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rner Gaunt很小的时候,并不是个幸福的孩子。
Gaunt是个古老的家族,居住在位于约克郡的庄园里,乡下有漫山遍野的青草地,每到夏天,草地里总会开满黄白的野花,远远看去,像是夜空里的星辰。
Gaunt家世代居住在这儿,祖产庞大,于是庄园修得也气派。高耸的尖顶直入云霄,威严地耸立在约克郡碧蓝的天空里。这里有英国最好的天气,虽说逃不过阴雨连绵,但晴朗的日子总要比其他地方更多一些。
这儿的农民嘴里最大的谈资除了天气外就是Gaunt这一家子,庞大的成员,丰厚的祖产使他们津津乐道,每当庄园里的某一位老爷骑着匹神气又漂亮的骏马毫无顾忌地穿过麦田时,他们总要直起身子,叼着烟,望着马蹄扬起的滚滚烟尘感慨上好半天。
当然,老爷们的出行并不依靠这些被养得膘肥体壮的马儿,从前的交通工具对现在的贵族们来说只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罢了,他们修建了马场,在晴朗的日子里,总会神气地换上骑装,三五成群地牵着马儿去约克郡的草地上遛弯儿。
Garner九岁那年,也收到了一匹雪白的马儿。
出生没多久的小马驹意外地柔顺,怯怯地跟随在母亲身边,用晶莹澄澈的大眼睛端详着每一个靠近它的人类。
它的母亲是一匹好马,属于Garner的母亲,Gaunt夫人。母亲领着Garner来认识这位新朋友的时候,就指着这匹小马,解释了它的身份,Gaunt夫人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她拥有灿金色的头发和碧绿的眼睛,和Gaunt家族世代的淡金头发冰蓝眼珠全然不一样。
在灿烂的阳光里,她蹲下身,仰视着儿子面无表情的小脸,快活地说:“你瞧,小马驹总要跟随着妈妈的,Garner也一样,对不对?”
“可是,”Garner冷淡地说:“您总会死掉的,就像这匹小马驹总要离开它的母亲。”
“人终有一死呀,我的孩子。”在讨论这样的话题时,她意外的并不忧郁:“死后,妈妈会一直等着你,直到我们再次相逢。”
Garner张了张嘴,又沉默地闭紧了嘴巴。
他很想说或许根据教义的不同,母亲将要升上天堂,而Gaunt家族世代都是虔诚的撒旦子民,在出生那刻起,Garner的灵魂就永远的归顺于地狱君主了。
——没错,Gaunt夫人是位虔诚的基督徒,她是个凡人。
可惜这样的话题在Gaunt家永远都是个禁忌,于是Garner思虑再三,最终只是露出一点浅淡的、讽刺的笑意。
Gaunt夫人牵起Garner的手,慢慢地走回花园里。
花园位于庄园后方,紧邻着城堡潮湿的墙壁,里面种满了娇艳的白玫瑰,这样格格不入的花朵在Gaunt家自然无人染指,这是母亲亲手种下的。
——约克郡的郡花,她曾这么解释,但谁都知道这样洁白的花朵源自这娇弱的凡人对伪神的崇拜,不过她地位高崇,是家主唯一的妻子,因此没人敢置喙些什么。
正值夏季,花园里的玫瑰们盛放着,母亲坐在树下的长椅,Garner依恋地偎在她散发着阳光与青草味道的怀抱里,他们翻开长椅旁倒扣的书籍,母亲用她洁白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垂下眼,将指尖抵在文字下排,轻柔缓慢地念诵起来。
这是Garner学前教育的必读书目,里面充满了不堪入目的亵渎,然而让Gaunt夫人如此明目张胆地表现出她异教的信仰是家主最后的底线,Garner是独子,他绝不会放任Gaunt未来的主人跟随这样扶不上墙的母亲去学些什么肮脏、虚伪的旁门左道。
甚至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他还要Gaunt夫人去亲自教导Garner这些巫师的知识,这对神经脆弱的母亲来说无疑是场折磨,她在读完一页后便将书本合上,闭紧眼睛,苍白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低声念叨着:“罪过。”
Garner疑惑地探头去看,母亲的眼角溢出了一滴晶莹的泪水。
英国的天气变化无常,没一会儿乌云就占据了天空,母亲几乎是松口气,迅速地收拾好书本,带着Garner回到了屋子里。
Garner的学前教育结束,母亲在茶室泡好一杯散发着热气的红茶,又从柜子里取出套她珍爱的茶具,替Garner斟一杯暖暖身子。母子俩站在窗边,Garner沉默着看向远方碧绿的草地,他的眼珠十分浅淡,像面镜子,忠实地映出万物,可万物却永远到不了他冰冷坚硬的心里。
母亲则忧愁地看向花园里,她真心实意地为那些娇弱的白玫瑰祈祷着,期盼着它们能捱过这样一场残暴的骤雨。所幸,这些看起来纤细的花朵要比他们想象中的坚强许多,每一次,它们都能挺过暴雨的摧残。
Garner十二岁那年,他美丽的脸庞就已经初具雏形了,然而可惜的是,他长得并不像妈妈,遗传学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Gaunt家上百年来都是这样如出一辙的长相,不过由于他的长发和神态,他仍然看起来更肖似母亲一点。
在母亲身边被带大的Garner的神情举止都像极了Gaunt夫人,但过于像个妇人般优柔寡断也不是作为一个家主要具备的特质,尤其是当大家发现这个血脉不纯的孩子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么天赋异禀后,这位年幼少爷的地位就骤然尴尬起来。
甚至有人说,家主正在准备培养下一个继承人。
母亲似乎并不受这些流言的影响,她仍然保持着Garner每日的学前教育,面庞在被树荫切割成碎片的阳光下恬静安然。但Garner却发觉,她似乎又开始整晚地发梦魇,醒来后也再不能入睡,只是在窗前静坐,默默地流泪。
Garner不知如何才能让她开心起来。
母亲并不在乎权利,他也不在乎,可这样差的睡眠状态令母亲很快地形容枯槁起来,她金色的发丝暗淡得像枯草,碧绿的眼睛也不再明亮。
不过尽管搞不清楚母亲这样憔悴的原因,Garner还是找到了让她开心起来的法子。
在礼拜天的清晨,一个玫瑰上还沾着泪珠的时刻,他们从马厩里牵出那两匹洁白的马儿,向着隔壁村子的方向疾驰起来。
同样是母亲和儿子,它们一路上经常嬉闹在一起,Garner的那匹小马总是试图驮着主人依恋地偎在母亲身边,但更为成熟一点的母亲却会轻轻嘶叫着,斥责似的把它赶到一边。
母亲看着它们,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唯一的一抹笑容。
她在清晨被儿子叫出来,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踏上一场旅途,却毫无怨言。
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虽没使她放在心上,却勾起了她心底最浓重最黑暗的记忆,她甚至会在午夜梦回时讽刺地想:那些被“丈夫”加诸在自己身上的行径,如今会由另一个女孩儿来承受吗?
在天边泛起鱼肚一样的颜色,太阳渐渐露出头顶的时候,Garner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
他们来的时间刚刚好,圣钟敲过十二下,教堂内响起唱诗班稚嫩的声音。
母亲惊诧地看着碧空中洁白的穹顶。
片刻,她翻身下马,不可置信地向前两步,却又近乡情怯似的停下,在唱诗班的歌声中跪倒在地。
教堂里的白鸽被从鸽笼中放飞,拍打着翅膀直上云霄,仿佛是一团团流动的云彩。
母亲置身于流动的云彩下、庄严的圣歌里,她的头发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她闭着眼,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