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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枭’嘛,在这相见真是有缘。”非常富有辨识度的男性声音,像是时刻处于风寒状态而带着浓厚的鼻音,音质却尖锐得要命,让人一听就想捂住耳朵。
“哦?”
坐在身旁的那个人在船舷处轻轻敲了敲烟管,在雷雨交加的夜晚时分,他叩击烟管的声音震得她浑身一抖。
“这片街区繁华起来可花了七八年的时间,就这样付之一炬了。可惜可惜。”还是那个声音,说着可惜,语调里却满是幸灾乐祸的味道。
……对了,爹娘,还有姐姐,还在火里。
她尝试着睁开眼睛,只能看见朦胧的影子,在眼前不知真假的浮动,四肢百骸都软而无力,鼻腔里同时留有两种痛苦:灼热的灰尘和呛人的河水。
坐在身旁的那个人不做声,依稀只感觉他向对岸扭过了头,像是在默默看着熊熊燃烧的街区大火。明明还下着大雨,火势却丝毫未减,不时有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随后便能听到不祥的雷声轰鸣。
这是哪里。
“今天可只有我一个人,用不着这么剑拔弩张啊。”那个尖锐却有鼻音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们就先彼此放过,如何?”
又一道闪电划过,她听到岸上那人笑着离开,而身旁有人轻轻咳嗽了两声。
“开船。”
“雪绪!”睁开眼,宁宁正用百号蜡烛凑近盯着她,明晃晃的光晃得她眼睛非常不舒服。
“你再靠近过来我头发都要着了。”雪绪晃了晃脑袋,惊讶地发现自己直接睡在了宁宁的店里,“我睡了多久?”
“中午午饭之后没过多久,你就推着摊车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回了百兽屋,然后趴在角落里自己想事情,到现在人都散了,差不多两刻?”
两刻的话,按平时的时间才刚到黄昏。不过,没有日光之后,黄昏与黎明并没有区别,感觉时时刻刻都处在随时想要睡觉的状态中。雪绪揉了揉眼睛,正想伸个懒腰,突然注意到站在宁宁旁边的人,正看着她露出笑容。
“对啦,我叫你起来是因为这个人说要找你……”宁宁很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雪绪,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陌生人,然后把手里的烛台往桌子上一立,啪哒啪哒跑去了后厨,“我给你们倒点茶!”
听到后厨一声闷响,随后传来一声小小的“哎呀”,像是有人不小心绊了一跤。
“还有哦,”周身散着幽光的宁宁扒住门沿露出半张脸,好像摔得有点痛,“要是想要谈事情的话,楼上的包厢是空着的,雪绪你自己看着办……”
“好久不见。”来人将手里的灯笼捻灭,然而眼睛里流露出的仍然是商人特有的,精明且小心翼翼的眼神。他用别在腰间的汗巾擦了擦耳边额际,作出匆忙赶来非常辛苦的疲态——虽然根本看不出有汗水。
这是原定半个月前就应该赶到江户的行商船老板石本浩二郎。雪绪自来江户之后,与他差不多两个月一见,彼此都已经很熟悉对方的作风了。
雪绪请他先到楼上包厢坐下,宁宁则慌里慌张地拽住雪绪的袖子。
“有没有给你添麻烦?是不是显得很不像高级料亭?”她好像误会了雪绪跟行商船老板要谈的是什么不得了的机密大事,加上这几日似乎被客人灌输了谈生意的场所必须高级的奇怪思路,身上的荧光忽隐忽现,非常紧张。
“本来就不是高级料亭……不用想太多,随便找点下酒的渍物吸物端上去就行了。”看宁宁开始拼命地想到底做什么好,只得又悄悄跟她讲,“实在想不出来就去隔壁长街的居酒屋打包一份,改一下装盘端上去,加个五六文钱,看不出来。”
宁宁大惊失色,大概是第一次认识到人类如此狡诈。
雪绪上楼之后,看到浩二郎正看着窗外,过去江户城从未有过这么多烛火灯光同时亮起的时刻,从百兽屋的二楼望出去,说不上十分美丽,倒也很是特别。听到响声,浩二郎回过头,脸上立时又堆起笑容,那是竭力打消对手戒心的商务微笑,雪绪自己也看了不是一次两次。
浩二郎是那种打起交道很方便的对象,但是有些事情如果雪绪不问,他便假装毫不知情。想到这次被西霖枫公然说可疑,雪绪自然打算好好询问这事。
“真是对不住,针屋。”浩二郎将双手置于桌面上,万分痛心诚恳地低下了头。
“我家行商船的生意前段时间出了点差错,一来账没对清,二来也牵涉了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听说给针屋带来点麻烦,都是我这边的错,非常过意不去。”
雪绪平时并不关心行商船所涉及的业务,大略了解一二足矣,此刻对方主动提起,就顺势问了下去。
“用不着这么行礼,那半船白砂糖的生意与你们有关?”
浩二郎这才将头抬起来,像是听出雪绪语气里没有过多责怪的意思,做出松一口气的样子——只是做出那个样子而已,就如同他在楼下只是做出擦汗的样子一样。行商船的交易对象众多,对雪绪没必要这么低三下四,雪绪想起曾与浩二郎打交道的数次经历,不得不说对方是一个在小细节上很会给足面子的人。
“要说有关,也只是受另一方委托送过来罢了。”浩二郎撇了撇嘴,做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说到底是西霖枫分店掌柜不知足,掺和到藩国斗争的事情里抽不出身了。”
这原本就是雪绪知道的事情。
西霖枫与幕府的关系一向很好,所以才能在出过贿赂丑闻之后仍然保留了商号和店面,之后不用几年就东山再起。地方的藩国有时需要向幕府高层疏通来往,不管是为求得官位还是谋取利益,透过西霖枫递交消息之类的都是可以想象的。甚至这次的事情她都猜得到怎么发生的,某处藩国以诱金疏通西霖枫,先帮忙周转资金,事成之后再将账面填平,西霖枫这边自以为这事必定能妥,不料临时出了岔子,已经送托的钱回不来,而对方不管是已达目的还是未达目的,径自送了半船白砂糖就撒手不管了。
甚至,因为抵扣的货物是白砂糖,她都能想到几个可能与此有关的藩国,不过,问太细对她没有好处。
“西霖枫那边说的,有几桩可疑的交易,指的不是就这样一件事吧。”
“这个嘛……西霖枫能查到的那几件事情早就了结了,有些是有误会,有些则……但总之与针屋的事情是没关系的。在下觉得只是针屋被西霖枫看不惯,特意寻了由头这么说而已。”
雪绪对这话是不信的,但是毕竟于己生意并无太大影响,一时也就由得他说。
浩二郎又擦了擦汗,再一次将双手置于桌面上用力低头,“但接下来的事,先请针屋务必原谅在下。不管之后您怎么怀疑都行,但是与针屋先行的数次交易都是干净磊落,纯粹生意层面的事,绝没有掺杂任何过往私情。”
这就有点奇了。
浩二郎的行商船隶属于大阪的平贺屋,是雪绪在尾张的时候就有所耳闻的大店,在别的船屋来往大阪与江户需要一个月的时候,平贺屋的船可以做到半个月抵达,因此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雪绪到了江户之后,也是看重平贺屋的声誉才优先与对方打好关系,不知私情一说从何而起。
她看着将头低到桌面上的浩二郎想了好一会儿,仍然不得其解。
她让缩着脖子,做出一副很为难神色的浩二郎抬起头来,然后给他倒了杯酒。
“对不起。拖到今天才给针屋讲起,倒不是刻意隐瞒,只是原先并不放在心上。”
越听越奇怪了。
浩二郎从行囊里掏出一封信。他肥厚的手掌正好将信封挡得严严实实,然后用有些飘忽不定的眼神偷觑着雪绪。“针屋听不懂也是正常的,没有关系,那位大人说,给您看过就知道了。那位大人还说,知道您不想跟那边扯上联系,但是之前确实不知道还有这层关系。”
雪绪心里沉了一下。
浩二郎慢慢把信封顺着桌子推了过来。
烛光下,牛皮纸信封上毛笔的落款是有些奇特的字体,瘦而冷峻,笔尾还荫了一点墨。如果伊织在场,她一定会指出,虽然比雪绪的字要好上太多,这应该是雪绪曾经研习过的字体。
信封落款处写着:神叶绛。
雪绪目光闪了两下,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要笑出来。
“不好意思。我想了想,并不认识这个人。”她将信封朝桌子那边推过去,“那位大人大概认错人了。”
“不不不,您不要误会。我对那位大人和针屋的关系没有任何了解,只是极偶然的情况下曾向那位大人提起过江户有这么一位人物,那位大人好像对此很感兴趣的样子,所以在下擅自猜测二位是旧识。那位大人也说估计针屋不记得他,就是担心在下这番说辞引起误会,在下才再三道歉……”浩二郎伸手按住,阻止雪绪将信封推回来。
“鹿又姑娘。”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也不再用生意人的口吻讲话,“说到底在下也是为人跑腿,还请姑娘不要太为难在下。”
见雪绪不说话,浩二郎又说。
“我对那位大人是何身份也不了解,但是在下尚懂看风向行事,我想针屋也是同理。我的任务只是将信带到,至于之后针屋将信怎么处置都好,都与在下无关。”
雪绪稍微有些焦躁地看着那封信,正准备开口说话,听到门板外传来宁宁的声音。
“那个!今天的小菜可以上了么?”
雪绪定了定神,对外面应道:好的。
在她回应的同时,包厢的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人端着食盘稳稳地走到桌前,然后冷声冷气地报起菜名:“这是黄瓜吸物和豆腐味噌田乐。请两位慢用。”
进来的并不是宁宁。
雪绪一口酒差点吐出来,她扭过头看着用头巾将半张脸包起来的这个人,而对方看也不看她一眼。
紫色的切发和永远不太高兴的嘴角。
伊织把两碟小菜上完之后,完全没有出去的意思,而是径直看着浩二郎说:“这位客人,不知道您跟针屋谈完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希望能快一点,接下来她还有别的预约。”
浩二郎并非缺乏眼力之人,他第一时间认出了伊织身上华贵的和服与有别于侍女的独特气质,即使并不知道这位坏脾气的少女是何许人也,他也没有发火,而是恢复了商人的通行笑容,冲伊织点头:“在下正要告辞,那,针屋——”他对雪绪拱手行礼,“以后的生意还望您多照顾。”
“总共三十文!谢谢惠顾!”躲在门后偷看的宁宁抓紧时间大声叫了价格。
见浩二郎走了出去,伊织取下包住脸颊和头发的纱巾,悠悠地坐到了雪绪的对面,依然看也不看她一眼,自行从膳盒里取出漆筷,自己吃了起来。她闭上嘴巴咀嚼黄瓜的时候甚至能听到黄瓜的脆响。
在生什么气啦……雪绪扬起半边眉毛,哭笑不得地看着从未在江户城内除了鹤见家以外地区见过的这位好友。
“今天终于可以出门了?”雪绪试着找了个开口的话题,被对方狠狠瞪了一眼。
这一下让雪绪从方才那封信的惨淡情绪里猛地挣脱出来,她想起来之前曾经跟这位从未出过门的大小姐约定过,百夜之后,要接她出门逛逛,毕竟医生也再三确认过她身体无恙。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一不小心睡着了,然后又遇到跟行商船商量事情。”雪绪陪着笑向伊织道歉,而伊织示威一样捡起一只干净酒杯,给自己倒了杯酒,皱着眉一口喝了个干净,然后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但就算咳嗽了好几声,还是没忘记把喝干的酒杯狠狠地磕在桌面上。
“药都没断就敢喝酒了……”雪绪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好笑地看着伊织的窘态。
“这么说来,是你家下女把你送过来的?”伊织应该不认识路。
紫色切发的少女很不耐烦地晃了一下头,做出否定的表示:“阿吉是要送我来着,将我送到你居住的长屋那里。都听到宵五时的报时钟声了,还没见你回来,我就又从你住的地方来找宁宁的店。”
雪绪上下打量着伊织,怎么也难以想象这个大小姐会开口问路的样子。
伊织泰然自若,似乎也不打算讲她是怎么找过来的。
一时无话,雪绪一转头又看到那封神叶绛的信,神色又复杂起来。思考再三,正想先将信收起,伊织抢先一步拿了起来。她对着烛光细细瞥了一眼,平心静气地说:“既然是你不认识的人,那我替你拆了。”
雪绪劈手就夺了过来。
伊织维持着双手捏住信封的姿势,冷冷地看着她:“不认识,哈。”
“认识不认识,也就那么回事吧。”雪绪简单地随口一回。
她将信封在手上翻来覆去地转,像是很想拆开,又像是想直接丢进行灯里烧干净。伊织用左手撑住下巴,向窗外看去。
“我说,这人跟十二年前的尾张雷殛大火是什么关系。”
雪绪看了看伊织,停了一会儿,声音低沉地说:“你可没告诉过我你知道这事。”
“你也没问过我知不知道。”
伊织第二次将那封信拿起来,收到自己怀里。这次雪绪没有动手。
“反正你看了会后悔,烧了又可惜,不如放我这里。另外,你也该老实交代以前的事情了吧。”
雪绪拾起筷子,夹了一口豆腐味噌田乐,惊讶地“咦”了一声。
“这不是宁宁的调味。”
“是我带来的。”
“大小姐……江户人,不,尾张人大阪人,全体日本人,都不会提着装有黄瓜吸物和豆腐味噌田乐的食盒逛街的。”
这里的光线比鹤见别邸要暗很多,所以并不能看清伊织是不是悄悄脸红了。
“反正还顺便帮你解决了问题不是么,而且逛街的时候肚子饿了怎么办!”
“带钱包啊!”
“不好吃呢?”
“算你倒霉。”
伊织气鼓鼓地看着雪绪,用筷子轻轻敲击桌面上的碟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岔开话题啊,你到底要不要讲啦。”
雪绪笑了起来,把自己那份食物吃完之后,将筷子小心地摆在一旁。
“我会告诉你的,会很详细地告诉你,所以,不要着急,好么?”
她对伊织举起酒杯。
“另外,祝贺你今天第一次,真正地出门逛街。”她真挚地为自己的好友感到开心。
伊织轻轻哼了一声,然后也端起了自己的酒杯。
“酒真难喝。”
-tbc-
关于吸物,是日式料理的一种,看起来就是一小碗汤,但实际上以汤里的内容为主题,比如黄瓜吸物就是让黄瓜吸饱汤呈现出来的东西。
关于豆腐味噌田乐,简单解释就是用豆腐抹上味噌然后烤一下的料理。
个人觉得这两个都很适合喝酒的时候吃。
关于神叶绛这个化名。绛是深红色的意思,神叶和赤羽的片假名是拆解的关系,至于怎么拆解的我不懂日语不知道,请大家自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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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夜终至的日子对鹤见与鹿又而言,完全没有特殊的意义。
鹿又在最后的白昼去江户前寻了相熟的渔民,定了百夜期间鲣鱼青花鱼一类的订单,又最后一次处理了煮高汤剩余的高汤粕——江户边郊的农户会买下这部分厨余用于施肥。然后她正常地推着推车出门,正常地售空归家,只在第二日睁眼的时候感慨了一下,随后就不再有更多的不适应。
而鹤见,诸位看官应该很了解她的生活方式,百夜的夜晚与平时的夜晚对她亦没有区别,她只是听贴身女侍讲了讲江户城的变化,然后一言不发地写起丹吹和夜的小说。
对人类而言,或许说,对早有准备的人类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至于萤者嘛——
宁宁的百兽屋此刻坐了不少客人,但是没人面前摆了碗筷,大家都交头接耳地等着什么,与此同时,高汤的香味在小店面里均匀地扩散开。
“哎哟,宁宁姑娘真敢用材料啊。”鼻子够灵性子又急的客人第一个喊了出来,“有一锅肯定是是昆布高汤!这算奢侈货呢,还有两锅,就不太知道是什么了?”
宁宁的山野料理因为影祸的意外助攻,逐渐有了固定的客人,但是大多还是只点烤物和清酒,对需要用到高汤的料理看都不看一眼,对此感到困扰的宁宁又问了雪绪当日第一次见面时候的问题:同样是充分利用高汤的料理,为什么雪绪的关东煮这么受欢迎,宁宁的菌锅却未见其佳?
在揭晓答案之前,雪绪对她进行了试味培训。
今天是检验成果的日子。
在众人翘首以盼下,宁宁两只手托着超大的食盘,稳稳地放置着大小一致的三个大号汤钵,被后厨的热汽熏得小脸微红的宁宁,如果不考虑她身上隐隐的蓝色幽光,就像是个正期待被大家肯定的普通少女。雪绪也随之从后厨走出来,她将刚才高高束起的头发解开,然后用木勺舀了第一钵里的高汤,递给宁宁。
雪绪看着她喝下一口细细品尝,就做出老师的样子开始提问:“这是按照你习惯的方式熬的高汤,用了一流的食材,火候也卡得刚好,口感如何?”
宁宁轻轻摇了摇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喝起来跟我想要的效果差很多……涩味很重。”
“之前跟你说江户子不爱吃畜肉,所以生意不好,这是第一层原因,第二层原因嘛,因为你不了解江户的水质。”雪绪依然一副好老师的架势,向宁宁指点起来。
江户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因为特殊的土壤地质,海水会渗透进江户的地下水中,除了将军可以用上上等的清澈水源,大部分江户子喝到的水都会带有海水的咸涩感,日常生活中习惯了还好说,用在料理的时候,差别会被加倍放大。
幕府为了解决用水问题,曾经修建了神田上水和玉川上水,分别引流自水相对澄澈的井头池和多摩川,并通过名为“樋”的导水管送至各个町区的水井中。
“如果不知道怎么处理水,就无法改善高汤,除了使用干净水井中的水以外,我一般会将水用明矾过滤一夜,第二日先煮沸一次后用来熬汤。”雪绪又舀了第二个钵里的高汤递给宁宁,“这是我的方法熬的高汤,虽然一般我会用小鱼干,不过考虑到你——”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宁宁,“总之这个是用昆布熬的,昆布在江户算奢侈食材,平时我基本不会用。但是,我在尾张居住的时候,那边反而是昆布高汤较为常见。”
“味道有清甜的甘味,很舒服,但是,感觉并不合我的口味……”
“这就是第三层原因。宁宁的味觉很好,只是,所谓美食本来就是囿于地域的,大阪人京都人会习惯清淡朴素的汤底,而江户人则喜欢口味较重的调味,如果不考虑受众的口味,那么美味的标准是无法建立的。”雪绪抱着手退到一边,对耐着性子看这两人一板一眼地喝汤的客人们说道:“我获得成功的做法是迎合了江户的味道,但是宁宁也有她自己的想法,今天第三钵高汤,是宁宁用山菌和野鸡熬制的,希望在座的各位尝尝味道,算是替我检验她的成果。”
语音刚落,就有人敲起桌子来:“别说那么多啦,宁宁姑娘先给我来一份!”
在熟客的起哄声里,宁宁展开双手做了一个洋洋得意的行礼,然后开始给来客们舀汤。分到高汤的客人有人大声表示好喝,也有人觉得还是重口一些的关东风味更习惯。雪绪靠在旁边看着众人热热闹闹的样子,也悄悄笑了起来。
所以说,除了没有光之外,根本和平时一样。
雪绪从忙碌起来的百兽屋走了出来,她打了个哈欠,将盛着满满关东煮的摊车推到街上。街上的行人较往日明显少了很多,也没了日常叫卖的小贩,大家都提着灯笼行色匆匆,远没有旧日江户子的轻松随意。
嗯,这么看来,还是跟平时有点区别。
不过,多过些日子,大家就会习惯了吧。
雪绪也在摊车的把手旁边固定了一只挑高的灯笼,灯笼随着她的推车而前后摇晃,不时撞击一下挂住的那根木杆。她懒得像平常一样吆喝,决定先给自己盛一碗。雪绪将小木凳在摊车前摆好,美滋滋地舀了蒟蒻、海带结和炸过的鱼糕。蒟蒻在灯光下因为吸饱了汤汁而饱满得只要一碰就会颤巍巍地抖动,海带结的韧性和弹性都在最佳状态,鱼糕则配合高汤的味道将鲜味提升到最高,让人吃一口就停不下来。
毕竟是上好的昆布做的高汤,平时可都舍不得这么做。
她端起碗正想一口气将碗里剩余的残汤全部喝掉,眼睛的余光瞥见了正朝这个方向走来的熟悉人影。
雪绪几乎是凭着本能跳了起来,然后小跑了过去,大大方方出现在对方的必经道路之后,趁对方还没注意到,轻轻擦掉嘴角的汤渍。
“佐伯先生!”她喊着前不久刚得知的姓名,无视对方又一次惊讶的神色,自顾自地推销起商品,“百夜已到,不来一份关东煮尝尝么?”
依然像是怕冷而在脖子上围着一圈与眼下这季节不太相符的围巾,依然是稍有些长的刘海挡住左眼,依然背着大小适中的药箱,佐伯黑狩——自称“药师”的那个人,与几日前在永暗神社相见时最大的区别,只不过是之前见到的那套风尘仆仆的旅者装束,已经干净挺括了许多——看起来确实是要在江户要停留一段时间的样子。
“这个……”佐伯看起来并不像是急于赶路,而雪绪也就不客气地露出期待的笑容,她猜这人不擅长拒绝他人,即使乍一看是一副稍显冷漠的样子。
佐伯慢慢眨了两次眼睛,最后还是点点头:“那请姑娘给我盛一碗好了。”
猜对了。
他在摊车前的木凳上坐下,挑了白萝卜、小墨鱼和鱼肉丸子,在雪绪给他盛汤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发问了:“我跟姑娘以前见过么?”
“没有哦。”雪绪将黑底红纹的大碗轻轻放在摊车前的挡板上,语气随意却斩钉截铁。
“只是上次永暗神社前见过一次,啊,如果是问名字的话,是药私塾的森川姑娘告诉我的。”雪绪手脚麻利地从摊车下的柜子里取出一瓶清酒,对佐伯晃了一下,“要喝么?”
听到了熟人的名字,佐伯微笑了一下,他将放在他面前的酒杯端起,向雪绪示意:请。“原来是连的朋友。”
雪绪只是笑,伸手给佐伯斟酒。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就不是骗人。确确实实是从森川姑娘那里知道的,但是要说是朋友嘛……还真不是这么回事。
这事说起来有点曲折。那天黛先生给伊织看诊结束,伊织一直着恼被误会这事,雪绪被明着暗着讽了一夜,于是第二天她干脆去了一趟黛先生的医馆。
一进门就闻到浓郁的药味,雪绪特意留意了一下黛先生在做什么,发现他似乎在熬药,身旁的案几上平整地铺着数张已经展开的包药的纸片,黛先生眼睛不方便,那摞纸片却叠得整整齐齐。双目失明的医师全神贯注的样子让雪绪一时不得作声,然后黛先生主动开了口。
“这不是昨日在鹤见小姐府上没有相见的那位姑娘?”
听到这句,不知道是该第一时间对黛先生说“你这不是知道我是女人么”还是该立刻问他“为什么你知道是我”,不过雪绪觉得不管哪个她都不太想知道理由,短暂的沉默了两秒,她找了个合适的借口。
“这次来是想问问,有没有完全不苦的药,鹤见大小姐那个人对药抵抗心大得很,喝厌了就会发脾气不喝,实在很难伺候。”
这种可爱的小借口意外好用,黛先生用颇能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有,不过是炼制成丸药的一方丹剂,我这里很少备着,如果姑娘急用,这里可以推荐另一间医馆。”
黛先生从身旁的桌子上摸出纸笔,迅速地写出足以让雪绪自叹不如的流利字体,他用左手控制着写字的方位,却连一点墨水都没有沾到手上。他将“药私塾”的地址交给雪绪,还不忘多交代一句:“药私塾的负责人连姑娘,有些可爱。”
你到那里就知道我的意思了。黛先生补充了这一句,便继续专注于熬药。雪绪把那张纸揣进怀里,临走还是没忍住。
“黛先生到底是怎么知道是我的?”这问句等于含了两个问题,到底是怎么知道是昨日藏起来的人,以及到底是怎么知道藏起来的是个女孩子。
“鲣鱼和昆布的高汤香味,混在鹤见小姐药物的味道里很明显。”黛先生面前的药罐里开始有咕嘟咕嘟的声音,他将手伸向下方的炉灶加以调整,而脸上分明带了笑容,“至于是女孩子……昨夜回医馆的时候,鹤见府下女阿久姑娘已经告诉我了。”
既然昨晚就知道,那还特意说那么引人误会的话干嘛啦。
雪绪不服气地嗅了嗅自己的袖子,然后默默在心里把对目盲医师的评价从有些狡猾调整到了十分狡猾。虽然说话做事都有条不紊不紧不慢,总觉得时不时会有些无伤感情的小玩笑从他口里说出,让人为其间的反差惊吓一番。
原本药私塾只是个借口,这下她反而起了兴趣,便朝那个地址所在的町区走去。
药私塾这间医馆雪绪也是听说过的,冬季的时候曾经收治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小孩子,一度在町区内传为美谈,现在还能见到门口有些还在治疗期的儿童蹲在地上玩。还不等她走过去,便看到医馆的暖帘被掀开,从里走出那个自称药师的男人。
熟悉的脸与熟悉的眼。在他将目光转向这个方向之前,雪绪的身体比脑子反应还要快。她敏捷地躲到了经过的卖梅子酒的小贩身后,让那名小贩非常摸不着头脑地多看了她两眼。
围着围巾的药师蹲下身,和门口的孩子们玩闹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雪绪能看到他脸上带着的淡薄的笑容。
与药私塾的老板是熟人么?还是去采购药物呢?还是只是经过呢?
雪绪都不记得自己怎样冲进了药私塾,手里还拎着刚才心慌意乱下顺手买下的梅子酒。药私塾里并没有别的客人,只有一名十六岁左右的少女闲闲地趴在柜台前用簪子拨弄着还在秤上称量的灵芝,身旁刚倒的热茶还在缓缓释出蒸气,看起来也不像在忙。
她一身条纹和服,披着很舒服的外套,脸上是悠闲轻松的笑容,对贸然闯进来的雪绪完全不露惊讶的表情,只是普通地开口询问。
“啊啦,请问是看病?还是买药?”
雪绪自己反倒被问得有些犹豫,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将方才黛先生的字掏出来,递给这位少女,脑子里飞速地组织起语言:“那个……是黛先生说,这里有不苦但是有效的药……”
脑子里在想什么啦。
轻轻骂了自己一句,她打住了话头,在少女笑盈盈地看过来的时候换了个语气:“请问,是药私塾的森川连姑娘么?”
对方将袖子拢一拢站起身,用手捧住热乎乎的茶杯,低头认真地看黛先生写下的文字,然后对雪绪点点头。
“正是。”
“那么,可以冒昧问个问题么?”
“如果是问黛先生讲的这服丹剂的话,我这里确实有,只不过价格稍微要高一些……”
“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森川姑娘认识他么?”
雪绪可以说相当失礼地打断了对方的发言,森川姑娘却只是略微愣了一下,然后笑容更甜。
“啊呀,认识当然是认识的……”她用袖子挡住嘴巴,猫一样打了个哈欠,“不过姑娘冲进来一不问诊二不买药,我都不知道姑娘是谁,那别的问题从何说起啊。”
真是的,会被警惕这是当然的,都不知道自己在冲动什么……雪绪在自己内心暗暗后悔,然后规规矩矩地冲面前十六岁却经验老道的少女行了个礼,“不好意思,我是被黛先生介绍来这里买药的鹿又。那么,那味药,贵店要怎么卖呢?”
那服不知道有没有用的药就让伊织买单好了。雪绪这样盘算着,和森川姑娘在药私塾里有一茬没一茬的找话说,就是难以开口问自己最想问的问题,耽搁了差不多的时间,觉得自己也该回去收拾了,决定就此放弃,打算离开。
“你要是肯把手里的那瓶梅子酒送我,我就告诉你他叫佐伯黑狩。”森川连依然趴在柜台上闲闲地称着药材,盯着梅子酒的眼神微微发亮。
药私塾的连姑娘有些可爱。
你到那里了就知道了。黛先生如是说。
雪绪感激她没有问缘由的体贴,以至于对明显高过黛先生预估的药价也没了还价的打算。她用梅子酒和一服药换来药师的名字,自觉非常愉快。
佐伯黑狩,佐伯黑狩。
此刻其人正坐在自家摊车前默默吃着煮得正是时候的关东煮,佐伯似乎很怕烫,每尝一口都要用筷子小心地举起,慢慢吹凉,而雪绪一边给摊车里的小锅内加入高汤,一边回想起两年前见过的这个人的脸。
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一定要说的话,似乎更成熟了点。怎么会对只见过一次的人念念不忘,雪绪完全想不明白。她乘着醉意在冬夜里哭泣的黑历史被她恨不得丢进江户前最深的海湾底部,却无论如何都记得佐伯温柔地蹲下来,轻轻拿走她的酒壶。
大概因为,即使全无希望,还是不想放弃,所以才会对这个人记得这么深刻。就像在绝望的深渊里溺水,那么无论出现在眼前伸出手的是什么样的存在,都会被自身认定是光芒。
“嗯……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还不知道姑娘姓名?”佐伯取出钱包,将钱币在摊车挡板上排开,然后问了这个问题。
“雪绪,我叫鹿又雪绪。”
“鹿又姑娘。”明明先报了自己的名字,对方却执意用姓氏称呼,“上次在永暗神社前相见,鹿又姑娘是去参拜的吧,那么,如今江户已入百夜,对你可有影响?”
雪绪晃晃脑袋。
“对我无碍,虽然我还是更喜欢阳光一点。”
他点点头:“鹿又姑娘知道百夜初梦的传说么?”
“是说在入夜的那一晚,会做的奇怪的梦么?听说有人会梦到未来。”
看到佐伯又点了点头,雪绪也随之用力摇了摇头。
“完全没有,跟平常一样无梦至醒,感觉自己是个相当无趣的人。”
“怎么会。”佐伯终于笑了起来,像是慢慢把雪绪当作可以交谈的朋友,“毕竟只是传说罢了,不用在意。那么,鹿又姑娘,我先告辞了。”
雪绪朝他大幅度地挥起手。
“一路小心~”
雪绪对佐伯回答的大部分问题都是谎言。
她说“不,我没事”,她说以前从未见过,她说百夜对我无碍。
初梦的这个问题亦然。
她很清楚地梦到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
烈烈燃烧的大火中,哭泣着寻找父母和姐姐,却被浓烟熏得完全辨不清方向,迷迷糊糊撞破了纸窗,在烧得发烫的屋瓦上跌跌撞撞地奔跑,最后一头栽进深夜的河川,挣扎着在河面沉沉浮浮,能听到仓皇的呼救声和难以形容的惨叫。
感觉没有力气再挣扎了,要沉下去的时候,有人用力拉住她的手。
-TBC-
关于高汤粕,是煮高汤后无用的残渣,一般是昆布,鲣鱼一类,江户町人自煮的高汤剩余的残渣,一般可以吃会略微腌渍继续吃掉,而食肆这类产生大量高汤粕的店家会收起粕等农户收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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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见家大小姐的消息再一次在江户医者之间传播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她的病有多稀奇有多棘手,而仅仅是因为,鹤见老爷这几天已经连续请了五六位医师,只是为了确定自家女儿身体确实已经无恙。
伊织对这件事也很恼火,她自十岁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将药饮做日常饮品,结果父亲这么大张旗鼓,不管是相熟已久还是初次看诊的医师,一概慎之又慎给她开了调养身体的方子,这几天鹤见别邸里,不管是哪个下女当值,总要捂着鼻子用小扇子看火慢慢熬着药。
伊织房间里也连续两三天弥漫着一股她很不希望再闻到的药香。
“小姐,黛先生来了。”今日陪夜的下女阿久把门推开,小声地对伊织通报了一声,然后引着来人慢慢走了进来。
这位黛先生应该是最后一位要为她看诊的医师,阿久和阿吉会把这几天医师的看诊意见记录下来,交给伊织的父亲。想着还要熬过今天才可以结束连续三天的折腾,伊织有点后悔贸然提出“说不定自己可以出门看看”这个想法,不然父亲也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伊织端正地坐好,向对方颔首行礼,却突然注意到来人放置在土间的引导棍,她稍微抬起头,观察对方坐下来的时候也要稍微摸索一下,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她直起腰,仔细凝视着对方的瞳孔,察觉到医师的双眼没有焦点。
“鹤见小姐。”虽然鹤见心里十分笃定这位医师目不能视,一度怀疑起对方的能力,但来人叫出她名字的瞬间,她却心虚了一瞬,仿佛自己是一名听训的学生。
黛医师从随行的小箱中取出一方垫枕,放在伊织与他之间的桐木桌板上。
“如你所见,在下略有不便,如有得罪之处,还请鹤见小姐见谅。”黛医师说话不疾不徐,不知为何,听他这样一说,伊织就对他先多了一分微妙的敬重。她应了一声“有劳”,就将右手的袖子向后褪了褪,将手腕置于那方垫枕上。
黛医师将手指搭在伊织右手尺关,表情也淡淡的,照例在诊脉的时候询问了伊织平时服用的药物和病史。
伊织无甚好气地又复述了一遍对上一个医师说过的话,黛先生听后轻轻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鹤见小姐,看病实是件麻烦事,但心气太浮躁也不好。”
伊织对看病这件事不是十分不耐烦,而是一百分不耐烦,恨不得将上门的医师统统打发回去,然后自己关在房子里再过二十年,但被黛医师点破,她不由抿起嘴巴。
“在下听说过鹤见屋长女身体虚弱,今日问诊一探,小姐脉象细弱,征血之不足,鼓动微弱,为气有亏虚,加之四末不温,言少喜静,是气血两虚之证。令尊对小姐身体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过,除了虚弱一些,鹤见小姐的身体现在和常人并无太大区别。我想,如果能调整作息,很快就可以出门了。”
伊织情不自禁地回了一句:“马上就要百夜了,调整作息对我没有意义。”
黛笑了起来,与方才是窥破少女的小情绪而隐约浮起的笑容不同,这次的笑是更看破世情的笑。他一边将垫枕收进自己的行箱中,一边语气不变地回应伊织:“如果只视眼前之物决定是否有意义,那在下所做一切都是全无意义的了。睁眼闭眼皆是黑暗。”
意识到对方所指的同时,伊织左手轻轻掐了一把右手虎口,来回呼吸了两次,才小声开口:“抱歉,黛先生。”
“无妨。”黛也端正地面向她坐好,语气轻松。如果不是那根立在土间的引导棍,任谁也无法一眼看出他是个盲人。“鹤见小姐也有陈年旧疾在身,应该能理解,时间久了,其实没有很在意。”
他这说法实在有些可恶,他并非因自身感怀而提起目盲一事,却故意用这个做陷阱激起伊织的内疚。想明白这个关窍,伊织嘴巴抿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时,伊织身后纱帐处,传来什么东西掉下来的声音。伊织不动声色地歪了一下头,随后牢牢盯住黛医师。黛好像没有察觉,向阿久交代了药方:“遵从上一位医师的就好,鹤见小姐身体其实无恙,连调理都不需要用力过猛。嗯,煎药的时候可以在二巡加些甘草。”
“加甘草有什么用?”
黛医师站起身,接过阿久递来的诊费,将之放入怀中。
“没用。就是让药没那么苦,或者鹤见小姐可以遣人买些喜欢的梅干果脯,喝完药压一压味道。”
黛医师离开之后,伊织身后的纱账簌簌地抖动起来,雪绪挑开纱帐从里面钻出来,笑得见眉不见眼。“抱歉抱歉,不小心把这个搞掉了。”她举起手里的雏人偶向伊织比划了一下,然后地将人偶放回到身后华丽的架子上。
三月三是女儿节,伊织每年在这个时间都能收到一架装饰得富丽堂皇的人偶塔,今年也不例外。刚才就是雪绪与这座人偶塔藏在纱帐的后面。
“恭喜恭喜,终于从看诊地狱解脱。”雪绪从里间钻出来之后就立刻用力握住伊织的手,“我看鹤见大小姐终于可以出门了,除非你今晚突然又发起高烧来。”
“别讲这么不吉利的话。”伊织白了她一眼,然后皱着眉将桌子上的药汤小啜了一口。
“鹤见屋会找黛医师,让我很惊讶。”雪绪一提到黛医师的名字表情就开始绷不住,她刚才在纱帐后面听了今晚伊织所有问诊过程,对最后一次尤其忍俊不禁。“黛医师并不是很有名的医生,起码以鹤见屋的地位之类考虑,应该不是首选。”
“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医师。”
“不过在我们町人这里倒是有很多传闻,一来他不能视物却医术高超,二来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三来,他身世也蛮传奇的,听说是医馆先代医师捡来的孩子。”雪绪对江户各个町区的坊间传闻很熟悉,“江户有些店铺如果惹上什么不方便的事情,也会暗地里寻找黛医师看诊。”
“因为是盲人,所以反而不担心暴露什么东西——这想法真天真,那位黛医师,大概知道不少江户说不得的秘密。”
“不过,鹤见屋居然请黛医师给你看诊,也说明一件事。”雪绪扬起一根指头,“说明愿意或者可以在夜间出门看诊的医师数量减少了。”
百夜将至,有些人也受到各种变化的影响,变得多疑、惊惧、情绪暴变,也有人开始畏惧夜间出门,在这种情形下,鹤见屋不得已才请了黛医师来。
“话又说回来,如果可以出门了,你想做什么呢?”
“不知道,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只是单纯想出去吧。”
话刚出口,伊织又立刻摇摇头:“可以去看看每天吹箫那个家伙是谁。”
雪绪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随后躺倒在榻榻米上:“我倒是有好多计划想带你去。去宁宁的百兽屋看看啊,吉原开放的时候去逛逛,女儿节的时候去上川放漂流人偶,啊对了,你陪我去挑双雪馱。”
所谓,仪式感。
“我的仪式感是买新的鞋子。”每次到新的地区,开始新的生活,就要有一双新的鞋子。
“就像你从山贼那里逃出来之后那样?”
雪绪更加若有所思地看着伊织。
“就像我从山贼那里逃出来之后那样。”
六年前,十三岁的雪绪被人发现精疲力竭地倒在尾张藩清州城外的信使驿站门口,双脚赤裸,被砂石磨得鲜血淋漓。就近町区的捕吏头子来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哭得满脸脏兮兮的泪痕,只会指着东谷山的方向说,山贼。若要再细细询问,她就只有一脸茫然和惊恐。捕吏头子看她可怜,带回院子里让头子娘好好给她梳洗了一番,待她情绪稳定下来再问家人地址,她也只摇头说,不记得了。
“只记得以前好像是在清州开店的商家。”当时她被问久了,最后漏了这么一句,捕吏联系四周町区的同心与力帮忙打听这两三年有谁家丢过年岁符合的孩子,最后也不了了之。就连她报出的姓名都没人有印象。
“鹿又雪绪。这名字真特别,如果你家人在清州,一定会找到的。”
曾经这样说着的捕吏头子,最后无奈地对雪绪说,一时半会真的找不到,这样吧,你愿不愿意去流沐桥旁的布店朝屋工作?他家正想招一位伶俐点的姑娘帮工。
“那位头子真是个好人。没有他的话,我可能还要挣扎很久。”
雪绪在布店工作非常顺利,她安分守己,手脚麻利,很快就获得了信任,还跟周遭的町民都打好了关系。当初送她去帮工的捕吏头子也很满意。这样的话,雪绪那孩子应该可以顺利地在尾张站稳。捕吏头子这样说。
在拿到第一笔自己挣的钱之后,雪绪去买了一双新木屐。崭新的二齿木屐,能看到鞋底漂亮的漆色。
“因为逃跑的时候没有穿鞋子,所以拿到了新鞋子就可以真的开始新生活。抱着这样的想法去订的木屐。
“但是完全没有按照头子说的那样发展呢!过了几年又随便就跑到江户来了,真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下次行商船来的时候,托人给头子捎点茶叶带回去。”
说完,雪绪从榻榻米上爬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伊织。
“所以说,为什么突然提到山贼,对尾张的事情感兴趣了?。”
伊织取出一个小罐,用木勺挑起一勺白色的粉末,倒进自己喝了半天还没喝完的药里,然后慢慢搅拌起来。
“你尝一口。”她把碗递给雪绪。
“我才不要喝你的药嘞。”雪绪剧烈地摆起左手,然后收起笑容,“是白砂糖,对吧。”
伊织点点头。
“西霖枫分店的掌柜被驱逐了。”
西霖枫这间药房以前有过跟武家贿赂扯上关系的历史,事情一度变得很麻烦,最后在多方斡旋下,因为另有人付出了代价,从而互相沉默平息了事态。现在西霖枫的当家,也就是唯人的妻子结衣的父亲,对类似的事情咬得很紧。如果有人再跟公家武家背地里那些腌臜事扯上关系,贿赂也好洗钱也好,都是概不宽容的。
“不过本家处理那半船白砂糖的做法就还是按你说的那样。”
“西霖枫清查这次事情的时候,顺便调查了一下你,提到你的行商船有问题,你在尾张的经历也很可疑。所以我也很好奇。”
伊织闷闷地把加了砂糖的药彻底喝干净,擦了擦嘴角的药渍。
“没了。”
伊织的药喝没了,要说的话也讲完了,而雪绪苦恼地揉起了太阳穴。
她并不奇怪西霖枫分店的事情,毕竟当时分店掌柜找到她的时候,就已经岌岌可危,在随时会被发现的边缘。她也不奇怪西霖枫会去调查她,毕竟西霖枫现任当家作风如此。她知道伊织好奇她在尾张的过去,但是这并不会让她感到烦恼,因为不管怎么看,她的经历确实很可疑。
她只是在思考那句,行商船有问题。
雪绪的行商船其实并不属于她,她买不起船,暂时也没有到需要买一艘船的地步。只不过跟船主关系很好,所以经常顺路捎带消息和特殊的货物。
“你还记得上次在你这里吃的那顿牡丹锅么?那天的食材本身是给那位船主备的,结果突然来了信说要晚些日子到。我本以为是一两天后,结果到现在还没有给我音信。”
“算了,光用想的什么也想不出,下次先直接问问看再说吧。”雪绪愉快地决定把这件事先放到一边。
在雪绪从鹤见别邸离开前,最后发生了一件让她痛快笑起来的小事。
送走黛医师的阿久回来之后,面色有些微妙地向伊织陈述起方才将黛医师送归医馆时,对方又叮嘱的话。
“他说,鹤见小姐正值青春年华,有心仪之人是值得恭喜的事,但是身体尚且勉强,要爱惜自己,不要太过火。”阿久复述这段话的时候脸上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而雪绪和伊织同时愣了一下,伊织想到刚才雪绪弄掉雏人偶时发出的声音,而黛医师浑不在意的样子,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他他……他以为我在房间里藏了男人么!”
在好友的笑声里,伊织用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
“我讨厌看医生。”
关于土间,就是进门前拖鞋的那一小块区域。
关于捕吏、同心、与力,具体分起来很复杂,总之,本文中通俗理解成警察。
关于雪馱,就是加皮的木屐。
啊我不会写阴谋论,写的我好累,如果出现bug,就无视吧……我觉得我已经被我设计的剧情坑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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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不久,鹤见别邸的木制回廊传来剧烈奔跑的声音。
由远到近,然后有人砰地一声打开了厚重的纸门。
“姐姐!”来人高大挺拔,但是看面相非常年轻,他四肢呈大字撑住打开的两页门扇,脸上表情又惊又喜:“听说姐姐身体变好了!”
随后表情又变得有些困惑:“姐姐这是在做什么……”
伊织无奈地扫了他一眼,她此刻的姿势正与来人微妙地保持一致:挺直腰板稳稳站好,而双手打开,看起来像个十字。
伊织的贴身女侍阿久忍着笑,用卷尺耐心地丈量着伊织两个指尖的距离,她对着灯火确认了一个数字,赶快躬身记录在书案的笔记上,接下来又要量后颈到脚跟的距离。
“我准备订做新衣服。”
好不容易把要量的尺寸都一一记好,鹤见家少当家鹤见唯人与鹤见伊织对着坐下来,阿久端上兔子形状的点心和煎茶。伊织往日根本不会打开的门扉,自从那次她胡闹了一番之后,只要她醒着,就会打开,她也开始更随意地在府内走动,像是要弥补这么多年都没有好好看过自家构造的遗憾。
夜晚的清风吹进这房间,把伊织书案上的一大摞画纸吹得翻动起来。
“姐姐看起来果然精神好了很多,听说饭量也变大了?”少当家敷衍地随便喝了一口茶,就先忙着细细打量自己的姐姐,伊织由着他看,表情却暴露了她实在很不耐烦。
“饭量什么的……难道不该是逐渐向正常人靠拢么……”伊织在弟弟絮絮叨叨问长问短的时候小声嘟囔了一声,这句被少当家听见,年轻气盛的少当家立刻拍手道:“难怪姐姐看起来稍微胖了一点!”
伊织一口咬下了兔子点心的头,能看见白而软糯的面皮里包裹的豆沙馅。
“什么叫胖了啊!”
被伊织很不客气地在脑门上敲了两下,鹤见屋的少当家唯人还是难减兴奋的神情,将伊织能想到的那老一套问题一字不差地问了一遍。
“有没有请医师来检查?”
“有,这几天都来了四次了。”
“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好转?”
“完全不知道。”
“是不是还是不能见阳光?”
“医师说也许可以试试在白天走出房间看看,但是父亲和母亲都特别强烈地反对这件事。”
唯人紧紧地攥住茶杯,好像有很多话想对久未谋面的姐姐讲,却一时噎住说不出口,伊织也不尝试将弟弟从尴尬无言的处境里解救出来,只顾着吃掉自己那份茶点。唯人的眼睛在房间里到处乱转,最后停在了那卷被风不停翻动的画纸上。
“这是什么?”
那是一沓上好的浅草纸,纸面用毛笔认真绘制了二十多种不同的纹样,唯人捡起一张仔细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这不是吴服店的图谱样本嘛。不过,跟我见到的好像不太一样?”
将小袖和服的各种图样刻板印刷,这样有人来定制和服时可以直接从图谱样本里挑选喜爱的款式,这是吴服店为了招引客人而想出来的法子,商家的小姐们一度非常喜欢研究这个图谱样本。时下有本颇为畅销的情爱小说,就出现过富家小姐与吴服店仆役倾心相爱,借由借阅样本观看而偷偷见面的剧情。
“因为这是鹿又手画的,与刻版印刷的那种自然不同。”伊织将那一摞纸立起来理了理,能看到最上面的一张纸上画了万字纹、滤网纹、唐栈木横纹等纹样,旁边还用小字注明了推荐的颜色和织物。伊织把那摞图纸放到一旁用水晶镇纸压住,突然反应过来,抬起了头。
“跟你见到的不太一样?你去吴服店做什么?”
“啊这事,忘了跟姐姐说了,那是——”
看着弟弟欢快如同初生羊羔一样的脸,伊织把头扭开一点,伸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了,你要给结衣买衣服。”
像是没看到姐姐眼睛里流露出的“不想听”的神色,或者可能真的没看到,唯人热情地继续说:“定了京鹿子的绉绸小袖,结衣说想要订一条纷红染的腰带,于是一并做了,再过些日子就能送到。”
伊织又理了一下手边的图纸,半晌才悠悠地问:“干嘛突然订新衣服啊。”
唯人笑起来,眼睛亮闪闪的。
“是礼物嘛,姐姐忘了么,结衣嫁到我家已经快一年了。”
“哦……是嘛,我一直不出门,原来我从主宅搬到这里来已经一年了啊。”
这样故意给弟弟难堪的姐姐确实少见。唯人伸手摸了摸鼻子,假装咳嗽了一声,又回问:“那姐姐是为什么要做新衣服?”
伊织很想把“搬出主宅一周年的纪念礼物”这个理由丢到元气过度的弟弟脸上,但是想了想还是老实说了真实原因。
“鹿又说,百夜将至,就像是要开始新生活一样,得给自己准备一套新的打扮。”
一种仪式感。
雪绪自己买不起新的和服,但是对撺掇伊织订新衣服的热情丝毫不减,她跑去画了自己了解的各式纹样送进鹤见别邸,还叮咛了伊织的女侍具体要怎么量尺寸。
“又是鹿又啊……”唯人的这句小声嘀咕没有逃过伊织的耳朵,她也不说话,就多看了唯人两眼,弟弟就立刻挺直了腰板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关于鹿又姑娘,我觉得姐姐还是跟她保持点距离比较好。”
唯人的表情有些局促,但似乎确实认为这样做才是对的。
“结衣跟我说,鹿又姑娘似乎跟她家药房被发落的掌柜有些不一般的来往。今天来除了看看姐姐,也是想谈谈这事。”
来了。
伊织用左手指了一下门外:“也好,我今天身体不错,想要逛逛别邸侧苑,你陪我走走好了。我稍微收拾一下,你先在门外等我。”
阿久送唯人到回廊下,然后合上了纸门。伊织将刚才那沓画纸里顺手收到最底下的一张抽了出来,质感很好的浅草纸上绘制了一个仿佛伊织的小人,对方很用心地画了切发和看起来不高兴的嘴巴,而小人身上的和服款式是只在右肩和斜下方下摆染上了华丽弧状花纹的小袖。这是雪绪送来的她最推荐的款式,伊织本来也很喜欢这个设计。
鹿子染,绉绸。
伊织看着那张图纸右下角标注的小字,叹了口气,将这一页盖住了。
鹤见别邸的侧苑原本是种药草的植物园,这园子与鹤见大小姐差不多同岁。等鹤见身体稳定之后,老当家特意在这侧苑补种了些观赏植物,让这里一年四季都能看到恰到好处的花朵,请造园师傅将侧苑整理出深进浅出的布局,廊下亦引了活水,这方无人光临的小苑瞬间幽静起来。
家丁早早将沿途的石灯点亮,安静的光印在水面上,能偶尔看到有鱼浮上来,猛地甩了尾巴又游走。因为百夜,这庭院里的流水显出诡异但美丽的蓝色,与这庭院的非现实感更加契合。伊织和唯人绕过水面上的小桥,踩过巨大的青石板悠闲地散步,对方也被这少见的幽深庭院惊艳到,院落里一时寂然无声。
打破这沉默的是苑外传来的箫声。断断续续若有似无,但是响了一巡之后,就变得流利起来。唯人不经意地低头,注意到姐姐脸上似乎有那么点笑容。
“母亲大人还好么?”结果还是伊织先开了口。
伊织的妈妈身体一直不好,所以当年生出伊织之后,深深自责,认为伊织身体孱弱都是自己的错,第二个孩子唯人健康强壮,但似乎并不能宽慰她担忧长女的心。伊织搬出主宅后,便极少见到母亲了,她脑海中对母亲的最后印象便是母亲靠在父亲身旁,一边哭泣一边要伊织搬过去之后也要继续好好照顾自己。
“妈妈的话你不用担心,她有爹照顾,现在爹将一部分生意交给我管理了,担子松了些,也能时常陪陪妈妈了。前段时间还买了个很贵的镯子送给她。”
伊织的父亲给伊织的印象就更加简单,一个严厉而又宠爱孩子的父亲,伊织在习字读书时期,父亲经常在忙碌了一日之后仍然来她的房间听她汇报近日成果,那时伊织便记得他脸上温和的笑意,反而唯人因为是男孩子,听说在这方面吃了不少苦头,到八岁的时候还曾经哭得一脸鼻涕,跑到姐姐房间央姐姐听他讲自己的委屈。
“父亲大人也老了……如果我能嫁人的话,大概能减少他不少负担吧。”
“不要这样想。”唯人用手抬起过分垂下的一条树枝,避免这树枝刮到伊织的头发。那枝子上盛开的白色花朵,幽幽逸出好闻的香气。他低下头,对伊织露出开朗的笑容。
“我家虽然不是大名之流,如果一切安好,姐姐就是在家呆一辈子也没问题。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心甘情愿去好好学习应对那些商家大贾的。所以不用担心,姐姐。”
伊织走到池塘附近,将带来的小块麦饼用指尖碾碎,轻轻散到水里去,不多时就能看到小鱼凑了上来。
“一切安好哪那么容易做到。”伊织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对唯人说,“十二年前的尾张‘雷殛大火’,你听说过么?”
唯人摇了摇头。
那场大火在尾张很有名,但是对江户人并没有太多实感。
“但是说到火灾,我知道姐姐你的意思,江户也是动辄就容易发生火灾的地方,有很多曾经很辉煌的店家,因为火灾而一蹶不振了。姐姐是在担心这个么?”唯人自以为摸清了姐姐想要表达的意思,像是向老师求肯定的学生一样把想法说了出来。
伊织似笑非笑地看着唯人。
“什么啊,我以为你是调查过鹿又才来跟我说那番话的。”
“那个……”唯人并不是擅长在人后说人坏话的人,被姐姐这样一看,顿时支支吾吾起来,“但是鹿又姑娘真的很可疑,结衣说西霖枫有一笔账出了问题,正在查证的时候就发现有好些人跟针屋打过交道,结衣还怀疑可能有些关节是针屋帮忙联络的,鹿又姑娘在用针屋这个名字出面的时候,利用过不少次姐姐的名头吧。”
与其说利用过伊织的名头,不如说是鹤见屋。
“她本来就是帮忙解决类似事情的人,鹤见屋不也曾经找到过她?更不要说我都认识她两年了,我还在主宅住的时候你怎么没看出来她很可疑?被结衣说了两句就怀疑起人,结了婚没有长进也就算了,怎么还不如以前了。”
唯人不服气地抱住了手臂:“鹿又姑娘跟尾张的山贼可是有来往的,姐姐怎么能确定她没有存了歹心。”
伊织搭住唯人的肩膀。
“这你是听谁说的。”
“西霖枫查了。针屋自己有行商船来往大阪跟江户,起码有两趟生意看起来很可疑。而且,鹿又姑娘自己说当年是从山贼那里逃出来的,却说自己受惊过度,什么都不记得了,一句都不提山贼据点的位置,随后不到一年,当时在尾张最有名的山贼团伙‘枭’就在尾张销声匿迹了,这难道是偶然么。”
“这种事情能有什么联系,强词夺理,完全是为了找麻烦硬套罢了。”伊织表情凶恶地瞪了唯人一眼,“我都提到雷殛大火了,你还不知道我要说什么,竟然还跟我说鹿又很可疑?”
十二年前的尾张雷殛大火,烧毁了尾张最繁华街区的两条半的街道,连沿河的石桥事后都必须重新修建才能使用。听说是那日骤降雷电,劈了贩售菜籽油和沙丁鱼油的丹屋,当时是深夜,尾张人被突发的大火弄得措手不及,火势迅速蔓延导致整条街道损失惨重。
“鹿又用针屋这个名字,你不觉得奇怪么?当然屋号可以随她心愿,但是你若是真的担心鹿又身份,又知道她原本住在尾张,那么顺着时间查一查也知道针屋是十二年前尾张最有名的绸缎庄吧。”
这间绸缎庄在雷殛大火中被烧得干干净净,针屋当家连同夫人女儿统统烧得尸体都拼不出。
“那……她跟针屋的关系是……”
“我不知道。针屋老板并不姓鹿又,只是,他确实有一个女儿叫雪绪。如果鹿又是针屋的女儿呢?她十二年后用针屋的屋号在江户行走,难道是为了被人发现与山贼有牵扯来玷污这个名字么。更何况她回到尾张后再至江户,合计也有六年,她可曾经有一件事值得被人怀疑是山贼同伙?”
唯人揉了揉眼睛,在小径边设置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而伊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要是真有心想搞清楚她是不是对鹤见屋有歹意,不妨先能自己查出这种情报来再说,捕风捉影听了点有的没的就来跟我提,你脑子是不是被结衣煮的味噌汤糊住了。”
意气风发的鹤见屋少当家小声地吁了口气,苦着脸对伊织说:“姐姐,你是听鹿又姑娘给你说才知道雷殛大火的么?”
“她从来没给我说过她的事情。”意识到自己语气有点僵硬,伊织试着放缓呼吸,“我只知道她来江户确实是有目的的。”
面色缓和下来的伊织,也坐到了唯人旁边。
石凳稍微有些凉。
“关于雷殛大火,我也是在书里看到的,有一本叫《尾张商街焦土谈绮考》的书,书里很详细地提到了被烧毁的店面的情况。”
“……真是的,姐姐说那么笃定,结果也都是自己猜的。”
“不服的话就去查呗,你查出来她到底有没有问题,你也安心,我也省得被你烦。”
“可是刚才我说鹿又姑娘有问题,你表情分明很可怕。”
伊织不再说话,默默地数起落在石凳上的花瓣,唯人也把手往身后一撑,静静看起星空。
彼此都无言的时候,从苑外飘来的箫声便格外引人注意。像是意识到今晚没有笛声打扰,这次的箫声再次变得乱七八糟,随心所欲了起来。
又等到一曲完毕,唯人起身整理了下衣服,扶着伊织站起来。
“我总以为这次终于能做点被姐姐需要的事情了。结果还是被骂了一顿……”
“随便怀疑别人名誉是你不对吧。”伊织把唯人身上落的花瓣用手扫掉,想了一想,对他说,“真觉得有什么事想做,就送我条腰带好了。嗯,我也要纷红染的腰带,但是料子要跟结衣不一样。”
说着,伊织瞥了一眼从小径那头一路奔进来的家丁,半嘲半笑地对唯人说:“看来,可是有人等着了。”
“少爷!”奔进侧苑的家丁先是忙忙给伊织和唯人行礼,然后才说,“结衣夫人在正厅等着,说时间不早了,少爷应该回去了。”
唯人立刻两眼盈满对爱妻的关心,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对伊织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好,我记着了,会给姐姐也订一条腰带的,我先走咯,姐姐也要注意身体,好不容易身体好起来了,要好好爱护自己。”
“啊对了,唯人。”在自家弟弟着急往回赶的时候,伊织最后一次叫住他。
“刚才那支箫曲,你觉得怎么样。”
唯人虽然没认真学过乐器,但是跟着父亲学习经商之道时,出入各类茶馆酒肆,对音乐优劣也略微通晓一二。他毫不迟疑地说:“虽然旋律不错,不过感觉并不是认真吹奏的,要我说,姐姐认真起来比那人吹得好多了。”
伊织脸上绽放出愉悦的笑容。
在唯人走远之后,她有些得意地在青石板上来回跳了两下,惊得冒出水面的鱼“刺溜”一下钻回水底。
“那是当然的啦。”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自言自语,随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诶?难道是被人背地里骂了。
又来?!
听到从那处宅邸再一次飘出耀武扬威一般的笛声,带着斗笠的男人索性将箫装进了行囊。他在小小的百文舟上盘腿坐了下来,看身边架起的钓竿稳稳地立着,水面波澜不兴,浮标动都不动。
现在那笛声已经很熟练了嘛,真是的,跟没见过的人较劲到底是什么心态。
他心里这样抱怨着,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存了同样的竞争之心。
“看来今晚吃不到鱼了啊……”男人将斗笠背到身后,苦恼地看着水面。月光下,他的头发像鱼鳞一样闪着银色的光泽。
“一只鲤!”与他相熟的船夫撑着长篙顺着幽蓝色的河流朝这边行来,他手忙脚乱地示意对方这里还在钓鱼,但是船夫只看了一眼就粗犷地笑出来,浑不在意地搅乱了水面。
“你这样是钓不到鱼的,别等了。”船夫从自己小舟的竹篓里提出一条有点肉的泥鳅,丢到被他唤为一只鲤的人怀里,“辛苦你今天帮忙看船了,这是谢礼。”
“哈……”鲤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他搓着手,提起怀里的鱼,差点被弹跳的泥鳅打到,“那个——”
“啊,还有,这是今天的工钱。比约定的要少一些,毕竟这几日水流异变,都少有人来钓鱼,请多担待啊。”说着,船夫又朝鲤的怀里丢了一包钱币。
虽然少了点,不过有的吃,还好还好。
鲤用线将泥鳅穿起来,提到手上,然后晃晃悠悠地顺着小舟走到了岸上,抬起头,正好能看到从北三丘町街道往通町前进的轿子。旁边家丁提着的灯笼上,隐约能看清一个鹤字。
“呜哇,好大的气派。”鲤喃喃地看着那架轿子消失在街角,毫不掩饰地露出羡慕的神色,“衣食无忧什么的,真好啊。”
北三丘町居住的大多是富商的家眷,这么想来,那吹笛子的幼稚鬼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鲤吹了声口哨,提着泥鳅往东町走了。
得找长屋里的谁借个锅来,这泥鳅煮煮可以顶一天的饭吧。
附注:
关于图谱样本,正因为有了这种方式,和服的样式逐渐从原本的自由发挥临时制作逐渐发展成了整体规格化,大大降低了缝制成本。
关于浅草纸,就是再生和纸。因为和纸纤维非常长,很适合做再生纸,对和纸进行再生产的商贩大多居住在浅草附近,所以被叫做浅草纸。
关于吴服店,江户人虽然爱好虚荣,但也十分节俭,旧衣服会反复利用,所以订制新和服是极少数人才能做的奢侈行为。
关于纷红染,江户时期被称为“本红染”的染布是以红花做为原料染制的奢侈品,曾被幕府下禁令禁止町人使用,而商家钻了禁令的空子,使用茜草染制了纷红染并且广为流传。
关于鹿子染,是指只在右肩和斜下方下摆染上花纹的样式,京鹿子是指在京都染制的鹿子织物。
关于百文舟,是江户时期用于钓鱼的小船,一日租金一百文,钓鱼的时候自行将船撑到喜欢的水域固定,然后就可以享受一日钓鱼的乐趣了。
北三丘町和东町是我胡扯的,但是通町确实是江户时期江户城最繁华的町区。
《尾张商街焦土谈绮考》当然是杜撰的。
雷殛大火同上。
但江户确实经常发生火灾,有六年一现焦土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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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百夜只剩不到一周的时间,江户城内的异变已经大到就算不信鬼怪传说之人,也无法否认眼前现实的程度了。
植物的疯长让人瞠目结舌,满城提前了一个月盛开的樱花不提,连雪绪养在阳台上的一盘蒜苗也一夜窜了半米高,她吓了一跳之后,掐了送给宁宁炒了吃。江户城内的水脉也开始不正常,无论河水还是海水都变成不透明的蓝色,有人还说,将手放进那蓝色的水里,能感觉到些微的刺痛,不过雪绪自己亲自打了一桶幽蓝的河水进行实验,感觉那说法是心理作用推动的以讹传讹。
周遭农户的农田也是一个情形,抱着“看不到疯长就当作它一切正常”的心态,雪绪用比平常更低的价格买了合意的蔬菜。海产的情况更惨,价格暴跌,损失严重,毕竟大家都不知道吃了那种诡异水流里的食物会出什么事。
于是这几日,宁宁的百兽屋开始有客人了。
“江户子很奇怪,以前不了解畜肉,害怕有毒什么的,所以不吃,可是如今出了异变,第一个不信任水产之后,倒宁可来尝尝畜肉了。永暗神社不是说了水没问题么?”宁宁在堂前摆了烤架,半截用来烤菌,半截用来烤山猪肉丸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将烤了一半的蒜苗翻个面,嗅了嗅味道,补洒了些七味粉。
雪绪借了宁宁的光,连摊车也懒得推出去,直接用宁宁的厨房做各类煮物,偶尔在她过分推销自家菌的时候帮客人解个围。
一开始虽然旁人有些怕宁宁身上的幽光,相处下来发现她长得可爱,说话也天真直爽,才两三天,就开始有特意走远路来宁宁这里买晚饭的客人。
“就因为江户仔日常最习惯的是海产,所以出了问题最怕的也海产。不了解的东西发生了异变,最多感慨两句,自己很了解的东西也发生了异变,那种恐惧感可是很强烈的。何况,虽然一切消息都以永暗神社的说法为优先,终究遵循自己的本能比较重要。”雪绪给自己做了一碗味噌清汤面,炒了一小碟贝肉做浇头,趁更多客人来之前先填饱自己肚子。
河水变蓝这件事情在江户城内引起了极大的恐慌,一开始谁都不敢取用这样的水,但是永暗神社的告示中也对此事加以说明,实在没有办法去购置其他地区水源的町人,迫于生活所需,还是有人使用了发着蓝光的水。东町这一区,雪绪当着众人的面煮了一锅水给自己和宁宁吃了,然后仿佛一个活标本一样安然无恙地在街道上晃荡了一日,如此一来,大家也勉强能接受这水能喝的说法。
事后雪绪向请她如此表演一番的町长收了三百文钱。
“来一份纳豆佐炙豚肉乌冬!”已经是第三天来百兽屋吃饭的酱油店老板,掀开暖帘就大声嚷嚷起来。宁宁开心地应了,然后去后厨忙碌,雪绪则斟了茶给酱油店老板倒上。
“这不是雪绪姑娘嘛,现在给百兽屋帮忙,连摊都不爱出啦,我家小儿前几天还念叨着说想要吃你做的包心丸子呢。”照例嘴上说得殷勤但是从来不给自家小孩买关东煮的老板,一边把杯子里的茶喝了一口,一边神秘兮兮地凑上来问雪绪,“听说雪绪姑娘消息灵通就想来问问。是不是只要去永暗神社参拜了,这百夜就可以平安度过?”
有这说法并不稀奇,遗憾的是永暗神社也早早告知众人,参拜一事并不具备这等保险功能。
雪绪眨了眨眼睛,在横右卫门老板对面坐下来,笑吟吟地伸出一只手,看酱油店老板开始往她手心塞起钱币,才一句话回了:“没这回事,没有绝对平安的法子。”
酱油店老板脸瞬间坍了一下,刚巧宁宁从后厨出来送上开胃的小菜,见状好奇:“在说什么?”
“在问参拜神社有什么好处。”宁宁送来的小菜是纳豆和腌萝卜,雪绪不给老板开口,也给自己装了一碟,倒了点樱酒,坐在百兽屋的大堂里自斟自饮了起来。
“原来参拜神社真的有作用?”
“硬要用作用来加以区分的话,有人可是整理过参拜哪些神社能解决什么事情的。”雪绪掰着指头开始数,“想要治头痛要去高尾稻荷神社,治疗眼病要去茶之木稻荷神社,治疗天花要去找锥大明神或浅草寺的仁王。而日本桥的栏杆,还有大木户的铁,据说对百日咳和脚气病的好转也非常灵验。至于想要离婚或者切断桃花,那就要去旧中山道的切缘槚了。”
掰着指头算着算着,雪绪“哎呀”了一声。
说到参拜,她才想起来,今年她十九岁,正是到了厄年的年纪。
江户人把男子的二十五岁与女子的十九岁视为厄运年,认为凡是到这一年,遭受灾难是不可避免的。江户的人家若逢厄年,有条件的便会在正月二十一日前往平间寺参拜,雪绪到江户那年就想着届时也要去一趟,只是她孤身一人生活,硬生生把这事忘了。
没法免俗,明天看来得去一趟永暗神社了。
“你才十九岁?”
鹤见别邸今夜只有鹿又雪绪一个客人,宁宁的百兽屋串烤大受欢迎,忙得脱不开身,道歉又道歉,托雪绪用木盒装了四份烤串捎过来。伊织刚把据说是熊肉主料用蜂蜜调味的烤丸子放进嘴巴里,就听到雪绪提到厄年这回事,结果好不容易把有点嚼劲的丸子咽下去,她第一句回应便是这个。
“这什么惊诧莫名的语气。”雪绪好笑地看着她,“我不是早就跟你说我比你小两岁么?”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感到有些困惑,不那么确信地补充:“说过的吧?”
伊织把竹签子放下,皱起眉毛看着雪绪:“我一直以为两年前那次,你也是去做除厄参拜的。”
“那个嘛……”雪绪眼神向旁边飘去,故作镇定地喝了口茶,“那次只是觉得好玩。”
伊织冷冰冰地看着她。
“原来是为了好玩,我刚才还以为你是暗恋我,才特意跟踪了鹤见家的轿子,在我进入神祠之前制造偶遇呢。”伊织开完嘲讽,又拿起第二根烤串。不想雪绪眼睛亮了起来,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知道真相了!太好了,我还以为这一片真心早在两年前被埋没了。”
伊织安静地把第二根烤串吃完,用手巾拭了拭嘴角,叹了口气,朝门外拍拍手。
“阿乐,送客。”
“等等等等。”笑得乐不可支的雪绪在阿乐把纸门拉开一半的时候朝对方摆手,示意没这回事,然后回过身对伊织正色道:“当时我刚到江户不久,对那间冷清清的神社很感兴趣,加上喝了点酒,索性在元旦的时候上山参拜了,算是祈愿能在江户立住脚跟。”
伊织半垂下眼帘,一副没有在听的样子。
“倒是鹤见家大小姐居然特意挑了那么一个看起来根本没人的神社做除厄参拜,这才让人大吃一惊吧。啊对了,听说你前几天还很有活力地不好好穿衣服就在走廊里乱跑,还吃了大概是平常饭量两倍量的食物,把鹤见家上上下下吓得魂不附体,好在过了一夜即没发烧也没晕倒,大家才松了口气,你这是什么妖怪终于觉醒了。”
伊织安静地把第三根烤串吃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叹了口气,解释道:“因为当年我身体不好,其他有名的除厄神社对我来说赶过去太勉强了,永暗神社虽然也在郊外,相对之下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当时跟父亲母亲商量的结果也是如此。”
“……你是不是故意回避了我后半句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两年前,距离除夕还有一周的时候,年仅十九还居住在鹤见家主宅的伊织,其实也是如几日前一样,在暮六时醒来后,唤人给她换了厚厚的青波纹夹棉和服,然后径直走去了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唯人吃晚饭的房间。
在寒冷的冬夜,她冻得发红的脸庞出现在鹤见家老当家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赶紧把她扶进房间里,又命人多拿了火盆来,鹤见家老爷还赶紧叫人去请伊织最常见的那位医师。
“父亲大人,我今年十九岁了,我想,也到了要做除厄参拜的时候,请允许我去一趟永暗神社吧。”
伊织用双手扶地,郑重地向父亲叩首。
鹤见家老爷是位在人前非常有威仪的人,但是对自家女儿这样提出的要求实在无法拒绝,他思考了好一会儿,看了看急急忙忙放下碗筷,想要把姐姐扶起来的儿子唯人,还有眼泪汪汪马上又要哭出来的夫人,最后放弃了一般挥了挥手,对伊织说:“如果医师说可以,那就可以。”
伊织得到了允诺,不为人知地松了一口气,只是还不等她完全站起来,她就一头栽倒在地上,这时候刚刚出诊回来的医师被鹤见屋的家丁连催带请地赶了过来,好不容易才将胡闹的大小姐情况稳定住。
鹤见家的长女,那时候身体就是差到这种地步。
又是发烧又是昏迷地过了三天,伊织醒来之后,好好吃药调养,连饭都比平时要多吃了一点,硬是靠着想要出门去参拜永暗神社的意志力,让医师在除夕前一日对鹤见家老爷点头,说,小姐的情况如果好好看管,也是可以出门的。
于是除夕当夜,鹤见家的暖轿里四处用厚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确保不会漏风,又装了两三个火盆供暖,给大小姐特别缝制了保暖的和服之外,找了毛绒绒的兔毛围脖为她围好,还在她手腕挂了一颗装了炭核的暖手小炉,这样鹤见家老爷和夫人还不放心,又给家丁和侍女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才让伊织出了门。
她坐在轿子里的这段行程并不算远,但是时不时就要停下来,因为家丁们紧张过度,一听到伊织咳嗽就会询问要不要掉头回去。
“咱家小姐就算不去做除厄参拜也没关系的!身体要紧啊。”
但是最终还是到了永暗神社的鸟居前,伊织掀开帘子,从暖轿里走出来,挑了一盏灯笼,不许任何人跟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最顶端的神祠。
拜殿旁边的手水舍竟然有人。
对方没有提任何灯笼,就是在夜色中自如地用木勺净手、漱口,然后清洗勺柄,做完这一系列工作,那人才转过身来。
橙红色的长发,绿色的小袖和服,戴了有些滑稽的围巾,不知是被冷风吹得还是怎么样,看起来眼睛还红红的。这个当时还不知道她叫做鹿又雪绪的人,用恭候大驾的语气对伊织说:“你是,鹤见家的小姐么?”
这是初次见面。无论雪绪还是伊织都没有说,请多指教。
或许那次参拜确实是除了厄,鹤见家大小姐做完全套参拜之后赶回家,只是睡了两天就恢复了精神,让鹤见家老爷夫人少了很多担心。
得亏她那时候身体能撑得住。
一转眼两年都过去了。
赶在太阳还没升起,市内的时之钟还没敲响的时候,雪绪走在为自己除厄的路上,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鹤见时她脸上不太高兴的表情,还是忍不住撇一下嘴。
跟别人做了一样的事有这么不开心么?非想着全世界自己最独特,那丫头相当任性。
那次除夕参拜过了半个月,雪绪以针屋的身份接了个棘手的事情,想着能跟鹤见屋老板谈谈最好,却频频被堵到外面,灵机一动,报上姓名的时候对家丁说,“我见过鹤见小姐”。
不指望被相信,只要能引起对方的兴趣就可以。是以,雪绪顺利地见到了非常有威仪的鹤见家当家,当日谈了约一刻,最终还是争执不下,约定了过两日再来商谈。
两日后,给雪绪斟茶的那位侍女小声地说:“请暮六时后再来一趟。”
结果又见一脸不高兴的鹤见小姐,在那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有些冷冰冰地瞪着雪绪,用百无聊赖的语气说:“听父亲说有人自称见过我,原来是你啊。”
“原来是你啊——”学着两年前鹤见的语气,雪绪在山路上笑了起来,清晨的鸟啼清脆地响在她耳际,她愉快地跳过断成几截的石板,心想永暗神社这山路该修缮了。
后来伊织才告诉她,之所以想到要去永暗神社,是因为读到一本跟影祸有关的书,传说是某位被问刑的领主家抄出来的书,几经转手,流通到了鹤见屋,被当作礼物和另外十几本一并送给伊织阅读。
从小不得见阳光的伊织,本能地对那个传说和神社感到好奇。
自己的理由跟伊织就大大不同了。
因为太阳还没升起,山路里有一种幽静的氛围,雪绪开始用手拨开半人高的野草。
雪绪是在参拜当天,才知道有永暗神社这么一个存在的。
越往山上走,就越能见到长势可怕的植物,明明近日参拜者甚多,最后几截路都快被无处不在的野草完全遮蔽了,雪绪蹲下来,比了一下野草的高度,发现刚好能将蹲下来的她埋起来,不由得后背有些发凉。
她算是住惯山里的人,山的异像对她而言,比市区的水更有实感。她想到昨晚跟宁宁的对话,感慨良多地耸了耸肩膀。正欲起身站起,突然感到一阵目眩。
“小心。”
在她刚刚短暂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她的脚从石阶上滑落,雪绪向后倒下的时候,耳朵还捕捉到风化的沙砾沿着草径往下滚动的声音。
幸而有人拉住了她。
“抱歉,这条路最近被荒草盖住,石阶因为年代久远也多有风化,刚才就看到你走到这边,我应该早点提醒姑娘才是。”来人稳稳地捉住雪绪的手,小心地让她重新站稳。
雪绪站稳之后,正要开口道谢,却短促地吸了口气,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着他的脸。
来人像是很怕冷,脖子上围着一圈与眼下这季节不太相符的围巾,身上的衣装像是雪绪在尾张时常见到的旅人,背后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药箱。稍有些长的刘海挡住他的左眼,而露出的那只眼睛正注视着雪绪——虽然他说着“抱歉”,眼睛里却是没有波澜的空茫。
“应该没事吧?”见雪绪不说话,他稍稍扬起下巴,语气有些关切。可能是误以为雪绪的脚踝受伤了,他做出要放下背后的药箱的举动,像是想先替雪绪稍作检查。
雪绪对这个人有印象。
两年前的除夕,在她收到信崩溃地大哭了一场之后,在她以为自己所有做为都是错误之后,在她抱着酒壶意欲使自己醉死冻毙在江户冬夜之后,那个背着药箱的行人,也是这样停下来问她。
“不不,我没事。”雪绪忙退开了一步,冲对方行礼道谢,“是我刚才不当心。”
她想着说点什么缓解自己的心情,然后目光停到了对方手里发出蓝色幽光的花朵。
奇怪的是,当她看见这朵花的时候,她才留意到这片森林,竟然有那么多正在发光的小花,但是当她移开目光,就一朵也察觉不到。
“这是真夜草。”背着药箱的男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举起手里的小花对雪绪解释:“因为影祸要到了,所以此刻才开放。”他有些纠结地苦笑了一下,表情好像突然觉得解释起来又很麻烦,于是简单地总结:“不过你们平时是看不到的,所以不用太在意。”
“是来参拜永暗神社的吧,就在那个方向,这条山路永暗神社不久就会整修,下次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说完这番话,他对雪绪轻轻颔首,然后沿着山路向下走去。
“药师。”情急之下,雪绪用两年前依稀记着的这个人的自称叫住了他,“请问,你以前就是江户人么?”
对方微微扬起眉毛,不知是吃惊这个问题,还是吃惊雪绪的称呼,然后慢慢点了点头。
雪绪在心里默数了三声,让自己冷静一下,然后躬身行礼:“今日之事非常感谢,多有打扰,我先告辞了。”
她这次再没有被石板绊倒,稳稳地走到了永暗神社的手水舍,开始用清澈的流水净手、漱口、洗净木勺。然后行至拜殿,在钱箱前深深鞠躬,投入钱币,伸手摇动铃铛,拍手两次后,雪绪将双手合十,原本应该许愿除尽厄运,她却情不自禁地想起两年前的除夕。
那个自称药师的人耐心地听完了她语不成句杂乱无章的哭诉,最后将她手里的酒壶收走,告诉她说,江户城附近的山里有一座永暗神社。
“如果觉得怎样都看不到光明的话,不妨去那里参拜一次吧。”
“有用最好,没有用的话……”当时他也是稍微苦笑了一声,“也好过这样不知去处。”
喝得有些茫然的雪绪抱着膝盖想了很久,最后真的朝那个方向走去。冬夜的冷风让她慢慢清醒起来,在将要爬山路的时候,她留意到了一架气势很惊人的暖轿,而旁边家丁的灯笼上,是鹤见屋的屋号。
药师,结果参拜有用呢。
鹿又雪绪用力地握住手,闭上眼睛。
希望这一年,长吉久乐,消灾解厄。
附注:
关于三百文钱,江户时期小间物屋的商人一天差不多可以挣四百文,如果是单身汉,一个月工作四五天就勉强足够过活。
雪绪所说神社的参拜妙用,参考《大江户八百八町》一书,其中部分内容来自《江户神佛愿悬重宝记》。
锥大明神是是锥子的神灵,据说要想使其灵验,就要在许愿的同时朝水流很急的河川上流投掷两三个锥子。
仁王:佛寺门口的门神。
槚树:朴树。
神奈川的平间寺俗称川崎大师,是江户时期最有名的供奉消灾神佛的寺院。
关于晚饭这件事,其实江户人当时习惯两顿饭,分别在朝五时(早上八点)和昼七时(下午两点),这里杜撰了一个晚饭时间。
那个特别缝制的保暖和服啊……写到这里我真想说给她买个貂不好么,于是江户时期到底有没有貂啊【
以上,谢谢阅读w
于是做了一个目录。
鹿鹤双主角,整体构思围绕两个少女的成长,恋爱反而变成副线了……不过也会好好写的
key:
鹿又的过去和鹤见的未来
目前共计 188 745 字
鹿人设纸: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492/
鹤人设纸: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301/
——————梅之月————————
一、梅时夜话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497/ 【5785】
二、雪绪与针屋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500/ 【7887】
三、烛夜漫长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570/ 【6347】
四、初梦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7/ 【4735】
五、除厄参拜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901/ 【6107】
六、鹿子染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6114/ 【6422】
七、无恙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6362/ 【4307】
——————樱之月————————
八、鲣鱼昆布高汤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6644/ 【5645】
九、迟到的大阪来信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6776/ 【5112】
十、出门不难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7007/ 【7416】
十一、鹤见书札:雪绪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7238/ 【6664】
十二、书豪笔斗会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7395/ 【7067】
十三、生者何堪,死者何辜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7996/ 【6371】
十四、一头雾水 http://elfartworld.com/works/80040/ 【6218】
十五、阁楼中,屏风后,路口前 http://elfartworld.com/works/80329/ 【6465】
十六、山葵盖饭与竹屉荞麦面 http://elfartworld.com/works/80951/ 【5578】
十七、鹤见书札:赤羽 http://elfartworld.com/works/81383/ 【8809】
——————藤之月————————
十八、如是我闻 http://elfartworld.com/works/82511/ 【5152】
十九、着实可悲 http://elfartworld.com/works/83599/ 【5485】
二十、江户伪书:命运 http://elfartworld.com/works/83748/【5557】
二十一、弃饵 http://elfartworld.com/works/84653/【4551】
二十二、倾心于你 http://elfartworld.com/works/85426/【5379】
二十三、冥途自业 http://elfartworld.com/works/85899/ 【6752】
二十四、浜本诚一 http://elfartworld.com/works/86235/ 【5054】
二十五、初见幽灵现真身 http://elfartworld.com/works/87354/ 【6622】
二十六、始知其为枯芒草 http://elfartworld.com/works/87711/ 【6523】
二十七、萤光幽微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1162/【6358】
二十八、吉光片羽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3253/ 【4337】
二十九、东京伪书:隐武士 http://elfartworld.com/works/111427/ 【3688】
——————————菖蒲之月——————————
三十、雪之将至http://elfartworld.com/works/113202/【4830】
三十一、心随影动 http://elfartworld.com/works/153745/ 【3861】
三十二、影与隐 http://elfartworld.com/works/170396/ 【4677】
三十三、五色令人盲 http://elfartworld.com/works/171057/ 【3954】
——————额外的一些东西——————
雪绪的关东煮摊车:http://elfartworld.com/works/77379/
鹤见的隐藏人设【剧透】:http://elfartworld.com/works/87715/
比她想象中更深的黑暗,在她眼前无限蔓延。伊织摸了摸自己所凭依的应为地面的东西,却一无所获。她试着伸手向四周探索,可连滑过指尖的微风都没有触碰到。
真是奇怪。
难道自己正在不断坠落下去么?可是周围如此静谧,她张开口想要呼喊自己的名字,但是竟然没有声音。
这么说来,大概只有一个解释。
伊织想通了一般,用手指拨弄了一下额前的刘海。细碎的恼人的刘海,就和平常一样,只要她稍微出汗,就会贴在她的额头,让她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纤细无力,而且病态地发白。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试图证实自己的脸还是原样。
自己正在做梦。
初次做梦的新奇感超越了来到陌生环境的不安,伊织安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决定保持自己最习惯的坐姿,她将自己和服的褶子轻轻抹平,然后静静地等候着。
在此之前,鹤见伊织从未做过梦。
她读到过很多关于梦的知识,即使自己未曾体会过做梦的感受,她也知道梦指的是什么。有些人很长时间都不会做梦,有些则会连续数日都被梦境困扰,然而这些都是常态,所以伊织认为,从来不曾做梦应该也是常态的一种。
她将不做梦的原因归结为,自己的经历太过乏味。
伊织并不记得婴儿时代反复生病的经历,阳光对她能造成的伤害她也只限于听周围人的讲解。或许是濒死的恐惧遗留在了身体里,她从来没有挣扎着质疑做出这样决定的父母,伊织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不能在阳光下外出”的要求,她在十八叠的空旷房间里,呆了很久很久。
鹤见屋的老爷和夫人高薪聘请了愿意深夜来给她上课的先生,也雇了诚实可信的下人照顾伊织的起居,只要伊织想要得到的东西,总会想办法为她搜集到,然后送进这个房间。伊织并不觉得自己异于常人,即使她知道自己确实异于常人。
她并不感到孤独。
只是,果然还是很乏味吧,她不可能知道白天走在江户城的感受,不知道马车经过扬起的灰尘有多么令人难受,不知道待人接物的基本礼数,她不需要知道这些,所以她很乏味。
她写出的那些故事,没有一个与她有关,全部是她在无梦的沉眠之后,用空荡荡的大脑拼命制造的虚幻。
难道说,现在的自己终于有了一些不算乏味的内容,才开始做梦了呢?
伊织刚想哂笑一声,眼前出现了一扇纸门。
轻轻推开纸门,出现在她眼前的妇人,伊织看不清她的脸,却清楚地知道,这是她的母亲。
——母亲大人。
伊织试图呼唤对方,可惜和一开始一样,发出的声音就好像不存在一般从空间里消散了。
“伊织,你不要死啊,你不能死啊,伊织,伊织……”
妇人捂住脸无助地哭泣,而伊织却无法安慰她。
——母亲大人,我就在这里,我不会死。
伊织还住在主宅的时候,时常要这样应付母亲突然的歇斯底里,她会悄悄来到伊织的房间,然后突然对着伊织哭起来,让伊织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要怎样让母亲平复心情。而哭着对已经长大的女儿倾诉婴儿时期遗留的焦虑情绪,伊织认为母亲大人病了。也许这样的想法是不孝,只是伊织经常想对母亲说任性的话,却最后说不出口。
——睁开眼看看我啊,母亲大人,我好端端地在这里。
妇人像轻烟一样在眼前消失,随后是一名高大的男子,他推开纸门,坐在伊织的面前,沉吟良久。
“生了这样的病,不是你的错。”
——父亲大人。
“一定很痛苦吧,一直被关在房间里。但是伊织,你妈妈她,没办法再承受你重病的事情了,所以只能这样对你……没有办法照顾自己的孩子,我真是失败。”男子的声音里有深沉的哀悯,他在平时管看家里生意的时候一定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父亲大人,我并不痛苦。
——你也不失败。
伊织维持着做女儿的态度,但是心里却有点恼怒。为什么总要觉得她很痛苦呢?她这二十年,只是不能外出,但是对她来说,生活过得很舒适,她没有不满。她从来不觉得得了这样的病是自己不好,也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这样的病,是不是人生会更顺遂一些,为什么父亲大人不明白呢?她不需要对方反复地道歉。
“害得你没有办法嫁人,伊织,对不起。”
——请不要用怜悯的声音跟我说话,也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姐姐,我要结婚了。”
父亲消失之后,这次出现在眼前的是两个人。坐在左侧的女子华服鲜艳,右侧的男子亲昵地拉着她的手。
——唯人。
“对方是西霖枫的次女结衣,我跟父亲商量之后,觉得她非常合适。”
伊织见过结衣。她曾经在婚事商定之前,深夜来过一趟伊织的房间,伊织命人斟茶,对方则态度倨傲地看着她,仿佛要将伊织的样子刻到脑子里去,灯火下,结衣的眼睛像打磨锋利的宝石,明亮闪耀。伊织初始对她有些好奇,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两人沉默无言地喝了一盏茶,最后伊织决定无视她,开始练字。在伊织第三次将写完的宣纸揉成一团丢到旁边之后,结衣起身告辞,临走前用有些失望的语气说:“原以为鹤见家少爷时常在嘴上提起的姐姐会更有出息一些。”
伊织觉得她瞎了。
据说唯人向父亲提出跟结衣结婚的理由之一是,看着对方的样子觉得跟姐姐很像。伊织不由思考起自己从小是否对唯人做出过太多欺凌的恶行,还是说在别人眼里自己也是这样傲慢的人。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伊织并不讨厌结衣,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跟她相处。
她对弟弟唯人的印象也是割裂的。童年的时候,因为多病,小自己两岁的弟弟从来不会单独出现在她眼前,母亲大人也像是害怕刺激到伊织,一直等伊织七八岁,身体稳定了之后,才让唯人来看望她。
每一次见面,唯人都会比之前要成长一些,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可以独立承担家业的少年呢?只有一次伊织感到些许愧疚,那是父亲大人第一次向唯人提出继承家业的事情。少年冲到伊织的房间里,愤愤不平地诉说为什么不能先等等让姐姐嫁人再考虑自己的婚事。
伊织很无所谓地说:“我并不想结婚啊,我没有帮忙管理生意的才能,身体也不健康,不管跟谁都是累赘,不如不要出嫁。与其说你希望我先结婚,不如说你其实不想承担鹤见屋的工作,所以想着如果我结婚了,你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唯人因为这番话发了很大的脾气,因此被禁足两天,两天后他被父亲押着来到伊织的房间,向姐姐赔礼道歉。
所以说为什么要道歉?过分的是自己吧。
最后一个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橙红色长发的少女。
“你是,鹤见家的小姐么?”
对方站在离自己三米远的台阶前方,手里是神社净洗的木勺。
“想不到还有跟我一样无聊到半夜来参拜的人哟。”
伊织睁开了眼睛。
角落里的西洋钟表盘上,夜光的指针正指向9。伊织小小地吃了一惊,立刻向门外问了一句:“阿久?”
几乎同时就收到了回音。
“今天阿久不当值,是我阿吉。小姐醒了么?”
说着,伊织的房门被拉开了,隔着纱帐,伊织能看到门外探进来一张小小的脸,身后是院落里的石灯,悠悠地放着光。
原来已经到晚上了。
伊织通常在暮六时醒来,在宵五时用餐,然后开始自己一天(夜)的工作,或者读书或者练字或者写作,睡到夜四时,对她来说,是少有的赖床了。
阿吉进入房间内帮伊织更衣,小声对她说:“今天小姐睡到暮六时还没有醒,大家都有点吃惊,但是,小姐睡得很香甜。”
也许是做梦的原因。
有些记不清梦到了什么,只剩下“居然做了梦”这个印象在脑子里绕了两圈,伊织越想越觉得有些有趣,忍不住在黑暗中轻笑了两声。阿吉当然被吓了一跳,她小心地看了看自家小姐的脸,才继续帮伊织把衣服的后领整理下去。
“阿吉。”伊织用手撑住榻榻米,像是很怀念它的触感,反复摩挲了两下,然后轻巧地站了起来,“我有没有简单的御寒的外套。算了,应该也不会很冷。”
时值江户百年影祸将至之际,鹤见别邸出现了让全府人都为之惊愕的神奇景象。从来足不出户的鹤见大小姐,头发也没有认真梳理,还在不断打着哈欠,只穿着麻叶纹的青色单衣和服,一只脚连足袋都没穿好,就从自己房间里兴致勃勃地奔出来,不顾身后下人的阻止,沿着回廊一路小跑进了厨房。
“感觉很饿,能不能给我点吃的?”
大小姐用力拉开厨房的门,对因为吃惊而忘掉言语的人们这样说。
伊织还在赖床的时候,府里已经给她备好了白粥和鲭鱼段,此刻还在炉子上温着。伊织直接坐在炉灶边将早餐吃干净,还额外吃了一碟奴豆腐,最后从橱柜里翻到一盘平时伊织完全不碰的仙贝。
伊织端着那盘仙贝,左右看了看,坐到了走廊里。阿吉怎么劝她回房间都没用,只好从房间里拖出一条薄披风,给伊织披着,又替她把足袋和木屐穿好,然后绕到她身后帮她把乱糟糟的头发梳理起来。旁边早有其他人沏了热茶装在托盘里搁在伊织旁边,茶梗在杯子里起起伏伏,不知道有没有恰好立住。
这时,传来若有似无的箫声。
伊织居住的北三丘町和雪绪住的东町相隔不远,中间隔了一条小桥,两边氛围却截然不同,雪绪那边晚上有各种各样好玩的小间物屋和酒楼茶馆,在夜间还在营业,而伊织的住所附近,过了暮六时就安静起来,连卖小点的摊车都不会往这里推,夜间空荡得让人有些忧郁。这种寂寥的气氛下,听到箫声让人多少感到有些奇怪。
伊织咔嚓咔嚓小口地吃起仙贝,若嘴角边沾了渣子,就轻轻伸舌头舔掉。阿吉在她身后替她将发饰端正地带好,忍不住问道:“小姐今天心情这么好?难道说,做了什么好梦?”
伊织摇摇头。
“虽然不记得梦到了什么,不过,感觉并不是很舒服的梦。”
阿吉便不敢再多问,闷闷地退在伊织身后。伊织吃了一片仙贝,又嫌口干,端起茶杯啜了两口,一不小心差点烫到舌头。她对着春夜的小院里认真地观察,发现院角的樱花开了,石灯的光线很温和,院子里架设的惊鹿,隔一会儿就会啪地往池塘里倾一次水。
“难怪无论是母亲,还是父亲,都觉得我拼命想要出去。”伊织披着风衣,倒也不觉得冷——她知道如果是过去,光从房间里随便跑出来都有可能让她发烧,但今天她觉得自己身体很好。
“小姐想出去看看么?”
阿吉小声地问。
伊织点点头。
“不出去也没什么关系。但是,出去看看,应该很好玩。”
那箫声一直在持续,吹的似乎是哪个藩国的小曲,并非江户常听到的类型——只是对伊织来说,二者也没什么差别。她皱着眉毛又慢慢听了一会儿,木屐一晃一晃,最后终于没好气地把木屐踢了出去。
“什么嘛,吹得相当糟糕啊。”
用来应付一般人是够用了,旋律完整,音韵也流畅,但是,对于认真学过一段时间乐器的伊织来说,无论是吐气还是指法都没有章法,感觉吹奏者完全心不在焉,或者过于随心所欲了。伊织站起来,一蹦一蹦地去够甩出去的那只鞋,站在樱花树下,对阿吉招招手。
“把我的笛子拿出来。”
伊织学过两年的竹笛,初始原因也与别家女子为了抬高身价去学习不同,她是为了治病。医馆的医师说,吹奏乐器需要中气雄厚,让她试着练习一下,对身体可能也有好处。伊织练了两年,发现哪怕她指法熟练,说到底还是差在了运气上,最后又慢慢搁置起来。
“经常有人在晚间吹箫么?”
“偶尔吧,也会有醉酒的人在晚上唱歌……”
感觉确实错过了很多好玩的东西。伊织有些好笑地这样想。
她接过阿吉匆匆忙忙从房间里翻找出来的,尘封许久的长笛,摸了摸熟悉的笛身,吸了口气,缓缓吹了个音。
第一声走音得有些惨烈。
换别人可能会尴尬地把笛子一丢了之,偏偏伊织不在雪绪面前,就万万不知道难为情是怎么回事,她面不改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试着回忆了方才箫声的旋律。
手指轻动,如丝的旋律如同樱花,悠悠地自高空落入池水,缓缓顺着涟漪推开。
根本是欺负人嘛。
月下桥边,戴着巨大斗笠的男子无可奈何地停下了手中的箫。他推了推快要滑到鼻尖上的墨镜,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
对方第一声挑衅非常滑稽地失败了,于是他还紧跟着吹了一段当看笑话,可是随后那一曲,无论是音色还是旋律都恰到好处无可挑剔,不,非要说的话气息要弱一些,可能是女孩子吹奏的曲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样就好像被人教训了一番似的,吹歌的兴致也没了。
“女孩子哇……”男人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嘴角有丝说不上含义的笑容,“说不定是个美女呢。”
他从怀里上下摸了半天,凑出来六七枚钱币,在手里耍把戏一样朝空中一丢,然后默念着一二三四五六,又将钱币悉数收进口袋里。
姑且吃点热乎乎的东西将就一夜。
好像并不担心明日的生活如何着落,银白头发的男子背着永不离身的斗笠,哼着方才吹奏的偏远地区的曲子,就这样顺着桥大咧咧地朝东町还在开着的夜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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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鹿就是日式庭院里那个被不断滴水最后哗啦一下倒过来再恢复原状的那个竹管拼的东西。
好像这么一解释更奇怪了。
以及虽然没有出现姓名,但是这确实是跟一只鲤桑的互动【
再次感谢阅读。
“助三郎将手中的狐面掷向对面的影子,却只听得一声怪笑,灰白色的浓雾不知不觉已经弥漫在整片树林。浓雾中伸出的那只修长的手,将食指与中指交叠,那明艳的丹蔻,分明是助三郎送给阿吉的礼物……”
“我说——”伊织满脸阴云地抬起头,手里的毛笔也在纸上顿了一顿,“哪有一边催稿一边这样打扰的?”
正在津津有味地读着作家“丹吹和夜”最新作品的鹿又雪绪,一边将手中的书卷高高举起防止被伊织一把夺去,一边用拿在右手的折扇轻轻敲了一下伊织的书案,口里悠然地催道:“笔不要停,明天早上就要交出去让人排字刻版了,之前已经延了日子,再不出一本新书,你这新星作家就该被淘汰了。”
紫色切发的大小姐恼恨地“啧”了一声,继续笔走游龙地誊写起来。
“但你不要再念了。”
“不念的话我看得会很慢,况且这是你自己的文诶。”
“所以才说不要念了啊!”
鹤见别邸今晚特意多燃了数根百号蜡烛,让这房间更明亮,若此时雪绪将手中书卷稍稍移开一些,便能看到一贯表情阴郁的鹤见此刻脸颊泛着微红。
“哎呀,莫不是害羞了?”
说罢,雪绪将手中书卷向左一歪,正好挡住伊织朝雪绪脸上丢过来的纸团。
本应在三刻前就告辞离开的鹿又雪绪,却还停留在鹤见府内不走,而且看架势可能要逗留整整一晚。她将身体舒舒服服地斜靠在本是鹤见大小姐使用的靠枕上,翻看着伊织已经誊写完毕的书稿,而伊织却头绑着表示鼓起干劲的头带,奋力把之前东一页西一页记得到处都是的小说誊写在本子上。
伊织写作的习惯不甚好,想到了什么,她会随便找到一张纸开始写,不满意就会发脾气把稿件撕得粉碎,到头来就算写完了,也需要费好大功夫整理一番才能拿去刻版。雪绪本来提议把所有文字收集起来出去雇人抄写,伊织却执意要自己来,于是,今夜雪绪就留在鹤见别邸“监工”。
鹤见家今晚守夜的侍女阿久在帮忙研墨,只是入夜已深,她虽然手还在机械地动作,头却像小鸡啄米一样,因为困意而来回摇晃。伊织与雪绪说话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她会猛然清醒一会儿,半晌又变得迷糊。
雪绪和伊织同时看了看她,又彼此对视一眼,伊织冷淡地将阿久唤起来。
“今晚不用熬着了,有雪绪这个讨人厌的家伙陪着我,总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回去休息吧。”
阿久有些慌乱地揉了揉眼睛,嘴里说着“不行不行”的时候,拉门外又传来声音:“小姐,宁宁姑娘在厨房准备得差不多了。”
闻言,雪绪将手里的书稿往身旁的榻榻米上一放,随后起身抽走了伊织手中的毛笔。在伊织刚要皱起眉毛说点什么的时候,雪绪笑嘻嘻地伸出一根手指挡住她的嘴。
“你看你家阿久都这么困了,按照你的作息,现在该吃午饭了。剩下的,吃完再誊就好。”
宁宁今晚准备的是牡丹锅。
鹤见家守夜的仆从还没拿着沙盘赶过来,宁宁就一个人提着硕大且沉重的铁锅从厨房走到了伊织的房间,让众人大惊失色,叫唤着“宁宁姑娘等一下”“不能直接放在榻榻米上”的时候,宁宁则爽利地表示:“没事儿,你们先布置,我提着就行。”
看起来娇弱的少女提着跟她身段完全不符的铁锅,伊织托着下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就这种时候特别不像人类。”
“本来就不是人嘛。”
宁宁这样抗议了一句,伊织摊开双手做出认输的姿态。
雪绪看着阿久他们慌张地将沙盘和炭火推进室内,顺口提了一句:“我昨儿见她一个人扛着一整只野猪回来才叫惊吓,而且是她自己打的。”
“野猪?”
“她的料理铺,既然不做海产,那么主料的肉类就是畜肉。”雪绪伸手帮宁宁把铁锅牢牢架好在沙盘的炭火上,“食材全部都是她自己回郊外的山上搞定的。”
伊织看着铁锅里正在沸腾的汤料和旁边盘子里摆成牡丹形状的山猪肉片,脸上一时露出了难以形容的恍惚表情。
“那,今天怎么有闲心来我这里做牡丹锅。”
“因为雪绪本来说要在我那里请客!”宁宁两眼放光,飞快地把平菇片从锅里夹出来。
“是啦,但是对方今天托人带了信,说路上耽搁了,可能还要再一日,本来都准备好的食材,总不能浪费了,干脆一起送到你这儿来了。”
伊织不悦地从雪绪的筷子上把煮好的肉抢下来:“别把我这儿当想来就来的地方啊。”
“哎呀~别这么小气嘛。”雪绪笑容不减,在捞锅里的油豆腐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伊织。
“今天白天,从书店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你的读者。”
这说的正是白天偷偷跟随雪绪的白发少年。
从稻荷神社出来就有被窥伺的感觉,和西霖枫的掌柜交谈完毕出来后这感觉依然存在,雪绪才能确定绝对不是精神过敏的错觉,对着桥下的河流喝令让对方出来,其实只是想警告对方自己已经发现了。不想居然真的有人乖乖从荞麦店旁边转出来,是一名穿着白发点眉,感觉很不好说话的少年,而且,雪绪见他第一眼,就清晰地知道——
这绝对不是人类。
有毛绒绒的耳朵,想来鼓鼓囊囊的衣服里面塞了毛绒绒的尾巴,为了避人耳目他竭力将耳朵缩进乱七八糟的头发里。或许对自身存在的少许困惑,正是他躲躲藏藏没有直接跟雪绪说话的原因。
他一副很不好意思的表情,揉着脑袋上的杂毛慢慢靠近,真的仿佛一只在思考怎么应对陌生环境的小动物,雪绪多少有些恶趣味,采取了面对东谷山的小兔子时才会使用的行动模式。她大踏步地朝对方走去,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呼哇”地大叫了一声。
对方果不其然地吓了一跳。
后续结果,雪绪被吓了更大的一跳。
就算是萤者,会飞也稍微有点过分了吧。
雪绪目瞪口呆地看着腾身而起的白发小动物,而离地半米的少年呆滞了三秒,趁来往的行人还没注意到这里,飞快地降回到桥面上。
“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
结果反而是他先道歉起来,语无伦次地解释起跟踪的目的,手里还挥动着从神祠拿过来的油豆腐。
“那个那个,你是丹吹先生的代理人对吧!我呢,我注意你很久了!那个,因为一直有看丹吹先生的书,很喜欢!只不过……稍微有点……有些地方是不对的啦,想要告诉他……所以,写了信带过来!”
生怕被当成坏人而拼命解释的样子十分认真可爱,连比划带解释第讲了小半天,雪绪好不容易明白过来,这孩子是稻荷神社狐火化成的萤者,正如宁宁是蜉蝣,灯里是灯九十九,这个白发小狐狸,是夜明神。
如果不是萤者的话,可能在年纪相当的人类中会成为十分有人气的存在。不,即使是萤者也很可爱。
“嗯,我大概明白了。所以说,你叫什么名字?”
“伏木稻荷。”
……有够偷懒的名字。
伏木正是那家稻荷神社的管理者的姓氏,雪绪去那间神社参拜的时候,偶尔能遇到伏木家的人无言地清扫鸟居前的落叶。
雪绪将稻荷恭敬递来的信封拿在手上,轻轻一嗅,还能闻到信封上还残有一丝油炸豆腐的味道。
“我可一直以为狐狸爱吃油炸豆腐是讹传而已。”
“确实是讹传啊……”稻荷讪讪地提起手中的油纸包,“只不过,你们来的时候都只给油炸豆腐……”
“那个,”雪绪严肃地看着对方,“油炸豆腐,是给稻荷神的。”
稍微理解了一下,稻荷手中的油纸包啪地掉到了地上。
稻荷慌慌张张地赶回去意欲在稻荷神发现之前将油豆腐放回去的样子是可以让雪绪微笑一整个下午的美好场景,当然路人看到跑起步来仿佛要飞起来一样的兽耳少年而万分惊愕的样子,也相当值得记录。
“居然连萤者都在看丹吹先生的书啊,想到此,有没有让你更有些许动力写作呢?”
讲故事完全不影响雪绪吃东西,她和宁宁一人一双筷子,在伊织刚刚吃完半碗的情况下就飞速地消灭了大半锅,伊织有些着恼,最大的反抗也只不过是从雪绪筷子底下抢走一次两次肉,眼看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上雪绪与宁宁的速度,伊织愤愤地将碗搁在一旁,先把稻荷的信拆开了。
她捏着油豆腐味道的信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表情。
“对读者来信这个态度是会遭报应的,丹吹先生。”
稻荷的信共两页,第一页还写得工整,仿佛神社里神签的字一样井然有序,第二页就开始龙飞凤舞,需要努力看半天才能全部认得出来。
据稻荷自己说,第一页是清醒的时候写下的,第二页则是不小心喝多了酒,于是开始胡闹。只不过就算是胡闹,也写满了对丹吹先生的心意,便索性厚着脸皮一并送过来了。
“理直气壮地说对男人抱有心意,这稍微有些可怕啊……”
雪绪在一旁笑开了怀。
不过伊织看完了信之后,情绪好似突然降落到了地裂深处,让仆从将吃剩的“午饭”统统撤下,一言不发将已经誊写得差不多的那本丢到了一边。
“等等,你该不会是要重写……”
“是这样没错。”伊织一脸不快,用力地抿起嘴唇。
雪绪反应很快地将罪魁祸首的那封信捡了起来,慢吞吞地看了一遍,哧地一声笑了出来,在被伊织用怨恨的目光杀死之前,她用力对伊织合掌道歉:“对不起!我应该把这封信留到你交稿了再给你看。”
“说什么傻话!”伊织更加不快地瞪了雪绪一眼。
雪绪狡猾狡猾地指了指大小姐手中的笔,示意她加快速度。
稻荷的信里提到的是在前几册就写到的,狐的故事。
丹吹和夜的怪谈并不以有前后因果的故事为主体,不如说,毫无因由,只述怪异的故事才是伊织爱写的类型,一个一生循规蹈矩的江户人也有可能在某日深夜被不知名的灯火所吸引,从来没有做过坏事的人会每夜听到天花板上有水滴落的声音。她的故事篇幅虽然短小,有时候能让人读后感到后背发寒,不过伊织本人是一个跟怪谈彻底无缘的人,笔下的一切,全部来自她独自身处黑夜而自然萌发的想象。
伊织很少写狐,但是在上一册和这一册里,狐出现的频率稍微有所上升,出现了戴着狐面的少年,向路过的少女讨求浴衣的狐狸,偷走木屐匠人新作的雪馱的狐狸,以及,狐火的故事。
稻荷在信中提到:丹吹先生,我非常喜欢你所写的各类怪谈故事,不知为何,虽然我明明知道那绝非丹吹先生亲身经历,仍然能从文字中感受到恐惧,那种超越想象的极致,从虚妄中诞生的真实感,实在是让人敬佩不已,只不过,关于狐的事情,丹吹先生真的错了。
他在信中细细列举了诸如狐狸的叫声,狐狸的爱好以及狐狸的一些行动所代表的含义。硬要追究都是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可是对略有强迫症的伊织来说,她会立刻厌恶起自己已完成的作品。
伊织让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的阿久回去休息,命人给吃完牡丹锅就开始打盹的宁宁拖了一床被子,周身散着幽光的少女盖上被子后,在朦胧的睡意中还颇为愉快地擦了擦嘴巴,不知道是梦到吃了什么好吃的。
雪绪则负责给伊织研墨。
好在修改的工作量不算大,就算重新誊写也不用再反复斟酌,差不多又花了两刻的时间,两个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以此宣布今夜的工作彻底结束。雪绪将整理完毕的《丹吹夜话·肆》收进随行箱子里,随后伸了个懒腰,与伊织一时无言地互相凝视。
伊织伏在自己的桐木桌板上,毫无形象地打了个滚,发出一种奄奄一息的声音。
她房间角落里放置有一架半人高大小的西洋钟表,是鹤见屋数年前高价从大阪运回的,传闻有大名想要购买,也被鹤见屋婉拒,此刻钟表的指针指向数字5,再过不多时,江户的清晨就要来临。
“鹤见小姐。”雪绪也有些困乏地用左手盖住自己的额头,“我今天,不,应该说是昨天了,见了西霖枫分店的掌柜。”
“西霖枫?啊,那间药房。”
“嗯,更确切地说,是现在跟鹤见家关系密切的药房。”
伊织从鹤见主宅搬出来的原因与西霖枫不无关系。伊织并非鹤见屋的独女,家中有一位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在去年年中的时候成亲了,对象正是西霖枫的小姐。弟弟既然已经成婚,意味着他将全力接起祖上的事业,而未婚的长姐还留住在鹤见主宅,可能会带来不利于他的矛盾摩擦,所以伊织从听到消息开始,就不顾母亲的劝阻,执意搬了出来。
伊织扭头看了一眼雪绪。
“西霖枫有什么财政的问题了?”
雪绪多少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她并不擅长熬夜,平常也是早早就寝的作息——随后起身拿了伊织的茶杯,将微凉的残茶喝干了,又替她续上了热的。
“只是分店有些问题,不算大事,但是,稍微让我有些在意……”
伊织将眼神移开。
“我虽然不出门,有些事情也还算了解,听说西霖枫以前有过与江户武家贿赂事件纠缠的先例。”
“大小姐啊。”雪绪隐秘地瞥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宁宁,随后极为少有地,像是在懊恼什么似的发出喟叹。
“——总觉得,这次快要捉到了。”
像是在害怕捉到的并非自己期待之物,又或者并不敢肯定自己在期待何物,雪绪倚靠在伊织的暖枕上,用左手挡住自己的双眼。
“如果真的跟西霖枫有关怎么办呢,如果跟西霖枫毫无关系怎么办呢。感觉如果再没有个结果,我就快要忘掉为什么了。”
“雪绪……”因为极少见到友人做出这样举动,伊织也尝试着放软语气。
只是,还不等她说些什么,另一个响声止住了她的话语。
是肚子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响声。
雪绪将左手放下来,支起半个身子,难以置信地看向同样震惊的伊织。
鹤见家大小姐的脸逐渐红得仿佛要滴出血。
“天哪……”雪绪害怕把宁宁弄醒,忍住笑手脚并用地爬到伊织的桌板前,而伊织则飞快地用手边的书卷挡住自己的脸。
“刚才那是你肚子饿发出的声音么?是么?是吧!”
伊织痛苦地做着内心挣扎,最后躲在书卷后轻轻点了点头。
“对。稍微有点,饿了。”
雪绪差点沿着整个十八叠的房间滚一圈。
这实在太好笑了。雪绪认识伊织两年多,这是第一次见到吃饭如猫一样的大小姐,因为肚子饿了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听阿久说,昨天你穿了外套要出门,偷偷走到门口了才被侍女拉回来,这两次来见你,你胃口也好了很多,就好像一夜之间,身体突然好起来了。难不成你也是妖怪,到了百夜时期反而活跃了?”
难为情归难为情,伊织听到这样刻意取笑的话还是会反击:“要真是妖怪倒方便了,直接走出去让影祸吃了,不是少给大家添很多麻烦?”
雪绪忍着笑,从随身箱子里取了一方小小的食奁,丢到伊织的桌子上:“原本是宁宁想买的,结果她高估了自己,剩了一半,正好,拿给你垫垫。”
装着的是东町的樱花大福,虽然放了半夜有些失水,闻起来竟然还有香气。
大小姐别扭地扭过头,执意不肯理她。雪绪笑够了之后,凑上来将大福夹起来,哄孩子一样对她说:“乖啦,张嘴,啊——”
伊织气鼓鼓地熬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扭过头吃了下去。
“好啦,再过一会儿到朝五时,我就把宁宁喊起来回家去休息。”
伊织脱口而出:“不如跟我一起休息好了,我让下人再拿被子来。”
雪绪笑嘻嘻地靠回到暖枕上,又用起那种“大小姐你是白痴么”的语气:“你真的不知道还是怎么样啊,鹤见家的老爷和夫人,时不时会在白天来这里看你。”
伊织握着茶杯停了一停。
“有时候鹤见家少当家也会来,你啊,你可是被他们爱着的人。”
“虽然我不是需要被警惕的风流男子,被抓到直接在鹤见小姐处留宿也不好。身份有别,这点你总该也是知道的。”
伊织手里的杯子慢慢没了温度,她慢慢地叹了口气。
“所以啊,你看,我并不是妖怪。”
“嗯?”
“生为萤者,是因影祸之故,从无到有,要重新寻找愿意庇护自己的人。我就算仿佛妖怪一样,多病任性,给周围添了这么多麻烦,终究,还是一直有人爱我的。”
明六时的钟声响了起来。
雪绪推了推睡得迷迷糊糊的宁宁,和鹤见家晨起的下人们打了声招呼,悄悄地从后门离开了。回到自己居住的长屋,雪绪倒在床榻上,回想起伊织吃到樱花大福的时候,又生气又有些开心的表情。
有件事她并没有告诉伊织。
遇到稻荷的时候,稻荷除了托付信件拜托她转交,还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总觉得,丹吹先生有点阴暗。虽然知道他写的是怪谈,阴暗一些也很合理,但是,一直这样不太好吧。是因为只喜欢呆在房子里不出来么?我看过他登在瓦版小报上的回读者信,觉得丹吹先生有点过于压抑自己,多出来走走会好很多。而且,这么好的江户阳光,再不出来看可就看不到了。嘛,当然我身为夜明神这么讲好像也不太对就是了……”
这么好的江户阳光。
雪绪再一次闻到清晨长屋里各家各户在准备早饭时熬小鱼汤的味道,再一次听到小贩叫卖新鲜蛤蜊的声音。她用手挡住眼睛,而透过指缝,依然能看到化为红色的阳光。
什么时候能看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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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四章的时候会做一个目录整理【
以及,感谢阅读w
在东谷山居住的那段时间里,雪绪每个清晨都会比所有人醒得更早,她会赤脚踩过简陋的回廊,有意地绕开会发出吱嘎声的木板,踩过长了青苔的巨大石块,踩过湿润而有些寒凉的草地,朝野松湖奔去。在日出之前,春日能嗅到山间不知名的野花香气,夏日会有不安分的虫鸣,秋季要小心凝了夜露的地面会打滑,冬季能在雪地上看到不知是野兔还是别的什么动物留下的,幼弱的足迹。
她要在赤羽首领以及其余所有人正式醒来之前,在野松湖旁完成晨间沐浴。
为什么今日会梦到东谷山?
虽然是梦中,雪绪却自顾自地产生了疑惑,就在这瞬间,曾与她每日相见的野松湖的幻影,就如泡沫一样自她眼前消散。
在明六时的钟声敲响之际,雪绪睁开了眼睛。
日本桥本石町的时之钟被敲响的时候,比太阳升起的时间还要早。鹿又雪绪并非勤勉的人,唯独在起床这件事上异常严格地约束自己,在清晨的阳光照射进她那九尺二间的小巷长屋前,她已经用昨晚打好的凉水简单擦洗了身体,并一丝不苟地穿好了和服。
江户人都起得很早,雪绪将发带打理好的同时,已经有赶早的小贩在挑着新鲜食材沿街叫卖,她推开窗户丢着阳光伸了个并不雅观的懒腰,楼下相熟的小贩便扯着嗓子笑话她。
“雪绪哦,既然醒了可别没干劲啊。喏,新鲜的蛤蜊和蛏子,江户前现捞的,要不要买点烧高汤啊。”
雪绪将垂下的长发拨到耳后,笑着朝对方大声回应。
“好哟,老规矩,帮我留两份。”
之所以特意叫住雪绪向她推销,是因为住在这片的人们都知道,这姑娘平日是以卖关东煮为生的,到下午,众人工作暂歇,倦意升起,这小丫头就推着自己那辆推车,沿着街道叫卖自制的关东煮了。不过,鹿又雪绪非常爱偷懒,喝了点酒就索性不出摊了也是常态,所以偶尔会被周围的人笑话,是“没干劲的雪绪”。
平常她大都向小贩们买点豆腐和味噌,随意地做粥或者茶泡饭打发早饭,到午饭的时候则将高汤熬好,各色材料一应备全,吃罢午饭再休息一刻,就会推着小车出门“讨生活”。
但这几日她并不用一个人吃早饭。
雪绪提着竹筐,踩着木屐啪哒啪哒下楼,整幢长屋都能闻到各家做早饭溢出来的香气,白天会在长屋屋顶晒太阳的三花猫,此刻也悠哉地在走廊里穿梭,偶尔将头探进纸门微开的人家,可怜可爱地喵喵叫几声,希望能撞到贪玩的小孩丢给它一点小鱼干。
这样的温馨时光不会有几天了。
雪绪心里小小算了一下百夜将至的时间,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就是这样平常的日子,也能看出与往日不同的征兆,与她相熟的农家在她采买的时候,神神秘秘地告诉她地里的作物长势非常不正常,原本应三月才开的樱花,也提前了一个月就开了。
传说中在影祸来临之时,负责维持万物平衡的永暗一族,早早发了各类相关异状的通知,告诉江户子不用太过担心,只是对雪绪而言,她实在不习惯那么久的黑夜。
不过,总该有办法撑得过去。
雪绪买了两块豆腐,两份蛤蜊,稍微奢侈地买了一点新鲜昆布,沿着街道拐了两三道,停在交叉路口处的一件小店,门口的暖帘显然是新制的,摸起来还挺括得很,与普通店家画家纹或者店名的习惯明显不同,这家的暖帘上,用漂亮的线绣了两伞蘑菇。
雪绪伸出手去一掀,惊讶地闻到奇特的香气。
并不是在煮高汤,也不是蒸米饭的味道,而是更鲜明一些,更特别一些,让她一瞬间能回想起东谷山的味道。
蓝色瞳眸的少女宁宁,在小小的烤架前朝雪绪露出笑容:“早上好~刚做的烤菌,要不要尝尝?”
“一大早就开烧烤,真是有够任性。”雪绪将竹框递给她,不轻不重地说了埋怨的话,宁宁吐了吐舌头,一面将框子提到后厨,一面不忘对雪绪加以叮嘱:“现在有些烫,你可以沾着酱吃。而且我有煮汤哦。”
宁宁自己想必是烤好之后直接吃的,但是雪绪留意到桌上有装着调料的小碟,她从膳箱里抽出筷子,蘸了一点品尝。刚好能凸显烤菌的鲜味,又能加重口感的蘸料,是用芥末调了味噌,然后洒了炒好的白芝麻做成的酱。
还不错嘛,比起两周前哭丧着脸询问为什么大家都不爱吃菌,现在已经知道如何加以改进了。
雪绪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笑容,两周前的晚市上,与宁宁初遇的场景,她可是印象深刻。
那日生意不错,天刚刚暗下,便已经卖到只剩下一碗,雪绪熄了车内隐藏的炉子,不再加热剩余的汤汁,随后靠在自己的推车前小小地打了个盹儿,脑内盘算了一下明日要谈的几桩事情,一回神,刚才还在自己摊前吃关东煮的客人已经把钱结在了板凳上,碗和筷子都仓促地往她推车上一搁,像是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落荒而逃。
啊嘞?
雪绪觉察到有什么人来,朝自己左边看去,就和那双天蓝色的眼睛撞个正着。
那少女走在昏暗的街灯下,周身却隐隐有着幽蓝色的光辉,那双眼睛,更是格外奇特的明亮,不经意间看到,可能真会觉得是三途川回返的幽灵。
雪绪也吓了一跳,左手下意识就探入怀中。按到熟悉的刀柄的同时,猛然想起这半年间断断续续知道的,关于百夜影祸的传言。登时,头脑就冷静下来。
这,大概是“萤者”吧。
现在想想把一切不合常理的东西都归类为萤者这个思路有些乱来,但当时雪绪只是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正想给“客人”一个安抚的笑容,对方就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老板娘。”对方声音有些闷闷的,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为什么你的关东煮这么受欢迎,我做的菌大家却看见就跑呢。”
但是随后她声音便开朗起来,大大方方地朝雪绪的推车指了一指。
“肚子有些饿了!能不能给我盛一碗呢?”
那日只剩了萝卜、蒟蒻、一两颗丸子和一枚海带结,雪绪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位客人也许没有钱,却还是笑盈盈地给她盛出来一碗,那孩子尝了一口,突然就露出为难的神色。
“江户人,都只爱用鲣鱼煮的汤做为底料的食物。可是,我觉得,美味并不是只有这一种,来尝尝不同的东西更好啊。”
这孩子自称月咏宁宁。想要在江户城内开间小铺,问及她主打的招牌,她便自豪地发出一个短促清脆的音节:“菌!”
“雪绪!早饭做好了哦。”宁宁托着食盘从后厨跑出来,打断了雪绪的回想。她洋洋得意地给雪绪看她做好的早饭:简单的茶泡饭,汤是意料之中的鲜菇汤,小菜是炸豆腐,还配了一撮自腌的野菜。
两个人一齐将筷子放在虎口,双手合十对着食盘颔首,同时说道:“我开动啦。”两人一起热热闹闹吃起早饭,雪绪一边把她刚烤好的蘑菇蘸着酱料吃掉,一边对宁宁提了一件事。
“宁宁,蛤蜊和蛏子帮我泡在盐水里吐泥,我中午回来做成佃煮。另外,你不是进了新鲜的野山猪肉?昼八时之前把里屋那个包厢收拾出来,我要订一座。”
宁宁初时还没意识到雪绪这番话的意思,但她很快明白过来,蓦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什么什么,这是说,有人要来这里吃饭么?”欣喜之情强烈得能从她脸上揭下来,“可是雪绪你不是说,江户人不惯吃畜肉,所以恐怕很难有生意什么的……”
“凡事总有第一回嘛。”雪绪把自己碗里的山葱偷偷夹出去,理所当然地对对方说,“而且是我来招待客人,你这里清静一些,对我比较方便。”
放着宁宁自己苦思冥想自家小店的第一桩订单上的菜色,雪绪吃罢早饭,将两条油炸豆腐用油纸包起来,兀自出了门。
距离她带着宁宁去跟伊织谈开店的事情已经过了三日,鹤见家行动雷厉风行,伊织答应下来之后,隔日便帮忙找了合适的店面。只不过,可想而知,生意并不好,不如说,根本还没有生意。
一来,宁宁不肯料理水产相关,这在江户城内就已经失了先机,江户人忌讳吃畜类的肉,猪肉一度是在药店里贩售的,江户前打捞上来的新鲜海产,是人们餐桌上最重要的常客,普通庶民常买小鱼干和蛤蜊之类,大户人家则能吃到伊势龙虾和黑鲷这类高级海产。不管怎么说,肚子饿了优先会考虑尝试的食物,还是围绕着海物展开的。
二来,宁宁终究不是人类。
就算永暗神社反复强调百夜期间人类与萤者彼此协调方能生存,对异类的排斥感是天生的,要大家接受宁宁的这间小店,包括接受宁宁,包括接受要有一百日与这些非人共生的事实,也许还需要更长的缓冲期。
雪绪还记得那天送她们离开鹤见别邸时,鹤见家下人有些畏缩的目光。她不由笑了起来,这目光对她而言也很熟悉,雪绪十三岁离开东谷山,回到尾张试图重新开始正常人的生活时,周遭也常见这样的目光。
“总之……”雪绪喃喃自语,“得想办法推一把才行。”
她穿过了三条街道,又拐了个弯过了一座长桥,路上跟町木户的番太郎打了个招呼,走到她此行必经的稻荷神社,雪绪停下了脚步,站在鸟居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这一处与雪绪居住的那片町区氛围截然不同,虽然雪绪并不真的相信神社有神明倾听,还是会为神社里特别的气氛所吸引,古朴的神狐塑像,干干净净的净手水槽,以及风吹过时草丛发出的莎莎的响声,从第一次拜访开始,她就会走进神祠祭拜祈愿。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天总觉得有什么人在看着她。
四处寂然无声。
雪绪每次去书店的时候都会经过这间神社,是以如果预定要来书店,就会提前备一份油炸豆腐,做为给神狐的贡品,这次也不例外,她照常净手,祭拜,祈祷,合眼的时候,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更强烈了。
雪绪猛地回身看了看,只有带着笑意的神狐雕像,静悄悄地蹲踞在神祠前。
大概是精神过敏了吧……
雪绪吸了口气,拍拍衣服上的灰,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今次出行的目的地是巽家的书店。
一年前,伊织被雪绪怂恿着,化名丹吹和夜写了两三本《丹吹夜话》,不知何故大受欢迎,第一本发行了两个月后,收到了热情的读者来信。一开始是直接寄给书店老板,老板找雪绪诉苦说不知该发往何处,托雪绪收去再转交给伊织,伊织的回信则交由雪绪拿去刊发在瓦板小报上。第一封信得到这般待遇后,来信不减反升,尤其不可思议的是,明明伊织的回信大多态度恶劣,却让丹吹先生的人气更加高涨了。
“鹿又姑娘。”走到书店门前,坐在门外藤椅上安闲看书的老板巽勇马便轻轻唤了一声。
巽先生年纪与鹿又相仿,听说他开这间书店并非谋生,纯属兴趣,家里也有闲钱由得他这样胡闹,故而挑选店址时特意选了比较幽静的街道。雪绪喜欢来这里并不仅仅是因为询问丹吹和夜的书,另一方面,这家店由于老板比较懒于经营,租书的宽限期会很长。
出乎很多人意料的一件事是,雪绪非常喜欢读书,但是阅读的速度很慢。如果是别家书店,算给她的租书费要高出一成,但是这边就没有这样的顾虑。雪绪朝勇马打了声招呼,小心地从行囊中取出完好的两册书,交还到对方手上。
“品相保存不错,这次的租金……”对方慢条斯理地说到一半,雪绪已将备好的钱币放在店主身旁的小茶几上,对方看了一眼,也不清点,就起身将其收好。小老板的单片眼镜在阳光照射下,折射出漂亮的光。
“丹吹先生对这次影祸一事有什么想法么?”
雪绪刚想进书店里找找看这次想租借的书,陡然被店主询问了这样的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反问:“巽老板怎么想到要问丹吹先生的意见?”
“这个嘛,因为他写灵异怪奇的东西,也许会对这种事情比较感兴趣。而且,我也是他的读者,稍微有些好奇。”巽老板还是不紧不慢,冷冷淡淡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所谓的“好奇”。
想了想三日前见到伊织时,大小姐不耐烦地把写好的部分又撕破,然后统统堆到角落里,雪绪笑了起来。
“丹吹先生其实对什么都很感兴趣,但是,似乎觉得如果表现出对什么都很感兴趣的样子会被大家说‘没见识’,所以一定要故意表现得一点也不感兴趣。关于影祸百夜,我还没跟他讨论过,不过我想,他已经有几个故事凝在笔尖,只要有个契机就能一口气写下来了。”
“经常跟怪谈打交道的人,看待这种事情角度也跟我们普通人不太一样吧。”
“如果是以怪谈做为依据,那倒不一定。不过如果是以那个人做为依据,倒是可以赞同这句话呢。”
雪绪绕着手指讲完这句话,巽老板像是理解了,又像是并不关心,微笑着点点头,对雪绪说“请随便看”,随后就坐回到自己位置继续看书了。
雪绪往书店内里深处走去,这间书店的装潢相当简单,只是对着排了两排两米高的书架,上面摆着的书大多是出于巽先生自己的喜好挑选的,有一部分与雪绪的口味很合,也有一部分是她完全不会碰的类型。
在她刚准备踮起脚取下位于高处的一本小说,从屋里深处传来一声有些高高在上,但是音色分明十分甜美的呼喝:“小鬼,我肚子饿了。”
雪绪就维持着踮着脚的姿态朝里屋歪了歪头,看到一位分明比她年纪还要小好些的小女孩,揉着眼睛从里屋走出来,身上松松垮垮不成样子地随意披着茶叶沫色的羽织,就好像睡醒之后随便找了件衣服挂在身上意思一下一样。
想着自己怎么也近二十岁了,远不是该被人叫小鬼的年纪,雪绪感到有些好笑,正在想要怎么回话,却看见坐在店门口的巽老板深深叹了口气,面有难色地站了起来。
“灯里,不要在有客人的时候这样啊。”
一贯给人以冷淡印象的巽老板,快步走进内堂,替那个少女把衣服轻轻整理妥帖,还不忘给雪绪一个歉意的笑。雪绪这才反应过来,那声“小鬼”指的是巽老板。
此刻三四种臆测在雪绪脑海里回旋。
情妇?年纪也太小了。妹妹?那称呼也很奇怪啊。而且不知为何,总觉得那女孩身上有什么东西很奇特……
“那边那位客人,你喜欢看情爱小说的话,这本可并不怎么样,是我家这小鬼喜欢的寡淡的品味,要我说,更推荐你拿旁边架子上的另外两本,年代是久远了一些,但是笔力和情节都要比你挑的这本好太多啦。”
被小老板推搡着回去里屋之前,被唤作灯里的少女突然探出头来,对雪绪补了这一句。
“不要不信哦,我看过的书,可比这小鬼写过的字都要多得多。”
“灯里……”小老板无用地挣扎了一下,而雪绪稍微思考了一下,已然明了。
这女孩想必也是萤者。
传闻中,萤者有三类,如果本体是有生命的发光生物,如萤虫如水母,所化萤者名为“浮游”,如果本体是发光器物,如烛台如灯笼,所化萤者名为“灯九十九”,还有一类,是自天然光辉现象而生,如闪电如磷火,所化萤者名为“夜明神”。
宁宁是第一种,而这女孩,怕是灯九十九那一类的吧,如此一说,她身上所有的那种让人感到有些困惑的气质,便也得到解释了。
雪绪挑了原本要看的书,顺手又取下方才灯里推荐的一本,等到小老板收拾完毕,从内屋走出来,雪绪假装没看到他因为尴尬而隐隐有些脸红,和往常一样约定了还书的时间与价格,准备出门时,出于恶作剧的心态,雪绪朝小老板说了这样一句话。
“下次再来,还想请巽老板家那位阅历颇深的小姐,评价一下丹吹先生的书呢。”
看着巽老板一下子被噎住的样子,雪绪感觉租金涨了一成都值得了。
离开巽老板的书店,雪绪行囊里多了两本书,她一面计划起看书的时间,一面想着找机会去跟伊织讲讲刚才发生的事情。随后,她伸出手将快要垂到地面的发带拉起,把散落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
然后,雪绪轻轻吸了口气,向前方那条更繁华、更市井的街道走去。
值得一提的是,她经过的第一间大店,正是鹤见屋。
不过雪绪并非要去这里,而是更前方的沁茶斋,见她走过去,便有殷勤的下人帮忙将暖帘掀开,可见来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真正邀请她相谈的客人,避人耳目地在内房包厢内,只是焦急地露出了半张脸,看到雪绪出现在视野里,便大大松了口气。等雪绪落座之后,对方毫恭恭敬敬地向雪绪递出一份文件,然后小声地说:“针屋,这次这件事情着实有些棘手。”
是也,在某些时候,没干劲的雪绪不再是鹿又雪绪,而是被称作“针屋”的居间人。
雪绪来到江户是两年以前的事情,不到半年,她已经和当地街坊关系好得仿佛自己是个道地江户仔,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仰赖的是她一流的记忆力和情报收集能力,能在第二次见面就叫出别人名字的人,很容易给人留下好感。
而一旦给他人留下了好印象,想要进一步获取信息就变得更方便。
十三岁从尾张开始,雪绪就在不断构建自己的情报网,总会有些时候,有些商户因为信息渠道不畅而陷入困扰,能及时嗅到这类商机,并加以介入解决,既是雪绪自我修行的一部分,也逐渐为她前往江户铺设了道路。
而当她切实身在江户之时,她已经为自己留下了坚固的后援支撑。
今次搓着手与她商谈的这位,是大药房西霖枫分店的掌柜。对方说,去年就订下的一张砂糖的单子,因为清账的时候有所疏漏,等到货物运到,遣人去查问时才知对方已经破产,这批砂糖已经积压了小半个月没办法回转资金……
雪绪翻开文件看了很久,将手腕轻轻一压,示意对方不用说了。
“西霖枫经过的大单子不少,能大到让贵店一时周转不开的程度,我不信事前没有保证金。而且订下这单的商户破产居然能让西霖枫一无所觉,这等说辞实在难以置信。”
掌柜像是早知道瞒不住,但是也实在不好说,眉宇间全是苦笑。他伸手蘸了点茶汤在桌面上轻轻写了个藩字,指给雪绪看,随后跟雪绪说:“进京这样的事,总是难免有这般那般的争斗,浑水是我不该趟,但是纰漏已经下了,如果让本家知道此事,恐怕整个分店连同我本人都将被断臂以自救,这事,不知针屋能否有办法周旋一二。”
藩国为政权争斗,总是会有诸如贿赂贪污这样的事情随之发生,栽赃陷害的时候也需要做类似的形迹,若说西霖枫的分店与某个藩国的政治争斗扯上了关系,对方却失败了,此时也只能临时赶出这么一个粗劣的谎言。
雪绪将手缩回去,慢慢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她看着那个藩字的水迹慢慢干掉,然后静静地问对方。
“积了多少?白砂糖?掌柜的试过推销到哪些地方?其余的药房?”
“是,一时只能先这样做。差不多有半船那么多。”
“掌柜的脑筋未免太不灵活了。”
被雪绪这样批评了一句,对方也只能苦笑。
“毕竟对方也多少猜得出这边为什么这么急……很多时候不好商榷。”
“掌柜的吃过长崎蛋糕么?”
“不……”
“我还在尾张的时候,曾经有人带过大阪的长崎蛋糕给我。那是需要大量砂糖的甜品,只不过,日本缺乏制造纯白砂糖的能力,当时吃过的长崎蛋糕是用黑砂糖制作的,虽然我不知道用白砂糖可以提升蛋糕本身的风味到什么地步,但是不难想象,对一个料理人来说,期待用最好的材料完成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
“就在上个月,大阪的风月堂,虽然不是我吃过的那家,却是我知道的做长崎蛋糕最有名的一家,来江户寻找合适的店址打算开业了。对非常依赖砂糖的风月堂来说,半船砂糖还算可以消耗得掉的范围。跟对方好好交涉,强调自己货物的品质,赶在他们与砂糖问屋交涉之前参与进去,就是有希望的。”
“……您说的这些我也有想过,只是,我想不出对方非要买白砂糖来制作的理由。”
“没有理由就制造理由就可以了。”
雪绪默默地停下不再多说,直到掌柜的将一小布袋压在茶杯下,才伸手取了过来,掂了掂,放到自己怀里。
“幕府的老中非常喜欢甜食,也听说过风月堂的长崎蛋糕,这件事您知道么?制造压力和动力就是了,舆论也好,谣言也好,让对方产生上层可能会对自家产品产生兴趣的联想,然后推动这件事的发生,那么为了被肯定可以进献给老中,消耗多少白砂糖都是存在可能的。”
“另外最大的教训是,如果没有能力收拾好退路,地方藩国愚蠢的争斗请不要轻易陷入。这话原本轮不到我这种身份的人跟您讲,但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这件事您所支付的酬劳远远不够,但是我想这教训对您已经足够了。”
不知为何,雪绪对跟地方藩国权力争斗相关的事情会特别敏感,她严肃地看着对方的脸,然后喝干了自己杯中的茶,说完之后,朝对方鞠躬行礼,走出了门。
针屋这个名字就是建立在无数次这样的交易上而达成的。对针屋来说,从中获取的利益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依存这样的交易获取的信息和人情。普通的债容易还,而人情债不易还,这个微妙的道理,只有在寻获特别的目标时会格外有效。
“说什么想要开始新生活,雪绪,不要骗自己。”离开东谷山那年,赤羽首领的话语又一次浮现在雪绪耳边。
没有骗人,没有说谎,就算目的是假的,但是,也真的是新生活。
雪绪将自己发髻解散,对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伸了个懒腰。
突然就想吃甜的了,早知道刚才应该讨一点白砂糖的优惠……
不过眼下这不重要。
雪绪朝回家的方向默默走了一条街,在过桥的时候,她兴致勃勃地趴在桥边上,低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
“我说,你都跟了我一路了,能不能现身出来跟我好好说说啊。”
在她大声对着河面这样说了之后,过了一小会儿,一名白发点眉的少年,十分不好意思地从躲藏的荞麦店旁走了出来。
这个从稻荷神社起就默默跟着她的少年,将是雪绪认识的第三位萤者。
附注:
明六时: 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卯时,江户时期全天分为十二刻,两小时为一刻,早晨明六时开始,按顺序分别称为明六时、朝五时、昼四时、昼九时、昼八时、夕七时、暮六时、宵五时、夜四时、夜九时、夜八时和晓七时。为了方便江户居民确定时间,幕府在江户设置了九处时之钟,每隔一次就会撞一次,撞钟人会向能听到钟声的町收取管理费和撞钟费。
里长屋,江户时代典型的庶民用房,宽九尺(2.7米),进深两间(3.6米),故也称九尺二间,面积为六叠。
町木户:把江户干线道路按街道隔开的场所。番太郎:町木户的值班人,负责各街道及木户的管理。
老中:江户幕府的职称,直属于将军,负责统筹国政的常设职,本身并不是一个正式的名称,而是约定俗成的尊敬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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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稻荷,因为实在是写进来会影响架构,决定挪到下一章,但是因为确实出场了,所以还是关联了角色
还请见谅w
构想的是一章一章连载一样铺开自家两个妹子的故事的同时跟上企划的进度,所以如果对这篇感兴趣然后去看了之前的部分的话会非常感谢。
三章之后会做一个目录。
那封字迹并不算工整的信递进鹤见屋的时候,掌柜正在为核算上一个季度的账簿对新来的伙计大发雷霆,看到那信封之后,掌柜竟然奇异地闭上了嘴,将之前手头上的事情忘了个干净一般,优先询问起这封信的事。
将信拿进来的新手伙计多少有些害怕被骂,迟疑着说,是一名橙红色长发的姑娘送来的。
对了,她的黄色发带很长。伙计这样补充道。
掌柜没有多问,挥挥手示意他继续回去干活,于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伙计,很快将这事忘掉了。
只是依稀记得,送信来那姑娘笑起来蛮可爱的,不知为何就让人有帮她一把的冲动嘞。
这封信从鹤见屋的正店送到了后堂,又辗转了一路,到了晚上华灯初上,才被正主很是不耐烦地扯开。
不够漂亮的字体印在漂亮的花草纸信封上,写着“鹤见小姐敬启”,有点像还在寺子屋习字的孩子的字,一圈一划有些幼稚,笔尾还荫了一点墨。拆开这信的人歪了歪头,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知是在笑还是在不屑,之后随手将信封丢到一旁的纸堆里。
没错,就在她端坐的位置右侧不到两叠之处,已经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纸稿,有不少是写了一半随后被粗鲁地撕开作废,也有一些是染了多余的墨水于是被人团成一团,总之,仅从这一角光景看来,这写字的人脾气是不太好。
被她拆开的信件内容是这样的。
鹤见小姐敬启
月前一见已过数日,时值春意初回,樱时将至,望能今夜与君一聚。
鹿又
附:会带早点。
鹤见伊织将这封短笺看罢,还不待她将这封信也丢进旁边的纸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地向她表达这个事实——写这封信的人已经来了。
“今天又是什么事啊?”听到掀开帘子的声音,紫色切发的大小姐便很不客气地扭头,用几乎可以算得上呵斥的语气对来人这样说道。
结果与她对上视线的却是完全不认识的人。
水蓝色的明亮眼眸此刻正睁得大大的,像是完全没想到一进门就被人这样不客气地训了一顿,穿着月白色和服的黑发少女露出有些无辜茫然的神色,向前又走了一步。
这不由让伊织也有些尴尬,她无意识地按住自己的茶杯,朝对方微微颔首,但马上又意识到自己才是这房间的主人,刚才的少许尴尬和挫败感化成名为“不满”的利箭,朝从水蓝色少女的身后走出的那人尽情宣泄。
“鹿又雪绪。”确认了紧接着走进房间的确实是与她相识两年有余的损友,伊织一字一字地念出对方的名字,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地要求对方对今晚的状况给个解释。
“啊呀鹤见小姐,今天感觉你精神很好嘛。”回避了伊织方才的问话,名为鹿又雪绪的少女熟门熟路地走进这个房间,随后懒散地坐在了伊织的对面。她橙红色的长发长度刚刚好在她正坐坐下之后轻轻覆在榻榻米上,而原本就长出一大截的黄色发带被她整理到身旁。
“我来介绍一下。”鹿又让那名不认识的女孩子也在旁边坐下,然后带着足以作为武器的,明媚可爱的笑容朝脾气恶劣的鹤见小姐比划,“她叫月咏宁宁。”
连丝毫停顿都没有,她顺畅地说了下去。
“是一名萤者。”
萤者这个词带来的效果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引发了奇特的涟漪,那名叫宁宁的少女听到介绍自己时有些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袖口,刚想解释一下,却被这奇特的气氛滞了一瞬,错失了开口的时机。她求助般地将目光移向坐在自己旁边的雪绪,对方却只执意盯住伊织。
鹤见家的大小姐轻轻扬起下巴,露出一丝自己没有察觉的,有些晦暗的笑容。
“萤者啊……听起来很像我要取材的对象呢。”虽然这样说着,伊织却像是在确认对方身份的同时就对对方丧失了兴趣一样,不再偷偷观察那位并不认识的少女周身散发的蓝色荧光。她伸出手轻轻拍了两下,朝坐在自己对面的雪绪简单说道:“我要吃早饭了。在我吃完之前把要讲的事情讲完。”
此刻屋外已经是满街灯火,在正常人的时间观念里,早饭这个词实在是很不对头。进屋以来一直还未说话的宁宁,不自觉地说了出来:“现在这个时间,怎么也不是早饭吧……”
“是我的早饭。”伊织看着候在门外的侍女将食盘和小桌子送进房间来,并不对自己晨昏颠倒的作息多做解释。
宁宁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江户城在上层别负盛名的鹤见屋,是一家运营高档礼品买卖的献残屋[ 献残屋,江户特有的一种类似当铺的高级礼品买卖商店。],鹤见家育有一子一女,鹤见家的少爷去年已经和同为江户大商家的药坊西霖枫的女儿成亲,但是比少爷年纪还要大一些的鹤见家长女鹤见伊织,已经年过二十依然无人提及她的婚嫁,这等怪事当然是有原因的。
与鹤见家身份不符的上层和下层姑且不论,与之门当户对的店家无人不知,鹤见家的女儿身上有疾。
仿佛被什么恶灵诅咒了一般,鹤见家的大小姐从出生起就一直高烧不退,呼吸困难,一直到一岁半的时候,极偶然的情况下,鹤见家才发现,她只有处在完全不见日光的情况下才能安然无恙。鹤见家的夫人曾经许愿说哪怕用鹤见屋所有珍贵的宝物交换也希望女儿获得健康,最终却对这病无计可施,万般无奈之下,为她修建了一间丝毫不见光的暗室。
二十年来鹤见小姐都在暗室中长大,极少出门,最终养成了这样昼伏夜出的习惯,倒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雪绪看着鹤见伊织拿起了筷子,突然装模做样地轻轻咳了两声,伸手阻止她掀开盖碗。
“由着你把这顿早饭吃完的话,我今天可就白来了。不是说了会给你带点心么?”雪绪扭头朝宁宁抬了抬下巴,对方正怔怔地盯着伊织的食盘看,像是在研究里面的料理,突然被鹿又这般看过来,先自顾自地愣了一下,然后才手忙脚乱地从身后取出一个不大的食盒。
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份份小心地摆上伊织的桌板,宁宁谨慎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以前所未有的严肃和热情加以介绍:“这份是用蘑菇和蔬菜做馅的豆皮包子,这份是茶巾蘑菇鸡蛋,这份是蘑菇切碎做丁和味噌同煮的鲜菇汤。”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闪着蓝色幽光的眼睛一眨一眨,“本来还想打听一下鹤见小姐的喜好,但是雪绪说……”
“我说不要考虑你喜欢吃什么,只要是好吃的你都喜欢,事先给了范围反而缩手缩脚的,所以让她放开手做了。吃吃看?我觉得手艺相当娴熟,如果是处理海鲜水产那类,足以跟八百善[ 八百善,江户高级料理店的代表,在落语中时常出现的茶泡饭要金一两二分一句,便是八百善的一段故事,以此形容其料理的精致及昂贵。]的料理相提并论呢。”说完,雪绪回过身对轻轻拽她袖子的宁宁笑了笑,“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料理水产,只是想夸你一夸。”
“山珍类的料理啊。”伊织眼珠轻轻转了一圈,飞速地瞥了一眼雪绪和宁宁,后者明显地露出有些异样的神情来。那神情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好奇,好奇伊织吃下去的反应。
看起来这位萤者对自己的手艺非常自信。
伊织把那枚精致小巧的豆腐皮包子搛起来看了看,就着室内明亮的灯火,看起来非常诱人,她一时被这个吸引了注意力,专注地吃了起来。与此同时,雪绪微笑着看着贪食的大小姐,慢吞吞地开始讲这几日的见闻。
“这第一桩大事就是,幕府的‘大江户八百八町[ 大江户八百八町,与大坂的八百八桥同样只是个概数,为“有众多街道”之意,这个照明计划也理所当然是杜撰。]夜明计划’已经落实完毕了,各大干道尤其以东海道、中山道和日光街道为重心,架设了充足的长明灯,据说为了灯油的消耗,跟很多藩国做了很久的交涉才调到足够的资源。”
“你在江户与其他藩国斡旋的时候,也趁机做了生意吧。”用袖子掩住嘴巴将豆腐皮包子吃下去,伊织冷淡地指出她这位挚友热衷营利的天性。
雪绪露出在旁人看来因为腼腆而显得可爱的笑容,对友人的话语完全不加否认地点了点头。
“用以前的人情转卖了一批质量相当好的菜籽油[ 菜籽油,是行灯的常用油之一,但是菜籽油就已经不是平民百姓用得起的油了,普通百姓最常用于照明的油是沙丁鱼油。],另外以前滞压的百号蜡烛也顺利出手了,四国地区[ 四国地区的伊予地方以出产优质黄栌树果实而著称,黄栌树果实中提炼的木蜡是是蜡烛的重要原料。]这次可是跟幕府做了一趟大的交易。还有之前纸坊制坏了的那批纸,虽然不堪书写,做灯罩恰恰合适,为他们牵了这个线,也抽了点小钱。”
宁宁看似认真地听着雪绪的话,眼神却定定地看着伊织的食桌,而伊织看似专心地在吃东西,却时不时抬眼看雪绪一眼。
“第二桩事就是,一个月前左右,萤者开始大量地出现在江户的市区,幕府紧急考虑了管理对策,现在大部分新来的‘人们’已经有了落脚处,据说与‘影祸’的平衡有密切联系的永暗神社,近日参拜的人也络绎不绝,听说连将军都曾经偷偷去过了。幕府趁机笼络了一些可以为其所用的萤者,啊,将军在这种时候也显得格外惜命,这样想想有点好笑。”
映射在雪绪眼中的烛火,仿佛在配合她的笑意一样轻轻摇曳。
“你都大大方方带着萤者进我的大门了,与这个相比,将军去参拜这事也算不上稀奇。”伊织用袖子朝宁宁的方向轻轻点了点,然后又低头开始消灭茶巾蘑菇鸡蛋。
茶巾鸡蛋是江户很常见的料理,宁宁做的这份茶巾蘑菇鸡蛋一来是用来煮的高汤加入了鸡肉和蘑菇,二来是洒上了调味用的海苔粉和蘑菇碎,伊织在品尝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从另一个意义来说,大概确实蛮合她的胃口。
“第三桩事呢——”雪绪轻轻打了个哈欠,故意吊人胃口一样顿了一顿,“今早我去了三处书店,问了问《丹吹夜话》的行情。”
“哦?”伊织的语气仿佛对此完全不感兴趣,雪绪却突然两眼放光地一口气说了下去,“老板们都知道我是丹吹和夜的代理啦,有人跟我说丹吹先生这套怪谈笔记意外地受欢迎呢,还问我丹吹先生年龄几何,是否婚配,我只好推脱说对方对成家完全没有意愿,而且性格恶劣脾气糟糕,实在不方便出现在世人眼前才拜托我这样的人代为交涉,还请诸位不要被文字中透露出的那点文雅感欺骗了。”
伊织将筷子重重地按在筷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这下连一直听得云里雾里的宁宁都看得出,鹤见小姐对雪绪这番话十分不高兴。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次收到了《丹吹夜话》这本书的利润,除去雇人誊写的费用,余下来的部分比我想象得多很多,正好是足够开一间小小的料理铺的起始本金。”
伊织将装有鲜汤的小碗慢慢放回到桌板上。
“所以,你觉得这份早点味道如何?”雪绪漫不经心地玩起了自己的头发,好像是不经意提起这个话题似的,“要不要投资给宁宁开店啊。”
将鹿又雪绪和月咏宁宁送出门后,鹤见别邸的仆人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宁宁周身散发的幽蓝色光辉,半是畏惧半是好奇地合上了大门。
虽然说经过半年的口耳相传,百年一次的影祸所带来的影响和异变已经为大多数人所了解,但是亲身与这些非人相处,心理上全然没有抗拒也是不可能的。可能再多些相处时日要好一些,但是眼下,起码上层阶级的人们对这些异类抱有不相往来的隔离态度。
宁宁对此一无所觉。
她推着雪绪空空如也的关东煮小推车,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颇有些兴奋地对雪绪说:“想不到鹤见小姐竟然真的很喜欢那些早点,我还有好多料理想试着做给她尝尝呢。”
说完,她自己又陷入了小小的纠结:“但是,感觉鹤见小姐并不太想资助我啊。”
确实,在雪绪提出那个稍微有些僭越的提议之后,鹤见伊织少见地发起呆来。
她发呆的样子看起来非常阴暗,淡紫色的眼眸会变得毫无光彩,仿佛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连照在她脸上的烛火也变得叵测。看着友人露出这样的表情,雪绪却心无芥蒂地维持着笑容。
“怎么样呢,如果资助的话,宁宁会定期送你没有吃过的神奇料理给你,我也省得要每天来见你一次确认你是不是好好活着,这笔钱也不会让你白出,算是她用厨艺做为抵押,向你申请的借款,百夜漫长,多一个萤者照料,总要让人安心一些。”雪绪也跟着发起呆来,像是在说给对方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轻声呢喃。
“……真是的。”
半晌,伊织将方才放到一边没有吃的自备的“早饭”挪到自己面前,恶狠狠地把稍微有些凉了的茶泡饭送进口中,这个行为让雪绪也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她尝试着提醒对方如果吃多了会肚子痛,却被伊织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没有吃饱。”伊织这样说着,然后将平时轻易不碰,只是作为摆设的茶点也吃掉了。
雪绪更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将超出平时饭量的食物尽数消灭,紫色切发的大小姐斜睨着端坐在她面前的两人,冷冰冰地发了一通脾气。
“你以为我是小孩么?影祸啊百夜啊,这种事情用不着你操心吧。若鹤见家都无法让我活过这长夜,你又能做什么?你在担心百夜会影响到我么?好笑死了,对我而言,过去的二十年,没有一天不是百夜。”
这脾气发得有些突然,一时间房间内外都安静得有些异常。
宁宁夹在两人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雪绪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做出一副“太好了”的表情。
“你再不发脾气我都要以为你生病了,或者是别人假扮的了。好啦,既然这样,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不理会伊织的表情,雪绪拽着宁宁向伊织行礼,“从下周起,宁宁的料理小铺基本打理好之后,我会定期带宁宁来看你的,鹤见小姐。”
雪绪抬起头,朝对方露出完美无缺的诚恳笑容:“有任何事情只管吩咐,愿为效劳,自当竭力。”
回想起刚才这一幕,宁宁有些不明所以地歪了歪脑袋。“雪绪的意思是说,其实真正目的是希望我多去看看她么?”
“嗯,是啊。”
雪绪没有提灯笼,在昏暗的夜色里,橙红色的长发十分显眼,黄色的发带随着她的步伐荡来荡去。
“总觉得……鹤见小姐确实并不需要我去看她吧,我是说,你看,她家很有钱,也有很多人负责照顾她,比我这样的外汉人要好多了……”
“但是呢,你是萤者,这一点,比别的条件要重要得多。”雪绪顿住脚步,将推车从费解的少女手中接过,“就算是你,对影祸这个概念到底意味着什么,也并不是全然了解的吧。”
“嗯,只是突然就有了化为人形的能力……”
“像鹤见那样的家伙,是最容易被盯上的。”
“诶?”
雪绪用手指拨弄起自己的长发,脸上是轻松的笑意:“就算听到的传闻里有一半以上都是谣言,只有这件事是确信的。叫做影祸的那个东西,与其说妖怪呢,或者说成是现象更合适,它在百夜期间会以萤者做为食物,另外,内心缺乏力量的人类,会被影祸影响而失去为人的资格。”
“确实是这样没错啦……”
“所以说啊,鹤见那家伙,是最容易被盯上的。正如她自己所说,过去的二十年人生里没有一天不是长夜,她内心里积压了多少压力呢?虽然身为鹤见家的长女,却不能为自家贡献任何力量,甚至只能仰赖比自己还要年幼的弟弟肩负家族的事业,那家伙应该相当不甘心吧。甚至不去考虑这些,光是二十年没有见过日光,都是足以让人发狂的痛苦了。”
“她弟弟结婚的那天,她非常郑重地跟我说——‘从今日起,我终于可以坦然去死了’,那是怀有相当的觉悟才能说的话,虽然并不想死,但是也认为或许自己死了对周遭更好才会说的话。”
雪绪饶有兴趣地突然凑近了宁宁,细细打量她的容颜,这个举动让宁宁小小吃了一惊,身上的光乍然亮了一瞬。
“只靠我一个人的话,也许是不够的吧,不,肯定不够的。所以想要依赖传闻中能带给人‘光’的萤者,不过如果你不愿意做这样的工作,也没关系,我还可以再去拜托别人。”狡黠地说出欲擒故纵的话语,雪绪这样的表达强烈地激发了宁宁的好胜心,她鼓起嘴巴,像是要做出什么保证一样用力点头:“这个工作可以交给我的,没关系的!”
“而且我也有私心就是了。”
在街角巷口分手之前,雪绪最后说的这句话,让宁宁稍微有些费解,但是她最终决定不去思考了。
橙红色长发,名为鹿又雪绪的少女,在月下露出依然完美无缺,却有些寂寞的笑容。
“与黑暗相比,我更害怕火光,所以,如果能跟萤者打好交道的话,也许也能稍微疗愈我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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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献残屋,江户特有的一种类似当铺的高级礼品买卖商店。
八百善,江户高级料理店的代表,在落语中时常出现的茶泡饭要金一两二分一句,便是八百善的一段故事,以此形容其料理的精致及昂贵。
大江户八百八町,与大坂的八百八桥同样只是个概数,为“有众多街道”之意,这个照明计划也理所当然是杜撰。
菜籽油,是行灯的常用油之一,但是菜籽油就已经不是平民百姓用得起的油了,普通百姓最常用于照明的油是沙丁鱼油。
四国地区的伊予地方以出产优质黄栌树果实而著称,黄栌树果实中提炼的木蜡是是蜡烛的重要原料。
因为是企划文,所以有很多与实际江户时期有所冲突的地方就模糊处理了【
总之,希望能将这个小系列漂亮地完成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