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對陪伴的渴求是毒藥,他們兩個已經都上了癮。
悲劇的開端便是澤儂和格倫成為了朋友。
格倫只是感覺總算有一件事有進展了,就算其他的一切都是挫折,他按照所有其他人的建議在工作室裡休息了幾天——他很慶幸自己在工作室裡休息了幾天,因為直到自己停下來他才驚覺自己就快要支持不住,他從前能夠一個人將漁船打理好並且拖到海上,現在連搬個鍋子都覺得很累。
“會越來越好的。”澤儂這麼說,他搬起放在地上的鍋子,將它們置在桌上,然後他拍了拍格倫的肩膀,後者正坐很難過地坐在牆邊。
“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事情。”格倫說,將臉埋在膝蓋之間,這是他遇到所有的問題裡面最讓他痛苦的一個,畢竟他很清楚無論用什麼辦法都無法補救身體上的缺陷。
“再等一段時間吧。”澤儂也慢慢坐下,揚起頭靠著背後的木牆,“不要對自己太苛刻。”
格倫點點頭,但是他心裡想的是自己應該快點步上正軌,至少讓自己保持忙碌到無法胡思亂想,有些已死的想法在安逸地過了幾天后又要重新燃起——比如說關於原本的家,關於自己,關於那個黑影——只要他不想,就不會糾結。事實是,格倫是一個很認真的人,他對於任何想法都很執著,對於任何一個人也都很執著,凡是心裡生出一個想法就會揮之不去。
格倫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現在正在努力地阻止想法生出來。
比如說如果能想辦法回到原本的國家,比如說自己將來該怎麼辦,比如要去尋找那個似乎很重要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被自己忘記的模糊的影子,諸如此類。
澤儂像往常一樣努力地想說出一些安慰的話,他從來不擅長說話,更不用說不擅長安慰別人,但是在兩個人將話說開以後格倫似乎變得比較熱心,澤儂對自己說自己還能再盡一點力,習慣了格倫的存在,他覺得有這樣一個朋友其實沒有自己想得那麼壞。
這是澤儂記得的人生中第一次跟人真心交談。
也的確是他整個人生中的第一次。
他轉過頭看向格倫,溫和地微笑,“要不要跟我去市場上批花?”
“什麼?”格倫瞇起眼,看起來很困惑。
澤儂站起身,伸出手將格倫從地上拉起來,“跟我走就是了。”
對澤儂來說,批花就是到市場上去訂一車的花。
他不經常做這件事情,但是如果有接到特殊的訂單他就會這麼做,而這次他接到了特殊的訂單。澤儂這時在門口穿上外套,順手也將帽子戴上。
格倫站在旁邊等待。“就算去市場也要這麼正式嗎?”
澤儂點點頭,他表示這是一個習慣。
“你不是很像一個工匠你知道嗎?”格倫說。
“很多人說過。”澤儂回答。他們走在石板路上,格倫走在後面,讓澤儂有些不舒服,於是就一直回頭。格倫似乎是發現了,就快步來到澤儂旁邊,這讓澤儂很感謝。
中午的市場比澤儂熟知的清晨的市場要更忙碌許多,澤儂並不喜歡走在人群之中,但是他會保持讓自己不要看起來太彆扭,一路上仍是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也都微笑回應,可也都是待對方離開就會消失的微笑。“你好像不是很喜歡那些人”格倫會跟他說。
“不是不喜歡……”澤儂會回答,“只是不至於那麼喜歡。”這是禮貌,他會這麼解釋。
然後格倫就會做出嚴肅的表情,“你不能對我這樣做。”他會直直的看進澤儂的眼睛說這句話。“不高興的話就別笑。”
澤儂會點頭答應。
但這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現在他們兩個的目標是位於市場中央的花店,跟其他的花店不太一樣,那個花店鮮少賣單枝的花朵,花店的老闆看到澤儂,便抬起頭朝他揮手。澤儂微笑著點點頭。“好久不見啊小子。”老闆說,話聲洪亮給他一種震懾的感覺,“是要買花帶去約會嗎?”然後他自己開始大笑。
“沒有。”澤儂回答,一邊跨過放在地上的大型花束,格倫跟在後面。“有進新鮮的玫瑰嗎?”
“要做乾燥還是蒸煮?”花店老闆也是跨過了許多雜物才去櫃檯後面翻出來記錄本。
“要煮的。”
“現在的話沒有。”花店老闆又將記錄放回去,攤攤手,“不過明天凌晨會進來,如果你要的話我能叫人直接送過去。”
“可以,謝謝你。”澤儂說,“我先付錢吧。”
這就是澤儂所謂的“批花”,本來就是很簡單的事情,他只要挑出他要的品種,付錢然後簽名就可以了,甚至都不需要挑選花好不好看,他也不需要格倫幫他任何忙,他邀請格倫出來只是想讓後者出來散散心。澤儂準備離開的時候回頭沒有看到格倫。
“抱歉,花粉讓我有點不舒服。”格倫站在店門外說。
澤儂為此感到有些內疚,但是他沒有表現出來,他讓格倫繼續跟自己走,他覺得應該給格倫弄一些比較合身的衣服,因為自己的衣服對他來說有些寬大。其實原本格倫的體型應該跟澤儂差不多的,但是經歷一次重大意外讓格倫消瘦了不少。
“所以這就是批花嗎?”格倫又問,語氣稍微比剛剛明亮了一些,“不過要這麼多花要做什麼?”
“要煉成精油。”澤儂回答,眼睛徘徊在各種招牌和店鋪之間,他心裡想著要去找裁縫,可是隨後又覺得去找裁縫的話格倫一定不會收下。“有時候收到這種訂單,貴族喜歡這種蠟燭。”
格倫發出單音節表示他明白了,接著他又問了一些關於貴族的事情,澤儂都盡力回答,直到格倫問他們現在在往哪裡去,澤儂告訴他他們要去找成衣鋪,“你會需要一些自己的衣服。”澤儂這麼解釋道,拉著格倫繼續往市場深處走,卻發覺後面的腳步變得些許猶豫。
澤儂回頭,皺皺眉頭,“是不是不舒服?”他想起了剛剛的花粉。
格倫並沒有感覺到身上有什麼不妥的地方,但是他還是點了頭,他從澤儂的眼神裡面大概也明白澤儂知道自己沒有不舒服,可是對方沒有說什麼就帶著自己往家裡走。
“對不起,”格倫說,他又坐回稍早那個靠牆的位置,“我不是有意的。”他是指說謊這件事。
“沒關係。”澤儂遞給格倫一杯水,也坐回稍早的位置,一模一樣的姿勢,他說話的語氣還是溫和平淡,格倫不知道他是否有生氣。“我可以……問怎麼了嗎?”
格倫低下頭,“我只是覺得你已經為我做太多事了,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懊惱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回事,但當時在街上一股情緒忽然湧上心裡將他嚇了一跳,自從他從醫院醒來以後就沒有過這麼激烈的情緒,就連澤儂的那一句“你不累嗎?”帶來的衝擊都無法比擬。不過如果要讓格倫說到底是什麼樣的情緒,他一個形容詞都說不出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才能還這個人情,我……”
彷彿有些東西在他在醫院醒來後就被凍結在心裡很深的某一處,然後此刻因為一點點溫暖而全部融化成為洪水——格倫覺得潰提是一個很符合情境的詞語。
“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澤儂說,他小心地,有點笨拙地給了格倫一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