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支开的窗户看出去的是被荷绿铺满的池塘,一抹粉色矗立于中,几朵含苞的花骨朵儿挤了出来,好让蜻蜓扇着薄翼落在了上面,蜻蜓被孩子们嬉笑声惊起飞远了,变成了天空的黑点。
正在做白日梦,他被弹了一下额头——出手的人是他的父亲,用书上的话来讲就是什么翩翩君子,生了一副美人相的男人拂了拂衣袖,弯起眉眼对他笑。无论是在这个时候,还是在他提着笔手发着汗被众人窃窃私语的那个时候,他的父亲都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用一只手撑起脑袋坐在凳上,含着笑意看着这边。
“若你再开小差的话,可是要被打手心了。”父亲站起身子来,去收拢了那扇窗户,没有了什么可以诱惑自己的东西,他再一次把视线转到了书本上,啃着那堆文字——背诵,计算,酸水在胃部翻腾,他压下了这种呕吐感。
这是他近百年的时光,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他提着笔,在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不停写着,父亲捧着他的字,笑他字锋无力,一副媚骨之向,他便打着哈哈,心想着一辈子呆在这个破地方也没做过什么运动,能有力气才怪,他怕自己的骨头是不是再呆几百年就要彻底化掉了。但话又说过来,他其实把不讨厌自己一个人呆着,比起以往被同类嘴碎好了太多。
就算龙族的寿命漫长得不像话,他也记得父亲在牵着自己走过那溪谷长廊时,穿着白衣紫绣的姑娘们望着这边一边瞧,一边捂着嘴窃窃笑着,估摸着说了什么垃圾之类的话吧。
与白龙被尊敬不同,与黑龙被恐惧不同。她们既不敢上下打量贵族的皮相,也不敢喁喁私语罪人的事迹——但是现在他却被这样的目光近乎剖开一般的羞辱着,要是自己无法忍受晕厥在了地上,或许也只会被用脚拨弄开的、与人类似乎没什么区别的龙,明明是宗主的儿子却弱小得不像话,怕不是混杂了什么污秽之物……他听了太多了。他的父亲就像没有注意到一样,轻快的迈着步子,将它带到了审堂前,又让他在更老的祖宗雕像面前跪下了。
要是自己有一项测验没有通过的话,或许自己当时就要在那里被斩断头颅了吧。他后来细想着,或许那样也不错,至少证明了自己是个废物的原因是真正那个混蛋老爹乱搞的后果,而且事后也会轻松很多。但天意似乎就是这样的弄人,你无法去触碰、去看到他,但是他却能这样肆意玩弄着你的一生。证明了他确实为宗主之血亲后,他看着那本来对自己不屑于顾的审查官跪下来,在考场两边伫立的考官——把准备砍断自己脑袋的大刀放在身旁也跪了下来,门口的私语不见了,他只是拿着考卷笑了。
他笑自己的可悲只是因自己是废物这样简简单单的理由而已。
那之后父亲也把自己带回了家,在审查时这个男人似乎一直坐在旁边喝着茶——他有嗅到从侧面飘来的茶香,但只要他想侧头去寻找父亲的身影,考官拿着的明晃晃的大刀就会晃入他眼底。父亲笑着拍了拍他肩,说着自己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啊,没办法呢,要做给那帮老家伙看了。他揉揉鼻子,却不怀疑要是真的那个时候自己被斩了,父亲也只会喊个人来继续掺点热水,再握着小丫鬟的手,细笑着跟人讲茶要几泡这样的事情。
顺带,你也是老家伙才对吧。
他没有说出来这句话。
后来他的父亲就把他带到了什么境外之地,说是要好好培养一下他,结果也就是塞给了他一堆书,自己在那里喝着茶,偶尔纠正一下发呆的儿子而已。他咬着笔头,细想着明明是最后一次与其他人见面,居然是那样的场景——他好像还从来没有跟同龄人一起嬉笑过,正想着,又被弹了个脑蹦儿。
等他无论是政治历史还是算数经济都能侃侃而谈的时候,他的父亲把他拉了过去,笑眯眯的捏着儿子的脸,又捏捏儿子的手——他觉得自己像是什么被审视的货物一样,觉得有些浑身发麻。“吾儿呀。”年轻秀美的男人嬉皮笑脸着,他觉得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你该娶妻了呢。”
“……”
“……?”
“——诶!?”
那个时候他还只能算个小少年,甚至能被父亲放在肩膀上面,两只手握着对方的角的被带出去——但他也并不想,羞红了脸的把脸埋在父亲的头顶,听着男人哈哈哈的笑声。父亲难得将他带出了门,他原本以为会有很多人在外面,但是并没有人,偶尔路过寥寥数人也只是垂着头不肯看这边,父亲带着他走上了某处楼阁,隔着红灯笼装饰的栅栏能看到远处的梨花园落了一地的白。父亲趴在栅栏上,他趴在父亲头上,别扭了好一会儿,想要询问自己能不能下去时却被父亲突然打断了。
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扇子,点了点远处。“你就娶她吧。”
在梨园中的女孩子是个显眼的孩子——他从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明白了这个事实,那是一个即使自己一开始一无所有,也能用各种能力和手段把人群集聚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子,或许她并不会是那个中心,但无疑会是最璀璨你的那个。女孩子提着袖子,捂着嘴和同伴似乎说着什么的样子轻笑着,却与过去自己所见的窃笑不一样,一缕风吹来,再一次将梨白给翻舞了起来,吹着女孩子的衣袖和头发。他看了看,继续缩回了父亲的背后。
后来他便有理由怀疑父亲是找到了什么新的情人,却碍于自己没有办法下人间所以才找了这样的注意。基本上在见过面过不了多久,还是少年的他就被套上喜服登堂成亲了,即便他有所犹豫,看着对面女孩却意外干脆的样子,还是闭着眼一拜便完事儿。他的婚礼是他唯一一次见了这么多人,却让他总想起那日跪在审查堂前握着笔的日子,手心发汗,他在有些喘不过气时被新娘子牵起了手。
女孩子盖着红盖头,没有办法看到面前,却主动贴过来牵起了他的手。
“带我回去吧。”这也是对方主动说的。
自己更加丢人了,他想着。
再之后他的父亲便不知去向,他办理着处理的事物,毕竟只是批阅一些文件就可以倒也做得轻松——这是他所擅长的事情。说不定自己也能当好一个宗主,纵使自己什么能力都用不出来,不过在众人面前半吊子的浅显表演还是能做到的。那个女孩子辅佐着事物,那个时候他才知道父亲选择对方的原因,除了可爱大概还以为对方的能力过于过人吧,或许她才能成为父亲的孩子。——他思考着,忘记了作为女性还是稍微无法掌权的这一点。
毕竟,他的妻可是他的妻啊。
一切都平和的让人理解到了幸福是什么,他扮演着父亲传承下来的位置,也有一个妻子,说不定再过多少年后还能有个孩子。没有人再把他和过去的故事联系在一起,那成为了一个戏言被人抛在了脑后。纵使妻子在帮他练习的时候会歪着头戳戳他脑袋,然后叹口气说果然和传闻很不同呢,在他打哈哈说自己废物的时候又拍拍自己的脸颊,那个女孩子眯起眼睛笑起来——与父亲的笑不一样,她的笑容有些狡黠,带着坏一样的。“嘛,没有你的话我们可做不了这些哦?”她说的是,他们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即使一个人做不到,但是两个人还是可以的。一切都平和的让人理解到了幸福是什么。
……
一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污秽之蛇闯入了这里,几乎要把这如同是世外桃源的地方变成炼狱。雨一直下着,将一切颜色融化掉了,让花朵烂在了泥土里,让人的尸体也烂在了泥土里,白蛇打着伞,矗立在雨中,似乎整个世界只有他才没有染上肮脏的颜色一样。他试图逃了,毕竟他是一个没有力量的人。在匆匆避难的时候,他的衣服却被一双小小的手给拉住了,带着雨水,在他的衣服上印上了一个手指印。那个孩子脸上也湿透了,不知道是雨还是泪的,然后她哭了,说着请帮帮我们的。
宗主大人。
帮?帮什么呢?我明明什么力量都没有,也什么事情都做不到,他好像也被雨水打湿了,看着那个孩子发着呆。但是他又忽然笑了,去把手放在了对方的肩膀上,然后说自己会去的。他的妻会生气吗,还是会高兴,她是唯一一个似乎在知道他真实能力还把他扶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那么现在的自己去因为这个位置,做了那些事情。
她会生气吗?还是会高兴?
他看着那条白蛇,在雨中的男人似乎才带着龙族的那番傲慢——这让他再一次想起了曾经的人们看自己的时候,他的父亲微笑了,他的妻子接纳了,但是这改变不了自己是个废物的事实。于是,他对着对方笑了,打着纸伞的人微微歪头挑了一下眉,似乎不知道这边在玩什么花样。
然后,他松开了握着武器的手。
……
——他睁开了眼睛,枕在某个人类女人的腿上,姑娘的身子骨是软的,含着一眸春水一般注视着自己。他笑起来,去牵起对方的手放在的手背上亲吻了,似乎半开玩笑的问人,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力量还要去挑战什么超强的妖怪之类的超可怜什么的。女人便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声音满带着温柔。
“嗯,被那样使唤的大人好可怜……若大人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小女子就见不了大人了。”
“哈哈,你果然很可爱嘛。”
他抬起手,盖在了眼睛上没有去看对方的脸,嘴角却似乎勾起了一抹笑。他还记得那天那个在梨园中带着笑的女人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似乎有一些没有办法压抑住自己情绪的喊了一声宗主而把剑给他又举了起来。结果他们也许腻歪得把蛇恶心到了,或者说他刚好时机来得巧妙,最后他受的伤只是他妻子的拳打脚踢而已。
“你是想自杀吗,就这么想从这个位置逃走吗。”他甚至试图抱住人都没有控制住对方的小小的拳头,过去在房间里呆太久的确消磨了他本应该有的很多力气。然后他的脸被对方强行捧住,只能这样直视对方的眼睛。“……只有你才是宗主,你明白吗?”
她是个很强势的姑娘,很适合在所有人中作为那个最璀璨的人。所以,明明雨停了,他的脸还是湿乎乎的,有些丢人的他回抱住了对方。要是自己也是一个这样的人,无论是父亲还是妻子,就连族人也都会更欢喜吧。但是……
他将手从眼上拿下来,又眉眼弯起来去捏那姑娘的脸颊,弄得对方也红了脸。自己说话却轻轻的。
“是啊,我也觉得。很可怜呢。”
“……真是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