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走了三步,又踩著腳印回到原點。
這是一段關於澤儂過去的對話: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格倫坐在床上問,他總是那個很好奇的,他無法想像失去過去所有記憶的感覺,畢竟自己雖然失去某些東西,但是他還能記得原本的家和父母。“一點都不記得?”
澤儂點點頭。“有一天我醒來。”他說,“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想那是一個宿舍,周圍的人似乎都認識我,可是我一個人都不認識,然後我就走了。”
“好奇怪。”格倫說,把臉埋進抱著的枕頭,“說不定哪一天起來就忽然記得了。”
“或許吧。”澤儂這樣回答,“雖然我不覺得那些很重要,我離開了五年也沒有人來尋找,或許我的過去並沒有許多值得記得的地方。”他停頓,“我在這裡卻有很多。”
這是一個謊言,無心的謊言,澤儂想起來過去本會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格倫當時想他也會為此感到高興的,就算那個時候坐在床上的格倫心裡有一個小小的預感,小到幾乎無法察覺,覺得壞事會發生,就如同他在想著要找到記憶裡的黑影一樣——他的預感是對的,誰也沒有想到,澤儂會一年後突然醒來想起了一切。
卻忘記了這六年來發生的所有事情。
誰也想不到。
初春的第二週澤儂被邀請到南邊工會,他自然是會赴約。格倫隨他去了,船隊很爽快地讓他請了假。他們是在清晨的時候出發,搭上了正要回到南邊的貨船,那船上還有兩三個隨行的旅客。
不久後澤儂會再一次搭上同一艘船,回去原本的家,那一次便只有他一個人了,水手會問他怎麼沒有跟格倫一起,他會回答他跟他並不熟識,船上的人都覺得奇怪,可是沒有人說出來。
但這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清晨的海風寒冷的刺骨,就算已經到了春天,水里還漂浮着冬季殘留的薄冰,格倫很興奮,他第一次登上這麼大的船,他站在甲板邊緣,從上往下開,他答應會幫忙做一些雜物,可是目前他除了解開一些繩索並沒有其他事可做。
澤儂在他身後和船長說話,上船令他感到不是很舒服,就算他很擅長游泳。格倫一直覺得澤儂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比如說他平時跟人說話那麼窘迫,一到了比較正式的場合卻又變得非常自在——當然那也都是假的自在。
他突然感覺一坨布料落到自己肩上,他回頭。
“不冷嗎?”澤儂問。
“還好。”格倫揉了揉圍巾,“可能有一點。”
“再過一個時點就會起航了。”
格倫很期待啟航。“你說你要去什麼工會?”他轉身,倚在甲板的邊上,“這個國家的運作真是複雜。”
“其實沒那麼複雜。”澤儂聳聳肩,將戴了手套的手藏在袖子底下,“那些人跟我都隸屬於同一個貴族家族,他們幾年會聚集起來討論一些工作上的事項。”
“我以為你沒有上司。”格倫笑道。
“大部分的人都有。”澤儂回答。
格倫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過上司或者為任何人工做過——至少在來這個地方之前——他會把獲物拿去市場賣,可是他沒有任何的合約或者責任。澤儂有,他似乎為一個很位高權重的家族工作,格倫在逐漸學習這裡的社會結構的時候發現的,這個國家的工匠地位跟商人一般,是頗受尊敬的身份,而且隨著隸屬的家族越來越高。那是格倫第一次覺得澤儂很厲害。
“說起來我還沒有去過十四城的以外的地方。”
“南邊總是在刮風,終年不斷。”澤儂說,“我是從那裡來的。”
格倫知道澤儂是南邊來的,他說話的時候有一點像南邊來的商人,混雜著被同化了的北方口音,也就是那平淡的沒什麼音調起伏的口音——格倫就沒法這樣說話。“我們會經過你以前住的地方嗎?”
“學院的話還要再更往南邊一點。”
船帆在他們頭上揚起,被風吹得鼓脹,水手拉起錨,貨船便駛離海港。澤儂有些不安地看向桅杆,隨後又被薄冰撞擊船身的聲音所分心。“沒事的。”格倫說,“這艘船很重,沒有那麼容易出事。”
澤儂並不是擔心船會出事,他很相信這麼大的船很安全。
他只是不想要回去南邊。
也沒有什麼原因讓他不願意回去,他之前跟師傅也去過幾趟了,但是這一次讓他格外不願意。澤儂只是對格倫微笑點頭,要是格倫知道自己是不願意去,估計會直接拉著自己下船,這樣會誤很多事情。“要不要先回船艙?”格倫又問。
“沒關係,待在這裡也可以。”澤儂答道,一邊走兩步向前,靠在格倫旁邊的船殼上,“其實沒有那麼糟糕。”他覺得格倫不信。格倫也的確不信。
“我小時候也不敢下海,就算我的父母都是在船上工作的,他們在暴風雨中去世了。”
“但是你還是上船了。”
格倫點點頭,他手裡摩挲著頭巾的尾端,他似乎在思考什麼,臉上多了些困惑。“習慣就好。”他最後說。
“你喜歡海嗎?”
“不喜歡。船很安全,但是海太危險。”他說著就垂下眼,“總覺我身邊有太多人喪生在海裡。”
接著是一陣沉默,船向東邊稍微轉了個小小的彎,船身也隨之傾斜。“我這樣說是不是只會讓你感覺更不安?”格倫突然意識道自己犯錯一樣轉頭看向澤儂,尷尬地笑了,“抱歉……雖然說很多但也頂多兩三個而已,其實也不是很多……”
澤儂說沒什麼,他不會因為這樣就感到緊張。
他靜靜地聽著格倫說起一些海上有趣的瑣事,比如說,第一次捕到鯨魚,或者撈起各種亂七八糟的雜物,像是鞋子,珠寶,鍋蓋,鑰匙,諸如此類。澤儂跟他一起笑,可是心裡卻沒有表情上那麼開心。
兩三個。他在心裡重複道。就他所知格倫只有提起自己的父母。
“嘿!格倫!”他們兩個的對話被一個水手打斷,於是同時看向同一個方向,那個水手招招手示意要格倫過去幫忙。
“我去一下。”格倫說,將圍巾取下套在澤儂的脖子上,“覺得不舒服就先去船艙待著會比較好。”他拍了拍澤儂的手臂,“晚點見。”
澤儂看著格倫跑到甲板另一頭,幫忙水手固定帆下的繩索。他知道格倫對這次遠行很興奮,這也是他不想要告訴格倫他不想出行的原因之一。
他有很多事情沒有告訴格倫,他覺得那些事情都無足輕重。
有些事情格倫說的很準確,這艘船很大,就算遇到了風雨也不會出事,頂多是被浪推得有些顛簸,格倫跟澤儂待在船艙裡面,格倫一直試圖讓澤儂不要太不安,就算事實上澤儂不會因風雨而感到不安。
倒是格倫想起了那場把自己捲進禁海的浪,令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胸口的傷口。
不到一年後他會在一次被捲進一樣的浪,而這一次他沒有那麼幸運。
但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