子,去摸索狭窄房间的门,她虚弱地尝试用力推开,那扇门居然就开了。她看着掉落在地上的锁,心里一片茫然地想,刚才是自己用钥匙开了这个锁吗?原来之前自己都被锁在房间里吗?到底,到底,怎么了呢……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听着一滴一滴的水声,朝外面走去。她总觉得,这个潮湿且阴沉的大堂,即使没有光照进来,也好像一座……
庙?
那个声音说,让自己,快逃……逃去哪里?外面正逢灾乱,自己又是罪臣之女,若不是田家愿意看在过去的情谊上庇护自己,自己早就死了……诶,她茫然地想,一切是这样吗?这是,我吗?
“真是好骗……”冷漠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你身怀妖邪,世间岂能容你?”
她无声地尖叫了起来。那一滴一滴的水声,也变得急促。
她的胸口好痛,喉咙好痛,脖颈好痛,四肢百骸,无一不痛。她觉得自己在这座小小的庙里重复死去了数十次,她不停地遗忘,又不停地醒过来,她永远感觉到干渴,可骤降的急雨始终只在这座庙之外,而她,永远走不出这座庙。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她好像被人斩杀在这座大殿,又被细细地拆散四肢和躯干,她好渴,好痛苦,可是她被下了重重封印,让她只能在回忆起的时候,为这座鸦歧山下一场骤雨。
她好似在一片让人无法动弹的沼泽里,徒劳地尝试传出她的恐惧,她扭动,挣扎,却没有激起丝毫的涟漪。只有雨声,只有水滴。她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停止了挣扎,那种黏稠的绝望缓缓爬满了全身,她的喉咙如此干渴,她的体温如此灼热。她听着自己的雨声,知道自己终于会成为深渊的一部分。
“不是哦。”
她的手腕突然被人捉住了。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楚女郎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
“不是什么事情都会像他们想的那样。”楚凉淡淡地说,左手两根手指之间夹住一枚燃烧的符纸,她的左手漂亮地从上往下一画,有什么东西像是从鸳鸯身上剥落了下来。
“你是鸳鸯。”楚凉捉住几乎变得透明的少女,定定地看着她,然后又将目光移到另一旁,轻声说,“你,也是鸳鸯。”
“数百年前,田家蒙昧贪婪,本答应庇佑旧友遗孤,收了顾家家财,将你安置在这处小庙里。可最终他们偏信虚妄之言,认为顾家女身怀异象,若不把你封印在此,百代千载后,残留的怨气必将破除封印,为田家带来滔天覆灭之劫。”楚凉微微垂下眼帘,露出有些讥诮的神色,“真是无事生非,让后人徒受了百年时雨之苦。”
她在一旁听得恍然,回想起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诸事,前后串联,虽还有很多不明之处,难怪阿婆提到田家人总是早逝惨死,莫非正是先人行事有亏,那田家找自己回来,其实是……
她心中惊悸。其实自己是作为安抚的祭品?
楚女郎静静地看着符纸烧完,撇了撇嘴:“本来就没打算用田家的法子。”
“不是什么事情都该像他们想的那样。”她又重复了一遍,“拜托你了,田小姐。”
我?我还能做什么?我……女郎为何唤我田小姐?她默默地想着,那水滴击落的声音扰得她心烦意乱,本是幻觉一样的干渴又在喉间索求。
啊,原来是这样。她明白了,她朝着庙宇后的那个窄小的空间走去,水滴的声音有条不紊,越发清晰。
她从壁柜里找到那枚小小的玉杯,她握紧它,手里还残留着刚才两双手交握的温柔触感,她想,这片刻不停的水声,到底是鸳鸯的血,还是鸳鸯的泪?她手指触到杯底的刻痕,感觉曾经坐在这里,抚摸这小小的凹痕无数次。那大概,是个“田”字吧。
“鸳鸯……”她呼唤起这个名字,好像数百年前,还有另一个田家小姐,也跪坐在这里,向昏暗的房间伸出手去。她爱护她,怜悯她,想要庇佑她,但最终没能救了她。
“鸳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握住那枚玉杯,看干涸的玉杯突然盈满了清澈的液体,她小心翼翼地饮入口中,喉咙的干渴好像终于消散,而她自己的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流下,敲击在玉杯里,发出又脆又哑的声音。
“鸳鸯,我带你离开这里。”她轻声地说,即使她不知道那个鸳鸯到底身怀什么异象,做出过什么事情,岂能让她生生世世在这小庙里哭泣不休。
她转头就想呼喊楚女郎。女郎算无遗策,当初能找到自己,就一定有办法破了这座小庙。她一转头,刺目的光照到她脸上,她只隐约看清来者的轮廓,身形纤细,是位潇洒的女郎。
她一喜,又一愣。阳光?
她抬起头看向天空。遮天蔽日的雨云就仿佛从未出现过,淡蓝色的天空露出了自己温煦的底色,只有丝丝缕缕的白云,在空中做出装点的样子,阳光温暖地普照大地。
这座庙宇已然消失了。身边有什么虚幻的东西,本与自己交融在一起的某种连接,也发出无声的破碎之音,她握紧手里的玉杯,感到那个鸳鸯推开了那一夜没有推开的门,走出了没有走出的路,离开了不再存在的小庙。她虽然自觉蠢笨,却为她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她缓缓地躺了下去,在阳光里睡着了。
☆☆☆
楚凉站在鸦岐山的界碑上仔仔细细地看,用手指比着碑身上的字,开心地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
入庙之后消失无踪的贴身小童簌簌,不知何时回到了她身边。
“哎呀,你不要一脸不高兴嘛。”楚凉伸手揉乱簌簌的头发,被簌簌凶狠地瞪了一眼。“那个情况又急,如果不把你支开,我恐怕进不得那座庙,那封印有些偏门,不是楚家熟悉的那几处。下次一定会让你时刻在我身边的,好不好呀?”
簌簌脸上还粘着吃麻糖的芝麻,被楚凉轻轻巧巧地拂去了。
“幸好这次先收了定金,不然田家那帮老疯子看到这个结果,说不得还要掰扯掰扯,哼,信什么若封了野雨师将此山润泽百年,则田家兴旺昌盛的鬼话,行如此悖天淆理之事,倾覆之因本就是自己亲手种下,得不幸之果,又有什么好说。”
楚凉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钱币,她径自朝山外走去,感受风息鸟鸣,手指间钱币翻动,偶尔被掷向空中,又被她“啪”地收回掌心。
她心里浮现那位固守在老宅的老太君的身影,微微一哂,那位老夫人,一直在挣扎之中,一面觉得鸳鸯这孩子被特意寻回只为了做牺牲品好生可怜,一面又想着牺牲她一人或许可保其余子孙安全,她又希望此事可成,又不希望此事可成,才在那十日间犹豫反复,行为有众多矛盾之处。
但错的就是错的,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阳光如此明亮,山林间却还有着湿润的水气,只觉得四处均被荡涤一空,全无滞碍。楚凉带着簌簌在山径间穿梭,间或还能听到清脆鸟鸣。
好一片,干干净净,晴空朗照。
照着雷七郎的问卷写的~
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286991/
創作身份:(如寫手、畫手、漫畫作者,等等,你是以哪一種創作者的身份和心態填寫的問卷,就寫什麼身份)
依然是非常随便的写作者,以突然产生的灵感为核心,尽量完整地写一些随笔和小说。
1.1,請先簡要地總結自己過去一年的創作歷程,比如完成了哪些作品。
不知不觉原来已经在此地写了两年……
好像没什么好总结的><基本都在elf,额外的一篇多的都榨不出来,今年希望每个月至少有两三篇新的吧!
去年的我最喜欢温柔火,夫人的遗物,23年也有非常喜欢的两篇但是这里就不提了w
1.2,如果你有做過創作計劃,那麼這個計劃在上一年的完成度如何?不在計劃內的作品又有多少?
不太敢给自己写计划因为大概率不会完成,不会完成的话写出来就有种束缚感,所以还是尽心尽力去做,成败看天看心情。
哦但是希望把江户百夜尽可能地收一收吧……
1.3,你對自己過去一年的創作行為和成果是否滿意?
如果滿意,說說具體滿意的地方;如果不滿意,具體說說不滿意的地方,以及你認為自己能力上,原本可以達成的目標。
还不错!有些延宕很久的大纲居然最后完成了,即使和当初的设想并不一致,也有种成就感,但总体还是写得太少了,可以更多一些的。
1.4,根據1.3問,你沒有做到以你的能力原本可以做到的創作成果,請分析造成這個結果的主要原因。
其实就是完美主义强迫症+拖延+比起写东西还是有更多别的事情对我来说更轻松更快乐,这两年不太以逼迫自己为核心了,享受当下也是很重要的,但是享受了彼就只能接受无法得到此的结果,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1.5,根據自己上一年完成的作品,分析自己在創作方向上是否有所變化?在哪些方面有所進步或突破,哪些方面仍有較大的欠缺甚至退步?
我觉得最高兴的是比起之前“藏设定”这件事稍微好了一点,我以前总是太在意读者可能看不懂或者质疑我的背景,所以会先自问自答地写好一长串解释的话,但是这在行文里很难不造成信息冗余,今年的话稍微克制住了这种心情,有些已经写好的段落删除的时候也不会太心痛,希望能保持
退步的话,一些用词的精准性和多样性吧,因为比较随心所欲所以不再那么刻意去雕琢了,或者说感觉反正也雕琢不出来,就这么着,之后如果有风格上需要精炼的会更努力一下
1.7,根據1.3和1.4問,思考在接下來的一年中,如果想要繼續保持進步,或改善自己的欠缺之處,你認為自己應該在哪些方面努力?你列出的這些努力方向,是否是你能夠堅持做到的?
今年的阅读量整体是下降的,读后感之类的作品也写得比较少,所以今年也希望每次都能写一些东西,对喜欢的东西做到言之有物,另外去年下半年因为太忙了基本没有怎么读狱友的作品,之后争取每个月都把有点兴趣的看一看评一评,继续做不是读者的小读者~
因为分析别人这里还可以怎么这么处理的时候,真实的意思是“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这样写”,也是一种照见自身,其实对自己写东西是有帮助的。
2.1,回顧自己過去一年的創作(尤其是非長篇連載類作品),是否有特定的創作方向或主題?這個方向/主題是在進行創作前就決定好的,還是無意識的個別創作在完成之後整合形成的?
今年的作品基本都在尽量以女性视角去书写,但是有时候会觉得这种视角带有一些刻意的自我拔高,有点“因为是女的所以不要有一些厌女的思维呈现”,我觉得这其实是有问题的,最近在看郑宝拉的诅咒兔,就觉得她在用另外的方法处理自己故事,有狭隘的地方也就是有狭隘,写出来不是为了把自己抬起来的,我会想要再理解自己一些。另外就是我真的很不喜欢在作品里展露真心,25年的话如果能再把假话说得更好一点或者真话切得更巧一点,都是我觉得蛮好的进步。
创作方向或者主题我好像没有有意识地在寻找,整体还是建立在“想要呈现一个有剧情有推动有转折的故事”这个核心,切片式的故事我可以写也可以写得比较快(真的吗),但是隐隐觉得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所以还是继续朝想做的方向走。另外自己审视自己的文章也觉得有些主题或者意向是重复出现的,会适量降低频率吧,但是喜欢就是喜欢的东西再写四五六遍,只要是新的,那我觉得也很好。
2.2,根據2.1問,這種創作方式是否是你近幾年內習慣使用的創作方式?如果不是,那麼改用這種創作方式之後,對你的創作成果有什麼影響(比如對作品的完成度、創作靈感、思想性、完成作品的效率等等方面,積極或負面的影響)?
总体来说还是写得太少了!所以今年继续以小说,阅读记录和旅游记录为核心吧,很多年前在写的饮食小记也想抬回来继续写w,写太少的话这个问题对我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量变都没有达成就不会有质变啦。
2.3,你在創作的時候(或是對自己的創作),是否有作為目標或標桿的對象(無論哪個方面,無論是作者或作品)?
毫无疑问是有的,我其实每次想到一个模式去写,我会去看我已经看过的模式接近的作品,用一种学习和挑战的心态去完成,以前我觉得这样有点阴暗有点可耻,现在就理直气壮了,“学习是很重要的准备过程”——然后学习着看完了一本书还没开始写哈哈哈哈哈哈
2.4,根據2.3問,簡單敘述這個對象在具體的哪些方面,成為你的創作目標或標桿,以及為什麼會讓你產生以其為目標/標桿的想法。
一般是这本书的写法的特别之处,比如段落的安插,情节的节奏,三段式的呈现,或者一些伏笔暗线怎么合理地吓人一跳,我每次最后请大家来读的时候如果能收到意料之中的评价,会很高兴,有非常特别的新的视角,我也很高兴,我并不觉得我自己的思路是唯一正确的,真正的解读权在读者手里。
2.5,根據2.3和2.4問,請簡單敘述這個對象對你自身實際創作行為時的影響。當你以其為方向或目標進行創作時,你獲得了哪些創作經驗(包括創作實踐行為、思考方向等等,包括積極的和負面的經驗)?
2.6,根據2.5問,你的目標給你所帶來的影響,是正面還是負面的居多?
基本没有什么负面的经验或者影响,写了非常久之后自身的遣词习惯已经自有一套风格了,还蛮难被另一个人覆盖掉,基本都是尝试了之后发现我也可以这样写或者原来我这样写不了,这种尝试就是很有意思的过程了。
2.7,根據2.1~2.6問,你認為自己在接下來一年的創作實踐中,應該做出哪些努力或嘗試?
多写多读多看,我决定今年就算写不出来,也要把一些灵光一闪的大纲留在电脑里,说不定以后就突然写出来了(看向温柔火),啊今年把温柔火这个三年大纲写出来是真的非常高兴……
自我反省的部分其实就还是一句话,写得太少了,可以再多一些。所以整段跳过w
以及关于瓶颈的问题,我每次写不出来会有很焦虑的时间,但是很难说这是瓶颈,因为我对自己没有要求,我想要写的东西现阶段是能写出来的,写不出来我会非常轻快地搁置它,不会因此有什么负担感,那我觉得这就不能叫瓶颈……
4,自我展望
4.1,對自己可見未來內(比如一年)的創作方向和目標,你有什麼想法或計劃?
嗯,江户百夜最好还是能写完吧真的太久了,到25年都十年了。每个月至少有一篇读后感or观后感再加一篇小说,另外最好能多两个新的大纲(要细纲)存在电脑里。
5,這個自我總結問卷發出來後,你是否希望能夠獲得讀者或其他作者的建議,或是產生相應的交流?是的話請簡單敘述你的想法。
请大家和我交流捏!爱看!如果看到我不爱看的我会自己调理的!
作者:米琪雅
标题: The king of jerusalem
天国王朝导剪版同人,CP是姐弟骨,8k字,感觉没看过原作也可以看
(顺便一说今年去埃及的时候还去看了萨拉丁堡垒怎么也算是一种圣地巡礼了…………)
亲爱的姐姐,我站在阳光之下,着少年时候的白衣,懵懂无知地站在王的花园里,身边是潺潺流动的小溪,鲜妍明丽的花朵在我周围贪婪地绽放着,宫人在不远处恭敬地守候着我们,而我安静地等候你,等你悄悄按住我的眼睛。
我知道我在梦中。
因我躬身触碰那溪流,流水从我指隙间倾泻,这清爽凉意如此清晰。
我有些惊异地看着我的指尖,微笑起来,这真是万分奢侈的梦,我一生拥有过的最美好的东西,都在顷刻间让我再次拥有,让我产生我很幸福的错觉。
头上裹着厚重黑纱的御医沉着地禀报了他此去所见,那个端坐在光与影交界处的男人,不动声色地听完,平静地挥了挥手,示意御医退出去。
苏合香与安息香的香气淡薄地缭绕在室内。
耶路撒冷王快死了。
这消息对萨拉丁来说并不意外。
大马士革的统治者,如毒蛇一样盘踞了此地经年的沙漠之王萨拉丁,面上如刀刻一样的皱纹证明了他一生所经绝非风平浪静,他的瞳光像狼一样,平静无波时给人看不到底的寒意,暴起屠戮时如血海将一切淹没。
鲍德温。宛如叹息地念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像是肃然起敬,萨拉丁伸手按了按眉心。
耶路撒冷的少年天子,不幸罹患了会使人缓慢腐烂的不治之症,面容扭曲,身体枯毁,四肢麻痹丧失触觉,所以才要戴上面具,披上厚衣。不然,可能他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能力和尊严都会丧失。
此行并未想到久病中的帝王竟然还能强行以衰朽的身体征兵前来,并亲自与自己对话,这是萨拉丁的误判。他想起八年前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以必死的决心换来必胜,用稚气未脱的身形矗立于自己面前,当时的自己第一次意识到,不可对此人怀有小视之心。
然而那时的萨拉丁就已经知道,耶路撒冷唯一仰赖的王者,支撑着王国勉力运转的这只立柱,崩毁之期不远了。
不久前,一身银白铠甲的鲍德温驾着马与萨拉丁在沙漠中心对峙。两人身后一百米外各自陈列着彼此全部的兵力,如果两个君王一言不合,此地沙漠将瞬间被鲜血和尸体浸染。
“请阁下班师回朝,此事由我处理。”萨拉丁背后是逐渐下降的夕阳,让他的黑衣边缘都染上了血红色。他杀气腾腾,又彬彬有礼。讲出的这句话,背后是为夺回圣城而蠢蠢欲动的野心。
“望阁下退回大马士革,免伤和气。”落日之光正面照在耶路撒冷王的银色面具上,在面具反复的花纹里留下微弱的阴影。年仅二十四岁的耶路撒冷之王,声音不可抑制的虚弱,
所说的话却不容人辩驳。琥珀色的眼睛透过那个冰冷的面具,安静地看过来。
“撤兵,或者你我共丧命于此。”别人或许会对这麻风病人的话嗤之以鼻,萨拉丁却无法忘记八年前被此人逼迫到抛弃所有辎重、俘虏和战利品的惨境,萨拉丁在亲信的掩护下脱逃出战场,这种难以忘怀的耻辱时常让他在深夜里磨动牙齿。
萨拉丁知道这看似孱弱的王有着与他的身体不对应的非凡能力。
他选择撤退,他遵守了本可以不遵守的止战条约,他听闻耶路撒冷王班师回朝后第一件事就是惩处了虐杀穆斯林的雷纳德,他派去的御医也证明王回城之后就病倒了。
耶路撒冷王的时日本就不多,萨拉丁有耐心,等这年轻的对手死去。
姐姐,你我还都是孩童的时期,你就已经展现惊人的美丽。你披着轻薄的纱巾,学着宫人的样子在唇上涂抹鲜艳的红色,那份靓丽让我承受不住般地凝视许久,你却并不以此为傲,随意地擦去了这层打扮,像是只是为取悦自己而进行的玩闹。
你拉着我的手在花园里奔跑,若我不小心摔跤,你会在我露出有些难过神情的前一刻就蹲下来抚摸我的头顶,若我笑了,你便也露出笑容。
我喜欢看你笑,亲爱的姐姐。这笑容与我丧失的触觉、痛觉,还有这无法再来的悠闲时光一样,是我儿时不懂珍惜的珍宝。
姐姐,你为何不来看我呢?我一直很想念你。
我浑身包裹着厚厚的衣物,日夜都牢牢戴好专为我打造的面具,连一寸皮肤也不会轻易露出,我知晓别人将我看做怪物,盘踞于王城之中,有些人虽敬畏我,却未必将我放在眼里,从我登上王位那一刻起,便被人看做是达成目的的踏脚石,只要好好哄骗我,似乎就能从我这无用的人手中榨取权力。
权力啊,像混着蜂蜜的毒酒,总有人会为此欲罢不能。或许唯有此时被人当做傀儡才有好处,在我羽翼未丰的少年时期,轻视像是上天赐予的宝物,让我得以在阴影里有所喘息,安然活过被不幸、病痛和勾心斗角浸染的宫闱岁月。
在十六岁迎战萨拉丁的那个夏季到来之前,我最后一次被万众瞩目,也是最后一次露出真容,应该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加冕礼。
十三岁的我已经不是与你在花园里嬉戏的幼童,你也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美貌的力量,与生在帝王之家的悲哀,你我都开始感受到生于乱世的重担,悄无声息地压在彼此的肩膀。我们都来不及脱离父亲逝去的哀戚,就已经要面对那几近恩赐而来的加冕。
彼时我并没有到可以接受爵位的年龄,然而议会全票通过了让我继承王位的决议,至今想来都觉得略有讽刺,为此议会还承受了教廷的压力,因为呐,姐姐,我是被天罚的人。身患神灵惩罚之病的我居然登顶为王,这是被尊重的极致,也是被轻视的极致。他们中有一批人想必以为可以从此玩弄我于鼓掌之中,对我亦不抱任何期待,但也有一批人,固然知道我将从此一路衰朽下去,却确认了对我的忠诚。
我身着华服,在众人的目光里裸露着我的病态,此前遮遮掩掩了若干年,虽然我身患麻风的传言早就在上流间悄悄传递,然而这是第一次这般光明正大的呈现给世人。他们目光里的畏惧和不屑让我感到耻辱,让我感到痛苦,亦让我感到安心。
看吧,诸君,好好地看清楚,从此以后,我将是耶路撒冷的王。
我在主教诵念天父之名时悄悄扫视众人,想寻到你熟悉的身影。当王冠在我头顶落下,我举起权杖,周围是骑士们的山呼海啸,愿我主平安。
姐姐,若那时你注视着我的目光里是压抑不住的担忧,请原谅我,没有第一时间给你慰藉。
王虚弱的身体倒在沙地上的瞬间,在场的骑士都不自觉地阖上了眼睛。
他们无法接受耶路撒冷最贤明的君王,如果没人扶着,连回到马上的力气都没有。
王不可以脆弱,王不可以输,王不可以死。
被王狠狠鞭笞的红衣男人萎靡地跪在地上,搓着双手,神情瑟缩地看向王被宫廷护卫扶起,送进了御辇中,顶棚装饰着洁白的丝绸花朵。周围骑士向这红衣男子投射的目光都是冰冷的,俨然已经将他视为死狗。
他就是引起这场无妄战争的罪魁,雷纳德屠杀了穆斯林的商队并大肆劫掠,给了虎视眈眈的萨拉丁合适的动机。
当王与萨拉丁再一次达成和解,御驾亲征归来,雷纳德披着凌乱的红色长袍从城堡里迎出,殷勤地朝王躬身行礼。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掏出了马鞭,指向地面,轻声说:“跪下。”
全场安静到极点,只听得到风吹动旗帜飒飒作响。因为久经病痛折磨,王的声音如女子一样虚弱,然而平静中全是威严,让所有人都本能地服从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雷纳德慢慢地屈下双膝,合起双手,做出顺服的姿态,不去看王的眼睛。
“我是耶路撒冷之王。”王平静地陈述这一众所周知的事实,银色面具反射出阴冷的光,“而你,雷纳德,要给我和平之吻。”王摘下左手的手套,露出一只遍布了脓包、伤口和可怕瘢痕的手,递到雷纳德的面前。
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只手,几乎不敢让人想象这只手附着的身体又该是怎样的触目惊人。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疫魔攀附在王的身上,只是平日被他的白纱和面具遮挡,世人才得以不用扭开脸去,但此刻,王摘下了手套。
雷纳德只犹豫了一瞬,表白忠心似的竭力地吻了那只可怕的手,像一只乞求原谅的老狗,殷勤而粗俗。
王好似无法承受被这等人触碰,他抽回了手,狠狠地挥下了马鞭。
这几鞭剥去了他全部的力气,王倒在沙地上被送回了宫中,从此再也没有起来过。
耶路撒冷的命运要再一次面临严酷的考验,在王昏迷的时刻,萨拉丁派来的御医前来问诊,于是耶路撒冷的王行将就木的信息,想必也已经传到了大马士革。
如果王死了——这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实——那么下一任继承者,会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地聚集在王那美丽的姐姐身上。她围着华贵的面纱,脸色苍白,眼神锐利,她的聪颖和美丽与王的天才同样负有盛名,可惜男人的天才可以用在治理国家,女人的美貌聪颖,只会在漩涡里获得不幸。
王的姐姐西比拉有过一段丈夫早亡的婚姻,有一个儿子,这个孩子一定是下一个继承人。
她的儿子年龄太小了,所以,谁娶了西比拉,谁就可以掌控耶路撒冷。
亲爱的姐姐,我见过你的情人,从远方归来继承了他父亲爵位的巴里安。他让我想到他的父亲高弗雷,高弗雷是我最伟大的老师之一,也是他发现了缠绕我身的疾病。我很感谢那一刻是他在场,而不是其他各怀鬼胎的人。
那时候我九岁,依然好动淘气,与友人用树枝追打,自以为在修习剑术,在大人眼里大概只是孩童的愚蠢游戏吧,然而高弗雷仍然尽心教导我,希望我成为勇敢坚强的战士,我在他的注视下英勇负伤,却一声不发,只想继续投入到下一场游戏中。高弗雷,我的老师,他命我停下,然后我和他同时意识到,原来我的左手臂被刺中流血,我却没有痛觉。
高弗雷将此事告知了我们的父亲,姐姐,我的第一反应却是要告诉你。我还记得你一开始并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然而很快你和我就都知道,这是种叫麻风的疾病,是被上天遗弃的人才会罹患的可怕病症,你避开耳目前来见我,流着眼泪抚摸我的头顶,像是难以接受发生在我身上的命运。
你在我额前印下一个吻,那是你对我做过的最亲昵的事情,因为我的身体开始腐烂,我要不断地增添衣物以遮挡这些不堪,不久之后我就开始佩戴专为我打造的面具。而你也不能轻易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们之间开始有隔阂,一方面是因为我的病,另一方面是,我们都在成长。我并不怪你,因为纵然是我,也无法接受自己摘下面具的可怖容貌,即便是睡觉我也不会摘下面具,强迫你来面对我都无法面对的事情,对你是何等的残忍,我珍惜你的笑容,我不想再见你于我面前流下眼泪。
那日我初次召见巴里安,他从长长的走廊里由你牵引而来,他见到我的瞬间如其他人一样流露出些许惊愕的神情。我并不知高弗雷如何教导他,但听闻他说父亲教导他要做一名好骑士。好骑士,这说法真是久违,如今可否还有心灵高尚顶天立地的骑士存在于世呢?我不知道。我原本只是想随便同他见一面并赐予他封地,然而很快,这吸引了你的男人同样吸引了我,我意识到他在战略和建设上的才华,还有意料之外的光明与忠诚,这在礼崩乐坏的耶路撒冷,犹如纯净的水流一般让我欣赏。
姐姐,当我察觉到我因发现了一块璞玉自发激越起来的心情时,我也同时感到痛彻心扉。我对他平静地诉说了我的病症,并且告知他我无法活过三十岁,吐露这些字句的同时我一刻不停地在想,若我主真的降恩于我,我便应有机会与这样的人携手,保卫耶路撒冷这块圣地应有的和平。萨拉逊人说上帝用这种疾病惩罚这个王国的罪恶。这些阿拉伯人相信像我这样的罪人,在地狱中所受惩罚要更严厉和持久。如果当真如此,我说它是不公平的。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这点,当我后来得知你曾逗留于巴里安的封地时,我衷心地期待你在那段时间拥有快乐。亲爱的姐姐,你的上一段婚姻是为了政治,我想你的下一段婚姻也不会逃脱这样的命运,但是如果,如果可以有那么一丝机会,为你谋求这一点点幸福,我愿意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做出尝试。
“如果你将一如既往的勇敢,那么我就得好好善用你。”王倒下后被扶进了辇车,却没有立刻回宫,他示意巴里安上前,而当巴里安靠近时,倾听到的是这样一句话。随后像是意识到命运的无常,王又添了一句,“当然,如果上帝允你继续前行。”
“上帝抛弃了我。”这个因杀人而一路回归到耶路撒冷赎罪的男人低下头,轻声地对自己的未来定性。
“但我没有。”王看着巴里安,似是要将什么东西托付给他。
但我没有。巴里安一遍一遍想着王所说的这句话,他历经沧桑的脸上也不由浮起那么一层不易察觉的伤怀。他愿意为王所说的一切赴汤蹈火,他也深爱着王的姐姐,耶路撒冷永不蒙尘的明珠西比拉,他掏出胸口挂着的石榴石放在唇间亲吻,那是他与西比拉定情的信物,他知道西比拉陷于痛苦的政治婚约中,他想带给她幸福。
即使只是刹那。
巴里安回过头,看到西比拉现任的未婚夫,备受骑士爱戴的盖怀着恨意直视着他。
若王驾崩,西比拉的儿子继承王位,西比拉需要与盖结婚确保骑士的忠诚。
巴里安和西比拉仍然在深夜里密会,彼此纠缠着肢体,做尽幸福的美梦,直到西比拉轻声诉说自己将要离去,才恍惚能察觉到现实的痛楚。在巴里安被王再次召见前,西比拉都在回避这个事实,她不是不明白这样的现状,只是去思考面对它对她来说过于痛苦,也过于庞大,她并没有办法解决这个困境。西比拉注定要成为下一任王的母亲,也注定要挑选够格的丈夫与之结婚。只拥有百位骑士的巴里安无法与掌握全国军队的盖抗衡,每一个人都很了解这件事情。
而王在这一夜,向巴里安抛出了诱饵。
“不要为我讲道,主教。”孱弱到几乎无法坐起来的王,目光仍然具有穿透人心的威慑力,宫人正在为他更换手臂上的纱巾,裸露出来的部分不断有脓血在渗出,而主教在一旁说着老套的赎罪和告解的老话。“去为你的人民安排我外甥的加冕仪式吧。”
“你需要忏悔,陛下。”
“在我见到上帝的时候,我自会向他忏悔。”带着冰冷面具的男人转向主教的方向,冷冷地说完他的叛逆,“而不是向你。”
主教被这样泼了冷水愤愤地离去,而巴里安被秘密召见。他立在王的床榻之前,身后是摇曳的烛火。
“巴里安,我的朋友,我是时候立下遗嘱了。”王斜靠在床榻上,将仿佛亲眼所见的未来向巴里安娓娓道来,“如果我放手将军队交给盖,他一定会从我姐姐手里夺权,然后向穆斯林宣战。”
王透过面具直视着巴里安,“如果我将军队交给你,在我外甥称王之时,你会仿佛辅佐我一样尽全力保卫他么?”像是知道巴里安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王迅速地补充了下一句话,“如果,盖不在,你会同我的姐姐结婚么?”
“那么,盖呢?”
“他将被处死,还有那些不愿意服从你的骑士。”
巴里安沉默了一会儿。这个要求的诱惑力之大,他可以有机会迎娶自己的爱人,也将有机会把握一国的军队,更有机会免除时刻想要杀害他的敌人。
烛火在他身后摇曳,巴里安张开口,讲述了自己最后的答案。
姐姐,我没能强迫巴里安接受我的诱饵,即使我答应他我将在我活着的时候尽全力为他铺平道路。我不知道你之后会用什么样的情绪面对巴里安,但是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认同他的选择,纵然我知道这条路意味着更大的牺牲,更悲惨的未来。或许这就是耶路撒冷无法回避的命运,对我来说唯一庆幸的是这一切将发生在我死后,我不用受这等煎熬折磨。
可是你,我的姐姐,这副重担将全部落到你的肩头。
在我被巴里安拒绝的瞬间,心里有一种奇妙的快乐,我不曾想真的有人会用这句话来反驳我。那是我初次召见他时对他说的话,我说王命或许高于一切,但灵魂属于自我。巴里安,这个与我几近同龄的年轻人可以说拥有完好高尚的骑士品格,他不忍见到忠诚于盖的骑士因为一个错误的效忠而丧命,不忍耶路撒冷在迎来外敌的号角声前先迎来鲜血的黄昏。姐姐,你觉得这样的坚持愚昧么?世界并不需要完美无缺的骑士,可是我无法否定他的拒绝,唯一让我安心的理由是,纵然他拒绝了我指向的道路,在我离开的日子里,他仍然会为了你付出他的一切,我坚信这一点。
我的外甥天资聪颖,我想他在你的耐心教导下一定会成为合格的君王,如果命运肯放松扼住他喉咙的双手,给他以当年给我一样的空间与时间让他成长。那么,他大概有机会再一次把握住耶路撒冷的和平,就如同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所做的那样。
我眼前又一次出现那时候的幻象了,我分不清这是梦里,还是我即将死去而回放的记忆。那年,萨拉丁的三万骑士兵分两路对耶路撒冷发起攻击,我们没有获得任何情报,几乎全军覆没,混乱中,没有人考虑过他们的王,这个孱弱的麻风病人能有什么指望,甚至险些将我丢弃在被萨拉丁包围的阿斯卡伦。
姐姐啊,鲍德温家族一脉相成的血液和品质经已慢慢在我体内形成,我自登基后蛰伏的三年并不只是寻求一点喘息的空间,我逐步成长为了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可以做到这一步的人,希望胜利的欲望在我不多的生命中熊熊燃烧,不,那次的胜利,本身就是用我的生命换来的。
在我开始口齿清晰地指挥已经没有斗志的骑士冲出包围圈时,我记得他们惊疑的目光,那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是个活人的目光,也是第一次意识到我是耶路撒冷的王。我成功地率部突围,并整合了残存的军队,最终与萨拉丁在蒙吉萨进行了决战。
我几乎挥不动剑,姐姐,多年的病痛让我甚至缺乏自保的能力,我唯一的武器是我的头脑,以及骑士们因为没有退路而突然聚集在我身上的忠诚,这一次战斗留下的血腥气味异常浓烈,我第一次见到如此众多的死亡。在这死亡之上,我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萨拉丁的精英部队被我阻挡在王城之外。
那次战争你可曾想过我会命丧沙场?我一次也未曾问过你,但是我记得我逼迫萨拉丁与我签订协议后,你看着得胜归来的我露出醉人笑颜。那一刻,已经疲惫不堪的我仿佛得到了上帝的恩宠,我甚至一度以为我将为这笑容顽强地活下去,保护你直到百年。
姐姐,我已经劳累太久了,姐姐,我非常想念你。
在西比拉公主的寝宫,耶路撒冷最美的人在耐心地教导自己的幼子,而王上的骑士在一旁耐心地等候,他带来了王的请求。
“王想要见您,公主。”
西比拉微笑着对自己的儿子讲完话,然后她抬起苍白的脸,眼神里再无笑意,只剩下凄凉和悲痛。
“不,我不能……我不忍……我无法看到那样的他,一直到今日。”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像深夜里的星子,“这并不意味着我不爱他。”
“去吧,公主。”
姐姐,我频繁地陷入深眠,又频繁地醒来,一生所见到的的死亡都历历经过我的眼前,可我只想回忆起当年我们一起看暮色降临,深紫的天空因为夕阳的返照而显出奇异的透明微绿,你我的剪影散乱在溪水的涟漪中,而周身是浓郁的花朵香气。
宫人走过时摇动的铜铃,清脆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姐姐,是你来到我的身边么?你看起来如此苍白,如此虚弱,却因为我注视着你,而露出勉力的笑容,姐姐啊,这笑容比你的眼泪更让我心碎,可我还是有些高兴,这高兴让我的心脏跳动起来,似乎要破裂一样发出沉闷的声响。不管出现在我面前的你是不是梦,我再一次见到久别的你。
姐姐,我想要对你说我看到的檀香草,还有巨大如鸽子的白色花朵,可是如果我讲了这样久远的事情,你一定会再一次露出比哭泣还要苦涩的笑容来,那么姐姐,我来讲我刚才的梦吧,我梦到我回到十六岁的夏季,我击败了萨拉丁的部队,而你给我了笑容,我以为这也许是永恒。
你说我永远是俊朗的少年,我想要摇头,却发现已经连这点力气都丧失了,姐姐,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而我的病便是我的罪,我本不配再与你共忆往昔,可你拥抱了我,你接纳了我的灵魂。你才是我的牧羊人,你让我的灵魂苏醒在我们共同玩乐的草地里,用你的笑容引导我走正确的方向,我纵然会行过可怕的沙漠,却也不怕遇害,因为你将与我同在,你吻了我的额头,这比加冕时置于我头顶的皇冠还有更深沉的光辉,便使我一生都有恩惠慈爱。
我美丽的姐姐,我很想念你。
如果我曾让你遭受痛苦,我很抱歉。
请你,记住我曾展现在你面前的音容。
1185年3月,鲍德温四世逝世。
作者:米琪雅
标题: 展眼吊斜晖
其实忘了为什么写这个标题,但是用都用了不想改了,是一篇絮絮叨叨的文,实际上是我的一个梦扩展开的小故事。希望大家看完也觉得像夕阳一样暖暖的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讲过我非常讨厌视频通话,我肯定是讲过的。但我妈年纪大了,每次那个语音通话的按键躲在视频通话的下面,她一手滑就会按错。我也只能看着手机屏幕上妈妈那张跨越了二十年的脸,沉重地深呼吸几次做好心理准备,再愁眉苦脸地接起。
点击屏幕的时候,我还会因为短暂的黑屏里映出自己此时的脸,再次被现实击中而呆滞,以至于头十秒钟,对面看到的都是我木木的表情,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以为我癔症又发作了。
我已经跨过了这个阶段,我妈也是,所以她看都不看镜头,把手机往鞋柜上一放,低着头翻找自己出门的东西,隔着摄像头我刚好看到她有些稀疏花白的发缝,这个画面太刺眼,让我忍不住把脸往旁边挪了挪。
我妈一抬头就看到我这死样,抿了抿嘴,只说,上次从老家又翻出来一些小时候的东西,打包寄过来了,你记得收。我说好的,她又摸出一根唇膏对着视频的小窗口涂了涂,满意地抿了抿,继续说,杳杳说要去看你,你要是有心情就和她出去走走,没心情也没事,上次她说你还会自己给自己做饭,妈听了心里很高兴,你还能照顾自己,就行,不图别的。
我的心也稍微松快了起来,露出了笑容,对她说,好的,妈妈。你也照顾好自己。
她听不得这个,立刻说行了行了没事了,知道你不爱接电话,我挂了啊下次有事你微信我。
嘟一声她就挂了,我也松了口气。
我一听到电话声音就心慌,害怕,感觉接起它本身就要负起某种责任。我不喜欢接电话,可是更不喜欢挂电话,所以每次会选择静音,让它一直沉默地震动着,传达一个“本手机使用人此刻不在旁边”的信号。
我小时候真的想不通为什么老师不相信我“作业忘带了”,我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大家听到我不接电话也不相信“我不在手机旁边”。
难道是“我”以前这样做过太多次了?
手机震动,我划开看了一眼,是付杳杳的信息,她说过来的时候顺便去一趟驿站帮我拿快递,让我如果有取件码就发她。我哦哦哦地对着手机屏幕点头,一边手指笨拙地把短信里的取件码复制出来发给她。
我确诊逆行性遗忘已经快两年了。
我对那场致我重伤的车祸记不起更多信息,只隐约记得那种冲击带来的惊吓和痛苦,但为我和其他人带来更多惊吓的,则是当我醒来,我以为自己只有十二岁,我还要做作业,背古诗,写英语练字册,我家的闹钟是梁祝,每天早上七点半会自动播放,校车会在八点之前等在家属大院门口,我甚至记得我妈说明天早上吃两个韭菜包子。
等我妈风尘仆仆赶来上海,她看到我哭了,我看到她也哭了,第一眼我觉得这个头发稀疏枯黄皮肤苍白松弛皱褶的老人怎么会是我妈,第二眼我眼泪已经流得停不下来,我嗓子是哑的,手是抖的,想在妈妈怀里撒娇,说出来的话是:妈妈,我头痛,我明天不想去上学了。
我妈说行,不上学了。她在上海照顾了我半年,带着我回诊了三次,我出院之后日常生活照顾自己都没问题,使用电脑手机这些操作性的行动都是稍加熟练就能上手,像是某种旁敲侧击的证明我确实曾经活过三十岁,而不是全世界联合起来骗我,但唯独十二岁到但三十二岁之间的记忆回不来,我的其他所有机能都没有问题,但记忆,太神秘了,医生指着我的片子给我看,面色严肃:看不出到底有什么问题。然后他又笑起来,脸突然变得滑稽,看不出问题又不影响你生活,那么就先好好生活。只要活着,回忆还会再创造,也可以慢慢找回来。
我说我知道了,谢谢医生,我也没有那么迫切想找回来。
每次看到小说里写小朋友想要长大,我都觉得真可笑,怎么可能呢,我就是小孩子,我不想长大。但是不好意思!镜子里的我对我笑笑,你三十二岁了,懂吗?你不是小孩子。
付杳杳跟鬼故事里“血淋淋的大腿”一样,每走一会儿就要发个消息告诉我行程。“我取到包裹啦”——好哦——“我到你们小区门口啦”——好哦——“我快到你家门口了”——好哦——发完这个好哦我就站起身走到门口,这时候拉开门,正好能看到付杳杳抱着我的包裹走到门口。
其实我不太认识付杳杳。现在不太认识。
她应该是我上大学之后结交的朋友。
我妈陪护我的那半年她带我回大学旧地重游,看看能不能勾起我的一些回忆,我只能说如果我一直骗自己“这里我有点眼熟”,那这里就真的会有点眼熟,我看着漂亮的玻璃台阶下面露出的地下图书馆馆藏,曲折的石板小路两旁茂盛的遮阴树丛,还有藏在学校喷泉湖边的优雅雕塑,一边连连惊呼这可真是一个好看的大学,一边对我妈充满歉意地说:真是对不起,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什么对不起!这是该说对不起的吗,带你来就是看看你上学的地方,你现在开心就行。我妈很讨厌听这种话,我一讲她就要立刻截断然后有点凶又不敢太凶地骂我。我心里隐隐知道她讨厌听,但忍不住就想讲,我俩好像在对某种负罪感做莫名其妙的角力,即使知道会伤到对方还是时不时试探。
活下来就很好了。那些过去的不重要。她在陪护我的时候一遍遍这样说。但就因为我活下来了,所以人性的贪婪又会冒头,想要再多拿回来一些。
扯远了,我对付杳杳讲这件事的时候流露出了如果能回想起来大学生活的话该多好的向往之情,她便无情地告知我,我大学过得很不愉快。我第一年就挂了五门课,然后第二年停学回家休息了半年,第三年办了转专业。
诶——我拖长了声音表达“过去的我听起来还蛮废物的”,付杳杳圆杏一样的眼睛开开合合,然后说,上大学很辛苦的。
我耍赖,我怎么知道什么是辛苦,我现在是小学生!
付杳杳是转专业之后和我熟悉起来的舍友,据她说我转专业之后把行李从原来的宿舍搬到新宿舍,自己推着阿姨上菜市场买菜的小车一趟趟地送,她在第十次看我推门进来放东西然后居然又要再出门的时候叫住了我,问,需不需要帮忙。
我考虑了一下这个场景,然后问她,我应该是说,不用不用,不麻烦你。
她说,对,你是这样的,蔫吧蔫吧的,很怕给人添麻烦,但我一定要帮你,所以我俩后来变成朋友了。
我哦哦哦。她笑着白我一眼。
我这时候倒希望“我”和付杳杳之前关系没有那么好,不然我看到她就感觉对不住她,跟她好了好多年的好朋友,摇身一变变成什么都不记得的小学生,又要小心翼翼地重新认识,这时候培养起来的感情还是一开始的感情吗?我没法不思考这种问题。原来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这么喜欢纠结“事物的纯洁性”,和忒修斯之船天生不对付。
总之付杳杳是我最好的朋友,受伤之前,现在至少也是还不错的朋友。我看到她还是比看到别人要放松,我最害怕我说了什么之后她有点神色复杂地看我,那会让我立刻意识到“我”以前说了一样的话or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自己做自己的替身是什么滋味,我和付杳杳摸索着交流的两年里我可是充分体会了。你说这样我们还能是最好的朋友吗?我妈在上海听我这么讲话,说你肯定没真把她当做最好的朋友,我问为什么,她说如果我要你现在跟我出去散步,你去吗?我说不要,我想在家躺着,我妈说对啊,你对杳杳本来应该是可以直接告诉她“我今天不想出门”的关系,但现在你会思考,她提了这件事,我是不是答应她比较好。
我难以置信,问我妈,我这种人好贱啊!怎么对陌生人更好说话的样子。
我妈气得啪啪揍我屁股,大骂:不然你以为你青春期的时候为什么对父母最窝里横!
付杳杳看起来就是很聪明的人,她肯定一早看透了我,别管是过去的我还是现在的我,但是她居然没有为此多沮丧,她甚至还利用了这一点,你米芙不是不想出门吗,不是不好意思拒绝半熟不熟的人的请求吗,那你就多跟我出去,医生说了多去公园有绿植的地方走走对你身体好。
我说天台有四五盆花,我们去天台站一会儿算数吗?
她粲然一笑,不算。
今天也这样,她不请自来地发了消息说要来,我哼哼唧唧想说自己没洗头,她开了天眼一样抢先说我没洗头你可别嫌弃我,我开门迎她,她穿着一看就很好摸的毛线外套,抱着我落在驿站里一周多的包裹给我一一放到鞋柜上,然后行云流水地坐到我的沙发上,就像病毒传染一样迅速且无声无息,本来只充斥着我颓丧氛围的房间立刻被她的气质浸染彻底。
我心想,都这样了我也不讨厌她,岂不是已经说明我非常喜欢她。
她问我家里有没有可乐,我说有的,给她拿出来一听,她还要冰块,然后从碗柜里掏出一个马克杯,上面还有杳杳两个字,我惊了,这杯子我都没见过,她说我们之前一起去景德镇玩烧的,我家有一个写着芙芙。我不吱声了,看她把冰块叮叮地丢进杯子里,然后可乐也发出龇牙咧嘴的声音。
她不但坐我的沙发,喝我的可乐,用我的冰块(我都不知道她啥时候来我家冻的),还把我的吸血鬼可用的厚重窗帘唰一下拉开,窗户也全部打开南北对流,让我看阳光下空气中的微尘飞舞的样子。我看了一会儿,然后问她,今天天气不错,要出去散步吗。
天气是真的不错,有丝丝缕缕的云,飘过太阳都不会挡光的,天蓝得有点讨厌,白亮亮的,跟洗褪色的蓝床单似的,光一照,有死了螨虫九世同堂的安心温暖。
付杳杳给我一个“你有长进”的眼神,我陪笑,感觉自己像摇尾巴的狗。
我喜欢狗,我愿意做付杳杳的狗。
啊不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喝完了可乐,我戴了个遮阳帽,一出门,手就塞进她很好摸的外套的臂弯里,我随便地摸了摸,真的很顺滑,她也随便地被我摸了摸,然后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感觉以前这种场景我应该才是讲话的主力军,不是说了嘛,我这种人就是不喜欢让陌生人冷场,虽然此次此刻我也不想冷场,我实在没什么东西聊,我害怕一说出口,付杳杳就说,哦你什么什么时候给我讲过这件事。我会顿时有被施加压力的狼狈,万一付杳杳察觉到了这点而把这句话忍耐住没说,那我就会感到十分狼狈的压力。
我们小学生是这样的。爱面子。
现在天黑得早,我们四点半出门,太阳已经有点想要下班的样子,斜斜地挂在天空一角,不够耀眼,但还有点暖,付杳杳说这个时间好,可以看斜阳夕照,我忍不住心里抬杠“夕阳有什么好看”,但我嘴上只说哦哦哦,是好。
进了公园,大量的小朋友在草地上怪叫着乱跑,家长在一旁要么弯着腰跟着跑,要么手一揣目光追着跑,我一看就感觉脑袋很疼,因为乱跑的小朋友的视线会非常狭窄,还非常喜欢往左右两边看但是身子往前跑,然后我就会僵硬,因为我不知道他如果冲我跑,我要怎么绕开他,我勾着付杳杳小声说,我们去椅子那里坐一会儿吧。她看我一眼说,才走了多久啊,有两公里吗?
我说有的有的,而且椅子那里可以观树。
付杳杳走到椅子这里看了看,发现确实视野不错,掏出手机拍了一张很好看的树荫里漏出来的天空。
我高高兴兴地挨着她坐下来,光斜斜地照在我的脸上,不晃眼睛,让周围的一切都蒙了一层柔和的光辉,大家像是被什么光的琥珀包围住一样,我心里一动,不由得想,好像我突然消失的二十年人生啊,我一定也非常努力,非常努力地学习,梳理好朋友之间的感情关系,思考考去哪里的大学,怎么学习自己的专业,失败了之后如何逃避,逃避不下去了又硬着头皮面对,这些都是多么重要的事情,现在却从我的生命里被迷雾一样不知道原因的东西包裹住了,我再也触碰不到它们。医生说,有时候突然就恢复了,有时候可能再也恢复不了。我说我知道的,医生,我会一直抱有希望。
付杳杳轻轻推了我的胳膊,问我,在想什么呢,好像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说,我想起来一件事情,你如果听过了就再听我说一次。
付杳杳说好啊,你说。
我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去语文老师办公室拿作业,然后她要去另一个班上课,让我先帮忙抱一下那个班的书,我和一个女生一起抱过去了,然后那个女生说,哇,你是三班的米芙吗?我说嗯?我,我是的。
她说我一直听老师表扬你,我特别想认识你。
我非常不擅长应对这种热烈而直接的善意,我会直接融化。我们迅速地变成了朋友,然后我经常分享给她看我的作文,因为她说很喜欢看。我们的友情持续了一年,然后她转学了。
她没有告诉我她要转学这件事。
我依稀记得她讲过她家在哪里,于是我骑着自行车去那边找她,我遇到一个小区就去问门卫,“你知道何子瑞住在这里吗?”,我问了十次,没有人认识这个名字。
那天的阳光也像今天一样,我的影子越拉越长,我其实害怕了,所以我不敢再问了,我发现那个方向并不是像我希望的那样,只有一栋唯一的房子,只要我敲门就可以得到答案,或许我连方向都是错的。
我坐在不知道是谁的家门口坐了很久。
然后我不记得了。
付杳杳从她什么都有的百宝箱一样的帆布袋里掏出了柔软的纸巾,帮我擦眼泪,我说,那天的阳光真的很好,今天的阳光也真的很好。付杳杳轻轻点着头,侧过来的半张脸庞被夕阳照得明亮,让我情不自禁透过泪水一直盯着看。
至少现在有人陪我一起坐在这里。
付杳杳,我们继续散步吧,我站起身,对她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