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拧开大门,长叹一口气扯开了自己的领结,他把自己装着一本沉重的北欧神话的包随手甩在了大厅的角落,帆布包带着里面的硬壳书击中了大理石的柱子,发出了沉闷的声音,他心想,人类果然很有意思,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欲望总是可以互相伤害,他们互相攻击,发出血与惨叫的声音。而实际上,他们连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都不明白。为了那些他们想要的,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牺牲别人的生命,而为了自己活下去,他们又能轻描淡写地牺牲自己想要的。这种性命的鄙视链可笑至极,但鉴于他从此之中汲取了欢愉,他倒觉得蝼蚁的互相伤害也有了那么点可谓的价值。
但他转念一想:性命似乎是该有鄙视链的,虽然那些人并不配拥有。但那确实又存在,因为鄙视链的顶端,生命最贵重的人类,就在他马上要前往的地方。他打了声响指,试图清理一下他许久不在而应当积灰的府邸:出外奔波太久,他的骨架都要散掉,外头的人似乎都失去了趣味,只有一个人永远可以令他拥有无尽的新鲜感。
他扯开嗓子喊:“格林——”指望得到一声回应:他有百分之两百的自信心,格林不在自宅中,这位总是面带笑容的神秘学教授只有在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到处奔波的时候会回到他那个庞大而冰冷的宅子里,那里有金钱,有地位,有需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所需要的一切,但是没有格林想要的任何东西。而他恰巧一向对格林的行踪了如指掌:就算对方在深山老林没有信号的破烂地方,他也照样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对方给刨出来。然而这一切在这一刻似乎发生了一些意外——照理说格林最近没有事,当是撑着他寸步不离的手杖在他家的城堡附近溜达才对,但他喊这一声居然没有得到回应,他略有些不快地挑了挑眉毛,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看来临时的怒火不至于将他的理智吞没:他所寻找的人影就在他熟悉的书房内,坐在他的一把花纹繁复的实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本属于他的旧书。他这才意识到这个书房的书似乎被清理过了,不仅仅是书房,刚刚他试图打扫的厅堂,似乎也十分干净,只是这个房间尤为明显。原本堆叠在地上的散乱抄本已经被按照首字母整齐排列在书架上,对方的手上是一本古老的童话,久到他记不得是哪个年代他搜刮而来的。没有回应仅仅是因为对方陷入了沉睡,他才意识到自己竟有些想他,这无法剥离笑容的东西是属于他的,别人没有资格抢走,他本觉得自己应当毫不在意,但当他想到,如果自己不在了,如果罗文·弗洛雷斯这个皮囊化为无物,这朵在他的花园里扎根的玫瑰又不知道会怎么样,会被他人连根挖走吗?还是挥舞着他没有力量的尖刺,试图赶走侵入他花园的敌人?又或者,一切比他想得还要平淡:他的花只会枯死在这里?可这是一朵永生花啊,它连死都没法做到。
他轻轻拉开对面的椅子,在这个小圆桌的另一头落座,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量洛佩兹教授的睡脸,他心想,他们可真没意思,都不会死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多东西?食物、睡眠、休息。这些明明都可以丢弃了,就像他一样,无休止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只要走到极限,只要让血与骨骼自己修复就好了——他们已经无法死去了,这是最大的恩赐了呀!可格林不是,这位蓝发的教授还是经常撑着他的手杖四处与人交际,慷慨地给出他拥有的财产:他学识渊博,谈吐不凡,什么高校都愿意给予他足够的金钱换他一次讲堂,那些资本都被他视若粪土一般挥霍掉了,仅仅是一些没意义的社会周转,他有时候没来由地不甘心:你明明已经不去在乎这个世界了!你不是要来到我这边吗,为什么又在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格林便说,有什么不好呢,你追求的一切在我身上都能得到实现。他想想也是,所以不再询问。
罗文虽然心生不快,但也没有叫醒对方,不过格林睡眠不好,脑子曾经出过点毛病,有一点动静就容易醒,他拉开椅子的时候对方已经将醒未醒,他看了两分钟不到,格林已经睁开了眼睛。
“弗洛雷斯先生。”他从起床到清醒似乎不存在过渡,睁眼就带上了完美的笑容,这倒是罗文喜欢的一点:格林·洛佩兹似乎不存在破绽,只要他面前有人类,他就永远无懈可击,“您回来了,出外游玩可还愉快?”
挺有意思,他听到自己说,我去玩了个痛快,不过还是觉得差点什么。
“是吗。”格林说,他把童话合起来,走到书架旁边放了上去,罗文想象这个习惯了被佣人照顾的身躯拿起扫把,一点点地扫去他这大得过分的古宅里的灰尘,又拿起抹布,一点点地擦去上面沾染的痕迹,罗文看他做事慢条斯理,井井有条,又透露着一股没什么必要的矜持,但他离开的时间如此之长,让做事这样慢吞吞的格林,都打扫干净了这个屋子。
“今晚我们玩什么?”他假装不经意地问。他看到格林的手在书架上停顿了一下,又很快地继续抽了下来,他仿佛看到这个男人周围的空气都活跃了起来,他感到心满意足:这才是他最喜欢的人类该有的模样,永远追求,永远年轻,又永远疯狂。格林的双眼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激烈的狂喜,双手交叉搭在自己的下巴下,他似乎脑内拥有无数想要探索的谜题,但又像一个等待教导的空空白纸,他问:“您有什么准备吗?”
于是他便笑了,他看着格林撑着手杖慢慢地走到一边,从不起眼的茶几上端起一壶凉茶倒了两杯,于是他说:“那可多了,你愿意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