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金术师与弟子
评论:随意!
也是为了一个画面而完成的一篇~
风毫无变化地刮了两百多年,在毫无变化的山崖前制造出空空的回响。有时风里能传来一些不太一样的声音,但渡鸦很早就学会了不去倾听,那是种恶毒的幻觉,对他来说,他见过有人持续地追寻风里的那点不同寻常,然后摔死在塔下陡峭的山崖。
渡鸦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前方,将脚下的一枚石子踢落,他侧耳倾听,等了很久,不知最终在风里听到了什么,满意地合了一下自己的喙,发出呱嗒的声音。
渡鸦是守塔人。
他不知道这个传统来自于何时何地,在断裂的远古文明中,这似乎真的曾经是个传统。他抖了抖斗篷上的雪,安静地坐在塔的入口处。
如果能有一点酒会更好,他回忆起两百年来少有的几次酩酊,那种混乱、狂妄、肮脏却生机勃勃的气息,随着他醉后的怪叫缓释到他全身,包括僵硬的羽翅尖端和锋利的喙。老师有时候会遗忘一些细长颈的瓶子,烟棕色的是呛人的液体,酒红色的会灼伤他,海蓝色的则有奇妙的微甜,可是咽下去就会变成苦味。渡鸦尝试过很多次,失望的次数远远超过惊喜,但就因为尝到过酒的味道,下一次还是会将喙探进老师丢下来的瓶子里。
他想,今天老师在塔里做什么呢?他有点费劲儿地扬起脑袋,灰色的眼眸望向同样灰色的天空,这里卷积的层云与海浪推来的泡沫都是灰色,峭壁上裸露的石头与老师的尖顶帽也同样都是灰色。也许有一些设色层次上的变化,只是渡鸦没有这方面的美学意识。他对一成不变很是习惯,但时间太久了,心里又会有些不满。
当他觉得看腻了那片灰色,他会飞到塔顶,选择一扇他喜欢的窗子,继续向前张望。
从塔红色的窗口望去,视野范围内是一大片白色的雪原,颜色白得让人看一眼就感到冷意渗到骨髓,雪原上干干净净,没有脚印,没有爪痕,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渡鸦曾经在穷极无聊的某个三十年里,固执地以一处堆雪的石头作为观测点进行观察,那一点点雪从未消融。渡鸦有时候会妄想雪原下方有无数冬眠中的小生物,会在某个时刻探出来寻觅食物,但妄想始终都是妄想,那是一片死的雪原。他想,连老师都不如他对那片雪原的了解。
而如果他绕到米黄色的那扇窗子,他能看到前方有如劈断开的巨大峡谷,这峡谷隔断的是一座终年不息的火山,黑色的山脉上时不时有明亮的岩浆缓慢地顺着山体流动,那种沉重的红色让渡鸦兴奋,他总会额外多看几眼那些岩浆逐渐熄灭的样子,然后无趣地等待那些奔腾的岩浆变成不再运动的灰黑色的东西,最后更加无趣地从仿佛劈断的峡谷边缘,被不可抗拒的力量缓慢推下。
渡鸦突然听到塔顶的房间里,似乎又有奇奇怪怪的声音响起,他潇洒地振翅,重新飞回到地面的入口处,一本正经地并拢双腿,坐在塔前高大的石头上。
渡鸦尊称那位老人叫老师,并不是因为老人有教导过他,只不过在渡鸦简单的脑海中,老师似乎是当你面对不知道做过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但是看起来很厉害的人的时候,最合适的称谓。
也可能只是渡鸦觉得老师看起来很老。
两百年来都没有人真的教导过渡鸦,所以渡鸦并不理解,在人类的世界里,老的标志并不是白色的头发。
塔顶奇怪声音逐渐变大了,但是在大到让人感觉有些不妙的时刻,一切又归于寂然。有一个人带着灰色的尖顶帽,有些陈旧但十分干净的及地斗篷,悠闲地出现在塔顶。渡鸦期待地看着老师的身影,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老师低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塔下十米处的门,表情安静,就和那片雪原一样充满了不似人类的平和。
渡鸦也转头看了看那道门。他记性不好,从来搞不清楚那些人类回家离家的规律,但是既然老师看了一眼门,那么想必今天是星回来的日子。
那道门孤零零地伫立在悬崖的边缘,往后退三步就是峭壁。只是一扇门,只有一扇门。
就在这时,渡鸦看到塔前十米处,那幢积灰很久的门被人拧开,少女从门的那一侧来到塔的这边,她身后是凝固的海浪,不可思议的高到一百米左右的巨型海浪,被凝固的瞬间边缘锋利如同刀刃,少女脚下是一只小小的冲浪板,就好像正要被狂暴的海洋压垮的瞬间,她伸手拧开了一道门。
而当她把门阖上的同时,渡鸦听到了恐怖的海浪拍击而下的声音。
幸好幸好。渡鸦恐怖地看了一眼那道门。幸好这门放了五十年,一直没有坏过。
老师在塔顶平静地看着下方,少女则恭敬地对着塔顶行礼。
“我回来了。”她安静地说道,然后随手将冲浪板丢给了渡鸦,自己提着没有被海浪沾湿一丝一毫的红色裙摆,快步地踏上塔楼里那条曲折的螺旋阶梯。
渡鸦拿着那块板子看了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地对着塔顶叫了两声。这是欢迎许久未回的星。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生命,如果排除渡鸦自己的话。
渡鸦喜欢老师在塔顶琢磨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酒当然是其中特别好的那一类。但渡鸦并不喜欢老师。他不能理解老师,老师也从来不去试图让渡鸦理解。他只是在塔顶持续地做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也许是在制造奇怪的药物,又或者只是太安静了,所以制造一些声音。
老师是一位炼金术师。这个词不是凭空出现在渡鸦空空的大脑中的,他之所以知道老师是炼金术师,是因为星是这样告诉他的。
星是炼金术师的弟子,老师是星的老师,所以老师是炼金术师。这不同于人类的归纳逻辑,但渡鸦对此洋洋得意,尾羽翘起。
那是他在做守塔人的第一百五十年的冬日,不过,鉴于塔这里并没有春夏秋冬的变换,总之星说是冬日,就姑且认为是冬日。在那个冬日,老师破天荒地下了塔,那可能也是渡鸦第一次与老师这么近距离的呆在同一个空间,甚至比渡鸦第一次来到这座塔的那年还要近。他焦灼不安地在塔前的空地里渡步,时不时拍打翅膀和喙,那是一种空间被挤压的不愉快,他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在峭壁前长久地凝视灰色的海浪。
如果渡鸦有人类的审美能力,他也许会发现,老师如果排除灰白色的凌乱长发,实际上长了一张英俊男性的脸。他笑起来也许会比春风更容易让别人心折,但老师几乎没有笑过。他只是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灰色,久到渡鸦怀疑老师的瞳孔也要变成灰色的时候,老师动手搭了一道门。
渡鸦在旁边观看,他不觉得自己是老师的仆从,他只是一个守塔人。但当老师搭好了那扇门之后,他心中的焦灼没有丝毫减轻,他警惕地看着那扇门,心里知道一旦门扉开启,从此看了一百年的雪原一百年的火山一百年的孤塔一百年的灰海,一切都会截然不同。
老师普普通通地拧开了门。
在渡鸦的脑子里,如果开门之后里面什么都没有,对他来说才是不正常。但是渡鸦的记忆很短暂,也很模糊,他现在重新回忆,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只知道从此塔里有了一个新的人类,有了一个新的生命。
被那扇门递进来的箩筐里,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星。
有一段时间渡鸦以为自己的生活被这不请自来的擅入者摧毁了,无止境且无道理的啼哭,婴儿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脆弱最不讲道理的生物,虽然渡鸦根本没见过三种以上的生物,他还是这样确认了。他开始频繁地在塔顶上飞行徘徊,只为了能稍微远离一点那种摧毁人精神和意志力的吵闹。渡鸦甚至不能理解老师是如何忍耐下来的。他曾经悬停在那扇红色窗前,向塔里张望,看到的是老师姿势有些僵硬地抱着婴儿轻轻摇晃,身旁是一本摊开的厚重的书籍,用红色的丝绸做了无数个书签标记。虽然老师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渡鸦在窗外幸灾乐祸地笑了,像是看透了这个人埋起来的笨拙。
星在小小的塔楼里长大。老师为星单独开辟了一个房间,是的,是开辟,而不是建造。渡鸦不能走进塔内,但他从窗外凝视,看到星的房间里,天花板是无边无际的星海,深邃得让人怀疑是否一直向上伸出手,就会被那些无情的星辉卷走到宇宙某粒微尘所在的角落,星是老师衣钵的继承者,渡鸦不太理解这些复杂的词,但他最终理解了这件事。他看着这个孩子迷路在幽邃的塔楼阶梯里哇哇大哭,他看着这个孩子在塔顶阳台上堆了小小的雪人,他看着这个孩子徒劳地试图拧开门,看到门后什么都没有时失望地跺脚发脾气,他看着这个孩子被老师授予一本书,而当她手指接触到书的封面,那紫色的丝绒封面上就显现了星的名字。
从此她就是星了。从此渡鸦是星与老师的守塔人。
星在长大,这个过程可以说并不美妙。时间的流逝让人愕然,那个笑容甜美,在塔楼里横冲直撞的小女孩居然只停留了这么短的时间,然后星就成为了星。她也一样经历了青春期的迷茫,惶然,叛逆,也经历了成长的不确定和痛苦,也经历了对老师的否认和质疑。渡鸦始终都在一旁。当星终于跟老师单方面地争吵了一次之后,她学会了使用门,然后她就此离开,渡鸦着急地在老师的窗外反复鸣叫,却不见他下塔。塔的入口处再次被人推开,是七天后,星满脸疲惫地回来。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迷茫,她抱着膝盖坐在自己房间的小角落里,不吃不喝,也不理会渡鸦轻轻地撞击她的窗户。最后她主动敲了老师的房门,两个人聊了三天,星辰和日光交替照过老师的窗帘,星走下了塔楼。
她当时看着渡鸦,露出转瞬即逝的笑容,轻轻抚摸渡鸦的羽翼。
渡鸦发现星的表情竟有那么一点接近老师,他对此不满地挥了挥翅膀。他喜欢更有生气的星。只是,老师也好,星也好,往往都不会按照他希望的那个方向前行。
这样也不坏。星会不定期地离开塔楼,然后在久到渡鸦已经记不清日子的时候突然回来,有时她的门后是长满了钟乳石的溶洞,有时她的门后是深邃神秘的森林,她回来的时候,老师总会等在塔顶,星会向塔顶行礼,而老师微微颔首。
渡鸦则高兴于星带回来的神秘的礼物。
就像这一次他高兴于星带回来的冲浪板,渡鸦反复拨弄着玩了很久,直到他最后做出判断,遗憾自己其实并不能完全正确地使用它。随后他惯性地抬起头,有些愕然地发现今天的云层竟然颜色变得有些不一样,那种堆积不变的朽坏一样的灰色,竟开始有了流动的变化。渡鸦又一次兴奋地挥起翅膀,他飞起来,尽可能贴近天空地飞起来。
有阳光穿破了云层,天穹撕破了巨大的创口,那让渡鸦许久没有感受过的微暖的温度,让他舒服地抖了抖自己的羽毛。渡鸦啧啧地感叹了两声,掉转头想要呼喊星和老师一起看看这景色,然后他看到塔顶阳台上,有红色的沙砾撒在纯澈的白雪上,如此的鲜亮。
老师躺在塔顶的阳台上,面色苍白却平静,他对着致自己于死地的凶手,自己一手栽培的弟子,露出了有些歉意的笑容。他一只手按住星伸入他胸膛的手,轻柔地对弟子小声说了些什么,而星将老师的帽子摘下,放在阳台的另一端,她和老师一起低声地说着同样的句子,渡鸦觉得那似乎是“我很抱歉”。
少女将老师胸膛里的那件东西,那件喷洒了无数血红色的沙砾的东西取了出来,那是一盏晶莹剔透的沙漏,沙漏的一端破了一个小洞,多到让人怀疑这沙漏到底能不能装得下的红色沙砾源源不断地从那个小洞里洒出来,星举起那盏沙漏,着迷地凝视着鲜红的沙砾从她的指间不断流下,她深深地呼气、吸气,好像生了重病一样。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老师,而是蹲下身,轻捷地用手将那些沙砾收拢,白色的雪,红色的沙砾,少女的手指精准地将二者分开。
渡鸦在阳光下一时觉得有些眩晕,可他也不得不赞叹,这颜色真美,真好看。
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她带着老师的那颗沙漏心脏离开了,她再没有使用那扇门,而是毅然踏上东面的雪原,两百年无人踏足的死寂的雪野上,开始出现一枚又一枚小小的脚印。
渡鸦茫然地围绕着塔盘旋,盘旋。最后他落了下来,停在了老师曾经停驻的阳台。
现在只剩下我了。他想。
然后他鸣叫了起来。
文/米琪雅
评论:随意
创作时间比预期长了两倍,反反复复改的部分比一口气写的时间还要长,总之请吃(期待搓手手)
是和以前不太一样的风格!
来归
【岗哨】
老张上班兢兢业业,即使被人开玩笑说:就那荒废的火车站根本没必要每天去看,他也会把脸一板,非常较真地摆手:“那怎么行,国家让我看着,就得每天去看!”
他每日提着钥匙检查根本没人的车站,已经持续一年多。冻得能呵出白气的冬天,响早号的时候天都没亮,靠近火车站的那根旧路灯还发着昏黄的光,挂在路灯杆上的广播音箱断断续续响两声走音的小号。老张偶尔斜着眼睛瞪它,倒也不指望因为这一眼就让声音清亮些。
旧牧坪镇在四年前开始搬迁改造工程。
这里曾是军事基地的生活区,大批随军家属拖家带口来此落地生根,饿了渴了要吃喝,头疼脑热要看病,生了娃娃要上户口上学,几十年人来人往几番拉扯,鼎盛时期也有六七万人定居,把一片飞沙走石的荒漠戈壁,硬生生建成五脏俱全的小城。
但,随着原本的历史任务顺利收尾,加上附近最大的河流改道影响了环境,四年前政府决定让牧坪镇搬迁,和旁边的县城合并。第一年还时不时因为分配方案等弄出点动静,第二年第三年,大家逐渐接受了这件事,高高兴兴地搬去新家新镇。一些念旧的老人家,梗着脖子回忆当年付出多少青春汗水,但被人做思想工作“这是配合国家政策”,也会把烟头默默按灭在发乌的搪瓷烟灰缸里。那不再雪白的缸身周围一行字:为人民服务。
老张年纪大了,早上起来会肩颈疼,他抬起右手压着不对劲的那块肉,顺势朝火车站的方向瞅了一眼。
“诶诶诶!你干啥呢!”
他一声暴喝!小碎步地往前赶,心里还抽空琢磨,咋这个时候有人来?
乌黑的铁门牢牢锁住不再使用的火车站,周围一排围栏有两米高。门前那个人听到老张的声音,放开攥着栏杆的手,慢慢转过身。那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裹在厚厚的粉红色羽绒服里,她像一个被抓个正着的小偷,慢慢高举起双手。定睛一看她手掌五颜六色的,是坠着绒绒球的毛线手套。
“不知道牧坪镇搬了吗?火车站都关了,有啥好看的?大冬天的冷不冷啊?”老张一看小姑娘年纪比自己孙女只大一点,硬邦邦的语气就软了,连着问了三个不相干的问题,脑袋可算打过弯:“你是谁……谁家的小孩啊?来干嘛?”
小姑娘笑起来甜甜的,眼睛弯弯。“我知道,我就是想来看看,报备的材料我都带啦,但是岗哨要晚点才开始办手续,就想拐过来看一下火车站。不冷的,我穿得可暖和了。”
老张脸色又缓和三分:“是出去上学的孩子吗,趁封锁前再看一眼?”
小姑娘轻轻摇头。
老张送她去岗哨旁边的办事处做登记,看她有条不紊地从包里掏出身份证复印件、驾照和介绍信。办事处的文书已经四个月没遇到外人申请登记,翻登记簿还翻了一会儿,他们一起看着小姑娘把冻得写不出字的圆珠笔对着嘴巴“哈”了一下,然后一笔一划写自己的名字:贺小女。
老张在心里想了半天,过去三十年他看过多少孩子在牧坪镇长大,离开,再也没有回来,可这名字他没一点儿印象。
等小姑娘带着通行证开车进了牧坪镇的大门。老张又想起,那介绍信上事由写的访友,担保人写的“赵明松”。
赵明松,赵明松……老张感觉自己记忆是不大好了,赵明松九年前退休,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牧坪镇,听说在温州定居了,孩子几年前考上了大学,成绩特别好,但是前几年好像出了个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来着?
老张念叨着回去要打电话问问儿子,说不定会知道,看着小姑娘开的那辆车在笔直的马路上拐了个弯,消失在路口。老张又担心起来,这孩子看着也不是牧坪镇人,她在这住三天,能住好吗?
【日记】
贺小女自己完全没有这种担忧,她拿着通行证去了牧坪镇的招待所。她很熟练地一个大转,完美地停进了停车位。不过这停车场空荡荡,完美也全无必要。
前台是个敦实的大姐,对居然有人来住招待所感到惊讶,但她立刻想起三天前有人打电话交待,说是当年赵部长女儿的朋友,知道现在牧坪镇没外人,大家也快搬空了,孩子想过来看看,麻烦提前清出一个房间。
贺小女伏在前台的高桌上写自己的名字,前台大姐看着连连夸:“这名字好,这名字好,一看就是家里的小宝贝,真可爱。”贺小女笑着晃了晃脑袋——哪个长辈看了都得夸,多水灵一小姑娘。大姐拾掇的房间在二楼,小女提着行李箱往上走,大姐一开始没留意,瞅了几眼又叫住她:“小姑娘,你这腿怎么了?”
贺小女还是笑:“我没事儿!几年前受过伤,但我走路稳着呢。”
谢完热情的非要帮她提行李的大姐,贺小女把箱子四仰八叉地摊在地面上。现在房间里有暖气,她一进来就被热气熏得脸红。贺小女把坠着绒绒球的手套取下来,暖呼呼的毛线帽子也取下来,最后把羽绒服也脱下来了。她在床上侧躺着,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床,只能看到身体线条的平静起伏,像一只缠满毛线的猫。
她安静地躺了五六分钟,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一种死亡般的寂静从她身上突然生发,好像她在人前的言笑晏晏都是另一个人。她盯着自己的斜前方,对着空气发问:“然后去哪里呢?”
贺小女从背包里取出一本日记本,习惯地摸了摸封面,打开看了起来。
——冬天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那么冷那么黑就能起床,虽然只是努力把昨晚没做完的作业快速几笔搞定。牧坪镇很大,装下我的整个童年,可我转学之前,徒步从东门走到西门,居然只走了一个半小时。原来身体幼小时,对世界的看法真的不一样。
贺小女在来的路上把这本日记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在飞机上看,在火车上看,在喝多了奶茶而睡不着的夜晚翻开看。日记中描绘的旧牧坪镇,在贺小女的脑中早化作一张细细的地图,比如她现在所在的招待所,有人用青涩的笔触画一个圈,旁边记录:XX年X月X日,回家的时候在这里迷路了,被父亲找到时大哭。
她支着枕头坐起来,直视前方。一个六岁的女孩,梳着温柔乖巧的齐耳短发,不发一言地站在她的床边,伸出双手。她犹豫着将那本日记递到女童的手上,对方理所当然地消散在空气中,就像她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房间里。日记本在空气中停滞了一秒,然后轻轻地跌落在有些古旧的红色地毯上。
贺小女想起刚刚在火车站,她好奇地看过去,是因为她看到了一名梳着马尾的少女,少女戴着夏日的太阳帽,蓝色的长裙随风飘起。少女不合时宜地站在寒冷的台阶上,微笑朝她挥舞手中的火车票。如果老张再晚来一分钟,贺小女就会对着那个方向挥手。
她的手指拂过日记本上被摸到有些褪色的名字:赵青芃。
“贺小姐。”赵明松把日记拿给她的时候,脸上表情冷肃得有些吓人,“如果不是这件事,我们两家永远不会认识,不会有交集。”
他不想叫我贺小女。因为这个名字太亲昵了,带着点喜气洋洋的怜爱,更何况这个名字和他女儿的死亡永远绑在了一起。小女微微低着头,执拗地一再表示:“赵叔叔,我想去看看牧坪镇。”她没有特意去看向自己的右侧前方,因为她早已学会如何不表现得异常。在那个方向,身上尽是淋漓血液的赵青芃坐在椅子上看她,眼神无措,好像在为给她添了麻烦而不好意思。
赵明松喉咙动了两下,艰难地同意了。“她如果早点说想回去看看,我早就可以带她回去……”赵明松十分不舍地把日记本交给了小女,忍不住又叮嘱,“请一定要带它回来。”
贺小女点头,脸上是讨人喜爱的笑容:“我带她去看看,再带它回来。”
她不介意对方怎么理解这句话,是代还是带,是她还是它,很重要吗?关于只有她能看到的赵青芃,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便显得无辜到可恶。即使不谈幸存者身上背负了亡者“为什么是你活下来”的诅咒,她也付出了自己的代价。
她连自己是贺小女这件事,都花了很长时间拼凑。
【学校】
牧坪镇靠近东门的位置有一个小区,赵青芃十岁之前都住在这里,因为在牧坪镇的最东侧,还安排了校车每日往返去学校。牧坪镇的学校是打通在一起的,小学的教学楼顺着一道回廊就可以走到初中,初中的教学楼再沿着一条螺旋上升的石阶就可以来到高中,牧坪镇的孩子就在这里上学,可以一直从小学上到高三,再用高考作为跳板离开沙漠的深处。
——我本以为我会在这里高考,我一直期待像学长学姐那样帅气地穿过幽暗的螺旋石阶,好像只是走过那个转角,就会来到成为叛逆大人的世界。离开是这么猝不及防的事情,等我意识到我没有做好准备,牧坪镇已离我如此遥远。
三座打通的教学楼全部锁着门,贺小女沿着围栏看向这些存在了很多年的建筑,周围的设施陆陆续续更新,原本的砖墙变成了欧式围栏,后来又更换为更简洁的款式。小学教学楼的门口曾经有一座笨重的喷泉,青芃的日记里写每次到冬天就坏,四年级的时候终于拆掉变成自由活动小广场。
贺小女走到路边,往来的风都是安静的,没有一辆车经过。已经褪色的校车时间牌耷拉着悬挂在那里,昏迷不醒。赵青芃在日记里写了一件事,小学一年级,校门口出了重大事故,放学的小孩子被经过的轿车卷到了轮胎下,接他回家的妈妈亲眼看到自己孩子的血液和脑浆喷洒了一地。这件事之后,牧坪镇学校门前的街道在上下学时间段禁止其他机动车通行。
贺小女将目光投向这条曾经带走性命的街道。她往前踏了一步,感觉不存在的粉雪在她脚下松软的彼此摩擦。她看到两名少女躺在地面,在牧坪镇发灰的马路上,血液鲜红,散发夏日才有的腥臭。她耳朵里填塞了来回震荡的轰鸣,那是刹车片仓促的尖叫和锁死在胸口的求救混合的臆响。右腿打过钢钉的位置开始幻痛,她吸了一口气,食指对着虚空转圈,模拟螺丝拧动的轨迹,一圈两圈三圈,叮,一根不存在的钉子被她起了出来。她熟练地安抚着自己的大脑,没事没事,早就不痛了。惯性地扯动笑容,抬起头,街道上只剩下赵青芃的尸体,对方眼球缓慢转动,和贺小女视线相交,然后她翕动嘴唇。
——下雪了。
贺小女抬头,真的,鹅毛一样的雪,纷纷扬扬。贺小女成长在南方,根据父母的说法,她从未见过落雪,作为贺小女应该感到惊奇而快乐吧,可她这么平静,就像已经在生命里看过千千万万次。她像查验代码bug一样分析自己的想法,那些因没有见过而产生的憧憬,是否是文化中被附加的预期,真正一无所知的人,只会对未知不分真伪地全盘接纳。
贺小女每次看到日记里那段事故的描述都会感到疼痛,这种疼痛是因为赵青芃在书写时也因生命的脆弱而疼痛,还是贺小女被触发了记忆的开关而共鸣,她无从得知。
那场事故同她过往21年的记忆一起从身体里清除了。她醒来的时候,疼痛如潮水周而复始在体内循环,她想要忍耐,却不知道为何忍耐,她对着雪白的天花板小声啜泣,直到有人冲进来检查,然后很多张她根本不记得的面孔交替来到她面前,他们自称是她的父母,她的挚友,她的医生。
然后她问:那么,我是谁?
【游乐园A】
雪越下越大了,贺小女一直没弄明白下雪要不要打伞,但她摸了摸帽子,发现晶莹的雪花没有融化,于是任由自己被大雪落满一身。
从学校走到游乐场要走一段时间,她把围在脖颈的柔软围巾往脸颊拉高,侧过头,赵青芃无声地走在她的右前方。赵青芃看起来是高中生,穿着灰青色的校服,袖子灌满了风,她的脚步有十二分期待,仿佛随时可以跑起来。
我永远想不起来自己高中时候是什么样子了。贺小女平静地接受被记忆流放的事实。确认她因脑挫裂伤失忆后,父母虽然担忧,这种担忧又被女儿苏醒的喜悦穿插打散——所有医生都会告诉家属,昏迷四个月以上的植物人清醒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与变成活死人相比,只是失忆已经是天大的运气。
不能说“只是”,毕竟她身上有极为可怕的骨折、撕裂、挫伤、失血,但她活下来了。
在另一个女孩当场死亡的映衬下。
贺小女忍不住再次看向赵青芃。她遗忘了所有的事情,可是她如此强烈,如此清晰地记住了赵青芃的脸。因为这是她苏醒之后唯一记住的面容,她一度以为自己才是赵青芃。
这件事很快变成了父母心头的一朵阴云。
一开始谁也没发现,毕竟关于那场事故的任何信息,大家都小心谨慎地不提及,直到有一天来陪护的母亲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她们两人的证件照,也许是之前接受采访的时候母亲保存下来的,贺小女很随意地指向其中一张,问母亲:“和我一起受伤的这个女孩,她怎么样了?”
母亲的表情变得奇异,她仔细地看着贺小女手指所指的位置,再看着她,对她说:“乖小女,这张照片,是你啊。”
贺小女不能清晰地回想当时的心境,因为每一次事后反刍只不过是在自行演绎她想要的结果。彼时她被虚无的幻痛和耳鸣折磨,可母亲的这句话让她在心的深处推开了一道门,一种大梦初醒的恍然,喧嚣和疼痛也要为恍然退却片刻。原来这才是我啊,那么在我脑中唯一记住的那张脸,她是谁呢?
就从那一刻起,赵青芃开始出现在她的身旁。各个不同年龄时期的赵青芃,在无人知晓的空气里,沉默、羞涩,像一个幽灵。或者,她就是幽灵。
贺小女短促地笑出了声,“哈”的呵出了大量白气。赵青芃转过身对她指指已经荒芜的游乐园,而后手撑着围栏,轻巧地翻了进去。
这座游乐园在赵青芃的笔下,是她儿时的无上乐土,她写第一次在游乐园坐到旋转木马时有多惊艳快乐,“只想在木马上坐满一百圈,但爸爸妈妈不会允许我这么任性,因为还有别的小朋友眼巴巴等着”。游乐园起初半边都是梨树,另外半边搬来两座滑滑梯和小隧道,对没有娱乐的小镇孩子们也够用。后来,也许是领导的小孩到了向往游乐园的年纪,他们沿着游乐园周围建了一圈铁轨,购买了一台会呜呜鸣叫的红皮小火车,每次开放的时候鸣钟三下,小火车就慢腾腾又气势汹汹地绕着游乐园开一圈,轨道上留下一长串小朋友莫名其妙的惊声尖叫。
有了小火车,旋转木马、跷跷板、蹦床、海洋球乐园、八爪鱼旋转机等等小朋友的幻梦制造装备,陆陆续续都搬进了这里。梨树沉默着一步步忍让,又一棵棵被移走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妄想出来的千树梨花落晚风,轻易被快乐的记忆覆盖”。但器械会坏,孩子会长大,最早在游乐园欢笑玩乐的小孩子们上完小学、初中、高中,离开了,而更晚的那一批小孩又不再被这些设备吸引,于是蹦床破了大洞也没有人修理,旋转木马的启动亭常年关闭,海洋球乐园大门紧锁,小火车再也没有启动。
赵青芃确认要跟随父亲转学去温州的那年,她开始频繁地来这里。她不再看那些儿时曾钟情无比的设施,好像多看一眼就会生出哀伤的不忍。她最喜欢来到一个以前不怎么踏足的角落,那里陈列着牧坪镇军事基地淘汰下来的废弃装甲车。
——我到这时才发现,这架装甲车居然不是模型,因为它的驾驶舱可以打开。我小心翼翼地从顶盖跳下去,里面的空间非常狭窄,充满尘土呛人的味道,还能看到一些积年陈腐的落叶和碎裂的蛛网。这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空间,在这片黑暗里很安心。
贺小女本以为这里的设施会原样转移去新牧坪镇,当她看到和日记记述一模一样的装甲车,有些吃惊。她很努力地踩在履带上爬到车顶,用力抬起更加难以打开的顶盖,看到了时间停滞的落叶和蛛网,现在还有簌簌的雪花,不为所动地下坠。她一样小心翼翼地下到驾驶舱,看到无法使用的操纵杆和踏板,还有可以让整个人靠躺着的座椅。她放松了身体靠过去,没有关上的顶盖正对着她的头,让她能看到一小块圆圆的阴云,浓郁得像是在发脾气。
雪花吹起,雪花飘落,雪花点点在她眉心。
【游乐园B】
这座游乐园所有陈旧的古老的半坏不坏的设备,都留在了原地,它们被牧坪镇抛弃了。贺小女想起她努力复健的这一年半,她去看了“贺小女”以前很喜爱的玩具总动员系列动画,每一个玩具在主人搬家的时候都渴望一起跟过去,但只有最被重视的那个丢失了,才有被多问一句进而寻找的资格。
新牧坪镇会有自己崭新的红皮小火车,他们会和合并县的小孩一起自由自在的嬉闹,那是属于他们的故事。贺小女来到旧牧坪镇俯瞰赵青芃的童年,但她付出了数倍的精力,试图重塑贺小女的人生。
赵青芃有写日记的习惯,贺小女没有。父母找出从小到大珍藏的宝物,给她絮絮地念叨小女是个多么乖巧可爱的孩子,很会撒娇,又甜又软,家里有多少三好学生的奖状,曾穿着什么衣服在晚会上表演,初中被小男生写情书,害羞地带回家立刻被发现,备战高考的时候赶上叛逆期,和父母吵架,短暂地离家出走又飞快被找回,喜欢吃的饭店关门了还偷偷在被子里哭……她一件件听完看完,翻看自己高中初中小学的笔记本,陌生的笔迹,陌生的故事,又询问了很多应是自己朋友的人,摸索着找到贺小女在用的社交平台账号,每一条动态每一条记录她都看了。
她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她唯独对赵青芃的脸记得极熟。她见过形形色色的赵青芃,在她身边,或坐或站,有时候默默流泪,有时露出笑容,她一旦尝试接触她,对方就如朝露,在恍神的瞬间消失不见,只剩她掌心一点凉意,让她坚定一切不过是幻觉。
会不会贺小女和赵青芃是好朋友呢?贺小女曾这样思考,但双方的家庭都予以否认。两个人在同一所大学,但不是同一个班级,也不是同一个院系,在此之前各自的家人朋友都从未听说另一个人的名字。贺小女去查了三年的排课表,只有一次的礼堂大课是重叠的。
那个不幸的夜晚,赵青芃和贺小女一起等待在那个酒驾者冲向的站台,千真万确,只是偶然。
与她面谈的医生分析,或许是因为贺小女在车祸这件极具冲击力的事故发生时,看到的最后一眼的景象是赵青芃的脸。他确认过贺小女的精神状态后,给她看了当时的事故监控录像。在车失控冲过来的瞬间,赵青芃用力地试图推开贺小女,贺小女仓促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刺耳的刹车声。有人闭上了眼睛。
贺小女与赵青芃素不相识。这件事奇妙地梗在贺小女的心里,让她像吃了巨大鹅卵石的饥饿蟒蛇。这样和她命运交融的人,怎么会是陌路。她发疯一样地收集赵青芃的一切,寻找赵青芃的社交账号,寻找赵青芃的生活痕迹,询问她的过往,她的回忆。贺小女觉得赵青芃活在她的呼吸里,如果还有人能更真切地感知赵青芃,那只能是贺小女。
赵青芃的脸挡住顶盖那片圆圆的阴云,她好奇地看着躺在下方的贺小女,像雪花一样轻盈地飘进驾驶舱,她和贺小女额头顶着额头,互相在彼此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贺小女对着赵青芃轻轻呵气,白色的雾不受阻隔地飘到上空消失。
从游乐园离开前,贺小女顺着小火车的轨道绕着整个游乐园走了一圈,积雪、落叶、偶尔还有薄薄的一层冰。她踩在细小的枕木上,脚底传来空洞的触感。在一棵油松下,她们捡到了一本小学生的习题册,看页码旁边的日期,它无知无觉地在这荒芜乐园里呆了五年。贺小女看向赵青芃:“要带走吗?”
赵青芃摇摇头,于是两个人把它放回原处,继续踩着空洞的枕木离开。也许她真正希望留下的是她自己的日记,贺小女想,但是这不行,因为她答应了赵叔叔,要把带来的一切还回去。
【电话】
中午在牧坪镇的食堂吃饭,食堂里还有二十多个人,众人小声地交谈着,有种安心快乐的气氛。今天提供的简餐是宫保鸡丁、蒜蓉菠菜和孜然羊肉,一份盛惠15元,旁边的大锅里还有免费的紫菜汤。贺小女端起餐盘在靠近落地窗的桌子上吃得很香,她的手机适时响起铃声,她看到来电名称,脸上熟练地露出笑容。
“乖小女,到了吗?还好吗?吃的喝的都适应吗?我好担心啊一定很冷吧……”一接通手机,妈妈的絮絮叨叨就快速流进耳朵里,小女笑嘻嘻地一一给她回应,熟练地安抚她的心,说着都好都好,就呆几天,很快就回。她能察觉到母亲对她执意来此抱有不安,但对方不想尝试解开心里的疑惑,因为那不但对现实毫无帮助,也许还会让曾经存在的裂痕更加险恶。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在触及更深层面的对话前转换方向,她还是那个很会撒娇的小女孩,而妈妈还是那个儿行千里始终担忧的母亲,三四分钟后,对话似乎陷入了尴尬的空白,贺小女意料之中地听到对面说,“妈妈就不打扰你了”,她轻轻笑着摇头,然后回答她:“这怎么是打扰呢,跟妈妈讲话我最开心了。”
贺小女不知自己过去和母亲的相处模式,她感觉到彼此的地位与通常家庭不同,母亲变成了那个紧抓着一切不放需要被安抚的对象,而她拥有了至高的权柄,因为她的父母比她更害怕重新建立的关系毁灭。
她看向落地窗反射的倒影,看赵青芃坐在她对面小口地喝紫菜汤。贺小女刚醒的时候,她长期发呆,经常睡觉,偶尔思考一下自己是谁,她也会这样看着窗外,不知道在看风景,还是在看别的什么。母亲最喜欢坐在她床边给她讲,取这个名字曾经让他们家吃了多少苦,好多人说万一你们再生一个,大女儿的名字不是很奇怪吗?爸爸妈妈就要一方面感谢对方的好意一方面坚定地说,不会再生啦,小女就是我们唯一的孩子。贺是一个喜气洋洋的姓,贺小女这个名字,是父母的爱。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把秋月梨削成一块块在盘子里码好,如果小女想吃,就会殷勤地喂到她嘴边。
“可是妈妈,你真的确定活下来的是贺小女吗?”面色苍白的少女很少反驳大人讲述给她的事情,她大部分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但那天不知道是什么冲动让她讲出口。“说不定其实我才是赵青芃,而死去的是贺小女呢……”母亲愣住了,秋月梨裹挟着可爱的银色水果叉翻滚到了病床下。母亲的脸色涨红了,像是想挥手给她一耳光的同时羞恼痛苦于自己竟然有这样的想法。病房门口有推门离开的声音,贺小女后来知道,那是赵青芃的妈妈,那天特意来医院探望她。
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赵青芃的妈妈,即使她出院后百折不挠地尝试拜访,最终松口同意见她的也只有赵明松。那位女儿死去的母亲因为无意间听到的这句话,心瓦解成拼不回的碎片,这使她再也,再也,再也不能忍受看到贺小女。
对不起。贺小女的手指触到落地窗的玻璃上,指尖凉凉。她不想伤害任何人。她只是想在一片白色的空茫里,寻找一点自己可以抓住的东西。
在她对面,赵青芃静静地看着她。
贺小女让自己深深地吸一口气,再吐出来,至少这段记忆她会一直记下去,直到自己记不住的那天。这看起来是废话,但她真心诚意,即使是伤痛,也真的存在过,那是她被拦腰砍断之后长出的新的年轮,是她的身体,她的血肉。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决定等雪小一点,开车去雅努它湖的旧址。
【雅努它湖】
她提出学开车的时候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他们固执地认为贺小女对机动车产生了PTSD,不知何时会发生的车祸成为心里永久的恐惧。
贺小女再三重申自己对开车毫无阴影,终于还是说服了父母,因为她出院之后表现得如此积极,如此正常,除了在赵青芃的事情上纠缠不休(说来讽刺,她之所以想要学开车,正是为了来牧坪镇),她似乎已经成为了过去的自己,可惜她没办法和记忆一一对照打钩,看今天的日常表演能不能满分。
和甜美宜人的贺小女相比,赵青芃是人群中会被忽视的那一个,她不喜欢社交,没有保存毕业时大家哭着互相交换的纪念册,大概也没有几个人找她写——与之相反贺小女的书架上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三大本,即使高考那年这件事已经变得无聊——赵青芃的微博粉丝数不满10人,四年的原创内容不超过30条,她所有的表达热情都用在写日记上。透过她的文字,贺小女能看到那个把自己藏起来的女孩,会为不需要社交松一口气,又偶尔感到有些寂寞,觉得是不是人都应该有非常贴心的亲密朋友,又觉得总应该有人像自己一样,“那也没什么不好。”
贺小女看到笔直的柏油路前方出现曾经的大广告牌,上面嚣张地写着“沙漠绝景美丽湖泊神女之眼雅努它湖”,然后下方的小字写“住宿接待就餐请联系139XXXXXXXX”,她看了看坐在副驾驶的赵青芃,赵青芃老老实实系好了安全带,把头抵在窗户上闭着眼睛,好像有点晕车。
雅努它湖是突然消失的,它曾经是牧坪镇旁边最吸引外人的旅游景点,这个湖泊有着细软的白色沙滩,大片美丽的芦苇和清澈广阔的湖水。在它被开发起来之前,赵青芃就被父母妥帖地放在儿童推车里带到这里游玩,她用一只陶瓷汤勺尝到鱼汤,鲜掉舌头。父亲洋洋得意地说,啥也没放,就放了点盐,是这里的水好鱼也鲜。
湖水消失后,专家开了两三次会讨论雅努它湖的消失和河流改道的关系,或者跟越演越烈的极端气候也有关联,又或者因为此地地质情况复杂,又或者受到附近的工厂区扩张的影响,最后也没有得出更有价值的结论。总之它消失了,白色的沙滩依旧细软,夏日的阳光依然明媚,湖水不见了,于是游客也不见了。
牧坪镇的搬迁与这件事或许有关,如今无从证实。赵青芃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非常遗憾,她在日记里写:好想回去看看雅努它湖,即使它已经消失了,但我知道它存在过。她也许曾经和父母隐晦地提到想要回去,也许是她太过于习惯不去要求,这份小小的想念始终被延后,手头总有更需要去做的事,直到她无法回来。
贺小女把车停在一棵孤独的白杨旁边。她畏寒地把耳朵往帽子里掖了掖,又看了看天空。雪在下午已经停了,此处的云层像被梳子犁了一遍,打散成一绺一绺的曲线,露出的天空是灰度很高的蓝。此时接近黄昏,太阳像沉重的蛋黄,躲在碎散的云后逸出一点冷冷的辉光。
湖水消失之后,这里长出了无边无际的白色芦苇,寒风吹过,它们发出窸窣的声响,在窃窃私语“有人回来了”“是谁是谁”“是赵青芃”。贺小女为自己匮乏的想象力感到惭愧,心想若是赵青芃,可能对芦苇的八卦有更生动细致的描绘。
她看过很多雅努它湖是5A景区时期的照片,虽然知道有摄影技巧的加成,她也必须承认那确实是沙漠中的一处盛景:倒卧在湖水中的古老树木,在浅滩里自由嬉戏的寸许小鱼,如同海潮一样规律起伏的波浪,却不会带来海水的腥气,宽厚地接纳投入她怀抱的所有人。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活了下来,而赵青芃死去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雅努它湖消失了。她原以为有很多东西永世不变,但一座城可以转移,一片湖可以消失,她无法不将此视为某种命运的隐喻,她甚至说不出自己来到此地究竟想要追求何物。自己来这里只是因为赵青芃想要回来,现在她来了,她看到了,她要如何回到过去,如何回到贺小女的日日夜夜。
“赵青芃。”她低低地喊了一声,嗓子有些发紧,“赵青芃!”
她抬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我带你回来了。”
贺小女站在无际的芦苇边缘,身前是苍茫的白,身后是阴郁的灰,而她是一颗粉色的逗点,生机无限,却与此地格格不入。她犹豫着往前,赵青芃突然抬起头,用力将她推开。
就像那个不在她记忆里出现的夜晚。
那个混乱的夏夜,贺小女为了赶另一个校区的活动,在偏僻的站台等车,而赵青芃比她先来五分钟,坐在长椅上,借着广告牌的灯光看书。两个人并没有站得很近。贺小女在打电话,她在站台轻快地走来走去,然后好像发现了什么,挂了电话之后向赵青芃搭话。也许坐着让她感觉到压力,赵青芃将书本收起站了起来。那本后来泡在血泊里的书包了书皮,所以无从得知到底是哪本书,赵明松也始终没有同意拿给贺小女看,这将是她永远不会知道的秘密。从命运的这一刻才初次相遇的两人,也许都露出相似的笑容。下一个瞬间,那辆因酒精而癫狂的跑车将死亡送到了。
不,不要。贺小女哀求地看着赵青芃。这怎么可能呢?赵青芃已经死去了,赵青芃只是存在于贺小女大脑的幻觉,人类的大脑是多么神秘,可以凭空制造这么栩栩如生的细节,让她自己都臣服于自己的想象。可她的身体向后方摔倒,是一种明白无误的拒绝。
“别走……”贺小女喃喃自语,她的眼睛刺痛,汹涌的眼泪让她溺水,只能不知所措地喊那个名字,“赵青芃!求求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我已经没有来处,我之所以为贺小女的一切全部崩解离去,只剩下你的姓名是我昔日的锚点,你却要在你最爱的故乡,兀自踏上归途吗!
如果贺小女是对的,如果科学不能解释雅努它湖为什么消失,也许她真的已经死去,而被抽出了灵魂送到她身体里一百次复活的,是再也无法回到牧坪镇的赵青芃,如果她们那天没有在站台对话,如果她们没有相遇,如果她们没有死。
如果命运给她们一个全新的起点,在21岁那年闷热潮湿的夏夜。她们或许会成为朋友,会相约一起来到牧坪镇,在即将永远关闭的六个月前,一起看三座连锁的教学楼,看被抛弃的游乐园,看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白色芦苇。
那样很好,可真实是不会被篡改的绝对。
此刻,她只能失去她。
赵青芃不发一言地露出满足的笑容。她转身向芦苇深处走去,越走越快,无边无际的芦苇,霎那间化作千百万只白鸟,汇聚成不可抗拒的汹涌羽潮,让贺小女眼前的一切都模糊在白色的光带,它们鸣叫着围住贺小女,一圈又一圈,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贺小女的幻痛从右腿扩散到全身,耳朵里是嘈杂的鸟鸣,还有无数声音叠在一起吟诵:“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我行其野,芃芃其麦,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赵青芃是唯一逆行的光,她自由自在地穿过风的潮汐,在没有人能看到的晚霞的尽头,在依然清澈广阔的雅努它湖水里,平静地沉了下去。
文/米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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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在河流中露出修长的腰,她像一条长长的鱼,在清澈的河水中翻转了身体。
楚仰起头,看向更远处的山峦,看浓缩的四季如颜料一般从夕晖的缺口里漏下,整座山巅的命运随着他们的到来摇摆不定。粗暴的白雪骤然落下,他抖掉衣襟上的寒意,在祸的注视下开始生火。祸赤着脚踩在灰色的鹅卵石上,有苍绿的苔草在她踏过的石头上生长,她斜靠在楚铺好的软垫上,打了个巨大的哈欠,露出苍白的小小的虎牙。
楚打开行囊,取出腌渍的肉干递给祸,祸细细咀嚼起来。在干燥的松烟味中,他看到地面有米粒大小的红花顶开了薄雪。
只要他们离开,这座错乱的森林就会恢复原状。楚刀刻般的唇紧闭,如不动地藏,固执的下颌被火光投来的阴影反复勾勒。
他们在此世曾前行很多年。
祸原本的来历而今已无人知晓,只有楚的脑海深处存有淡薄的记忆。少女生下来就有浓密的黑发和牙齿,她被娩下的同时发出响亮的啼哭声,在不祥的哭声里,她虚弱的生母挂着幸福的笑容死去,错愕的稳婆手上还滴落着腥臭的血液,就在众人的目光中发了疯。婴儿哭累了,将小指伸到自己的口中,吐出了泡泡。当夜,她出生的小城被百年不遇的地震袭击,楚在瓦砾和尘土间掀开烧焦的梁柱,这婴儿被襁褓裹得严严实实,皱着鼻子咳嗽,没有丝毫受伤的迹象。
楚是受老师之托才赶到了这座小城。老师讲述过的往事里,很多触不到的岁月便着落在这里烟青色的天空和水墨一样聚散的鹤群。老师在观星台看了很久,在楚要出城的那一刻握住了他的手臂。
你止语吧。老师这样告诉他。在他试图领会老师意图的时候,夏雨倾盆而至。
楚看过很多的星星,他相信人与尘世的命运彼此关联,而星星的光辉会指引他察觉到一些往往被凡人忽略的暗示。他的老师曾带着欣慰的笑意,看自己最自豪的学生短短数年就读透积攒了半生的书籍。老师教导他理解星与万物的连接,面孔与掌纹之间的差异,烧裂的龟甲昭告的未来和悬浮的茶梗可能的寓意。所以他见到祸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老师希望他找到的人。
楚凝视着婴儿,她睁开了眼睛。楚从她透亮的眼眸里看到了日升月落,看到了纤薄的雾和锋利的浪,看到了茫茫红尘上古蛮荒,看到了如晦风雨中比夜更浓更沉的黑。他张了张口,从这一刻开始,再也没有说话。
楚记得自己在古籍中看到过的记载,也记得老师忧伤的叹息和宁愿焚毁也不给他看到的信笺。楚相信老师是希望他能挽救那位精疲力竭的母亲,他隐隐猜测到老师与那兼任了女性和母亲两大圣洁之职的女子之间缠绕的过往,但他来得太晚了,当老师在观星台上看到星辉闪烁,知晓使知晓本身成为罪恶。
楚自愿成为这孩子的庇佑者、监视者和引导者。
祸从诞生之日起就生活在突发的意外和灾难的旋涡中,但她茫然无知,懵懂间成就无法赎罪的天真邪恶,她对着虚空咯咯笑起来,门外的街道就会扬起让人咳嗽的灰雾,她因饥饿发出细弱的哭泣,三里外断流的干涸河道会因容纳不了突增而至的浊流泛滥成灾。
楚默默地尝试照料这个孩子。纵然这孩子并不寻常。
他闭口不言,用高明的占测术数换取粮食,煮出表面会泛起一层油皮的米粥,再吹到恰当的温度,一口口喂给小小的女婴。他雇用过朴素的乳娘,也比划着询问过照料婴儿的注意事项。他不能算十分细心,即使他已经竭力做到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但总有些地方有所疏漏。可是祸平安无恙地成长了起来。她是不祥的化身,也许正因如此,不祥本身不会莅临于她身侧,而是用旁人的病痛灾劫,奉献给她做此世的妆点。
在牧草长到一人高的褐秋时节,楚带着已经五岁的祸在草原中穿行。夕阳将颓,原本黯淡的紫色云彩蓦然涣散成朦胧的霞光,因祸强硬地直视那角天空,落日如同戳破的蛋黄,无力地向西拖行。楚将刚刚燃起的火把用力固定,将火种小心藏好,以保证接下来的行程不会缺失光与热这至关重要的两物,他突然察觉到周围的异样,他听到风里闷钝的脚步,嗅到草间烈烈的腥臭,他回过身,一直在他身边的女孩已经消失不见。
楚抚摸着自己左手的指节,用头发作为媒介掐算祸的去向。当他顺着胸口剧烈的心音走到祸的跟前,女孩正坐在血泊中,用软软的小手从已死的巨狼怀里摸出还在微微跳动的心脏,她的脸溅上了巨狼浓稠的血,黑红相间的污渍,衬得她的脸莹白如月。而楚走到她的跟前,将她拥进怀里,让她不要看到不远处被狼群吃得七零八落的行商队的尸体。
祸平日里并没有能说话的对象,因为楚从不开口,可祸很喜爱问他问题,仿佛只要对他问出口,就已经从另一个层面得到了答案。
“究竟是因吾之故,他们才遭遇了不幸。还是因为他们遭遇了不幸,才导致吾来此地?”祸虽然才五岁,可是已经有了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自觉。她出生的时候引发的乱象因为小城的覆灭而不为人知,之后又有楚为她小心谨慎做众多打算,但祸知道自己与他人不同。她似乎并不以此感到苦恼,只是想要更了解一点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楚用随身携带的柔软手帕擦拭祸的脸庞,他摸了摸祸的头发,祸则注视着他,她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能知道楚想要传达的话,她盯着楚看了很久,就像在合计怎样能更快地杀了他,然后她的目光开始涣散,楚听到数十里外暴躁的狼群齐齐对着微蓝的圆月发出惨嚎。
此后楚开始容许她一人出去散步。他把玉石和青铜串起的手串套在祸的手腕,这样不论她走出多远,他也能迅速来到她的身旁。
数年间,楚带着祸避开繁华的都城,只在鲜有人知的野外前行,直到她有一日自行穿越过必死的沙漠,消失七天后才回到他怀里酣睡,楚为少女擦洗沾满尘土的手臂,看到她的掌心里写满了边境的文字,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祸穿过最危险的沙漠,只为了去看一眼沙漠对面有马贼和商旅经过的小镇。她已经足够了解此世山河大地,但她完全不了解人类。
楚不看她的脸,于是祸知道了他的拒绝。她退后两步,之后的一个月就像楚一样拒绝开口说话,她也不再接受楚为她准备的食物,她依然跟随着楚朝他拟定的方向前进,玉石和青铜的手串寂然。
楚每日都展开随身的卷轴持续记录书写,祸在他旁边抱膝而坐,她不需人教导,就能领悟这些笔划延伸的意义。她用手指指向楚那张边缘磨损的羊皮纸地图,那里有一个小点,距离他们五日五夜的行程。楚抬起眼眸看了一眼祸,祸毫不退让地直视着他,她圆圆的指尖按住的位置,有一支七角形的花朵在纸面上生长,然后萎灭成灰。
楚盯着少女已经能看出妩媚风情的眼,一时失了神。祸黑如墨泉的瞳无声息地流下眼泪,她小兽一样的神情让楚想起她十岁的时候从林间带回一只灰羽的小鸟,祸用金色的丝线拴住了小鸟脆弱的爪,这样就不会飞离她的身边,她给小鸟准备清水和草籽,还把滩泥中的蚯蚓挖出来切成一段一段,小鸟在她的掌心啄食,她新奇不已,给楚讲述她第一次感受到若有若无的痒。
但灰鸟后来挣脱了线。楚看着祸爬到巨大的树冠顶端,她探出身子,手向空中伸了出去,那只鸟就折断了翅膀,从云层一路坠落到她的手中。她倒提着灰鸟的爪,把它的尾羽最好看的一支扯下来,别在自己的鬓边,后来那灰鸟的尸体被她吊在楚的帐篷侧面,在日复一日的跋涉里风干,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祸是凭本能行事的山水稚子,她不畏生死,不明慈悲。楚从老师的荷包里取出一枚年代久远的铜板,他让祸的双手展开,将那枚铜板阖于她的掌心。祸有些笨拙地合上手掌用力摇晃,那枚铜板在她松手的瞬间柔软地落在草地上,楚看着向上那一面的图案,对祸点了点头。
祸露出明朗的笑涡,她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向南迈步。
她成长到女孩与女人微妙的过渡边界,带着荒野而生的霸道野性,她学着边民的穿着给自己套上了别无装饰的头巾和长袍,只露出眼睛和细长的手指,仍有小贩看到她的背影就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祸置身于人群之中,露出比往常丰富得多的表情,楚跟在她身后,偶尔在某个挡住了正午阳光的檐下,深深凝视着祸的脸。
一开始楚只允许她来城镇一日,祸每每看到了想要的东西,无论胭脂水粉又或者幼童玩具,她都跑来拉住楚的袖子,一路引他来到摊前让他买下,随后楚便在集市中开设卦摊,为人测字卜卦,占算吉凶。他面含风霜,从不开言,身边携带妙龄少女,占测灵验异常。这一名声便逐渐传扬而出,楚不喜这样的流言,刻意减少了祸来城镇的频率,却更让这一传闻变得神秘,在口口相传里演变成异色的言之凿凿。
而祸也成长得更加美丽,楚甚至能感受到女孩的魅力化为实质,让他的虹膜被粉色的焦躁渗透,让他的呼吸间染上奇异的甜香。他对祸的容颜露置以忧虑的神色,而祸笑嘻嘻地把一杯煮好的茶汤递给他喝,对他的目光置之不理。
楚“哑占”的名声终于伴随着商队的驼铃和茶客的闲谈传到了腹地。更露骨的猜测开始在他们脚步前后起伏,有说祸是楚豢养的祭品,他将这名少女献祭给天地,才得以一窥天机,有说楚是祸忠实的奴仆,要护送这位流亡的公主一路平安,而祸正寻觅强力的夫君,能帮她在遥远的他乡重建国都,也有说楚是祸的杀父仇人,楚会在这女孩长到最美的时刻沽一手好价,让她成为秦楼楚馆的名妓魁首。祸每每听闻,脸上都写满了好奇的兴味,她凑到楚的跟前细细看他神色,不停地追问“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楚便看着她,叩起食指敲击她光洁的额头。
传闻皆不值一提,自他们行迹渐显,声名已出之后,楚便放弃原先隐于荒野的想法,有些传闻甚至是他故意留下痕迹任人妄猜,楚用这些虚假的八卦笑谈做厚厚画料,把祸的奇异之处层层涂抹。但祸之美还在日复一日地茁壮,像那株穿透雪层的米粒红花,在山水荒野之间已经足够醒目耀眼,在人与人织就而成的灰质的俗世,更是引发了足够多的瞩目叠加在他身上。楚能看到那些书写着贪婪、利益、色欲的线,将祸的胴体一根根绑起,楚无声地叹了口气,向远方放飞了一只信鸽。
老师的回信到来的那一天,祸在镇上杀了一个人。
她身上有稀薄但尖锐的杀气,是以她行走市井之间,虽然少不了被人指点议论,却甚少被泼皮无赖出手滋扰,只是那日府衙的小公子和二三好友喝酒,带着跋扈长随横行霸道。祸乍入其眼,小公子便为祸姝艳容光所慑,口干舌燥心痒难耐,他手下历来擅长察言观色,上前三言两语间,便起了冲突。
祸不同寻常女子,不会为几句真真假假的荤话激得面红耳赤羞愤难当,她歪着脑袋,目中空空,思考怎么路上一直有人如此聒噪,今晚要不要捉只山鸡,剥了羽毛用地火焖熟。楚不做声地拉住祸想要避开,长随的拳头就挥了过来。
祸回过了神,于是长随的脑袋掉了,伸过来的手臂连同拇指上套着的杂色扳指一起断成了一截截,红色的血液没有阻挡地流成了一摊圆弧,最边缘的血迹迅速发干发粘,在日光下折射出邪性的紫光。祸扬了扬眉毛,惊讶原来人类的血与动物的血也没有太大区别,她嘴角弯折,亮出一个落落大方的笑容。
小公子瘫软在地,周围看戏的闲帮手中瓜子一丢,整条街道瞬间撤得干干净净。楚闭了闭眼睛,最终没有开口说话,他牵了祸的手,径自出城离开,周遭一片混乱,竟无人敢拦。
他捉住少女的手腕,在河流中为她清洗,血迹轻易地洗净了,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紧了他,发出轻声却惊天动地的诘问:“你想杀吾?”
楚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他掏出手帕把少女的手指擦干,然后向她摊开了手掌。那是讨要东西的姿态。
祸生气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怒火从何而来,但她瞳孔收缩,用力地咬破了下唇,此刻的戾气比方才杀人那一刻要重得多,她听到了数千米外青山崩乱的裂碎之声。祸从怀里取出折得皱巴巴的一张纸头,轻蔑地丢到楚身前的地面,在楚低头去捡纸头的同时,她像猴子一样窜到了高高的树上,她坐在树冠中某根踏实的枝丫上,冷漠地看着楚将那张纸头展开,她眯起眼睛,猎豹似的伸展了高傲的颈。
老师的回信只有寥寥几个字。
避无可避,以进为退。
“你把吾藏在荒野之间这么多年,不就是不希望吾为世人所知?吾不是愚钝蠢物,可吾为何要在他们面前自隐其身?”少女在树梢大声地宣告,“吾来告诉你,楚,你犯下的错误,你不该让吾知晓人原来只是这样而已。吾行走天地之间,万物死生枯荣,皆为偶然,皆为挣扎,皆为反复,缘何人非要忖度命运方向,又不肯接受现实,硬要将因果恩怨归于一人。吾想杀就杀,想走就走,又有何不可?”
“你想杀吾?”
祸加重了音,咬破的下唇渗出的血液鲜红,她冷冷看楚,心中想着只要他回答,不管承认还是否认,她都立刻起身,再也不要见他。
楚抬头看她,看到少女躲闪他的视线,眼圈泛红,鼻尖也泛红,他心里有一块柔软便开始沸腾,数年前种下的隐痛越来越重,重得让他痛不欲生。他从袖子里掏出之前集市上买好要送给她的礼物,那是一只铜皮木心的机械小鸟,上好发条会在掌心跳跃挪动,低头啄食。
祸收下了这份礼物。
祸从此再也没问过这个问题。
此事被人悄悄压下,楚想不明白是何方势力暗地关注,但他消息既然传给老师,想来也相当于告知了天下想要知道的人。消息总是不如人愿地传播,就像眼眶里的泪水,总是在该被按捺的时候溢出。哑占和他身侧的少女的传说在血色里纷纷褪色消失,取而代之的人敬畏的窃窃私语,这孩子不是人类,而是天地万物自生自长的妖物,她所行之处,灾祸如影随形。
这是楚不愿流传的故事,也许恰恰接近了真相。
红尘祸子。祸在茶楼包间津津有味地听说书先生这般讲解她的来历,她对此称呼颇为满意。吾乃红尘祸子,千载应劫而生,万中无一。她用手指敲击着红木桌面,有细密的冰纹顺着她的指尖簌簌铺满整张桌面,她仰起头,对楚露出漂亮的笑靥,给楚递上一杯茶。
楚看向自己的茶杯里,碧绿的茶汤中,茶梗自由自在地变换舒展,他放在唇边想要啜饮,杯中的茶汤倏然结冰。祸咯咯笑起来,楚心里便知道,与这孩子分离的时刻终于到来。
她已经长大了,他曾经需要为她铺垫的前程已经明朗,再无人能轻易伤害她,最重要的是,她也不会那么轻易地伤害此世。人类的幼儿会对挖毁蚂蚁的巢穴产生兴趣,祸则能做到更深远复杂的发泄。但是她长大了,已经度过了随心所欲喜怒无常的少年,她不会再因为今日阳光太晒将一座城镇夷为平地,她的迁怒会从更明确的细节中上升,尘世不再受这个孩子骤然起落的情绪威胁,不是因为她学会了悲悯,而是因为她对此深感无聊。
祸与楚相伴多年,楚的心意对她来说清如湖波,楚放下茶杯,她的笑容就收起。她欲言又止地抬头看了楚好几息,眉毛皱起又舒展,最后她把楚当年给他的手串上取下一颗玉珠,放到楚的手心。
祸于当夜离开。
“吾走之后,你就可以说话了吧。”祸离开之前对楚这样说。
不是这样的。楚从包裹里那枚铜板,自起一卦,在无人注视他的寒冷夜晚,他用力攥紧了那枚玉珠。
红尘祸子的故事在人间起起落落地流传了二十多年。楚回到当年老师居住的吊脚楼,观星台上已经满是尘土。楚走了一天一夜到那老师颇喜爱的青山,看到山顶有座简朴的坟茔。他给老师浇了一壶酒,把多年来与祸的所有记录埋在了老师坟的旁边。
他像老师一样每日观星,每日行卜,他时不时能听到一些似是而非半真半假的消息,他总能从中嗅到一丝祸的情绪。他能感受到这孩子坐在两人长的乌篷船里,笑盈盈地看一塘盛放的荷花,她掰开新得的莲蓬,将青白的莲子放入口中;他也听闻祸行至漆黑的溶洞,押着当地最熟悉的向导为她烧制耐用的火把,只为照清楚溶洞里每一柱特别的石头,她看完之后觉得此洞不过如此,离开时将一座山洞封起;据说天子也对祸充满了好奇和畏惧,曾在都城最大最空旷的广场宣旨召见,她姗姗来迟,仪容不整,故意对天子露出尖尖的虎牙,帝王回到寝宫竟为此吓病一场;她锦衣夜行,自由自在,吃喜欢吃的东西,做想要做的事,她是不老不死,永生不灭的红尘祸子。
楚却开始老了,他感到看书的时候眼睛会发痛,换好衣服出门却忘了要开始做什么事情,煮茶的铜壶发出空空的惨叫,他才手忙脚乱地把它移开,他看向铜镜里的自己,原来祸不在身边的日子,竟然消逝得这么迅速,与祸在一起的十几年,却像水洗过的鹅卵石,每一刻都清晰可辨,触手温凉。
吾走之后,你就可以说话了吧。楚时隔多年后再回想这句话,她这样聪明,这样强大,怎么会不知道他来到身边的目的,怎么会不知道老师希望他止语的用意。
楚沐浴焚香,登观星台。他左手执剑,右手验算,这是他第一次要做如此复杂的推演,因为祸没有自己的命星,她之一笑一颦,天涯海角均为之潮生风止,可他算到呕出血来,依然看不破祸而今身在何方,往何处去。
他掌中的玉珠突然碎裂,脑海深处,许久不曾响起的手串的声音如冰层乍破,在他耳边震吟不止。
楚夺了驿站的好马,疾驰而去。
当露水浸透了他的衣角,靴筒里陷入了恼人的小石粒,他终于看到了祸,祸如同十五岁那年一样,慵懒地坐在开满了红花的树冠,她的衣带是举国最好的织娘制作而成,薄如蝉翼,却绣上了精细的纹样,从颜色浓烈的树梢滑至楚的面前,恶作剧一般随着风动轻触楚的额头,让楚再一次回想起祸年幼的时候,在他怀里陷入睡眠时浅浅的呼吸。
他抬头仔细看祸,祸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可他老了,他比同龄人要老得多,也许这是与祸朝夕相处却又必须分离的代价。
“楚,你来见吾了。”祸没有起身,她半坐半躺在耀眼的红花中,闭着双眼,老树的根系破土而出,结成台阶,那是示意楚向前的指示。
他走到祸的旁边,像很多年前一样握住她的手腕。
祸面色苍白,桀骜的眉眼和过去一样,又傲慢又妩媚。楚想,这孩子还是这样,半步不容退让,若要走,便是她自己想走,若要回来,也是她召人回来。他摸到祸细细的手腕,能看到青色的血管,皮肤白得几乎透明。
“吾快死了。”
少女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楚。
“吾离开你之后,想了很久,想你为什么要来照料吾,想吾为何被你带着走遍天下。吾不明白。吾不想明白。”
她语气淡淡,神情也淡淡,楚只觉血里凝结的那些痛楚又开始在管脉里穿行。
“吾只知道,你想杀吾,老师也想杀吾。”
“这倒也没什么奇怪,吾能为此世带来千万劫难,能让此世尽毁又重生,吾这般无法为规则所限的怪物,你们人当然想杀了吾。”
“吾眼中,你们与灰尘无异,与蝼蚁无异,与白骨无异。可楚,你为何不杀了吾。若由吾来行事,在吾尚未觉醒成熟的幼年,就应痛下杀手,一了百了。吾在你走后才想通,因为你们杀不了吾。”
“楚,你骗了吾。”
“你以吾的保护者自居,将吾照料长大,让吾以为,吾竟与你们人类一样脆弱无着,是以行事要小心谨慎,要处处思量,要学习规则。吾本非人,却被你以人相待,便不得不披上人的外壳,生而为人,便不得不以人的局限看山川万物,这是你的第一层计谋。”
“你们称呼吾为红尘祸子,好名字,真是好名字。却偏偏也是假的,你带吾历红尘万意,带吾看春雨初降的淡青色的云层,看夏雷滚滚时闪电金色的尾光,看秋风里熟透的果子落在地上磕碰的一点汁液,看冬寒莅临,冰封的河川中动弹不得的小鱼,吾吃过北州十部最好的烤肉,喝过埋在有棵樱树院落里十二年的好酒,吾随着兴趣去追寻每一点人间极乐,吾以为这是你们人类对吾的恭敬,以能献出的最好的繁华换得吾一点手下留情,吾错了。吾到今日才知,吾为何要对人间有那一丝兴趣?那一丝兴趣是你的第二层计谋,是你用十几年的相伴,换我对人间的一点留恋。”
“楚啊,你以百里桃花乱我眼,以山光空照误我心,以七情六欲塞我感,可如果不成呢?吾便仍然是风云雷动执灾劫于身的祸子,楚啊,你的数十年闭口不言,便是你的第三层计谋罢。”
祸反握住他的手指,细细端详着楚的脸。
“你开口吧,楚,吾累了,吾从你身边降生,想从你身边离开。”
老师的书籍中曾提到,想要消弭祸子,唯有让其先坠入凡尘,而后用多年止语禅法,换一句言灵。
言出法随,言之命至。
楚用力地握住祸的手,嘴唇翕动,他终于慢慢开口。
“我带你回去。”
此言一出,祸便露出和儿时一样的笑颜,露出小小的虎牙,脸上有浅浅的笑涡。她的衣带、她的饰物、她的鞋履,连同她至尊至贵的不属于人间的身躯,便化为与此树一致的灼灼红花,散落一地任雨打风吹去。
只有一只小小的铜皮木心的小鸟,落入楚的手中。当楚给它上好发条,它就会殷勤地在掌上蹦跳挪移,低头啄食。
少女那日逼问于他,而他避而不答,可最后她收下了这只小鸟。祸的瞳孔黑白分明,眼里有日升月落,有上古洪荒,有纤薄的雾和锋利的浪,还有不知不觉,化而为人的诸多快乐。
那日她说。楚,你送给吾的这一点真心,吾很欢喜。
青山遮不住
评论请随意~全篇一万六千字,还挺长的,但我觉得很好看!(自信)
作者:米琪雅
(上)
晨钟响过三下,不乱海的浪潮起伏如同呼吸。
枕云负手往港口望去,常人目力难以看清山脚的景况,他只扫了一眼父亲派来接他的船只,因为距离遥远,显得脆弱如苇叶,轻易可被催折。
他沿着六年来踏过千百遍的台阶往山门外走。碧庾山常年潮气浓重,湿滑青苔心机十足地粘附在石板上,每年都能绊倒几个心急的。他下山脚步很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迢川若在此,大概能立刻猜到他心里的期待吧。枕云的嘴唇翘了翘,涩然笑意迅速从眼里消散,变回往常惯做的散漫模样。
碧庾山坐落于不乱海东侧,一年有十日开启山门,弟子入山修行,弟子艺成下山,最长不得超过十二年。
他还记得当年父亲送他来此,彼时他只有十六岁。碧庾山入山弟子的名额背后涉及多少名门世家的勾心斗角,但既然父亲不欲多说,他便当真假作不知,只暗暗心里发誓,若能留下,不管是玄心道骨还是慧眼武魂,他一定要得到一份神通不可。他心里瞬间浮动起若干影像,母亲混沌不清的面目他已遗忘大半,对她的印象里,除去她逝后家里久久不散的衰朽气息,他只记得她细瘦的影子映在火烛对面的墙上,而她持续细碎地念叨:宝儿,你一定会出人头地。
他颇为厌恶这个小名,而今想来,大概只是对母亲厌恶之情的延伸。但母亲偏执的念想和父亲几乎不存在的期待在他心里燃起了奇特的野心之火,便是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他也要搏一搏红尘中的熙熙攘攘。
碧庾山是出世之地,偏偏却愿意为此世培养入世之人。不论人间几度征战杀伐,各国政权换了几番,不乱海东的碧庾山依然坚若磐石,每年十日,自开山门。据说入山弟子会在灵山赋名中得到此后数年行走碧庾的名讳,而随着唱名会被赐予的,则是一份常人无法理解也无法夺取的神通:有人得到无晦玄心,可一望而知对面心声,清晰如执烛迎鉴;有人得到演法道骨,可体悟天地五行,摘叶飞花,皆成利器;碧庾山每年诸多弟子下山返红尘,各国各世家穷尽办法,也无法得知此类神通如何可让其他人习得,偏偏各类神通或许有相似之处,但能力范围和使用效果均有不同,竟是千人千样,导致碧庾山的弟子归返后,无不成为声名大噪之人。
当然。枕云淡淡地想,琥珀色眼睛里是一闪而过的轻蔑:如果有人甫一下山就死了,那也没有机会名声大噪了。
碧庾山弟子除了习得神通之外,自会在山上研习君子六艺,也可根据个人喜好挑拣一两门功课,大多弟子会选择习武强身,毕竟神通只是神异,人本身依然和普通人一样,会生病,会中毒,会疲惫,会死。只要有心针对,想要杀死一人,即使是碧庾山的弟子,也不算太难的事。
他已经走到石阶的尾端,不乱海的潮声越来越响,而他等的人终究没来。
他父亲的心腹恭敬地站在港口,躬身迎接他,唤他公子。枕云甚至为这许久未曾听到的名词恍惚了一下,他扯起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向对方颔首:幸不负所望。
船摇摇晃晃地启航,枕云看着青蓝色的海水被船身劈开白色的长痕,他想,离开碧庾山以后,还有谁会再唤他枕云君呢?
此念刚起,他便听到风中传来清冽的呼喊。
“枕云君——”
他猛然回头,只见已渐行渐远的碧庾山,常年被云雾笼罩天阴如雨的碧庾山,须臾间竟有明媚阳光自天空破云而出。那一团耀眼的红色人影,一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山道间奔驰而下,一边高声呼喊着他:枕云君!
那是他过去六年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纵然此刻他没有慧眼,对方的面容也在他心里清晰可辨,她笑起来如云破日出,不笑又如碧潭千尺,她是枕云此行上山最大的变数,也是他最不想为人知晓的隐秘心事。
“霁山……”枕云轻轻念着她的名字,面上神色不变,隐在袖中的手指攥紧。你特意来相送于我,是不是有一丝可能……
少女携风雷之势一路奔至山门处,枕云心里知道,若她想,这区区不乱海的波涛根本阻不了她,她却立刻止步不前,只含着笑容远远看着行舟,露出饶有兴味的样子。随后只是又喊了一声枕云君的名字,也不再多说一句话,轻轻点头,便转身重新往山顶走去。
枕云感觉胸口那一口浊气轻轻提了上来,瞬息崩散无踪。他露出了有点无奈的笑容,将刚才瞬间心里的几番打算全部推翻放下。她果然还是那个霁山,她此番相送,八成也只是兴之所至,远远看一眼,对她来说已经足够。
枕云第一次见霁山,正是六年前初来碧庾山的夜晚。
那时他还不叫枕云,那时她已经叫霁山。
他刚死了母亲,是无人在意,也绝无继承权的卑弱小儿,被久未见面的父亲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扒拉出来,恩赐他来碧庾山寻道的机会。他此前对碧庾山的了解只限于乡野传说,也不明白父亲为何竟将此事投注在自己身上,但他也并不太关心,人利用我,我亦利用人,既然被推到这个位置,就没有不争的道理。
他们的船行进时不慎触了暗礁,幸好父亲安排的人手都很有经验,没有造成船毁人亡的惨剧,但他也因此迟了半天。暮色四合,除他以外的人白天已陆续上山,等他开始爬那道长满青苔的石阶,天色正从迷茫的紫色一路黯淡下去,他持着灯笼,回身望了一眼,送他来此的行舟正悄悄离岸。
此后数年,碧庾山外,不再有他能归去的所在了。
他扬了扬眉,调整了下自己的表情,露出有些散漫的笑容,他琥珀色的眼睛像小狗一样湿漉漉的,无论说什么都让人下意识觉得是真的。他早在很久之前就形成了这样的性格,诚挚无比地欺骗所有人吧,只要能为我所用的,我什么都可以做。
在他行至半山腰的地方,有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在月光无法直射的阴云下,本该漆黑一片的山道上,竟有幽幽的银色辉光在生发,他仔细观察,确认那是碧庾山上曾流传到外面的一株奇花,传闻在正当满月却云层遮蔽之时,极偶然的情况下才能见到此花生长,如昙花一样在深夜绽放,开至极盛立刻枯萎,枯萎后凝成的白色果实,传有肉白骨的神效。
他视线顺着花朵往上移了一移,立刻又看到一位稚龄少女,她一身红色衫裙,手脚处均绑缚妥帖,此刻她倒悬在旁边一株老树上,极其专注地凝视着正在缓缓生长的花朵,这景象诡异又绮丽,那身红衣被奇花和他手中灯笼的微光映照下,也多了几分讲不分明的压迫感。
他不由得放缓呼吸,停下了脚步。
夜露深重,他站在这里不知几时,衣衫的下摆已浸得濡湿,而少女全程都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她的衣带会随着偶然经过的风轻轻起伏,他简直会疑心这是一尊精心雕刻的偶人。终于,那朵花开到辉光最盛之际,少女像鹰隼一样轻盈地弹起,须臾间,她已信手摘下那花朵。无声无息。
她对未能等到果实成熟一事毫无所觉,只管伸手用心整理自己的仪容。她两只手将脑后乱掉的长发漫不经心地束了束,那只仍在发光的奇花被她咬着茎噙在口中,温柔的光照得她面庞莹白如玉。而后她将那支花插于自己发侧,稍作整理,脸上有满意的笑容盈盈一闪,少女便悠然同一旁静观多时的来者擦肩而过,未曾回头。
只是片刻,山道既无辉光,亦无旁人,寂寂无声,湿重露气如细雨,引得他手中灯笼微微摇颤,他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刚才所见一切如同幻梦一场。
数日后,在碧庾山已熟悉日常生活各项必要,与他少年时有交情的一些朋友均不在此,但也有知晓他父亲的其他人试探着与他交往,他来者不拒,礼数周到,偶尔又恰到好处地显出少年的莽撞,很快便有人和他结伴出入,其中一位少年天生视力不佳,时时佩戴一副水晶眼镜,有时午睡醒来摸不到眼镜,便会十分慌乱。他出手替眼镜少年半开玩笑地挡开一些隐含恶意的为难,也不动声色确立了自己在碧庾山弟子中的地位,旁人只觉得他热情又知进退,就算有心想压他一头,也不敢在灵山赋名前多惹是非,只有眼镜少年有时看他种种举动,感激之余又有些欲言又止。
他不以为意,栽无心柳,能得善果自是好事,没有也无所谓。
碧庾山规矩,开山门最后一日,众人皆沐浴更衣,于晨钟敲响之际齐聚山顶,众人列队齐整,依次向前,将携带的玉板置于祭台,会有一只异兽停在祭台,它会细细打量上前来的众人,如果它对来人毫无反应,转身就走,那此人便不得入碧庾山,即刻要收拾下山,而如果它对来人略感兴趣,便会在来人手指上轻轻咬一口,血液滴入玉板,所得之名,即为灵山赋名。
今年在祭台的小兽,形貌娇小,和历年所传均有不同,白毛玄尾,尾分三节,脸长且黠,像一只稍微抻长的猫,连叫声都像是在喵喵叫,背生两对肉翅,此刻老老实实地收敛起来,尾巴不耐烦地点来点去。
碧庾山众人大多是少年,都觉得此景很是有趣,只有他面上虽然带着笑容,心里已经紧张到翻江倒海,到亲眼目睹有数人不被异兽认可,甚至有玉板被小兽尾巴直接扫出,他连呼吸都重了几分。毕竟,其他若干事都可以早做准备,认真应对,唯有这件事,不被选中就是不被选中,没有任何办法。
突然,他的袖子被人拽了拽。
他稍微一愣,扭头看去,就先落入到一对清冷的眸子里,少女瞳色黑白分明,像刚被墨细细染过。正是上山当日,在山道所见摘花的少女。一旁维护秩序的前辈弟子见状就一愣,对她躬身行礼:霁山君。
他便知晓这该是她的名字。
他犹豫自己是否有称呼对方霁山君的资格,笑着问她何事。
霁山脸上淡淡,没有表情,她伸手指着他腰间悬挂的玉板,对他说:我喜欢这个,能给我吗?
前后看戏的弟子便微微躁动,想看是何人这么霸道,竟在赋名前夺人玉板,这不是断人前程?
少女说罢似乎才觉得哪里不妥,她微微皱眉,有点不耐烦,从自己怀里又取出一枚玉板,递给他,道,我和你换。
他不知为何心里一动,声音比脑子更快:好。
对方立刻露出笑容,和她摘取花之后插花的姿态一样,她好像只是自己随心而来,想要,就伸手讨要,得到了,便快乐自在。他看着这种笑容,隐隐有点羡慕。
而原本心里堵住的若干紧张不安,也消去很多。
霁山夺了他的玉板,也不和他多话,施施然离去了,那块玉板在她手指间绕来绕去,像是一枚玩具。几年后他和霁山谈到此事,她一脸茫然,完全不记得,可能早被她信手丢在碧庾山不知哪里的水潭里。就像那枚价值千金却随意摘取的花朵一样,到了清晨光芒散尽,她就将它掷在阶前,一任旁人将它踩踏成泥。
待到他上前,那只小兽原本不屑地围着他的手掌绕了两圈,看起来似乎就想将头扭开。他心里一急,将手指往前略伸了伸,小兽便睁开眼细细看了看他的手掌,低头又去看那枚玉板,半晌才好像不情愿地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他指尖一痛,心里却大松一口气,眼见得殷红的血液滴落到玉板上,瞬间光芒大盛,待光芒散去,玉板上已端正镌刻着金边红字:枕云。
这一天起,他成为了枕云君。
枕云后来每每想到这一日,都会有些许困惑,如果不是霁山与他换了玉板,是否那一日他便无缘留在碧庾山?
眼镜少年也顺利通过灵山赋名,被唤作迢川。二人赋名前的数日相交已有几分熟悉,到确认都能留在碧庾山,迅速在他人眼里成为密不可分的小团体。
他们一同山间习武练剑,研读诗书,在饭堂和其他弟子闲扯些前辈的八卦,猜测明年的灵山赋名会是什么异兽主持,同为少年人,纵然一开始对碧庾山的数年光阴惴惴不安,也飞快适应了这种规律的生活,非要说有什么不满,恐怕只有碧庾山终年不散的湿重雾气,让衣服总是晒个没完没了,一摸还是有潮气。
大家在碧庾山的最初三个月,除了互相打闹着唤彼此的名字,还有就是神秘兮兮地分享彼此得到的神通,迢川早早就高兴地告诉枕云,自己竟然得到最想要的慧眼神通,据他所说,这种神通可称作“破妄”,不论将物品藏于箱奁还是隐于衣袖,均能被识破。语毕枕云便一扬眉,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迢川初时还未解他这一眼是何用意,醒悟过来立时苦笑:又不是随时使用!难道我很稀罕看别人的裸体吗!我可以看我自己!然后他自己又自言自语道,但如认真凝聚精神,确实五脏六腑至于骨骼均能一览通明,我若学医,大概能在此大有作为。
枕云笑笑,他早知道迢川没什么大的志愿,即使学得更厉害的神通,也只会第一时间想到民生百工,如果不是迢川本就对学医有兴趣,或许他还会认为自己适合去考场监考,保证秋毫无漏。迢川也早知枕云心中野望,他觉得这位新朋友从灵山赋名之后,身上矛盾之处便越发重了,和众人聊天不论三言两语,总让人如沐春风,无处不妥帖,但空闲下来细细思量,又仿佛和人隔了千里万里。
他自察觉到枕云的野心,便不向他追问他的神通,神通一事,有些人很乐于告知他人,有些人则讳莫如深,如果一直被追问,也有人会随便编了谎言敷衍过去,不论如何,碧庾山上不得滥用神通,也不许弟子私斗,如有违者,会废除赋名收回神通,即刻驱逐出山,人类是最喜欢钻空子的生物,偏偏这方面千百年来至今没有找到可钻的漏洞,大家只能老老实实收起挑事的心思。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
除了神通和赋名两件事之外,大家也免不了传一传前辈弟子的八卦,讨论讨论每年下山后在人间崭露头角的人里有多少出身碧庾山,关于霁山的事,枕云就是在这些讨论里断断续续拼凑了七八。碧庾山的女弟子也有一半,所以霁山引人注目之处并不是性别,而在于她竟是出生在碧庾山的孩子。
碧庾山弟子间一直谣传她是越殊老师的孩子,越殊是一位面有病容的女士,她教导众弟子抚琴,枕云曾见她如枯枝般的手指间流泻出滑润清澈的琴音,自然知晓这位老师于琴道造诣颇高。霁山从不上越殊的琴课,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对越殊极亲昵,也曾在课间休息时看到她撒娇地把头枕在越殊的膝上,而老师面色温柔地轻抚霁山的长发。
也有弟子仗着和老师感情交好,旁敲侧击地问老师此事真假,越殊否认,只道霁山是她在十五年前在山涧捡来的孩子,但观老师神色,她似也不介意众人继续当霁山是自己的小孩。
碧庾山自灵山赋名之后,只允许在山上最多修行至十二载,若修行期间自忖已无可再进一步,也可自行申请下山,下山之后便不得归返,众弟子无论将碧庾山所学用于什么争斗之中,碧庾山一概不管不问。当然,也有人痴迷于碧庾山的修行之中,实不愿离开此地,便可申请考试,成为碧庾山的施教老师,每年这么多弟子,即使只有数人愿意留下,也足以应对。
霁山也不能例外,她灵山赋名时间只比枕云和迢川他们早两年,在此之前,越殊和其他老师都只叫她:阿蛮。
她仿佛碧庾山石头缝里冒出来的山精野怪,虽然被越殊精心抚养长大,性情却古怪,一度曾被人怀疑心智有失,她对人从来不做掩饰,喜欢的事便笑颜相对,遇到不喜欢的事,会稍作忍耐,但面上神色会立刻显现出来,所以十五年来碧庾山上弟子换了又换,大多对她持以浅显的怜悯,总觉得是个不知父母的痴儿,即使有什么因她不谙世事而起的冲突,也大多很快平息。
而除了她奇特的来历,古怪的性情之外,还格外引人注意的,便是她的美貌。霁山生得极美丽,虽然现在年只十五岁,她笑起来如太阳初升,格外热烈,不笑的时候,面上便清冽如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轻轻从你身上扫过,就好像被碧庾山湿重的雾气缭绕一身,她在众人瞩目里自由自在地生长成如今的样子,也不知日后是否再变成别的模样。
枕云有几次课上与霁山同处一室,对方看到他,也只是笑笑颔首,并不像是认出对方是谁的样子,如果拉着她询问课业的问题,她也愿意回答,多了就有点不耐烦,露出“为何偏偏要问我”的神色,枕云试了一次,就打消了用这个方法和霁山套近乎的想法。他虽然对霁山有那么些兴趣,倒也不想一直讨人嫌。
迢川不解为何枕云对霁山这般关注,虽然有灵山赋名前的那点来往,他私下对枕云道:霁山君此人,传闻她是没有神通的。
怎么会?枕云的惊愕不是作假,凡能得灵山赋名之人,赋名之刻起,所谓神通,众人心中自有知觉,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得到赋名却没有神通一事。
迢川耸了耸肩膀,谁知道呢?我凑了凑她的课表去看,也没有什么章法,确实是霁山君的风格,随心得很,但她天赋很好,剑道老师曾说她若潜心于此,前途无量。只是她确实没有武魂神通。说罢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自己试着看过一回,我竟然不能看她。
枕云又是一惊,什么叫不能看她?
迢川揉了揉眼睛接着说,字面意思,我的慧眼看不了她。我觉得,可能其他神通对她也是无用的。
枕云琥珀色的眼睛闪了闪,他舒展了一个闲散的笑,击掌道,不愧是霁山君。
虽再没有刻意接近,大家日常起居学习都在一处,终究还是会熟悉起来,在同一年上山的弟子之间总是更亲近的,而霁山作为弟子中的异类,后来也偶尔会主动和枕云说话,她像小兽一样有着敏锐的直觉,知道哪些人对她是无害的好奇,哪些人则抱有叵测的心意,她愿意接近枕云,让枕云也有些不可思议,他看她眼神就知道,她心里清楚枕云存了利用她的想法,可她反而不甚在意。这种不在意,比起别的什么更让枕云意识到两人心态上的差距。
无欲者无敌,无欲者无求,枕云叹叹,这就是他永远求不到也不想求到的,所谓自由吗?
这种纯澈让他想到就有如被蚂蚁噬心,细密的微小痛苦,却密密麻麻无法消退,他察觉到自己对霁山同时存了不该有的妄念和嫉恨,不由敲击自己的眉心,学得不好啊枕云,他自己对自己说,世间一切只是石中火,隙中驹,只是得不到的就做此丑态,也太难看,太可怜了。
他有些害怕再见到她,又期待着再看到她。枕云,迢川和霁山,三人在山上度过了平静无波的第一年,不咸不淡的有些来往,枕云以为以后彼此关系也就只到这一步了。
在山上的第二年,越殊老师去世了。
时值深秋,霁山捧着老师的骨灰坛,一身麻衣,徒步登至碧庾山北侧一座高岭,枕云和迢川刚下课,迢川一眼看到霁山远远往北侧去了,就给枕云指了指那边的方向,枕云想了一想,决定跟上她。
那里天气较碧庾山主峰更为寒冷,主峰半山依然郁郁葱葱,高岭处却见黄叶萧萧,高树顶端甚至覆压了些许未融尽的残雪,此处云层也更为厚重,天阴之下,有风长长穿过山岭,吹得落叶纷纷,重叠出山林的长吟。
气氛几有肃杀之感。
枕云远远便看到霁山赤足站在顶端的一处平坦坡地,旁边是悬泉飞瀑,她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座两人高的铜鼓,她手握鼓槌,沉凝许久,突然一气呵成地将双手一扬,十分潇洒。
枕云眼看得她开始击鼓,眼神变了一变。
这是送魂鼓。
他不知碧庾山如何会有这些仪式的记录,但他家乡确实有此习俗,只是时代久远,这等古礼的记载已失落大半,他最后一次见到送魂之礼,是来碧庾山之前,父亲为母亲操办的仪式。
霁山的麻布大袖灌满了风,而敲击的鼓声厚重,在瀑布玉崩珠碎之声中,和穿林长风之声互为相和,让旁观者听了心中也一时为之沉静起来。
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枕云听得霁山的鼓声,将身上大袖长衫解下,只着白色中衣大步向前,送魂古礼,并不是只有鼓声而已。他从长衫斩出一条白布蒙眼,仰面望天,手中擎出自己的长剑,向着风肆意舞起,应和着鼓点声,旋身而上。霁山的鼓声细密,他脚步便轻而飘忽,霁山的鼓点迟重,他脚步便端方有力,两人此前从未有过这般鼓舞合作,此时竟默契得如同已演练过数次。
迢川慢慢合上了张大的嘴巴,他虽出身不如枕云,对送魂古礼也是知晓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陶埙,一并加入了演奏,埙声一起,鼓声则缓和几分,变成濛濛细雨一样的密密微响,埙声弱,则闷声的鼓点立刻又转为数声重击,三起三落,霁山的鼓声不绝,枕云的魂舞不停,而迢川的埙像是最终给了一点悠长的尾声,在最后,三人不约而同停下了各自的动作,飞瀑和长林也像是同时被这段送魂鼓止住了声息。
没有人打破这段突如其来的安静。
枕云犹豫着要不要解开面上的白布,却突然察觉霁山朝他气势汹汹地快步走来,他一时拿不准霁山此时的想法,是气他自作主张加入到了仪式之中,还是觉得他多管闲事十分讨厌?直到他被霁山带的脚下一空,而耳边是迢川的惊呼,他才恍然,他竟被霁山拉着一起从高岭沿着悬泉飞瀑直坠深潭。
下落的那几秒过得极快又极慢,直到他耳边轰鸣一声响,彻骨的寒冷沿着他背脊迅速爬至全身,他这才扯下了眼前的白布,在幽深清澈的寒潭中,他看到霁山的眼睛明亮如星,被洗濯得清可见底。他想,霁山她,刚才是哭了吗?
他不知道。
待两个人都浮出水面,枕云看到霁山披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到满是鹅卵石的岸边,对着山顶的方向,跪下,叩首,然后她起身,带着少见的笑容向已经游到岸边的枕云伸出手来。
“我那天听到你们讲话了。”她语气轻快地说。
枕云便想起来她说的是哪件事。大概一周前,几个同年的弟子就在山头那座高岭处赏飞瀑美景,击鼓传花,饮酒取乐。当日霁山也在,但花落到她手她便毫不顾忌地喝酒,酒喝得越多眼睛就越亮,出来玩最怕遇到霁山这种浑然不醉的莽汉,大家便笑嘻嘻地为难在场的其他人,迢川被小灌了几碗,枕云自然也没被放过。
喝酒就要有彩头,有人喝多了便指着瀑布下的潭水说,下一个不愿喝的,我们就罚从这里一跃而下。霁山对这种惩罚是浑然不怕的,她只怕巴不得自己立刻跳下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但枕云则立刻皱了皱鼻子,自称做不到,太深了,他摇着头,就算被人嘲笑是胆小鬼,我也认,我不跳。
后来带头起哄的那人被多说了几句撩起火来,他自己愣愣地跳了下去,结果不慎撞到潭下的异石,受了重伤,听说要养个数月才能好全。这件事之后,当日参加聚会的众人都被叫去训诫,其中一位严格而著称的师长,尤其冷漠地看了枕云许久。
受伤那人曾与枕云有隙,在公开场合也一度闹得很不愉快。
枕云人前自觉问心无愧,有什么好怕的,若有疑心是他设计,那便查好了,但他听到霁山这样讲,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霁山并没有要把那件事翻出来讲个清楚的念头。他抓住霁山的手,由着她把自己拉出潭水,心里纷繁杂乱,像是一树梨花被用力摇晃,落英簌簌落了一地,惹得心头有点痒。
他想,霁山大概只是想确认清楚,自己到底是哪种人。眼前有深潭一汪,众人笑闹着说要跳下去,霁山是会跳下去的人,因为她好奇,枕云则是斩钉截铁拒绝跳下去的人,因为他无法衡量后果。即使他确有保全自己的能力,若要冒他觉得不值得的风险,那就不做。
至于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他设计,枕云笑了笑。人总是很会钻漏洞的。
从这件事之后,霁山开始和枕云走得越发近了,初雨长阴,浓重雾气,霁山枕云二人在石阶上错身而过,互相颔首致意,夜雪习剑,秉烛长谈,迢川支着下巴在一旁昏昏欲睡,抬眼还能看到这两个人聊个没完,三人也曾在难得清朗的白日一同在树荫下,谁也不说话,抱着腿坐着,任落叶带着绿青虫掉到脑袋上,再被霁山一脸嫌弃捉着移开。六年的山上求学岁月,说长也长,说短只是弹指,那些只道是寻常的虚度时光,在他后来的人生中频频浮于梦里,霁山脸上的神色,或笑或颦,或魅或凛,都能让他最后怔怔看呆,她眼里黑白分明的流转明亮,是枕云不敢或忘的绝色。
他有时也产生众多疑惑,心想他们三个原来竟这么要好吗,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我想,我可以下山了。”到那一年,枕云揣测着,这样对身旁两人说道。
迢川没有多少犹豫,他的九妙岐黄秘术配合他的破妄慧眼,已经学成,他最近的大半年除了进一步研读医典,已没有更多需要精研的内容,他早已产生下山归去,以所学济世人的想法。
霁山则微微仰起头,看了看枕云的脸。
她露出明亮的笑容,对枕云说:“枕云君,祝你心愿得偿。”
枕云看着她这样说,微微垂下眼睛。
他多少怀有一丝妄念,以为她会说,“那我便同你一起去。”
枕云始终有自己的骄傲,霁山既然这样说了,他便笑着对她点点头,说:霁山君,承你吉言。
(下)
霁山下山的时候,山上众多师长弟子大感震惊,越殊去世的那年,有人猜她要走,她没有,枕云和迢川下山的那年,有人猜她要走,她也没有。
反而是枕云下山四年后,她突然决定下山。
但她既无神通,也无牵挂,在碧庾山上,大家震惊后,反而纷纷祝福这位久仰大名的师姐一帆风顺,她虽然不耐烦应对这些人情世故,此时心情极好,一概迎着给了笑脸,于是碧庾山众人又是一呆,才知道传说中这位有点喜怒无常的前辈,甜甜笑起来竟然这样好看。
于是又有人悄悄传言,霁山君这次下山,是要去寻早已下山的枕云君。至于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去寻,自有人诌出来一堆胡说八道,什么霁山君卜算之术精妙,算出枕云君此行有一大劫,于是下山为他化解。
霁山听不到这些谣言,但她又不是笨蛋,自然知道众人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想。她越想越觉得好笑,扶着腰对着一株花树笑了半天,然后摇摇头,自顾自地下山了。
非要说当年不下山的理由,只不过是,她还不想走。
现在想走了,就走了。
这么简单的理由,大家不愿意相信罢了。
在山上最后四年,她倒是没太想起过枕云,她总觉得这个人过得很不真诚,但他却很会骗人,骗得自己都信了,于是旁的人也都信了,她见不得他这样,但是又好奇怎么会真有这种人,于是按捺不住总去看看他。
但,她也不能骗自己。她确实非常喜欢枕云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歪着头开始想,是老师去世之后他赶来陪她一同送别吗,是后来听他讲山外那些奇闻异事吗?还是说,只是因为喜欢和他一起喝酒吃饭,习剑读书的那段时间呢?她把握不住,想不清楚,老师说,如果自己不能想明白,只怕做出来的事情会伤人伤己。
但她又想,那又如何呢?我不怕。
她记得一些枕云君完全不记得的事情,正好,枕云君也记得一些她完全不记得的事情,她每次回忆起这些奇妙的错位,都感觉人可真有意思,在意的东西差距竟然可以这么大。
她对枕云特别有印象的那次相遇,是越殊还活着的那一年。那年她脾气不知为何变大了很多,有时会突然和越殊吵架,即使老师和过去一样只是柔声细语地给她细细分辨,她心里总有不安的火焰,让她不想做一个温顺的弟子,亦或者说,女儿。她和老师吵完架就有些后悔,却又不想直接去认错道歉,索性逃了两节课,一个人在无人的凉亭里独坐,从宿舍里摸出来一大包零零碎碎的吃的,坐在那里像一只气鼓鼓的松鼠。
她下山后在人间游历才知道,多数人在十五六岁时都会如此,大抵是成长必经之路,总对师长的言语有诸多不耐烦,她知道这件事后就想起枕云君,枕云君可曾有过这样肆无忌惮的时刻?她觉得应该是没有的,那个人,总是无事不妥帖,无事不仔细,笑起来清风霁月,让人看得就有点讨厌。
这个她觉得很讨厌的枕云君,在她愤愤狂吃零食的时候,悄然走过层层台阶,等他走近亭子,才像是发现霁山也坐在此处,他愣了一下,似乎觉得转身就走不好,于是索性坐在霁山的旁边。
霁山抬头刺了他一眼,她是不喜欢枕云对她用这种全力以赴的态度演戏,这个人肯定很远就看到她坐在这里,却还要把这全套演完。就算他心里本身有两分犹豫,到这个份上,那就全是虚情假意。
神奇的是,大多数人若被拆穿心里虚伪的那一层,或多或少要羞恼起来,霁山不加掩饰地戳过几次枕云的所作所为,枕云居然对她并无更多情绪,只是虚心认错,但死也不改。
是怪人吧,霁山想。
霁山这样想着,脸上就会带出几分这样的神色。枕云君看到也明白,却还是朝她伸了伸手。
“能给我分一点吗?”他轻轻道,“我小时候也曾经很喜欢吃这种果丹皮。”
他一说这话,霁山就想起这包零食也是越殊给她整理的,顿时把剩的果丹皮全抓出来,一股脑推给枕云,两个人一个敢给一个敢接,就在空寂的凉亭里对着吃了半个时辰的零食,凉亭外似乎飘起了绵密的细雨,树上大朵的白色山花被静静打下一两片,像鸽子一样在空中轻盈地飘落。
然后霁山就忍不住歪头去看他,看他习剑而生茧的手指,瘦而秀气的面颊,像小狗一样湿漉漉却显得真诚的琥珀色眼睛。
枕云君一直默默地低着头,明知道她在看,却没有回过身和她对上视线。
霁山心气突然就平了,她快活地把最后一点芝麻糖送进口中,有点恶作剧地戳了戳枕云的脸。
“枕云君,心里老想这么多事,不累吗?”她笑盈盈地讲完自己想讲的话,转身就跑回去找越殊了。
霁山觉得枕云是一定记得这件事的,但是被自己问到就会推说不记得。所以她索性不问。越殊去世后,她和枕云迢川逐渐亲密,甚至被人说形影不离,她自己心里知道背后可能有枕云的一些推波助澜,但她对这些不在意,枕云君这个人,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可是他不像她,她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总是势在必得,枕云呢,总在即将得手的时候产生犹豫,仿佛犹豫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这么做,又仿佛惶恐这么做之后自己会不会后悔。
多累啊,霁山叹了口气。她这次下山之后,碧庾山自然是回不去的,所以找了个港口租了个小船,晃晃悠悠地漂泊到了寥落汀,花了点铜板搞清楚红尘的物价,听姑娘唱点儿小曲,跟小孩子打听点消息,有人来惹她她就把人惹回去,一不小心事情好像闹大了怕麻烦拔腿就跑,这么悠闲潇洒,比那些累死累活勾心斗角的事要快活很多。她借着几个前几年下山的师妹的名头,找了个帮忙押镖的活计,杀点小毛贼,吓唬吓唬没事找事的过路山匪,到站了吃香的喝辣的,时不时还感慨一句山下果然好玩。
走镖自然会听到黑白两道的消息,她听了一耳朵,扔了半耳朵,枕云在山下没有在用枕云这个名字,但是她听了一些行事做派,就知道一定是他。
她此行有一段行程要坐船,她们舟分三支,顺着宽敞水道顺流而下,是与不乱海不同的风情,她坐在船舱里听桨声阵阵,脑中突然浮起一行字:碧庾山上星落雨,不乱海上漫天花,她听说南方夏日,有些海滨小镇有放烟花消夏的习俗,她在山上从不知夏日可以这样炎热又明亮,让烟花也成为夏天独有的美妙期待。
她在山上也看过如烟花一样美妙的事物。
那是迢川和枕云要下山的那一年夏日,教他们观星的老师说,这十天前后,夜间会有流星雨。霁山观星学得很差,她志不在此,但很喜欢听老师的天气预报,老师既然说是这十日,那便一定是这十日,她问枕云和迢川要不要熬夜,两人都有兴趣,一起在最容易看天空的高崖搭了小小的床榻,三个人跟猫一样把喜爱的东西一样一样搬到山顶,头三天睡眼惺忪地熬了半夜什么都没看到,就知道今晚无了,于是各自打着瞌睡回去睡觉,第二天还要故作勤奋地起来上课,霁山倒是干脆,未来十天的课表全部填了请假。
第六天的时候,终于让三人熬到了。当第一颗流星拖着长尾滑过夜晚的天空,三个人一起发出小声的惊呼。碧庾山山上常年多云,能遇到可以观星的日子极少,听说老师中曾有人有可以驱使云雾的神通,会在某些时候请众人一览天空,但这种好事听听就算,就算没有看到流星雨,看到这样星辰闪烁的天空,已是非常值得。
枕云看她这样快活,嘴角也扬起,不知是为了炫耀什么,小声给她说如果在山下,会在夏日的夜晚燃放烟花,到那时星子璀璨,烟火华彩耀目,是和山上迥然不同的热闹快乐,如果。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这样说是否合适,如果你与我一同下山,我请你看一场这样热闹的焰火,好不好?
霁山抬起头,一下子看到他的眼睛里,深潭一样盛出自己的影子,那样小心翼翼,好像有蒙蒙飞絮被风吹落在其中,一霎时涌起看不清的波纹。她好像第一次看到枕云不带任何目的地向她承诺什么事,就只是低声地问,这样好不好?
她也不由得凑更近去看他,直到听到他呼吸都重了几分,才眨了眨眼睛,轻轻点头。
“好,那就说定了,待我下山,你要请我看最好看的焰火。”
她听到枕云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她不太明白,但是心里有几分开心,她抬头望着天空,看一道道安静划破长空的流星尾,在心里默默描绘想象中绽放天空的花火,她突然觉得似乎知道枕云那一刻心里的想法了,仿佛对方悄悄伸出了一只手,和她的另一只手无声相握。那是一种孤独被悄悄抹去的快慰,枕云得到这样缥缈的约定,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她从回忆里抬起头,听着船舱外面突然安静,她笑着抬起头,掀开帘子起身迎了出去。
“枕云君,别来无恙。”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平静地说。
眼前是已经不再被人称呼为枕云的枕云,习剑而生茧的手指带着代表权柄的扳指,瘦而秀气的面颊被河道的灯光映出几分阴影,只有像小狗一样湿漉漉却显得真诚的琥珀色眼睛,还和四年前,十年前,或者更久以前一样,是她知晓的枕云君。
是那个想要泼天富贵倾世荣华,立万代功业的枕云君。
枕云君露出笑容,和过去一样,明明知道她在此处,却还是露出惊讶的样子,说:“霁山君,好久不见。”
霁山轻轻摇着头,心里在想,我为什么要下山呢?
她凑到他身前,无视他身后众多持剑的侍卫,其中可能不乏有早年下山的碧庾山弟子,枕云君,即使不考虑他的天赋神通,只凭他的心机隐忍,建立不世功业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霁山心里突然懒洋洋了起来,感觉过去四年积累的疑惑有些消失了,有些却没有。她细细地看着枕云的眼睛,问他:“你曾答应我下山之后,请我看烟火,而今我来了,那你的话还作数吗?”
枕云君看着她,点了点头。
他向她伸出手,就像当年在潭水一侧,她向他伸出手的样子,她轻松地握住,就像已经握住过千百遍一样,她由着他带她到岸边街道,路上行人甚多,河边诸多花树,已过了花期,只剩下绿油油的叶子,整条街灯火点点,明亮璀璨,是清寂的碧庾山从未有过的景象,两个人并肩而行,脚步悠闲,看到有人在岸边往河里放花灯,油纸折成莲花的形状,又涂了粉彩,花蕊稳稳地立了蜡烛,在河道里随着水流缓缓漂远,霁山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安乐,她开心地扯了扯枕云的手,张嘴想问他什么时候能看到烟火,就听到远处一片喧嚣哗然,随着数声炸响,天空便骤然升起明亮绚烂的花火,瞬间如巨网,把夜色笼在喜气洋洋中。
霁山大喜,呆呆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时不时会轻轻拧起眉毛,好像在疑惑,何以碧庾山下的天空,竟然能被映出这么多重艳丽的颜色。
在烟火的喧闹声里,她笑着笑着,微微侧了侧头,突然问了枕云一个问题。
“我一直不知,你的天赋神通,到底是什么?”
枕云回望她,像是不想多说,霁山立时露出一丝过往的不耐神色,先阻止他演戏。
“那我换个问题。”她轻声继续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了劫我要保的东西吗?”
她觉得枕云也早该知道她已经下山。
枕云点点头:“溟楼有一枚小印托在你这里,希望你送抵西京,我想拿到它。”
霁山看着他,越看越稀奇的样子。
“为什么你就是死也不肯承认,你只是想来看看我呢?”
枕云一时有些无语,他心里甚至有点放弃地喟叹了一句,霁山果然还是这么,还是这么霁山,换做自己是她,万万讲不出这种信心满满的话。
偏偏他心里也知道,霁山说得倒也没错。
“我下山之前,有些老师跟我讲了一句话,他说你的天赋神通,大概与惑情有关。”霁山漫不经心地继续讲。
“我之前隐隐有些猜测,枕云君,你是不是觉得,世间与你相交的所有人,最后不过是被你天赋神通所诱,甘心供你驱使,所以你不信其他人,因为你觉得他们不过是吊线的傀儡,不管他们表现得对你有多信赖,你也觉得虚假。是这样吗?”
“你在山上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那么周全,做什么事情都让人觉得无处不好,那怎么还会有人与你交恶呢,甚至那些不喜欢你的人,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突然讨厌你,我当时对这些事情并不在意,但只要细细想过,也能猜到可能是你的自行设计,世界上不会真有完美无缺的人,你既需要练习那份过于虚幻的神通,又不想被人猜出其中的关窍,既然惑情之术可以得到他人的信任与好感,那么得到他人的厌恶和不满也不是什么难事。”
霁山站在一树垂柳下,细嫩的枝叶拂过她的衣摆,她笑着看向枕云,继续道,“但你以为我是例外,因为迢川跟你说,他没有办法对我用破妄慧眼,对吗?”
枕云沉默不语。
霁山也不等他的回答,她靠在柳树上,自顾自地继续说:“枕云君,你怕我也是因为你对我发动了神通,所以才会喜欢你的吗?又或者,你坚持觉得我不会被神通所惑,所以我绝对不会对你产生特别的好奇,是吗?”
她大大地叹了口气。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就应该直接来问我啊,枕云君。”
她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有少见的柔软,她往前走了一步,看着枕云道:“我为什么要下山呢?因为我突然,非常想要见你。”
“枕云君,我花了四年想通这件事,我很喜欢你。”
枕云微微睁大了眼睛,向后退了一步,他想要否认霁山刚才抛出的话题,却怎么也不想将听到的话抛至脑后。
“可我想通这件事之后,就陷入了另外一个巨大的苦恼中。”霁山歪了歪头,露出真的十分苦恼的样子,“我无论怎样告诉你这件事,你都绝对不会信我。”
她了解他,也许比他以为的要更了解得多。
“所以我要用另一个办法证明这是真的,枕云君,我无论如何不能忍受你质疑这种心意,你总是在想要抓住的时候犹豫不决,那我就代你抓住那份肯定吧。”
她靠近枕云轻声地问他:“枕云君,你想死吗?”
枕云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他也十分了解她,因为他曾经用尽一切办法想要吸引她的注意,想要成为最靠近她的那个人,想要知道怎样才能像她一样只为微小如芥子一样的快乐而真正的快乐,在他多疑不定的心田里种下一颗真的种子。
他笑了起来,笑容十分哀伤的样子。
“我不想死,霁山。”他非常肯定地回答。“我想要泼天富贵、倾世荣华,立万代功业,想要做万人之上,想要被人真心爱慕。”
我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霁山,迢川只知道一部分,而你竟然能知道这全部。
霁山笑着点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得意的眼神慧而黠,“所以,如果我是因为你的神通而屈服于你的意志,我便绝无可能杀你,因为这份意志会凌驾在我的意志之上。”
她将自己刚刚表白的爱人拥入怀中,给他一个缠绵的吻。
“我希望你知道这份心意只来自我的真心,所以——”
我会杀了你。
枕云的头颅整齐地从脖颈处分离,切口平滑无比,枕云最后的念头里,他竟然还在感叹,当年碧庾山的老师说得不错,霁山的用剑天赋确实天下无双,一人可当万人敌。
他的血液自体腔喷洒而出,尽数淋在霁山的身上,她的脸上可怖地被他的血液染红,她的眼神却带着浓烈的爱意和怜悯,她紧紧拥抱着枕云的头颅,和她毫不犹豫斩断枕云的脖颈一样的慎重小心。
这便是我下山的理由。她小声地对着枕云说,我想明白了,我便要得到。这就是我啊,枕云,我就是这样的霁山。我想要你知晓我的真心,我就没有第二条更好的办法。
她猜想着枕云最后一刻心里闪过的想法,她和他在那六年里,上山来回反复的石阶上,看过恼人的飞絮,嗅过袭人的桂花,见过山中如烟的山岚,见过四季不息的悬泉,原以为即使下山,也或许相忘于江湖,但枕云低估了自己,而她则看错了自己,她是碧庾山的女儿,是不谙人心,只凭直觉行事的阿蛮,是霁山,也是枕云的霁山。
不管曾经幻想过多少漫长岁月会带来的彼此情感的消磨和幻灭,一切已全部止步于此。
那最终的告别好像在梦里,枕云与霁山约定第二日一同看山涧的红麟小鱼,他跟她约定要在那处山泉等待,然而次日,霁山没有赴约,从红日初升到月落乌啼,她始终没有来,枕云则在那里久久地寻她,夜露深重,他衣衫的下摆已浸得濡湿。
迢川下山后便极少见到枕云,他们每隔大半年或许会约定在某处喝酒见面,互相叙说最近的心烦之事,再讲讲江湖新起的乐子,他听说霁山下山了,便向枕云放了邀约的信鸽,想着他现在手眼通天,信息大概比自己还要快几个月,随后便将这件事放在脑后,只等日子到了去老地方和朋友一见。
他当年上山就没抱着什么建功立业的心态,老老实实只想安稳度过一生,他的慧眼对他的医术的确帮助良多,倒也时常被人用怪诞神色看待,他知道世人对此有些不妙联想,但心知这也不能怪别人。他还记得刚和枕云成为朋友的时候,被他嘲笑“既然如此没出息,何必求上碧庾山”,迢川也只能摊手笑一笑,他最早甚至没想过会通过灵山赋名,以为早在那里就会被刷掉,收拾行囊回家去。
迢川心想,这次或许可以再问问枕云,他那个神通到底是什么,记得曾有一次两人都喝醉了酒,枕云仿佛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讲清楚这件事,但最后也只告诉他,他的神通叫做“空空”。
在迢川看来,这名称十分不祥,但枕云不愿多说,所以他也不再问了。
迢川在两人常在的酒楼里等着,那是一处临河的小店,他们二人的位置在二楼,正好能看到旁边的江景,他正想唤小二来热一热酒,便看到江边奇特的雾气层叠,让整个江岸都显得雾气蒙蒙,连小二也连连奇怪道,好大的湿气,客官您稍坐,我这就去给您烫酒。
迢川待小二跑下了楼,突然抬头朝江面看了一眼。他看到一条乌蓬小舟从江面倏然而至,船舷边坐着一位红衣女子,她斜靠着一座酒坛,两只脚自在地泡在江里,怀里抱着一盏曲颈琵琶,随意地拨了拨弦。
迢川立刻站起身来,他当然知道,这是霁山君!
霁山远远地看着他,懒洋洋地将食指放在嘴前,做出一个噤声的姿势。然后对迢川拱了拱手,那只小舟就径自朝远处开走了。
迢川皱着眉,想起三人在山上最后的那段日子,一起熬夜看老师说有流星雨的那几个夜晚。终于看到的那一日,他支撑不住早早睡去了,待醒来,就看到霁山支着头,很专注地凝视着沉睡的枕云,留意到迢川醒了,也只是悄悄做了这样噤声的姿势,仿佛怕他惊扰了枕云。
他思索了片刻,不解其中意,只是他破妄慧眼自行发作,霁山照旧是看不到的,可是他这次看清了霁山身旁的酒坛。
他大惊失色,忙从酒楼追了出去。
江面茫茫,已经只剩湿重雾气,再也寻不到霁山君小舟的踪影了。
林外阳光炫目
作者:米琪雅
评论:随意
她轻轻触摸墙壁上雕饰的纹路,指尖的粗粝触感如此鲜明,仿佛从这里离开只发生在昨日。
在这个热得让人烦躁的夏季,阳光居高临下地倾泻下来,使这条长满藤蔓的甬道丧失了阴暗潮湿的气质,神秘感也随之消失殆尽。
远处传来聒噪的蝉鸣,她凝视着前方,回忆起那个久未做过的手势,她将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微微扬起面庞,闭上双眼。
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感觉应该是微热的吧。她想,当年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她知道这条废弃的铁路通往何方,顺着这些被杂草和灰尘掩盖的枕木持续向前,最终会看到一幢奇妙的小屋,那像是上古文明遗留的残骸,固定在轨道上的滑轮已经腐朽,茑萝和风车茉莉爬满了整面墙壁,有人曾在这里隐居,一直到平静被打破。
她终于迈开脚步,向前方一片漆黑的隧道走去。那仿佛一个没有出路的入口,而终点是无限虚空。
(1)
最先复苏的是嗅觉。
有人在炖蘑菇和肉,这种若有似无的香味非常可恶地钻进我的鼻子,唤醒了我。我还没在脑中计划好第一口先吃什么,疼痛感立刻在我身体上跳起舞,我想用手按住伤口,结果发现抬起手指这件事本身也变得很困难,不,别说动手指了,我甚至睁不开眼睛。
我的肚子发出鸣叫,我的伤口努力彰显着存在感,我的眼睛根本不愿意配合,我的听觉倒突然灵敏了起来,我听到有人轻轻搅动汤锅,然后慢腾腾地舀了一碗出来。
“你现在还不能动,再睡一会儿吧。”我听到有人这样说。
不知为何,我立刻安下心来。
那是一个低沉的女声。
当我再一次醒来,疼痛感也降低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
我睁开了眼睛,看到她坐在我的正对面,她银紫色的长发编成麻花辫,斜着搭在她的胸口,膝盖上盖着一件带有流苏的小毯子。她的左手托着一本书,我皱着眉想要看清楚封面上的字,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她的身体仿佛被勾勒出银色的线条,我才意识到她正坐在阳光里。
“天,晴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擦过地下室的抹布,破旧干涩,还显得我呆呆的。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她长得真好看啊,可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我无法揣测她的心情。
“今天是好天气。”她停了一下,似乎知道我在问什么,“你睡了三天。”
我倒下那天下着暴雨,我浑身湿透,血液混合雨水一起顺着衣服往外流,我在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恐惧、伤痛还有疲惫同时击垮了我,最后的记忆里我摔倒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到现在我的脚踝还隐隐作痛。可是到底为什么被追赶,到底在害怕什么,我全无印象。
我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记忆。
我尝试着进行回忆,可是每当我试着打捞一些自我的残片,脑中就像突然原本平静的海水骤然卷起风暴,而浑浊的浪涛深处,有无法言明的虚无让记忆全部漏空。
她没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回答了我的问题之后,便继续低头看书。我试探着看向周围,寻找可以搭话的话题。我很害怕如果我们持续尴尬的沉默,稍后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会赶我离开。
这小屋收拾得如同童话故事里那种小房子,有漂亮的盆栽花朵,干干净净的圆桌,东西堆得有些杂乱,却不显得拥挤,只觉得温馨可爱。从朝里的一扇门里传来好闻的味道,我甚至好像听到了锅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咕嘟咕嘟炖着。
我的肚子又响了起来,我立刻回想起昏睡前那次对话,连带着还有那锅没有吃到嘴里的蘑菇肉汤,我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随后为自己的没出息懊恼地吐出半口气。
她把书放下,推开朝里的那扇门。片刻后出来,手里端着一只小小的碗,我眼睛亮了起来,热气腾腾的食物本身已经足以慰藉身心。
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好像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这个笑如此浅淡,我不确定是否真的存在过。
“吃吧。”她把碗递给我。
这个瞬间,我松了口气,我知道自己已经克服了不被接受的最危险时刻,顺利地拥有了在此处暂留的权利。
我就这样在这座林间长屋居住了下来。
(2)
我捡到她的那天,暴雨倾盆。
我不喜欢夜晚,无光这件事让我不快。往常我会静静地在房间里呆一晚上,但那天,除了雨水的嘈杂,还有别的声响。
我走出了车厢,带着一把伞。等我回来,带了一个人。
她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我把她的衣服解开,急需止血的伤口至少三处,手腕和脚踝有绳索捆绑的勒痕,肩胛处有一道丑陋的烧灼旧伤。
外面又到了战争的年代了吗?
我试着回想极为漫长的过去,我曾偶遇的那些人类。大部分时候,当我遇到他们,他们要么已经化为尸体,要么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即使我施以援手,也无法改变结果。
这个孩子看起来也一样。
我为她做了基础的处理,将她伤痕累累的瘦弱身体在床榻上摊平,我看着她的呼吸越来越轻,心想,到早晨有光的时候,就带到那片花树下埋了。
等一个人死去是很奇怪的事情,我在心里默算着流逝的时间,为了避免无聊,我把双耳深锅架到了灶台上,锅里有煮过一次的兔肉,然后我把前几天在树林里收集的蘑菇一片片撕成小朵,看它们在滚水中慢慢炖出香味。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突然想,原来我已经可以理解什么是无聊了。
身后的少女发出吃痛的呻吟。
我转过身看着她。
我看到她的眼珠在眼皮下开始转动,手指细微地抖动。
我向后退了一步,挡住了灶火的光,少女的身体被罩在摇曳不定的阴影下。她本该在晨光初起的时候咽下最后一口气,或者更早一些的时候就永久地闭上双眼。
这就是想要活下去的人吗?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我决定救活她。
她恢复得极快,人类是多么脆弱的生物,她却奇迹地没有任何感染,好像只要给足够的水,阳光和食物,她就会自己把受过的伤全部养好。
我原本认为等她清醒过来,就可以知道外面的世界现在发生了什么,可她总是捂着脑袋喊着想不起来,说自己失忆了。
对我而言,这倒也没什么。
她嗓子好差不多的时候,就会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她一开始还会因为我不理她而讪讪停下,等相处更久,她就再也没有打扰到我的自觉。
她缠着问车厢里那些设施是做什么的,问我为什么在密林深处生活,问那天闻起来很好吃的东西是怎么做的,问车厢外的藤蔓长了多久时间,问那株断了一半的老树还能不能活。
我带她沿着轨道一路散步,让人舒适的光透过密林的间隙漏到地面,而她一跳一跳地踩在枕木上,嘴里哼着不成调子的歌。
我带她去看这座隐蔽密林的入口,那是一条长长的幽深的隧道,从这一端看出去的时候,只能看到茂密的绿色掩盖的一个黑洞,仿佛通往无尽虚空,让人望而生畏。
“你是魔女吗?”她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头问我。
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问我,当她看到洗衣机和电动打火器工作的样子时,她就这样询问过我。
“不是,不过在某些时候,因为认知的差异,可以用魔女来定义我。”这是我认真思考过的回答。
在我还有同类的时候,在这辆长车还可以疾驰的时代,我当然不被称作魔女。
而今,永生不死,容颜不老,隐居山林,拥有常识无法解释的知识,这样的我,也许是可以被叫做魔女吧。
我低下头看被阳光覆盖的手心,微微仰起头,双手合十。
(3)
我很不希望她是魔女。
但无论怎么看,她都肯定是一名魔女。
那座童话一样的小屋里,有太多不合常理的东西,火焰可以不费力地自行燃起,碗筷丢进那个箱子就能被洗干净,而她永远最喜欢呆在阳光下,咦,这个好像不是很符合魔女的定义。
在我仅剩的一些回忆残片中,魔女,生性残忍,狡猾,不动声色就可以带来灾难,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一些人做不到的事情。我拿着这些条条框框往她身上套,虽然大半都套不上,但我问过几次之后,她居然曲里拐弯地承认了。
我大吃一惊,膝盖一软,立刻在轨道上摔了一跤。
等我呸呸呸地吐掉钻到嘴巴里的杂草,我看到她对着阳光做出祈祷的姿态。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光啊?”我忍不住又问她。
“有光才有动力。”她的脸非常平静。
我也伸手去触碰光线,心里暗暗嘀咕,太奇怪了,魔女应该要喜欢光吗?难道不应该是每日和潮湿的青苔为伍,在到处都是死人的乱葬岗寻找画法阵的材料?
我有一次忍不住把这种腹诽讲了出来,她看着我,瞳孔里清澈地能照出我的脸。
“以前的人也这样对‘魔女’这个词汇提炼出类似的偏见。”她去触碰枝丫末端的花朵,那白色的花就从枝头飘落,“人类真是无论多久都会重蹈覆辙。”
果然,就算她不承认自己是魔女,她也不认为自己是人类。
当时逃跑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了这个方向呢?如果不是误打误撞地逃往这里,我应该已经死在那个雨夜了,想到自己差点死掉,我不禁背后发寒,抖了一抖。
我想好好活下去。就算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这种心情异常明确。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我学着她的样子,对着天空双手合十。
虽然我不是魔女,但我也喜欢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祈祷的时候讲话会显得自己很傻,所以我把这些话都咽进肚子里,如果魔女的魔法有用的话,我要好好活下来,我也想像她一样成长成美丽的女人,有银紫色的长发,会做好吃的东西。
不过,我不想隐居在这么深深深深的密林之中,我讨厌不能和人说话的安静,太安静的地方总是让我心慌,就好像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会从记忆里浮起来。我害怕黑夜里被人追踪的脚步声,讨厌摇动的火光,尖锐的刀片,这些都会变成我噩梦里的某个意象,让我满头是汗地醒过来。
所以我很害怕看到那处幽深的隧道,我看到它,就感觉会被某种不可知的东西抓住,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全部,就将被搅碎在已经消逝的黑夜中。
让我在这里再多呆一段时间吧,我在心里碎碎念。即使是跟可怕的魔女在一起。
不对,她一点也不可怕嘛。
(4)
我的手掌心有一条裂痕。
其实这条裂痕存在时间很久了,可能是上个百年,也许是上上个百年就出现了,但最近才觉得它格外显眼起来。
如果把手指放到这里,能感觉到皮肤的热度都与别处不同。
是因为零件太久没更换了。我心里非常清楚,我们的标定维护时间是十年,而大部分我的同类在返厂维护的时候就会直接被放弃,我们的核心被取出,身体被拆解,有用的零件会流落到二手市场,被淘金客挑挑拣拣,尝试淘换出更好用的零件拼装出更顺手的人形。
人类的食物有保质期的说法,超出保质期的食品,就被认定为不合格,要被丢弃,按这个概念,我早就应该被拆解成千上百次,但有很多超过保质期的食物也并不是不能吃,只是人类判断它们被食用会有无法预料的风险。
我被独自留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是不是也是无法预料的风险呢。
掌心深处嵌入的启动炉已经不稳定很久了,我需要依赖长久的光照,才能勉强维持日常的行动流畅,车厢里可以利用的机械和芯片已经彻底消耗殆尽,目前还能正常运转的材料,都是无可替代的最后一批——那么长的车厢里囤积的所有物资,都在永不停止的时光之轮里渐渐消耗完毕。
我应该平静地接受损坏这件事。因为这是每一个自律人形诞生之日起就已知晓的终点,我们将为了人类的幸福生活奉献自己的全部,在维护时间到来时迎来最终的休憩,我的兄弟姐妹中,有很多根本不会工作满十年,也许只要很短的时间,他们就会被当做看腻的玩具,丢到一边不再理会。
那个孩子叫我“魔女”。她对我所拥有的“魔法”拥有极大的好奇,而我解释了这些产物的工作原理,她却露出一脸有听没有懂的表情。我像照料我曾经的主人一样对她,关心她的吃穿,教导她使用那些器械,放纵她的奇思妙想,陪她做奇奇怪怪的事情,而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快乐地笑起来,仿佛身后有一条得意的尾巴高高竖起。
我到底为什么要留她在身边呢?是因为外面那未知的危险吗,这孩子满身是伤地来到我身边,我忧虑这样的暴力也会在某一天来到我面前。神秘黑暗森林的恐怖传说并不会真的制止拥有好奇心的人类。
如果我也这样消失的话,这些前人类文明的最后遗迹,就会真的彻底崩毁,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先祖曾经拥有过怎样神奇的力量。
有个声音在我脑中发出嗤笑。
你可不是为了保存这些东西才一直居住在这里的。
而且,你正逐渐接触到你无法理解,可是这些人类却能体会到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怜悯他们呢,你难道就能知晓前人类文明所有优美的定理,所有不可思议的公式吗?你只是知道这些精妙体系最末端的些许幻影罢了。
我低头再一次阅读那本翻阅过百年的小书,那是某一年遇到的人类的遗物。
那孩子不止一次地打开阅读,她也许会发现蛛丝马迹吧。
我不知道我到底希望她发现,还是希望她永远不要发现。就像我不知道当初应不应该穿过那条隧道把她带回。
(5)
魔女有一些秘密。
这样说仿佛我在指责她,其实我没有这个意思,她作为我的救命恩人,本来就没有义务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我,而且她都承认自己是魔女了,这简直是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了我。
如果魔女不想说,我就应该装作不知道。
我只是很在意,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在我刚来的时候我没有察觉,可随着时间流逝,事情开始发生变化。外面斜坡上那片茂盛的草地,隧道前的一块巨石,还有魔女的某个上锁的房间,我每次经过这些地方,就有种不太妙的糟糕预感,那里的气息好像很粘稠,又很强大,我有点害怕那里。
我不应该害怕才对,我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这样说。
魔女一直在看一本书,我曾经偷偷翻开看过,里面的文字是百年以前的某种稀有语言,我看不懂,可是她一直反反复复地看,这让我有点失落,是因为我太无聊了吗,她宁可看书也不愿意多搭理我。
可是回想一下她为我梳头发,给我做好吃的面包,还陪我一同在森林里散步,我又得意起来,魔女只是不爱说出口而已,我在她心中一定有特别的地位。
那天,阳光特别好,我们洗好的衣服被挂好晾晒,我本来打算在躺椅上放肆地睡个午觉,但我在路边看到一朵淡紫色的花朵,于是我牵着魔女的手往那个方向走去。我想和她一起采集那些花朵,编一束花朵发冠,魔女戴起来一定很好看。
魔女的手掌心温度比我要高,我握住她的手时,能感受到一股密度很高的能量,这感觉让我很舒服。
我喜欢有生命力的东西,永生不死的魔女身上流动的那种力量,怎么想都很了不起。
我回过神来,发现我和魔女四目相对,她的瞳孔里映着我的脸,想必在我的眼中也映出了她的容颜。
“这里。”她突然讲话了。“这里是我主人的坟地。”
我感觉自己下巴掉了,主人?魔女会有主人吗?我莫名地有点生气,你可是魔女诶!你怎么可以被人使役,我轻轻松开了她的手,抿起嘴巴。
“为什么,你会生气?”她这样问我。
我很想回答她,但我也不知道。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我朝那片坟地看了过去。
“奇怪,你的主人的遗骨,并不在这里啊?”
魔女奇怪地笑了。她以前从不会这样笑,不如说,她根本就不会笑,她讲话温温柔柔,很和气,但是没有什么情绪在里面。她现在这样,让我有点害怕。
“两百年前的时候,我把他们的骨头挖了出来。”她斟酌了一下,修改了说法,“所以这里是他们曾经的坟地,这样说应该没错。”
她俯下身子,采摘那朵紫色的花,而我看着那枚花朵从盛开到枯萎,我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响,这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所以,为什么你知道他们的遗骨并不在这里呢?”
我脑中的深海骤然卷起狂风骤雨,我战栗着无法发出声音,我凝视着她的眼睛,而她的眼睛如同那条隧道一样深不见底。
(6)
我的准备工作快要完成了。
两百年前,我把主人的骨头挖了出来,做了我以前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我会尝试的事情。我学习那本小书里的法阵和咒语,用人类的骨殖作为代价,试图更新我的启动炉。
我得到了极其微弱的新的能量,从那之后,我发现我可以利用阳光来储存动力。
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完全不符合我过往的认知,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可以做到。这就是所谓“魔法”吗,为什么前文明覆灭之后,这种东西反而可以实现,它到底依据什么法则在工作,我无法深入思考,这也许是作为自律人形的最大局限。
但我会学习。
如果用更有生命力的东西作为代价,也许……也许可以……
我也许可以成为,人类。
我知道这是邪恶的想法,可前人类早已终结,写在我灵魂深处的程式无法继续约束我。
那个孩子的到来,使我反反复复地动摇。我嫉妒她的青春和生命力,我羡慕她作为人类可以自由自在,我一开始只是被那种不愿死去的挣扎吸引,被服务人类的根基程式所驱使,我努力救活了她,我不想看到这个孩子死在我的面前,但每一日与她多一丝接触,这种复杂的扭曲就不停得到强化,不知不觉间,我对她倾注了太多不合理的情感,如果这些东西被允许称为情感的话。
这孩子时常在睡梦中惊醒,喊着不要杀我,这时候只要轻轻合上她的眼睛,让她躺回床榻,她会轻易地回到梦乡。所以慢慢的,我也知晓了她的秘密。就像她不知不觉间,也已经发现了我的秘密一样。
这孩子是真的。
和我这种半吊子的可笑人形不同,她是真正的魔女。她早就发觉那些地方的不合理之处了,虽然失去记忆的她不知道那种厌恶感是什么,但她从不前往那些隐藏法阵所在的地标,她显然不能理解前人类的机械,可她轻而易举地就明白了能量的流动,那片开着紫色花朵的坡地,她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花树下方的遗骨消失了。她身上的那些伤痕,有不少是被囚禁和折磨的伤口,人类还是畏惧那些普通人得不到的力量啊,这个世代的人类会将猎杀魔女的行动进行到哪一步呢,这个孩子如此惧怕地藏在这不为人知的铁道深处,她有想过如果那天我没有离开车厢,她就只能不为人知地死在雨夜中吗?
我被她深深地吸引了,而这种吸引的核心到底是什么,我不明白。
被当做魔女的我,是连真正的死亡都无法拥有的东西,如果我的启动炉就此破坏,那对我而言并不是死亡,那只是早该在千百年前就到来的终结。
她说绝对不要死,她说她想好好活下去。
我画好的法阵在空气中留下险恶的线。如果我这样动手的话,我便可以得到新的能量,也许够我再度过几个寂静的百年,也许,也许可以让我更接近人类这种生物,也许。
那么,代价是什么。
(7)
魔女好可怜。
我不只是说她,我是说,这个时代的魔女。
怜悯是一种高位者对卑下者的情感,我并不想自艾自怜,但我真的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也许我以前错误地觉得我拥有了一些凌驾普通人类的力量,但现在我知道了,我错得离谱,当足够多的人以足够多的狂热再加一些恰到好处的知识来屠戮我们,魔女拥有的那点迷惑人心的力量不堪一提。
她后来没有和我再深入交流那天的事情,我们貌合神离,各怀鬼胎——这说法太反派了,心怀鬼胎的只有我才对。对不起,魔女,我一直在骗你。
不对,严格来说,我也没有骗她。
我是真的失忆了。
只不过这不是意外事件。
她显然不是人类,当我发现这点的时候,我很惊讶。我当时不明白这种惊讶的心情从何而来,但现在我知道,因为我原以为这里隐居的是一位魔女。
黑暗森林的传说中,顺着奇特的轨道一直走,走到最深处,能看到被茑萝和风车茉莉爬满的童话小屋,我们听到这种故事,彼此心里都会明白,这里太适合做魔女的巢穴了,远离人类,平稳度日,还可以试着和当地的魔法因子交换力量,也许可以让自己下次逃跑的时候,能逃更远一些。
这么说真是太丢人了,但没错,魔女就是这样不尴不尬的存在,每个魔女拥有的力量都不同,我不知道那些力量强大的魔女是怎样生存的,我自己过去的生活里,大部分时候在狼狈逃命,实在配不上魔女这个称号,我总是被人当做邪恶或者禁忌,觉得我挥挥手指就可以收割生命,根本不是这样,那些卓有成效的法阵和符文早就散佚,而人类对魔女的追杀正逐渐变成可怕的信仰狂热。
我的能量很低微,没有办法建立更有用的契约,我只有一样本事与其他魔女略有不同,这本事曾数次保住我的小命。
我有一种“暗示”的力量。
这个讲起来好像有点复杂,一语概括的话大概就是,只要我想,我可以让你在看到的时候就产生我希望你产生的情感,想要保护我,或者为我贡献力量,有多少次我已经被关到了贴满封印的房间,最后的最后依然有人怀着一丝被扭曲的善良——我觉得还是要尊重一下我自己的力量——把我放走。
但我这次真的差点死掉。
我想要变强,或者逃得远远的,让我好好休养生息一段时间,把身上这些昭示我是魔女的痕迹统统弄掉,再装模作样地做个人类。我想要赌一回。
我对自己下了暗示,让我自己失去了记忆,我把自己弄的像一只浑身散发良善荷尔蒙的小兽送上门,寄希望于对方给我一点时间,然后她就会如我所愿地庇护我。
如果那是个老练的魔女,也许看到我就会杀了我,那我愿赌服输,反正被人类追杀到死也是死,但如果她被失忆的我打动,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那么我就得到了微弱的机会。
我没有想到这种扭曲情感的力量,对非人类也能产生效果。
魔女她,看起来是前人类文明的遗物,我曾经听一些垂垂老矣的魔女谈起过前人类文明,那是奇妙的时代,他们完全不能接受魔法存在的法则,却依然在这个基础上诞生了极其华丽的世界。我以前对这说法嗤之以鼻,但我现在相信了,那真了不起,不是吗。
她的双手有奇妙的能量波动,我猜测那是她虽然非人类却能持续运转的核心,就像一个人的心脏那样,那股能量波动非常强大,但我也能感觉到它摇摇欲坠,岌岌可危,随时会熄灭。
当我想起我是谁,我犹豫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我想要知道如果我夺走那个力量,魔女她到底会怎么样。
这样讲显得我很没有良心。而我更没有良心的计划是,当那群猎杀魔女的狂信徒追寻我的踪迹来到此地的时候,我可以误导他们杀了她,我将这个力量收为己有,再被当做被魔女绑架来的无辜祭品带回去,因为我在童话小屋已经生活了这么这么久,久到我身上的伤痕已经消失(魔女也帮了我很多忙),哎呀,何况人们通常相信,一个巢穴只会有一个魔女。
我只是想活下去,你明白吗?你也不会恨我,对不对?我这样想。
我没办法骗自己。
我第17次松开握紧的手,我做不了,我不能拿走她的能量核心,我内心深处有种恐惧感,我觉得一旦我做了,我就会失去什么,这种失去是得到的东西也无法填补的空洞。
我很害怕,魔女,请救救我。我对着阳光轻轻抬起头,双手合十。
Epilogue
林外阳光炫目,而她衣裙如此洁白,还记得那满是茶树的丘陵,满是浮云的天空,还有那满耳的蝉声,在寂静的寂静的林中。
她慢条斯理地往前走着,穿过了仿佛通往无尽虚空的隧道。
现在,谁都不在这里。
“尊我的名”
文/鹤见米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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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是值得我辈欢欣鼓舞的一年。港口的腥咸更胜以往,暴虐的大海吞没了众多失落的肉体,拥有无限可能的灵魂统统被我辈收割;峡谷的杏花出人意料地在春寒前齐齐开放,又在孕育果实的前夕尽数凋落,不识时务的暴雨让农户的心血化为负债的文书;邪恶的荒漠越发逼近绿洲,昔日甘美的泉眼只涌出让人绝望的泥浆,巨大的骆驼白骨上,我辈坐在砂砾的风脊上吹着口哨:好季节!好时光!
就在那一年,我辈试图劝诱那名红发红眼的少女,我辈匍匐在酒馆污浊的酒桶上,看她和她的旅伴不动声色地开门进来,众人熙攘交谈,并无一人认真打量她二人,但我辈与尔等凡俗之子自是不同,我辈第一时间窃窃私语:看呐,看呐!
我辈睁大了眼睛,发出风帆被灌满的呼啸声:好灵魂,好灵魂!我辈贪婪地簇拥在她周围,却为某种力量所推拒,只能在近在咫尺之处流下贪心的涎水。我辈手拉着手,在蜡烛的光晕上跳了起来,昏暗的酒馆顿时明灭不定,变得鬼魅。少女将兜帽取下,露出明艳无比的红发,即使在黑暗中也灼灼。除了我辈,人类也有不少人默默将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她,我辈吸了吸鼻子,将黑暗的欲望悄悄捕捉,这将是宴会里恰到好处的调料,但这些都不过是偶得的小利,那少女的灵魂,不灭的瞳光,我辈仿佛被灯火吸引的蚊虫,苦苦思索如何不受伤地将之揽入怀中。
她的旅伴眼神正直,一看就是未被世事打磨过的年轻人,还相信勇气、希望和爱,他在少女的身前踏出一步,向酒保要了加入甘草的劣质啤酒,两个人对看一眼,一起大喝一口。瞬间温暖了身体之后,少女的瞳孔亮得惊人。“库拉比司,来演奏吧。”她笑起来,偏头朝我辈容身的黑暗望了一眼,我辈便不得不松开手,飞窜到梁柱被熏得黢黑的一角,和蝙蝠共处。这等惊人洞察力,我辈也不由得警醒起来,只是,只是,我辈便更对这少女的灵魂迷恋万分,垂涎三尺。
被唤做库拉比司的青年沉默地扶起随身携带的符德鲁琴,稍加调试,流畅的琴音就充盈整间酒馆,他的琴声熟练,一听便藏着扬名天下的野心和自信,而少女的歌声随后便自如地加入到旋律中,成为这场演奏当之无愧的主角。她的歌声真是惊人,声音中有着不输阳光的明亮锐利,他们两人竟成功让这处已经被我辈浸染得肮脏无比的酒馆,因音乐而原地苏生,恶意和黑暗突然从此处消散,连醉汉的眼神也能在歌声中渐渐清亮。
我辈听到第一个音节就只能哀嚎着退散,亦有同僚勉强藏在烟囱里,暗暗思索,诱骗她落入我辈的陷阱,成为我辈的战利品,到底存不存在可能性。
她是人类,区区人类,纵然有不可思议的歌声,但她不是孤身一人。人心易变,人心易染,只要小小的推动,就会有缝隙,有误解,那我辈自然有好时机。
我辈在萧瑟的草原上飞舞,传递着这个消息,我辈在遍洒死亡的树海里鼓噪,分享着这个消息,我辈在摩肩接踵的市场中怪笑,我辈知晓了她的名姓。
可惜,我辈因后来的赌约所限,不能在这里书写,少女此时只是凡人的名字,固然倾注了父母的爱意和祝福,也没有因此而不朽圣洁。少女与她的旅伴青梅竹马,彼此心意相通,想要前往王都参加一年一度的音乐会,我辈紧随在二人左右,按捺住作恶的蠢蠢欲动的心,按捺住想要推波助澜的手,还不到时间,我辈深知甘美的果实一定要在恰到好处时摘下才能一解长久的饥渴,人类的寿命何等短暂,我辈,擅长等待。
少女与旅伴的经历多彩绚丽,他们翻山越岭,风尘仆仆,共同品味过野外烘烤的红薯,清水煮过的泥螺,朽木烧裂的甘栗,他们承受过很多不为人知的惊险和辛苦,但音乐便是此二人的武器,越经艰难险境,少女的灵魂就越显奇异的辉光,而她的歌声也被进一步洗濯打磨,其动人之处,因少女从无忧无虑的童稚花园,步向远不可及的生之沼泽,却因步履艰难而日渐生出的宽容博爱之情,听到她歌声的人,便是被生活折磨得逐渐麻木,也能在倾听中重新获得起身的力量。
是不是有好时机了呢?我辈互相凝望着彼此空洞的眼眶,应该是时候了,应该试一试了。
只要让少女知道一次生命竟如此脆弱,她或许便只能畏缩不前,那美妙的歌声就会折损到干裂喑哑,那高贵的灵魂就会因此崩散,那便是我辈收割的时机。
我辈在狭窄的山路如同乌鸦一样静默入列,挥舞灰色的翅膀,发出无人能听到的长鸣,猝然出现的山崩落石,没有任何征兆地袭向跋涉的二人。
少女发出尖锐的叫声,我辈愉悦地聆听,微微抖动起翅膀。
她抱着少年面目模糊的身体痛哭失声,她的旅伴在意识消失之前只能勉力伸出被鲜血染红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面颊。
我辈本以为少女的心之音将就此崩解,天空突然爆闪耀眼的光辉,我辈张皇逃窜,避之不及,稍有迟疑的同僚,即刻消融在强烈到不能直视的圣光中。听闻曾有幸从此次围猎中归来的同僚所言,那瞬间,少女被凡人的外表束缚下的后背,生出了天使才有的六翼,她的眼泪和旅伴的鲜血,羽翼上飞落的羽毛,以及少女哀痛破碎的心,让她变成了炽天使的容器,她从这一日起与天使缔结了契约,她便是天使的代理,她用旅伴挚爱的记忆作为代价,保住了对方的性命。那本该命丧此地的少年,遗忘了他曾如此深爱的伴侣,他只记得苏醒时候离开的绝美天使的背影,而不知那曾是和他朝夕相伴的爱人。
名为库拉比司的少年啊,我辈为他挥舞起右翼,仿佛在敬礼,又仿佛默哀,你恐怕此生不能再得知,你曾多么近地拥有幸福。他的生命被天使之力强行延续至死前的那一刻,他再无跳动的心脏和流动的血液,他不死不灭,但即使是我辈,也很难认可这样也算一种活着。即使让对方在漫长的时间里痛恨这诅咒一样的身体,也不想就此放他离去,少女这样偏执的决心,我辈只觉满口馨香,甘冽无比。
少女那灼灼的红色瞳光,仿佛火焰一样耀眼的长发,发自内心的对旅伴炽热的爱意,得到了神的认可,她便再也不能回归人间,我辈虽不算赢,亦不算输。若已为天使代理的少女心中的炽爱竟遭背叛,她狂乱的背翼能掀起怎样混乱的邪恶漩涡,只要一想到这样美妙的前景,我辈便不能甘心远离她的未来。
少女从成为天使的这一刻,抛弃了初始的姓名,她被称作——限于赌约,我辈依然不能在此记叙,她没有在凡人面前现身的资格,只身居住于梦境的夹层,那独属于她的圣地被她随心布置得和她旅途中某一处露营之地十分相像。凡人或许在某些浅眠的深夜,看到一片清澈的湖泊,湖水青蓝,仿佛本身在微微发光,池塘后是幽深的森林,圣洁的白光从林间映射而出,或许还能听到天使在低吟浅唱,若尚有心力凝眸看去,还能见到少女火红的长发。但有此缘分的凡人何其稀少,更多人在听到她的歌声后便立刻沉入更深的睡意,然后将这美妙的一幕封存在记忆的深处,第二日起身,依然为世间无意义的诸事忙忙碌碌。
我辈不会做梦,我辈只会偷偷啃食凡人的梦境,在他们的梦里灌入邪恶的烟雾和不净的水流,让他们因梦境不安,因梦境多疑,即使在这样不曾彼此直面的战场,少女也从未屈服于我辈,我辈能损毁多少人的美梦,她便能治愈多少人的噩梦,她以自己失去所爱之痛心理解世人庸碌的凡心。我辈原以为她的荣光与责任来得如此突然且沉重,或多或少会成为少女崩溃的一根稻草,不曾想她的心意竟坚定至此,我辈原只是垂涎她灵魂的香气,此刻竟也产生想要战胜她的欲念。
我辈所能寻到伤害她的匕首,便是那名为库拉比司的少年,少年因自己不知道的契约获得了不死不灭的生命,他的身体仿佛还记得与少女昔日的约定,步履不停地在世界各处进行苦旅,他随身携带的东西只有那把颇有年代的符德鲁琴,以及那根尾端染了鲜血却依然洁白的羽毛,据说在库拉比司抚琴的某些时刻,那枚羽毛会隐隐发光相和。库拉比司不会老去,容颜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他没有记忆,自然也不知归处,他徒劳地在世界寻找了一年又一年,数百年过去,他依然不知这根羽毛和他的渊源。
我辈能嗅到他溢出的疲倦和怀疑,他一定曾深深思考过,夺取自己记忆的这份契约,真的是祝福吗,难道不是出自恶意而来的诅咒?为何其他人都可以拥有明确目标的一生,只有他要为了永远得不到的结果不停前行?我辈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为他在黑暗中指引方向,去往那里吧,去往人间最后残留的天使居所,只要你靠近那里,你就有机会想起来少女曾为你做过的一切,只要你想起来,你的生命就会骤然终止,这就是少女为了挽救你的生命许下的契约,她以你永世不能取回的这份记忆,换你的生命能停止在这一刻。
诸君,若停下来思考片刻,或许也能得出与我辈同样的结论,少女在那一刻慌不择路许下的契约,其实已然让她处于绝境,她拥有与旅伴共处的许多光阴,但这份记忆永远只有她自己可以回想,失忆的爱人只会对漫长的生命感到厌倦,若库拉比司自己向少女许下愿望,想用这枚羽毛终结自己的生命,她还能平静地为对方吟唱祝福的歌谣吗?
我辈中有尤其擅长拨乱人心之弦的同僚,他用这数百年在人间仅存的天使之城布下了令我辈赞叹不已的小小箱庭,只待库拉比司前往此处,大戏便可开幕。
当地对天使的信仰衰落已久,固然供奉着和少女同源的羽毛,却将红色的眼瞳视为邪恶与不祥,庸众不会记得天使对凡人静水流深的恩慈,只会感到每当灾祸越深,便越有红发红瞳之人降临,将天使与不幸在传说中捆绑,我辈已让凡人的信仰化为拉她坠落的能量,每念及此处,我辈便情不自禁发出嘎嘎怪笑。
更何况那处山林深处的小小城镇,有身负无法离开此城怪病的明朗少女妃亚,亦有冒冒失失的不入流的魔法使纱利雅,还有双目失明的盲视舞女阿露缇和双目异色瞳的失声少女拉司蒂,这四位少女的背后,或多或少都会牵动库拉比司最终被掩盖的过去,我辈为此推演了无数次,不论那位红发红瞳的少女付出多少努力,最终她都会失败。
如果她承认库拉比司最终爱上了别人属于失败的话。
少女冷眼旁观我辈的诸多布置,可悲之处在于,她固然明了我辈布下的千丝万缕的手段,却无法正面迎击,她出现在库拉比司的梦境里,听闻对方近日烦闷的心事,笑着和对方交谈,仿佛时间回到了百年前,他二人不愧是曾经的伴侣,纵然库拉比司完全不记得眼前的少女,他和她的对话依然轻松自在,只是当他醒来,他能寻到的歌声不再来自红发红瞳的少女。
他的命运在我辈的推动下,和小城里的四位女子产生纠缠,我辈邀功地捧着命运的轮镜给少女观看,一遍又一遍,若他倾心于旅馆主人的女儿妃亚,他最终会为促使妃亚早逝的病而心碎,他会手持这枚羽毛许愿,希望全知全能的天使收回对他的祝福,至少拯救妃亚的性命,若他被纱利雅的笑容锁打动,他会在逐渐解开对方背后的阴霾后,坠入不愿醒来的幻梦,他将对着羽毛许下心愿,即使是幻妄也好,只愿和冒失的魔法使度过最后的余生,若他选择靠近阿露缇的神秘,那真是再好不过,阿露缇作为我辈的代行者,她无辜的心和必然承受的罪恶会让他忧心不已,他将请求天使施展她的恩惠,救救迷途的羔羊,而拉司蒂,那正是连少女本人都不得不承认相像的女孩,那和少女如出一辙的红色眼眸,同样击中人心的优美歌声,而库拉比司将与这样的少女朝夕相伴,他教导不会说话的她如何用歌声传达心中的情感,他像接近弱小的小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想要扶助她成长,而我辈会在一旁静静观看,推波助澜,制造一些无伤大雅但妙不可言的邂逅际遇,向来是我辈的拿手好戏。少女啊,灵魂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的少女啊,你在梦境里偶尔露出的寂寞的神色,你再不愿在库拉比司面前展现的歌声,你明明不愿他接近却又贪恋他接近的犹豫,这都是我辈最好的粮食。
如果少女在最后一刻都没有被库拉比司选择,她百年前执着的这一切,不就如镜花水月一般华丽地破碎了吗?
我辈静待那一刻的到来。
然而我辈居然失败了,我辈居然失败了!纵使相隔时日已久,在此做出记录的笔依然能感到当时我辈的恼羞成怒,为何,为何你不因此愤怒,不将不愉的怒火倾向这片无端质疑你的土地,为何你不选择毁灭,让背弃你的爱人和他新的所爱立刻消失于人世,为何你明知命运的齿轮一旦推动,你就将真真正正地失去他,不论你曾经与他多么默契,你都不可能抵挡过时间的魔力,为什么即使这样,你都没有从云端坠落?我辈筹谋了这许久的甘美的毒药,你竟想也不想地一饮而尽,却不见为它所伤?
少女仿佛知晓她早是我辈漫长赌约中的重要棋子,她朝向山巅站立,姿态悠然自得。
“因为即使从未被他选择……”她的话语中当然有落寞,“但最初做出选择的人,是我。”
她笑了起来,山顶雪融冰消,阳光普照,而她目光灼灼,发似熔泉。
“是我遵循我的心做出的选择,他选择离开,那又怎样呢?”
“我不愿长久地伫立在遥远的彼山,因为天色这般明亮,阳光仿佛要流淌下来。此地的人们既然已经不再信仰天使,那么这样的我,也可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了吧。”
“纵不被选择又有何妨,天下之大,自有我归处。”
她的落寞她的不甘她的不坦诚,我辈全都看在眼里,但此刻,我辈集体无声,哑然地凝视着少女的面容,即使此路风刀霜剑,我辈能自人间收揽千千万万个或许有无限可能的灵魂,这一刻也只能承认败退,输给一名少女炽热的心。她从这一刻收敛起作为天使的无限华光,寂寞又羞涩地对着库拉比司离开的影子微笑起来,然后转身向着反方向离开。
于是拥有灼灼瞳光的少女,拥有火红色长发的少女,拥有满腔炽热爱意的少女,再一次重新成为少女,她原本的名讳被库拉比司遗忘了百年,但在我辈失败的最终的时刻,少年竟奇迹地回忆起她,然后轻声呼唤了她的姓名,只是这浅浅的一声呼唤,终究抵不过与其他人生命的一再交汇,人类就是这么神奇神秘的生物,让我辈爱恋不已,只想把这些好灵魂三口两口摧毁撕碎吞吃入腹,而她也不再留恋地抛弃了那个姓名。她从已经不再信仰她的民众的传说里选择了自己的姓名:雪拉翡。这本是炽天使名讳在民间阴差阳错的误译,却又阴差阳错地暗合她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名字,那么这一刻起,这名字就属于她了。
尊我的名。她这样说,我辈便只能执笔记录下来,记录这一段我辈不愿重温,却又反复品味的故事,就在执笔记录的此刻,我辈依然能嗅闻到那不屈的灵魂之火,我辈毫不怀疑她的灵魂也在数次叩问中遍布伤痕,但她依然能露出脆弱又坚强的笑容,甚至,我辈听闻,在雪拉翡离去的那条山路间,有人有幸听闻了她的歌声。
呜呼,我辈亦想知晓,终得姓名的少女从何处来,将往何方,这份灼灼的好灵魂,到底能被哪位同僚收入囊中?甚至,她可否还会这样炽热地爱世界,爱一人,能读到这份记录的同僚啊,还望你有缘一探。
“听说我去北京出差之后你就一直肚子痛啊。”
我对狐狸这样说。他非常高频地在聊天窗口反驳:没有没有没有。
“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那顿牛排。我就说还有血水不能那样吃啦,下次我一定会用力煎个五分钟煎到熟透透。”
狐狸飞速地回答:不要随便冤枉牛排!!!!!
我在一千二百一十三公里外的北京,完全充分地体会他有多不希望牛排被煎到熟透透了。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自己觉得牛排和咖喱真的是懒人中的极致料理,基本没有见过比这个操作更少的了。
我给狐狸做过三次牛排,第一次是还在超远的闵行老区居住时,他跑来看我,我们在阳台上用纸壳箱搭了一个吃饭的台子,然后坐在小马扎和小板凳上吃饭,餐具是毫无美感的不锈钢盘子,钢铁直男审美锃光瓦亮,我也十分不讲究地用刀子直接在餐具上把放置了5min的牛排切开,小心地不让盘子和刀一齐发出呲呀的哀嚎。
不记得有没有用盐腌过了,总之那一次牛排个人评分大获成功,狐狸除了好吃别无二话。
最近的一次是上周。
我曾经错误地认为狐狸和我一样是懒散当代都市人,能宅在家里就会愉悦地在房子里瘫倒一天的生物。现在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才知道,我错得极其离谱!!!不过这个暂且不提,总之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照进房间里却毫不刺眼的周六,我从早晨五点半醒过来,然后在地板的床垫上打少女前线到中午十一点,这时,狐狸慢腾腾地从一种迟缓的睡眠状态中复苏。
眼神呆滞地从楼上的床上挪移到台阶上,他清醒过来第一件事是说,肚子饿了。
本来是想点外卖的,结果发现无论是小炒还是面条还是冒菜还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没办法提起彼此的兴趣,我最后跟他说,算了,我来做吧。
让狐狸去楼下买了个小土豆,冰箱里翻出还有两根没吃完的杏鲍菇,用电饭煲蒸好两人份的米饭,我也定好了这次的食谱,前段时间去无印良品买了袋装的牛肉辛味咖喱,正好可以拿来当下饭菜,然后把冰箱里那块冻了一段时间的牛排消灭掉。
咖喱是全世界懒人热爱的平民公主,不需要任何技巧,只要拥有两块咖喱块和土豆,就能解决两天的饭。无印良品的牛肉咖喱其实自带了一些料,但毕竟主要还是酱汁,我把土豆切了小块和杏鲍菇粒放在一起炒了炒,又炖到土豆的边缘有些化掉,就把咖喱酱汁整个倒了进去,事后吃的时候感觉味道稍微有点冲淡,但也没有到需要补盐的程度,用小火把咖喱熬了熬,在狐狸第三次说“好香”的同时关火,把一大盆咖喱倒进依然锃光瓦亮毫无审美的不锈钢铁盆里。
牛排的煎前准备比咖喱要多一点,先是室温化冻,然后用厨房纸把牛排表面沥干,据说比较讲究的会用粗粒海盐和现磨胡椒粒把牛排腌一段时间,我直接用普通食盐稍微腌了一会儿,然后就!气势如虹地将锅子烧到热得吱哇响,接着飞速地倒一点油之后将牛排丢进平底锅。
接下来的就是正经按秒表计算的时刻,因为到手的这块牛排薄得只有2cm不到,第一面煎一分半,反过来煎一分钟,关火静置五分钟。牛排料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搞定。
狐狸溜进厨房视察的时候我的手正按在电磁炉开火的按钮上——因为我看到有血水从牛排的上层渗了出来。
狐狸如临大敌地将差一点要被二次蹂躏的牛排从我手中抢救下来。
“你知道美国人看到牛排被煎到毫无血水,会感到多么惊讶吗!”
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次你吃火锅的时候说牛肉不用特别熟也能吃之后,就一定会拉肚子。
咖喱持续着散逸出浓厚的香气,我痛快地把它挖了一大勺浇到自己的碗里,白色的米饭上缓慢淌下厚重的酱汁,小颗粒的土豆大幅增加了咀嚼的满足与刺激,杏鲍菇有超绝的软弹口感,吸饱了咖喱的酱汁后变成一块活色生香的微辣味觉炸弹,和朴素的土豆一起入口后同时轰杀出实体化的呐喊:“米饭!”
牛排被狐狸用剪刀剪成一条一条的,能看到内部还有漂亮的粉色,但因为我擅自把烹饪时间延长了一分钟,从狐狸的角度似乎还是过熟了,将家里常备的除了煎牛排外几乎一无是处的黑胡椒酱倒在盘子边缘,讲切条的牛排稍微蘸一点酱料然后送入口中,紧致的外层有些地方煎得有些发焦,内部则还有轻微柔韧的回弹质感,有肥筋的部分吃起来会因为脂肪而尤其香甜诱人,我和狐狸的筷子就跟打仗一样一下一下地点盘子。
备菜+蒸米饭+动手大概有一个小时,可是吃完真的就只用了5分钟,明明准备了比平日里还要多大概四分之三量的米饭,最后电饭煲里刮得干干净净,桶壁上留下一点蒸米饭的水汽凝结的薄壳。
我幸福地瘫倒在床垫上,在少女前线的自律人形任性的呼喊声里想,完美的周六!
特别是还有一只勤劳的狐狸去洗碗!
然后我又买了一块牛排冻了起来,而微波炉上还搁着一袋同样来自无印良品的鸡肉咖喱。
PS:听说牛排做法最好用黄油,然后煎之前有一点蒜和百里香打底,腌渍最好用粗海盐和现磨胡椒,但总之我统统没有!于是就这样吧~
最爱的孩子就那两个,可能以后都不会有这么狂飙了20w字的角色了
只说一件事!
鹿鹤都会活下来,会在阳光下与各位重逢。
在某个网络阴暗的小角落里遇到兔是来上海之后最幸运的事情之一!
先让我这样嚎叫一声。
有一个同处繁忙都市的网友最大的好处,自然是极大增幅了双方约出去玩乐的概率,无论是有一同想看的电影还是突发想吃的东西,甚至都不用太担心优惠券过期的问题,毕竟,说一声就可以约出去了嘛。
我和兔这么多年不冷不热地吃喝嫖赌友情在不断累积升华之后,终于到了她可以不洗头来见我,我也可以穿着钩丝的袜子去见她这种恐怖级别的不修边幅,换句话也可以说是熟人限定的邋遢。理论上熟到了这种程度已经完全无所谓约会地点是否高端洋气了,结果这种理应出现在情侣第一年热恋期才会去的极贵餐厅,突然就变成了本次的选择。
来吃雪蟹锅根本是意外约会。
她在某个深夜饿得睡不着的时刻翻看大众点评网画饼充饥,发现垂涎甚久的那家“蟹的冈田屋”不知何时有了工作日午市优惠套餐,遂在微博上继续嚎叫好想吃好想吃,于是被正好无聊刷微博的我看到,一并想起春节后我还有两日休假可以用,一拍即合。
这种毫不用心的约会显然流产率甚高,我原本对雪蟹锅一无所知——要知道我在出发的前两个小时才匆匆浏览了一下价格和套餐内容以便确认自己钱有没有带够——而兔其实也并不是很想出门的样子,在最后时刻还委婉地给彼此一个台阶,可以鸽哦,可以下次再约。
我思索了三分钟,想到自己不被驱策就没有动力出门的真实处境,断然拒绝。
说来很有意思,我跟兔约饭次数接近二十次,吃锅的比例接近一半,无论是momo还是猪肚鸡还是牛阵还有一些不知名小店的各种锅子,最后大部分都终结在互相吃得很餍足的笑容中。但是雪蟹锅,听起来就太洋气了吧!可能是偏见,我多少有点担心也许是很贵但不怎么好吃的那种店。
我赶到店面的时候,兔窝在门口的等位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手机,我其实犹豫了一下因为这个短毛兔跟我认知有一点微妙的差距……总之略过互相不算太友好的招呼以及终于补上了去年的葡萄干礼物之后,我们一起看了看冈田屋的菜单。
怎么说呢,这个菜单的风格正好就是那类很贵但也许不怎么好吃的店最喜欢的,很贵的菜照得美若天仙,但仔细一思考感觉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好吧!我现在知道这个想法是错的了!但是不管怎么说,一个棉花糖起名叫摇摇云的意义是什么?一个甜筒要20多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们要的那个套餐很朴素,只有一只冻雪蟹和一份蔬菜拼盘,前菜是蟹肉茶碗蒸,最后有一份泡饭,我来回巡视了三遍才确认这份套餐里真的就只有这么点,我颇怀疑地问兔:他们怎么有脸说这是2-3人份的套餐?她用心领神会目光看回来:是的我觉得我们两个可能就不够吃。
当然最后发现这个想法也还是错的。
啊,值得特别讲的一件事,这是我吃过的店里第一个正经用抹茶作为茶水招待客人的日料店。虽然品质也就那样吧。
蟹肉茶碗蒸上得飞快,作为很可能决定了对这家店印象的第一道菜,我和兔的态度都很审慎,小心地用勺子剜了一口放进嘴巴里,我脑子里瞬间是万里の长城那首歌的旋律响起,自己在脑内演了一次小当家式的小剧场。很鲜!蟹肉的味道稍微有点咸,但是配合下层的鸡蛋羹,整体的口感就变得温和,一直挖到最下面还有银杏,不过我不确认到底有没有鸡肉茸。这道前菜可以说瞬间就让我期待起来原本没什么很大兴趣的锅。
雪蟹锅本身特别朴素,是一个竹筐然后丢了一张很厚的纸作为底,然后就直接丢到电磁炉上开始煮汤底,在把拆解好的雪蟹丢进去之前和兔一起尝了尝最初的清汤,一起发出了满足的感叹声。服务员将雪蟹端过来的时候是被拆解分尸摆在冰盘上的状态,蟹螯的地方还摆了一杯用来产生雾气效果的干冰,我有些好笑地盯着那缕雾气看的时候,一瞬间产生了螃蟹进化得这么好吃到底有没有后悔过的心情。
服务员说煮两分钟就可以捞出来吃,那时候味道最鲜美。我们这么严谨的人当然会遵照指示啦,我可是特意拿出手机用了倒计时闹铃。两个人很是虔诚地先将螃蟹的盖子丢进去煮,然后小心翼翼地拣了两只脚丢到锅子里,谁也没有说话地等到两分钟时间到,迫不及待地夹出来开始剥壳。
雪蟹的壳有一种古怪的韧,大闸蟹如果被我用力掰一定会应声而断,但是雪蟹的壳用同样的力气只会弯过去,好在旁边有配剪刀,不至于太费劲。将雪白的蟹肉从蟹脚里拖出来——我一开始还很讲究地只用筷子和配的挖刀,后面就全然不顾形象地开始上手——然后丢到调配好的料汁里。
这个料汁也特别值得提一笔!我不确定店家配的具体调料,应该是蟹醋混了柚子醋,有一点姜的味道,另外还有一团白萝卜泥,兔子比较嫌弃白萝卜,我却很喜欢,将白萝卜泥在料汁里打散,然后就可以将蟹肉丢进去调味,我觉得第一口最好是不要蘸,要尝一下煮出来的雪蟹的原味,然后再感受一下配合料汁的口感。
总之一句话,超!好!吃!的!
吃到第一口就开始在心里算钱(钱一点也不俗气!),结论是两百五左右的套餐很值!很划算!我和兔起初还在说说笑笑地聊些有的没的,这本来也是每次出来约饭的定番,结果吃到蟹肉之后都开始专心致志了起来,两个人之间一度有超过5分钟的无话冷场期,这对都有些话痨的我们来说简直是恶魔擦肩而过的诡异。
蟹腿的肉比较容易用筷子直接推出来,蟹夹的肉很大一口,吃起来满足感一流,蟹身的部分也被斩开成四份,只要顺着壳子来剥,很快就会拆得干干净净。我在忙得不亦乐乎的间隙瞄了一眼兔,发现她用筷子耐心地将散落在碟子里的蟹肉丝(真的是肉丝)一点一点夹起来吃掉,我没有说破,暗暗心想我要写下来作为嘲笑——但其实并不会嘲笑,这么好吃的蟹,浪费掉是一种罪恶。
当时坐在我们隔壁的应该是一对情侣,两人很是豪情地没有点超优惠午市套餐,而是正经地点了锅子和刺身和一些别的,当时吃得太愉悦没有闲暇去注意隔壁的战况,但有一个小事牢牢记在我心中,他们的套餐里的蟹有一杯蟹黄,服务员问,先生,请问这个是吃掉还是倒进锅里提味呢?那位先生很是冷静地说,提味吧。
我当时就感觉五雷轰顶!真是奢侈啊你们有钱人!!
吃蟹的过程持续时间其实挺长的,这么想来吃蟹的麻烦过程本身就是必须有的一道流程,不如此的话不满足会到来得更快吧,拖长的食用时间让人降低了对量的需求。好不容易将整份蟹消灭完毕,服务员开始将蔬菜丢进锅里,大概是蟹肉实在太好吃了,总感觉嘴巴还在渴求着咀嚼什么东西,我和兔对蔬菜也是一副贪心不足的样子,白菜煮在蟹汤里口感超好的,粉丝也和整个锅子很合,年糕我没有吃到,但兔评价也很好,海带结和菠菜空心菜什么的,都是只要稍微煮一煮就很鲜美的好东西——别问我为什么对别的火锅蔬菜没这种评价哦。
进店的时候有玩一个弱智小游戏,号称可以抽到雪蟹但以我睿智的目光来说店家可能根本只在奖池里放了可尔必斯、啤酒、炸玉米粒这些哄人的小食品,本来跟兔选的是炸玉米粒,店家很悠闲地表示这份小食已经售罄,可否换成最近的新品安康鱼酱面包片呢。我们欣然同意。
这份纯粹因为意外得来的小食应该是此次最大的惊喜了。
本质是很简单的东西,店里不知道是买来(其实我觉得是买的我才不信他们有自己熬制)还是自制的鱼酱装在小碗里,很大方地装得很满,然后是五片稍微炸过的面包片,用木勺将酱满满地抹在面包片上,用力咬下去,能听到咔嚓声的同时,酥脆的咸香面包和底味醇厚的鱼酱的味道就潮水一样灌醉味蕾了。我倒是觉得酱的味道似曾相识,仔细回忆似乎是狐狸当年超爱的宜家鱼子酱,但是比那份酱的味道要清淡,感觉是更亚洲的口感。
最后的重头戏是蟹汤泡饭啦!小时候大人总是说吃泡饭对胃不好,至今隐约有点理解但更多的心情还是,这东西既然好吃就应该这么吃嘛。用煮过蔬菜和螃蟹的余汤,将小海苔和细葱花倒进去稍微煮一会儿,再把米饭放进去搅散,然后是鸡蛋打散后倒进去一并搅散——我内心有一瞬间古古怪怪地想,这不是蛋花汤吗【住嘴。
最别出心裁的是,他们将小金橘拧汁滴进锅里,那种柑橘类的果香不会像柠檬味道那么酸涩,也不会过甜,配合已经沉淀了很多重味道的蟹汤,泡饭的风味突然有了层次感,那种清淡的酸甜感是入口的第一感觉,然后是鸡蛋和螃蟹的鲜味,最后是米饭煮在里面的包容的暖和。如果不是之前实在吃得太饱的话,我会想一直吃到将锅子底儿也吃得干干净净的。
原本多少有些看不起菜单粗陋内容的我们,最后是揉着肚子出店门的。
所谓乘兴而来,兴尽而归,我和兔也许原本的构想里还有去KTV唱歌或者看电影或者逛街的选项,吃完了蟹之后,只想跋涉一百米(容我冷笑一声,一百米个头啊!)去买一份一点点的冰淇淋红茶,然后在各自的地铁车列前挥手告别。
郑重地感谢兔!这次吃蟹是补足了去年没有聚的那一份!而且这次约饭也超好吃的!
PS:我有跟零说,我要配合一下你们的小剧场煽风点火,so,我写了这一篇哦。
PS2:爱你哦兔,爱你哦零!!请大家继续做我的翅膀!【胸膛被不知道谁的翅膀尖戳穿
PS3:狐狸的上海挚爱不是我,是宜家,这件事是真的。台湾的宜家不知何故从某一年开始不再进口宜家鱼子酱,狐狸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发现上海的宜家居然有货,惊喜不已,是以每次飞来看我总是要想办法去一趟宜家补仓。我也至今还记得有一年他兴高采烈地拉着我去了宜家,百无聊赖地忍耐了前面逛家居用品的无聊时光后迫不及待地冲到生鲜食品柜台仔细查看了二十分钟,最终用一生一次的美梦轰然破碎的表情注视着我的场景。
就从那个月开始,上海的宜家也没有鱼子酱了哦~(〃>▽<〃)/*
女儿12岁的时候,他以离家出走的方式去隔壁国家寻找疑似离家出走的妻子。
夫妻两人均是蒸汽动力机械工程师,妻子在这方面的造诣还要更好一些。他将自己制作的飞行用翼机留给了女儿,自己使用的是妻子早年留下来的另一组机组设计。他将之做了改装,目前是一架摩托,外表普通但动力卓越,有两组核心炉,还有魔法动力作为替换动力方案。
出海的航行更多是为了生计,所以跟港口的很多商贩有密切合作。
喜欢在小酒馆喝两杯,但是不贪杯,也不介意跟风情万种的美人搭讪。
性格非常温柔,是那种情不自禁就让人信赖的温柔。
厨艺不错,会弹一种特别的四弦琴。很习惯于在恶劣环境下生存,似乎当年和妻子一起进行过路途范围很广的疯狂旅行,并从中吃了很多苦头。
威尔森的翼机名字叫“瑞娃”,是妻子的名字。
虽然与妻子在科洛多生活了很多年,但其实是罗斯提斯的公民。
年轻时候在纳斯卡利亚游学过一段时间,甚至差点考上法师牌照,非常擅长元素魔法,但很少真的实践,连女儿也不知道父亲还有很多秘密。
妻子可能不是人类。或者不是普通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