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吃过这么让我狼狈的食物。我的裙子正中间一大道清晰可见的阴影,正是被手中的卷饼滴落的汤汁染出来的;手里这塔克饼填料填得很是尴尬,不知道捏哪头比较好,而且饼皮被汁水弄得岌岌可危,无论如何无法用淑女的方式送到嘴巴里;饼皮又热又韧,想要非常可爱的小口吃下是根本不可能的,这玩意儿和巨无霸汉堡一样,是女孩子想要保留形象时应该规避的食物。
而且,这,么,贵,鸡肉的塔克饼三个二十,鱼肉的塔克饼一个十五。
我买了两次。
两次都抱着“我肯定能轻松地跟吃爆米花一样轻松地吃进去”的心态,把汤汁滴到了裙子上。
但是这东西味道真的还不错,虽然和我预估的有所差距,在不耐油腻的夏天可以说是让人眼前一亮的食物:鸡肉没什么特色,全靠里面调料托起来味道,鱼肉则煎得又嫩又香,杀气腾腾又十分婉转地告诉你你这十五还是值得的;饼皮里面塞了鲜嫩多汁的番茄和洋葱,匆匆一瞥应该还有酸奶油之类的,整体十分清爽,饼本体薄切柔软,不会吃着感觉又干又梗,量则非常秀气,减肥的少女吃完之后,恋恋不舍地回味一下味道,正好意识到自己可以停下来了。
啊,为什么要写这段呢?因为我现在好想吃塔可饼啊……
但是现实是我正在抱着汤达人泡面的泡面碗,无可奈何地打这段话。
明天去试试牛肉taco好了。
附:对taco最早产生兴趣的起源是Saki-天才麻将少女,作为麻不疼钉不爱努力上进东场手感奇好有口癖而且是罕见异性恋的萝莉外形少女,她举着taco津津有味食用的场面让我印象很深,所以我一度以为taco是那种外皮脆爽一手拿起就可以吃的食物——不排除那家店做的不好的原因,总之,我明天会记得换条裤子去。
不配图了!所有的网络taco图看起来饼皮都是脆的!这是欺诈啊!
2014-05-27
……话说为什么突然想写猪尾巴,一定是今天被那个匪夷所思的猪头人超奇幻狂想兰作坊片洗脑了。虽然这片子脑洞很大但是真得很烂感兴趣的自己去看亏了不要骂我,不过确实是如果写成小说拿到霓虹大概能拿梅菲斯特奖的程度的作品名字叫《诡镇》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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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还没这么宅,周六周日要跟爸爸妈妈出门买菜。
跟妈妈去买菜有个好处是她去买菜,我可以坐在市场门口牛肉面摊头吃牛肉面,捧着个碗喝汤的时候一般我妈妈也就回来了,跟爸爸去买菜就可以有猪尾巴吃。
爸爸买一小截猪尾巴,拿回来无非两种做法,清炖红烧。红烧是吃那个料子调出来的厚重,脂肪和皮一起翻滚着把香气全逼出来,加上猪尾巴本身真没几口,正好是吃到香吃不到腻的那个境界,从粗的那端吃到细,把小骨头咂巴咂巴咬接缝中间的小脆膜。
小时候最喜欢红烧,可是偶尔清炖了也觉得好吃。时常说几种红肉,猪肉品级最次,可是猪肉也最香(当然现在口味变了,觉得猪肉香有点腥),清炖出来不像红烧那样那么有味,但是鲜且清,除掉调料味后是纯正的肉香,一样是从粗的那段吃到细,把小骨头唆好久。
家里人做这个最细心,会把猪尾巴最尖端的毛毛也认真扯掉,出门在外吃个蹄髈都能看到一堆毛,回想起家里做的猪尾巴简直不能更怀念。
不过我爸爸时常说就是因为小时候吃太好才长这么胖。【
PS跟我妈妈打了个电话说到这事,她很生气,一边打着网游一边控诉我不记她对我有多好,赶紧回来补两笔,跟妈妈出去除了牛肉面之外,还有很棒的羊杂汤,有时候还可以去混个凉皮吃,妈妈买的一堆蔬菜也时常有我盯着盯着就吃掉了……比如白萝卜,削削就啃了,番茄,擦擦就吃了,豆腐,看看我妈妈她就掰一小块给我吃了……
2014-05-20
关于飞鱼籽玉子烧。
玉子烧应该被列为和蛋包饭一样可以赢得夸奖的乖巧料理。说是乖巧料理因为看起来弄得很精致,实际上也需要有多一点的耐心和细致才能弄得形状好看,不至于邋里邋遢的。
用鸡蛋做的料理除了煮鸡蛋之外很难做得不好吃,但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玉子烧,是和狐狸一起在士林夜市一个人比较少的角落相遇的。
士林夜市自从把大摊位都搬到地下一层统一规划起来之后,地面上就主要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做卖点。那天我和狐狸一路吃吃喝喝感觉要撑到不得了,特别是刚刚一起吃了超级鲜的烤生蚝和比脸还要大的正宗豪大大鸡排,感觉已经到多吃一口就要炸裂的地步,就在这时候,看到了那个玉子烧小铺。
店主是一个嬉皮风格戴着花围巾包住头的大叔,异常热情,明明他的摊位在比较偏僻的角落里,可是他对每一个好奇围上去的人都笑嘻嘻地做推荐,而且他的店铺招牌是自制的,很漂亮的字体加很可爱的配图,让我在挑选到底点什么的时候犹豫了很长时间,因为每样看起来都超诱人。
当时虽然觉得实在吃不动了,但是想想玉子烧其实量不大,再吃一点应该没问题吧,就点了飞鱼籽玉子烧。
飞鱼籽是寿司里常见的配料,异常廉价,我喜欢那个咀嚼的时候不经意碾碎的颗粒感,只是头一次知道可以在玉子烧里加这种东西。做好之后拿在手里还热气腾腾的,我和狐狸明明已经饱得不得了,却还是凑在一起站在摊主的小摊前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当那股鲜甜的蛋香混着飞鱼籽特有的口感在口腔里蔓延开之后,我和狐狸就一口气把它吃完了。老板看着我们嘴馋的样子显得非常开心。
因为第二天就离开了台湾,所以后来再也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玉子烧了。
2014-05-17
风毫无变化地刮了两百多年,在毫无变化的山崖前制造出空空的回响。有时风里能传来一些不太一样的声音,但渡鸦很早就学会了不去倾听,那是种恶毒的幻觉,对他来说,他见过有人持续地追寻风里的那点不同寻常,然后摔死在塔下陡峭的山崖。
渡鸦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前方,将脚下的一枚石子踢落,他侧耳倾听,等了很久,不知最终在风里听到了什么,满意地合了一下自己的喙,发出呱嗒的声音。
渡鸦是守塔人。
他不知道这个传统来自于何时何地,在断裂的远古文明中,这似乎真的曾经是个传统。他抖了抖斗篷上的雪,安静地坐在塔的入口处。
如果能有一点酒会更好,他回忆起两百年来少有的几次酩酊,那种混乱、狂妄、肮脏却生机勃勃的气息,随着他醉后的怪叫缓释到他全身,包括僵硬的羽翅尖端和锋利的喙。老师有时候会遗忘一些细长颈的瓶子,烟棕色的是呛人的液体,酒红色的会灼伤他,海蓝色的则有奇妙的微甜,可是咽下去就会变成苦味。渡鸦尝试过很多次,失望的次数远远超过惊喜,但就因为尝到过酒的味道,下一次还是会将喙探进老师丢下来的瓶子里。
他想,今天老师在塔里做什么呢?他有点费劲儿地扬起脑袋,灰色的眼眸望向同样灰色的天空,这里卷积的层云与海浪推来的泡沫都是灰色,峭壁上裸露的石头与老师的尖顶帽也同样都是灰色。也许有一些设色层次上的变化,只是渡鸦没有这方面的美学意识。他对一成不变很是习惯,但时间太久了,心里又会有些不满。
当他觉得看腻了那片灰色,他会飞到塔顶,选择一扇他喜欢的窗子,继续向前张望。
从塔红色的窗口望去,视野范围内是一大片白色的雪原,颜色白得让人看一眼就感到冷意渗到骨髓,雪原上干干净净,没有脚印,没有爪痕,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渡鸦曾经在穷极无聊的某个三十年里,固执地以一处堆雪的石头作为观测点进行观察,那一点点雪从未消融。渡鸦有时候会妄想雪原下方有无数冬眠中的小生物,会在某个时刻探出来寻觅食物,但妄想始终都是妄想,那是一片死的雪原。他想,连老师都不如他对那片雪原的了解。
而如果他绕到米黄色的那扇窗子,他能看到前方有如劈断开的巨大峡谷,这峡谷隔断的是一座终年不息的火山,黑色的山脉上时不时有明亮的岩浆缓慢地顺着山体流动,那种沉重的红色让渡鸦兴奋,他总会额外多看几眼那些岩浆逐渐熄灭的样子,然后无趣地等待那些奔腾的岩浆变成不再运动的灰黑色的东西,最后更加无趣地从仿佛劈断的峡谷边缘,被不可抗拒的力量缓慢推下。
渡鸦突然听到塔顶的房间里,似乎又有奇奇怪怪的声音响起,他潇洒地振翅,重新飞回到地面的入口处,一本正经地并拢双腿,坐在塔前高大的石头上。
渡鸦尊称那位老人叫老师,并不是因为老人有教导过他,只不过在渡鸦简单的脑海中,老师似乎是当你面对不知道做过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但是看起来很厉害的人的时候,最合适的称谓。
也可能只是渡鸦觉得老师看起来很老。
两百年来都没有人真的教导过渡鸦,所以渡鸦并不理解,在人类的世界里,老的标志并不是白色的头发。
塔顶奇怪声音逐渐变大了,但是在大到让人感觉有些不妙的时刻,一切又归于寂然。有一个人带着灰色的尖顶帽,有些陈旧但十分干净的及地斗篷,悠闲地出现在塔顶。渡鸦期待地看着老师的身影,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老师低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塔下十米处的门,表情安静,就和那片雪原一样充满了不似人类的平和。
渡鸦也转头看了看那道门。他记性不好,从来搞不清楚那些人类回家离家的规律,但是既然老师看了一眼门,那么想必今天是星回来的日子。
那道门孤零零地伫立在悬崖的边缘,往后退三步就是峭壁。只是一扇门,只有一扇门。
就在这时,渡鸦看到塔前十米处,那幢积灰很久的门被人拧开,少女从门的那一侧来到塔的这边,她身后是凝固的海浪,不可思议的高到一百米左右的巨型海浪,被凝固的瞬间边缘锋利如同刀刃,少女脚下是一只小小的冲浪板,就好像正要被狂暴的海洋压垮的瞬间,她伸手拧开了一道门。
而当她把门阖上的同时,渡鸦听到了恐怖的海浪拍击而下的声音。
幸好幸好。渡鸦恐怖地看了一眼那道门。幸好这门放了五十年,一直没有坏过。
老师在塔顶平静地看着下方,少女则恭敬地对着塔顶行礼。
“我回来了。”她安静地说道,然后随手将冲浪板丢给了渡鸦,自己提着没有被海浪沾湿一丝一毫的红色裙摆,快步地踏上塔楼里那条曲折的螺旋阶梯。
渡鸦拿着那块板子看了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地对着塔顶叫了两声。这是欢迎许久未回的星。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生命,如果排除渡鸦自己的话。
渡鸦喜欢老师在塔顶琢磨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酒当然是其中特别好的那一类。但渡鸦并不喜欢老师。他不能理解老师,老师也从来不去试图让渡鸦理解。他只是在塔顶持续地做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也许是在制造奇怪的药物,又或者只是太安静了,所以制造一些声音。
老师是一位炼金术师。这个词不是凭空出现在渡鸦空空的大脑中的,他之所以知道老师是炼金术师,是因为星是这样告诉他的。
星是炼金术师的弟子,老师是星的老师,所以老师是炼金术师。这不同于人类的归纳逻辑,但渡鸦对此洋洋得意,尾羽翘起。
那是他在做守塔人的第一百五十年的冬日,不过,鉴于塔这里并没有春夏秋冬的变换,总之星说是冬日,就姑且认为是冬日。在那个冬日,老师破天荒地下了塔,那可能也是渡鸦第一次与老师这么近距离的呆在同一个空间,甚至比渡鸦第一次来到这座塔的那年还要近。他焦灼不安地在塔前的空地里渡步,时不时拍打翅膀和喙,那是一种空间被挤压的不愉快,他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在峭壁前长久地凝视灰色的海浪。
如果渡鸦有人类的审美能力,他也许会发现,老师如果排除灰白色的凌乱长发,实际上长了一张英俊男性的脸。他笑起来也许会比春风更容易让别人心折,但老师几乎没有笑过。他只是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灰色,久到渡鸦怀疑老师的瞳孔也要变成灰色的时候,老师动手搭了一道门。
渡鸦在旁边观看,他不觉得自己是老师的仆从,他只是一个守塔人。但当老师搭好了那扇门之后,他心中的焦灼没有丝毫减轻,他警惕地看着那扇门,心里知道一旦门扉开启,从此看了一百年的雪原一百年的火山一百年的孤塔一百年的灰海,一切都会截然不同。
老师普普通通地拧开了门。
在渡鸦的脑子里,如果开门之后里面什么都没有,对他来说才是不正常。但是渡鸦的记忆很短暂,也很模糊,他现在重新回忆,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只知道从此塔里有了一个新的人类,有了一个新的生命。
被那扇门递进来的箩筐里,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星。
有一段时间渡鸦以为自己的生活被这不请自来的擅入者摧毁了,无止境且无道理的啼哭,婴儿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脆弱最不讲道理的生物,虽然渡鸦根本没见过三种以上的生物,他还是这样确认了。他开始频繁地在塔顶上飞行徘徊,只为了能稍微远离一点那种摧毁人精神和意志力的吵闹。渡鸦甚至不能理解老师是如何忍耐下来的。他曾经悬停在那扇红色窗前,向塔里张望,看到的是老师姿势有些僵硬地抱着婴儿轻轻摇晃,身旁是一本摊开的厚重的书籍,用红色的丝绸做了无数个书签标记。虽然老师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渡鸦在窗外幸灾乐祸地笑了,像是看透了这个人埋起来的笨拙。
星在小小的塔楼里长大。老师为星单独开辟了一个房间,是的,是开辟,而不是建造。渡鸦不能走进塔内,但他从窗外凝视,看到星的房间里,天花板是无边无际的星海,深邃得让人怀疑是否一直向上伸出手,就会被那些无情的星辉卷走到宇宙某粒微尘所在的角落,星是老师衣钵的继承者,渡鸦不太理解这些复杂的词,但他最终理解了这件事。他看着这个孩子迷路在幽邃的塔楼阶梯里哇哇大哭,他看着这个孩子在塔顶阳台上堆了小小的雪人,他看着这个孩子徒劳地试图拧开门,看到门后什么都没有时失望地跺脚发脾气,他看着这个孩子被老师授予一本书,而当她手指接触到书的封面,那紫色的丝绒封面上就显现了星的名字。
从此她就是星了。从此渡鸦是星与老师的守塔人。
星在长大,这个过程可以说并不美妙。时间的流逝让人愕然,那个笑容甜美,在塔楼里横冲直撞的小女孩居然只停留了这么短的时间,然后星就成为了星。她也一样经历了青春期的迷茫,惶然,叛逆,也经历了成长的不确定和痛苦,也经历了对老师的否认和质疑。渡鸦始终都在一旁。当星终于跟老师单方面地争吵了一次之后,她学会了使用门,然后她就此离开,渡鸦着急地在老师的窗外反复鸣叫,却不见他下塔。塔的入口处再次被人推开,是七天后,星满脸疲惫地回来。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迷茫,她抱着膝盖坐在自己房间的小角落里,不吃不喝,也不理会渡鸦轻轻地撞击她的窗户。最后她主动敲了老师的房门,两个人聊了三天,星辰和日光交替照过老师的窗帘,星走下了塔楼。
她当时看着渡鸦,露出转瞬即逝的笑容,轻轻抚摸渡鸦的羽翼。
渡鸦发现星的表情竟有那么一点接近老师,他对此不满地挥了挥翅膀。他喜欢更有生气的星。只是,老师也好,星也好,往往都不会按照他希望的那个方向前行。
这样也不坏。星会不定期地离开塔楼,然后在久到渡鸦已经记不清日子的时候突然回来,有时她的门后是长满了钟乳石的溶洞,有时她的门后是深邃神秘的森林,她回来的时候,老师总会等在塔顶,星会向塔顶行礼,而老师微微颔首。
渡鸦则高兴于星带回来的神秘的礼物。
就像这一次他高兴于星带回来的冲浪板,渡鸦反复拨弄着玩了很久,直到他最后做出判断,遗憾自己其实并不能完全正确地使用它。随后他惯性地抬起头,有些愕然地发现今天的云层竟然颜色变得有些不一样,那种堆积不变的朽坏一样的灰色,竟开始有了流动的变化。渡鸦又一次兴奋地挥起翅膀,他飞起来,尽可能贴近天空地飞起来。
有阳光穿破了云层,天穹撕破了巨大的创口,那让渡鸦许久没有感受过的微暖的温度,让他舒服地抖了抖自己的羽毛。渡鸦啧啧地感叹了两声,掉转头想要呼喊星和老师一起看看这景色,然后他看到塔顶阳台上,有红色的沙砾撒在纯澈的白雪上,如此的鲜亮。
老师躺在塔顶的阳台上,面色苍白却平静,他对着致自己于死地的凶手,自己一手栽培的弟子,露出了有些歉意的笑容。他一只手按住星伸入他胸膛的手,轻柔地对弟子小声说了些什么,而星将老师的帽子摘下,放在阳台的另一端,她和老师一起低声地说着同样的句子,渡鸦觉得那似乎是“我很抱歉”。
少女将老师胸膛里的那件东西,那件喷洒了无数血红色的沙砾的东西取了出来,那是一盏晶莹剔透的沙漏,沙漏的一端破了一个小洞,多到让人怀疑这沙漏到底能不能装得下的红色沙砾源源不断地从那个小洞里洒出来,星举起那盏沙漏,着迷地凝视着鲜红的沙砾从她的指间不断流下,她深深地呼气、吸气,好像生了重病一样。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老师,而是蹲下身,轻捷地用手将那些沙砾收拢,白色的雪,红色的沙砾,少女的手指精准地将二者分开。
渡鸦在阳光下一时觉得有些眩晕,可他也不得不赞叹,这颜色真美,真好看。
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她带着老师的那颗沙漏心脏离开了,她再没有使用那扇门,而是毅然踏上东面的雪原,两百年无人踏足的死寂的雪野上,开始出现一枚又一枚小小的脚印。
渡鸦茫然地围绕着塔盘旋,盘旋。最后他落了下来,停在了老师曾经停驻的阳台。
现在只剩下我了。他想。
然后他鸣叫了起来。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东谷山并不高,却很深。从清州城最高的钟楼上往东谷山的方向看过去,能看到深翠到几乎发乌的密林,沉默地卧伏在伟岸的山脊。
在十月尾和十一月初,偶尔能看到极罕见的风光。温和明丽的黄叶,红到耀眼的红叶,和哪怕到了深冬也依然苍翠的绿叶,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各类树木,在东谷山的山头汇聚一片,呈现出人力无法描摹的华彩。若寒风从北方而来,气温骤低,山顶会洒一层薄雪,莽莽无垢的白,仿佛充满爱意地在华彩上留下一点痕迹。
这是只有居住在密林深处才有机会见到的美景。
她平静地注视着野松湖的湖水,看着清冽的水面映出蓬松的白云,仿佛羊群一样聚集又散开。
一枚红叶落在水面上,漾起细细的涟漪。
她短促地叹了口气,伸出手去触碰干净的水面。她蹲下身子的时候踩在半截枯枝上,却没有传来咔嚓的断裂声。
“这是你的梦境吗?还是她的呢?”
紫发的神明喃喃自语道,不知道是对着水面那一边的谁轻声地说着话。
在她的手碰到水面的同时,她整个人消失在湖水中。
搓着手的商人脸上是近乎谄媚的商务微笑,不了解他的对手会将他归为没什么见识的市井小民而放下戒心,随后就会被这滑不溜手的老骗子在交易中不知不觉地榨出大部分利益。
这笑容如果出现在谈判桌上,便是理所应当,可若是他一人独处时仍这样笑着,滑稽之余不免让人感到一丝荒诞的恐怖。
石田浩二郎回头望向江户的方向,凝望许久,脸上才慢慢松弛下来。
他所在的这艘大船,装满了此次进京交易得来的钱粮货物,船板的吃水线压得很深,船行得又急,黑黢黢的江水擦过船身,发出不停歇的喧哗。甲板上置满了明亮的风灯,牛油蜡烛不要钱般地彻夜烧着。
说来有趣,影祸一事,百年一遇,人人皆为其所苦,只有犯罪者绝不因此停下脚步。这两个月来,江海之间水贼反而比以前更猖獗一些,本就不想担惊受怕的行商船主们,大都决定歇了这些日子的交易,而石田浩二郎的船照常装货运货,浑然没事一般。
他自然是有百无禁忌的资本。
“针屋……”他沉吟着这个名字,又看了一眼那个方向。
“大人,您的信,她还是不肯看吧。”
新糊好的纸厢门被人用力地拉开,但因为下仆用心地上过油,并没有发出刺耳的噪音。
神情紧绷的结衣快步地走进唯人的房间,默默地在唯人旁边坐下。
她身后跟随的下女安静地退下,将厢门轻轻合上。
“怎么了?”明知道妻子不会回答他,还是照例问了这一句,唯人笑嘻嘻地将手中的信件放到一边,将小书案推开。
回应他的动作是结衣猛地扑到他怀里,她将头埋在唯人的膝盖上,慢慢地,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栗。这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她只是个普通的正在哭泣的女孩。
唯人轻轻地抚摸着结衣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就像人世间千千万万的夫妻一样,直到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平稳。
他的身上因此沾染了结衣衣襟上白色茶梅的香气。
“有我在。”他低声地重复着,“我一直在。”
他想着结衣锋利如宝石一样熠熠发光的眼睛,想着姐姐的挚友怀着些许恶意对他发问的问题。他神情复杂地微笑起来,笑容里没有苦涩。
“我都知道,我一直在。”
坐在鲤对面的少年将酒杯扣了过来。
“已经三杯了,今日不喝了。”
鲤笑着看了看对方的眼睛,伸了个懒腰,将手负在脑后。“好啊,你不喝的话,我一个人自饮也没什么意思。”
对方见怪不怪地学着他的样子,也伸了个懒腰,顺着鲤的目光看向灯火通明的街道,他留意到好友一直凝视的是那处前不久闹出很大动静的剧院时,意味深长地扬了扬眉毛,抛出颇有杀伤力的问题。
“最近怎么不见你继续往那献残屋那边跑?”
鲤勾了勾嘴角,一只手探出来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信田君,我最近才突然发现,原来做穷人真的不好。”
“哦?”
“你们有钱人,是不是想做什么都很容易啊……”
“嗯,差不多吧,不过有些时候也不行。”
“是么?”
“遇到不仅仅有钱的人,就还是不行。”
鲤奇异地沉默了半晌,给自己又添了一杯酒,大半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一直淌进他的衣襟里。
“真的太没用了。”
鲤继续看着那个方向,然后喃喃地说了一句话。不知道在说什么事,也不知道在说谁。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像刚被木桨打碎的月亮。
药师从那扇破旧的门里走出,脸上全无表情的小男孩也随后从他身后的门里闪出来,他完全不想和药师说话,抿着嘴自顾自地转向另一条街道。
药师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男孩并不试图挣脱,十分平静地回头看着他,依然不发一言。
药师缓慢地蹲下去,让自己的视线与对方平齐。他也在斟酌着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最终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便有白色的雾蒸腾而上,迅速散开。
不是叹气,而是呼气。
男孩有些困惑地晃了晃头,慢慢地,他和药师的彼此凝视变成一桩有些可笑的事情,两个人都微微笑出了声音。
药师将怀中的小布包裹取出来,是三粒用米浆纸包好的金平糖。
男孩更加响亮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像不喜欢套鞍的马打了个响鼻,个中嘲讽之意甚为明显。
佐伯看着男孩的脸,像是回想起一个月之前,这孩子在人流密集的夜市间挥舞着手臂,吆喝着叫卖八卦小报,同时生机勃勃地坑蒙拐骗,期待都写在脸上,仿佛自己和某个人一定能安然度过区区百夜。药师微微扬了扬眉毛,然后他又想到刚才在另一条街道上,他看见橙红色长发的少女,提着灯笼,和他隔着一条亡者安息之路遥望。
他笑着拍了拍男孩的头,将糖果剥去糖纸,送进自己口中。
然后转身,撑伞,离开。
男孩好奇地朝天上看了一眼。
没下雨啊?他想,也没下雪。
伪装的月亮的光辉,也和真实的月亮一样冷吗。目盲的医生起身披了一件衣服,像是有所察觉一般,抬头看向天空。
仿佛永远停在十六岁的少女在药香不散的房屋间安静地坐着,她玩弄着指尖的银针,抿着嘴不发一言,她面前奇特的书卷上,有谁的名字在隐隐浮现。
百兽屋里炉灶前忙得不可开交的萤者,就像是心有所感一样,她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呆呆地在炉火前颤栗起来,有种别样的寒冷,慢慢卷席了她全身,而她能猜到,这是因为要下雪了。
藤原十五夜抱着圆圆的托盘,靠在荞麦面店内屋的墙壁上,她个子很高,所以不用很费力就能看到天上的月亮,也不用很费力就能想起离开这里很远很远的家乡,有种突然的情绪让她抽了抽鼻子,但不是想家,不是。
“你知道因果吗?”
雪绪微扬了扬头,温顺地表现出恭敬聆听的意味。
她目光锁在暗色调的舞台上,这舞台布置得雅极了,舞台的右侧四位乐师端坐的角落,随着能剧的开场,蓦地亮起了灯光,穿着正装和服的四位乐师,面无表情地演奏起手中的乐器。手鼓和能管的声音配合着乐师几乎语音无抑扬顿挫的吆喝,漆黑的舞台中央,戴着面具的艺者,一板一眼地完成着排演好的剧本。
她一开始心思并不放在剧目上。
她只是在想,这样的所谓的艺术,真的有人喜欢看吗?雪绪没有看过很多书,在东谷山上的时候,认字都算是奢侈的事情,但是她的确有喜欢看的东西,她喜欢看新奇的志怪小说,喜欢看菜谱,喜欢看有内容的,有生气的信息。能剧什么的,离她的生活太远了。
宗像饶有兴味地品着杯中的清酒,闲散得态度仿佛他当真只是被藩主送来江户为质的普通大名。他发问了那句话之后,就不再说话。于是雪绪知道他在等待她的回答。
舞台上第一幕的表演已经接近了尾声。
雪绪又眨了眨眼睛,心想,很奇怪的是另一件事。雪绪很清楚知道自己不喜欢能剧,可是,她完全看懂了,这发现不能不说对她而言很新奇。
故事非常简单。
和这个时代所有的歌舞伎剧本差不多,也是以鬼怪的故事作开场。一名被称作“紫夫人”的女性,因受到鬼魂的侵扰,在九条殿下的后宫中发了疯。九条殿下便是剧本中类似君主一般的人物吧,因开场便默认这故事一切皆是虚构,观众很容易就能接受这样的设定。
紫夫人她抱着一个枕头,坚持说那是一个婴儿,她嘤嘤哭泣着,身姿无比优雅端庄,却毫无疑问地展现出疯狂的迹象。她反复强调着自己犯了错,身负罪恶,却又反反复复不说出到底做错了什么。
即使九条殿下亲至,也无法安抚疯狂的女子,最后殿下下了一个判定,这是宫中有邪祟之物,让紫夫人心神受侵,为之所害。
殿下百般无奈之下,张榜向民间求助,谁能治好紫夫人的癫疾,将后宫中邪祟除去,他就满足那人的一个心愿。
有一名武士,于御前向九条殿下表示,他愿一试。
雪绪心想,这个人,应该就是剧目标题所指的那位隐武士。
她向宗像身后的角落看了一眼。那位声音奇异的随侍,也在同一时刻与她对上了目光。
像针一样让人不舒服,像他的嗓音一样让人忘不掉。
雪绪收回了目光。
“大人如何看呢?在我看来,所谓因果,是咬着自己尾巴的蛇,自因而果,是一道圆环。”
宗像哈哈大笑,并不顾忌这边的动静也许会影响舞台上的表演。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喜欢胡思乱想吗,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看懂这出剧。”
雪绪骤然松了一口气似的轻拍自己的胸口。
“我总以为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喜欢考验人,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随口胡说一些看起来有道理的话才能过关。”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的,听起来像是逃过了上位者的刁难而感到很安心。
怀中那把沉甸甸的匕首,大概确实让人安心了一些。
她有些刻意地点了点头。
“并不是很难理解的剧情,但是,我有点好奇大人未尽之意。”
“看起来是普通的斩杀邪鬼的故事,隐武士的出场却被可以压制得很没有存在感,虽然标题是隐武士,但无论怎么看,他都更像一个普通的工具一样,悄无声息地出场,解决了宫中作祟的鬼怪,又无需九条殿下任何谢礼就悄然离去,从此再无人见过这名武士。”
“我在想,这样的一位武士,真的只是因为性格高洁才离开的吗?会不会是因为,他撞破了九条殿下一些阴私之事,才被借此机会被人谋算了性命呢?那所谓宫中作祟的鬼怪,是不是暗喻那些不该为人所知,却偏偏要揭露出来的,无聊的真相呢?”
雪绪缓缓地吐出这些话来,便觉身后那位随侍投注而来的目光更热切厚重了许多,她吐了吐舌头,依然表现地像是不小心说错了话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端起身前的酒杯喝了一口。
酒真是不好喝的东西。雪绪这样想着,又喝了一口。
但你们以为我会装傻,我就偏偏要讲破它。凭什么呢?不知为什么,雪绪心里有一种许久没有感受过的委屈,这委屈堵在胸口,诱惑她再喝了一杯。不都知道我是要来做什么的吗,不早就把我能查到的事情都查了一遍吗,干嘛非要假装彼此不清楚各自的底牌呢?
雪绪想了想,有些冒傻气地眨了三下眼睛,嗯,就算是这位大人手眼通天,也还是有一点不清楚的吧。
宗像大人神游天外一般地看着舞台,打了个哈欠。
“你被‘枭’的头领养大,做山贼的滋味如何?”
雪绪没有直接作答,而是挑衅地反问了一句。
“您因为所谋之事不成被放逐到江户,做质子的滋味又如何?”
宗像显然不是那种轻易就被激起某种情绪的类型,他颇感兴趣地对着雪绪看了又看,想明白了这少女刚才在别扭什么,干脆地直接问破。
“你看了浜本诚一留下的信?”
雪绪将杯盏放下,挺直背脊,微微低头。
“是的,您知道我为什么来此。”
宗像不置可否地看着雪绪,最终厌倦地移开了目光。
“你不知道,你不但没有看懂,你甚至没有看出来,自己错了。”
舞台上的能剧已经停了,但是乐师们没有离场,中央燃起的那几盏孤零零的灯火也没有撤下,他们都安静地阖眼,在等待着什么的样子。雪绪怔怔地看着酒杯里映出的自己,她没有抬头,但周围的变化她感受得很清楚,她知道宗像大人突然丧失了兴趣,正准备离席,她知道原本围满了人的剧场,围观者都渐渐离开,整个剧院在被不知不觉地清场,她知道那位随侍时刻盯着她,可能不止盯了这一刻,而是更久更久的时间,她的确不知道宗像指的是什么,但她还是有知道的事情,因为她曾经是好猎手,虽然教导她的人俱已不知所踪。
“我今日来,想将您一直试图掩盖的那位武士的遗存物交给您,换取您的一些信任,换取我想要的一些东西。”
“另外,我今天来,很想杀人。”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桌案上的杯盘碗盏安然无恙,只有那只小酒樽从空中落下,但并没有啪地一声摔得粉碎,而是笨拙地沿着桌面滚了一小圈。雪绪与宗像大人本来隔着数米距离,但此刻她离大人只有一臂之遥。
抽刀一瞬见生死。
距离上次更新过了一年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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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静谧得让人有些恶心。
日奈感到冷,她有少许不耐地将双手靠近嘴边,小幅度地搓着指腹,轻轻呵了一口气,立刻浮出稍纵即逝的白色雾气。
谁还能看出来此刻应正是盛夏?日奈眼角看到有人经过,手不为人知地收拢进袖子,重新恢复了大家使女的沉敛姿态,她微低着头,脖颈边缘被周围的灯火光芒画了一道边,是圆融恭敬的弧线。
但她内心一点也不平静,她等在此处,浑身上下爬满了虫子似的焦躁不安。如果这差事不是大人亲自指派,推脱不掉,她这一百夜,是一步也不想离开大人的府邸的!
天上挂着的是呆板却诡异的巨大明月,而流动在不该存在的月光周围的黑暗,有生命一样,仿佛随着渺小人类偶然注视的目光在起伏,那感觉奇特且让人不适,就像有一层薄膜笼罩着那片黑暗,随时会因为被什么人,什么东西戳破,而从中流泄出让人更加不安的存在。
就像今日主家让她来邀请的那位少女。
日奈眼角垂下,撇了撇嘴,她是很不喜欢那位的。
在刚刚寻觅到此处,在还没见到那位鹿又姑娘之前,日奈听到了她的歌声。
那是日奈从未听过的地方小调,那歌声并不算响亮,却在这诡异的静夜格外吸引人。日奈当时略微惊讶地抬头,便看到让她大吃一惊的场景——少见的火色长发的少女,全无教养地翘着一只脚,斜坐在酒楼的二层栏杆上,像是半个身子都挂在那一线,随时能像那摇摇晃晃的虚假月亮般掉下来。她醉意酽酽,口里含糊不清地哼唱着那只小调,声音清脆,像碾碎的冰。路上偶有行人经过,闻声便会张大嘴巴抬头看她。
而那时,少女凝神看了日奈一眼。
她与发色一致的瞳孔中,也像覆了薄膜的天空,有看不到的东西在流动。这感觉同样诡异,也同样……让人感到恶心。
日奈还记得鹿又尤其不真实的笑,与她毫无温度的目光相映。
这就应该是主家命她来引路去参宴的人。只用这一眼,日奈就立刻断定了,她心里颇有些鄙视和不愉混杂的情绪,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恼怒什么。
“日奈。”
日奈正在胡思乱想,却被人轻声骤然提到名字,她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鹿又雪绪——主家命她来接的这位少女的名姓——她换了一套和服,端正地站在离日奈一步远的距离,仿佛刚才在沉沉夜色中饮酒而歌的事情根本不存在。
她从楼上走下来都没有声音的吗?日奈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却在与对方目光相交的瞬间逃开。
雪绪浅浅地露了一痕笑,声音越发轻缓:“是大人遣来的引者日奈姑娘吧。”她一边说,一边伸出左手将滑落的散发拨到耳后,那瞬间,日奈仿佛看到少女白皙的手腕上有什么斑驳的痕迹。“刚才有些失态,去整理了下衣服,让你久等了,应该没误了时辰吧。”
少女的态度和善极了,却让她更显可怖。日奈看着雪绪身后被街灯映照出的影子越来越长,而这妖怪一样的人正朝她慢慢伸出手,像是要抓住她的手腕。
日奈终于从嗓子里逸出半声小猫叫一样的呜咽。
“鹿,鹿又姑娘!是的!我家大人命我来接你去雪苑!”
雪绪半点也不为日奈的失常表现感到困扰,她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对方伸出手,直到握住使女身边的长柄灯笼,才扬头露出更大幅度的笑容:“是,我知道。这灯笼能让我拿着吗,我有些怕黑。”
日奈感到自己的身体一瞬间能动了,她冷汗湿了一背,再不愿与雪绪多说什么,她僵硬地转过身,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去看,口里战战地说:“请您跟我来。”
“嗯……我不会迷路的。”像是开玩笑一样说出的话,语气轻柔。
日奈只觉脊背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想赶快把人领到雪苑,把烫手的差事交了就走。
身后的人偏偏不愿放过她。不管日奈走多快,她身后的木屐声总是稳稳地跟随着她,并且时不时地,就会不紧不慢地问一些她不能不答的问题。
“日奈,那位大人,怎么给剧场取了这么个名字?”
“日奈,怎么在这个日子里开第一场?”
“日奈,听说第一幕能剧,可是那位大人参与编撰的剧本,真有趣,大人在这个时候,倒还有这般雅兴。”
鹿又姑娘说的是大人的雪苑。那是数周前就已经开始动工的剧场,按时下流行的风格建造,虽是剧场,却是半露天的设计,除了主家特意保留的供贵人观剧的包厢外,三面均有空间可以看见舞台。
日奈自己也对主家竟然有闲情着手安排剧场一事十分不解,但她素知主家性格有些与众不同之处,更何况作为贵人的使女,口风紧一点,了解少一点,总是没坏处。她敷衍地将自己了解的那点鸡毛蒜皮丢出去敷衍鹿又,当然不知道身后的少女正露出真正的笑容。
比方才故意做出的让人害怕的迷样微笑更真挚一些,也更浅淡。
随便就把讨厌别人的情绪摆在脸上,本坏人便是要吓你一吓。
雪绪漫不经心地划过这样的念头,心里又觉得自己更小心眼了一些,她看着自己一呼一吸间形成的白雾迅速消散在夜色,也微微仰起头,看向那层恶心的黑暗天幕。
今日就要见到那位大人了。
有几成把握说服他呢?从能搜罗到的资信来看,是极乖僻的难缠角色。
从雷畿大火所涉的谋逆重罪中安然脱身,被藩主自请为质,名义上是受将军监控,实质上却在江户做了个闲散大名。他对自己那身为蕃主的哥哥,到底是拿捏到了什么程度,还是说,是遮掩工作做得特别好呢?
雪绪想得有些出神。
还有那出能剧,特意大张旗鼓地搞出这一出来,不知道在想传达些什么,总不像是真的只为了好玩,如果伊织能来的话——
雪绪突然感到心脏重重一撞。
被“如果伊织能来”的想象骤然击中,雪绪一瞬间忘掉自己下一刻想要陈述的到底是“她一定很高兴”还是“她大概很嫌弃”。少女苍白着脸停下了脚步,她伸出右手,牢牢地攥紧自己的左腕,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里窜出来。
日奈没能察觉身后之人的异样,因为她几乎在同一个时间也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街道,有漫长的队伍缓慢地穿过。
扶灵的队伍。
那该是刚结束通夜和告别,穿着礼服的人们,面上像是被巨大的哀戚和麻木冻住,人人都是一眼望去过于一致的脸。他们缓缓推着灵车而行,正要将逝者送往烈火的所在。那种肃静的气氛,让原本就安静的街道氛围更压抑了起来。
这支队伍的方向正好拦住日奈和雪绪。要穿过这条十字街道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驻足等待,等这只队伍离开。
雪绪随意地将目光移向他们,本意是掩盖自己方才的失态,但她视线又迅速穿过他们。她若只是凝视着与死亡相关的真实,就只会让她想到那片潮湿安静的墓园,想到那夜无人知晓真相的大火,想到一朵又一朵不停枯萎的白色花朵,无论哪一片细节,都只会让她的状态更加复杂,更加不适合应对今夜之事。
所以她将目光移开。
已经很久没有见面的佐伯黑狩,安静地站在街道的那一头。
“哎呀,这位便是这次的重要宾客,鹿又姑娘吧。”
只听过一次却如此熟悉的声音。音色尖锐,说话者却又带着厚重的鼻音。个人特色过于鲜明,所以本不应该是适合做御庭番的人。
什么呀。已经被引到了席间。
好像一直在走神的样子,这样不行啊,这样不行,雪绪。
雪绪缓缓将一直低垂的头抬起,若无其事地回想了方才被带进席间的经过。然后,她定定地看向左前方,她要清清楚楚地看清他的脸。
他是那位大人——尾张藩主的弟弟,现居江户的大名德川宗像大人的随侍。
真有意思。雪绪牢牢地看着他的脸,与极有特色的声音截然不同,他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雪绪甚至怀疑,如果儿时见到了他的面孔,反而记忆会被这种无迹可寻的平凡欺骗,让那段往昔在脑海中渐渐消隐。
她费尽心机地从仙台归返的御庭番口中寻到了他的名字,此刻却也奇特地想不起来了。似乎那个普通的名字根本无从承载这纠缠错乱的因果往事,从而自动在雪绪脑中消除。
但那不重要了,雪绪自顾自地决定,就称呼他随侍好了。宗像的随侍。
“让您见笑了,我从尾张来,没什么见识,举止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大人多见谅。”雪绪用袖子轻轻掩住面容,做出姿态全了请罪的礼仪。虽然向她问话的是宗像的随侍,但她回答的时候,方向却面对着正前席位上的宗像大人。
雪绪半点也不避讳自己的过往,因为她心知肚明,对方大概早就把她放到面上的经历调查了干净,只怕连她曾被枭抚养都一清二楚。
雪绪能攥在手心里的,恐怕只剩下那一点点秘密。
卑微到不值一提。
宗像大人和随侍互相看了一眼。前者突兀地笑出声来,他坐在雪绪席座的正前方,身前是现切的绝好鲈脍和三文鱼寿司,手中则攥着一枚小酒杯。
宗像大人长得非常英俊。
这是鹿又不合时宜的感叹之一。十二年前,这位大人还很年轻吧。雪绪在心里默默地计算了一下时间,宗像大人的脸上乍一看上去,几乎看不到时光流逝的痕迹,但正因如此,那些被人仔细才能察觉到的细节,才更让人有白云苍狗之感。
宗像大人自在地吃起了面前的鲈脍,他咀嚼的声音很大声,却不显得失礼。
“鹿又姑娘,听说,你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他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结果还没等雪绪考虑清楚如何应答,第二句话又拐到了另外的方向。
“我还听说,你一直给怪谈作家担任代理人的工作,那对文艺作品还是有那么点儿鉴赏力的吧。”毫不客气地用“那么点儿”来形容,充分展现了对雪绪的不以为然和剩余的阑珊兴趣,宗像大人拍拍手,有人将鹿又和宗像身侧的卷帘拉起。
他们的包厢正对着雪苑的舞台,舞台的侧边,乐师面无表情地做好了准备的姿势。
雪绪不带情绪地看了一眼宗像。
“你也知道的,这出剧目,是我写的。”
宗像笑起来的样子竟有点可爱的意味,只是眼神还是懒散而无谓。
“鹿又姑娘先陪我看完这出吧,如何?”
完全是不容人拒绝的高位者的命令。
雪绪微微颔首。
“既然大人您有意……”
“我当然有意。”宗像冷淡地打断雪绪,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
“这出剧目,叫隐武士。”
凄清的横笛的声音,随着舞台周围灯火的熄灭,瞬间贯穿整座雪苑。
“你可要,好,好,欣,赏。”
宗像笑嘻嘻地看着舞台上,带着能面的艺人,踏着细碎的鼓点,姿态曼丽端庄地渡步至舞台中央。能管和手鼓的声音愈发急促,到艺人开口的刹那,收拢合一。
周围瞬间鸦雀无声。
“妾身乃——”
“九条殿下内宫待罪之人。”
那带着能面的艺人,她将怀中的东西高高举起。
“咦,这是……尾张的歌曲。”
武田君举起手中的瓷杯,正准备饮下美酒,却凝神细听起不知何处传来的歌声。
身着棕色羽织的鬼吉坐在他对面,垂下的眼眸抬起。
他伸手推开了窗子。
街道对面的那家百兽屋,已经开业至今三月有余,生意不敢说极好,也算人来人往。二楼的阳台原本是客人赏景的雅间,因为这几日温度渐低,已数日不曾有人使用,此刻却厢门大张,有些寒意的夜风顺着敞开的门吹进去,让原本就摇曳的烛火变得更加明暗不定。
眼前的场景让人有点说不出话来。
红发的少女翘着一只脚,斜坐在阳台的栏杆上,半个身子松懈地向后倚去,感觉随时能向后摔倒的样子。她似醉似醒地端着剩了一半残酒的酒盏,轻声哼唱着来自遥远藩国的歌曲。街道偶有行人,均有些惊异地抬头看她。
鬼吉扬了扬眉毛。
他与针屋打交道也有将近一年,自从意外得知这女孩跟“枭”的渊源,就越发能从她身上看到那两人的影子——若非他确知妙鉴无法生育,且年龄未免对不上,他几乎要以为这是那两人的孩子。
酒光潋滟,深红色的酒盏中,浮动的月色映在鹿又的面颊上,她极为放松地哼着来自家乡的歌谣,脚上的木屐随着一晃一晃,眼看着就要从脚尖滑落到地面,却又被她轻轻一挑,有惊无险地继续摇晃。室外寒冷,她的呼吸都被凝成淡淡的白雾,似是察觉到被人观察,鹿又抬起眼睛,朝鬼吉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露出了笑容。
鬼吉想起数日前接到的情报,情知针屋近日必有动作,这孩子此刻虽看似放浪形骸,也许只是最后的轻松自在。他缓缓地握手成拳,向针屋遥行一礼。
像是感知到了前辈的心意,针屋明朗地笑了起来,声音像碾碎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