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张椿回来的第一天，张家为这个孩子举办了盛大的派对。 </p><p> </p><p>　　长辈们似乎总觉着小辈在国外呆久了，就喜欢这些洋不洋的玩意儿，中国道家近一半的小辈都来了上海，虽说大家都不晓得“派对”是个什么玩意儿，但仍然很给面子。 </p><p> </p><p>　　宴会厅里大家热热闹闹，颇有人气儿，张椿却厌烦。说是给自己接风洗尘，交新朋友，谁知道各人都抱着什么心思呢？ </p><p> </p><p>　　他与同辈小将们敬完一轮酒，说说笑笑，却不动声色地远离了人群中心，躲到了外头的花园里去。 </p><p> </p><p>　　他松松领口，那口堵了一晚上的气儿这才吐出来。时值深秋，花园里那些娇艳的玫瑰早成了枯枝子，不过张椿也不在乎这个，点了支烟，透过袅袅的白雾饶有兴致地端详枯黄的玫瑰花藤，也不知能得出什么趣儿。 </p><p> </p><p>　　这时，旁边窸窸窣窣地传来脚步声，张椿以为是长辈派人来叫自己回去，一拧眉，闪身躲进黑暗的角落里，预备等人走了自己再出来。 </p><p> </p><p>　　谁知道佣人没等到，脚步声却正好在自己附近停下，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你玩疯了是不是！” </p><p> </p><p>　　“哪能啊，哪能啊我的祖宗，现在是能说走就走的光景么！”说这话的是个男人，听起来很没办法的，即便不看，张椿也能想象出来他愁眉苦脸的样子。 </p><p> </p><p>　　先前说话的女孩子这就带上了哭腔：“你答应我的！我参加这劳什子派...派对，你就带我去吃那家小馄饨！早知道你反悔，我何苦来这破地方！人又多又挤，上来打招呼的我全不认识！” </p><p> </p><p>　　张椿听得连连点头，深以为然，要他说，他也不乐意来这破地方露脸，可谁让他是主角呢？ </p><p> </p><p>　　李叶是真对这个妹妹无可奈何了：“我也没说不带你去呀，芽芽，你听话行不行？” </p><p> </p><p>　　李芽一听这话，险些“哇”的一声哭出来：“可是你再不领我去，人家就该收摊啦！” </p><p> </p><p>　　李叶当然也想陪她去，他深知妹妹今天要是吃不上馄饨，能接连对自己生一个礼拜的气。可他也没法子，凡是聚会，就要有人情，有应酬，他是李家的长子，妹妹可以不应酬，他却不行。 </p><p> </p><p>　　张椿听得直想笑，又听到自己熟悉的名字，心神一动，慢慢从藏身处走出来，笑道：“怎么了这是？芽芽可别哭呀。” </p><p> </p><p>　　李家兄妹止住话头，齐齐回过头来盯着他看，直到张椿从黑暗中走出来，暴露在月光与灯火下，才松口气。 </p><p> </p><p>　　李芽眨巴眨巴眼，像只鸟儿一样飞到他身边，仰着头，娇声娇气地告状：“张椿哥哥也在这？你看我哥，说话不作数！” </p><p> </p><p>　　两人许多年没见了，她倒热络，自然得仿佛二人中间这些横隔的光景，只不过是蝴蝶的一次振翅，眨眨眼，便过去了。 </p><p> </p><p>　　张椿张张嘴，笑道：“芽芽也是大姑娘了。” </p><p> </p><p>　　是了，的确是大姑娘了，他出国这几年，李芽好似是抽了条的小树，不要命的疯长，一年一个样子，眉眼间长开了，已有点少女的清丽样子了，衣着也是现下时兴的模样，穿着小洋裙，白嫩的，藕节似的小腿在月光下玉一样光洁。 </p><p> </p><p>　　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李芽眼睛一瞪，一对猫儿似的眼睛睁得溜圆，怒气冲冲地瞧着他：“我过来之后，张椿哥哥还一句招呼都没打呢！” </p><p> </p><p>　　“嗳呀。”张椿一拍脑门，忙冲她赔罪：“实在是不知道芽芽妹妹也这么给我面子，竟然从苏州赶过来，要早知道了，我一开场就来找你玩。” </p><p> </p><p>　　李芽心气这才稍微顺了些。 </p><p> </p><p>　　张椿与李家兄妹说起来算是旧识，同属道家，同是小辈，严格算来，倒也称得上是幼时玩伴，只不过自从张椿留学，三人便再也没联络过了。 </p><p> </p><p>　　先前他还担心这么久不见，李芽同他生疏，不过后头见她仍然熟络，笑嘻嘻地同他撒娇，才放下心。 </p><p> </p><p>　　“那家的馄饨，哥哥什么时候带我去？” </p><p> </p><p>　　话说着说着又绕回来，李叶没有办法，只好推脱道：“去是一定会去的，只是哥哥也走不开。” </p><p> </p><p>　　李芽又肉眼可见地不高兴起来。 </p><p> </p><p>　　张椿灵机一动，说：“要么我带芽芽去吧。”又低头，冲李芽笑道：“你带路，我让人开了车，咱们一起去。” </p><p> </p><p>　　“好呀，好呀！”李芽拍着手笑道：“麻烦椿哥哥啦！” </p><p> </p><p>　　——才只是带她吃顿饭而已，就从“张椿哥哥”变成了“椿哥哥”。李叶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瞪她一眼，推脱道：“这太麻烦了......” </p><p> </p><p>　　“有什么麻烦的呢？我在这里待得乏了，正好一晚上没吃什么东西，胃里难受。”张椿截住话头，笑着说。 </p><p> </p><p>　　话都说到这份上，李叶也没什么借口了，他于是勉强地点点头，说：“芽芽，你可别太麻烦人家。” </p><p> </p><p>　　张椿看出他的勉强，笑着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把芽芽交给我你还不放心么？我们吃过东西就把她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p><p> </p><p>　　李叶心道就是因为交给他才放不下心，倒不是怕张椿做些什么，而是着实担心李芽，他了解这个妹妹，怕李芽跟着他，见色起意，做出些痴缠丢脸的事。 </p><p> </p><p>　　可事情显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只好看着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李芽甚至回过头来，冲他做了个鬼脸，把李叶气得心口直痛。 </p><p> </p><p>　　 </p><p> </p><p>　　张家的老爷车也是新购置的，为着张椿回来，特意买了代步工具，不然依靠张家的做派，只会乘轿子出门。 </p><p> </p><p>　　张椿给李芽拉开车门，将手挡在车上，看着她弯腰钻进去，才转到另一边，开了车门坐上去。 </p><p> </p><p>　　李家是和张家一样的古板做派，李芽从前在家里没见过这个，新奇极了，一会儿摸摸屁股底下冰凉的皮子，一会儿又叩叩玻璃车窗，掀开帘子看窗外的景色，打定主意等回了苏州，也要央着爸爸给自己买一辆。 </p><p> </p><p>　　张椿觉得好笑：“从前没坐过汽车？” </p><p> </p><p>　　“没有。”李芽终于安分下来，诚实地摇头。 </p><p> </p><p>　　张椿看她打扮得时髦，以为这也是个新女性，哪知还是个被家里护起来的小姑娘。 </p><p> </p><p>　　“等你出了国，满大街上跑的就全是这个了。”他柔声说。 </p><p> </p><p>　　李芽好奇地睁大眼睛，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坐着的这位是个海归学子，于是追问道：“国外好玩么？是不是全是洋人？他们说话，你听不听得懂？” </p><p> </p><p>　　张椿摇摇头，道：“出国可不是为了好玩儿，是去学本事的，至于听不听得懂——多说，多听，自然就懂了。” </p><p> </p><p>　　李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p><p> </p><p>　　没一会儿车就开到了地方，李芽下车时还在感慨：四条腿的钢铁怪物就是要比两条腿的黄包车夫利索，下一秒就被迎面吹过来的冷风教做人，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p><p> </p><p>　　张椿见她穿得单薄，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p><p> </p><p>　　张椿的一切都是新奇的，苏州不如上海花样多，李芽从前没见过像他这样打扮的男子：穿着小西装，配着怀表，头发向后倒梳着，露出额头，身上还香喷喷的——那叫什么来着？古龙水儿？ </p><p> </p><p>　　李叶在家里穿惯了长衫，来到上海换身行头，也是身笔挺板正的西装，把李芽逗得直乐，说他是深山里的猴子成精，非要给自己披上身人衣裳，看起来怪模怪样的。但张椿这么一穿，她却不觉得怪了。 </p><p> </p><p>　　李芽仔细一琢磨，暗道应该是衣装靠人，张椿长得真叫漂亮，所以才不显得怪。 </p><p> </p><p>　　她十分自来熟地挽起张椿的胳膊，在摊子上坐下。摊子设在小巷里，正在昏黄的路灯底下，此时街上已没几个人了，这样狭小的巷子里就更显凄凉，张椿真觉得怪，李芽才来上海几天，怎么能找到这么偏僻的馄饨摊。 </p><p> </p><p>　　李芽听了很是得意，猫儿一样的大眼睛圆滚滚，乌溜溜，很灵动，斜他一眼，又看向别处，张椿不敢说这是娇媚的一眼，太过不尊重人，李芽是清白的好姑娘，不过这一眼，真带了钩子似的，颇有些意趣。 </p><p> </p><p>　　李芽点了碗馄饨，又给他要份清汤面，此时食客不多，就他们二位，于是东西上得很快，没一会儿两个热气腾腾的瓷碗就端上来，李芽的碗里十数个馄饨堆在一起，粉红的馅料被半透明的面皮包裹着，浸在金黄的汤汁里，白嫩嫩的，俏生生的，上面撒上翠绿的葱花，喷香扑鼻，足以入画。 </p><p> </p><p>　　而张椿这碗呢？说是清汤，却不缺荤腥。猪油点汤，汤又是拿最肥嫩的母鸡熬成的，黄澄澄，金灿灿，不需要太多佐料，就已经鲜得很了。白玉一样的面条有序地排列着，浸足了汤汁，已然入味，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把张椿看得食指大动。 </p><p> </p><p>　　这摊子果真不错，张椿先喝了一口汤，清淡却不寡淡，热热地顺着食管流下去，很熨帖。而李芽面对着自己的那碗同样诱人的馄饨却显得兴致缺缺，小口小口地抿着，拇指大小的馄饨，她三口才吃一个。 </p><p> </p><p>　　张椿心里疑窦丛生，李芽和哥哥吵架也要出来吃的馄饨，如今看来对她的吸引力却没这么大，他闷头苦吃这么久，差不多吃完了自己这份，但李芽那碗却还剩下许多。 </p><p> </p><p>　　这时，他眼尖地看到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慢慢走过来个人影，穿着长衫，羊绒围巾松松地搭在脖子上，十分清瘦。 </p><p> </p><p>　　那人摘了帽子，又取下围巾，一撩衣摆坐在小矮凳上，很文雅地说：“老板，还是老一套。” </p><p> </p><p>　　老板也笑眯眯地招呼他：“尚老板，下戏了啊？” </p><p> </p><p>　　——原来是个唱戏的。 </p><p> </p><p>　　再看李芽，腰背挺得板直，乌黑的眼睛似乎又亮了一个度，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个什么“尚老板”，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很是心绪难平的样子。 </p><p> </p><p>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p><p> </p><p>　　这年头，捧个戏子实在算不得什么，张椿不由得失笑，凑近了，压低声音问她：“你这样大费周章，原来是为了他呀？” </p><p> </p><p>　　李芽红了脸，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张椿哥哥，你瞧他好不好看？” </p><p> </p><p>　　张椿略笑了笑，顺着她的意思说：“好看。” </p><p> </p><p>　　李芽仍盯着那人，呼吸越发轻，唯恐把人惊走了似的：“尚先生扮上后那才叫一个好看呢！只可惜自从我到上海以来，凡他的场总是人满为患，我根本抢不到票呀。” </p><p> </p><p>　　说到这，她又有些得意：“大家都喜欢他的戏！” </p><p> </p><p>　　张椿更觉得蛮有意思，灯光下李芽真挚的脸，看着也格外可爱，只不过十分失落，可怜巴巴的，有点碍眼。于是他不知道从哪来的壮志豪情，像个幼稚浪荡的公子哥儿似的，大拍胸脯，向她许愿：“芽芽放心，他下一场戏什么时候？哥哥一定让你进园子里看。” </p><p> </p><p>　　“真的呀！”李芽那双猫儿眼再次睁大了，好似两颗桂圆籽儿、黑葡萄，眼睛眨巴眨巴，又狡黠，又神气。 </p><p> </p><p>　　到这份上，张椿已是骑虎难下，不过他并不觉得勉强，反倒乐呵呵的，坚定地打包票：“自然是真的，张椿哥哥连这点话都不作数么？” </p><p> </p><p>　　于是他满意地看到李芽的脸因为欣喜而红扑扑的，眼睛里满是期待：“那我就等着哥哥请我看戏了！” </p><p> </p><p>　　李叶如果在这，只怕会更加痛心：这才多久，张椿的称呼就从“张椿哥哥”变成了“哥哥”？恐怕再过几天，李芽眼里心里就真的没有他这个货真价实的亲哥哥了。 </p><p> </p><p>　　天底下有谁抵挡得住这样的攻势？在回去的路上，张椿几乎比李芽还要高兴，整个人轻飘飘的，面上却一派老成持重，将人安全地送到了李家兄妹下榻的酒店。 </p><p> </p><p>　　李芽下了车，像只快活的小喜鹊般翩然飞进大堂，不多时又飞回来。张椿摇下车窗，下一秒，嘴巴里被强硬地塞进来个硬邦邦的糖块儿，咂摸咂摸，是薄荷味儿的。 </p><p> </p><p>　　李芽眼睛弯弯地笑起来：“回礼呀。” </p><p> </p><p>　　分明是从前台随手抓的一把糖果，忒不走心，可在回去的路上，张椿却郑重其事地把它含在嘴里，没嚼碎，就这么一直裹在腮帮子里，直到化开。 </p><p>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