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对方的指尖传来的是微微的弹火味,他的老师带着平和的微笑,将自己护在了身后。对面的男人在吼着什么,手中握着闪光的金属利器,锋利,轻而易举就能够割开一个人的血肉,然后将疼痛的刺激传递到大脑,让大脑给予你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直到你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为止。那个男人吼着,然后哭着,他已经几个月没有刮胡子,用醉醺醺的姿态摇摇晃晃,阿九祈祷着人不要踩到脚边的啤酒瓶而摔伤——阿九拽紧了尹昼白的大褂,嗅着他衣服上的医用药水味与指尖的火药味。
尹昼白注意到了孩子的动作,他忽略了不友好的成年男人,低下头对人微笑。老师说了什么,但阿九只注意到当时他的笑容从容得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这样的事情……不,他在意的仅仅只是他的老师现在是在安慰自己。尹昼白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手枪?这就是火药味的来源吗,男人蹲了下来,将手枪放在了阿九的手心里,用手去矫正人的动作,手指和他的手指重叠,放在了扳机上。
然后便是这段记忆里唯一清楚的话语。
“再见,爸爸,再见。”他的声音发怯,却掩盖了所有的响声:枪响,男人的哭喊,身体与地面的撞击,啤酒瓶的滚动。“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他也哭了,为了不让父亲痛苦太久而又连开了三枪,这次没有让老师帮忙——他太清楚持久性疼痛的滋味了。
——他太清楚持久性疼痛的滋味了。
尹初九睁开了眸子,他再一次在办公室里睡着了。也不知道这地方到底有什么该死的打盹魅力,而几乎每一次都是让人生厌的梦。整个办公室中只有他一个人,其实在墙边有一张用于休息的小床,但已经在叠好的被子上积累起了薄薄的灰尘。头上的灯毫无慈悲的照亮任何房间内的东西,不封昼夜的光亮让人产生疲惫,这也许是阿九会睡着的原因吧,他晃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将已经放凉的咖啡一饮而尽,又吞下了两颗胶囊来保持自己的精神力。苦涩的咖啡没有丝毫香味,还未褪去涩味的舌尖又接触到胶囊的口感,涌上来的生理厌恶反而使他头脑明晰了些。所以事实是,他一个人在办公室睡着了,梦见了和老师初次见面的时候。
他杀掉了自己的父亲,因为那个可怜的男人希望和自己一起去死,即便被打骂使唤的孩子依然想要活着,所以他在老师的温柔鼓励下开了枪。尹初九身体上的伤口早就不会再疼痛,曾经的淤青伤痕也几乎消失不见,但是啊,尹初九,为什么你还是像是活在地狱里呢?
大脑阻止了他的思考,也许是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他低下头去看自己桌面的文件,关于妖怪的血液样本和人类区别,如何通过外力改造达到切换效果。好好笑,阿九觉得自己在看什么可笑的玄幻小说,如果是老师的话,一定会研究一些更加厉害的东西,而不是现在过家家一样的,只是通过大量的实验来得到规律——再称之为结论。
所以这就是老师不回来的原因吗?他开始拿起红笔在报告上勾画,对于一些结论刻薄的批评了。他会回来的,即使他们的实验还没有公开,但是要是哪一天真的被这个世界所接纳,在闪闪发光的拍照镜头面前,争先恐后来采访的记者询问着无趣的问题,阿九会依然穿着白大褂一边回答他们的问题,在无意识的一瞥中看见了尹昼白的出现。他会丢下记者,飞奔过去,白色的衣摆扬起,尹昼白穿着什么?便服?他失踪那天穿的衣服?——那件和自己几乎无异的白色大褂,上衣的第二颗纽扣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在左上方的口袋处别着一支钢笔,衣服的右下摆有些泛黄,阿九全部都记得,然后尹昼白手揣在兜里,对自己说着:“阿九。”——“阿九。”就和现在一样,他会拥抱住老师,不让他再到什么地方去。
尹初九的笔迹突然停了下来,甚至因为停留过久在纸张上晕染出了墨水的痕迹。不,不会的,老师不会希望这些事情公开的,那样太张扬了。也许是某一天,当他彻底能够取悦对方而交出成绩的时候,尹昼白会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抬手摸了摸阿九的头,说到你已经很辛苦了,就很以前一样。尹初九突然感到有些喉咙发紧,他曾经会避开人的手,有些闷声闷气的说到希望不要被老师当做晚辈对待,尹昼白哈哈一笑,便收回了自己的手。而到了现在,他却希望人能够再一次站在自己面前,即使是用着看当初因为家庭暴力而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孩子的眼神和态度也好。
尹昼白对于阿九似乎始终带着一些可怜,像是对待捡回来的小狗或者猫咪一样。这个教唆孩子杀掉父亲的男人甚至出资举办了那个可怜男人的葬礼,显而易见的,一个与社会脱节的男人的葬礼没有一个人来,阿九站在尹昼白的身边,询问着他什么时候回去,尹昼白就摸摸他的头,回答道马上。——他除了那次之后还去过一次父亲的墓地,有个女人站在那里,是个漂亮得有些刺眼的女人,她没有表情的站在那里,只是低低的看着墓碑,没有带祭品,也没有带鲜花,只是站在那里而已。阿九就突然明白了尹昼白对于自己眼神的意义,对于被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的同情。而尹昼白失踪了,大家都传言所长是搞实验把自己弄死了,但是阿九并不相信,他没有见过尹昼白的尸体和墓地,他也不是被老师留在这个世界的人。
“阿九,你觉得我们以后会是什么样呢?等我达到了我的目标以后,这里大概会更热闹吧。”他的老师笑着,眼神却注视着很远的地方,没有将这个地方的任何一个人映入眼底。那是谈论着永远不可能的远大未来的晴天。
头顶的灯光突然闪烁了一下,而下一秒就是一声轰鸣,开始下雨了,看上去是场难得的大雷雨,让这个本来不是温暖的地方变得更加阴冷了起来。尹初九放下了笔,只是直直的看着面前而已。
“现在这里谁也不在了呢。”
——他太清楚持久性疼痛的滋味了。
“……啊啊,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