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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七】鹤见书札:赤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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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丝绒般柔软的雪覆盖了大地,月色里反射出温柔的光。踩在这样厚重的雪上只会听到舒适又轻微的声音,深夜独自在荒野中行走的旅人,会在自己的脚步声里感到慰藉么?

    鲜红血液顺着七寸二分长的短刀刀刃徐徐滴下,伴随着少女吐息间呼出的白气,在冷彻的雪野上绽出凄艳的花。少女赤足穿梭在树叶落尽覆满白雪的林木之间,并不忙着消除刀刃上的血迹,放任自己的行踪被暴露无遗。

    她脸上带着笑容。

    追兵飞速沿着血迹追寻而至,却不待做更多的侦察,贸然闯入了少女藏匿的森林。来者四人,应该是方才被劫掠的行商的保镖,他们谨慎地拔出刀,最终停在了血迹与足迹都消失的地方。

    “怎么回……”心浮气躁的年轻武士着急地问了一句话,脑袋上就是重重的一击,那女人跟猴子一样从树上跳下来,左手的短刀毫不留情地切开了他的喉管。

    血像喷泉一样溅了她一身,女孩红色的瞳里燃起了奇特的火光。白雪红痕,纵然追击者反应极快地持刀砍去,却还是怔了那么一瞬。

    灵巧地就地一滚就躲过了爆起的袭击,女孩顺势用力地捅进身后武士的腿根,对方惨叫着跪倒在地,被她直接横过武士刀的刀刃抹了脖子,斜前方的人急忙欺身再斩,她却将手里那具尸体用力向前一推,借着阻挡之势,反手将刀从尸体腰侧斜上插进了前方武士的心口。

    这一连串动作快则快矣,她左侧最后那人的攻击眼看无论如何躲不过,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朝那人微笑起来。

    如修罗一样浑身浴血的美艳女孩的笑容,是这人眼中看到的最后的场景。

    武士胸口穿出的那截刀刃利索地被抽出,不知道自己被何人所杀的那位武士的尸体沉闷地倒下,倒下的声音听起来依然舒适又轻微。

    无声无息完成最后一击的那人看了看倒在雪地上的四具尸体,嫌麻烦一样叹了口气。

    “赤羽。”少女笑容明媚,只是配合脸上的血迹,显得非常可怖,她喊着对方的名字,将短刀收回鞘中。

    被唤作赤羽的这名少年拉住少女的手。

    “快走吧,妙鉴。”

      

      

    ——吓到了吧,突然读到跟自己所讲并不一致的剧情。

    你都不了解那两个人的故事,我自然更无从得知,只不过,脑补一下这样的人少年往事有什么不好。于是情不自禁地描绘了这个开头。你遇见他们的时候才七岁,他们的年纪又是多大呢,二十?三十?无从得知。大概是三十左右吧。年轻的时候曾经这样彼此依靠过么?不知道,不过既然被我写了,那么,就该是这样。

    那天回家之后我很倒霉。本来只有阿吉阿久在的话,敷衍两句或者板着脸让她们不要多问就没事了,偏偏那天唯人来了——他来做什么,脑子坏掉了么,鹤见屋现在很闲么,结衣不管他么,但是就算我这样不耐烦地将以上的问句丢给他,还是没办法让他从我换了衣服以及跟着个男人这两件事情上转移注意力。

    一只鲤本来就不是那种看起来好像很可靠的人,就算他救过我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唯人的反应也在我预想的情况里。好不容易将大概情况解释清楚,结果他那张脸难看得让宁宁都有些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唯人还做出要找一只鲤谈谈这样奇怪的举动,有什么好谈的,只是回来的路上正好遇见了而已啊。反正他揪着对方的衣领出去,然后一脸铁青地回来。让下女送走宁宁之后,我被唯人教训了很长时间。

    “不要以为你现在结婚了就是长辈了,我才是姐姐好么。”

    我忍不住这样说了,然后被教训了更长的时间。

    好在他没有装模做样地对我说什么要禁足之类的鬼话,事后也没有告诉父亲。那天晚上来找我似乎是因为父亲将两个很大的分店放手交给他独立打理,他特别开心,就想来找我庆祝一番。会为了这种事情开心到找自己孤僻的姐姐庆祝的人根本没有成熟吧。我很难不这样想。

    “听说书豪笔斗会出了问题,我本来就很担心了,姐姐还一副没什么关系的样子那么晚回来,我可是因为相信姐姐会把自己照顾好才同意不让仆从跟着姐姐的,姐姐这样背叛我的期待是正确的么?”他一本正经地抱着手,表情严肃。

    “说到这个,你和结衣是不是去了一趟通町乌月馆附近,鹿又说看到你们了。”

    懒得跟他解释,随便找了个问题推过去,收效奇好,唯人立刻收敛了刚才的气势,挠着头说:“因为结衣有个想买的水粉只有那边的那间店有,于是带她过去……”

    鹤见家的未来当家现在就被妻子牢牢捏在手掌心里了,出息。

    “结衣跟鹿又有什么过节。”

    唯人的表情更微妙了,支支吾吾起来:“我也不知道啊……不过结衣她好像确实蛮针对鹿又来着……”

    被我盯了一会,我这怎么看都还没成熟的弟弟索性别过了脸。

    “这种事情姐姐直接去问鹿又姑娘嘛。”

    于是如果你想要知道到底你跟结衣怎么了,只能烦请你自己去查了。

    以下附上次说好的,接续之前文稿的第二部分。

    直接按照你的版本写太平淡了,加了一些个人的趣味在里面。

    你读就知道。

      

      

    ——————————————————————

      

      

    男人推开了门。

    阳光瞬间照进深锁的幽闭房间,让人不由得眯起眼睛。那人背着光,也几乎看不清面目,只凭第一眼印象,似乎是个瘦高的男人。

    他端着一碗什么东西,朝蜷缩在角落里的雪绪示意了一下。

    “醒了,要吃么?”

    她揉了揉眼睛,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之前哭了太久,嗓子干哑到一时无法出声。

    男人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说话,便准备把门合上离开。

    看到那扇门又要关起,雪绪前所未有地爆发出行动力,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脚腕。

    “要……要吃。”见对方没有生气的征兆,天性羞涩的雪绪尝试了半天,小声地挤出两个字。身影笼在光里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她,将手里的碗塞到雪绪手上。

    碗里装的是卤过的土豆和煮了很久的白萝卜。握住碗就能感受到食物的温热,闻到香气的同时,饥饿感就排山倒海地袭来,七岁的女童端着碗,竟然呆了一会,抬头看向背光那个人的脸。对方表情不变地回望着她,一高一低地彼此凝视了一段时间,对方突然笑了,露出森白的牙齿。

    “没有筷子,不吃就还给我。”

    当下也顾不得商家小姐的尊严教养什么的,雪绪端着碗,用手指捏住还冒着热气的土豆和萝卜径自往嘴巴里送。房间里一时只有忙不迭的咀嚼声,雪绪中间一度咽得匆忙了些,还呛得连声咳嗽。好不容易将碗里也分不出滋味的食物吃完,女孩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能不能放我回去……”她一边抽噎,一边将手里的碗递还给门口那人。

    方才背着光看不清对方的脸,此刻泪眼朦胧地打量过去,只觉得这人比自己想象的要年轻些。这个人就是船上的那个人吧。就算只有七岁也意识到带走她的人绝对不是普通人。他递给她食物这个简单的举动让雪绪燃起了不必要的希冀,幻想着或许哀求对方的话会有好的结果。

    对方没有立刻说“不行”。

    “做这种事情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对方用理所当然的态度讲了这样一句话,对七岁的雪绪而言,这跟不行是一个意思。她拼命地考虑起来,眼泪流得更凶。有什么好处?钱么,钱的话……针屋有钱……

    “没有了。”

    从男人身后飘来这样这样一个声音,不知为何,虽然是个女人的声音,却能从中听出强烈的恶意。容貌姝丽的女性搭着男人的肩膀,懒散地倚靠在门前,她的头发随意地在脑后扎了个髻,暗红色的眼睛笑盈盈地看着雪绪。

    “家也好,钱也好,安身立命之所,统统都没有了。你没有可以跟赤羽谈条件的地方。”

    是她。

    昨夜在船舱里,若无其事地掐住雪绪咽喉的女人。看到她的脸,雪绪的眼泪就突然止住,以前哭泣是因为伤心和难过,而此刻有比这种心情更深的恐惧从情绪的海洋中上浮,那是——

    害怕死掉。

    想到死亡,带着樱草香气的友惠的身影就在她眼前浮动。她尚不知道尾张大火究竟状况几何,也许友惠没事,针屋没事,但不知为何,一旦想到死亡,就会想到友惠。她不希望姐姐死掉,但正因为见到了那样的背影,就更深刻地害怕自己随之而去。

    而这个女人周身都笼罩着死的气息。

    “别害怕。”像是看透了雪绪在想什么,女人走到她跟前蹲了下来,饶有兴趣地抚摸她的脸颊。

    “还没到时候。”

    还不到你会死的时候。

    正确地理解这句话花费了雪绪五年的时间。

    以如今的雪绪之眼回看当年,会不由对幼年时期如此温顺听话感到惊奇,自己已经被赤羽和妙鉴养育成如他们一样扭曲的产物了么?这一类的想法偶尔会让她会心一笑。就算想否认也无从否认,从尾张雷畿大火之夜被救起之后,赤羽和妙鉴造就了第二个雪绪。

    那个不紧不慢的男人,就是尾张极有名的山贼团伙枭的首领,赤羽。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雪绪大吃了一惊,在她简单的头脑中,山贼是烧杀劫掠的坏人,但是赤羽给她的印象与之迥然不同。她固然知道将她带至此处的人们绝非善类,却不曾想过赤羽会是这些人的头目。

    “觉得我更可怕一些,没错吧。”妙鉴笑着把雪绪手上的绳索解开,丢给她一张被子。

    雪绪不肯作声。

    那个女人叫妙鉴,与赤羽一样,两人的姓氏都无人知晓。她和赤羽的关系,也显得非常神秘,雪绪只知道两人相识多年。

    从可以离开这间房间之后,她就反复地尝试逃跑。七岁的女孩就算被恐惧驭使,可想的路途也只有那么点距离。经常在她错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走下山的时候,抬头就能看到赤羽悠闲地等在前方,不做声地将她扛回去。

    她很多次都以为自己会被杀掉,对方却似乎没有这个打算,最多将她绑起来丢进黑屋子里,到睡前才给她松绑。

    “夫人。”妙鉴要求雪绪这样称呼她。

    “我家确实已经被烧毁了,是么。”

    在浑浊的烛光下抱手看向她的女人的脸,再一次与友惠奇妙地重叠。

    这个问题她自己心里已经有答案,却不知为何一定要问出来,仿佛这样才能彻底地和过去诀别。如果家人都还活着的话,那么大概会当自己已经死了吧,要回去么,回得去么,无数次流着眼泪在睡梦中挣扎着醒来,意识到清醒后只有更寒冷的现实又挣扎着睡过去,但是不知什么时候起,这样的挣扎逐渐淡薄。

    妙鉴夫人笑起来,不知为何,有些时候,极少的时候,夫人身上死亡的气息会消失无踪,她便仿佛一位町人的妻子,温和美丽。但即便是这样的她,雪绪也不想靠近。妙鉴丢给雪绪一张瓦版小报。

    “我现在还看不懂。”

    “那就开始学。”

    针屋家的雪绪在东谷山上住了下来。她不能理解对方为什么要留下她,对方只是正好在那一晚从五条川里将她捞了起来,仅此而已,对方是身负无数人命的凶恶山贼,如果只是害怕自己的据点和面目被泄露,那么动手杀了她就行了,这个道理哪怕雪绪只有七岁也隐约能够明白。

    赤羽出现在这间小屋的时间很少,雪绪怀疑这并不是枭真正的据点,大部分时候只有两三个人,全部都是陌生的男人,或高或瘦,有时烧起炉灶后,这些人会像针屋的伙计们休息之后一样轻松地聊天,但有时候众人闭起嘴巴,眼睛里的光会让雪绪非常害怕。

    她唯一觉得可以信任的人是赤羽。

    意识到自己逃跑没有意义,就不再做无谓的努力。她在黄昏的时候打开房门,站在赤羽会回来的路上抱着膝盖坐下,然后当那个身影出现,他会微微对雪绪点一下头。赤羽并不是寡言的人,有时候雪绪胆子大一点会跑去找他说话,他就一句一句随意地答下去。但不知为何,感觉如果别人不先开腔,这个人就将一直静静地独自思考下去。如果有人与他对视,他会毫无情绪地回看对方,先移开眼睛的一定不是他。

    有一次雪绪在他说话的时候,透过窗子看到小鸟落在柔软的柳枝上,那条柳枝就漂亮地荡起轻柔的弧度,因捕捉到雪绪移开的目光,赤羽也望向了窗外,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在那瞬间,注意到这个笑容的雪绪,感觉自己心中也有什么东西被那条摇晃的柳枝扫到。

    妙鉴在的时候,会随便教她读书写字,偶尔赤羽经过,会留下静静地听一会儿,不知为何,出现在雪绪记忆中的赤羽,脸永远藏在阴影中,就仿佛初见时隐匿在黑暗中的沉默。到终于能顺利将那张瓦版小报上的字全部认下来的那一天,雪绪用手指来回摩挲着上面陈列的逝者的名讳,再三确认父母和姐姐与自己已再无相见的机会,干涸许久的眼眶里似乎又将蓄存眼泪。小报上还特意提到那次大火有不少人失踪,未能确认尸首——但有什么意义呢,真的有人抱着这种飘渺的希望最终寻到想要寻找的人么。

    这时赤羽走到她的案几旁边,像是赞许地捡起留在上面的习字草纸。

    “模仿我的字迹么。”

    可能只是看到顺势一提,被揭破这一点的雪绪却羞惭得发抖,走近的赤羽身上有湿漉漉的烟草气息,当夜,雪绪睡着之前也特意将被子拉起盖住眼睛。这并不是青年男女之间会萌生的恋慕的心情,那太明晰,太尖锐。

    这时雪绪已经九岁,她无法准确记住自己在东谷山居住了多久,只记得见过两次白雪落满山头。夫人在雪夜里会赤着脚在廊前跳舞,用那把她喜爱的短刀在周身任性地挥舞。夫人是杀过人的,这点雪绪毫无怀疑,夫人的眼睛像燃烧的炭火一样亮起来时,就是她杀意最重的时候。

    雪绪畏惧这样的夫人,但不知何时起,畏惧里又掺杂了嫌恶的心情。

    绝不要成为这样的人,绝不要成为对杀害他人一事毫无悔恨之心的妄人。

    即使算枭的其他成员和夫人都说过类似“赤羽也杀过很多人”这样的话,雪绪还是无法让自己的大脑接受这个信息。直到有一天,赤羽扶着妙鉴夫人深夜回来,雪绪第一次注意到不仅仅夫人身上溅满了血液,赤羽身上也不例外。她如同木头人一样随着吩咐点燃行灯,呆呆地看着赤羽熟练地给夫人包扎止血,像是被砍到了小腿,妙鉴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脸上却还是带着笑意。

    喝了大量的酒来止痛的夫人,伏在赤羽的膝前沉沉睡去,受伤的小腿上包扎的布缓慢地荫开鲜血,在睡梦中还笑着说什么胡话,月光下夫人的面容看起来非常美丽。雪绪呆住一样自己凝视着对方袒露出的雪白的小腿和苍白的面容,合上了盛满乖戾的眼睛之后,夫人的容貌比雪绪想象中更加动人。

    美丽到让人心生妒忌。

    赤羽静静地看着夫人的脸,轻轻用手抚摸妙鉴夫人的头发。他左手执细长的烟管,在月夜下,有一点火光忽隐忽现。赤羽将左脚散漫地抬起靠在台阶上,染血的袴装随着他轻微的动作,变换着衣褶间的阴影。

    站在檐外的雪绪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被她踩中的枯枝发出断裂的声音。赤羽抬起头,平静地与雪绪目光相接,像一早就知道她站在那里。他什么也没说。

    雪绪忍无可忍地转身向丛林深处跑去。

    她不知道自己在难以接受什么,只知道无尽的夜色中,所有沉默的树木都在她身后快速退开,她没有寻找路径,是路径自动寻找到了她,在她气喘吁吁地跑了不知道多远,甚至以为自己要迷路的时候,她第一次遇见了野松湖。

    湖水冰凉,雪绪一头扎进了湖泊中,用湖水反复洗濯自己发烫的面颊,在全身都因为寒冷而发抖之后,大声地哭了出来。

    比想象中还要清澈的野松湖,成为雪绪每日清晨独自沐浴的所在,她没有故意瞒着别人,但是妙鉴夫人也许知情,有一日她踩着晨光归来,夫人靠在门前,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而这时她似乎也学会了赤羽待人的那套,毫不畏惧地直视回去。

    夫人笑起来,左手玩弄起自己的头发。

    “看来时间快到了。”妙鉴这句不知所以的话,雪绪并没放在心上。她没有想起这句话回应的是三年前夫人初次对她说的那句。

    赤羽开始教导她在丛林间生活的技巧。如何狩猎,如何观察危险,如何判断形势,如何分析猎物。这本是针对森林针对动物的训练,不曾想过离开东谷山之后对人类同样适用。她曾经怀疑过赤羽在成为山贼以前也许是猎户的儿子,但是她没有无聊到会笑着上去撒娇着询问。她与赤羽的关系从初始的一丝微妙的亲近变到再度的疏远,只是不管雪绪心里有多少曲折,赤羽看起来仍然无谓而沉默的样子。年纪又大了一些的雪绪,谨慎地将童稚时期微妙的心情沉淀在心中的野松湖底。

    她接过了妙鉴夫人的那柄短刀,像夫人一样用左手挥刀,刀下所斩之物会流出鲜血。她还记得第一次宰杀落入陷阱的野兔时,兔子的温暖的皮毛在不住发抖,而探手下去,能摸到它的心脏急促地跳动。第二天在野松湖里清洗着双手,想起在尾张昏暗的浴池中,友惠安抚着为蚂蚁哭泣的自己,对自己说“你是对的”。

    我还是对的么?姐姐。

    雪绪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曾经对妙鉴说,“绝不加入你们”,但是什么时候起,好像这彼此之间区别也不大了。就在雪绪终于开始思索自己是否要成为山贼的一员时,她于即将被杀死的惊惧中醒来,妙鉴夫人伏在她身上,用力地扼住她的喉咙。

    先是注意到比往日还要更高一些的屋顶,然后是无法呼吸的紧窒,最后是相伴多年的妙鉴夫人的脸。

    夫人的脸非常平静,然而眼睛如燃烧的火焰。扣在雪绪咽部的双手异常地稳定,而夫人在喃喃自语:“终于,终于……”

    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就如同落水那日,不想死的心情占了上风。雪绪强硬地让友惠的和服的影子从眼前消失,被锁死的喉咙无法发声,但脑海中那句话大声地反复回荡:“我还不想去见你,姐姐!”

    她的左手摸到了放在枕头下的短刀。

    就像在对抗森林中的恶狼一样,雪绪将妙鉴夫人想象成狼,红色眼睛的只想要杀人的狼,她凶狠地将短刀砍向夫人的腹部,迫使对方为了躲避而松开双手,十三岁的女孩子体力无法抗衡对方,只知道向最熟悉的野松湖那边跑去。狼即使受了伤也异常凶狠狡猾,雪绪在林间拼尽全力地与狼对峙了一夜,不知道多少次被突然判断出她藏身位置的夫人截住,雪绪的神经已经绷紧到要断裂。

    如果夫人手里有刀的话,早就结束了。为什么要把刀送到对手手上。

    在阳光照进东谷山的时候,疲劳困倦的少女来到自己熟悉的湖畔,看到的是抱着妙鉴的赤羽,静静注视着干净清澈的野松湖面。有松鼠踩着落叶凑过来,可爱地掬起水饮用。躺在赤羽怀中的夫人闭着眼睛,雪绪不相信她死了。

    有这种生命力的女人怎么可能死了。

    “收留我,是因为我跟夫人的眼睛很像么。”

    听到这句话的男人并没有动摇。

    “嗯,那天把你救上来,她就决定养大你。”

    妙鉴夫人有心魔,这件事枭所有成员都很清楚。她渴求鲜血与杀戮的强度远超过自诩残忍的很多男人,以至于为枭头疼多年的尾张火盗改都未曾料想过,枭中最凶残的那个人竟然是个女人。赤羽此后再不曾解释妙鉴的任何秘密,她的一切似乎都随那次长达一夜的纠斗以及随后突然而至的死亡而消失。

    妙鉴想杀死的,大概是自己记忆里那个十几岁的少女。因为狂病而渴望杀戮的少女。一想到合理的推论大致如此,雪绪的心情就会更加复杂。我和你不一样,夫人。夫人的坟在野松湖畔,雪绪也拿了一柄铁锹为她简陋的棺上盖了土。她掐了一枚红色的小花,丢在那里。

    雪绪七日后向赤羽辞行。

    “我想要新生活,请允许我离开。”

    她对着坐在檐廊抽烟管的赤羽叩首行礼:“就算当时知道救我的人是以杀人劫掠为生的山贼,我还是会选择被救。因为我不想死。但是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想成为夫人那样的人。屈服在自己的心魔之下,只能以杀人开辟自己道路的人。那样太可悲了。”

    像是早料到她要讲这样的话,赤羽轻轻笑了起来。

    “说什么想要开始新生活,雪绪,不要骗自己。”他用烟管指了一下雪绪的方向,“还记得妙鉴与你如何约定么。”

    雪绪点点头:“夫人说,给我半刻时间逃跑,若不能逃脱,她会杀了我。”

    赤羽骤起拔刀,这是雪绪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人拔刀。刃尖精准地触及到雪绪的额头。

    “逃吧。给你半刻。”

      

      

    逃跑的时候要清楚自己的路线,控制好呼吸和步伐,如果只是求生欲望强烈就能活下来,那天底下太多人不该死。只有清楚自己体能极限的人,才能最优地跑出最远的距离。

    视界被泪水弄得混沌一片,林间的树木都化作黄色绿色棕色和黑色的色块,幸好多年来在清晨之前前往野松湖的记忆十分深刻,她不会因为视野不清而仓促间失去平衡。

    被紧追着的感觉强烈到后背都要炸开。

    最后一次为东谷山流眼泪了,不管逃出去,还是没有逃出去。

    她在迈开步离开居住了五年的小屋之前,将木屐脱好放在廊下,那双木屐本来就是妙鉴的,她赤着脚来,那么应该赤着脚离开。雪绪没有立刻出发,赤羽也没有催促她。

    “忍耐了五年的问题,可以问了。”他知道雪绪想说什么。

    关于那一夜,后来被称为雷畿大火的尾张火灾的问题。

    雪绪紧紧攥住手中的刀柄。

    “尾张那场火灾,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那一晚她听到那个船外的男人讲出的那句话。

    那个声音尖利却带有厚重鼻音的男人说:

    “你们当初没答应帮忙了结这商街,害得我们要把场面弄这么大,难看死了。”

    她听到了,毫无疑问。

    不会有第二个意思,那个晚上的火灾不是天灾。是有人故意要这样做的。

    “不是我们做的。”赤羽简洁地回答了她。

    “但确实有人想雇我们做。”

    果然是这样。

    自己勤勉生活的父母,聪颖美丽的姐姐,自己见过或没见过的那条街上的住民,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安稳的商家小姐的生活,到底是被什么东西这样毁灭得彻底。如果能逃出去的话,那么不论如何都要知道个清楚。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复仇,只是必须要知道真相。

    从多云的午后一直逃到了接近黄昏,夕阳的光辉温暖美丽,雪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拉得无比得长。还有另一道影子,不紧不慢地从后方慢慢跟上。

    赤羽手中的长刀,随时都可以给予雪绪致命的一斩。

    “赤羽……”雪绪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声音凄厉地喊起他的名字。

    “赤羽啊!”

    如果这时候回过头,这个男人该和初见一样,全身笼罩在光中,而面目因为逆光而看不分明。身上想必还带着湿漉漉的烟草气息,以及无所畏惧无可放弃的平静眼神。

      

      

    被尾张的捕吏头子救醒之后,雪绪哭到瑟瑟发抖,让所有人都没有继续追问她。

    不希望赤羽被火盗改抓获,不希望赤羽因为这种理由被抓获。

    她明知枭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却还是因为那一点小小的私心选择了隐瞒。

    伪装成因为饱受折磨而失去明确记忆的受害者就可以了。她哆嗦着接过捕吏头子夫人递过来的热茶,啜饮的时候才发现口里已经被她咬出了血。

    她真的逃出来了吧。

    但不知为何,雪绪总能回忆起最后的最后她被赤羽斩杀于途中,喷溅的鲜血像夕阳下的云朵一般明艳美丽,而五年前的友惠身着带着樱草香气的和服,对她说:现在的夕阳真好看。

    雪绪被赤羽杀死了。

    赤羽将带走那个雪绪的尸身,和夫人一样葬在野松湖畔,遗留在尾张城町的,不过是想要追寻真相的那一丝不甘的生魂强凝了她的躯壳。只要她重回东谷山,重回野松湖畔,而今的鹿又雪绪就会在那片清澈的湖水旁化作无穷的碎片,再也无法拼起。

      

      

      

    鹿又:

    有件事我要先讲明白,不管你在这篇里看到了多少虚构的东西,你都无权反驳,因为从一开始,你就决定将这个故事交给我了。

    不过,你到底隐瞒了多少呢。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你没有讲出来。

    我好奇心很重,但是你不说也无所谓。以后不要再找我写这种东西,写作者很容易混淆这样的故事与现实。

    差点又把这一大沓东西直接寄出去,忘了最重要的部分。

    帮我搞清楚那个劳什子的书是怎么回事。

               鹤见伊织

               亲笔

      

      

      

    -tbc-

      

      

    吓到了么!!一开头大概勉强可以算叙诡【被推理爱好者打死

    之前想要用书札的形式写回忆杀,现在看还是太勉强了点,以后会考虑更高明的做法。

    火盗改:火付盗贼改的简称,是江户时代治安官之一,主要工作在纵火、强盗、赌博等重罪上。

    懒得校错别字了以后要出本了再说【没有那一天

    【十七】鹤见书札:赤羽
    米琪雅 1
  • 【十六】山葵盖饭与竹屉荞麦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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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兽屋的宁宁被雪绪评价为“元气笨蛋”。

    对各种事情都很想得开,但是也说不上是真的想得开还是说,只是不明所以的随波逐流。从灯颊鲷化为人形之后,既没有太在意影祸的事情,也没有太在意寿命的事情,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让江户人体会到山中野味的美好,可能一定程度上也在向雪绪所说的口味造成的不可逾越的界限挑战,想要做出即使不合口味也让人由衷感到好吃的东西。

    她大概没有特别在意的事情。雪绪这样认为。

    但是她错了。

    宁宁会留意熟客的食物癖好。

    一个月的时光说久不久,在朝夕相处的月咏宁宁眼中,鹤见小姐,雪绪,还有新来的打工少女雨花红,在食物上的分歧一目了然。

    雪绪姐自己就会下厨,对烹调的理论基础比宁宁还要扎实一些,她吃宁宁的食物时态度相当随性,有明显不合适的搭配才会指出,大部分时候都很平静,一定程度上让人感到挫败。只有在烤物上,雪绪姐才会跃跃欲试想要一尝。不过,雪绪姐不吃辣,一点点辣味都能让她眼泪唰一下掉下来。

    雨花红被雪绪评价为另一种意义的笨蛋,她也绝不挑食,好吃的东西会带着好奇和满足的表情慢慢吃光,而且似乎对“吃饱了”这件事本身就缺乏感受力,非要吃到肚子撑起来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然后脸上会浮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可能因为一直挂在桂花旁边,雨花红是典型的甘党,甜味的东西相当吸引她。

    至于鹤见小姐。

    虽说她不习惯与人亲切地讲话,表情也一直很冷淡,但是她品尝宁宁烹制的食物时一概会露出认真的神色,那对宁宁来说,是等同于直接表达“好吃”的赞誉。

    鹤见小姐不挑食,与虽然也会烹制食物但是基本不能吃辣的雪绪相比,鹤见小姐对辛辣的东西怀有强烈的兴趣。听说鹤见小姐一直体弱多病,从医者的角度考虑,一定有医嘱要求她对某些事物忌口。初始确实如此,只是有一次宁宁试制的辣味吸物被鹤见小姐品尝之后,她就打开了饮食的新大门。

    这次,看到出门参加什么什么会的雪绪姐和鹤见小姐回来,似乎还带了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宁宁听她们说,好像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她给看起来肚子饿了的鹤见小姐准备了山葵盖饭。

    热乎乎的米饭上铺了一层烟熏过的山猪肉的肉松,说是肉松其实达不到那种疏松的程度,只不过是切得更细更碎而已,在红褐色的肉松上又盖了一团新鲜研磨的莺茶色的山葵,就算在烛光下也显得视觉效果很好,宁宁自己回忆着鹤见小姐的口味,用酱油和味霖调配了酱汁,沿着碗口略微浇了一圈。芥末的辛辣味感与烟熏过的山猪肉的味道混合米饭的香气,让宁宁自己端上去的时候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这样的食物一定会让鹤见小姐很高兴吧!

    确实,鹤见小姐和雪绪姐凝神听那位荷兰少女讲话的时候,她也一直没有停下进食,甚至放弃了筷子,像儿童一样用勺子不断地舀起米饭和山葵与肉松拌匀,然后送进嘴巴。但是听着听着,她表情慢慢就变了,最后在接过那位荷兰少女从包裹里取出的书翻阅时,连手都开始抖动起来。

    曾经有人说吃了山葵,性格也会变得辛辣火爆,宁宁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因为新鲜研磨的山葵味道清淡温柔,并不会过于呛口。

    但是眼下的情景让她也目瞪口呆了。

    很少有激烈情绪的鹤见小姐,在百兽屋“砰”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用力地撕坏了正在翻阅的那本书,大声地发出了也许是平生第一次这么用力喊出的诅咒。

    “去死吧!小偷!”

      

      

    “诶?这位客人,这孩子给你添麻烦了吗?”藤原荞麦店的老板娘是年近五十的江户大嫂,说话爽利又热情,一如这个年纪的其他町人一样略微发福,布满皱纹的手能看出多年来工作的辛勤。她一眼看见金发少女,赶紧拢一拢袖子赶过来问问清楚。在她身后的半开放厨房里,藤原荞麦店的主厨老板也从热气弥漫的锅灶前抬起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没没,她不但没添麻烦,还帮了我一点小忙。想着现在百夜期间,小姑娘一个人出门有些危险,就顺便送她回来。”

    听陌生的女性关心了自家的小孩,老板娘展现开心的笑容。

    “那个……我想跟她讲会话,店里我先不帮忙了。”金发少女小声地跟老板娘这样请假。这时旁边又有客人喊着要加点酱菜,老板娘就用力拍了拍同雪绪一同进来的少女的肩膀,迅速地端送小菜茶水的同时还不忘响亮地吆喝一声。

    “有事就招呼我!”

    看了看这间小店,雪绪职业病发作,伸手摸了摸桌子。虽然擦得干干净净,边角处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一丝黏腻感,想来这店年代久远。此刻如果按平时作息,正是晚间的饭点,这间店的客人虽不多,但看他们言谈都很随性,可见大部分是熟客,老板与老板娘人际关系应该不错。

    她回头看了看同她一路走过来的那名少女,对方笑起来,为她拉开了一条椅子,然后熟练地倒了茶水。

    “刚才把你的书撕掉了,真是抱歉,我会把钱补给你。”

    对方摇了摇头,和老板娘一样将袖子挽起,洗净双手,径自替雪绪拿了一屉荞麦面,也不顾她推辞,直接放到了她面前。

    “先尝尝。好不容易来一趟。”

    雪绪用筷子挑了一下荞麦面的韧度,瞬间确认了这家店的优良品质。

    “那这份荞麦面也请给我八折优惠。”

    “那当然啦。”

    发出了大概是荷兰语的怪异音调表示愉快,对方最后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请告诉我,关于那本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日语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她脸上的表情和心里的想法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这名金发蓝眼的荷兰少女,自称藤原十五夜。

    “是化名。”

    在百兽屋的时候,她解下斗笠,周遭的就多了很多好奇的目光,自报了名称之后,除了雪绪,其余几人都露出了诧异表情,于是做出这样的解释。与她讲其他句子时生涩的日语相比,“藤原十五夜是化名”这句说的流利又标准,可见这些日子来不知道说了多少次。

    “总之总之,她好像是说说她要见丹吹和夜的代理人鹿又小姐……”

    “啊,我曾经见过她没错呢。”那是刚入夜不久时候的事情。

    江户城的外国异人少见得很,不远处的町区有一家藤原荞麦面店,店主夫妇年近五十膝下无子,在一年前收养了因为船难流落江户的荷兰少女,这件事一时之间弄得很有名气。随着那位少女逐渐适应了在荞麦面店的生活,慢慢甚至成为招牌一样的存在。

    不过,倒没想到这次她跑来是为了什么,特意指名说要找丹吹和夜的代理人……那么是关于书的事情么?

    雪绪当下扫了一眼十五夜努力护住的那个包裹。

    将这位少女引进店里的雨花红,不知何故一提到那位金发少女就会脸上泛起红晕,叽叽咕咕地讲了讲刚见到她时是什么样子,就逃跑一样站到门口继续担任看板娘的工作。雪绪和伊织看百兽屋里客人不多,就在角落里挑了张桌子先休息,顺便听听这位指名要见鹿又雪绪的荷兰姑娘有什么事情要说。

    十五夜小姐她的日语勉强能达到与人交流的程度,但是一着急就会冒出完全听不懂的荷兰话,大家只能耐心地等她说完,然后再一点点地让她重复。讲述此行目的的时候,她的双手也用力比划,可见她心情有多激动。

    伊织刚才在乌月馆没吃什么东西,在听的过程中时不时看一眼远处客人的伙食,于是本来就听不懂干脆放弃听懂的宁宁起身给她准备了一碗山葵烟熏肉松盖饭。伊织也不管十五夜在讲什么,貌似无礼地用勺子大口大口吃起饭。

    “请别在意。她有在认真听,你说是关于丹吹和夜的事情,这位小姐是丹吹和夜的妹妹丹吹早久夜,所以我想让她听一下应该无妨。”

    十五夜好奇地看了一眼大口吃饭的伊织,似乎也在心里暗暗揣测对方的身份地位,雪绪用手指轻轻弹了弹桌子,她便继续讲了下去。

    “丹吹先生的书我每次都会买。”她从包裹里取出几卷书,从装订线的磨损上能看出她大概反复看过很多遍,但是封面依然保存得很干净。

    伊织用力地把山葵烟熏肉松盖饭拌匀。

    “所以这次看到书店有进最新的一本,自然买了回来。还为了这件事向藤原老板娘借了钱。”少女比划着讲完这句话,雪绪也颇为感同身受地扬了一下嘴角。雪绪比起一般町人,手里如果有进益,那笔钱是很可观的,只是少不得很快又要花出去,是以她在买书方面也很拮据,所以很能理解十五夜这样讲的原因。江户百姓,大部分是租书阅读的。

    伊织向宁宁讨了一碗味噌汤。

    “但是,除了丹吹先生的书之外,我也会看别的新奇小说。有时候还会被老板娘教育……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丹吹夜话第四卷,我在读的时候发现,里面的内容,跟另一本书重复了。”

    瞬间就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雪绪轻轻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伊织被山葵呛到了,她一面用手巾挡住不住咳嗽的嘴巴,一面用异常锐利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位初次见面的金发少女。

    “重复了?能给我看一下吗?”

    十五夜用力点了三下头,从包裹里取出放在最下面的一本书递给伊织,然后想将前不久发行的那本丹吹夜话第四卷也递了过去,伊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不需要那本。”

    拿在她手上的那本叫《良夜奇诡本纪》,黄色封纸,伊织从第一页开始,用大概是她最快的阅读速度读了起来。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角落里的这一桌笼罩在奇特的氛围里。

    一直到最后伊织将那本隶属于藤原十五夜,不,确切说隶属于租书铺的书撕了个粉碎之后,都没有别人发出声音,雪绪用一只手支住下巴,像是在想着什么,十五夜小姐看看伊织,看看雪绪,发现自己完全阻止不了对方撕书的行为,安静地选择喝茶,宁宁用袖子挡住了嘴巴,一副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的表情。

    最后打破安静的是从一开始就想溜走却被伊织抓进百兽屋的一只鲤。

    他拽了拽伊织的袖子,示意她坐下,还将散落在她衣服上的纸片轻轻扫掉。然后冲十五夜小姐挥了挥手里的木屐,在大家聊天这段时间,他闲着没事已经将十五夜那双木屐带断掉的木屐修理好了。

    “这样就没问题啦。”他将木屐搁回到土间,像是浑然不觉刚才气氛有多糟糕,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们该不会已经忘掉我还坐在这里了吧。”

    半晌,补了一句话。

      

      

    伊织恨不得立刻找到那本书的作者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她的表情明白无误地传达着这种信息。

    雪绪当然不会放任她,何况她压根找不到对方,总之请一只鲤送她回去。

    “宁宁,也麻烦你一块陪着去。只有这家伙的话,我不放心。可以的话等会你给她重新收拾一下衣服。”鹤见别邸应该也不会放心。大小姐只不过去了一趟书豪笔斗会,就碰到狂化什么的……已经够难解释了,衣冠不整地被不认识的男性送回去这种事雪绪不想想象后果。

    无视了那个叫一只鲤的家伙发出的“我可是好人诶”这样的辩解,雪绪先捡了个笤帚把扯碎一地的纸片收好。撕掉的书自然要赔偿,而且还有更多细节想问一问十五夜。打着这个主意,雪绪决定自己送荷兰少女回藤原荞麦面店。

    藤原家的荞麦面口感很好,和常见的街外小摊一样,用的是两成小麦面粉和八成荞麦面粉的二八荞麦面。雪绪没有像别的客人那样要求加配菜,而是直接尝了本味素面,褐色的面条嚼起来很棒,让雪绪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吸溜吸溜的声音。

    “曾经有人说,确定荞麦面的品级一定要尝一次竹屉冷面,因为汤荞麦面会因为汤头的巧妙和配菜的味道修补面本身的缺陷,而竹屉荞麦面全靠自身揉制时的手感来获得肯定,所以想要看师傅的手艺,要先试试冷面。”

    说起来,讲这番话的那个人,是赤羽。

    也许是因为早上书豪笔斗会亲眼目睹永暗斩杀事情的影响,也许是因为下午在鬼吉处收到那封信的事情,已经很久不会再为东谷山的事情有什么特别情绪的雪绪,在意识到这份回忆属于赤羽的瞬间,眼前就出现了首领寡言的面孔,她甚至恍惚间又一次想起赤羽在她身后拔刀出鞘的凛冽寒意。

    好了好了,有的是机会缅怀过去。

    雪绪将这点情绪和荞麦面一起迅速塞进肚子里。

    “不过我这次来也不是为了吃东西。藤原姑娘,那本《良夜》,是在丹吹夜话第四卷发行之前就出现在书店里的,这件事情你可以确认么。”

    雪绪谨慎地挑选着用词,确保对方能理解自己所说的话。

    她点了点头。

    “就是因为之前看到过。才很惊讶。”她简洁地回应,充满感情地轻轻抚摸了自己买下的丹吹夜话的书籍封皮。

    “丹吹先生,应该不是那种人。”

    “他不是。”可以体会被自己喜爱的作家背叛的心情,雪绪不假思索地加重了语气,向对方强调这一判断。

    “他没有抄袭,这点我可以肯定。不过,我自己还没来得及看那本书,更具体的判断要等我看过之后才能下结论。既然他没有抄袭,自然是对方抄袭了他,可是这本书又在丹吹夜话刊印前就问世了,感觉有些奇怪。我想,我这边还要做更多调查才行。”

    “那个,丹吹先生的妹妹,她没事吧……”

    金发蓝眼却用着日本人名字的少女认真听雪绪讲完这一大段话,冷不防地问到了伊织。

    “受到很大的打击就是了。”想了想临走前伊织一副这个世界就是地狱的表情,雪绪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不知道丹吹先生对这件事会有什么想法……”

    “这个嘛,应该跟他妹妹差不多。”

    藤原十五夜深深地看了雪绪一眼。

    “鹿又姑娘,你今天有点没精神呢。刚才也一直很容易发呆的样子。”不知为何,她笑了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眼里闪着微妙的欢欣。

    “还以为你无时无刻都跟初见时一样,是无所不知对什么情报都相当了解的怪人。”她站起身,收走雪绪面前的空屉,笑容如同恶作剧成功一样非常活泼,“一直那个状态的话,给人精神压力很大啊。”

    初次见面那次有显得很怪吗?完全没有吧。

    雪绪晃着茶杯,抬头看向对方,蓦地伸手抱住藤原十五夜的腰。

    在明明比自己年纪小,个子却比自己还要高一截的金发少女险些尖叫出声的瞬间,雪绪懒洋洋地靠着她站了起来,小声地对少女耳语。

    “你真可爱。”

    调戏完小姑娘,雪绪心满意足把十六文钱排在桌子上,问十五夜要了租书铺的书凭。

    正好,差不多也该还书了。雪绪看着手里这份书凭,回想了一下上次借书的时间。之后的安排现在可以定下来了。

    这份书凭倒是简单,正面列明了租借的图书品类名目,背面则清清楚楚写着一个字:巽。

    只是。

    她背对着荞麦面店的灯火,捏着那张书凭,脑子里想到的却是下午在化野烧掉的那张纸。

    被人说有点没精神,有这么明显么?这样未免不太好。

    在鬼吉递过来的信里,那位号称掌握了所有她想要线索的人,在那张纸上列了两个名字。只是两个名字,就打消了她怀疑对方诈欺的可能性,因为那确实是对这件事有所了解的人才会列出的线索。

    浜本诚一,藤村友惠。

      

      

      

      

    不要问我江户有没有新鲜山葵这种问题……【IDTK

    有位美少女说想看宁宁做山葵盖饭,于是写了【

    八折优惠梗见野人桑的初遇篇

    关于书籍的封面,我一直没决定好到底用什么颜色,所以随便写了一个鹤见的代表色,实际上怪谈类,若按照想说百物语的印象应该是黄纸封面。

    我想吃竹屉荞麦面!!!!

    【十六】山葵盖饭与竹屉荞麦面
    米琪雅 1
  • 【十五】阁楼中,屏风后,路口前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被黑暗包裹的阁楼中,渐渐兴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与窗外远方还未止息的愚蠢热血灭火人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狭小的空间里,唯一的那扇斜置的小窗没有打开,自然就没有月光透进来。 

     紫发的少女迟疑地解开腰带,她从未自行更换过衣物,更不用说在这种微妙的场合下——就在她身后不远处,那个自作主张抓住她的手带她进来的男人,正在无声但迅捷地脱掉不合身的灭火人制服,改换回平日里穿惯的青灰色衣裤。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后那个人在做这样的举动,伊织困惑地用手掌盖住自己的额头。 

     手掌冰凉,意味着额头滚烫。 

     他们刚爬进阁楼里的时候,伊织只来得及问那一句话,就被对方用一根手指挡住了嘴巴。鲤在黑暗中,眼睛也像狡黠的猫一样泛着光辉。 

     “估计等会就会有捕吏过来盘问,你手脚麻利一点,不要给我添麻烦。”脸上爬了一层皱纹的舞蹈女师傅用木棍之类的东西戳了戳天花板,小声地传达了警告,“还有,那个姑娘也把衣服换了吧,身上又是泥又是水,走出去看着也很不像话,鲤,你知道女孩子的衣服都放在哪里,给她找套合适的。” 

     鲤弯起嘴角,随后不做声地在木梁上叩了三下,示意自己了解了,在一片黑暗中,他准确无误地从身旁的衣服箱里翻出来两套衣服,统统递了过来。 

     “将就一下。”他在伊织耳边悄声讲了一句,然后蹑手蹑脚地退到不远处的黑暗中,自顾自地更换起服装来。 

     虽然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下意识地觉得应该照着做。 

     将外衣褪下的时候,伊织稍微犹豫了一下,即使在黑暗中无人能看清她通红的脸,无人能听见她略微急促的心跳,她反而对她早已习惯的黑暗感到不适,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不许回头。”她无法确认身后的情况,还是无用地警告了一句。 

     “这么黑,看不到的。”鲤在身后漫不经心地回应了一句,身后一时安静了起来,感觉他似乎基本打理完毕了。 

     是吗。伊织低头看着方才鲤递给她的麻叶纹浅色和服,撇了撇嘴:“说着看不到却能直接找到女孩子的和服呢,你一定隔三差五带女孩子过来厮混。” 

     鲤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声笑又轻又短促,像是一条鱼用尾巴搅碎了月夜深潭无波的水面。 

     “隔三差五带着女孩子厮混?这种梦一样的美好生活哪里轮得到我。”语气里竟隐隐有颇为遗憾的意味。他像是猜到了伊织还想驳两句,不慌不忙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腕:“有人来了。” 

     木制建筑隔音并不好,不多时,楼下就清楚地传来激烈的拍门声。 

     “文字春,文字春师傅!今晚顺着烟波街到钟道口,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 

     原来那位师傅叫文字春。 

     听楼下文字春不紧不慢地应付捕吏的对话,两人倒像是早就熟识,只不过过场一样顺路问问,不多时,对方的脚步声就渐渐远去,像是顺着刚才说的方向,去旁边的街道查问了。 

     整个小巷都静了下来。在寂寂无声的黑暗里,伊织纵然还有很多想问的,却也忍耐着不发出声音。在黑暗中,总有人会因为看不见周遭,而误认为周遭也看不见他。闪过这样的念头,伊织便看到一只鲤倚靠在衣箱旁边,绷紧的眼神如同他解散的白色长发一样松懈下来,他垂着眼帘仿佛思考着什么,而后倏然间抬起了眼睛。 

     纵然知道对方在黑暗中确实看不到自己,伊织还是本能地移开了目光。 

     “好险好险……”鲤念叨着这样的话,将阁楼向外翻开的木窗掀开半截,屋外微弱的光便透进来,还有潮湿的空气与清浅的凉意。“好啦,差不多没问题了。”朝街道上来回打量了几眼,鲤熟练地将斜窗整扇掀开,灵巧地钻了出去,站在屋瓦上,对伊织笑起来:“你是等会儿从后门溜回去呢,还是陪我在屋顶上坐会儿?” 

     伊织没吭声,她用手扶住窗子的边缘,半个身子探了出去。 

     迎面是凉爽的清风。 

     与在乌月馆二楼欣赏江户的灯火感受截然不同,这里四下空荡无人,街道与建筑共建了大片大片的阴影,对面的房檐上只有一只瘦得快脱形的三花猫盘成一团在睡觉,像是意识到有人在看它,不满地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干涩的“喵”。 

     “喂……”鲤的声音有些怪异,伊织抬起头,能看到他脸上是想笑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白发青年踩住一个稳固的定点,向伊织俯下身子,他的手伸向伊织的腰带。 

     “怎么能把衣服换得比刚才还乱……”他将打结打得乱七八糟的腰带解开,替伊织重新理顺衣领。“还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啊,连穿衣服都不会。真奢侈。”鲤一贯地表现得对一切若无其事,稍微停顿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自己也不擅长整理衣物,或者说,替女孩子整理衣物。不过好歹最后的成果看起来能让这位大小姐走出房门,鲤看了看大小姐面无表情的脸,用手指了指屋檐,然后摊开手,做出在询问的样子。 

     伊织眼睛亮了一亮。 

     于是鲤用力握住了她的手。 

     “留意脚下咯。”他稳稳地把她从斜窗里搀扶出来,小心翼翼地留意这家伙不要踩落瓦片,最终让她稳妥地坐到了飞檐翘角的旁边。 

     “不能呆太久,等会儿大姐头会来骂的。”鲤轻松地沿着屋脊行走,手搭凉棚朝远处灭火人斗殴的现场观望,他不离身的斗笠压住他的白发,颀长的身影惬意地稳立在屋瓦上,像一尊不合时宜的高挑脊兽。 

     “我说,那边那场斗殴,是你引起的吧。”伊织也扬起头,淡淡地看着远方的那场热闹,轻声问了一句。她语气和表情都平淡,但是内心深处却燃起少许反叛的奇特愉悦,既是对眼下站在别家屋顶上的行径,也是对远处那场莫名而起也将莫名而终的闹剧。 

     “这个嘛——”鲤像跳舞一样沿着屋脊绕了一个圈,最后蹲下来,直视着伊织,“那我送你回去的路上简单给你讲讲好了。” 

       

       

       

     化野明面上是一间旅舍。 

     开在两个町区交界的地方,每周也时不时见有人进出,内里的房间也收拾得干净利索,标价稍高一些,但胜在地段环境好。看起来就是一间只要老板勤快点就能扎实维生的铺子,只是,要有人以为化野只是个旅舍而已,那稍微懂点行情的江户仔都会笑话你。 

     此地是以渡头町为中心,周遭接近两百处町区的地痞流氓俯首的中心。 

     用更现代一点的词汇来说,就是黑社会的洞窟。 

     化野的顶头上司,真名已经没几个人称呼他了,大家都叫他鬼吉。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混黑道的家伙不给自己外号里加个鬼啊怪啊的就缺乏震慑力,但鬼吉是真的可怕,不是那类脸上有伤或者哪里有刺青之类的肤浅外观,他眼神很锐利,行事也相当狠辣,若只是狠辣,那老早就被奉行所捉去白洲法庭审问了。棘手之处就在于他猾得像菜籽油,从来不会让自己暴露于足以震动奉行所的大事件中,反过来在有些闹大的事情上还会积极和奉行所合作提供线索,于是就算他私下操作了不少上不了台面的事情,甚至明知道他可能与不少事情有牵绊,八丁堀的大爷们大多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判断形势扮猪吃虎方面,鬼吉是值得学习的前辈。 

     这是雪绪的真实感想。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化野二楼的一间小屋里,面前的案几上剩了半盏清茶,偌大的房间里只在她身后摆了一架花里胡哨的屏风聊做装饰,之外空无一物。而房间门口有四五名年轻男子不动声色地徘徊,装作在忙手里活计的样子,但是一看就知道绝对不是普通仆从。 

     急急忙忙地让飞脚送了信过来,连资费都要这边付,鬼吉显然是打定了绝对不肯吃一丝亏的主意。但雪绪按着约定的时间赶到,对方却摆起了架子,半天不肯现身。 

     这实在是很讨厌的作风,但让客人等到失去耐心也是讨价还价的一部分。雪绪心里有数,十个月前就拜托化野帮忙周旋调查的事情,对方应该是掌握了实质的进展,才公然用这种态度暗示她,自己手里有宝牌。 

     黑道也是要做生意的。这是雪绪与鬼吉建立交情的初始节点。有时候在某些特殊货品上分享情报,或者帮忙压价抬价你来我往之类的事情,合作起来自然没有坏处。雪绪不会自作聪明地伸手掺和到无法掌控的那些事情里——所幸她对那类事亦有特别的嗅觉,不至于傻乎乎被人套了一身腥。 

     推门“唰”地拉开了,没有发出刺耳的声音,可见这间小屋平日收拾得不错。 

     身材矮小,身上披着一件棕色羽织的鬼吉终于现身,他一见到雪绪,就露出温暖和煦的笑容,大踏步地朝她走了过来。 

     “生意不错嘛针屋,连乌月馆那帮有钱人才弄的盛会都请你去了。” 

     雪绪同样笑容满面,嘴上说着客气客气哪里哪里,却留神着对方的表情。 

     “不过你也真不够意思,你托我这边查办的事情,还真不得了。照之前约定的价格,那办不来啊。” 

     这件事情雪绪自己当然清楚。只是一个人什么也查不到,自然要用饵在前面哄着。 

     “之前约定的是一年内长崎送来的原料再压一成价,不足的话,鬼吉老板再加点别的?” 

     鬼吉斜睨着雪绪,笑了出来。 

     “还在装傻。我们前前后后废了好大的劲儿才稍微摸到点边,一查就发现这事碰不了。能让一千石俸禄的将军直属旗本切腹,针屋啊,你挑这事给我,这生意我不愿做。” 

     雪绪的左手在袖子里轻轻攥紧了,脸上还是不见波澜的营业笑容:“那也无妨,鬼吉老板手上查到了什么,能把相关消息移交给我么?” 

     鬼吉伸出一只手,示意她不用多说了。 

     “这事化野是要抽身事外的,但巧了,另有别人愿意揽这件事,那我就不拦着别人送死了。”鬼吉慢条斯理从怀里掏出一份书笺,身边立刻有人接过,毕恭毕敬地呈到雪绪面前。 

     “我们化野是最后一次跟这事扯上关系,委托我将这信交给你的人说,他能给你提供你想要的情报,只是需要你按照他的要求做。针屋下次也不必特意来我这里了,化野顶多代传个口信,放心,以后的口信不用针屋付资。” 

     “那我运气真是不错。也有劳您这段时间费心了。”临到这里对方突然毁约变卦,按说雪绪是吃了大亏的,但她也没说什么,将书笺抽出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当着鬼吉的面将信放入火盆中,上好的和纸在烧红的煤炭里痛快地燃成一团明亮的火焰,然后熄灭成一小撮灰烬,与煤炭分不出来。 

     “对了,那之前约定的那些……”雪绪起身准备离开之前,像是突然忘了什么,猛地回过身来,顿时她身后围绕的年轻男子暗不做声地拔出短刀。 

     “我们化野查到这事不该碰也是花了大力气的,针屋不会这么小气也要跟我讨价还价吧。”鬼吉摸了摸自己光亮的头顶,呵呵地笑起来。 

     “也是呢……那下次有事拜托您还请多通融了。” 

     就像是察觉不到身后鬼吉手下刚才本能的动作,雪绪平心静气地回过身,穿过化野的走廊。 

     就是刚才回身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在她身后那架屏风挡住的那扇房间的推门,刚才是打开的。隔壁房间里悠悠燃起的行灯,就跟这间屋子的灯火一样明亮。 

     化野这种做脏活的地界,房间的隔音非常好,如果不是有人特意要听见这场对话的话…… 

     雪绪回想了一下那封信的内容,捏了捏自己的脸。 

     都到这里了,没理由退缩。 

     她走出化野的门,从仆从手里接过灯笼,正准备迈步,身后一路跟着她过来的鬼吉的下属沉声对她讲:“失礼了,我们老板还有句话要说,化野是不可能让您随便就盯梢查出是谁委托了那事的,针屋就不要白费劲了。” 

     “啊呀。”雪绪对那年轻人展颜一笑,用手将散落的长发撩到耳后,“真贴心,省得我在这里站几个时辰守着,那我就直接回去了。” 

     说罢,那盏灯笼捏在她手上,颤颤巍巍地照亮了雪绪回家的路。 

       

       

       

     鬼吉依然坐在那间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对着那架屏风开口。 

     “事情就这样推出去了,答应我们的条件,我就不提醒了。对了,不介意的话,回去的路程我来安排。”虽然说着“不介意的话”,但语气里分明没有给人介意的余地。 

     无人应答,半晌,对面房间的行灯熄灭了。 

     鬼吉脸上笑容不减,之前将针屋送到门口的年轻手下推开门,向他报告。 

     “我们稍微跟了一跟,针屋确实是回东町去了,但是不清楚她有没有遣人打探这里。” 

     “无所谓。”鬼吉挥了挥手。 

     “针屋是聪明人,不会这么着急,慢慢等下去总有机会的。那就跟我们没关系了。” 

     “老板说的是。只是老板,我还是不懂,有必要对针屋这么客气么,虽说手里有些情报还算有价值,但只不过是个女人……” 

     “你懂个屁。”鬼吉少见地爆了粗口,正想接着说点什么的手下立刻噤声,将头深深低下。 

     “针屋,跟尾张的赤羽说不定是有关联的,卖她个人情,又没什么不好,有收获就是赚了,没有也不亏。你们啊,太年轻,头脑有时候又很简单。” 

     鬼吉眯起眼睛,笑嘻嘻地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手下的肩膀。 

     “今晚森田座有表演吧,替我安排一下,我也要放松放松。” 

       

       

       

     

     有句话说得好,火灾与斗殴是江户之花,这话的真理程度堪比“江户唯武士与稻荷神社多矣”。 

     伊织穿得别别扭扭的和服走在路上终究还是会吸引不少人的注意力,也有人悄悄指指点点着她和一只鲤,然后发出嗤嗤的窃笑。但是伊织并不在意,她专注地拿着手里的炸豆腐慢慢吃,同时认真地聆听着走在她旁边的那个家伙讲的话。 

     一只鲤背着手,一副气定神闲的架子,在伊织旁边小声地解释起刚才的事情。 

     “这件事是灭火人先有错的。” 

     那处区域交杂在两个灭火人大队之间,本来就频繁因为分权之类的事情摩擦。当然,这事是常态,江户人没人对这事感到稀奇。但是其中第三大队上周雇一团木匠帮忙维修了架梯和龙头之后,赫然发现这团木匠往日里也一直为第四大队工作,就这么点小事不知道对方起了什么心思,就决意不付钱。 

    结果这事传到第四大队,第四大队竟然也不满木匠为第三大队干了活,也放下话说之前记的帐不打算给了,木匠这边急得没办法,甚至托人问了奉行所的老爷能不能帮忙调解调解,却始终就是没个下文。 

     “我的任务呢,就是混进去挑事而已,剩下的,另外有人帮忙去将拖欠的钱偷出来。不要这么看着我嘛,有急事的时候被这么耍实在很烦。”说着,一只鲤也用力咬了一口自己手上的炸豆腐。 

     两边灭火人大队人数都相当可观,各自的头子虽然对自家队很熟,却未必对对面知根知底,所以鲤穿着灭火人的衣服在里面晃了一圈,制造点摩擦,喝了酒的男人们热血上头,闹到最后也不知道到底初始是怎么回事。 

     “比较难的部分是逃出来。就算灭火人想不出怎么回事,奉行所那帮老狐狸可是不好糊弄,你不要以为跟大姐头问话的那位就真信了大姐头说的,只不过大姐头是不好啃的硬骨头,拿不住话把也不方便直接闯进来。” 

     那位被鲤叫做大姐头的名为叫文字春的舞蹈师傅,是一只鲤的熟人。虽然是舞蹈师傅,但年轻时候似乎颇有义豪之名,老了却孤身一人住在几乎无人的小巷里。鲤看起来也不是第一次惹了事跑到文字春那里暂避。 

     “分到的钱自然有大姐头的份儿。都说了不要这么看着我了啊,我也不是白给人帮忙的。嗯,要说这事对不对,自然是不对,但是灭火人那边显然也不对吧,奉行所的大爷们查到后面就算发现起因是这个也不会多管的,一来灭火人那方理亏,二来并没有多拿,只是将拖欠的钱一并结了而已。就是因为有这个底气,我才答应入伙帮个小忙。哼哼,倒是顺路救了你呢。”一只鲤扶了一下自己的斗笠,看着伊织的脸笑起来。 

     伊织将头向另一个方向歪了歪,做出不想理他的样子。 

     “前面再拐一下就到百兽屋咯,那我就先……”不管他想说的是不是“那我就先走一步下次有缘再见”,他后半句都没能说出口。 

     伊织在他旁边有些迟疑地停下脚步。 

     离他们有十步之遥的地方,挑着灯的雪绪扬起眉毛,目光在伊织乱七八糟的和服上停了一停,然后又饶有兴趣地移到伊织身旁那位没见过的男子身上。 

     “那个……”被友人那样打量的感觉非常不爽,但伊织竟也一时找不出词来解释。 

     话说回来干嘛要解释。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一只鲤一看对面的神色就立刻明白过来,他用拿着炸豆腐的那只手随便摆了摆,不过看表情,他似乎又很享受被误会的样子。他正准备将提在自己左手的伊织原本的和服递给伊织然后溜之大吉,拐角处的百兽屋里,猛地冲出来一个绿色的影子。 

     “雪绪姐!鹤见小姐!”雨花红向左看看,向右看看,来回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扑向雪绪,但是雪绪快速地后退了三步,眼看就要扑到她怀里的少女在最后的三步逐渐变得透明。 

     “有有有有有一个很高的人来找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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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直属家臣团中,有领地且稻米产值一万石以上的,是谱代大名,俸禄未满一万石的,就是旗本与御家人。旗本可以进城拜谒将军,御家人通常不行。当然鉴于我的剧情后面蛮扯的,如果有bug请大家装作不知道。 

    火灾与斗殴是江户之花以及江户唯武士与稻荷神社多矣均为确有实据的话。 

    我,不会穿和服,关于和服那里有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 

    町区名称全部虚构。 

    森田座是江户三大歌舞伎剧团所在地之一。“江户三座”,是得到了江户町奉行所许可的三个歌舞伎剧团的总称,三座出现之前,歌舞伎的剧场很多,管理也很混乱,于是政府着手进行整顿,原本得到承认的是江户四座,后来江湖中期有一座倒闭,剩余三座就是人们常说的江户三座,江户三座为歌舞伎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御白洲是审案件的地方。 

       

     

    有没有捉奸当场的感觉。【棒读 

    有的话就太好了。 

       

     

    另外虽然这次写东西我很喜欢考据,但实际上我更喜欢胡说八道,所以如果文后没有附注加以说明,其余内容可参考度并不高的。 

    【十五】阁楼中,屏风后,路口前
    米琪雅 1
  • 【十四】一头雾水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有乌云和没有乌云的黑暗也会存在区别。在早春时期,除了让人烦躁的大风天气之外,就数缠人的小雨最为常见。明明不久前还是明月高悬,不多时,琐碎的雨水激起的声音就让街道变得安静了。若有俳句诗人正于此刻独酌,或许会别有闲心写作一首。 

     书豪笔斗会当日的狂化伤人事件随即掀起了很大的波澜。对狂化尚无清晰概念的当世江户居民一夜之间深刻地意识到了影祸与自身密切相关。有更多的人前往永暗神社参拜,瓦板报纸上针对影祸的各类传闻出现的频率也更高了。 

     不过那是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就在雪绪和伊织正在乌月馆小楼亲历狂化人类伤人事件的同时,雨花红正怀抱着跟她差不多高的巨大“蘑菇”,面有难色地站在百兽屋门口。 

     “嗯嗯,就先这样。”宁宁抱着手打量了一下效果,满意地回了屋内。 

     那个巨大的蘑菇是找人定制的看板,江户小饭馆大多是用木板割成葫芦形状,上书本店屋号,悬挂在店门口。本来雪绪也让人打了一个,但是宁宁觉得那太小家子气了,就自顾自地制作了一份蘑菇状的超大看板,在蘑菇的伞面上还画了牡丹。 

     雨花红对招待客人一事一窍不通,雪绪临走前只告诉她,何时何地都面带笑容对来者招呼“欢迎光临”就好,于是这服饰奇特的小姑娘将自己的灯高高挂起,然后颤颤巍巍地站在百兽屋门口,抱着形状奇特的蘑菇看板,娇声细气地对周遭行人打起招呼。 

     “没问题么?”临出发前,伊织冷淡地抱着手臂,瞥了雪绪一眼。 

     “看起来很柔弱不安的少女反而会激发周遭的好奇心,不善言辞虽然不能有效地将客人引进门,却显得更诚恳,算是逆势商法的一种,她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足以成为看板娘了。” 

     雪绪与伊织的这番对话雨花红自然是不知道的。她满心想着要为百兽屋做点什么以偿谢意,就算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做,依然努力地露出笑容,向好奇看过来的人点头致意。一直到下起小雨之前,她都自认自己工作做的还不错。 

     “稍微……有点冷啊。”感受到头顶传来的凉意,雨花红用袖子拢住手,退回到檐下,春季的江户街道因风扬起尘土,而这股浮躁正被毛毛细雨压住,街道便清爽了几分,但匆匆路过的行人又为东町的街道添了一份严肃。 

     那个高个子少女就是这时候走近的。 

     她头顶了一顶奇特的帽子,只要稍微低头就能将整张脸都隐藏在他人视线之外。她左手揽着一个包裹,另一只手提着屐带坏掉的木屐,赤着脚焦急地站在交叉路口,待看见那个巨大的蘑菇招牌,就两眼一亮,匆匆走向前。被细雨打湿的和服下摆还沾了泥点。 

     好高?! 

     雨花红面对比自己整整高出一个头多的高大少女涨红了脸,对方金色的头发在脑后系起,而蓝色的眼睛不能说独特,但反正跟宁宁那种不一样。 

     走过来的女孩子匆匆扫视了周围,清脆地对雨花红说:“你好。” 

     语气里有一些怪腔怪调的感觉,但雨花红还不能理解那是因为什么而导致,对方就飞快地说起了雨花红基本听不懂的话,不,一定要说的话,个别的词还是听得懂的,什么鹿又姑娘,急事,听说,之类之类……之后的就一概不明白了。对方那不知道出自哪里的口音让人听着很累。 

     “欢迎光临!以及,对不起!”情急之下用力地欠身同时说出万用应对台词,雨花红一头埋进了对方的胸部,在她自己慌乱地退后时,来者也发出惊吓的声音,而宁宁还在百兽屋里给客人斟茶上菜,尚未发现屋外的异状。 

     与完全不知如何应对的高挑少女面面相觑,年仅五岁的萤者求救般地在内心深处哀鸣。 

     雪绪姐,鹤见小姐,你们在哪里啊?! 

       

       

     

     关于“在哪儿”这个问题,伊织自己也很想搞清楚。 

     “……抱歉,还要麻烦您。” 

     绛红色的油纸伞面,正好挡住一枚落下的樱花。伞面下,那双不显波澜的紫色瞳眸,焦点停在路旁灯光里银线似的雨丝中,像是对骤降的小雨感到好奇和淡薄的喜悦。伊织左手提着一盏灯笼,而右手小心地探到伞外,感受了一下细弱得几乎摸不到的雨水的触感。走在她旁边的宫阙八角,耐心地举着伞,直到那位自称“丹吹早久夜”的少女结束了对雨水的凝视,才微笑着继续向前走去。 

     乌月馆的书豪笔斗会热烈的开场和惨淡的结束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因为评委有人受伤,连最后的结果宣布也显得匆忙敷衍——伊织和宫阙先生是少数坚持留到最后听完了评比结果的邀请客人,出于社交目的前来的商贾人士在狂化者被诛灭之后就先行离场,乌月馆的老板不停地对退场的客人诚挚地道谢,尽管他自己也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雪绪就是这时候收到了町飞脚的来信。 

     与雪绪相熟的那位“叮铃叮铃町飞脚”,是一名沉默寡言但出奇可靠的中年男性,他背上的送信箱上永远挂着声音清脆的风铃,用来提示过路人等留神退让。他在纷乱嘈杂的现场毫不留意周遭的情况,径自拦住正准备起身回到伊织身边的雪绪,从信箱里抽出一封牛皮纸信封的信笺,低声道:“化野那里的信,鬼吉说,信资由针屋出。” 

     雪绪也不罗嗦,爽快地支付了二十四文,站在路边的石灯旁将信笺展开稍微扫了两眼,就果断地上楼,先找了先前并不熟稔,只在这一次见面中相谈数句的船行少爷宫阙八角。 

     “真是不好意思,宫阙先生。丹吹小姐是我带过来的人,按道理应该我负责送她回去,但眼下有件无论如何我要立刻处理的事情,丹吹小姐初来江户,对路途什么一概不了解,只能拜托您多照顾一下了。” 

     “初来江户?” 

     “嗯,来投奔听说在江户事业小成的作家哥哥,总之,这件事情请宫阙先生务必施以援手,江户如今危险重重,如果丹吹小姐不慎有失,我实在无颜面见她哥哥。” 

     雪绪斩钉截铁不容推辞地胡说八道,不理会她对面的伊织眯起了眼睛。或许是之前的交谈中雪绪都笑容明媚,此刻却露出颇为严肃的表情,没有给对方留下丝毫拒绝的机会,这奇怪的魄力让宫阙少爷点头答应下来。 

     “丹吹姑娘与鹿又姑娘是旧识?” 

     该说是旧识么。 

     “才认识两年而已。” 

     “这样讲也许有些失礼,以在下看来,鹿又姑娘对丹吹姑娘有点过度保护了。”宫阙被贸然推上一桩麻烦事——起码在伊织看来是她个人绝对不愿意管的麻烦事——却还是好好答应下来,并认真实施起护送伊织的工作。 

     伊织顺着灯笼的光斜瞥过去,能看到微雨打湿他羽织的边缘。 

     “嗯,那家伙相当自以为是。”以伊织从小到大被众人保护的程度而言,鹿又对她的照顾实在说不上过度保护,但唯独雪绪的有些安排会让伊织特别不爽,也许是因为,鹤见家上下对她的细心照料在伊织心中是理所当然之物,而雪绪不在此列。 

     “不不,之所以这样讲,只不过觉得,鹿又姑娘对丹吹姑娘考虑得太细致了,多少有些奇怪。说起来,投奔哥哥的外地女孩子,会特意来参加这次书豪笔斗会么?” 

     宫阙讲出这句话的时候,两人已经行进到离东町还有两个町区的位置,这一片地区对伊织而言,可以说终于是熟悉到足以找到路径的地带,她甚至觉得此地的喧嚣都能给人更多的安全感。她对刚才宫阙少爷试图挑起的话题像是不感兴趣一样回避不谈,然后轻巧地站到了一处陶瓷店的檐下。正在飘摇的灯笼上,有水滴顺着棱角慢慢下淌,落到消防桶里的时候,发出沉闷的水声。 

     “宫阙少爷不也是用了化名么?我该怎么称呼您呢?表面上是船行的大少爷,但是来参加书豪笔斗会的目的也显然不是为以后继承家业做准备吧。” 

     目光里漏出少许惊讶神色的蓝发少爷苦笑着后退几步。 

     “只是稍微旁敲侧击了一下,就被很不客气地反击了,丹吹和夜真是人如其文的锐利。” 

     对方那副笃定的样子让伊织心下有些不忿。 

     “宫阙少爷倒是跟‘若现’的风格完全不像。” 

     被直接点出化名,这下对方的表情就不仅仅只是惊讶而已了。 

     “怎么?是之前聊天的时候我有提到还是……” 

     伊织摇了摇头。 

     “什么看文如见人之类的话,我多半是不信的。要问怎么知道的,没您脑子里想得那么复杂,不过是看到了而已。” 

     “看到?” 

     “在乌月馆的时候,您举起烛台保护了鹿又,被那个孩子撞到了。”如果是雪绪来讲这番话,绝不会用“孩子”这个词,但是由伊织讲出,就不会有这层顾忌。 

     “您随身的物品被撞掉落了一地,所以看见了那枚刻着‘若现’的小印。” 

     若现也是近两年在江户逐渐铺开名气的作家,所写作品不论题材,一概以悲剧收场,这稍微有些特别的标志一直也被认为表现了他的个性。 

     个性这种东西是可以伪造的,以文来读人,就算是伊织也不认为自己能做到,所以她敢这般断定,只是因为看到了而已。如果若现是宫阙八角的写作用化名为出发点去考虑,那么这位少爷站在包厢外听评委议论的行为以及并没有热心地参与社交活动的种种行径就都可以获得解释了:他不过是跟伊织一样,是热烈地想要得知旁人对自己作品态度的创作者。 

     “丹吹小姐视力真好。” 

     举着绛红色油纸伞的宫阙少爷张了张嘴,最后只是笑着讲了这句话。 

     “也有别人这样说过。那么,就送到这里就好了。”连道谢都没有,只是留意了一下对方的神色,伊织又补了一句,“我对别人的事情不感兴趣,对使用化名也算小有共鸣,所以不打算揭穿。这点还请放心。” 

     时人皆有秘密,两不相干最好。 

     风姿潇洒的船行少主心领神会地冲伊织颔首,表情不无遗憾地踏上了拐角的另一条路。 

     “原本还想稍微讨论一下这次的书录什么的……那么,期待丹吹和夜先生的新书。” 

     伊织连象征性的客气回应都不再给了,她略微举高了手中的灯笼,权当作告别,在宫阙的身影还未消失在她视野之前,她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一直颇有兴趣地观察落下来的雨和夜色里恍惚飘摇的灯火。 

     鹿又现在怎么样呢。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时隐时现,随着雾气一样细弱的雨水渐渐停歇,而被洗得清晰明澈。伊织走在夜空之下,一开始还有雨水渗进头发里的凉意,现在已经察觉不出了。以前如果敢这样做,可能第二天就会高烧到要死掉。该不该说托了百夜的福呢,见识到很多不一样的事情。但是,对鹿又来说,百夜是福是祸? 

     伊织将灯笼放在地上,让袖子滑过手腕,白得有点夸张的手臂上,没有任何黑纹。 

     之前在浴室里也请阿吉阿久他们帮忙确认过,起码现在是安全的。 

     可能跟雪绪所想的不同,伊织对永暗斩人一事,心里没有什么触动。从知晓了百夜这一概念初始,伊织就轻易地接受了“死”:人很容易死的,萤者化为人形也很容易死。所以被永暗斩杀也是无可奈何的一部分。察觉到自己这么平静的理解了这一点的伊织,自己也有少许的惊讶,像是在某种程度上辩认出自己是混迹于人群的异类一样。应该要有感情吧,死了一个人,死了一个孩子,应该要有想法的才对。她知道大部分人可能只是听说之后留下只言片语的简单感慨,但是她连这样的感慨都不存在,而且,她是那么清晰地目睹了那孩子的死亡。 

     伊织的视力很好,所以她没看漏那一刻,也没看漏雪绪在挥刀之时的犹豫。 

     知晓雪绪那段离奇又复杂的往事之后,伊织就在观察自己的这位友人了。她在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追查呢?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情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某种意义上,雪绪是伊织用以揣测如何生而为人的镜子。当她探查到对方拥有而自己没有的情绪时,伊织会格外在意一些。 

     连此刻在脑海里梳理这段思绪的语气都相当冷淡,这么想的话,自己还真是有些阴暗。 

     伊织赌气一样地露出笑容。她弯下腰,准备将灯笼重新燃起继续行路,却突然留意到两三条街道外,有高速流动的火光和嘈杂的人声,同时,屋檐上也有挥舞着奇怪道具的人开始纠缠扭打,咒骂声和砸东西的声音远远都飘到这边来了。 

     什么什么,狂化么?奉行所抓人也用不到这么夸张的阵势吧。 

     即使是伊织也要稍微眯起眼睛才能看清,但一旦看清了屋檐上人们的服装,她愣了一下。 

     是灭火人。 

     伊织只在书上读到过关于江户火灾与灭火人的情报。在隔三差五就会起火的江户,伊织活了二十年竟然从未经历过因火灾而撤走的事情,应该说是万幸。同样因为江户隔三差五就会起火,灭火人的地位异常地高,一度被评为江户最受女子爱慕的职业三甲。灭火队没有能力迅速喷水灭火,灭火人最大的作用是——毁坏起火点周围的建筑。 

     这就是灭火人出动的时候动静很大的原因。 

     伊织稍微寻了一下周遭的火光,确认并没有火灾的迹象之后,稍微踮起了脚。 

     虽然踮起脚也看不到更多什么啦。 

     既然不是火灾,那就是灭火人在打架。 

     成为灭火人的都是不畏死手脚又灵活的壮汉,性子又急,所以特别容易打架。从早年的大名灭火队的设立开始,不同组系之间就频繁摩擦,每组都起码百人以上的灭火队,因为分属不同的町区或者不同的旗本管辖,一旦打起来,那可以从半夜打到天亮。伊织曾读到过类似的记载,两队灭火人打到兴起,连奉行亲临都无法制止,最终以流放了两队灭火人的负责人为结局。 

     回过头想想,这些男人,简直像是只想打一架而已,才随便什么小事都能吵起来。 

     “站在这里看男人们打架,我也跟傻瓜一样。”伊织自言自语地小声说。 

     “是哦。” 

     耳边突然传来酒意浓厚的回应。 

     怎么会……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伊织惊讶地连退了三步。来人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这么晚还站在桥头,可是会被别人当作夜鹰的哦。哎呀哎呀,应该就是夜鹰吧,样子长得也不错,如何,就去对街的巷子里凑合一次好了。”那人比伊织高出两个头,身材相当粗壮,抓住伊织的手上,能看到被袖子盖住半截的刺青,感觉是喝醉了酒的流氓,但是穿着打扮又不太像。他把喷着酒气的嘴靠近伊织,浑浊的瞳里反射出伊织惊愕的脸。 

     “……放手。”伊织用力地试图掰开对方紧攥住她手臂的那只手,却徒劳无功,她的灯笼还留在原地,人却被这名醉汉扯着一路拖到了暗巷。 

     那人醉是醉了,力气丝毫未减,他就势将伊织扑到冰凉的地面上,开始火急火燎地扯她的衣服。 

     这什么事情啊! 

     比起惊惧,更快燃起的情绪是愤怒。伊织抓住手里能抓到的石子尘土,一股脑地朝对方的脸上砸过去,只是,从不出门的大小姐能有什么体力,不痛不痒的攻击就毫无意义。 

     要是鹿又的话…… 

     一定不会让自己落到这种险境。 

     可能是脑子坏掉了,伊织一次也没想过要喊“救命”,她只是沉着脸,竭尽全力地阻止喝醉了的男人。最后的最后,男人惨叫了一声。 

     “你居然咬我?!” 

     恼羞成怒的男人看了看自己渗血的手,那一下伊织咬得特别用力。面上阴晴不定的男人大吼了一声,伸手想要掐住伊织的脖子。 

     伊织固执地盯着对方,不肯闭上眼睛。 

     然而传来的是男子另一声惨叫。 

     “我说,她显然不愿意,有点眼力好么。” 

     听起来有些悠闲,就像是漫不经心的路人的发言,怎么看都不是此刻该用的语气。出现在抱住后颈在地上打滚的醉汉身后的,是一名穿着不合身的灭火人服装的青年,宽大的斗笠挡住他大半张脸,而他手里是一双尖端被烤得赤红的火箸。 

     他蹲下来,一把揪住醉汉的衣领,用火箸悬在对方的眼睛上方。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就不是脖子上挨一下这么容易过的了哦。” 

     烧红的火箸的威胁力度还是很可观的。 

     在对方仓皇落跑的脚步声里,伊织被那名青年扶起来。对方急急忙忙地拉着她钻进旁边一处虚掩的门中。 

     “先在这里呆一下。”他笑盈盈地看着伊织,将斗笠背到了背上。原本被掩在斗笠里的白色头发有些散乱地垂了下来。 

     “喂。”伊织抓住他的袖子。 

     “你为什么穿着灭火人的衣服?” 

     问出了她此刻第一时间想知道的问题。 

     对方也收起了笑容,扶住她的肩膀。 

     “哈?这不是你应该第一时间问的问题吧。你是笨蛋么?不要一个人在路上走啊,夜晚可是很危险的。” 

     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沉默了一刻,彼此对视的瞳孔里,突然都亮起了烛火的光辉。 

     “都闭嘴,你们两个给我上去呆着。”年约四十左右的女人皱着眉,举着刚刚燃起的灯,用烟管指了指隐蔽处的一道楼梯,“等会儿奉行所可能会来查。鲤,下次不要又带女孩子来我这里。” 

     “不好意思啦大姐头,有人盘问的话就麻烦您了。”一只鲤又露出笑容,用有些油滑的腔调应付过去,他捉住伊织的手,小心地扶着她上了阁楼。 

     虽然楼下点起了灯,阁楼里却是一片黑暗。 

     半晌,伊织松开他的手。 

     “‘又’带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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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铃叮铃町飞脚,江户时代的市内快递,送信箱上有风铃,跑动起来叮铃作响,近一点的距离二十多文,远一点的地区五十文起算,除了信件亦可以代为通报口信等消息。 

    夜鹰,就是私娼,所谓在桥头铺个席子就能办事的妓女。【没打错字,是鹰。 

     

       

     

    时隔许久的复健作,总之希望下一次能写得更好些。 

    字数:6218 

    【十四】一头雾水
    米琪雅 1
  • 【十三】生者何堪,死者何辜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月光大多时候给人阴暗的感觉,不管多么皎洁,一旦被乌云遮断成断断续续的样子,就会让行走在黑暗中的人心里有一些压抑,不过,一旦街道间灯火通明人声熙攘,那种压抑就自然褪去了。

     通町的灯火比东町和北三丘町都要明亮很多,作为江户最繁华的町区,连店前置放的灯的尺寸似乎都比普通的灯要气派一些,行人大多脸上也带着轻松的笑意,大家手执着灯笼,自在地行走在宽敞的街道上,像是只要努力正常地生活,就能驱散因长久的黑暗而笼罩在人心上的阴霾。

     大部分人会特意捡光明的道路,但正有一位衣着华丽的女性,她手中的灯笼烛火摇曳着,眼看就要灭了,她也不去理会,而是执着地站在街道对面的老树下,任偶尔漏下的月光阴森地滑过她的面庞。

     她身上是京鹿子的小袖和服,而宽幅的纷红染锦带绣了奢华的金线,静静站在那里就像一株藏在阴影里的海棠,而她的眼睛如同打磨锋利的宝石,在暗处也辉光熠熠。

     她牢牢地盯住乌月馆此次举办书豪笔斗会的场馆二楼。

     有一名穿着绿色和服的女子和坐在她对面的紫发女性笑着说着什么,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注视着。对方红色的长发在馆内透出的微黄光线下,显出有些妖异的美感。

     “结衣,不是说好的么?百夜的时候不要随便乱跑。”有人走到她身边,有些困扰地接过她手里的灯笼,而被唤作结衣的女子面无表情地转过头,任由来人牵住她的手。

     “夫君。”她恭敬地对江户城最大的献残屋——鹤见屋的少爷鹤见唯人行礼,而来者呵护意味的笑容里,有稍纵即逝的担忧。

     在被唯人拉着手往鹤见主宅的方向走去的时候,结衣最后抬头回望了一下,而这次,那名女子终于留意到了她。

     “鹿又雪绪……”在和对方视线相交的瞬间,结衣轻声念出她早已熟悉的名字。

     

     

     雪绪差点把茶水喷了出来。

     她有点不解地看着鹤见家少夫人走出她的视线,一边转头就想直呼伊织的名字,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次伊织是用化名出席,于是压低了声音努力吸引“丹吹早久夜”小姐的注意。

     宣布书豪笔斗会即将正式开始后,乌月馆给在场所有邀请宾客发了此次评选的书目名单,并准备了笔墨,邀请有兴趣的客人在名单上评写个人意见,这个意见没有效力也不会作为参考,只不过为了弥补普通人无法参与评选的而应激产生的替代方案。

     但这种小技俩就能让伊织忘掉没能以作家的身份被邀请的不愉快。她拿到名单后,飞速地用漂亮的字体在那份名单上不断勾勾画画,口中还念念有词,她一旦停下笔就会皱起眉毛,或者说一旦皱起眉毛就会停下笔,发现坐在对面的友人在不断发出怪声之后,不耐烦地问:“干嘛。”

     “你那个精明能干但是又很难搞的弟媳,刚才就在楼下用一种让我很不舒服的表情盯着我看。”

     雪绪在鹤见家主宅曾经见到过一次结衣,那是在身为西霖枫家小姐的结衣还未决定嫁给唯人时的事情,雪绪那晚来找伊织聊天,刚被下女引到中庭,就与正要离开的结衣撞个正着。雪绪对那次会面只剩下淡薄的印象,毕竟结衣并不是她见过的第一个衣着华丽气势逼人的女孩子。但是之后过了不到两个月,鹤见屋就宣布了与西霖枫的结姻。

     回想起这件一年多以前的小事,再联系近日来与西霖枫的诸多纠葛,雪绪摸了摸自己的眉毛:“你弟媳有这么讨厌你么?搞得我也被莫名讨厌了的样子。”

     伊织正在细细浏览和歌俳句那个分类的书目,听到雪绪这句话,自然而然地回应道:“说什么呢,结衣跟我只是处不来,但是,她从一开始就讨厌你了。”

     雪绪这次真的被茶水呛到了,她抽出纸巾克制着小声咳嗽。周遭的宾客大多是身份显赫的上层町人,有人礼貌但嫌恶地朝这边瞥了一眼。

     伊织对着自己手上的纸努力思考,完全没有为友人担心。

     “奇怪,你不知道么?她来见我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只要提到你就会表现出深仇大恨的样子,我才是被连带讨厌的那个。”

     “等等等等,我们讲点道理,我来江户才两年,在你家那次是第一次见到她,她讨厌我的理由是什么。”

     “谁知道?你以前在尾张抢了西霖枫生意?哎呀无所谓啦!”伊织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你又不会跟她有什么来往,被人讨厌是人生中的正常环节,与其思考这种问题不如把这个意见填了。”

     伊织一旦露出不耐烦的脸,雪绪就会想伸手挠到她笑得喘不过气。不过雪绪现在疑惑重重,暂且先将注意力放到手里那张精致的书目单上。

     雪绪喜欢看书的程度与伊织不相上下,但是遗憾的是她看书速度一向很慢,如果说伊织可以自信地说乌月馆列出的书目里没有她没看过的书,相比之下,雪绪只能在情爱小说和其他杂项里稍微勾选一下。

     “乌月馆这次的评选质量比我想得要高。”将写好的参考意见交给了女侍之后,伊织顺便要了一份蒟蒻辛煮。之后她滔滔不绝地对着雪绪介绍起来:“情爱类的候选书目列举了四年来江户最有名的几本,像《柳桥物语》这种传统又畅销的恋爱小说自不必说,着眼点在殉情这种基调灰暗的小说《胧月花之寐》也在名单上,而表面上看起来是世情小说实际上以两家世仇背景下生死相恋的《仁吉与纱织》更是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严肃文学这个分类名目上很尴尬,实际上提名的大部分是介于资料书与个人随笔之间的书籍,你一定读过《豆腐百珍》这类的料理书吧,有一位隐去姓名的町人女性刊发了一本名叫《七窍百物煮事记》,表面看起来是料理书,实际上却是借着食物另行编写的随笔,介于故事和小说之间的特别产物。”

     “啊还有好色小说,自从《好色一代女》之后就频繁有人尝试超越那本书,不过大多数都是只停止在浅层的行止描写,感觉并没有在前人基础上有所超越的……你在笑什么啦。”

     雪绪接过女侍端过来的蒟蒻辛煮,笑着给伊织递了双筷子。

     “好色一代女这种寻常町人根本不会拿给女孩子看的书,你也津津乐道,还能对近四年来出版的此类刊物一一分析,鹤见家根本不审核你看了什么书嘛。”

     想起伊织因为被黛先生调侃在闺房藏了男人而气恼,对比她眼下谈论起黄皮封纸书籍时淡然自若的态度,雪绪愉快地打量起好友的脸。

     伊织把炖出深红色泽的蒟蒻小心地吹凉,送进嘴巴:“因为觉得对我有亏欠吧,而且怎么说呢,我都二十一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尽管语气云淡风轻,一旦被友人特意提醒,伊织还是有些别扭地垂下了眼帘。

     “还有所谓的那个杂项分类,因为包容的东西很多,所以其实不会有那个项目的大奖,而是设了四本特别奖,这点稍微有些奇怪就是……书目单上明明有《丹吹夜话》。”

     确实。雪绪举起手中的书目单,上面清晰地印着丹吹和夜的名字。

     “再加上刚才的态度,就好像乌月馆做了什么亏心事,生怕被我找上门一样。”

     看来今夜之后,有必要稍微调查一下才是。

     另外,总觉得今晚上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月色很好,灯光明亮,通町人人欢欣鼓舞,幸福快乐,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就是让人不舒服。雪绪又喝了一口茶,靠在桌子上支起下巴,瞧向正走向包厢的乌月馆老板。老板搓着手的架势,恭敬地打开了包厢门,在跟里面的人说着什么。

     轻轻扫视着这包厢里形形色色的男女,再回想起方才结衣看过来那冷硬的眼神,雪绪突然没由来地一阵不安。

     有什么东西……

     有什么事情……

     乌月馆老板满脸笑容地站起身,手中拿起一卷长轴。

     如果该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

     在乌月馆老板张口说道“下面公布本次书豪笔斗会……”

     就发生在这一刻。

     在“会”字还没有发出声音的那个瞬间。

     一个女人的惊声尖叫从这幢小楼的右侧斜街里响起。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不似人类的吼叫,之后,就如同有一阵狂风经过一般,从那处斜街开始,所有灯火顺次逐一熄灭,而后不断有人发出惊呼,就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那东西来势很快,从听到那声尖叫到旁边那幢房间的灯火熄灭,不够人缓慢地数十声数。

     雪绪敏锐地抬起头,她听到头顶有一处瓦片轻轻一响。

     是顺着旁边的楼直接爬上来了么。

     “……怎么回事?”

     在场的所有宾客还在面面相觑,雪绪倏然站了起来。

     乌月馆的灯光也全部熄灭了。

     “发生了什么?”

     “老板!”

     “大家不要惊慌!马上重新点灯!”

     “我要回去!!”

     灯光骤然熄灭带给人的慌乱感是难以想象的,整幢小楼立刻被纷乱的脚步声和呼救声淹没,因为不知道刚才那声尖叫的缘由,更有着急下楼而整个失足摔下去的客人,听起来还摔得不轻。乌月馆的老板勉力安抚起在场人的情绪,却在黑暗中被惊慌的女侍撞了几个来回,差点磕到桌子上。

     雪绪在黑暗中捉住伊织的袖子。骤然的黑暗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但她俩的桌子正靠窗户,屋外的月光和别处的灯光,能隐约映进楼内。雪绪能看清伊织的眼睛。

     不知该说是庆幸还是,伊织的眼睛里不存在“害怕”这样的情绪。

     “有东西在屋顶上。”雪绪用左手指了指头顶,“先不要急着跑,这时候一旦发生踩踏就糟糕了。”

     评委的包厢里传来惨叫。

     在雪绪没有察觉的时候,那个东西下来了。

     这下连刚才还在努力维持秩序的乌月馆老板都感到了惊惧,能看到他小心地移动身体,试图远离那个包厢。只是,理所当然地,当那团东西撕破了推门冲进二楼的时候,老板笨拙地摔倒在地,用一种让人感到难为情的方式抱住头瑟瑟发抖。

     没有人有功夫嘲笑他。

     一时间连呼叫声都停止了,这空间安静得让人浑身不舒服,就像是意识到只要呼吸就会被视为攻击目标一样,某一个时候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那是个,什么东西呢?

     在只有月光能照进的小楼里,周身散发着名为“黑暗”的可憎雾气,那是比单纯夜晚的黑还要更黑的存在,不用比较,只要看到就知道应该远离的可怕存在,第一时间让人想到百夜其间江户最大的祸端:影祸。完全看不清黑雾之下包住的是什么,是一条很大的狗?还是一只比较小的狼?它——姑且用它这个字来形容,它无目的地在二楼的环顾四望,仿佛在迷茫着什么。

     身后的包厢里有哭泣声。

     “念实斋老师受伤了!再不赶紧送去治疗的话……”

     那东西终于起了反应,它向雪绪和伊织的方向扑来。

     雪绪叹了口气。

     左手流畅地探入怀里,拔出那柄七寸二分的短刀。

     

     

     宁宁帮雪绪打下手做关东煮的准备工作时,曾经惊叹过雪绪的刀功。雪绪用右手可以将萝卜一刀不断地完整去皮,如果她有兴趣,甚至可以一刀不断地将整只萝卜切成一条长丝。

     “但是,为什么剖鱼的时候要换成左手呢?”宁宁自己身为鱼类的一员,从不会看雪绪剖鱼,只是有一次不小心瞧到,脸都要白了一层。很久之后才想起这个事情,便拿出来问。

     “肉的触感跟别的不太一样,左手要更习惯一些。”

     雪绪是这样回答的。

     短刀的攻击范围很狭窄,所以拔刀本身就应该成为进攻的一部分。雪绪的左手借着出刀的冲力,对着扑来的怪物划出一道凶狠的弧线,同时她已经快步欺身向前,要就势回肘横切,如无意外,应该是正对着那怪物咽喉的位置。

     “我呢,身手很一般啦,大概勉强能防身的程度吧。”谈论到雪绪随身携带短刀这件事时,她这套说辞并不是谦逊,而是因为,雪绪驭使短刀的手法,是杀人的技巧。

     无法致对方于死地的话,自己就死定了。

     那怪物发出一声发狂的叫声,矫捷地弹跳起来,却依然被短刀划到了,它用力拍向雪绪的手腕,同时做出要撕扯的架势。

     雪绪整个身体后仰以回避攻击,与此同时她右手按住地面,帮助她迅速地翻过了身,她还打算再冲近前发动第二次攻击,不知为何,她突然犹豫了一下。

     “鹿又姑娘!”

     有人用力用烛台砸向怪物的头,随后被那怪物猛地推开,周身携带的小件物品散了一地。怪物大概是吃痛,迅速地顺着楼梯跑到了楼下,然后又冲向了街道。

     摆脱了眼前危机的雪绪忙起身去看方才施以援手的那人,这时还留在原地的人里也有人终于用炭盆重新点燃了灯笼,勉强让二楼恢复了些许光亮。

     “宫阙少爷……”雪绪扶起对方,草草检查了一遍,对方应该没有受伤。她刚想道谢,便听到伊织在阳台处叫她:“鹿又,那里。”

     被逼到街道上的怪物,浑身的黑气越发浓重,只是像慑于什么东西一样,不断哀嚎着向某个角落后退。站在它正前方的一个人,带着血色的修罗面具,头上生有异样的尖角,白色的和服外披着蓝色的外套,有着长至腰际的凌乱白发,以及与兽一般锐利的黑色长指甲——这样说来,大抵也不是人吧。他正手执一柄乌黑的长刀,在街灯造就的光影摇曳中,缓步走向那团黑雾。

     这便是伊织扶着宫阙少爷来至窗前看到的景象。

     随着那人一步一步踏向那只怪物,他手中的刀也逐渐举起。

     “等一下,那是个!”雪绪忍不住喊了出来。

     刀漂亮地挥了下去。

     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碎裂开了,那黑雾随之尽数向天空逃逸而出,慢慢现出造成这场大乱的罪魁真身:瘦小干枯的脸蛋,没有光泽的长发,紧闭的双眼——既不是小一点的狼,也不是大一点的狗,而是一个大概十岁左右的小女孩。

     她原本就四肢伏地地行走着,黑雾散尽之后,便无声无息地趴倒在了地面上。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刚才那致命的一刀,乍一看上去,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在通町明亮的灯光下,她小小的身体像是一片被撕碎的白纸,突兀地横在街道上。

     伊织搭住雪绪的肩膀。

     “你刚才意识到了,是么?”她小声地问雪绪。

     雪绪面色有点难看,她浅浅笑了一下。

     “对不起,宫阙少爷,丹吹小姐麻烦您照顾一下,我有些事情想问一下……”她看了一眼即将离去的那名执刀人,“我有些事情想问一下那位永暗。”

     那看起来非人的执刀者,想来就是传说中的种族,永暗吧。

     百夜期间,只有永暗可以庇佑人们逃脱被影祸纠缠的不幸命运,但是在此之前,雪绪并没有意识到,诛杀狂化的人类,同样是永暗的工作之一。

     雪绪快速地顺着楼梯奔向街道,中途还避让了匆匆赶上来为二楼受伤的念实斋包扎的医者。周遭的行人都忌惮着那名永暗的身影,目送着他逐渐远去,而雪绪紧追其后、乱七八糟的木屐声非常清晰。

     但那人突然停下了步伐。

     并不是因为雪绪拦住了他,而是因为,一个男孩,苍白着脸站在了他面前。

     “你,你就是永暗么……”

     是来的路上想要偷雪绪钱包的那个男孩。他攥紧了拳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尸体,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我付钱给永暗神社,是让你们救她啊!!不是让你们杀了她啊!小紫她是好孩子!!跟我不一样她受了那么多苦,她不应该死的啊!!为什么!”男孩对着永暗挥出拳头,一边哭一边质问,“永暗神社,难道不是为了救人才存在的么!!不是你们说,只要听永暗的话,就可以活下来么!为什么会这样啊!你说啊!你说啊!!”

     而周遭的路人则恍然大悟般地开始了小声的议论。

     “小紫?哪个小紫,那个有赌瘾的渔夫家的女儿么?”

     “我不敢靠近看,但是,你看那身体,那么小,肯定没错吧,这真是造孽啊……”

     “原来百夜期间真的会被影响狂化啊,这孩子太可怜了。”

     “不是说有征兆的时候只要去神社参拜就可以救过来么,怎么会搞成这样?她父母呢?”

     “哎呀,要是她父母对她稍微有一点好,这孩子也不至于变成这样。有一个赌鬼爹,和一个天天只会喝酒的娘,听说心情不好还会打她出气……就算身上有黑斑,也会以为只是被打的结果吧。”

     永暗一动不动地任由男孩用力地打他,但是十岁的小孩能有多少力气,他很快放弃了跟这个带着面具的可怖存在对话,而是跑过去抱住了小紫的尸体。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早点发现的话,我早点凑够钱的话……一定不会变成这样的……对不起……”

     那名永暗像是无法忍受继续呆在原地一样,快速地穿过街巷,消失了。

     雪绪看着那个方向。

     左手的短刀却依然被她牢牢握在手里。

     

     

     “你不想死的话,就早点学习怎么用刀吧。”

     赤羽倚靠在门后,向她丢过来一把七寸二分的短刀,而正在帮雪绪梳头发的妙鉴娇声笑了起来,将那柄刀先一步握在手上。

     “这孩子看不惯我呢,对我说,夫人,不要杀人了。”妙鉴用左手熟练地拔刀出鞘,用刀尖对准雪绪的咽喉,“这个世界上,有那种不愿意行杀生之事的人,即使知道是必要的,也无法把它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去做。”

     “但我不是这种人。乖孩子,这是我的乐趣。你不是想知道‘枭’为什么要成立么?是为了我啊……”妙鉴将短刀顺着雪绪的咽喉轻轻滑动,露出妖冶的笑容。

     “我不杀人,就活不下去。”

     “你不想跟我们成为同类,好啊,我给你半刻时间逃跑,若逃得掉,从此你就自由了,若逃不掉,就由我斩了你,如何?”妙鉴右手温柔地抚摸着雪绪的脸颊,而左手冷得像块冰。

     赤羽将门合了起来,走廊里传来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说什么想要开始新生活,雪绪,不要骗自己。”

     六年后,赤羽看着紧握住那柄短刀的少女,轻描淡写地讲了临别的最后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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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会写小说。【跪下

    对不起!让大家看这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无聊的冷知识:七寸二分是厚藤四郎的尺寸。

    【十三】生者何堪,死者何辜
    米琪雅 2
  • 【十二】书豪笔斗会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怎样?你这献残屋的大小姐,对这东西可有什么鉴赏意见要说?”在友人挑衅的问句里,伊织白皙的手指顺着那件东西的轮廓慢慢滑了一圈,又提起把手仔细观看了底部的结构和外观花纹,然后才做出结论:“是汉土的灯吧。”

     宁宁率先鼓起掌来。

     “不愧是鹤见小姐,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在想,这个灯好华丽啊,跟平常提的那类灯笼不一样呢。”她蓝色的眼睛一闪一闪,自己又好奇地凑上来,靠在伊织旁边一起细细地观察这盏灯。雪绪坐在一旁喝了口茶,笑眯眯地看着她俩提着那灯来来回回地摸。

      “请,请不要这样!”从桌子的另一旁传来有些害羞的抗议声。

     三人一起朝那个方向看去。

     百夜之后,以日光为准则的人类难免会逐渐陷入有些混乱的认知里,固定的生活时刻也会变得不同。因此,宁宁的百兽屋不再有固定的开业和打烊时间。此刻没有客人,三个人一起在店里打了个火锅吃——但目前吃的最多的却不是三人中的任何一位。

     “那个……”说话的那位小姐头发异于常人,是黄色和绿色间杂的短发,头上的花朵发饰也格外新奇小巧,身上的服饰也同样是黄绿色的搭配,仔细看的就会发现,花纹配色与方才伊织拿在手里的那盏灯同出一源。更独特的是,靠近她能闻到她身上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桂花香气。

     她正努力地把自己夹到碗里的萝卜吹凉,说话的同时还在锅里捞到一片肉吃,只是,她似乎对三个人同时看过来的目光有些难为情,声音又小了一分:“那个,虽然你们摸那个灯也没问题啦……但是毕竟是,是我,是我的……所以,感觉很不好意思……”

     雪绪悄悄把那盏灯从伊织手上拿过来,露出反派一般的坏心眼笑容:“摸你的本体的话,你会有感觉么?”

     像是能察觉到话里隐喻的意思,绿发少女激烈地摇起了头:“只是很奇怪而已!”

     “而且,那盏灯不能离我太远……”因为还在忙着吃东西,她有些口齿不清。

     雪绪提起那盏灯就跑出了门。

     “等……等一下啊!”显然被欺负了的少女一脸欲哭无泪地朝雪绪伸出了手,随着雪绪的木屐声逐渐远去,她像被化开的砂糖一样渐渐隐没在了空气中。

     “真的会消失啊。”

     一副好奇宝宝样的雪绪提着灯回来,那名少女便恢复了原样,依旧坐在三人对面,嘴巴鼓了起来,像是要被欺负哭了。

     “就说不可以离太远了啊。”这样小声抱怨了一句,她好像终于吃饱了,小心地把筷子搁到碗边,对雪绪行了个礼,“总之,多谢款待……”

     雪绪笑眯眯地摸了摸少女的头:“乖,不客气不客气。”

     旁观这一幕的伊织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而宁宁也思考起来自己当初主动找到雪绪会不会是个可怕的错误。

     “不要擅自给我加上什么可怕啊狡猾啊这种形容词好么,我只是捡到一盏灯而已。”像是猜到另外两人心里在想什么,雪绪心情很好地自我辩解了一句。她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甜酒,从锅里捞起了剩余的丸子。

     这名少女自称叫雨花红,是这盏桂花灯化形的萤者。

     两刻之前,雪绪去了一趟三河町,与那里的下级武士商量里贩卖纸糊伞的事宜,在回来的路上,刚走过一幢庭园,蓦地起了一阵狂风,这盏灯就正正好好落到她一步之远的地面上。

     雪绪将这盏灯提到手上,灯芯忽而自行燃起,而这位小巧玲珑不似人类的女孩子就出现在她眼前。

     “十年前的小说就不用这种桥段了。”伊织冷冰冰地点评道。

     “毕竟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雪绪得了意外之“财”,将少女带回了百兽屋,才细细盘问了她的来历。她无论服饰还是面貌都不像江户人,反复问了好几遍,说只记得以前是中秋月明的一个月里会被挂起来与桂花同赏,其余时间的经历则一概模模糊糊,提到了似乎是被原本的主人带出了海,随后遭遇了海盗,几经辗转,最终到了江户。

     伊织刚才也说看花纹工艺大抵是中国的产物,结合雨花红的说法一对,大抵不差。

     “好有趣……我都没有可以拿着发光的本体。”宁宁的感怀与伊织雪绪都不同。她少见地思考起自己的本源,不过很快又把这事抛到了脑后——考虑到她本体是灯颊鲷,这点确实足以叫她鱼脑袋。

     “我记得之前看过的书上说,萤者分为三类。宁宁属于蜉蝣,那么她就是灯九十九了。书里还提到灯九十九不能离开自己本体太远,目前看来也确实如此。”伊织斜觑着雪绪,“所以你又拐回一个萤者做双保险?”

     “保险当然是多多益善。”小声对伊织说完,雪绪将脸转向雨花红,“我们这里呢不收白吃饭的哦,住宿的话你可以跟宁宁一起,也可以跟我一起,也可以跟鹤见小姐一起,但是第一,平时我有事你要跟着我走,第二,我没有事的话你要来百兽屋帮忙,第三,有什么状况的话,优先保护鹤见小姐。”

     伊织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也许是对保护这词产生的应激反应。不过她也了解自己在很多场合确实比较麻烦,所以罕见地没有吭声。

     雨花红看看雪绪又看看伊织,脸上写着不明所以,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欢迎来到江户城。”雪绪将那盏灯握在手上,点亮了它。

     

     

     “我原本想着你们家好歹是献残屋起家,总该有一个两个萤者什么的……结果一个都没有啊。”雪绪小声地对着伊织抱怨,然后将老板递过来的那双雪馱拿给伊织看,“这双怎么样?路考茶色的系带,我很喜欢。”

     伊织面无表情地抽出了另一双递给她。

     “不行,买不起。”

     让雨花红先在宁宁那里熟悉一下工作环境,雪绪拉着伊织终于来了很早以前就说要来的木屐店,除了买新鞋子以外,还顺便将木屐店的废木屑一并买了回去。木屐店是产生大量废木屑的地方,那些又麻烦又难以清理的木屑,用来做填放到关东煮火盆里的燃料是刚好合适的。她和老板谈妥价格之后,将百兽屋的地址写给木屐店的小工,然后美滋滋地直接穿着新雪馱和伊织一并走了出来。

     “要有危机意识大小姐。影祸这个东西,听起来就很有问题,既然永暗说依赖萤者可以避免狂化,多认识几个又不是坏事。”雪绪和伊织之后的目的地是江户最繁华的通町。两个人各自挑了一盏灯笼,小心地避开不时与她们擦肩而过的商贩。

     “就我所知,并没有人说只要与萤者在一起就一定可以避免危险。永暗那个说法只能作为参考而 已。”伊织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围巾。

     今天的伊织打扮与平常截然不同,她换了一套更庶民配色的和服,材质上也特意选了没有那么高档的布料,把一看就价值高昂的发饰统统收了起来,和雪绪走在一起,就像是普通的町人。

     “你那本不知道从哪个衰落的大名府里收购回来的书对于影祸是怎么说的?”

     “以萤者为食,影响人类狂化,萤者应该比人类更害怕这种诡异的生活。”回想了一下天真无邪的宁宁和一无所知的雨,伊织无意识地挥了一下手,“忘掉它吧,谁知道呢。”

     “有关于狂化的记录么?”

     “很少的几句,大概说,性格会变得很怪异,身体上会出现黑色的瘢痕。”

     雪绪在伊织眼前“啪”地拍了一下手。

     “就是这个。”

     江户城已经开始有人身体上出现黑色的印记了,尽管大多数人为了避免事端都不会将这种异状告诉别人,雪绪还是听到了客人谈论类似的事情。

     “很多都是伪造的谣言,不过顺着细节比较具体的谣言去调查,可以发现确实有一些人家最近有异常,特别是他们都在最近去了永暗神社。永暗上次不是说,一旦发现无法处理的情况就要去参拜并上告祝女?我想这个流程是没问题的。哎呀——”

     雪绪被一名十岁左右的儿童没头没脑地推了一把,向后踉跄了一步。那孩子在雪绪和伊织拐角的时候突然窜了出来,就像是没顾着抬头看,一不小心撞上了人。

     那小鬼贼溜溜地抬起头,见是两位小姐,眼睛里立刻发起光来。雪绪看了看对方的行装,在心里轻轻笑了一声。她对这种油滑小鬼最熟悉不过,正是遍布江户町区的那种很会利用机会赚钱的小孩,在某些地方,其钻营精神说是雪绪的前辈也不为过。

     他挥舞着手中的报纸向雪绪和伊织喋喋不休地推销起来:“小姐,小姐!要不要买份瓦板小报?有最近的萤者的情报和影祸的消息哦!消息源出自永暗神社,绝对可信!买一份包你不亏,百夜期间看看防身也好啊!这位小姐,没兴趣么?”

     眼看这两位一个熟视无睹一个面无表情,这孩子不死心地从怀里另外掏出五六张看起来有点精致的票纸:“那这个么?二位看方向是要去通町吧,今天通町,可是有乌月馆承办的书豪笔斗会呢!这里有预约的普通进场票,只要十文钱,比直接去那里再买要便宜一半哦!”

     雪绪从刚才就不断地勾起嘴角,待听到这句,终于笑出声来。

     “十文钱?便宜一半?你啊,以为所有去的人都不知道门票价格么?直接去的话只用八文,买你这票反而亏了呢。”

     那孩子也不着恼,连沮丧的表情都没有,轻松自然地耸了耸肩膀就想开溜,雪绪又勾着他后领把他拖回来,当着他的面从他袖子里摸出个钱包来。

     “偷东西这种事情,要做得快而且巧,直接撞人这种把戏,下次再改进改进吧。”

     把那小鬼放跑之后,雪绪自言自语道:“真是的,居然把主意算到我身上,我看起来像有钱人么?明显是偷旁边这位才比较划算嘛。”

     伊织没有搭理她,只是把头扭向一边,装作无意地伸手去确认自己的钱包。雪绪看到了也不点破,自己偷偷笑了起来。

     雪绪和伊织此行的目的正是通町乌月馆举办的书豪笔斗会。

     江户人爱好虚荣,这个特点是全日本有名的。全年无论何时,都会有有钱商家为了宣扬财力物力,举办一些虽然烧钱却显得很气派的活动。比如说吉原赏夜樱,会将盛放的樱树悉数移植到吉原内,在夜晚挂上华丽的行灯供客人们观赏,待花期一过,又悉数移走另换他物,这种极尽排场的无意义行径,在江户比比皆是。

     有钱的料亭会举办大食会,也就是大胃王比赛,邀请百姓们参加,酒厂也会举办豪酒王比赛,江户的酒鬼们会闻风前来喝个酩酊,当然,能击败所有人领取奖金的冠军只有一位。街头相扑这样的盛会现场更是人头攒动,不管参加不参加,一定要凑这个热闹。这次乌月馆的书豪笔斗会,跟上述的这些娱乐活动本质相同,只是店家彰显名声,参加者谋求奖金,而围观众看个乐子的聚会罢了。

     乌月馆是江户数一数二的大出版商,有自家的刻版印厂和经销书店,与江户的几大书店关系也很稳固,旗下有几位作者销量惊人,有一位擅长借战国旧事背景书写乱世情仇的作者,全套销量达到了惊人的二十万册,丹吹和夜这种四册合起来只卖到两万多本的小作者,与那类人气作家还是不能比的。

     一周前,乌月馆筹划了这个活动,一开始内部说是“江户出版商谈会”,后来加了评选的项目,就卖弄地定名为“书豪笔斗会”,要经过评议后,颁奖给五类作品中的佼佼者,有“情爱小说”“严肃文学”“和歌俳句”“好色小说”及“其他杂项”。聚会当日,评选在乌月馆包下的料亭二楼进行,而那条街的全部商家围绕乌月馆的活动特意推出了各类优惠和表演,所以有面向无关人等的普通票也就不足为奇了。

     “光是邀请作者和出版商人还有书店老板也就算了,我看邀请票连鹤见屋都有发,根本是趁机搞成商界人士的交流活动,挂羊头卖狗肉,而且分类也分得一塌糊涂。”伊织和雪绪排队等候进场的时候,伊织掏出门票仔细核对,有些不满地数落了主办。

     “而且,丹吹和夜难道够不上被邀请的行列么?为什么我要靠唯人的赠票进去啊。”她最后补的这句恐怕才是真心话,看着好友愤愤的表情,雪绪忍不住笑了起来,引得门口检票的人员怀疑地看向她。

    “这个事情嘛……我也觉得有些稀奇呢,两万多本虽然算不上非常了得,起码通知一声的情谊也该有的吧。”

     丹吹和夜名义上是没有任何一家出版商负责发行“他”的小说的,全由雪绪一个人先行联系相熟的书店预约了数量,然后才找印厂印刷,到后期丹吹先生的名声略有上扬,这方面联络的重担才轻松了点。按道理说,如果乌月馆确实有心想要邀请丹吹和夜的话,雪绪是应该会收到消息才对。

     过了门检,这条街的热闹程度让伊织吃了一惊,原本很宽敞的一整条长街,此刻每个店家都将得意的商品堆放在自家店门口,上面则插上“大优惠”“欲购从速”的牌子,而每个店门口都挤着若干人伸长了脖子询问有关事项。伊织以前从未出门,对江户人能凑热闹的程度没有认识,但是连雪绪都不由感叹了一声。

     “真是阔绰。”她走到米店跟前,伸手抓了一把标着低价的白米嗅了嗅,脸上立刻换成商业的算钱表情:“稍微有点后悔带钱带少了,这次可以进不少有用的东西。”

     伊织原本还愤愤于主办方将商业活动和书籍颁奖掺和到一起,现在却兴趣浓浓地逛起街,无论是吴服店还是扇子店,白米店还是柴炭店,她都要仔细看看对方的屋号和广告怎么布置,最后在豆皮寿司的摊位前徘徊了一会儿,被雪绪抓住胳膊拖回到乌月馆预定的那栋楼前。

     “好了好了,先上去听一下评比结果什么的再说。”看伊织嘴巴耷下来,雪绪又哄她,“乌月馆这么有钱,二楼也会有很好吃的东西的。走啦。”

     乌月馆的大当家与雪绪也有一面之缘,他原本站在楼梯前不断请重要的客人上楼,此刻一转眼见到雪绪和伊织朝这边走来,连忙过来打了声招呼。

     “鹿又姑娘啊……哎呀这位是?”

     伊织从见第一面就对这位老板表现出不待见的样子,她简洁地低了下头。

     “我叫丹吹早久夜,是怪谈小说家丹吹和夜的妹妹。”

     方才见乌月馆当家朝她们走来的样子就有些别扭,伊织做介绍的时候雪绪特意观察了乌月馆当家的脸,一听到丹吹两个字他眉毛就开始往下坍。虽然他客气地恭维一番,说什么“丹吹先生的作品也很不错,但是几次想取得经手权都未遂,希望下次有机会合作”,但是表情却有些扭曲不安。

     乌月馆对丹吹和夜有做什么不对劲的事么……雪绪笑着推说“丹吹先生性格比较怪异,不喜欢被人打扰,几次拒绝贵社的好意实属无奈,还望海涵”,心里却逐渐思量起来。

     “丹吹早久夜……你不觉得一个人同时有两个化名会很麻烦么?”跟乌月馆当家寒暄完毕,两人上楼的时候,雪绪这样调侃道。

     “相信我,江户城用两个以上的化名出小说的人肯定不是一个两个。”

     她们顺着木制台阶登到二楼,能看到有专门的女侍整理放好上楼客人的鞋履,两人踩上二楼的地面,就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

     榻榻米上铺了一层柔软的棉毯,触感十分舒适。

     靠近阳台打开的推门外面可以直接看到漂亮的江户夜景——现在当然只有夜景可看,不过坐在窗前吹风也别有一番心旷神怡。有笑容亲切的女侍在不同的小桌前添茶倒水,二楼的另一侧则摆了一整条长桌的点心食物,还配了瓷碟供人自行取用。

     “真,是,阔,绰。”同样的一句感慨,这次的程度更重一些。

     雪绪四下观望了一圈,见到有一处推门是关闭的,悄悄走上前,隐约能听到里面漏出的一句两句对话。

     “……这本我不同意!……不过是仗着书写怪力乱神没有评价标准的取巧之作罢了!”

     “非也非也……不觉得这本用心很特别么?”

     “像景吾朗那样的作品我已经看腻了……”

     “偶尔打破旧思想是没有坏处的。”

     听起来,这包厢就是本次评委所在的包厢了,里面似乎有几组评委都在激烈地争论,甚至偶尔还能听到有人砸了什么东西的动静。

     “真是的……明明都知道只是随便评一评……用得着这么热血么。”伊织不爽地抱起了手臂。

     “他们有提到丹吹和夜哦。”雪绪故意逗了逗她,立刻就见到伊织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但是下一个瞬间她就意识到雪绪在骗她,恶狠狠地瞪了雪绪一眼。

     她们两人身后有人轻轻地笑了一声。

     “抱歉。并不是在嘲笑二位。”意识到了两位小姐的目光,那名男子立刻彬彬有礼地表示歉意,“这位小姐很关心丹吹和夜先生的作品么?”

     对方是一位身穿羽织的蓝发公子,刚才也有意无意地站在这个包厢附近侧耳倾听的样子,却被两位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吸引了目光。

     伊织冷淡地回答:“嗯,我还蛮好奇别人对丹吹先生的作品评价的。”

     对方的和服看起来质地颇优,举手投足也并非寻常人家的样子,虽然语气温和,表情却严肃而认真。雪绪总觉得那张脸在哪里见过,努力地想了一会儿,终于寻找到匹配的答案。

     “话说,你是回船问屋的宫阙公子吧。”

     宫阙八角,也就是正在与她们对话的这位公子,用折扇轻轻敲了敲下巴,倒也没有惊讶被人认出,只是反过来询问了雪绪:“请问你是?”

     “我是东町的针屋,曾经与贵店谈过生意,您父亲大概还记得我。”对商家人士报了这个名字,对方思考了一会儿,也终于露出有听过的表情,“在下对自家商务所涉不多,让姑娘见笑了。”

     三人走到靠近阳台的那一侧,吹着舒服的江上凉风继续聊天。

     “乌月馆这次活动虽然声势浩大,仓促倒确实仓促,而且听说广受邀请的大半是大商人,反而像是不伦不类的活动了。”

     听对方讲了和自己感受相同的话,伊织轻轻勾起嘴角。

     “不过,评委们好像还是很重视,所以已经过了很久还没有得出最后的结论。”宫阙先生又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虽然外表非常淡定,眼神里倒是有些许期待和热切。

     “不知道两位小姐对这次评选的意见?”

     “我可没有意见。这次连通知都没有通知我……我哥哥。”

     “我看书很少,这方面就更讲不出个所以然了。不过,就我所知,宫阙家一向对书籍生意没有兴趣,怎么会特意来参加这次书豪笔斗会?”就算是考虑到将这次活动作为社交场所,派与商事所涉不多的少爷过来参加也有点奇怪。难道说宫阙家老爷这次终于下定决心好好培养继承人了?

      “这个嘛……一方面是家父命我前来见见世面。”特意用了见见世面这种谦逊的说辞,宫阙少爷微微笑了起来,“另一方面,我也确实很喜欢读书,所以有些好奇。”

     “那么,下次如果针屋与贵店有什么交易往来,还请宫阙少爷考虑给个优惠呀。”雪绪客气地结束了与宫阙少爷的对话,然后笑盈盈地留意到对方不多时又站到了包厢附近。

     “嗯……嗯……”回过身,雪绪意味深长地对着伊织点了点头,“我现在确实相信江户城用化名写作的人不止一位两位了。”

     伊织扭过脸不想理她。

     雪绪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往下看,瞥到一个眼熟的人。

     蓝色的上装,黑色的下装,细长的烟管和有些突兀的药箱。那个人挑着灯笼,逆着人群的流向,不紧不慢地穿过了街道,消失在雪绪的视线里。

     而就在此时,乌月馆的当家走到了二楼的中央,喜气洋洋地环视了大部分来宾,郑重宣布:“本次乌月馆举办的书豪笔斗会,结果即将揭晓。”

     

    -tbc- 

     

     

    关于路考茶色:是指掺有红色的暗黄褐色。

    关于江户人爱虚荣,是真的。

    乌月馆是杜撰的。

     

     

     

    这一章感觉有点平淡?没关系,接下来还是会很平淡的【等等

    书豪笔斗会这个名字听起来是不是特别糊人啊wwww

    虽然只在最后提了一下佐伯桑,还是厚着脸皮加上了关联【土下座

    雨花红小姐被我招募啦~下次想让她做看板娘看看【

    另外也感谢八角桑出场~希望写的还算满意w

    【十二】书豪笔斗会
    米琪雅 1
  • 感谢moito画了雪绪的摊车给我~
    米琪雅 0
  • 【十一】鹤见书札:雪绪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鹿又: 

     那次擅自躲开阿吉的外出被我父亲严厉地批评了,还对已经年满二十一岁的女儿实施了禁足这种有些可笑的惩罚。“禁足对我来说是常态啊父亲。”我小声地这么抵抗了一句,不过他大概没有听到。 

     但是比起禁足来说,你那貌似诚恳的拜请,对我是有效一百倍的惩罚,不,根本是折磨。你特意雇了条百文小舟,来到钓不到鱼而无人前往的荒凉湖泊。湖面上漆黑一片,只有那只船向外透出光芒。 

     我还在想你又在搞什么名堂,你居然堂而皇之地掏出笔墨纸砚,要求我将这个故事记录下来。 

     这很麻烦。很麻烦。 

     我不曾记录真相。 

     我从开始尝试写作就在虚构发生的一切,将独自在黑暗中想到的故事装饰成更夸张,更奇怪,更无法形容的东西,然后你将这些东西拿去印刷,再使它们出现在各类书店的书架上。 

     你居然说:“反正这个故事也未必是真的。” 

     我想你是刻意用这种方式将这个故事告诉我的,因为我认真地听完之后,也确实忍耐不了将这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加以改编整理的欲望。所以即使一方面觉得麻烦得要死,一方面还是找不出理由拒绝。 

     那么,这部通篇由名为雪绪的少女妄谈构成的虚构小说,姑且让我试着写一下好了。 

     顺便一说,这个雪绪,在我看来,真是十足的傻瓜。 

     

      

      

     

     尾张的针屋有个不错的传统,任何用餐时间,当家会带着家眷连同番头、手代、丁稚等上上下下所有人一同开饭。针屋老爷的意思是,大家一同在尾张努力谋生,虽然身份有别,但也该有同屋吃饭的情谊。 

     所以,雪绪小姐哭红的双眼从一开始就被针屋所有人看在眼里。 

     只是大家没有一个人多嘴问原因,甚至有人偷偷对相熟的人咬耳朵“小小姐又哭了”。等到老爷和夫人就座宣布开饭后,大家就各自扒起饭来。 

     厨子准备了用酒腌渍的小菜,炸得金黄的小鱼干拌上白芝麻,纳豆汤以及与红薯同蒸的白米饭,另外,针屋家的两位小姐面前的小碟里还各有一块厚蛋烧。 

     雪绪小姐在吃饭前还只是红着眼睛不说话而已,等到低声合掌说过“我开动了”之后,她的眼泪就顺着腮帮子滴到桌面上,饭碗中,还有装着厚蛋烧的小碟里,尽管她竭力不发出抽噎的声音,还是不时会有人偷偷朝她的方向看。 

     针屋的老爷是个粗心大意的人,他时常在吃饭的时候出神地想事情,直到被夫人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拧了胳膊才能回过神来,但是这次就连他也意识到了雪绪小姐的不对劲,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发问,心想,是说“别哭了,雪绪”比较有父亲的威严呢,还是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听起来比较饱含关心呢? 

     就在这时,有人将碗刻意发出声音地放回到桌面上,然后伸手把雪绪面前的厚蛋烧端到了自己面前。 

    雪绪小姐一下子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那人很不客气地将厚蛋烧塞进了嘴巴。 

     “哭,没有问题。不要糟蹋食物。” 

     留下这句话,针屋家的大小姐友惠,向老爷和夫人,以及针屋所有人微微颔首行礼,示意自己吃完了,然后退出了餐间。 

     雪绪小姐的眼泪没有止住,却慢慢地把塞进嘴巴的厚蛋烧咀嚼着咽了下去。 

     目睹这一幕的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浅浅的笑容。 

     “友惠小姐真飒爽啊……”到所有人用餐结束,老爷夫人和小小姐都离开之后,打扫餐间的下女就会无所顾忌地谈论刚才的事情,“聪明能干,会插花和舞蹈,还懂将棋,听说老爷想让她去武家奉公,如果成功的话,以后一定会嫁到很厉害的人家吧。” 

     发出这番感慨的下女半是嫉妒半是羡慕地捧住了脸,而旁边的下女总管就立刻提住了她的耳朵,喝令她认真干活。 

     “比起这个,雪绪小姐今天又怎么了?”并没有包含恶意,但是下女小声地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大家纷纷笑了起来,“上次好像是说不想吃银鱼,因为看到鱼眼睛会觉得难过;上上次好像是在寺子屋被老师提问题的时候没有答出来,上上上次是看到夫人给友惠小姐买了新衣服……反正都是些孩子气的事情,不过再怎么说,雪绪小姐也太爱哭了。” 

     如果说因为被老爷夫人责骂而哭泣,大家也不至于对雪绪小姐哭了这件事抱有这种好笑的情绪,但每次都为了这种算不上理由的理由流下眼泪,真的让人受不了。不说粗心的老爷,连每次都会耐心安慰雪绪小姐的夫人,渐渐地也没有太把这类事情当回事了。 

     友惠小姐是除了性格有些冷淡之外,几乎完美无缺的商家小姐典范,雪绪小姐是会为一点小事情就哭哭啼啼的泪包。这样的印象评判,针屋上下从来没有人在雪绪小姐面前掩饰过,所以虽然雪绪只有七岁,心里也很了解。 

     “姐姐是不是有点讨厌我呢。” 

     在跟比自己大六岁的友惠小姐一同在澡堂的包厢里洗澡的时候,眼睛还兀自发红的雪绪小姐,忍不住问了这样的问题。 

     友惠小姐坐在她身后,正在替她将已经洗干净的头发用发巾卷起来包在脑后。听到自己年幼妹妹的提问,她低声地笑了一下。 

     “难道不是反过来么?你是不是有点讨厌我呢?”友惠小姐漂亮的裸体在缭绕的蒸汽中只能看到朦胧的曲线,她握住雪绪的手,带领她弯腰钻进低矮的石榴口,在只有雪绪和友惠两个人独处的浴池里,热得发烫的浴池水让两人的皮肤都显出薄薄的红色。 

     才没有讨厌姐姐。雪绪小姐想要这样说,却只是张了张嘴。 

     “是为了寺子屋下学之后发生的事情哭的吧。”见妹妹不吭声,友惠小姐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姐姐怎么知道?”一听到这件事被提起,雪绪小姐的眼眶里立刻又盈上了泪水。 

     “我去问了现苗屋的小少爷,他跟你在同一个手习老师那里读书。他说看到你和小孩在玩蚂蚁。” 

     “才不是。” 

     “嗯,我也记得你讨厌昆虫。”友惠在浴池里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发髻,“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雪绪把眼睛以下的部分都沉到了热水以下,咕嘟咕嘟地吐气。过了一会儿,才用红的像兔子的眼睛看着姐姐。 

     “阿瞬他们把蚂蚁的食物拖走。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尾张的孩子玩蚂蚁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有耐心地会慢慢地看一下午蚂蚁搬家的场景,没有耐心地则会用各种方式捉弄蚂蚁,将蚂蚁辛苦搬运的队伍打乱,或者拖走他们在搬的东西,都是已经没什么新意的玩法了。友惠知道有小孩会用葫芦盛了水,在蚂蚁洞里插一根芦管,将水细细地灌进去。 

     “然后呢?” 

     “他不听我的,还把死掉的毛毛虫在我面前甩来甩去。”讲到这里,就好像那条恶心的毛毛虫就在自己眼前一样,雪绪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然后,他把能看见的蚂蚁全都踩死了。” 

     ——你要是不来多管闲事,它们可是不会死的。 

     一看到跟自己吵架的小女孩做出要哭的表情,对方就立刻甩下更有杀伤力的话语,然后做了个鬼脸跑开了。雪绪小姐则蹲在一条死毛毛虫旁边哭了起来。 

     对于随便一件小事就会哭的雪绪来说,被骤然加以这样的指责,难以承受也是理所当然的。 

     友惠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用手轻轻在面前扇了扇风,毕竟澡堂里的温度非常高。 

     “姐姐,是我不对么?” 

     友惠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不,你是对的。” 

     “真的么?” 

     “真的。” 

     很多年后想来,雪绪觉得,友惠真的是个懒得讲道理的人。她不会费心思去跟小孩子说,做事情要怎么讲究方式方法,她只是直截了当告诉对方,你是对的。 

     雪绪在热水里有些开心地握住姐姐的手,友惠轻轻回握了一下。 

     “那一次哭,也不是因为妈妈给姐姐买了新衣服。” 

     “嗯?”友惠歪了下头,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的表情,然后飞速地露出了解的样子,“那次啊。” 

     “因为,姐姐已经快十四岁了吧。我听妈妈说,希望姐姐去武士家奉公,作为新婚前的修行,买那套新衣服,是给姐姐去武士家应募女中的时候穿的吧。姐姐那么优秀,一定会被选中的,那么,我就有好几年都见不到姐姐了。” 

     一口气将这一长串话说出来,雪绪小姐的眼泪又滴进了浴池里。 

     “好啦好啦。”友惠有些无奈地伸手擦掉妹妹的泪水,然而一直到她牵着雪绪的手走出澡堂,雪绪还在不断地掉泪。 

     路上的行人露出好奇的表情,在猜测是不是严厉的姐姐将妹妹训斥了一顿。 

     对雪绪而言,她从小就很少见到友惠。因为相差了六岁,她开始有“自己有个姐姐”这个认知的时候,友惠就已经在寺子屋刻苦读书了。每天清晨,雪绪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会听到姐姐起床的声音,夫人会告诉雪绪,友惠要去学习花道,到雪绪吃早餐的时候,才能看到从老师那里赶回来的友惠,随后友惠又要收拾起《番匠往来》之类的书本,去寺子屋的手习老师那里练字读书,总之除了吃饭的时间,雪绪是基本见不到友惠的。 

     等到雪绪也到了要去寺子屋拜见手习老师的年龄,友惠才结束了不断奔波的学习时光,但是她转而开始陪母亲和父亲参与生意上的事情,试着学做一位优秀的当家夫人。 

     明明总是比姐姐要落后一步,不对,是好几步,从什么时候起对几乎不见面的姐姐产生了这样的信赖和憧憬呢?雪绪七岁的时候不明白这种复杂的心绪如何产生,对总是与姐姐比较的自己的无力虽然感到厌恶,这份感情却没有迁怒到友惠身上。 

     漂亮的夕阳下,少见有空闲的友惠懒洋洋地穿着不甚雅观的丝绵和服——作为绸缎庄的女儿,夫人在给她们订衣服时会特别上心——靠在针屋大宅的后院里静静地看着低飞的蜻蜓,白皙的脸上是慵懒的悠闲表情。 

     “今晚要下雨。”她用扇子赶走趴在她膝盖上的猫咪,看也不看,朝刚才就悄悄躲在走廊里的雪绪招了招手,“来。” 

     雪绪犹豫着走到姐姐身边,闻到友惠身上樱草的香气。她淘气地侧躺在姐姐旁边,学着猫咪的样子,将头枕在友惠的大腿上。 

     “马上就要起云了。”友惠看了看天空,“但,现在的夕阳真好看。” 

     雪绪也随着姐姐的扇子朝天空看去,慢慢汇聚起来的云朵,被余晖镶上明亮绚丽的金色边缘,紫色红色的绮丽晚霞,是雪绪对这一日最美好的记忆。 

     “我到要嫁人还有两三年呢。不想那么早就结婚。”友惠说起话来,将头靠在她腿上的雪绪能感到嗡嗡的震动。 

     “所以,不要哭啦。”友惠轻轻地给雪绪用扇子扇着风,而雪绪慢慢地眼皮沉了起来,她在这个夏日夕阳时分,靠在即将离家的姐姐腿上睡着了。 

     朦胧中似乎还听到友惠问她:“现在还讨厌我么?” 

     不讨厌你。 

     想挣扎着对友惠说这句话,但是雪绪睡着了。 

      

      

     

     

     炽热。 

     就像在澡堂里被蒸汽包裹住的感受,但比那种感觉还要难受得多。 

     有人在猛烈地摇动她的身体。 

     “雪绪!”脸上被人狠狠地抽了一下,雪绪猛地挣起身,友惠立刻放下高高扬起的右手,将一条丝巾围住雪绪的口鼻。 

     呛人的烟雾开始渗进房子里,雪绪能听到屋外有人凄惨的呼喊,而她迷迷糊糊地,还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惯性地跟着友惠。 

     她的视线里,右边能看到明亮的光透过纸门照过来,比过去点的所有蜡烛和行灯都要明亮,左边则有迅捷的闪电劈开深沉的黑夜,时不时还能听到震耳欲聋的雷声。 

     雷电?下雨了么? 

     “不,你去那边。”友惠用力地推了她一下,指向与自己截然相反的方向。 

     “那边的楼梯也许还没起火,你快点下去。”友惠强硬地推搡着雪绪,用比往日还要冷淡的语气命令她。 

     雪绪眼泪又掉下来了,一半是吓的,一半是被烟气熏的。 

     “姐姐……” 

     “没时间多说了,跑起来,快跑。”友惠将平日搁在房间里供人饮用的水桶里的水全部泼在雪绪身上,最后一次推了她一把。 

     穿着丝绵和服的友惠小姐,身上有樱草香味的友惠小姐,朝员工宿舍和老爷夫人的房间跑去,她在烟气弥漫的长廊里高声呼喊,打开每一扇门试图将还在沉睡的人唤醒。 

     而雪绪小姐呆呆地站在自己房间里,看着姐姐的身影消失在那一片明丽的光中。 

     她没有等很久,因为她的脚底感到了烫。 

     外面的喧嚣声更大了,间或还能听到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哭和求救。 

     怎么会这样。她害怕起来,同时开始不断地咳嗽,眼睛被烟熏得睁不开。她凭着记忆朝姐姐指的方向跑去,身体一痛,却直接撞破了窗子。 

     能感受到雨水在洒下来,可是脚底的热度丝毫未减,她赤脚踩在硌脚的瓦片上,控制不住地一路朝下方奔去。 

     等她脚下骤然一空的时候,雪绪捏紧了自己脸上的丝巾。 

     一定会摔死的吧。 

     她这样想着,掉进了五条川冰冷的河水。 

      

      

     

     

     如果能在此刻死去,或许能在三途川的那边赶上拿着扇子的姐姐,不,不要见到姐姐,就让自己一个人最好,这样,这样的话,大家都会更幸福吧。 

     这种过于浪漫的假设是不存在的。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河水里挣扎,从来没有学习过游泳的雪绪喝了足够多的河水之后终于学会了换气,万幸她的气管还没有被灼热的烟气伤到无法使用,她每一次陷入水面以下,就一定会挣扎着让自己再浮出水面。 

     不想死。 

     年仅七岁的雪绪突然理解了为什么传说里溺水的人会化作水鬼,不管此刻眼前出现的是什么,哪怕只是一根岌岌可危的芦管,她都一定会伸手牢牢握住,即使因此被拖到地狱里去,也不会轻易放开。 

     不管是谁都好!是什么人都好!救救我! 

     她在心里这样呐喊着。 

     中间有一段记忆是断裂的空白。 

     “哎呀,这不是‘枭’嘛,在这相见真是有缘。”非常富有辨识度的男性声音,像是时刻处于风寒状态而带着浓厚的鼻音,音质却尖锐得要命,让人一听就想捂住耳朵。 

     雪绪茫然地躺在船舱里,她浑身上下都在滴着水,冷得让人想缩起来,可是同时身体又热得发烫。她痛苦地皱起眉头,吐出一口水。 

     眼前有一位过于美丽的女人,用干净的布静静擦着雪绪脸上的河水、汗水和眼泪,左手则稳稳地按住雪绪的喉咙。 

     姐姐么? 

     是没有见过的人。 

     对方见她睁开眼,妩媚地笑了起来,用手指在嘴巴前面轻轻一比。同时,雪绪感到自己的喉咙处传来清晰的压力。 

     雪绪从后背窜起一阵不安的凉意。 

     如果不安静的话,会死。 

     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忍耐住想要将胸腔里的积水咳出的冲动,一动也不动地躺在船舱的黑暗中,被迫聆听着发生在船上与岸上的这一场谈话。 

     “这片街区繁华起来可花了七八年的时间,就这样付之一炬了。可惜可惜。”还是那个声音,说着可惜,语调里却满是幸灾乐祸的味道。 

     在女人的旁边,还有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他似乎在吸着烟管,能看到时隐时现的光点。 

     那个声音尖锐的人,似乎在跟谁说着什么。 

     而坐在黑暗里的那个人,偶尔轻轻地回应一声。 

     在岸上那人离开之前,雪绪听到了一句话。 

     她虽然笨,却也理解了其间的意思。她睁大眼睛,眼前的一切开始化为虚影。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滑落,而按住她脖颈的女人脸上始终带着笑意,耐心地替她擦去。那漫不经心的样子竟然在眼前恍惚成了友惠。 

     姐姐。 

     友惠的背影在她眼前渐渐远去。她想扑上去抱住友惠的后背,将脸贴在有她馨香的和服上不管不顾地再次大哭一场。 

     现在还讨厌我么? 

     身上带有樱草香气的姐姐的这句话还在耳边回响,而雪绪一丝一毫也不想回答这句话。 

     姐姐,救救我。 

     在雪绪终于没有办法忍耐胸臆里的剧痛,剧烈地咳嗽起来的时候,她听到了这只船开动的声音,她在陌生的船舱里被陌生的女人锁住喉咙,雪绪弓起身子,咳得快要将肺吐出来。 

     然后她如愿以偿地失去了知觉。 

      

      

      

      

     

    鹿又: 

     哎呀呀,送出之前自己又读了一遍,感到有点难为情。 

     我只是将胡乱写的东西重新誊写工整,就觉得脸上要烧起来——不,并不是为自己的胡言乱语的改编感到羞愧。将你给的故事随意发挥到这种地步,你看到这样的东西不会感到脸红么? 

     我想起码这本小说你是没办法大声地念给我听的吧。 

     稿纸已经积了厚厚一沓,下次再附上之后的部分。 

     以及,唯人给我送了两张江户出版商谈会的邀请票,听说是某家大出版商人想要办一场名为商谈会实为炫耀实力的浮夸东西,你对这种场合有兴趣的吧,你就以丹吹和夜的代理人的身份带我去吧。 

     我的身份稍微有些麻烦。 

     不如我谎称是丹吹和夜的妹妹,丹吹早久夜,如何呢。 

     虽然我问如何呢,但是我并没有在征求你的意见。 

     

      

     

                                          鹤见伊织 

                                              亲笔 

      

      

      

      

    -tbc- 

     

     

    关于番头、手代、丁稚。 

    番头是说商家雇工头目,类似总管,手代类似伙计,丁稚类似实习生,就是学徒。 

    一般来说丁稚是没有资格跟手代番头一起用餐的。 

    关于武家奉公。 

    是指去武士人家侍奉武士。江户时代人们把在武士门第侍奉过主任的女子,视为受过良好教育有修养的淑女,认为会有好的姻缘。但武士录用的时候标准非常严苛,所以商家町人的女儿如果想要被选上,就要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学习各种技能。 

    关于寺子屋。一般儿童是在七岁那一年的二月初午翌日拜师进门,学习读书习字。 

    如果有人对前文提到的雪绪的字很不好看有印象的话,那是因为她在刚刚开始学习的年龄遭遇了这样的事情,所以中断过一段时间的学习。 

    读书很慢也是同理。 

    关于澡堂,江户时期日本人很喜欢洗澡,澡堂也是重要的社交场所(意味深长地想了个下流梗),这里提到澡堂的包厢,其实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可以不要理我,但是澡堂的构造是没错的,在擦洗室与泡澡浴池之间有一个挡板,人们必须弯腰钻进去才能进到浴室,那是为了防止浴池的温度下降。 

    关于石榴口,当时人们用石榴子擦镜子,而“镜子的需要之物”的日语与人们钻过通口进入里面的日语发音相同,均为kagamiiru,因此这个通口碑称为石榴口——对不起我不懂日语,所以我,打不出那几个字【土下座 

    以上资料来自大江户八百八町。另外虽然是江户的风土人情,这里实际是将江户的内容移植到了尾张,不过尾张人在这个时期同样喜欢洗澡,只是没有江户人的热爱程度那么高。 

     

     

    嗷嗷嗷我终于写回忆杀了好开心! 

    因为是以鹤见的身份在写,信件的部分尝试表现出她在文字上会比平常更毒一些的锐利感。 

    不过小说的部分我试写了几百字,发现实在很难用另一种文风呈现出来,最终还是写成了米式风格。在这里向山白朝子老师致以敬意。【 

    再次感谢阅读。 

    【十一】鹤见书札:雪绪
    米琪雅 2
  • 【十】出门不难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这是鹿又雪绪绝对不会知道的一件事。 

     所以鹤见伊织心安理得地将之视为专属于自己的故事。 

     她站在一枚小判雇下的游船上,全无形象地吃起不知为何出现在她手里的饭团,在船夫将要驾着船行进拱桥的阴影中时,突然心有所觉地抬头望去。 

     烛光烁烁,灯火长明,那个白发的男人正舒服地将身体靠在拱桥的侧栏,即将吹起片刻不离身的竹箫。 

     他看到站在船头的伊织那个瞬间,睁大眼睛的同时吹出一声好笑的走音。 

     眼看着挑起红色灯笼的游船穿过了桥洞,将继续顺着河流远去,他将箫往身后一别,将斗笠先掷向了伊织的小船。 

     伊织只是移开了一下视线,盯着那枚斗笠颤巍巍地飘进了船舱。而后游船就重重地一晃,前方的船夫气恼地转过头骂了句什么。 

     伊织抬起头,那人的脸就近在眼前。 

     只在伊织移开视线的瞬间,他便敏捷地从桥上翻身跳上了船。 

     他殷勤地握住伊织的手。 

      

     

     距离伊织与雪绪在宁宁百兽屋的二楼包厢碰面还有一刻。 

      

      

     

     

     伊织站在巨大的石灯旁边饶有兴趣地观察已经不再发出蓝色幽光的水面,没有蓝色的光辉之后,这处侧苑一切都变得普普通通,纵然一如往日时刻散发出馥郁的药草清香,但只是寻常的夜间庭园,池塘里连投食都吸引不来更多的鱼儿。 

     正如永暗神社所言,进入百夜后一切异常将归于正常。 

     当然,长达百日的夜晚本来就超级异常了。 

     进入百夜就没有了日光隐患,加上医师纷纷认同鹤见大小姐确实身体恢复健康,几天前她的父亲终于点头同意她出门。 

     “如果真的没问题的话,有机会回来看看你母亲吧。”临走前父亲这样对她说,而她低下了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母亲的身体竟然变这么差了么,伊织对此稍微感到惊讶。她总觉得家中最容易因病去世的是无用的自己,却没有想过随着自己的成长,母亲在日渐衰老。 

     伊织独居在幽闭的暗室中,很多事情即使是渐渐发生了变化,对她来说仍然猝不及防。 

     “大小姐。”在听到呼唤之前,她就先留意到了脚步声,一板一眼,稳稳当当地从外面走进来,应该是阿乐。 

     鹤见别邸跟在伊织身边的三个下女照顾她的时间都不长,阿乐只有一年,阿久和阿吉也只有三年,阿久是那种稍微有点毛躁的类型,如果是她的话会急急忙忙地跑进来,有时还会被青苔绊倒,阿吉会尽可能隐藏自己想法,如果是她就会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地走进来,阿乐年纪最小,做事却最老派,仿佛一个小大人,有时候感觉比另外两位要稳重得多。 

     阿乐的脸映在水面上,水面同时反射出她手中灯笼的反光。 

     “大小姐,午饭准备好了。” 

     伊织把手里剩下的薯饼掰成碎屑,尽数撒到池塘里,然后接过阿乐递来的手巾,将手指仔细地清洁干净。“现在几点?”她朝主居走去,状若无意地问起了时间。 

     “昼九时(划算成现代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大小姐今天比昨天又早起了一些时间,快要跟普通人维持一致了。” 

     “医生可说了要调整作息。”本能地对语含规劝的下女做出了反击,伊织脸上是与平日不相符合的兴味盎然。 

     阿乐在她身后看着伊织有些发亮的眼神不再作声,心里却有些可怜这样的大小姐。 

     虽然平常总是说不出门也没什么,但是到了真的可以出门的时候,期待两个字都快从她头上发芽钻出来了。 

     真不知道鹿又姑娘什么时候来啊。 

     雪绪和伊织说好了,到伊织父亲同意之后,就接她出门去逛江户城。“虽然说遇到了百夜,没有什么特别好玩的。”雪绪当时坐在伊织的对面,对伊织许下空头支票,“提早盛开的樱花倒是可以赏赏,雇个船夫可以沿着河绕一路,你要是有心,也可以陪我去江户前取要用的海产,另外,你家在通町的店铺你也可以过去看看,要是报上了名字,说不定掌柜的会怀疑你是骗子嘞。”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这几句话,伊织起得越来越早,这才一周左右,硬是将作息倒得接近一般人,明明雪绪要来也是在忙完之后才有空接她出门,她却不到中午就开始挑出门的衣服。 

     不过,这毕竟是伊织第一次挑出门的衣服。 

     她把衣柜里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抱了出来,换了一套又一套,逼着三个下女都发表意见,好不容易才定了下来,结果还是平常穿惯了的纹样。 

     “她到底什么时候来啊?”好不容易定了服饰,吃过午饭又看了半本书,写了八页稿纸又将八页统统用毛笔涂污然后揉成纸团,中间命人换了两种茶最后还是不满意的伊织,第四次对着没有人的房间发出这样的质问。 

     刚打算进去送茶水的阿吉悄悄把脚收了回去。 

     “大小姐。”一柱香的时间后,已经换了便装的阿吉朝伊织深深行礼,“不介意的话,我送大小姐去鹿又姑娘的长屋等她吧。” 

     伊织板着脸盯着她,半晌,宛然一笑。 

     “好。” 

      

      

     

     

     “雪绪啊她还没回来。”笑容非常和蔼的长屋管理人松嫂第一眼就瞄住了伊织,而阿吉连忙挡在身前,悄悄递过一小包钱币。掂量了一下手心里的重量,松嫂和气地将她们迎进了雪绪的房间里:“你们就先在这里等?毕竟现在江户处处黑夜,她估计也在外面呆不久。” 

     阿吉先点亮了蜡烛,等光线将这个房间的边边角角都照亮,伊织才稍有些懵懂地在榻榻米前脱下鞋履,好奇地走进自己友人的私人领域。 

     “真简朴。” 

     她习惯性地并拢双膝,端正地在案几前坐好,而阿吉一看到她坐好,就先四下寻找了雪绪的茶壶,给大小姐煮茶。 

     从伊织对阿吉说了“好”之后,两个人又做了快一刻的准备才出门。 

     首先要给大小姐随身带好相当数量的钱币:一要足够用,二要拿得动,三要不会引起贼人觊觎;其次要叮嘱她不可对外界放松警惕,小偷这类的也就算了,劫道的之类遇上就糟糕了;第三还要告诉她出门必要的一些知识,比如穿什么样衣服的人是町人,什么样的人是武士,有些人不可以冲撞,有些人不可以过分好奇,诸如此类。 

     另外,伊织到底对门外的世界缺乏常识,却莫名有着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被笑话的自信。她奇怪地想到在外面逛街会肚子饿,于是命人备了食盒给她,上下两层的小小食盒里,一层装了梅子饭团,一层装了黄瓜吸物和豆腐味噌田乐,全都是她在厨房里骤然看到材料,就由着性子命人料理好放进来。 

     如果雪绪在场一定会断然制止她的傻气行为,只是鹤见别邸内上上下下并没有忤逆伊织的习惯。 

     走出门的时候,阿吉小心地引领着伊织,正如鹤见别邸其余众人预料的那样,伊织完全没有记路,只是一路盯着街道上各色的行人,还有各色型号的灯笼烛火。无论是叫卖的荞麦面小贩,还是一边拖着鼻涕一边在街道前打闹的小孩,还有傲慢地按住剑柄在街道上走动的浪人,伊织都在默默观察着,然后参考自己书中得来的概念进行一一比对。 

     偶尔有完全不明所以的事物就会叫住阿吉给她讲解,遇到喜欢的东西也会被对方甜言蜜语几句就想要买下,结果行进的速度就更慢了。 

     等阿吉问清楚了东町雪绪居住的长屋的位置时,伊织已经买下了一个样子土气的包头巾,以鹤见屋的眼光绝对不会收购的楠木镯子——这里替这位献残屋的长女稍作辩解,她并非缺乏审美,只是如同初次意识到自己拥有钱财的儿童,总想要买点什么确定自己的存在——还在路上试吃了麦芽糖,然后皱了皱眉毛,非常不给面子地直接离开了对方的摊位。 

     出门不难嘛。伊织产生了这样的印象。 

     她还在反复回想着刚才一路见到的街道、房屋、行人以及有些看起来并不像人类的存在——“跟宁宁一样是萤者吧”——此刻雪绪的房间给了她另一层的新鲜感。 

     与伊织巨大的密闭房间不同,雪绪的屋子小而整洁,随身用品出奇的少,她的床褥比伊织的要薄,衣服比伊织的要硬,除了一方小桌板用于看书之外,好像就没有别的什么特别之处了。伊织不小心翻到了雪绪垫在枕头旁边的书,能看到丹吹和夜崭新的四本小说,以及细心地夹了书签的旧书,扉页上还有租借卡。 

     看书速度真慢。这是伊织瞥了一眼租借时间和书签位置后的结论。 

     开水烧好了,阿吉将茶壶提过来,小心地给伊织面前的杯子里倒满。伊织盯着热水袅袅上升的热气,冷不防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继续等在这里跟等在自己房间里有什么区别? 

     都是在灯火里静静坐着,畏惧自己的下女在一旁侍候,而且这里的榻榻米还很不舒服。 

     最重要的是,出门不难。 

     既然出门不难,那么,不用在这里等着也没问题。 

     她想要尝试一个人走走,但是,阿吉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念及此,伊织不讲道理地站起身,在阿吉的注视下里,摆出一副十分不爽的表情,慢慢地走到了门口。 

     “大小姐?”阿吉困惑地问道。 

     伊织一声不吭,提起食盒,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换上了木屐,顺着楼梯跑了出去。 

     “大小姐!”阿吉匆忙起身,想要追上去,却被刚才就已经在各自门口好奇张望的街坊邻居围住,“哎呀这是雪绪的朋友么?平时可不知道她与有钱的商家小姐关系这么好哦……”阿吉被这股热情如此一拦,就算粗暴地说着“不是这样请让一让”,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伊织毅然决然地消失在了视野中。 

     为什么没有人拦住伊织?除了她的气质打扮和一般町人截然不同外,她冲下楼的表情像炸弹一样写满了不高兴。 

     磕磕绊绊的脚步声一直响到了行人稀疏的河岸,伊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感觉浑身都很爽快。 

     她自信地走向河岸旁停靠的游船,蹲下身,推了推正在炉火旁边打盹的船夫。 

     “请问,一枚小判的话,能带我坐船顺着这条河逛一圈么?” 

     如果雪绪在场一定会断然制止她的撒钱行为,只是江户讨生活的船夫并没有跟钱过不去的习惯。 

      

      

     

     百夜之后游船的生意冷清了很多,毕竟只有灯火的河岸难以比得上往日明媚阳光下的秀丽风光,船夫撑着长篙慢慢地在水面上荡过去,伊织就不做声地静静看。 

     要说全是灯火的河岸与漆黑一片的河水有什么好看,这就不得而知了。 

     船夫原本热情地想要介绍点什么回馈这位与其说出手大方不如说脑子傻的客人,但是伊织用习惯的不愉快表情制止了对方,船夫勉力自顾自地说了几句,终于还是在没有回应的情况下闭上了嘴。 

     周围的说不上景色的景色如走马灯一样落到雪绪的身后,她听着小船划开河水的声音近在耳边,突然很想伸手触碰流动的河水,便蹲下身子,竭力将左手探到河面。 

     什么都没碰到。 

     比想象中的还要远一些啊……果然很多东西仅靠想象是不够的。 

     她起身的时候按了按自己的腰带。 

     感觉肚子饿了。 

     她想起自己落跑前还特意带了食盒,于是取出一枚饭团。一等的海苔包着紧实的白米,而内里嵌了一粒梅子,白米本身的清香和梅子的酸味彼此促进,可以让人不知不觉就吃掉一个又一个。 

     就在她专心地小口咀嚼手里的饭团的时候,突然心有所觉地抬起了头。还有不到五米,这艘游船就要穿过比黑暗还要黑暗的桥梁下的阴影,而这架她并不熟悉的长桥上,有一个人懒散地斜靠在栏杆一侧,正悠悠地举起手中的长箫,似乎是打算试音。 

     他的斗笠恰好挡住了照向他面目的光芒,只能看到不太寻常的白发的边缘,而伊织仰起来的脸在光下清晰异常,那人惊讶地将箫移开,只来得及吹出一个滑稽的走音。 

     哎呀,是这个家伙。伊织想起来了。 

     不自量力的家伙。 

     擅自这么评价了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伊织甚至不觉得有哪里不妥当,既没有思考为何那人看见她的时候会发呆,也没有第一时间想起阿吉叮嘱的“要对来路不明的人多抱一分警惕”,她只是不知不觉笑了起来,心想,要是带了笛子就好了。 

     这只游船缓缓穿过了桥下。而伊织再度抬起头的时候,那人已经将箫收起,他看着伊织想了一瞬,真的只是一瞬,伸手将斗笠丢了过来。 

     伊织本能地用目光捕捉着这在空中旋转着飞过来的斗笠,她看着这枚斗笠悠悠掉进了船舱,发出一声微弱的响声。 

     随后船身重重地一晃,伊织吓了一跳,回过神的时候,双手已经被那个家伙殷勤地握住。 

     这个人,直接从桥上翻下来的么?对此产生的震惊甚至超过了对方握住她双手的不适感,她惊愕地抬头凝视对方的脸。 

     完全可以说是英俊的面容,却颇有些混迹底层的市井气,眉毛全无紧张感地放松而显得有些夸张的开心表情,让他显得比看起来的年纪还要更年轻些。白色的头发,像鲤鱼跃出水面时的光泽一样。 

     他没有在看伊织的脸。 

     “这是,津樱的米啊。不错的食物。”他提起伊织的手,轻轻嗅了嗅她的手,不对,是轻轻嗅了嗅她手里的饭团,幸福的笑容刚展开一半,他抬起眼,留意到伊织颇为阴郁的表情,突然就意识到自己似乎采取了错误的进攻方式,连忙放开手解释起来:“刚才在桥上看到你,所以才跳下来的……并不是因为饭团。虽然这么说好像很不可信——” 

     “总之你是。”对方深吸了一口气,和伊织不约而同地同时说了出来。 

     “一直呆在那座宅子里的那位美人吧!” 

     “每天晚上都吹糟糕的地方藩国音乐的那个家伙。” 

     咦? 

     两人似乎注意到彼此所说的东西并不对位,一起歪了下头,细细品味了对方的话,再一次不约而同地同时张口。 

     “原来你是那个一直用笛子教训人的家伙!” 

     “什么美人,你以前见过我?” 

     彼此互不相让地瞪着对方,最后是这个擅自从桥上跳下来的家伙选择了退缩,他将左手放在唇边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一下,捡起了自己抛过来的斗笠,在身后系好。 

     “我呢……我曾经见过你一次哦。”他盯着水面,似乎是想从水面里找到答案似的,刚准备开口,这只游船又是重重一晃。 

     这次这家伙可没那么好运,他脚步一个趔趄,精准地摔进了船舱。 

     被他俩遗忘的船夫笑容满面地朝这边喊了一声:“到岸啦小姐。” 

     “还有那个没付钱就敢跳上来的小子,看在这位小姐不追究的份上,就不揍你一顿了。”船夫用力地把游船固定在岸边,威胁的话语一字不漏地传到伊织和正竭力爬起来的这小子耳朵里。 

     “喂我说你,我可明明帮你看过船呢!不要在美人面前不给我留面子好不好!” 

     船夫更加爽朗地笑了起来:“我没把你笨手笨脚做过的坏事告诉那位小姐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伊织弯下腰,静静地看着撑住甲板的这位白发青年,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笑了起来。 

     “真惨啊。” 

      

      

     烤鱼的铁丝网面上,两只三角饭团被无声无息地烤到双面微微发黄,刚才在游船上以意外的方式与伊织相逢的男人摸出一双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只饭团,然后将筷子递到伊织的手里。 

     “对你来说可能有些烫,稍微放凉一点再吃。”说罢,这人就直接用手抄起了另一只饭团,像是被烫得有些拿不住,两只手来回交替地捏着饭团,然后趁热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好吃!”他仰起头,对着灯笼大声地喊了一声。 

     伊织不做声地将筷子上的饭团凑近自己的鼻子,闻到鱼腥味之后嫌弃地皱起了眉毛。“哦,对你来说可能有些腥吧,因为是烤鱼的铁丝网,但是没关系哦,你尝尝就知道了,因为米的品质很好,所以吃起来反而会很香。” 

     对方的话语相当诚恳的样子,于是伊织半信半疑地掰下一小块,送进了嘴里。 

     “如何如何?”观察到了伊织咀嚼饭团之后短暂的几个表情变化,男子开心地笑了起来:“很好吃吧。” 

     伊织一边闭着嘴默默咀嚼着,一边不做声地看着他。 

     两个人从船上下来之后,船夫留下一句话:“要用什么器材的话请自便,不过用后给我收拾好了,另外不要对明显是有钱商家的女儿打坏主意。”随后就提着灯笼朝热闹的东町街道走去。看起来,这位船夫与这个男子是旧识。 

     伊织和这家伙在船边找到了凳子,想着坐下来休息一下,对方就熟络地点起了炉子,介绍说“我有让饭团变得更好吃的方法,你要不要试试?” 

     于是出现了刚才那一幕。 

     这个家伙揉着脑袋,终于做了自我介绍。 

     “那个啊,我呢,我叫一只鲤。” 

     伊织觉得这是个假名。 

     “别笑啊,我知道好多人听到这名字会觉得有点奇怪,但是,这可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名字。”挠了挠脸颊,一只鲤望着河面的表情带上点怀念的意味,同时做出“请不要问原因”的神态。 

     伊织并不打算问原因。 

     “之前,我曾经见过你一次。”把饭团吃干净后,他拍了拍手,开始正式做出说明。 

     伊织竖起了耳朵。 

     这才是她第一关心的事情。常年不迈出鹤见别邸的她,怎么可能被人见过呢。 

     “当时的情况呢……怎么说,就是,我在,我在调查一件事情。”鲤的表情很严肃,“所以我在别处的屋顶上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况,突然!” 

     “就是那间北三丘町的房子啦,那个房子常年挂着帘子,那个帘子被吹起来了!就在那个瞬间,我看到了你的脸。” 

     这个理由根本无法追溯。伊织颇怀疑地看着鲤,鲤却小狗一样频频点头,于是伊织费劲地想了很久很久,最终摇了摇头。 

     “我对这件事完全没有印象。” 

     “这没有关系啊。”对方大咧咧地把这件事丢到了脑后,“重点是,我今天又见到你了诶。” 

     他露出确实可以被称为帅气的笑容,毫不避讳地靠近伊织的脸。鲤似乎只要凝视着什么就会神情相当专注,而此刻他就用这种目光认真地看着伊织。 

     “你叫什么名字呢?” 

     对缺乏与异性相处经验的伊织来说,被鲤这样看着,她差点要跳起来。 

     伊织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不习惯被人主动靠近这么近的距离,她可是那种即使在自己的房间里也恨不得墙壁离开自己四叠远的类型。方才在船上她也只是因为惊讶而没有推开对方,此刻她本能地向后躲了一下,脸色也僵硬起来。 

     伊织并不是迟钝的人,不如说,她对有些微妙的情绪过于敏感,如果对方坦荡她就也觉的无妨,只是眼下,似乎有微妙情绪的人并不是对方。 

     “我说!”她站起来,用力地拍打自己和服的下摆,像是要甩掉一些让她不适的感觉,“在问一些有的没的之前,你能不能先送我去一个地方。” 

     她报了百兽屋的名字。 

     一只鲤还是全无紧张感地笑容可掬,他提起伊织的食盒,对伊织潇洒地点头。 

     “好啊,我送你去。” 

     那之后他如何滔滔不绝地话痨了一路介绍自己在江户的风光与落魄,他如何有些体贴地考虑到伊织被人看到和来路不明的陌生男子走在一起影响并不太好,他如何在百兽屋门前最后一次重申了自己的名字,这些,统统不提,只说最后伊织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所谓的调查,到底在调查什么啊。”鲤刚才提到的见过一面的那个事。 

     可能是因为刚才讲得太得意忘形,他顺嘴说了出来:“在调查哪里有美人。” 

     “啊呀。”话音一落他就自己咬了舌头,像是不小心被抓到偷吃秋刀鱼的猫。 

     那不就只是在偷窥么! 

     伊织扁起嘴巴,感觉有种恼火的情绪腾地炸了。 

     “不过,确实调查到这样一位小姐,对我来说还真是值得。”鲤听起来好像很诚恳,又好像根本在胡扯地接了这样一句话。“真的,是位相当美丽的小姐啊。” 

     伊织转头冷淡地直视着右边河川上的灯火,最后放弃了一般小小声地说:“鹤见伊织。” 

     如果一只鲤没有听清的话,她是绝不会说第二遍的,不过可惜,鲤的听力还不错。 

     “很棒的名字,相当衬你嘛。” 

     他注意到了伊织对于近距离说话的不适,于是随意地把斗笠摘下来,轻轻地隔在他和伊织的中间,在对方看不见自己脸的时候,轻松地做出道别:“有缘再见。” 

     伊织一直到脚步声确实走远,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然后她掏出之前买的那块土气十足的包头巾,将大半个脸遮了起来。 

     刚才耳朵可能红起来了。 

      

      

     

     这是鹿又雪绪绝对不会知道的一件事。 

     所以鹤见伊织心安理得地将之视为专属于自己的故事。 

     这一天,鹤见伊织与一只鲤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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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那句“不太寻常的白发”,我一定要自行吐槽一下,白发哪里不太寻常了?鹤见你姬友是红发你知道有多不寻常么?!而且只要是我企的人头发就不寻常啊!!! 

    关于津樱米,津藩樱市的米是特质优良大米,历代津藩大名都会带此米上贡。 

    关于,偷窥这个事件,参考鲤桑的条漫。 

    借鲤桑之口夸了夸自家妹子十分不好意思【土下座 

    其实鹤见的设定并不是美人【 

    真的不擅长写恋爱戏 

    希望大家不要嘲笑【 

    谢谢各位阅读 

    【十】出门不难
    米琪雅 2
  • 【九】迟到的大阪来信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这不是‘枭’嘛,在这相见真是有缘。”非常富有辨识度的男性声音,像是时刻处于风寒状态而带着浓厚的鼻音,音质却尖锐得要命,让人一听就想捂住耳朵。

     “哦?”

     坐在身旁的那个人在船舷处轻轻敲了敲烟管,在雷雨交加的夜晚时分,他叩击烟管的声音震得她浑身一抖。

     “这片街区繁华起来可花了七八年的时间,就这样付之一炬了。可惜可惜。”还是那个声音,说着可惜,语调里却满是幸灾乐祸的味道。

     ……对了,爹娘,还有姐姐,还在火里。

     她尝试着睁开眼睛,只能看见朦胧的影子,在眼前不知真假的浮动,四肢百骸都软而无力,鼻腔里同时留有两种痛苦:灼热的灰尘和呛人的河水。

     坐在身旁的那个人不做声,依稀只感觉他向对岸扭过了头,像是在默默看着熊熊燃烧的街区大火。明明还下着大雨,火势却丝毫未减,不时有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随后便能听到不祥的雷声轰鸣。

     这是哪里。

     “今天可只有我一个人,用不着这么剑拔弩张啊。”那个尖锐却有鼻音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们就先彼此放过,如何?”

     又一道闪电划过,她听到岸上那人笑着离开,而身旁有人轻轻咳嗽了两声。

     “开船。”

     

     

     “雪绪!”睁开眼,宁宁正用百号蜡烛凑近盯着她,明晃晃的光晃得她眼睛非常不舒服。

     “你再靠近过来我头发都要着了。”雪绪晃了晃脑袋,惊讶地发现自己直接睡在了宁宁的店里,“我睡了多久?”

     “中午午饭之后没过多久,你就推着摊车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回了百兽屋,然后趴在角落里自己想事情,到现在人都散了,差不多两刻?”

     两刻的话,按平时的时间才刚到黄昏。不过,没有日光之后,黄昏与黎明并没有区别,感觉时时刻刻都处在随时想要睡觉的状态中。雪绪揉了揉眼睛,正想伸个懒腰,突然注意到站在宁宁旁边的人,正看着她露出笑容。

     “对啦,我叫你起来是因为这个人说要找你……”宁宁很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雪绪,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陌生人,然后把手里的烛台往桌子上一立,啪哒啪哒跑去了后厨,“我给你们倒点茶!”

     听到后厨一声闷响,随后传来一声小小的“哎呀”,像是有人不小心绊了一跤。

     “还有哦,”周身散着幽光的宁宁扒住门沿露出半张脸,好像摔得有点痛,“要是想要谈事情的话,楼上的包厢是空着的,雪绪你自己看着办……”

     “好久不见。”来人将手里的灯笼捻灭,然而眼睛里流露出的仍然是商人特有的,精明且小心翼翼的眼神。他用别在腰间的汗巾擦了擦耳边额际,作出匆忙赶来非常辛苦的疲态——虽然根本看不出有汗水。

     这是原定半个月前就应该赶到江户的行商船老板石本浩二郎。雪绪自来江户之后,与他差不多两个月一见,彼此都已经很熟悉对方的作风了。

     雪绪请他先到楼上包厢坐下,宁宁则慌里慌张地拽住雪绪的袖子。

     “有没有给你添麻烦?是不是显得很不像高级料亭?”她好像误会了雪绪跟行商船老板要谈的是什么不得了的机密大事,加上这几日似乎被客人灌输了谈生意的场所必须高级的奇怪思路,身上的荧光忽隐忽现,非常紧张。

     “本来就不是高级料亭……不用想太多,随便找点下酒的渍物吸物端上去就行了。”看宁宁开始拼命地想到底做什么好,只得又悄悄跟她讲,“实在想不出来就去隔壁长街的居酒屋打包一份,改一下装盘端上去,加个五六文钱,看不出来。”

     宁宁大惊失色,大概是第一次认识到人类如此狡诈。

     雪绪上楼之后,看到浩二郎正看着窗外,过去江户城从未有过这么多烛火灯光同时亮起的时刻,从百兽屋的二楼望出去,说不上十分美丽,倒也很是特别。听到响声,浩二郎回过头,脸上立时又堆起笑容,那是竭力打消对手戒心的商务微笑,雪绪自己也看了不是一次两次。

     浩二郎是那种打起交道很方便的对象,但是有些事情如果雪绪不问,他便假装毫不知情。想到这次被西霖枫公然说可疑,雪绪自然打算好好询问这事。

     “真是对不住,针屋。”浩二郎将双手置于桌面上,万分痛心诚恳地低下了头。

     “我家行商船的生意前段时间出了点差错,一来账没对清,二来也牵涉了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听说给针屋带来点麻烦,都是我这边的错,非常过意不去。”

     雪绪平时并不关心行商船所涉及的业务,大略了解一二足矣,此刻对方主动提起,就顺势问了下去。

     “用不着这么行礼,那半船白砂糖的生意与你们有关?”

     浩二郎这才将头抬起来,像是听出雪绪语气里没有过多责怪的意思,做出松一口气的样子——只是做出那个样子而已,就如同他在楼下只是做出擦汗的样子一样。行商船的交易对象众多,对雪绪没必要这么低三下四,雪绪想起曾与浩二郎打交道的数次经历,不得不说对方是一个在小细节上很会给足面子的人。

     “要说有关,也只是受另一方委托送过来罢了。”浩二郎撇了撇嘴,做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说到底是西霖枫分店掌柜不知足,掺和到藩国斗争的事情里抽不出身了。”

     这原本就是雪绪知道的事情。

     西霖枫与幕府的关系一向很好,所以才能在出过贿赂丑闻之后仍然保留了商号和店面,之后不用几年就东山再起。地方的藩国有时需要向幕府高层疏通来往,不管是为求得官位还是谋取利益,透过西霖枫递交消息之类的都是可以想象的。甚至这次的事情她都猜得到怎么发生的,某处藩国以诱金疏通西霖枫,先帮忙周转资金,事成之后再将账面填平,西霖枫这边自以为这事必定能妥,不料临时出了岔子,已经送托的钱回不来,而对方不管是已达目的还是未达目的,径自送了半船白砂糖就撒手不管了。

     甚至,因为抵扣的货物是白砂糖,她都能想到几个可能与此有关的藩国,不过,问太细对她没有好处。

     “西霖枫那边说的,有几桩可疑的交易,指的不是就这样一件事吧。”

     “这个嘛……西霖枫能查到的那几件事情早就了结了,有些是有误会,有些则……但总之与针屋的事情是没关系的。在下觉得只是针屋被西霖枫看不惯,特意寻了由头这么说而已。”

     雪绪对这话是不信的,但是毕竟于己生意并无太大影响,一时也就由得他说。

     浩二郎又擦了擦汗,再一次将双手置于桌面上用力低头,“但接下来的事,先请针屋务必原谅在下。不管之后您怎么怀疑都行,但是与针屋先行的数次交易都是干净磊落,纯粹生意层面的事,绝没有掺杂任何过往私情。”

     这就有点奇了。

     浩二郎的行商船隶属于大阪的平贺屋,是雪绪在尾张的时候就有所耳闻的大店,在别的船屋来往大阪与江户需要一个月的时候,平贺屋的船可以做到半个月抵达,因此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雪绪到了江户之后,也是看重平贺屋的声誉才优先与对方打好关系,不知私情一说从何而起。

     她看着将头低到桌面上的浩二郎想了好一会儿,仍然不得其解。

     她让缩着脖子,做出一副很为难神色的浩二郎抬起头来,然后给他倒了杯酒。

     “对不起。拖到今天才给针屋讲起,倒不是刻意隐瞒,只是原先并不放在心上。”

     越听越奇怪了。

     浩二郎从行囊里掏出一封信。他肥厚的手掌正好将信封挡得严严实实,然后用有些飘忽不定的眼神偷觑着雪绪。“针屋听不懂也是正常的,没有关系,那位大人说,给您看过就知道了。那位大人还说,知道您不想跟那边扯上联系,但是之前确实不知道还有这层关系。”

     雪绪心里沉了一下。

     浩二郎慢慢把信封顺着桌子推了过来。

     烛光下,牛皮纸信封上毛笔的落款是有些奇特的字体,瘦而冷峻,笔尾还荫了一点墨。如果伊织在场,她一定会指出,虽然比雪绪的字要好上太多,这应该是雪绪曾经研习过的字体。

     信封落款处写着:神叶绛。

     雪绪目光闪了两下,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要笑出来。

     “不好意思。我想了想,并不认识这个人。”她将信封朝桌子那边推过去,“那位大人大概认错人了。”

     “不不不,您不要误会。我对那位大人和针屋的关系没有任何了解,只是极偶然的情况下曾向那位大人提起过江户有这么一位人物,那位大人好像对此很感兴趣的样子,所以在下擅自猜测二位是旧识。那位大人也说估计针屋不记得他,就是担心在下这番说辞引起误会,在下才再三道歉……”浩二郎伸手按住,阻止雪绪将信封推回来。

     “鹿又姑娘。”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也不再用生意人的口吻讲话,“说到底在下也是为人跑腿,还请姑娘不要太为难在下。”

     见雪绪不说话,浩二郎又说。

     “我对那位大人是何身份也不了解,但是在下尚懂看风向行事,我想针屋也是同理。我的任务只是将信带到,至于之后针屋将信怎么处置都好,都与在下无关。”

     雪绪稍微有些焦躁地看着那封信,正准备开口说话,听到门板外传来宁宁的声音。

     “那个!今天的小菜可以上了么?”

     雪绪定了定神,对外面应道:好的。

     在她回应的同时,包厢的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人端着食盘稳稳地走到桌前,然后冷声冷气地报起菜名:“这是黄瓜吸物和豆腐味噌田乐。请两位慢用。”

     进来的并不是宁宁。

     雪绪一口酒差点吐出来,她扭过头看着用头巾将半张脸包起来的这个人,而对方看也不看她一眼。

     紫色的切发和永远不太高兴的嘴角。

     伊织把两碟小菜上完之后,完全没有出去的意思,而是径直看着浩二郎说:“这位客人,不知道您跟针屋谈完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希望能快一点,接下来她还有别的预约。”

     浩二郎并非缺乏眼力之人,他第一时间认出了伊织身上华贵的和服与有别于侍女的独特气质,即使并不知道这位坏脾气的少女是何许人也,他也没有发火,而是恢复了商人的通行笑容,冲伊织点头:“在下正要告辞,那,针屋——”他对雪绪拱手行礼,“以后的生意还望您多照顾。”

     “总共三十文!谢谢惠顾!”躲在门后偷看的宁宁抓紧时间大声叫了价格。

     见浩二郎走了出去,伊织取下包住脸颊和头发的纱巾,悠悠地坐到了雪绪的对面,依然看也不看她一眼,自行从膳盒里取出漆筷,自己吃了起来。她闭上嘴巴咀嚼黄瓜的时候甚至能听到黄瓜的脆响。

     在生什么气啦……雪绪扬起半边眉毛,哭笑不得地看着从未在江户城内除了鹤见家以外地区见过的这位好友。

     “今天终于可以出门了?”雪绪试着找了个开口的话题,被对方狠狠瞪了一眼。

     这一下让雪绪从方才那封信的惨淡情绪里猛地挣脱出来,她想起来之前曾经跟这位从未出过门的大小姐约定过,百夜之后,要接她出门逛逛,毕竟医生也再三确认过她身体无恙。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一不小心睡着了,然后又遇到跟行商船商量事情。”雪绪陪着笑向伊织道歉,而伊织示威一样捡起一只干净酒杯,给自己倒了杯酒,皱着眉一口喝了个干净,然后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但就算咳嗽了好几声,还是没忘记把喝干的酒杯狠狠地磕在桌面上。

     “药都没断就敢喝酒了……”雪绪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好笑地看着伊织的窘态。

     “这么说来,是你家下女把你送过来的?”伊织应该不认识路。

     紫色切发的少女很不耐烦地晃了一下头,做出否定的表示:“阿吉是要送我来着,将我送到你居住的长屋那里。都听到宵五时的报时钟声了,还没见你回来,我就又从你住的地方来找宁宁的店。”

     雪绪上下打量着伊织,怎么也难以想象这个大小姐会开口问路的样子。

     伊织泰然自若,似乎也不打算讲她是怎么找过来的。

     一时无话,雪绪一转头又看到那封神叶绛的信,神色又复杂起来。思考再三,正想先将信收起,伊织抢先一步拿了起来。她对着烛光细细瞥了一眼,平心静气地说:“既然是你不认识的人,那我替你拆了。”

     雪绪劈手就夺了过来。

     伊织维持着双手捏住信封的姿势,冷冷地看着她:“不认识,哈。”

     “认识不认识,也就那么回事吧。”雪绪简单地随口一回。

     她将信封在手上翻来覆去地转,像是很想拆开,又像是想直接丢进行灯里烧干净。伊织用左手撑住下巴,向窗外看去。

     “我说,这人跟十二年前的尾张雷殛大火是什么关系。”

     雪绪看了看伊织,停了一会儿,声音低沉地说:“你可没告诉过我你知道这事。”

     “你也没问过我知不知道。”

     伊织第二次将那封信拿起来,收到自己怀里。这次雪绪没有动手。

     “反正你看了会后悔,烧了又可惜,不如放我这里。另外,你也该老实交代以前的事情了吧。”

     雪绪拾起筷子,夹了一口豆腐味噌田乐,惊讶地“咦”了一声。

     “这不是宁宁的调味。”

     “是我带来的。”

     “大小姐……江户人,不,尾张人大阪人,全体日本人,都不会提着装有黄瓜吸物和豆腐味噌田乐的食盒逛街的。”

     这里的光线比鹤见别邸要暗很多,所以并不能看清伊织是不是悄悄脸红了。

     “反正还顺便帮你解决了问题不是么,而且逛街的时候肚子饿了怎么办!”

     “带钱包啊!”

     “不好吃呢?”

     “算你倒霉。”

     伊织气鼓鼓地看着雪绪,用筷子轻轻敲击桌面上的碟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岔开话题啊,你到底要不要讲啦。”

     雪绪笑了起来,把自己那份食物吃完之后,将筷子小心地摆在一旁。

     “我会告诉你的,会很详细地告诉你,所以,不要着急,好么?”

     她对伊织举起酒杯。

     “另外,祝贺你今天第一次,真正地出门逛街。”她真挚地为自己的好友感到开心。

     伊织轻轻哼了一声,然后也端起了自己的酒杯。

    “酒真难喝。”

     

     

     

    -tbc-

    关于吸物,是日式料理的一种,看起来就是一小碗汤,但实际上以汤里的内容为主题,比如黄瓜吸物就是让黄瓜吸饱汤呈现出来的东西。

    关于豆腐味噌田乐,简单解释就是用豆腐抹上味噌然后烤一下的料理。

    个人觉得这两个都很适合喝酒的时候吃。

    关于神叶绛这个化名。绛是深红色的意思,神叶和赤羽的片假名是拆解的关系,至于怎么拆解的我不懂日语不知道,请大家自行理解【

    【九】迟到的大阪来信
    米琪雅 1
  • 【八】鲣鱼昆布高汤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百夜终至的日子对鹤见与鹿又而言,完全没有特殊的意义。

     鹿又在最后的白昼去江户前寻了相熟的渔民,定了百夜期间鲣鱼青花鱼一类的订单,又最后一次处理了煮高汤剩余的高汤粕——江户边郊的农户会买下这部分厨余用于施肥。然后她正常地推着推车出门,正常地售空归家,只在第二日睁眼的时候感慨了一下,随后就不再有更多的不适应。

     而鹤见,诸位看官应该很了解她的生活方式,百夜的夜晚与平时的夜晚对她亦没有区别,她只是听贴身女侍讲了讲江户城的变化,然后一言不发地写起丹吹和夜的小说。

     对人类而言,或许说,对早有准备的人类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至于萤者嘛——

     宁宁的百兽屋此刻坐了不少客人,但是没人面前摆了碗筷,大家都交头接耳地等着什么,与此同时,高汤的香味在小店面里均匀地扩散开。

     “哎哟,宁宁姑娘真敢用材料啊。”鼻子够灵性子又急的客人第一个喊了出来,“有一锅肯定是是昆布高汤!这算奢侈货呢,还有两锅,就不太知道是什么了?”

     宁宁的山野料理因为影祸的意外助攻,逐渐有了固定的客人,但是大多还是只点烤物和清酒,对需要用到高汤的料理看都不看一眼,对此感到困扰的宁宁又问了雪绪当日第一次见面时候的问题:同样是充分利用高汤的料理,为什么雪绪的关东煮这么受欢迎,宁宁的菌锅却未见其佳?

     在揭晓答案之前,雪绪对她进行了试味培训。

     今天是检验成果的日子。

     在众人翘首以盼下,宁宁两只手托着超大的食盘,稳稳地放置着大小一致的三个大号汤钵,被后厨的热汽熏得小脸微红的宁宁,如果不考虑她身上隐隐的蓝色幽光,就像是个正期待被大家肯定的普通少女。雪绪也随之从后厨走出来,她将刚才高高束起的头发解开,然后用木勺舀了第一钵里的高汤,递给宁宁。

     雪绪看着她喝下一口细细品尝,就做出老师的样子开始提问:“这是按照你习惯的方式熬的高汤,用了一流的食材,火候也卡得刚好,口感如何?”

     宁宁轻轻摇了摇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喝起来跟我想要的效果差很多……涩味很重。”

     “之前跟你说江户子不爱吃畜肉,所以生意不好,这是第一层原因,第二层原因嘛,因为你不了解江户的水质。”雪绪依然一副好老师的架势,向宁宁指点起来。

     江户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因为特殊的土壤地质,海水会渗透进江户的地下水中,除了将军可以用上上等的清澈水源,大部分江户子喝到的水都会带有海水的咸涩感,日常生活中习惯了还好说,用在料理的时候,差别会被加倍放大。

     幕府为了解决用水问题,曾经修建了神田上水和玉川上水,分别引流自水相对澄澈的井头池和多摩川,并通过名为“樋”的导水管送至各个町区的水井中。

     “如果不知道怎么处理水,就无法改善高汤,除了使用干净水井中的水以外,我一般会将水用明矾过滤一夜,第二日先煮沸一次后用来熬汤。”雪绪又舀了第二个钵里的高汤递给宁宁,“这是我的方法熬的高汤,虽然一般我会用小鱼干,不过考虑到你——”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宁宁,“总之这个是用昆布熬的,昆布在江户算奢侈食材,平时我基本不会用。但是,我在尾张居住的时候,那边反而是昆布高汤较为常见。”

     “味道有清甜的甘味,很舒服,但是,感觉并不合我的口味……”

     “这就是第三层原因。宁宁的味觉很好,只是,所谓美食本来就是囿于地域的,大阪人京都人会习惯清淡朴素的汤底,而江户人则喜欢口味较重的调味,如果不考虑受众的口味,那么美味的标准是无法建立的。”雪绪抱着手退到一边,对耐着性子看这两人一板一眼地喝汤的客人们说道:“我获得成功的做法是迎合了江户的味道,但是宁宁也有她自己的想法,今天第三钵高汤,是宁宁用山菌和野鸡熬制的,希望在座的各位尝尝味道,算是替我检验她的成果。”

     语音刚落,就有人敲起桌子来:“别说那么多啦,宁宁姑娘先给我来一份!”

     在熟客的起哄声里,宁宁展开双手做了一个洋洋得意的行礼,然后开始给来客们舀汤。分到高汤的客人有人大声表示好喝,也有人觉得还是重口一些的关东风味更习惯。雪绪靠在旁边看着众人热热闹闹的样子,也悄悄笑了起来。

     所以说,除了没有光之外,根本和平时一样。

     雪绪从忙碌起来的百兽屋走了出来,她打了个哈欠,将盛着满满关东煮的摊车推到街上。街上的行人较往日明显少了很多,也没了日常叫卖的小贩,大家都提着灯笼行色匆匆,远没有旧日江户子的轻松随意。

     嗯,这么看来,还是跟平时有点区别。

     不过,多过些日子,大家就会习惯了吧。

     雪绪也在摊车的把手旁边固定了一只挑高的灯笼,灯笼随着她的推车而前后摇晃,不时撞击一下挂住的那根木杆。她懒得像平常一样吆喝,决定先给自己盛一碗。雪绪将小木凳在摊车前摆好,美滋滋地舀了蒟蒻、海带结和炸过的鱼糕。蒟蒻在灯光下因为吸饱了汤汁而饱满得只要一碰就会颤巍巍地抖动,海带结的韧性和弹性都在最佳状态,鱼糕则配合高汤的味道将鲜味提升到最高,让人吃一口就停不下来。

    毕竟是上好的昆布做的高汤,平时可都舍不得这么做。

     她端起碗正想一口气将碗里剩余的残汤全部喝掉,眼睛的余光瞥见了正朝这个方向走来的熟悉人影。

     雪绪几乎是凭着本能跳了起来,然后小跑了过去,大大方方出现在对方的必经道路之后,趁对方还没注意到,轻轻擦掉嘴角的汤渍。

     “佐伯先生!”她喊着前不久刚得知的姓名,无视对方又一次惊讶的神色,自顾自地推销起商品,“百夜已到,不来一份关东煮尝尝么?”

     依然像是怕冷而在脖子上围着一圈与眼下这季节不太相符的围巾,依然是稍有些长的刘海挡住左眼,依然背着大小适中的药箱,佐伯黑狩——自称“药师”的那个人,与几日前在永暗神社相见时最大的区别,只不过是之前见到的那套风尘仆仆的旅者装束,已经干净挺括了许多——看起来确实是要在江户要停留一段时间的样子。

     “这个……”佐伯看起来并不像是急于赶路,而雪绪也就不客气地露出期待的笑容,她猜这人不擅长拒绝他人,即使乍一看是一副稍显冷漠的样子。

     佐伯慢慢眨了两次眼睛,最后还是点点头:“那请姑娘给我盛一碗好了。”

     猜对了。

     他在摊车前的木凳上坐下,挑了白萝卜、小墨鱼和鱼肉丸子,在雪绪给他盛汤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发问了:“我跟姑娘以前见过么?”

     “没有哦。”雪绪将黑底红纹的大碗轻轻放在摊车前的挡板上,语气随意却斩钉截铁。

     “只是上次永暗神社前见过一次,啊,如果是问名字的话,是药私塾的森川姑娘告诉我的。”雪绪手脚麻利地从摊车下的柜子里取出一瓶清酒,对佐伯晃了一下,“要喝么?”

     听到了熟人的名字,佐伯微笑了一下,他将放在他面前的酒杯端起,向雪绪示意:请。“原来是连的朋友。”

     雪绪只是笑,伸手给佐伯斟酒。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就不是骗人。确确实实是从森川姑娘那里知道的,但是要说是朋友嘛……还真不是这么回事。

     这事说起来有点曲折。那天黛先生给伊织看诊结束,伊织一直着恼被误会这事,雪绪被明着暗着讽了一夜,于是第二天她干脆去了一趟黛先生的医馆。

     一进门就闻到浓郁的药味,雪绪特意留意了一下黛先生在做什么,发现他似乎在熬药,身旁的案几上平整地铺着数张已经展开的包药的纸片,黛先生眼睛不方便,那摞纸片却叠得整整齐齐。双目失明的医师全神贯注的样子让雪绪一时不得作声,然后黛先生主动开了口。

     “这不是昨日在鹤见小姐府上没有相见的那位姑娘?”

     听到这句,不知道是该第一时间对黛先生说“你这不是知道我是女人么”还是该立刻问他“为什么你知道是我”,不过雪绪觉得不管哪个她都不太想知道理由,短暂的沉默了两秒,她找了个合适的借口。

     “这次来是想问问,有没有完全不苦的药,鹤见大小姐那个人对药抵抗心大得很,喝厌了就会发脾气不喝,实在很难伺候。”

     这种可爱的小借口意外好用,黛先生用颇能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有,不过是炼制成丸药的一方丹剂,我这里很少备着,如果姑娘急用,这里可以推荐另一间医馆。”

     黛先生从身旁的桌子上摸出纸笔,迅速地写出足以让雪绪自叹不如的流利字体,他用左手控制着写字的方位,却连一点墨水都没有沾到手上。他将“药私塾”的地址交给雪绪,还不忘多交代一句:“药私塾的负责人连姑娘,有些可爱。”

     你到那里就知道我的意思了。黛先生补充了这一句,便继续专注于熬药。雪绪把那张纸揣进怀里,临走还是没忍住。

     “黛先生到底是怎么知道是我的?”这问句等于含了两个问题,到底是怎么知道是昨日藏起来的人,以及到底是怎么知道藏起来的是个女孩子。

     “鲣鱼和昆布的高汤香味,混在鹤见小姐药物的味道里很明显。”黛先生面前的药罐里开始有咕嘟咕嘟的声音,他将手伸向下方的炉灶加以调整,而脸上分明带了笑容,“至于是女孩子……昨夜回医馆的时候,鹤见府下女阿久姑娘已经告诉我了。”

     既然昨晚就知道,那还特意说那么引人误会的话干嘛啦。

     雪绪不服气地嗅了嗅自己的袖子,然后默默在心里把对目盲医师的评价从有些狡猾调整到了十分狡猾。虽然说话做事都有条不紊不紧不慢,总觉得时不时会有些无伤感情的小玩笑从他口里说出,让人为其间的反差惊吓一番。

     原本药私塾只是个借口,这下她反而起了兴趣,便朝那个地址所在的町区走去。

     药私塾这间医馆雪绪也是听说过的,冬季的时候曾经收治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小孩子,一度在町区内传为美谈,现在还能见到门口有些还在治疗期的儿童蹲在地上玩。还不等她走过去,便看到医馆的暖帘被掀开,从里走出那个自称药师的男人。

     熟悉的脸与熟悉的眼。在他将目光转向这个方向之前,雪绪的身体比脑子反应还要快。她敏捷地躲到了经过的卖梅子酒的小贩身后,让那名小贩非常摸不着头脑地多看了她两眼。

     围着围巾的药师蹲下身,和门口的孩子们玩闹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雪绪能看到他脸上带着的淡薄的笑容。

     与药私塾的老板是熟人么?还是去采购药物呢?还是只是经过呢?

     雪绪都不记得自己怎样冲进了药私塾,手里还拎着刚才心慌意乱下顺手买下的梅子酒。药私塾里并没有别的客人,只有一名十六岁左右的少女闲闲地趴在柜台前用簪子拨弄着还在秤上称量的灵芝,身旁刚倒的热茶还在缓缓释出蒸气,看起来也不像在忙。

     她一身条纹和服,披着很舒服的外套,脸上是悠闲轻松的笑容,对贸然闯进来的雪绪完全不露惊讶的表情,只是普通地开口询问。

     “啊啦,请问是看病?还是买药?”

     雪绪自己反倒被问得有些犹豫,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将方才黛先生的字掏出来,递给这位少女,脑子里飞速地组织起语言:“那个……是黛先生说,这里有不苦但是有效的药……”

     脑子里在想什么啦。

     轻轻骂了自己一句,她打住了话头,在少女笑盈盈地看过来的时候换了个语气:“请问,是药私塾的森川连姑娘么?”

    对方将袖子拢一拢站起身,用手捧住热乎乎的茶杯,低头认真地看黛先生写下的文字,然后对雪绪点点头。

     “正是。”

     “那么,可以冒昧问个问题么?”

     “如果是问黛先生讲的这服丹剂的话,我这里确实有,只不过价格稍微要高一些……”

     “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森川姑娘认识他么?”

     雪绪可以说相当失礼地打断了对方的发言,森川姑娘却只是略微愣了一下,然后笑容更甜。

     “啊呀,认识当然是认识的……”她用袖子挡住嘴巴,猫一样打了个哈欠,“不过姑娘冲进来一不问诊二不买药,我都不知道姑娘是谁,那别的问题从何说起啊。”

     真是的,会被警惕这是当然的,都不知道自己在冲动什么……雪绪在自己内心暗暗后悔,然后规规矩矩地冲面前十六岁却经验老道的少女行了个礼,“不好意思,我是被黛先生介绍来这里买药的鹿又。那么,那味药,贵店要怎么卖呢?”

     那服不知道有没有用的药就让伊织买单好了。雪绪这样盘算着,和森川姑娘在药私塾里有一茬没一茬的找话说,就是难以开口问自己最想问的问题,耽搁了差不多的时间,觉得自己也该回去收拾了,决定就此放弃,打算离开。

     “你要是肯把手里的那瓶梅子酒送我,我就告诉你他叫佐伯黑狩。”森川连依然趴在柜台上闲闲地称着药材,盯着梅子酒的眼神微微发亮。

     药私塾的连姑娘有些可爱。

     你到那里了就知道了。黛先生如是说。

     雪绪感激她没有问缘由的体贴,以至于对明显高过黛先生预估的药价也没了还价的打算。她用梅子酒和一服药换来药师的名字,自觉非常愉快。

     佐伯黑狩,佐伯黑狩。

     此刻其人正坐在自家摊车前默默吃着煮得正是时候的关东煮,佐伯似乎很怕烫,每尝一口都要用筷子小心地举起,慢慢吹凉,而雪绪一边给摊车里的小锅内加入高汤,一边回想起两年前见过的这个人的脸。

     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一定要说的话,似乎更成熟了点。怎么会对只见过一次的人念念不忘,雪绪完全想不明白。她乘着醉意在冬夜里哭泣的黑历史被她恨不得丢进江户前最深的海湾底部,却无论如何都记得佐伯温柔地蹲下来,轻轻拿走她的酒壶。

     大概因为,即使全无希望,还是不想放弃,所以才会对这个人记得这么深刻。就像在绝望的深渊里溺水,那么无论出现在眼前伸出手的是什么样的存在,都会被自身认定是光芒。

     “嗯……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还不知道姑娘姓名?”佐伯取出钱包,将钱币在摊车挡板上排开,然后问了这个问题。

     “雪绪,我叫鹿又雪绪。”

     “鹿又姑娘。”明明先报了自己的名字,对方却执意用姓氏称呼,“上次在永暗神社前相见,鹿又姑娘是去参拜的吧,那么,如今江户已入百夜,对你可有影响?”

     雪绪晃晃脑袋。

     “对我无碍,虽然我还是更喜欢阳光一点。”

     他点点头:“鹿又姑娘知道百夜初梦的传说么?”

     “是说在入夜的那一晚,会做的奇怪的梦么?听说有人会梦到未来。”

     看到佐伯又点了点头,雪绪也随之用力摇了摇头。

     “完全没有,跟平常一样无梦至醒,感觉自己是个相当无趣的人。”

     “怎么会。”佐伯终于笑了起来,像是慢慢把雪绪当作可以交谈的朋友,“毕竟只是传说罢了,不用在意。那么,鹿又姑娘,我先告辞了。”

     雪绪朝他大幅度地挥起手。

     “一路小心~”

     

     雪绪对佐伯回答的大部分问题都是谎言。

     她说“不,我没事”,她说以前从未见过,她说百夜对我无碍。

     初梦的这个问题亦然。

     她很清楚地梦到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

     烈烈燃烧的大火中,哭泣着寻找父母和姐姐,却被浓烟熏得完全辨不清方向,迷迷糊糊撞破了纸窗,在烧得发烫的屋瓦上跌跌撞撞地奔跑,最后一头栽进深夜的河川,挣扎着在河面沉沉浮浮,能听到仓皇的呼救声和难以形容的惨叫。

     感觉没有力气再挣扎了,要沉下去的时候,有人用力拉住她的手。

     

     -TBC-

     

     

    关于高汤粕,是煮高汤后无用的残渣,一般是昆布,鲣鱼一类,江户町人自煮的高汤剩余的残渣,一般可以吃会略微腌渍继续吃掉,而食肆这类产生大量高汤粕的店家会收起粕等农户收购。

    【八】鲣鱼昆布高汤
    米琪雅 2
  • 【七】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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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见家大小姐的消息再一次在江户医者之间传播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她的病有多稀奇有多棘手,而仅仅是因为,鹤见老爷这几天已经连续请了五六位医师,只是为了确定自家女儿身体确实已经无恙。

    伊织对这件事也很恼火,她自十岁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将药饮做日常饮品,结果父亲这么大张旗鼓,不管是相熟已久还是初次看诊的医师,一概慎之又慎给她开了调养身体的方子,这几天鹤见别邸里,不管是哪个下女当值,总要捂着鼻子用小扇子看火慢慢熬着药。

    伊织房间里也连续两三天弥漫着一股她很不希望再闻到的药香。

    “小姐,黛先生来了。”今日陪夜的下女阿久把门推开,小声地对伊织通报了一声,然后引着来人慢慢走了进来。

    这位黛先生应该是最后一位要为她看诊的医师,阿久和阿吉会把这几天医师的看诊意见记录下来,交给伊织的父亲。想着还要熬过今天才可以结束连续三天的折腾,伊织有点后悔贸然提出“说不定自己可以出门看看”这个想法,不然父亲也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伊织端正地坐好,向对方颔首行礼,却突然注意到来人放置在土间的引导棍,她稍微抬起头,观察对方坐下来的时候也要稍微摸索一下,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她直起腰,仔细凝视着对方的瞳孔,察觉到医师的双眼没有焦点。

    “鹤见小姐。”虽然鹤见心里十分笃定这位医师目不能视,一度怀疑起对方的能力,但来人叫出她名字的瞬间,她却心虚了一瞬,仿佛自己是一名听训的学生。

    黛医师从随行的小箱中取出一方垫枕,放在伊织与他之间的桐木桌板上。

    “如你所见,在下略有不便,如有得罪之处,还请鹤见小姐见谅。”黛医师说话不疾不徐,不知为何,听他这样一说,伊织就对他先多了一分微妙的敬重。她应了一声“有劳”,就将右手的袖子向后褪了褪,将手腕置于那方垫枕上。

    黛医师将手指搭在伊织右手尺关,表情也淡淡的,照例在诊脉的时候询问了伊织平时服用的药物和病史。

    伊织无甚好气地又复述了一遍对上一个医师说过的话,黛先生听后轻轻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鹤见小姐,看病实是件麻烦事,但心气太浮躁也不好。”

    伊织对看病这件事不是十分不耐烦,而是一百分不耐烦,恨不得将上门的医师统统打发回去,然后自己关在房子里再过二十年,但被黛医师点破,她不由抿起嘴巴。

    “在下听说过鹤见屋长女身体虚弱,今日问诊一探,小姐脉象细弱,征血之不足,鼓动微弱,为气有亏虚,加之四末不温,言少喜静,是气血两虚之证。令尊对小姐身体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过,除了虚弱一些,鹤见小姐的身体现在和常人并无太大区别。我想,如果能调整作息,很快就可以出门了。”

    伊织情不自禁地回了一句:“马上就要百夜了,调整作息对我没有意义。”

    黛笑了起来,与方才是窥破少女的小情绪而隐约浮起的笑容不同,这次的笑是更看破世情的笑。他一边将垫枕收进自己的行箱中,一边语气不变地回应伊织:“如果只视眼前之物决定是否有意义,那在下所做一切都是全无意义的了。睁眼闭眼皆是黑暗。”

    意识到对方所指的同时,伊织左手轻轻掐了一把右手虎口,来回呼吸了两次,才小声开口:“抱歉,黛先生。”

    “无妨。”黛也端正地面向她坐好,语气轻松。如果不是那根立在土间的引导棍,任谁也无法一眼看出他是个盲人。“鹤见小姐也有陈年旧疾在身,应该能理解,时间久了,其实没有很在意。”

    他这说法实在有些可恶,他并非因自身感怀而提起目盲一事,却故意用这个做陷阱激起伊织的内疚。想明白这个关窍,伊织嘴巴抿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时,伊织身后纱帐处,传来什么东西掉下来的声音。伊织不动声色地歪了一下头,随后牢牢盯住黛医师。黛好像没有察觉,向阿久交代了药方:“遵从上一位医师的就好,鹤见小姐身体其实无恙,连调理都不需要用力过猛。嗯,煎药的时候可以在二巡加些甘草。”

    “加甘草有什么用?”

    黛医师站起身,接过阿久递来的诊费,将之放入怀中。

    “没用。就是让药没那么苦,或者鹤见小姐可以遣人买些喜欢的梅干果脯,喝完药压一压味道。”

     

     

    黛医师离开之后,伊织身后的纱账簌簌地抖动起来,雪绪挑开纱帐从里面钻出来,笑得见眉不见眼。“抱歉抱歉,不小心把这个搞掉了。”她举起手里的雏人偶向伊织比划了一下,然后地将人偶放回到身后华丽的架子上。

    三月三是女儿节,伊织每年在这个时间都能收到一架装饰得富丽堂皇的人偶塔,今年也不例外。刚才就是雪绪与这座人偶塔藏在纱帐的后面。

    “恭喜恭喜,终于从看诊地狱解脱。”雪绪从里间钻出来之后就立刻用力握住伊织的手,“我看鹤见大小姐终于可以出门了,除非你今晚突然又发起高烧来。”

    “别讲这么不吉利的话。”伊织白了她一眼,然后皱着眉将桌子上的药汤小啜了一口。

    “鹤见屋会找黛医师,让我很惊讶。”雪绪一提到黛医师的名字表情就开始绷不住,她刚才在纱帐后面听了今晚伊织所有问诊过程,对最后一次尤其忍俊不禁。“黛医师并不是很有名的医生,起码以鹤见屋的地位之类考虑,应该不是首选。”

    “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医师。”

    “不过在我们町人这里倒是有很多传闻,一来他不能视物却医术高超,二来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三来,他身世也蛮传奇的,听说是医馆先代医师捡来的孩子。”雪绪对江户各个町区的坊间传闻很熟悉,“江户有些店铺如果惹上什么不方便的事情,也会暗地里寻找黛医师看诊。”

    “因为是盲人,所以反而不担心暴露什么东西——这想法真天真,那位黛医师,大概知道不少江户说不得的秘密。”

    “不过,鹤见屋居然请黛医师给你看诊,也说明一件事。”雪绪扬起一根指头,“说明愿意或者可以在夜间出门看诊的医师数量减少了。”

    百夜将至,有些人也受到各种变化的影响,变得多疑、惊惧、情绪暴变,也有人开始畏惧夜间出门,在这种情形下,鹤见屋不得已才请了黛医师来。

    “话又说回来,如果可以出门了,你想做什么呢?”

    “不知道,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只是单纯想出去吧。”

    话刚出口,伊织又立刻摇摇头:“可以去看看每天吹箫那个家伙是谁。”

    雪绪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随后躺倒在榻榻米上:“我倒是有好多计划想带你去。去宁宁的百兽屋看看啊,吉原开放的时候去逛逛,女儿节的时候去上川放漂流人偶,啊对了,你陪我去挑双雪馱。”

    所谓,仪式感。

    “我的仪式感是买新的鞋子。”每次到新的地区,开始新的生活,就要有一双新的鞋子。

    “就像你从山贼那里逃出来之后那样?”

    雪绪更加若有所思地看着伊织。

    “就像我从山贼那里逃出来之后那样。”

    六年前,十三岁的雪绪被人发现精疲力竭地倒在尾张藩清州城外的信使驿站门口,双脚赤裸,被砂石磨得鲜血淋漓。就近町区的捕吏头子来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哭得满脸脏兮兮的泪痕,只会指着东谷山的方向说,山贼。若要再细细询问,她就只有一脸茫然和惊恐。捕吏头子看她可怜,带回院子里让头子娘好好给她梳洗了一番,待她情绪稳定下来再问家人地址,她也只摇头说,不记得了。

    “只记得以前好像是在清州开店的商家。”当时她被问久了,最后漏了这么一句,捕吏联系四周町区的同心与力帮忙打听这两三年有谁家丢过年岁符合的孩子,最后也不了了之。就连她报出的姓名都没人有印象。

    “鹿又雪绪。这名字真特别,如果你家人在清州,一定会找到的。”

    曾经这样说着的捕吏头子,最后无奈地对雪绪说,一时半会真的找不到,这样吧,你愿不愿意去流沐桥旁的布店朝屋工作?他家正想招一位伶俐点的姑娘帮工。

    “那位头子真是个好人。没有他的话,我可能还要挣扎很久。”

    雪绪在布店工作非常顺利,她安分守己,手脚麻利,很快就获得了信任,还跟周遭的町民都打好了关系。当初送她去帮工的捕吏头子也很满意。这样的话,雪绪那孩子应该可以顺利地在尾张站稳。捕吏头子这样说。

    在拿到第一笔自己挣的钱之后,雪绪去买了一双新木屐。崭新的二齿木屐,能看到鞋底漂亮的漆色。

    “因为逃跑的时候没有穿鞋子,所以拿到了新鞋子就可以真的开始新生活。抱着这样的想法去订的木屐。

    “但是完全没有按照头子说的那样发展呢!过了几年又随便就跑到江户来了,真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下次行商船来的时候,托人给头子捎点茶叶带回去。”

    说完,雪绪从榻榻米上爬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伊织。

    “所以说,为什么突然提到山贼,对尾张的事情感兴趣了?。”

    伊织取出一个小罐,用木勺挑起一勺白色的粉末,倒进自己喝了半天还没喝完的药里,然后慢慢搅拌起来。

    “你尝一口。”她把碗递给雪绪。

    “我才不要喝你的药嘞。”雪绪剧烈地摆起左手,然后收起笑容,“是白砂糖,对吧。”

    伊织点点头。

    “西霖枫分店的掌柜被驱逐了。”

    西霖枫这间药房以前有过跟武家贿赂扯上关系的历史,事情一度变得很麻烦,最后在多方斡旋下,因为另有人付出了代价,从而互相沉默平息了事态。现在西霖枫的当家,也就是唯人的妻子结衣的父亲,对类似的事情咬得很紧。如果有人再跟公家武家背地里那些腌臜事扯上关系,贿赂也好洗钱也好,都是概不宽容的。

    “不过本家处理那半船白砂糖的做法就还是按你说的那样。”

    “西霖枫清查这次事情的时候,顺便调查了一下你,提到你的行商船有问题,你在尾张的经历也很可疑。所以我也很好奇。”

    伊织闷闷地把加了砂糖的药彻底喝干净,擦了擦嘴角的药渍。

    “没了。”

    伊织的药喝没了,要说的话也讲完了,而雪绪苦恼地揉起了太阳穴。

    她并不奇怪西霖枫分店的事情,毕竟当时分店掌柜找到她的时候,就已经岌岌可危,在随时会被发现的边缘。她也不奇怪西霖枫会去调查她,毕竟西霖枫现任当家作风如此。她知道伊织好奇她在尾张的过去,但是这并不会让她感到烦恼,因为不管怎么看,她的经历确实很可疑。

    她只是在思考那句,行商船有问题。

    雪绪的行商船其实并不属于她,她买不起船,暂时也没有到需要买一艘船的地步。只不过跟船主关系很好,所以经常顺路捎带消息和特殊的货物。

    “你还记得上次在你这里吃的那顿牡丹锅么?那天的食材本身是给那位船主备的,结果突然来了信说要晚些日子到。我本以为是一两天后,结果到现在还没有给我音信。”

    “算了,光用想的什么也想不出,下次先直接问问看再说吧。”雪绪愉快地决定把这件事先放到一边。

    在雪绪从鹤见别邸离开前,最后发生了一件让她痛快笑起来的小事。

    送走黛医师的阿久回来之后,面色有些微妙地向伊织陈述起方才将黛医师送归医馆时,对方又叮嘱的话。

    “他说,鹤见小姐正值青春年华,有心仪之人是值得恭喜的事,但是身体尚且勉强,要爱惜自己,不要太过火。”阿久复述这段话的时候脸上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而雪绪和伊织同时愣了一下,伊织想到刚才雪绪弄掉雏人偶时发出的声音,而黛医师浑不在意的样子,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他他……他以为我在房间里藏了男人么!”

    在好友的笑声里,伊织用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

    “我讨厌看医生。”

     

     

     

     

     

    关于土间,就是进门前拖鞋的那一小块区域。

    关于捕吏、同心、与力,具体分起来很复杂,总之,本文中通俗理解成警察。

    关于雪馱,就是加皮的木屐。

    啊我不会写阴谋论,写的我好累,如果出现bug,就无视吧……我觉得我已经被我设计的剧情坑进去了。

    【七】无恙
    米琪雅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