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橙子
01
“大灰狼”已经过时了——每个人都这么说。人大概是最喜欢吃故事的物种,喜欢到有点贪得无厌;他们的老故事堆起来能将地心填得满满当当,本来余下的空位就不多,可这世上生产故事的人依旧前仆后继,图书工厂的印刷机每天都在充满激情地工作——正因如此,时尚才变成了消耗品。目前只有老套的故事才会用上大灰狼这一反派形象:千篇一律的噩梦体型、千篇一律的泥黑色低吼。
“口味重、能给予舌尖猛烈而新鲜的刺激的故事往往卖得更好。”有人说。
大灰狼不仅不辣不新鲜,毛又厚来肉又硬,还有一股混合了铁锈与古老噩梦的干巴巴的腥味,眼下无论是作为主菜还是配餐都不太受欢迎。
02
今天,大灰狼的后代还和从前一样,居住在乌漆漆的森林里。不过,“森林”仅仅是个单元楼号,具体住哪,过去的故事并没有安排——也许是露宿野外吧,大灰狼大红大紫的那段时光,它参演的故事里还没有比它更强壮的野兽存在(对,除了猎人),它会做孔武怪物该做的事——于是硬汉赠予羸弱子孙的遗产只剩下坚韧的品格。
现在的大灰狼寄人篱下,睡在乡下田鼠的老洞里。乡下田鼠一家早早投奔城里老鼠去了。苍天可鉴,是它们亲自将钥匙交到大灰狼手上的。木制钥匙在田鼠太太手里转啊转,伴随着田鼠太太轻轻哼唱的《卡门》选段,一会飞向大灰狼爪子的左边,一会又落向右边,清漆反射出的光抹亮了田鼠太太的口红:哑光沙橘色。
“夫人,将来我能和你们一起居住吗?”
“呃,不能。”
“那至少,我们会一起聊天!一起说那句`城里有什么好!`”
“不会。我马上要走了。”
整理着礼服丝绸内衬的田鼠先生端详着它的夫人,用责备的语气说:“达令。”
“噢,蜜糖,我的亲亲。没错,你是对的,我不该这么玩弄钥匙……”田鼠太太娇嗔道。它的手一松,小小的钥匙立即没入大灰狼的爪子里,然后夫妇俩脸贴着脸,在屋门口扭了一支恰恰——
“喔……达令,那不是我想说的……我要说:你太不小心了……”田鼠先生说,它举起指头,小心地将田鼠太太的口红刮上脸颊与胡须,“这样我们才能出门。”
大灰狼看着:夫妇俩叹息着温存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奋力推开了房门。镁光灯瞬间吞没了两只小小的田鼠。“田鼠先生,您怎么看待城镇化呢”“田鼠先生,是什么迫使你们离开故土的”“田鼠先生,您怎么看待特邀评论员关于您与夫人的城市一日游又将提前结束的断言”“田鼠先生”“田鼠先生”……
海啸般的快门声里,田鼠丈夫的声音陡然间变得粗砺:“哎呀呀!媳妇儿,咋有介多活太阳围着俺们?难不成天塌了?唉呀哟!”
紧接着砰地一声——田鼠家的大门自此永久关闭。泥洞低矮潮湿、四通八达,角落塞满闪亮亮的高档酒水。一只大灰狼直着眼睛蜷缩在那里,还被震下来的土渣子呛得直咳嗽。从今往后,此处是大灰狼的“低调、简奢、便捷、品味高雅、宁静宜人的农家乐式住宅”了,如果他每个月能拿出八千定时寄给田鼠的话。大灰狼向左扫扫尾巴,书架顿时崩离解析;向右挪挪屁股,装饰墙立即地动山摇。大灰狼眨巴眨巴眼睛,只能小心翼翼地趴下,熟悉气味去了。
03
如今的大灰狼喜欢三只小猪的故事——准确地说:它喜欢三只小猪的房子。
真的房屋啊!四四方方的墙壁、亮晶晶的小圆窗户、折扇似的小台阶,长烟囱一到饭点便暖烘烘冒烟。大灰狼不说话,心已经跟着画册飘走了。地毡能放它的尾巴,毛毯能裹它的身腹,枕头能安抚它的梦。
有句老话说得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灰狼不可能不去尝试。然而它只见过田鼠宅,视野的狭隘让它以为这世上所有的房子都是挖出来的。它亲力亲为、勤勤恳恳地营巢,最终成果如下:
地陷式盖草陷阱一处……耗时两星期
空心国有檀香木一件……耗时三天
泥土—树枝混合式中空摩天高塔……尚未竣工
大灰狼的高塔比肩树尖,单论高度,无疑极具黑森林地标建筑的潜质。
大灰狼还在塔里,它自上而下没日没夜地挖掘。实际上,它估错了塔高,那满溢空气的塔芯已经深入地底,而总工程师依旧执迷不悟拒绝交工,尽管它前进的道路上充斥本不该存在的砖块、尖石与树根。
——“遇到困难,第三只小猪绝不放弃。”
——“活儿又苦又累,可第三只小猪依旧将砖房砌得严丝合缝。”
——“小猪房地产为您搭建的砖头房子冬暖夏凉,是您温馨的港湾。”
它挖呀挖呀……挖呀挖呀……皇天不负有心狼,大灰狼终于造就了全森林最高的——喷泉。
挖通水源前的几分钟,大灰狼正半梦半醒。疲累在它毛茸茸的天灵盖下面酿酒,搅拌出田鼠一家人的影子。“你不可能有砖头房子的。”它们说。“你可是大灰狼。”大灰狼抵抗性地挥动爪子,企图掏出个“大灰狼也如此”的反驳力证来,没想到寒流因此噗地涌上来给了它一拳。还没等大灰狼反应过来,它就被地下水推搡着送上了天。椭圆形的天空急剧膨胀,然后哗啦啦地炸开,大灰狼看见远处亮闪闪的城市,近处稀疏的森林,森林中间站着一只穿亮蓝正装戴硬边帽的猪。“小猪!”大灰狼惊叫出声,它刚想向那只猪讨教造房的诀窍,树枝就追来钳住了它,着手实施一场激烈的殴打。万幸,大灰狼从不缺忍耐力;万幸,大灰狼奋力睁开肿胀双眼时——小猪,衣冠楚楚的小猪,竟站在它身边。
“这些都是你干的吗?”小猪兴奋地问,他的面颊涨得通红,因为呼吸粗重,刺绣衬衫上用于防止衣料崩裂的回形针开始颤抖,“这千疮百孔的水礼花,这谋杀纳税人的垃圾桶,这阴险的陷阱,都是你做的吗?”
“不……那是……仿造你的家……”大灰狼说。
“是你!是你!!我第一眼就相中了它们。啊,也许你能协助我,成为我——小小小小小小猪的衬托者,最佳背景板!”小猪好像没听到大灰狼的话,“你能想像吗?我找了多久——为了树立一个和我太太太太太爷爷们完全不同却同样深入人心的形象,我找了多少年!为此我抛弃了多少祖传的饭碗啊,我抽烟喝酒,我敷衍了事,我从不生火烧壁炉,可他们却希望我回归正轨,又私下腹诽我没有超越!多么伤人——”
“所以——”大灰狼说。
“——新的经典形象马上就要诞生!来吧,来为我的伟大事业添砖加瓦吧!我都想好了:你会成为我的手套,我的爱犬,对,要夸张一些,你可能要把手上的皮脱给我戴一会儿,对,就一小会,摄像机开着的时候戴,你不会光太久的……不不不,这样太傲慢了,也许我们需要plan B,或者再多一些,你也可以提点子给我听听……啊,这太阳太烈,来,跟我走,我们到树荫地下慢慢叙……”
“——你不会……搭屋子。”大灰狼终于找准机会说完了它的话。
“你说建筑?噢,没错儿,我不会,太老套了。那是工人该干的活儿,轮不上我。怎么了,我的新帽子?”
小猪的话没能如他希望的那样完好无损地传入大灰狼的耳朵。这头受伤的狼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睡着了。
04
大灰狼飞驰着。它跑过树丛,跑过小河,跑过山谷,跑过猎人,跑过碎成渣的村庄,跑过栅栏,跑过羊群,跑过流云,跑过下沉的太阳,跑过星星和月亮,跑过黑夜。每踩一步,他的鬃毛便会长一寸,他的身影便会大一分。当它一头扎入黑夜时,它已经是一头巨大的、滴着黑灰浓汁的野兽了。狼眨了眨眼,垂下头:在它的犬齿下方,一只光溜溜的两足生物尖叫着,似乎想穿过它的牙去拾一瓣烧炭。狼压低身子,把炭条推了过去,两足生物哆哆嗦嗦地握住,逃向一旁的篝火。然后,那光屁股的生命体望着它,用炭在篝火边写下:噩梦。
噩梦。
这是噩梦。
噩梦。
噩梦?狼迷迷糊糊地想,嗯?我其实,好像也不叫这个名字。
END
备注:写给妹妹的餐前故事。写着写着大灰狼说你得再理理看清我是谁才行。
本来只是一个找家的故事……当然现在也是。
故事线还是比较乱的,尤其是狼的心路历程。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妈呀,这个故事看得很欢乐,老故事新说非常有趣,甚至让人感觉像打开了童话绘本。橙橙子的想象力一直会超越我的想象,新奇可爱且合理,几乎每次都让我产生“原来还可以这样想吗”的念头。回头想想,似乎小时候看的如小白兔和大灰狼、三只小猪、小红帽的故事,我都没有惧怕过大灰狼的存在,难道邪不胜正的念头在那时已经深入我心了?!总之这篇故事里一根筋得有些单纯大灰狼可爱极了。(giao,我想起了动物狂想曲)
有一种“作者的文章里在表达些什么但由于我理解力不够因此没有get到”的感觉。做一下阅读理解:第一个段落表示大灰狼是过时了的人物,第二至三个段落是描写大灰狼求一居而不能,第四个段落是描写大灰狼在梦想破灭后只能逃入黑夜中但其实仍懵懂天真,这里提到“噩梦”这个意象,不知道究竟是说大灰狼身处噩梦之中还是说大灰狼本身是一个现实中饱受挫折的人做的噩梦,抑或是只是单纯描写这个场景罢了。是在描写“小人物虽经努力但终究还是碰壁”这样的主题吗?(当然,这可能是过度解读,if so,请无视我……)能让我读下去的主要原因是橙子虽然轻灵有趣但却不让人觉得是泛泛写就的文笔,人物的语言很传神,场景也非常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