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玛·普林斯醒来是在病区的床上,头痛欲裂,眼眶酸痛。窗帘拉了一半,明媚的晨光不厌其烦地穿过每一个缝隙,锲而不舍地通过一切阻碍冲进房间,原本白色的窗帘也因此成了一块金光闪闪的绸缎。
西玛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酸痛的肌肉,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弯起膝盖,把脑袋埋到胸口。
“西玛?你醒了吗?”
西玛低低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答。当然,他在被子下轻微的挪动也暴露了他,他像是一只小猫那样,把心思都花在寻找最舒适的姿势上。他不想思考别的事情,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再睡过去。
“西玛……”并不想给他这样的机会,女声试探性地问道,“你想吃些什么吗?——你只是……嗯,低血糖,外加外界一点小刺激……你觉得现在怎么样?能下床吗?”
“能。你回科研部吧。”被窝里探出一只手,粗暴地拔掉左手上的针头,鲜红色在输液管里窜得老高。将固定用的胶布一把扯掉,西玛说道:“我能自己解决。”
他的声音异常的平静,以至于和平时带了些插科打诨的俏皮温和的模样大相径庭,这样的平静反而让西尔莎毛骨悚然。无论是朝她迁怒还是崩溃大哭,总好过现在西玛掀开被子开始整理自己的衬衫,一双棕色的眼睛里只有冷漠——让西尔莎想到了冰山,和水面下隐藏的令人畏惧的危机。
“西玛。”
“前辈。”西玛望着拉开门帘的夏佐。夏佐看着他定定望着自己的目光——那目光应当是灼灼的,而非像现在的死寂。虽然这样的西玛或许更符合夏佐之前的要求——精干、利落,没有黏黏糊糊的巧克力酱在他的心上,也没有小王子的娇弱,但夏佐总感觉有哪里硌着慌。
当然关心后辈那些七零八落的小心思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
“可以吗?”
“可以。”
“那么4楼病房交给你了。我值了一晚上夜班。”夏佐抬脚要走。
“等一下。”
夏佐蹙着眉停下脚,没瞎的另一只眼睛好像是继承了它的同僚的遗志,看起来格外的凶狠。
西玛直视着那只眼睛,语气中带着些看不见影子的尖刺儿,有些与平时温和的模样相不符的烦躁和戾气:“没什么。一会儿再说吧。”
夏佐仔细打量了一下后辈的脸,骂了一句,走了。
“他没有你描述的这么……恐怖?他甚至还叫你的名字!你之前几乎把他形容成一只棕熊!”
“这可真是令人难忘的体验。(Lasting impression.)”西玛站起来,把白大褂披在身上,“但也是最后一次。(But for the last time as well.)”
“西玛……”
西玛大步出了病房,雪白的白大褂勾出一个漂亮的波浪,他头也没回,如同收音机里的播报员播报天气那样平板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
“我很抱歉我的态度,西尔莎。但我想现在并不适合我们的茶话会。”
“现在需要谈一些更重要的事……”低语隐没在风中。
他的背影消失在了楼梯的拐角处。
为避免渎职,医师正在四楼查房。为弥补方才耽搁的时间,又或者是弥补未来即将亏欠的时间,西玛格外细心地检查了每一个角落。
和红学联手虽说中间有所磕磕绊绊,两方阵营成员之间或多或少有些摩擦,但好歹还是暂时站在了同一阵线上,为保护火山场的安全而努力。心照不宣。
失踪案仍然没有太大进展,观星社一如既往的咄咄逼人,和里政府的冲突只多不少。夜晚一向是属于观星的会场,任何试图打扰的人都没有好果子吃,血淋林的教训,现在就在这4楼医疗部中的十余个行动组成员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西玛叹了口气,脱下手套时掌心已经全是汗水,随意伸入口袋,摸出一张纸来。他的汗将纸渍得有些发皱,更别说他下意识地挼弄——一面思考:
的确冲动。他还算是理智地强自为自己下了个定义。
他将纸在桌上按平,仔仔细细地再浏览了好几遍——尽管他脑中对此毫无头绪,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碎片的记忆和想象。然后他煞有介事地抬起头,走到窗口。他用手掌心抵着自己的下巴,肘部放在窗台上来支撑自己,吸气——呼气。
他才发现自己无烟可掏。他几乎忘了自己不抽烟的,实话讲他几乎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忘记,只有在桌上的报表上认真填写上名字时,他的脑海中关于这块的记忆才逐渐趋于清明。写完名字,他再次顿住,跑到窗前。
这个动作重复了数遍,像是一个虔诚的仪式。
备注一栏空荡荡的。
笔尖定住,一滴墨凝在上头,黑漆漆的像是一只眼珠子,紧紧盯着他看。他赶紧将笔拿开,可那滴墨水如同一只甲虫,匍匐在他空白的备注栏上。
西玛感到自己像是个喝口水都要报备的小孩子。他勃然大怒地站起身,不知是在厌恶这冗余的程序还是自惭于自己任性的举止——可是必须要写点什么,谁叫他只是个小小的职员呢;在这等级森严的里政府,任何的人事调动都绝非儿戏,更别说是他荒谬的请求。
可他像是对待儿戏那样,签下自己的名姓,脑子里不再想其他。在最该需要思考的时候,他选择龟缩成婴孩,让他人来选择自己的命运。他像是商品,摆放在错误的柜台上,接受顾客们疑惑的注视。又或者是一本横着随意放在一列书籍上方的杂书,每一个人抽书时都把它当做累赘,让它经受颠沛滑笏。他把表递交上去,然后等待着命运的摆弄。他暂时有些累。直到西尔莎攥着表,惊嚷着,像是一只吵闹的鸦雀,把它拍到他面前:
“你疯了吗!”
他在上面看到了属于首领的签字和印章。西尔莎为无力回天而愤怒,因为他的成功而向他怒吼。他骄傲,以至于能够忽略她的惊怒和悲痛,他平静地望着她像是一只被捕兽夹捉住的小羊那样急得咩咩直叫,为他的疯狂举动而担忧狂躁。
医师——现在该称他为一名侦查员了——冷静地回应:“西尔莎,我不能把自己留在后方开茶话会。”
军校的履历终于还是起了作用,优秀的搏击成绩把瘦弱的医师弄上了前线。他精致却多病,像是一台需要用心呵护的精密仪器,只有在最安稳的条件下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总之无论如何,他不该再脱下自己的白大褂了。可这一回,偏偏是他自己。
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你会死的!”她的声音里已经染了几分恐惧的哭腔,指指房间外头——4楼静悄悄的走廊,好像在诉说着战争的残酷。早上还在谈笑风生的同事,下午就可能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魔法伤害仍然没有有效的解决办法,它们会破坏免疫系统,让一切治疗成为无用功。
“再不济,来科研组也成啊……你本来也是干这个的。你本来也该干这个的……”她的嘴唇像两片快要下雨的乌云,微微颤抖。她已经带了几分哀求。
西玛摇了摇头,眼神却是愣怔的。两个心灵防线处在崩溃边缘的人,希望说服对方,却又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脆弱的壁垒,不敢对对方的战壕轻举妄动。
他们望着对方,脑中想着过去的回忆。
西玛看到血液飞溅,温热的红色在他的脸上烧起来,如同晚霞。眼镜片上也沾到了血,视野模糊间他感受到手下猛烈的挣扎,如同一只被捕的狼那样负隅顽抗。
年轻的魔法师显然没有想过把后背对着里政府的职员会有什么后果,即使那职员看起来文弱轻灵,手中只拿着绷带和消毒水,匆匆忙忙地穿梭。
“肖恩——小心身后!”
他听见自己的喊叫,不远处被缠住的同事,和面前背对着医师,准备对肖恩施咒的魔法师。
西玛没有想更多。他混乱之中他更会依赖自己的直觉,而直觉促使他拔刀,挑准了敌人的后心,一手搡住对方的肩膀——突然的袭击使魔法师一时间失去了攻击原目标的机会,但是他逮住了另一只羔羊——
但羔羊没有给狼咬中他的机会。
胸腔中部往左下,第二根肋骨向下,第五根肋骨往上,刀面轻薄,穿过肋骨之间的缝隙,一刀命中要害。
狼在嘶吼,挣扎的右手反握魔杖对准身后。西玛没再犹豫,身体前倾将体重往刀上压,殷红的动脉血到处飞溅,仿佛一场盛大的焰火晚会。他什么其他的也没想,只想了——这刀太久没用,本没指望它派上用场,刀刃卷了,就怕卡住肋骨。
他死死抵住刀,一直到血肉埋到刀柄,温热的血液淹没他冰冷的指尖。魔法师倒在地上死去时他也没松手,确切说是腿软到站不起来,手僵到松不开来。被拉起来时手心全是汗渍,腿骨打战儿,倒像是被欺凌了一番似的。
他后来在里政府的档案库里找到了那个魔法师的资料。不过也是个半大孩子,比他还小两三岁,后面用黑笔打了个骇人的叉。他呆立着,望着自己第一次杀死的人的照片,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年轻,天真,一身洁白长袍,像是一只骄傲的天鹅,永远昂着修长美丽的脖颈。那时他像是一只第一年迁徙的候鸟,憧憬着温暖的南方那样憧憬自己的未来。他对那个可怜的年轻魔法师深表同情,然后托林去维护了一番自己的弹簧刀。
强度不够。林说,用这玩意儿杀人可考验本事,医疗部可是杀鸡用牛刀。
可这个时代杀人比救人要容易得多。西玛意图说明医疗部才是该用牛刀的地方。
——也爽快得多,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医疗部看生看死,看生变死,迟早要把人看出精神病来。
西玛什么也没说。
……
西尔莎也沉默。她看到了更早的西玛,活泼的,有些小脾气的,聪慧、执着,包含有几乎一切美好的特质,连瑕疵在他身上都像是天妒英才。他读王尔德和莎士比亚,谈吐优雅得体,偶尔也开英式幽默的玩笑——那个时候,他年轻得能够追求一切他所爱好的美好。他的邋遢被当成轻狂,他的娇气被当作有着怪癖的可爱。一切从什么开始变了样子呢?
好像没几天就物是人非,那个剑走偏锋,敢带着自己不成型的论调勇敢地谈论普通人所敬畏的——魔法的青年,就变成了这样一条靠出卖自己的血自己的肉自己的命才能换取救赎,才能让自己不那么痛苦的现实的走狗。
她面前是一副西玛的空壳,套着里面的行尸走肉,像一只麻袋,兜着西玛的骨骼和血肉,残破的羽翼,18克轻飘飘的、年轻的血色灵魂,和赢得救赎的渴望。
骄傲的小王子,竟然是这么脆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