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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尘灯
最近宋星阳的手机经常出问题,要么是进不去软件要么是退不出软件,要么是一边进软件一边退软件,很玄奇的在软件世界里穿模。
于是乎宋星阳最近很无聊,没有手机的高中生就像是刚打完篮球就被闷在被窝里只能闻着不可名状的味道发呆。
“物理课了,你好歹换个书吧。”
宋星阳侧个脸看过去,好心提醒他的正是同桌徐然。
徐然看他一脸生无可恋,好笑问他是不是又卡了?
宋星阳便整个人歪到他身上,头枕着他的脖子,哀戚地叫唤着,我无聊啊我无聊啊——
要说徐然这个人也特别有意思,他妈管的严,所以他现在用的还是小灵通,唯一的游戏是俄罗斯方块,初中二年级时他已经打到能显示的最高分。后来的年岁里,徐然便致力于一切不需要手机的游乐项目。
或许是每个班都会在某个时间段流行玩魔方,他们班刚进高一时候也开始流行魔方。那时候徐然就成天拧魔方,从二阶到六阶,从镜面到粽子,十根手指都要拧的飞起来。
宋星阳坐他旁边打游戏,游戏不能开音效,但旁边的徐然很是动感地唰唰唰拧着魔方,让他连跪了四把。
“哥,我的哥,你别拧了,你要拧就拧我的脖子吧,我都快掉段了!”
在宋星阳惨绝人寰的悲鸣下,徐然便把一屉子的魔方转手卖给了别的班级,然后开始琢磨九连环和鲁班锁。
宋星阳问他:“你是有什么执念吗?”
徐然穿着九连环胡扯:“对,为了穿越以后能技惊四座。”
那时候宋星阳正在看起点文,觉得徐然所言非虚,于是很有耐心的凑过去请教,然后在一节课内就放弃了。所以到现在宋星阳还是玩手机,而徐然开始折千纸鹤和星星了。
“你恋爱了啊?”
徐然没说话,从抽屉里——高中生的书自然是都放桌面上——拿出两个漂亮的罐子,罐子已经快装满,口上还系了丝带。
他把两个罐子摆出来,指着装星星的那个说,“一百块”,又指着装千纸鹤的那个说,“一百五”。
好家伙,财富密码都没你能赚。
宋星阳把书换成物理,然后改了个姿势趴着,但他不困,他最牛逼的一点就是不论多晚睡,白天都不会困。
“要不下象棋?”徐然可怜他,主动放下了千纸鹤提议道。
宋星阳不想下象棋,但他没直说,他问,“有跳棋吗?”
徐然在抽屉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跳棋盘,“有。”
宋星阳无言了,他终于知道人类如果没有手机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徐然一边摆着跳棋一边给他解释:“扑克牌大富翁还有军旗都租出去了,一节课一块钱。”
徐然的生意全年级都做,偶尔还跟别的年级做。他长得好看,说话又好听,基本上跟人来往个五六回就熟络了,很多人都愿意卖他面子,并且都一致认为徐然是个可怜的穷孩子。
事实上并非如此,徐然有钱,且非常有钱。
当然宋星阳发现徐然有钱是在校外,他看到徐然捧着哈根达斯正从西餐厅出来,门口的服务员还很熟络的跟他聊了几句。
据宋星阳所知,这家西餐厅人均消费三百多。
在此之后宋星阳还常常看见徐然出入知名日料店,知名火锅店等等。后来徐然也常约宋星阳一起去吃,他这才意识到,徐然就是所谓能把人吃穷的老饕。
不过徐然在吃上面大方过了头,甚至都不跟宋星阳AA,宋星阳常说幸好只有两个人吃饭,不然徐然得去卖艺赚钱吃饭了。
那时候徐然不以为然的说:“我只请你吃过。”
宋星阳很欣慰,至少有菊花,不是貔貅了。
不过这事儿宋星阳也没跟别人讲过,所以在其他同学的眼里,徐然还是穷苦的貔貅。
跳棋不同于别的棋类,它有时候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于是宋星阳赢了半节课。后半节课因为他笑的太开心,被物理老师当场捉住,两人都滚到教室外面罚站了。
回来时候徐然的抽屉被班主任洗劫了,空无一物令人悲伤,徐然桌游吧正式停业。
“对不住啊。”
“没事。”
宋星阳很愧疚,他自己无聊,结果一番折腾,徐然也跟着无聊了。两个人齐齐望着黑板上的蝌蚪文发呆,间歇叹气。
宋星阳叹了口气,把物理书换下去,英语报纸拿了出来,没得玩那就听讲呗。
然而徐然拍住他的卷子,一本正经跟他说:“你不能听讲。”
宋星阳满头问号,徐然便跟他解释,认真听讲之后班主任就会觉得收掉东西是管用的,那东西往后都再也别想要回来了,这因果关系就像巴甫洛夫的狗。
宋星阳说,巴甫洛夫的狗是这么用的吗?
“你别管,反正不是你变狗就是班主任变狗,你想当狗?”徐然问。
宋星阳寻思狗又有什么错,狗只是单纯的干饭狗而已,不过出于愧疚心他还是妥协了,“好吧,那不听课,干什么?”
徐然想了想,从裤兜里掏出几枚硬币说,“我教你算卦。”
宋星阳是个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这体现在他从小思想与政治就学的很好,在马克思主义光环笼罩下,谢绝一切牛鬼蛇神。
当班上女生沉溺于星座配对的时候,他不屑一顾地表示那都是含糊其辞引人代入的把戏,由此错过了很多爱情。
“……你还信这个啊?”宋星阳问。
徐然择出三枚看起来不错的硬币,其他的收进口袋里,间歇回答:“手相面相,称骨算命,龙脉风水,我都研究过。”
后来宋星阳才知道,是因为隔壁班有人有一阵买了很多这种书,他无聊就去借着看了。
宋星阳是个很好的人,他一般不会当面拆台,更何况对方是徐然,所以纵使他心里在想走近科学,但脸上还是保持了笑容回答,“好吧,怎么弄?”
徐然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讲解,主要内容在于硬币和卦象的联系,讲不清楚的地方徐然还画了个图。
宋星阳心想,你有这功夫早就年级第一了啊!
勉强学习了一阵之后,徐然把硬币拢进掌心里。
“我给你测一测吧,你想算什么?”
宋星阳撑着脑袋想,随口道:“爱情吧。”
徐然瞅了他一眼,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呦了一声,慢悠悠贱兮兮的说:“你知道从心理学上来说,询问爱情的人通常不是有强烈的爱情渴望,就是有了明确的爱情目标吗?”
宋星阳说:“说实话,就看我们两个这么无聊都不听课的份上,学业成败一目了然。除了学业,我不就剩爱情能问了吗?不然你给我算算彩票号码?”
徐然不置可否,把三枚硬币塞进宋星阳手中让他摇一摇掷出来。
徐然说:“你在学校挺受欢迎的,上次还有学妹要递情书,甚至给我三瓶可乐做报酬。”
宋星阳掷出硬币,“给你递情书的还说事成之后请我吃火锅呢。”
“原来你不喜欢吃火锅。”徐然看了看硬币,记出上卦,又把硬币递给宋星阳让他继续扔。
“谁说我不喜欢?”宋星阳再扔了一次。
“我一封情书都没见过,不是你不喜欢吃火锅还能是什么。”徐然又记了下卦,拿起来来回看了一眼,没直接跟宋星阳说卦象,而是莫名地先审视了宋星阳一番。
“你有喜欢的人。”徐然用的是肯定句。
宋星阳眨眨眼:“这也能看出来?”
“不能,我诈你的。”徐然笑起来,慢悠悠地把硬币拢起来收好,“离为火卦,很快就会有结果,安心等待。”
“哦。”宋星阳撑着脑袋点头,然后趴回自己的位置上,过了一会儿他又扭过头来欲言又止的望着徐然。
徐然正在用便签纸叠千纸鹤,垂着眼睛:“怎么?怀疑中国古老智慧啊?”
“没,哪敢。”宋星阳笑了笑。
下课铃响了。
宋星阳懒洋洋地坐起来,把英语卷子换下去,眼睛转了转又看向徐然,徐然手心里小小的浅黄色千纸鹤刚成型。
“送你。”徐然张着手递过去,千纸鹤在他掌心摇摇晃晃。
“啊?”宋星阳眨眨眼,忍不住笑出声。
宋星阳把千纸鹤拈在手心里,不得不说徐然的手太巧了,好像什么东西都能在他手里翻出花来。
“周末出去玩儿吗,最近有新的店。”徐然问他。
“去啊,你叫我,那肯定去。”
离为火卦,恋爱顺利。
END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作者:回音壁
1、
“所以,这是一个以东方的神秘力量为主题的世界?”
阿历克斯,一位年轻的超级英雄,未来电磁科技的使用者,向他的同伴——或者说他的首领——提问。
“理论上是这样。”他的首领,一个外表看起来不超过大学生年龄的大男孩,看向四周。“可是……”
“你好像有点困惑。”米亚略带嘲讽地说道。她是一位女巫,大多数情况下都拥有搅乱整个世界——并非文明或社会而是字面意义上的世界——的能力,但在这里却感到了一丝不安。
“如果你的时空转移出现了问题,那……”另一名同伴响悟惴惴不安地说道。响悟是一名东方的斩鬼者,虽然体系不同,但对这个世界本该是什么样子似乎有一点认识。
首领沉默地用手指在眼前虚划,似乎在操作一个别人看不见的交互界面。几位同伴都暂时闭上了嘴。最后,首领用手一拂,关闭了眼前的某种东西,下了结论:
“也许这个时空坐标有点问题,我们本该进入标准的【青城】仙侠世界,却来到了一个……魔改的平行宇宙。“
”平行宇宙……我知道那种东西。“阿历克斯迟疑道,“不过,这和我知道的平行宇宙有点不同。”
“也许这是一份邀请函。”首领点点头,加重语气,“我找到的时空坐标都有一定的偶然性,但这一份……也许是被刻意送到我面前的。”
“无论如何,我们应该……去那个最破坏画风的地方去看看。”
首领抬起头,看向那个让整个世界的画风变得与众不同的东西。
一座哥特式的城堡建筑,非常恶俗地用纯黄金打造。
2、
进入建筑的过程非常简单。这座城堡外没有任何看守或阻碍,城堡中倒是有很多敌人,但首领的同伴们都拥有各自世界的顶级战斗力,这些敌人连成为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首领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太空殖民型的集群生物、柴油朋克背景的内燃机改造人战士、病毒变异型的战斗生物、黑巫术制造的亡灵……刚才那是阴阳师的式神吗?”
他喃喃地计算着遇到的敌人种类。
“我对阴阳术不太熟悉,在我们那里阴阳师只是骗子的一种。”响悟用袖子擦着刀上的血,“不过这些纸人看起来并不是法术,可能是超能力的一种。”
“很像是某种精神感应系的超能力。”阿历克斯一面肯定响悟的说法,一面迎向新的敌人,“那些看起来像鬼魂的,是某种等离子体生物?”
首领皱起眉头:“看来,敌人的真面目已经确定了。”
阿历克斯和米亚已经联手消灭了新出现的敌人,而此时,最后一扇门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城堡的主人就在那里——几人的心中如此确认着。
3、
“请不要将我擅自认为是你们的敌人。‘诸天行者’。”
进入那扇门,这是首领听到的第一句话。
这是一个舞厅般巨大的圆形空间,在高耸的穹顶之上有一个柔和的发光体,目测直径约两米的白色光球。四面墙壁上等间隔地分布着二十扇小门。说话的人就站在光球的正下方,那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前插在地上的、长度超过两米的巨大战刀。
“你叫我什么?”首领迷惑地问道。
“诸天行者,那是你的身份,就如轮回者是我的身份。”中年人淡淡地说道。
“轮回者?”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名词,首领皱起了眉,“你和我一样有来往于各个世界的……能力?”
他险些把“系统”这个词说出口。
“一样,也不一样。”中年人平淡地说道,“在无限多的盒子世界之中,有无限的生命诞生。你该不会以为你是特殊的吧。只不过,【我们】和【你们】相遇的可能性太小了,若不是我发出邀请函,你和我,你和你的同类,在无限的时光中恐怕也很难相遇。”
“所以那个时空坐标真的有问题。”诸天行者肯定道,“你把人叫来是有什么事?你看中了诸世界的资源,还是什么?”
“资源?在无限中这没有意义。”中年人笑了,“看到【主神】,你还是什么都没有想到吗?”
诸天行者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过没有回答,中年人点点头:“是这种设定啊。”
“你在说什么?”诸天行者有些不快地反问。
“曾几何时,诸世界的流浪者全部以【主神】的名义被召集,以小队的形式在盒子世界之间征伐、战斗。”中年人自顾自地说下去,“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有新的【轮回者】产生了。新一代的流浪者成为了【诸天行者】,孤身一人遍历平行宇宙,打造自己的帝国……而【主神】这里不再有新血加入,只有那些旧有的队伍,日复一日进行着毫无意义的团战。我是最后的胜利者,然而,这一切似乎仍旧没有什么意义。”
他笑了笑,点起一根烟,深吸了一口,“我请你来,只是想让你见证一个终结。”
4、
诸天行者似乎明白了中年人想做什么,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中年人却伸手向门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诸天行者的发展仍在壮大,但新的后继者已经诞生。请小心些,你们……已经不再是【黄金的这一代】。”
仿佛应和着他的声音一样,有一个略显稚嫩地声音从诸天行者及同伴的背后传来:
“真麻烦,你们要吵架,能不能找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去吵?不要把我的家园弄得乱七八糟。”
众人本能地回头,看到一个修仙者打扮的少年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他腰间挂着上品的飞剑,穿着紫色法衣,英武非常。然而,引人注意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那些人。、
那是形貌、打扮毫无统一感的一群人,有身着儒衫却拿着巨斧的,有穿着道袍却捧着蛊虫的,有上半身铁甲下半身长裙的,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的头顶,无一不顶着红蓝两条长条图案。
这群人共有40人之多。
中年人淡然一笑,将手在空中虚握。
光球熄灭了,来自“轮回者”世代的一切陷入了黑暗。
评论要求:笑语
作者:眠春山
“清水,你在看什么?”
水滴叮铃一声滴落,在空气中荡开涟漪。
“天花板上有眼睛,爸爸。”
父亲眯眼抬头,老宅高远的天花板悬在人力难及的地界,倒映在他眼里影影绰绰。他揣摩后道:“那是天花板的木纹吧,别怕。”
清水没有怕。不仅没有,他感到一种久违而熟悉的、正被注视的感觉。它内敛温厚,笃定有力,穿透过种种世俗附着的外壳,只看着他一人,令他想起爷爷的目光。而今,只能轮到他去注视病榻上的爷爷。家族祖辈多不长寿,似乎也易得急病,爷爷不够幸运,没能例外。
爷爷回光返照之际,朦胧地望向他,半晌终于在虚空中捉住他的轮廓。他似笑似恸,脸上浮现一瞬难言的挣扎,最后只给了他向来明朗爱怜的笑。爷爷睡在白布下,绿荫投在雪白上,葱茏斑驳,他像化作林木与雪霰的一部分。那双筋脉虬结的手,已不能强劲暖热地回握他,只如被白雪覆盖的岩石。栏外庭院青叶簌簌纷落,清风卷走他的呼息。大人们的恸哭声里,庭院似有游鱼甩尾破水跃出,风打林木,雨浇芳菲,狂风乱起,他惊望去,恍惚被某种游涎窗外的巨大而无形之物吻过。
父亲攥住自己手的掌心哀苦颤抖,他慢慢回握,决定不说出口,就让它跟天花板上确实存在的眼睛一样,化作孩童秘密,埋入爷爷的棺柩中。
***
清水刚从车上下来,就被探出宅子院墙外丰茂冠叶的落花砸了一记。小时候,爷爷经常带他收集这些落花,晒干,熬成黏稠清甜的糖浆。十多年过去,他被时间推着,从一个懵懂无力的小孩,变成备受瞩目、年轻有为的医生。溢美之词如城市霓虹,洒满他左右他人生死的前路。他回头看来时推他向前的洪流,看见那个小孩赤脚站在潮水中,挽着袖,只试图打捞起爷爷涣散的笑脸。他忍不住,向那小孩走去。
于是恍惚便应下父亲的请求,回到这处自爷爷病故后,便举家匆匆离开,未再折返的宽阔庭宅。
老宅大抵有定期请人打扫表面,加之山林披覆,无多落尘。他脱了皮鞋和西装外套,只着白衫,赤脚坐在爷爷曾坐的廊下。他本以为比起多愁善感的父亲,他能更游刃有余处理这充满回忆的家宅。接待完那些看房的富商和律师,手边摞着薄薄的产权文书。经年累月,共历的生活,怦然欢欣的笑语,被压缩在几张白纸,只待举手向世间抛出。听父亲说,此地或待商人开放成森林公园景点,或被哪家相中的富人承接改建别墅。他旋转手中那朵砸到头的花,压在那叠文件上,起身向宅子深处走去。
甚少有人踏足的宅子背面二楼,昏晦暗沉的木楼梯上蛛网缠结,老阶梯认出他的脚步,吱呀欢迎。电源许久未通,他从储物间翻出那盏熟悉的油灯点起,提着向上。
副厅,书房,藏书间,渐深入而渐昏惑,层叠摞满长辈遗留未清的书籍。书过于庞然沉重,举家离开时仓促,只得被集体遗留在此发霉。他饶有兴致,端详架子,从古籍到儿童字典,手指从书脊划过,抽出一本儿时热爱的故事集,信手翻来。他的涂鸦,爷爷的脚注,像拨得他心痒的线,左布右散。他追逐爷爷那些龙飞凤舞的线翻下去,直至翻出了一朵白花。
他记得他对它的爱不释手,因是他和爷爷去收集,他还兴奋观看爷爷将它制成干花标本的全过程,爷爷巧手细腻有序,他频频捣乱,只换来爷爷爽朗的大笑和挠他咯吱窝,乱成一团,房间下起纷飞的花瓣雪。他捻着那朵白花沉默,继而像着了魔,飞快翻阅那些厚书,追寻散落人间的花踪,在模糊记忆里拾遗。地板上摞起书山,他坐在书山里,像藏身世上最安全的孤堡,安身暖黄灯芒守罩的三寸之地,罔顾此地不久将来,将永不再属于他们。
白绒,暖红,桃粉,湛蓝,他把数不尽的花瓣与花签并排在橙黄灯影下,如一地熠熠生辉的透明宝石。他从专注拾花,到逐渐发现,手中书次序和种类的演变,并非混乱无章,而是在书架上循序更进,像由花布成一条晶莹蜿蜒的暗线,作无形指尖,牵搭他的手掌,指引后来人深入无言的叙述。他翻开花线暗指的那本古籍时动作过大,风掠过,灯芯忽闪动摇。那朵像血,沉盈泛红的花,安静地躺在他们家族秘密中间。
……千百年来,山峦野地,灵沛河川途径之城镇,引魑魅魍魉盛行,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有宗族一支,奋勇而出,镇压魍魉,庇佑凡世,化朗天长地,守一方水土,护风平浪静。镇守山河的义士,成为口齿相传的神话英雄,淡去名姓踪迹。只意志经由宗族血脉,代代相传,秉非凡能力与天赋使命,慧眼看破世外世天外天,纵和平年代也顶天立地……诸般家谱地志上,冥冥中镇守一方的英雄名姓,罗列其中。
他手指触碰那些听闻过的祖辈名字,灯火下,它们仿佛随手指呼唤苏醒,忽闪跳跃。他抚过那些隐动的字线,白纸黑字上,忽而生出无数纹路盘绕的眼。他吓一跳,定睛看去,那无数眼,编织成一张斑驳的网,如光透过木头缝漏下影子那般,游移出白纸和他的视线。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去,是它……儿时见过的,天花板上的木纹眼睛。它呈大片斑纹状,沉默移动,影子却被灯芒捕捉,投在纸上。
他喜出望外,像所有时过境迁后,抓住从同样的过去踱来的人,踉跄起身,撞翻书堆,跌撞向它奔去。它比他更熟稔宅中每一分寸,像活在墙壁上,安静游涎蔓延,浮现又消散,自他手中灯光所及处逐渐褪去。
它知道什么吗,为何突然出现,是……为了看我一眼吗?用像爷爷那样,温存无言的注视?
直到坐车离开那片山林,重归繁华城市,这个忽生的荒谬念头,仍像水中涟漪,击出回响。
打那之后,每逢假日,清水便常以收拾老宅家务和接待看房人的借口,开上一两个钟头的车往老宅跑。叶繁枝茂,庭院澄明,雨露顺青翠林叶滴落到他刚打扫过的院子水塘。他每每想起爷爷去世那天,听到的游鱼出水的响动,虽已印象模糊庭院里究竟有无养鱼。那种种古籍上记载,此地灵力充沛,生灵丰茂,他难辨真假,只觉坐于廊上听雨,钻在霉味淡淡的房间,看那些古籍记载的家族镇妖伏魔往事,是他二十多年未曾觉悟的安宁平定,精神丰沛,以致记起许多初心与往事。只是在他平静的孤足里,那斑纹未曾再现。这份俗世外的小憩,仿佛感染到了他的医职生涯,心性技艺精进,治愈的疑难病例与日俱增,也备受病人青睐与学界关注。
爷爷是英雄吗?自豪的暖烫与一丝微妙怪异萦绕心头,促使他在自问中迈得更深更远。
“周日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他的同事兼好友问他。
“你们好好放松吧,我去的话你们可玩不开。”
“就知道你,又是要回老家去收拾吧,你也别过得太苦行僧了,偶尔也享受年轻人的人生嘛。”
“这次真不是,我只是一直在想着,下周那个病人……”
说到那个病人,好友脸色也凝重了起来。本来那样的绝症,一旦得病,撒手人寰也不过短短光景。他对此印象深刻,因为爷爷便是得了这个病。说到底他还是因为这个病想当的医生。爷爷平日向来健康硬朗,去世前不久依旧上窜下跳带他爬山摘野果,但也没扛过去。他想过自己当医生,总有一天要亲自面对同样的病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二十年前,和现在的医疗技术水平相比,他会有一线生机吗?清水突然生出去翻出爷爷当年的病历和检查报告的冲动。是把这个病人当成那人来医治吗,说不清是否有这私心。他像对着缥缈未知证明,若能成功,也想让当年的爷爷看,他如今已有从生死之河里打捞的能力。
***
黎明温凉树影漫过玻璃窗,投下一室青碧寒凉。茶几上烟灰缸里盛满溢出的烟头,白烟在青色下幽浮缭散。清水按揉太阳穴,掐着脑袋,西装外套被皱巴巴扔到某边角,对着摊在茶几上的几份病历和体检报告抱住头。他一度怀疑,再三确认他动用人脉,大费周章寻到的这份爷爷的病历是否弄错了人,翻来覆去研究了通宵,苍白天光逐渐扩散,孕育他心中猛跳的不安。
那份体检进行的日期,是爷爷去世的前一天。完全健康,所有指标均正常,甚至比如今大多亚健康的年轻人都更强健活力。本来当年他也才不到六十,性格颇有年轻气盛的无龄感,时常被人误会是自己父亲。清水抽着最后一根烟,回想当初在他去世后离开老宅,父辈匆忙得不像伤心过度的避开,更像紧急的逃离。
不论父亲是否被所谓爷爷的“病故”蒙在鼓底,老宅对于父亲就像陈年旧疤,揭开或拆穿的痛只令他更沧桑几分。他把烟摁灭,徐徐白烟吹过他垂落前发。他要找那个留在老宅至今的眼睛,他笃定只有它不会说谎。
他又回到老宅,翻阅了几本记载除魔英雄名讳的书籍,却似乎没见着上次有大概印象的几个名字。他在宅子里兜兜转转,重回到当初和那斑纹对上眼之地。他抚摸脚下榻榻米,想象爷爷躺在这里时的体温。这太难模拟,于是他用爷爷当初去世时的体态躺下。
推拉门外鸟雀啁啾,水风树海摇曳,他躺在了自然山色间。对已故之人的疑问,要如何才能得到回应,他多想能直接在此地破开时空,询问躺在身边的爷爷。
他们家族没有祭祖扫墓、请先祖回家吃饭的风俗习惯,他也无从有机会在心里祷念发问。说起来,他们家究竟为何不曾祭拜先祖?分明把先祖的名字都一一记载列罗……
先祖的名字,都有什么?
他猛地一弹挺,发现自己仍躺在地上。
可酸痛提醒他,他是摔下来的。从现实的卧室,或从人间,落入此地。
清水缓缓起身,转头环顾。起居室一片红光泛滥。推拉门外,山色消弭殆尽,只余无尽宙域般生怖幽暗。他抬头望向起居室的落地镜,镜中自己身后,也有一面相同的落地镜。它们错落相照,将自己夹在无限延伸的回廊中。
廊道似神社石阶,昏晦深邃,不详的血红光侵染漫散。压抑迫使他挣扎起身,开始向廊道前方行进,每前进一步,便有泛红灯笼从空中隐现,高悬,似幽灵飘浮吊挂上廊道两端的橼木,隐约照亮他脚下的路。他越走,灯笼越多,挨挨挤挤,密密麻麻,最终如一个个鼓拥层叠的血泡,无数萤红满月,挂满他头顶,他前路。
红光大绽,他终于能看清灯笼那些糙纸上暗沉纹路般的,竟是细小如蚁的字。是名字。凌空上悬于血河,亿万计的人名。他认出其中百十来个古籍记载中先祖的姓名,他们挨列在一处,布满了漫漫长灯中的一方位置。更多的宗氏、部族人名,绵延开去,与其说陈列英雄丰功伟绩,更像受难的魂灵,不存生平,无有来去,被挂在这个前后左右皆不着调的独寂时空。他惊觉长廊仿佛一道狭窄的血红长舌,它延伸到远方的根部,是以人类镌刻本能猛烈欲逃的,恐怖与极恶的朦胧深渊。一个个灯笼,承载亿万祭品,源源不断向深渊极缓慢地滑去。快停下来!他惊慌失措,向挂着他先祖名字的那片灯笼奔去,它们却如幽幽荡荡的天边月,够不着万一。他分明看到近在咫尺,一盏灯笼上明晃晃的,是他爷爷的名字。
巨大的悲怆和不祥击穿了他,他拼命在长廊中狂奔,伸长手臂,向上抓那盏灯,指尖勾拨,那灯笼也像留有依恋似的,在他指腹打了个旋,沉默地晃远了。远方深渊中的神明和恶鬼缓缓睁开眼,四面八方凝视这枚摸爬滚打、不自量力的尘埃,一只巨手压顶罩来,仿佛要连着他头顶的灯笼群,一并捏碎——
他大叫一声,狠狠砸摔回现实。他仍躺在空旷安宁的起居室,可浑身剧痛,提醒他何为真何为虚。门外鸟鸣进不了他嗡嗡耳际,他感觉脑袋一片温热,一摸鼻子耳朵,涌出一道道血。
斑纹在他头顶天花板缓缓游移,即使它实际上做不到,也像竭力渗入扭曲的巨大压迫中,将他温柔地包裹。
***
清水从昏沉中被好友唤醒时,眼角还挂着汹涌的泪。
办公室外人潮熙熙攘攘,谈笑声隐隐传来。他抱着头,浑身发冷,蜷缩在办公椅上,医院窗外仿佛有庞大的斑纹缓缓挪行,它孤独,无害,凝视着无所遁形的他。难道这片土地上被庇护着的人们,都看不到吗,那个无处可去,凝结了成千上万对人间的眷恋的庞然巨物?
自那场大梦后,他时常混淆现实和幻境。或许,是见过另一端无法忽视的世界,现实便只成了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层。他竭力做好现实中医生的身份,站上手术台,便像抛却众念的精准机器。可工作更像逃避与麻痹的药剂,就像当年父亲带全家人离开了那片土地的举动一样。他这台机器,感知到了另一系统的渗透,已无法再依靠现实层面的硬件运作了。
“我打算辞职了。”他对将约他出来谈心的好友说。
好友沉默,他也已猜到了这一天。“我不知道这阵子发生了什么,在我看来,你好像要和人世间告别了。”
“要不试试留下来?你甚至成功救了那个病人,这件事都传遍了,如果是我主刀的手术,我这辈子都不亏了。或许还有更多你能救的人呢?”
“好医生有很多,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医生之一,他们同样拥有你。”清水说道。“有些事,是不得不只有我去做的。”
“是必须抛弃所有你奋斗到现在的东西,不惜一切的事吗?”
好友拥抱住他,他的手臂箍住清水的背,发狠且颤抖,他感到肩膀被濡湿。
“如果是你想要的,我祝福你能得到它。只希望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一次。”
他笑了,为最后在人间所得的这一份痛苦的纵容和理解。
***
“我见到爷爷了。”清水平静地对父亲说。
男人猛站起身,又缓缓瘫倒在沙发,像精气神全被抽走。“你去过那个传说中的地界了?”
“大概是吧。我看到他们的,好多人的名字,被一串串吊起来,没法脱身。”
“那是统统变成了孤魂野鬼,只得终日游荡,不得转世投胎。”父亲咬牙切齿,“镇守一方的英雄,真好听……他们就是被选中去安抚鬼神的祭品!灵力越强,越美味,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鬼神就更满意,自然给人世间更多的庇护。什么体弱短寿,他们都是被活活抽走了命的……”他逐渐哽咽。
甚至还被地记在不可道也的花名册上,这算是上天莫大的肯定吗?他走向父亲,学着爷爷拍抚他的背。
“只有遗传了能力的人,才能看穿阴阳,舍身献命。我看不见那些魑魅魍魉,只学了理论皮毛。你爷爷他,本应是最有本事,最健康长命的人,谁死了都轮不到那个活蹦乱跳的妖精。就算这样,他还是被惦记上了,他拿命同鬼神签了家族脱离生祭的契约,换了我们能平平安安,远远走掉。”
“爷爷许的条件,远不止这些吧。”他轻声道。“我在那个让人密集恐惧的地方,一眼认出了爷爷的灯笼。因为他和别人的格外不一样。看上去就像,他不该属于其中,他是代替别的灯笼来的。”
“我本来才该是那个灯笼。”
“别瞎说!”父亲颤声道。
“我从小就能看到那些东西,如今长大,能力丝毫未减,甚至能去到那个地方。我猜我才是‘天赋使命’的祭品。爷爷替我受罪了。”他蹲下,抬头看着父亲,“你还记得,我说过家里天花板那眼睛吗?我查找了典籍记载,那该算是天道网开一面吗?不得转世,逐渐无人惦记,却能化作最熟悉思念之地的一块斑纹,做无力的,只能守望后人的眼睛。更何况代人消受者,违天逆道,下场肯定不会好。”
“魂飞魄散,一干二净……”父亲把脸埋进双掌,“他甚至连颗嵌在天花板的眼睛都当不了。”
“他可以。”清水双手捧着父亲的脸,笃定地盯着他,“只要同血脉中灵力鼎盛之辈,甘化成桥梁,以身造门,故人便能乘风归来……”
“你不能去!我求你了……”清水的指缝被父亲的泪水盈满,“别去做……做那种人不人鬼不鬼,六道都不认的镇物。”他知道,哪怕父亲有丝毫灵力,必会自己去当这座桥,可他能力所及,只能是带了家人脱离诅咒逃走。而如今父亲的手,也竭力伸到了尽头,即将拽不住回头往火坑里跳的他。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父亲面无人色,“难道是他有意……”
“不,爷爷只留下了逗小孩玩的花签,让我看了那些人的名字,告诉我逝去的人们是英雄。命都没了还想让我怀着天真的希望,一无所知地过日子。可那些书本上的名字在慢慢减少。他们在人间的痕迹都会逐渐消失,不仅关于他们的记忆,甚至文字都不会留下。”
“我不能不做,我欠他的。爷爷的灯笼,破破烂烂,还快灭掉了。”他揩掉父亲的眼泪,抵住他额头。“这不是永别,你随时可以回家来看我,说不定到了那时候,我努把力,你也能看见爷爷了。”
***
“郝风,你在看什么?”
“那棵树那边有个小哥哥。”
家长看向那庭院遮天蔽日的茂密森木,变了脸色,直说他眼花了,拉了他就走。郝风频频回头,纳闷明明就在那,哥哥还在冲这边摆手笑呢。
他趁外面大人们忙着讨论房子什么的事情,没留意他,又偷溜回庭院。那个人的微笑勾起了他一丝暖热的好奇,他拨枝穿棘,簌簌踏叶,往丰茂灌木的深处矮身钻去——
他猝不及防穿过一幕平静水帘。他惊异张望,整座宅子笼在长方体状的水帘中,从外看去只是沉寂的森木丛林,他却恍惚像踏入了一方庞然的立体的水中。而恍惚,是因为他在其中干爽且正常地行走呼吸,雀鸣轻灵入耳,树海澄风穿林打叶,同时却有莹莹白鱼从身边摆尾甩过。奇形怪状的鱼群浮空滑行,游刃有余,吞吐水露,他像和别的世界的鱼群交叉共存。他望向水帘,外头的人声或山色影影绰绰,水帘像幕模糊的镜,只倒映庭宅内里光线漫涎的波痕、游鱼与绵亘森落。从外头看宅子宽敞,但也绝非置身其中所感知这样,纵深绵亘无穷,像无限空间时代的交错和凝聚,纵使他年幼,有无限想象,也隐约觉出这并非人间所有的奇景。
清风拂乱他额发,那个坐在回廊下的男人望向他,那目光像风送来另一世的祝福,温悦平和,郝风一时分不清他是属于这边的,还是鱼那边的,或者是山外有山,光怪陆离,更不可思议的无垠天地……
他迟疑,想开口,又莫名红了脸,平日肆无忌惮的小孩,也怕惊扰颠倒幻梦。那人向他做了个侧耳倾听的动作,他凝神听去,望去。澄碧青海,翻涌腾跃潮浪,澄金日曦,满庭粼粼闪烁,林叶丰涌,如碧青鸟羽蓬勃细碎,光箔潋滟。他低头看向脚,仿佛踩在了无形澄澈波流中,温润晃荡。
脚下水面上,忽而游移过巨大的斑纹,郝风猛抬头一看,庭院白墙廊柱上,粼粼波光筑成一条漫长巨大的游龙,像莹亮光斑悠游穿梭,斑纹仅是龙身上无尽鳞片一角。每一片光斑组成的龙鳞熠熠烁烁,他感受到这条游光戏影的龙身上,涌来庞然而涓流绵长的情感,欢欣自由。刹那间,似有游行的人群队伍,衣裾逸飞,长河中渡来,同他擦肩而过,他们眉目甚至与自己有几分神似。
白龙亲吻那男人的肩膀,衣角,从他身侧漫游穿过。他平静而温淡,看着它微笑,直到它身上某块金色鳞片,轻碰过他鬓角,他眼见从惊愕,到欣喜若狂,露出悲喜交集的神色。庭院白金粼粼,青翠欲滴,水色烂漫动荡,那男人,朝着那条龙消散的方向,向庭院葱茏深处奔去。
完
备注:结尾段原本想写主角第一视角,但显得有些神魂尽丧的失智和绝望。最后用了亲戚小孩的第三人称,还能发散点年下故事的希望和救赎向……
评论要求:笑语
作者:魇
张樱的室友是个女鬼。
好吧,与其说张樱的室友是个女鬼,不如说是张樱成了女鬼的室友。通俗点解释,那就是张樱刚租到手的一室一厅是个凶宅,里面有个自称“祝盈”的年轻女鬼。
张樱并没觉得住凶宅有什么问题,比起鬼,穷更可怕。再说祝盈虽然沉默寡言,平时都躲在厚重的白雾中宛如一个随风飘荡的蚕茧,但到底还是肯沟通的,更没有想加害张樱的意思。一人一鬼遵循默认的室友礼仪和平相处,倒也不失为新时代的阴阳调和。
自打搬进来张樱就发现,人是没访客,鬼倒是夜夜有鬼来找。不过这找鬼来的鬼倒也没让张樱觉得不自在,因为那是张樱过世的二大爷。二大爷生前是好人,死后因此成了鬼差。虽说是吃公家饭旱涝保收,但遇到难缠的对象也是棘手,绩效因此降低不说,加班费更是一分也没有。
祝盈就是那个难缠的。
二大爷天天来劝祝盈去地府报道,祝盈只说世上孤魂野鬼那么多,为何你只盯着我一个。二大爷苦着脸继续说我可不是得管你,你在我负责的片区。祝盈说那我的情况你也了解,总之梁山不出现在我面前我不走。二大爷继续苦着脸说那什么梁山也不是我片区的……一开始张樱搬着小板凳拿着薯片蹲在客厅墙角听两人聊天,试图从零星片段里拼凑出一段完整的前尘往事。过了几天有点儿烦,又过了几天,她一咬牙下单了一款三千块的降噪耳机。
某天张樱熬夜改稿,忽然眼前白影一闪,抬头发现祝盈站在眼前,脸附近的白雾散开一点,一副想聊聊的样子。张樱摘了耳机环顾一圈,才发现二大爷没来。
“来了,又走了,二十一楼有个老头要接走,没顾得上管我。”祝盈说。
“啊。”张樱回答。
“我想请你帮我找梁山。”祝盈开门见山。
张樱一愣,随即打开笔记本,摆出开会的阵仗打算开始记录。
“我和他一见钟情,当时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会很坎坷,就像梁山伯和祝英台,但我们注定会在一起的,就像梁山伯和祝英台。”祝盈说,“我们感情确实好,但一直磕磕绊绊,就算没有马文才,也有各种阻拦和压力……”
张樱一时不知道在纸上写什么,只能看着祝盈一个鬼表演。
“后来我确诊了绝症,梁山决定跟我一同赴死。可我跳楼之后回到这里,却发现他的人也不在,魂也不在。”
“身高体型外貌特征?”张樱一个忍不住,张嘴问祝盈。
“梁山很高,很帅。”祝盈说,“他真的像梁山伯一样……”
“工作单位?”张樱只能换个角度。
“不知道。”
“那亲朋好友的联系方式?”
“记不得。”
张樱沉默了。
“我也觉得我不该一直呆在这里,所以想拜托你去找他。”祝盈说,“毕竟祝英台应该跟梁山伯在一起,而不是一个女人。”
张樱想,如果能凶宅闹人,她确实很想闹一下。“我尽量帮你找。”她随口敷衍着,“你为什么不去找二大——鬼差帮忙呢?”
“我怕梁山吃醋。”
张樱一口口水没咽好,差点呛到。二大爷是肝癌没的,享年八十七岁。她正咳嗽,忽然见到阳台上飘下一个二大爷,两手一手攥着一个魂魄。
“二大爷。”张樱起立鞠躬。
“哼。”祝盈一扭头,用后背对着鬼差。
“你看看这是谁?”二大爷双手高举,俩魂魄像风筝一样飘了起来。
张樱仔细打量,两个魂魄一老一少,都是男人。年轻的她不认识,年老的她有印象。有一次她出门取快递结果把自己反锁到门外,只能给有备用钥匙的朋友打电话求援。打完电话后发现手机只剩下百分之三的电,于是就蹲在楼梯口。接着这位大爷就出现了,也在楼梯口蹲下来,摸出烟点上火开始嘬,想必是被大娘嫌弃味道重赶出家门才能抽。两人一人一边,宛如楼梯口的镇兽。
“是肺癌没的吗?”张樱指着老头问二大爷。
“是——不是!”
“到底是不是啊?”张樱说。
“这个,这个。”二大爷挥舞着年轻风筝,“哎那谁,祝英台!”
祝盈没好气地扭过身来,忽然惊呼一声:“梁山!”
年轻风筝没反应,二大爷使劲晃晃他,又挡开扑过去的祝盈。“闺女,他根本不叫梁山呐。”
祝盈停了下来。
“哎,或者说,他不止叫梁山。”二大爷说。“如果姑娘姓朱,他就叫罗密欧;如果姑娘姓崔,他就叫张生。”
祝盈身边的白雾更浓了一点儿。
“他就是个四处吃软饭的,亏你还对他念念不忘,姑娘,傻啊!你跳了楼,他扭头就跑,结果撞到这位大爷的侄女,又吃上了新鲜软饭。今天我来带这大爷走,发现这人跟你有些姻缘,又因为他已经在我的片区里了,就赶紧带来给你看看。”
祝盈没说话。
“姑娘,跟我走吧,为这种人不值得。”二大爷说,“你也没造什么孽,下辈子肯定能投个好胎。”
祝盈走向“梁山”,身上的白雾散开了一点。二大爷识趣地把魂魄放下,揪着老头和张樱站在一起。二鬼一人看着祝盈身边的白雾把他们包裹在一起,然后再散开,两只蝴蝶飞了出来,一闪,消失了。
“哎。”二大爷拍了拍脑门。
“这……这是……”张樱看着二大爷。
“大仇得报,走的快速通道。”二大爷说。“就是个形式罢了,化成蚂蚱也一样是快速通道。”
张樱开始找薯片和小板凳。
“这姑娘当初想积极治疗,但男人不停劝她自杀,自己也一起死,两人化蝶做来世夫妻。”二大爷说,“姑娘跳楼之后,男人带着她确诊时拿到的保险金就跑了,之后又勾搭上别家闺女。”
张樱有点反胃,这都什么纯情少女和渣男的糟烂事。
“不管怎么说这事儿算解决了,你家也不是凶宅了。樱樱啊,自己照顾好自己,等你走的时候二大爷来接你。”
张樱赶紧放下薯片恭送二大爷。
之后张樱把这件事整理了一下,编成故事投了稿。稿件未被采纳,回执里表示这种故事太不正能量,不适合刊登发表。
张樱懒得修改,发在自己博客上。过了几天有留言说,这爱情故事写得真好,死了都要爱,嗑死我了。
备注:我错了,我应该少刷点微博多看书(磕头声
作者:橙子
01
“大灰狼”已经过时了——每个人都这么说。人大概是最喜欢吃故事的物种,喜欢到有点贪得无厌;他们的老故事堆起来能将地心填得满满当当,本来余下的空位就不多,可这世上生产故事的人依旧前仆后继,图书工厂的印刷机每天都在充满激情地工作——正因如此,时尚才变成了消耗品。目前只有老套的故事才会用上大灰狼这一反派形象:千篇一律的噩梦体型、千篇一律的泥黑色低吼。
“口味重、能给予舌尖猛烈而新鲜的刺激的故事往往卖得更好。”有人说。
大灰狼不仅不辣不新鲜,毛又厚来肉又硬,还有一股混合了铁锈与古老噩梦的干巴巴的腥味,眼下无论是作为主菜还是配餐都不太受欢迎。
02
今天,大灰狼的后代还和从前一样,居住在乌漆漆的森林里。不过,“森林”仅仅是个单元楼号,具体住哪,过去的故事并没有安排——也许是露宿野外吧,大灰狼大红大紫的那段时光,它参演的故事里还没有比它更强壮的野兽存在(对,除了猎人),它会做孔武怪物该做的事——于是硬汉赠予羸弱子孙的遗产只剩下坚韧的品格。
现在的大灰狼寄人篱下,睡在乡下田鼠的老洞里。乡下田鼠一家早早投奔城里老鼠去了。苍天可鉴,是它们亲自将钥匙交到大灰狼手上的。木制钥匙在田鼠太太手里转啊转,伴随着田鼠太太轻轻哼唱的《卡门》选段,一会飞向大灰狼爪子的左边,一会又落向右边,清漆反射出的光抹亮了田鼠太太的口红:哑光沙橘色。
“夫人,将来我能和你们一起居住吗?”
“呃,不能。”
“那至少,我们会一起聊天!一起说那句`城里有什么好!`”
“不会。我马上要走了。”
整理着礼服丝绸内衬的田鼠先生端详着它的夫人,用责备的语气说:“达令。”
“噢,蜜糖,我的亲亲。没错,你是对的,我不该这么玩弄钥匙……”田鼠太太娇嗔道。它的手一松,小小的钥匙立即没入大灰狼的爪子里,然后夫妇俩脸贴着脸,在屋门口扭了一支恰恰——
“喔……达令,那不是我想说的……我要说:你太不小心了……”田鼠先生说,它举起指头,小心地将田鼠太太的口红刮上脸颊与胡须,“这样我们才能出门。”
大灰狼看着:夫妇俩叹息着温存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奋力推开了房门。镁光灯瞬间吞没了两只小小的田鼠。“田鼠先生,您怎么看待城镇化呢”“田鼠先生,是什么迫使你们离开故土的”“田鼠先生,您怎么看待特邀评论员关于您与夫人的城市一日游又将提前结束的断言”“田鼠先生”“田鼠先生”……
海啸般的快门声里,田鼠丈夫的声音陡然间变得粗砺:“哎呀呀!媳妇儿,咋有介多活太阳围着俺们?难不成天塌了?唉呀哟!”
紧接着砰地一声——田鼠家的大门自此永久关闭。泥洞低矮潮湿、四通八达,角落塞满闪亮亮的高档酒水。一只大灰狼直着眼睛蜷缩在那里,还被震下来的土渣子呛得直咳嗽。从今往后,此处是大灰狼的“低调、简奢、便捷、品味高雅、宁静宜人的农家乐式住宅”了,如果他每个月能拿出八千定时寄给田鼠的话。大灰狼向左扫扫尾巴,书架顿时崩离解析;向右挪挪屁股,装饰墙立即地动山摇。大灰狼眨巴眨巴眼睛,只能小心翼翼地趴下,熟悉气味去了。
03
如今的大灰狼喜欢三只小猪的故事——准确地说:它喜欢三只小猪的房子。
真的房屋啊!四四方方的墙壁、亮晶晶的小圆窗户、折扇似的小台阶,长烟囱一到饭点便暖烘烘冒烟。大灰狼不说话,心已经跟着画册飘走了。地毡能放它的尾巴,毛毯能裹它的身腹,枕头能安抚它的梦。
有句老话说得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灰狼不可能不去尝试。然而它只见过田鼠宅,视野的狭隘让它以为这世上所有的房子都是挖出来的。它亲力亲为、勤勤恳恳地营巢,最终成果如下:
地陷式盖草陷阱一处……耗时两星期
空心国有檀香木一件……耗时三天
泥土—树枝混合式中空摩天高塔……尚未竣工
大灰狼的高塔比肩树尖,单论高度,无疑极具黑森林地标建筑的潜质。
大灰狼还在塔里,它自上而下没日没夜地挖掘。实际上,它估错了塔高,那满溢空气的塔芯已经深入地底,而总工程师依旧执迷不悟拒绝交工,尽管它前进的道路上充斥本不该存在的砖块、尖石与树根。
——“遇到困难,第三只小猪绝不放弃。”
——“活儿又苦又累,可第三只小猪依旧将砖房砌得严丝合缝。”
——“小猪房地产为您搭建的砖头房子冬暖夏凉,是您温馨的港湾。”
它挖呀挖呀……挖呀挖呀……皇天不负有心狼,大灰狼终于造就了全森林最高的——喷泉。
挖通水源前的几分钟,大灰狼正半梦半醒。疲累在它毛茸茸的天灵盖下面酿酒,搅拌出田鼠一家人的影子。“你不可能有砖头房子的。”它们说。“你可是大灰狼。”大灰狼抵抗性地挥动爪子,企图掏出个“大灰狼也如此”的反驳力证来,没想到寒流因此噗地涌上来给了它一拳。还没等大灰狼反应过来,它就被地下水推搡着送上了天。椭圆形的天空急剧膨胀,然后哗啦啦地炸开,大灰狼看见远处亮闪闪的城市,近处稀疏的森林,森林中间站着一只穿亮蓝正装戴硬边帽的猪。“小猪!”大灰狼惊叫出声,它刚想向那只猪讨教造房的诀窍,树枝就追来钳住了它,着手实施一场激烈的殴打。万幸,大灰狼从不缺忍耐力;万幸,大灰狼奋力睁开肿胀双眼时——小猪,衣冠楚楚的小猪,竟站在它身边。
“这些都是你干的吗?”小猪兴奋地问,他的面颊涨得通红,因为呼吸粗重,刺绣衬衫上用于防止衣料崩裂的回形针开始颤抖,“这千疮百孔的水礼花,这谋杀纳税人的垃圾桶,这阴险的陷阱,都是你做的吗?”
“不……那是……仿造你的家……”大灰狼说。
“是你!是你!!我第一眼就相中了它们。啊,也许你能协助我,成为我——小小小小小小猪的衬托者,最佳背景板!”小猪好像没听到大灰狼的话,“你能想像吗?我找了多久——为了树立一个和我太太太太太爷爷们完全不同却同样深入人心的形象,我找了多少年!为此我抛弃了多少祖传的饭碗啊,我抽烟喝酒,我敷衍了事,我从不生火烧壁炉,可他们却希望我回归正轨,又私下腹诽我没有超越!多么伤人——”
“所以——”大灰狼说。
“——新的经典形象马上就要诞生!来吧,来为我的伟大事业添砖加瓦吧!我都想好了:你会成为我的手套,我的爱犬,对,要夸张一些,你可能要把手上的皮脱给我戴一会儿,对,就一小会,摄像机开着的时候戴,你不会光太久的……不不不,这样太傲慢了,也许我们需要plan B,或者再多一些,你也可以提点子给我听听……啊,这太阳太烈,来,跟我走,我们到树荫地下慢慢叙……”
“——你不会……搭屋子。”大灰狼终于找准机会说完了它的话。
“你说建筑?噢,没错儿,我不会,太老套了。那是工人该干的活儿,轮不上我。怎么了,我的新帽子?”
小猪的话没能如他希望的那样完好无损地传入大灰狼的耳朵。这头受伤的狼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睡着了。
04
大灰狼飞驰着。它跑过树丛,跑过小河,跑过山谷,跑过猎人,跑过碎成渣的村庄,跑过栅栏,跑过羊群,跑过流云,跑过下沉的太阳,跑过星星和月亮,跑过黑夜。每踩一步,他的鬃毛便会长一寸,他的身影便会大一分。当它一头扎入黑夜时,它已经是一头巨大的、滴着黑灰浓汁的野兽了。狼眨了眨眼,垂下头:在它的犬齿下方,一只光溜溜的两足生物尖叫着,似乎想穿过它的牙去拾一瓣烧炭。狼压低身子,把炭条推了过去,两足生物哆哆嗦嗦地握住,逃向一旁的篝火。然后,那光屁股的生命体望着它,用炭在篝火边写下:噩梦。
噩梦。
这是噩梦。
噩梦。
噩梦?狼迷迷糊糊地想,嗯?我其实,好像也不叫这个名字。
END
备注:写给妹妹的餐前故事。写着写着大灰狼说你得再理理看清我是谁才行。
本来只是一个找家的故事……当然现在也是。
故事线还是比较乱的,尤其是狼的心路历程。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作者:燕归山
一
回老家的头一天清晨,何畏就被一群熊孩子给闹醒了。
震天地声音显示着敲门者锲而不舍,何畏挣扎再三,终于痛苦地爬起来,打开门阴测测地说:“是不是一个二个皮子都发痒了?”
几个小孩完全不在意地嘻嘻笑开,四叔家的小堂弟举起手中的小东西乐滋滋地说:“姐,看我们找到一个奇怪的家伙。”
何畏随便扫了一眼,差点给这几个熊孩子给跪下了。
“我的天小祖宗们,你们从哪儿弄来这么危险的东西?”
说话的当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了张符纸过去,还想再拍第二张的时候,激烈挣扎地小家伙当即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何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虽然疑惑着为什么这等凶兽仅仅只用一张混乱符就弄晕过去,不过以防万一她还是从小堂弟手里抢过来,塞进大型危险动物专用兽栏,这才虎着脸看向跟在身后跑前跑后的几个小尾巴。
“老实交代,那玩意你们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后院抓的,在偷吃我们的地瓜。”
“是我抓的是我抓的,姐我厉害吧!”
“不要脸,明明是我抓到的!”
“你才不要脸,是我先揪住它尾巴的!”
“你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
“……”
“行了,停停停!”
一把揪住吵得快打起来的两小孩,何畏深刻觉得自己就不该提前回老家来,天知道她拿这群孩子最没辙了。
“现在小乐去把你爹叫过来,其他人就地解散,再嚷嚷地就扔黄金洞里去待一天。”
此话一出,原本还像是斗牛一样的小崽子们立马溜得比兔子还快。
没过多久,一个中年男人晃悠着晃悠着就过来了,看上去一幅仙风道骨的样子,如果他嘴里没有叼着一根烟的话。
“哎哟我的大侄女,听小兔崽子说你有事要求我?”
嬉皮笑脸的样子让何畏手痒痒的,恨不得一拳揍上去。但是考虑到从现在起到过年,都不得不在这人手底下过活,何畏不得不忍下冲动,冷哼一声朝着兽栏努嘴:“你儿子抓来的,看着办。”
“这么小一玩意至于在这地方占这么大一……年、兽?!”
何四叔当即吓掉了嘴里的烟。
鸦雀村的何家破天荒地在年尾的时候召开一次内部家庭会议。
列席人员不多,个个都是战斗在除魔卫道第一线上的精英。
“所以说,四叔你这么兴师动众地把我们从温暖的床上挖起来就为了这样一个疑似传说中那个凶恶狡诈阴险吃人的年兽的小东西?”
精英之一挂着巨大的黑眼圈,颤抖着手,指着全身都埋在馒头堆里正在大吃特吃的小动物,神色很不淡定。
何四叔对着几个小辈勾勾手,示意他们凑过来小声说话。结果桀骜不驯的小辈们凑是凑过来了,却都是拿眼白瞄他——感慨一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这才开口说道:“这就是传说中那个凶恶狡诈阴险吃人的年兽,只不过这只还在幼儿期罢了。”何四叔想想补充了一句:“不算战斗力的。”
“我们年兽不吃人,都是你们人类自己瞎想的,还有我可是很强力的,啊呜——”
正在努力往肚子里塞馒头的小东西突然冒出个头说了一句,结果又被何畏一把按回去了:“闭嘴,一张混乱符就能解决掉的家伙没有发言权,再说话就把你塞回兽栏!”
“咳咳,何畏你轻点,好歹人家也是未来的凶兽。”何四叔略有点于心不忍,不过一想到这家伙带过来的麻烦,他很快又对何畏这种明显在欺负小动物的行为视而不见,继续说下去:“总之,经过我和何畏前期的沟通,你们看到的这个家伙叫年十二,和爹娘闹了矛盾,于是偷了它爹的大门钥匙离家出走,结果在途中丢失了——本来这种属于别人家事的事和我们关系不大,不幸的是,那串钥匙上还有年关大门的钥匙,如果不在年前找回来的话,开不了年关大门,后果将不堪设想。这种事如果不知道就算了,现在咱们知道了,就不得不出个人去帮忙找钥匙,于是大家还有什么疑问没有?”
“我可以拒绝吗?”
精英之二举起手。
“不行!”何四叔看也不看他地果断拒绝了,“现在开始投票表决由谁去帮忙,投完票你们想干嘛干嘛去,开始!”
“何畏!”
四个声音异口同声。
“很好,这件事交给你了,大侄女你要努力拯救世界啊。”
何四叔诚恳地看向何畏,何畏面无表情,年十二被她掐着脖子,痛得嗷嗷作响。
二
“你们人类真是粗鲁,啊呜。”
轻抚着脖子上的毛,年十二蹲在何畏的头上小声抱怨。
“对待喜欢惹麻烦的家伙,不需要太客气。”何畏捏着它颈后的皮拎起来,对着前方写着“河洛市第一高级中学”牌子的大门脾气不怎么好地问:“看明白了,是在这儿丢的吗?”
年十二眯着豆子一样的小眼睛看了半天,语气很是迟疑:“大概是吧,看上去有点像啊呜。”
很好,这还是个有点近视眼的年兽,真是败坏年兽一族的形象。
何畏生生压下想要掐死小动物的想法,转身去了清静的后门,然而翻墙的时候遇到了点小麻烦。
“何畏,逃课外加翻墙,我觉得你还是尽早做好请家长的准备比较好。”
清冷严肃的男声骤然响起,何畏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运气背到她这个程度确实少见,她都怀疑是不是家族里的那几个混蛋给她下了厄运咒。
“作为一个优秀的好学生,我不觉得你这个时间点应该在这个地方,半斤对八两就不用说了吧,李沐阳,李大班长。”
转过身,何畏挑衅地看向来人,戴着眼镜的清俊男生只是轻抬了下眉:“我去过你家,阿姨说你回老家散心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连期末考试都不考了?”
“你管不着。”
何畏仅仅只是冷哼一声,转身就想离开,却不想被对方一把抓住胳膊,“等等,你要去哪儿?”
“放开。”
何畏用力挣开对方的手,厌弃地甩甩胳膊,大踏步地消失在李沐阳的视线里,明显被嫌弃的人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神色有着不解的疑惑,在刚刚这会儿的接触中,他好像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何畏气鼓鼓地走在僻静的小道上,年十二趴在她的肩上欲言又止,最终它还是伸出细小的爪子轻挠了下似乎沉浸在某种不好情绪里的某人:“小、小何别走这么快,我在刚才那人的身上感觉到了钥匙的气息啊呜。”
脚步骤停,年十二差点摔下去,摇摇晃晃站稳了脚才发现何畏的脸色比之先前更坏了,深深地让它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好可怕啊呜。
何畏此刻的心情真是复杂纠结得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请假回老家就是为了不见到李沐阳,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心情面对他。哪知天不遂人愿,这走了没几天就又被迫回来了,回来了也就算了,偏偏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他——刚刚能忍下砍人的冲动差不多用尽了她一生的忍耐力,再和李沐阳待下去,她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无视《三界治安条例》和自己人动手。
现在好不容易躲开那家伙,年十二却告诉她,钥匙有可能在他的身上。
简直就是怕什么来什么……何畏开始郑重地考虑要不要等这件事结束了去找村尾的那个老神棍去去邪气。
“我们现在要回去找那个人吗啊呜?”
见何畏铁青着脸半天不吭声并且似乎越走越远,年十二不得不再次小声犹豫地提醒着。
“回去找他?”何畏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要我和那个破小人打交道还不如让我去死!”
年十二有点被何畏阴森的口气吓到了:“那、那我们要怎么办啊呜?难道我们要杀人夺宝吗!?”
此话一出,何畏突然平静下来,半晌之后嘴角勾起一抹怎么看怎么阴险地笑意:“你倒是给我出了个好主意。”
“啊、啊呜?”
“你就等着晚上看好戏吧。”
三
夜黑风高,杀人放火。
何畏穿着夜行衣猫在自家阳台上,脑袋上顶着被染成黑漆漆一团的年十二,大大的眼睛像是两颗星星,隐隐散着淡光。
今天地突兀回家让老爸老妈大感意外。看上去四叔并没有把年兽的事透露出去,何畏为此不得不撒了个善意的谎言。大概就是上次出任务受得伤经过治疗已经好差不多了,不能因此耽误太多的学习——何妈妈差点被自己女儿的改邪归正感动得泪流满面,直喊着祖宗显灵我们家女儿终于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至于何爸爸却是一脸的怀疑,大概是太过于了解自家闺女的本性,何畏被自家老爹的锐利目光盯得出了一身冷汗,差点就漏了马脚,幸好何妈妈出来打了岔,这才让她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
"你爹可真可怕啊呜,你确定他真是个普通人吗?"年十二频频回头望何家父母的卧室窗子,好像里面有怪兽马上就会冲出来一口吃掉它似的。
何畏不耐烦地一把揪下年十二的小身板,压着嗓子威胁道:“你再给我感应一下,旁边那屋子里是不是有钥匙的气息,要是弄错了我就把你煮了炖汤喝。”
受到黑恶势力的压迫,年十二不得不压下满肚子的牢骚,闭着眼仔细感应了一会儿,很肯定的说:“没错啊呜,就在那里。”
“很好。”
何畏拍了张隐身符在身上,随后轻巧地一个翻身,溜进了隔壁家的阳台,脚步轻盈地一点声音也没有。贴着墙根听了下屋内的动静,她捏碎了颗红色的丸子从窗缝里塞进去,动作娴熟地好像演练过无数次。
静待了大概二十秒,她这大摇大摆地拉开窗子翻进屋,扭开小灯一脚踢在床上人的身上,恨恨地嘀咕:“你这混蛋也有今天。”
微弱的灯光下,李沐阳毫无防备的睡脸就这么袒露了出来。长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眉头微微皱起,薄唇紧抿,显示着他在睡梦中的不安稳和忧心,脸色略有些惨白,一点也不像是平常的样子。
何畏看得心烦气躁,掀起被子捂住他的脸,力气大得像在谋杀,年十二胆战心惊地揪住自己身上的毛毛咽了口唾沫,从这个男生的身上它有一种看到自己未来的错觉,还是早点找到钥匙早点回家,人类真是太可怕了啊呜。
等不到何畏凶狠的眼光扫过来,年十二立即自发自动地循着自己感受到的钥匙气息找了过去,可是在气息最浓烈的书包里面翻来覆去地找了半天也没见到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一下子就傻了。
正在翻找李沐阳衣服的何畏感觉到年十二的异常,停下手里的动作望过去,见它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即牙咬切齿的说:“别给我说,钥匙不在这儿?!”
年十二思考了片刻自己的后果,温顺地仰面躺了下去,露出自己本该是白色但已经被某人染黑的柔软肚皮,心如死灰。
“小的错了啊呜,为今之计只能以死谢罪啊呜,来吧啊呜,怕死不当好年兽啊呜。”
……
何畏确实有那么一瞬间在掐死它和炖汤喝这两种死法中犹豫了一下,但是当务之急是捂住那张要命的哭嚎的嘴!
就在何畏扑过去的时候,身后变故陡生。
黑色的影子忽地从床上一跃而起,何畏只觉得耳边风声骤起,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扑倒在地,硬邦邦的膝盖顶在自己的背部,脖子旁的是锋利的刀刃,折射出的寒光闪花了她的眼睛。
清冷似乎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随即响起。
“深夜偷袭,有何……何畏?!”
李沐阳在模糊下的月光下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女孩,当场傻了眼。
何畏被撞得差点吐血,原本的伤口处只觉得一阵润湿,骤然爆发开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地一声大吼出来:“李沐阳你大爷的混蛋!”
就在这时,房间大门突然毫无预兆地被一脚踹开,啪嗒地开灯声后,是一个急吼吼的女声:“儿子儿子你怎么了?!”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
半晌之后,站在门口的中年美妇人镇定地对着慢腾腾踱过来的高大男人说:“孩儿他爸,我们的儿子什么时候这么变态了,居然夜袭自己喜欢的姑娘还玩这么重口的游……”
“咳咳,孩儿他妈,注意影响!”高大男人当机立断地打断了美妇人接下去的话,看着屋里的一团乱,他不紧不慢地说:“我觉得这个夜袭的事应该由何畏来解释,对吧,何畏?”
四
何畏很久没有面对过如此三堂会审式的场面了。
李爸,李妈,李沐阳。
李沐阳皱着眉的样子就和他爹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然而手底下包扎伤口的力度却是刚刚好,何畏抻着没受伤的那只手,抓着痛得呀呀直叫的年十二,直视前方,看也不看他。
眼瞅着儿子处理完何畏裂开的伤口,李爸这才开口:“畏畏,解释一下吧。”
何畏抿了下嘴,有点不情不愿:“我找李沐阳拿这家伙弄丢的钥匙。”顺势拎起年十二。年十二这时候倒是乖巧,抱着小爪子睁着圆啾啾的眼睛,泪汪汪的小模样让人瞅得心都化了。
李爸一点也为所动,直指问题要害:“你可以直接找沐阳要,不用这么晚了翻窗过来吧,还用上返魂草香这么危险的东西?”
何畏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眼圈就红了。她用力擦擦眼睛,扑通一声跪下来,声音里带着哽意:“李叔叔,这次是我错了,我以后会专程上门来赔罪的。现在只求李沐阳能把前几天捡到的一串钥匙给我,真是万分感激。”
一个响头顺带着就磕了出去。
气氛僵了片刻。
“何畏你这是在干什么!”
李沐阳爆跳而起,抓着何畏的胳膊往上拽,一点也不复先前的冷静自持:“你到底怎么了,你半夜地发什么疯!你是想要急死我吗!”
“沐阳冷静冷静,畏畏你也冷静下来,有话好好说你们。”
李妈赶紧上去将两个人拉开,她算是看明白了,说到底是这两在闹别扭。
“妈你们别管,我今天非得和她说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声不吭就回老家养伤打电话从来不接,今天好不容易见到面就阴阳怪气,现在又这个样子!”李沐阳这回是真急眼了,“你从头给我说,这伤是从哪儿来的,你知不知道私下接任务是要被事务局处罚的!”
极少见到儿子发飙的李妈这回算是开眼了,偏偏被发火的那个一副倔强别扭的样子。想了想,她拉起李爸很干脆的回房补眠去了,年轻人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反正一早就会有结果了。
没了两个大人在场,原本紧绷僵持着的气氛微微起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静默许久,最终还是李沐阳败下阵。
他放开何畏,语带沮丧:“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就不能告诉我吗,至少让我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吧。”
何畏还是不看他,过了半天她才出声:“你把东西给我就告诉你。”
无可奈何的长叹之后是开门的声音,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显示着主人的去而复还。
啪嗒——
清脆的金属摩擦声在何畏的身边响起,年十二偷偷探出头,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当即毫无形象地扑了上去:“大神在上啊呜,就是它们啊呜。小宝贝儿们可算再见到你们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年关大门的钥匙不见了!”
凄厉的惨叫可真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何畏忍下揍它的念头,拿起几乎算是一模一样的钥匙串,看了半晌也没闹明白哪把是哪把,不得不耐着性子问:“你确实看仔细了,没有?”
“确实没有啊呜,”年十二抽抽泣泣,样子好不凄惨,“比这些大多了,是个年兽样子的,只此一把啊呜。”
何畏立刻瞪向李沐阳,李沐阳愣了下,忽然像是想起似的苦笑:“抱歉,我捡到的时候只觉得这个东西灵气逼人,本想着等下课后就交去事务局,林悠看着觉得新奇就拿去玩了,大概是她给拿走了。”
“林·悠!”
如果说提到李沐阳,何畏只是气恼,那对林悠,何畏的眼里便只有仇恨了。
看着何畏燃烧着仇恨之火的双眼,李沐阳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他伸出手想要拍拍何畏的头,然而最终停在半空中又放了下来,柔声道:“上星期的那件事也不能怪她,只是一件实习任务罢了,等下期任务刷新了,我陪你去多做几件补回来。”
何畏却是冷笑一声:“你不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不是想知道我这伤是怎么来的吗?好,我告诉你。”
五
其实是个不怎么复杂的故事。
林悠从小就有着出众的天赋,因此在哪儿都是众星拱月一样的人物,两年前转学到河洛一中却是碰到了能力和她不相上下的李沐阳,以及在灵力上比她更胜一筹的何畏。
大概唯一值得她欣慰得就是何畏在学习上实在是一塌糊涂,只能靠着李沐阳才能在及格的边缘徘徊。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她喜欢上李沐阳。
这件事只有何畏知道,因为林悠曾经单独找上她,问她是否喜欢李沐阳。
在何畏的眼里,李沐阳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是她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搭档。
她回答地很坦然,于是林悠放心了,随后她提出来,三个人一起组团做实习任务。这年头,除魔卫道也是需要资格证的,就算是通过了资格考试也是需要完成一定的实习任务才能转成正式的。试着做了几个任务下来,三人都对任务进度以及对方的能力很满意——何畏那个时候天真的以为,三个人长此以往继续下去,到了毕业的时候就可以申请正式搭档,到时候河洛市的事务局没有谁能比得过他们。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何畏渐渐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不是最后一个知道情报地点就是最后一个赶到现场,再不然就是直到和对方单独对上了才知道自己早到,甚至有时候还因此坏事。次数多了,就算是从来不会说何畏不是的李沐阳也偶尔会提一句诸如何畏你最近不太专心这样的话。
何畏再迟钝,这时候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一边感慨着女人的嫉妒心真可怕一边慢慢地想要淡出三人小队。以她的能力来说,一个人完成任务其实绰绰有余,只不过情报来得稍微慢一点而已。
到底是这么多年的青梅竹马,李沐阳很快就察觉到何畏的异常。他并没有弄明白这里面波涛汹涌——论起对感情的迟钝程度,李沐阳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当他发现何畏至少有一半不再和他一起行动,便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给她太多压力了,再怎么强大毕竟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只是李沐阳并不是个擅长言辞之人,几经犹豫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把获取的情报分成两份,甚至于给她的那份更详尽,同时也尽可能的跟着何畏一起行动,三人小队在这个时候几乎分崩离析,名存实亡。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但这并不是林悠想要看到的。
林悠的对策,便是情报。
她用李沐阳的手机给何畏发了一条完全错误的情报,并且在李沐阳发现之前处理得干干净净。
何畏没有发现这是错误的情报,轻易地踏进了陷阱,那是河洛市最大的“蜘蛛”巢穴。
铺天盖地的蜘蛛人们像是洪水一般蜂拥而至,何畏拼尽全力几乎是付出一只手臂的代价才逃了出来。然而当她浑身是血的躺在垃圾堆边,颤抖着准备质问李沐阳的时候,却意外的接到了李沐阳的电话。
李沐阳在电话里面平静地质问她,为何再一次没有参与行动,他很失望。
那次的行动有事务局正式员工参加,表现好可以得到很高的积分,抵得上做几次普通任务,可是何畏没有去,报告上不会有她的名字。然后她还听到林悠在电话那头善解人意地说。
“何畏大概临时有事,沐阳你别怪她。”
何畏挂上电话的时候,手几乎要握不住武器。灵力者的血液就像是甜美诱人的毒药,即便是脱离了“蜘蛛”的追杀,何畏小心又小心,在回家的路上仍然遭到了诸多狙击。
何畏这是第一次感觉到黑暗世界的残酷,她差点以为自己要成为黑暗生物们的食物,无法再回家。
也合该是她命大,力竭倒下的时候,何家四叔终于赶到了。
再次醒来是在鸦雀村的灵力恢复池。
何四叔在一旁喜滋滋地告诉她,这次也算是因祸得福,这次差点死掉的结果就是她的潜力再次被激发,待得过了成年礼,将会更加强大。
何畏仅仅只是扯了下嘴皮。
很好,很好,我没死,所以林悠,李沐阳,我们从此不共戴天。
六
听完何畏面无表情地说完整段故事,李沐阳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干涩:“我并不知道……你现在还好吗?”
何畏举起当初差点失去的那只手冷笑:“如你所见,死不了。”
何畏清醒后有仔细琢磨过当时的事,那条错误的情报是谁干的都不可能是李沐阳。他是真无辜,可她接到电话时那种绝望与愤怒的心情,至今徘徊在胸膛之中无法纾解。
李沐阳动了动喉咙,想说点什么,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叹息:“小畏……”
“别叫得这么亲密,我早和你恩断义绝了!”何畏发狠道,“还有那把钥匙的事你别插手,这个任务早就做为我的赏金任务报备给事务局了,你们谁都别想抢!”语罢抓起在一旁听呆了的年十二,沿着原路又翻回自己家。
李沐阳静静的站了一会,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疲惫地将自己的身体摔进沙发,眼底慢慢阴霾起来。
何畏这天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结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了眼时间,上午十一点整。
脑子当场不够用了,惊叫一声跳起来。
穿衣刷牙洗脸,顺便还抓起睡得稀里糊涂的年十二砸进满是冷水的浴缸,做完这一切才用时五分钟。
冲出房门的时候发现自家客厅坐着两尊不速之客。
何畏微抽了下嘴角,在四双锐利的眼睛注视下低头叫人。
“李叔,李姨。”
“乖,坐下来吃点早点,你爸爸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
李妈妈语笑嫣然的样子真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魅力,何畏从小就被迷得七荤八素,就算是现在长大了也不例外。乖乖地坐下来抄起筷子她才想起来,自己可没时间吃饭要赶紧出门,依稀记得今天应该是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错过林悠放学就问不到钥匙的去向了。
“我……”
刚跳起来起个头,就被一旁严肃的李爸给压下去了:“小丫头安心吃饭,那把钥匙我们家那小子去帮你拿了,耽误不了事。”
“是啊,还是赶紧吃饭,免得等会没力气挨训。”
何爸在旁冷哼一声,何畏头脑顿时发麻,当她瞄过去发现自家老妈泪眼汪汪看着自己的时候,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要说何畏怕什么?
第一怕她爹训,第二怕她娘哭。
现在这两加一块儿了。
没有什么比这更折磨人的事了,左边耳朵是拔升到宇宙高度的长篇大论训斥,右边耳朵是嘤嘤嘤呜呜呜嗡嗡嗡,何畏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被人用大锤砸脑袋,前一下后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如果不是李爸李妈在这儿看着,她肯定直接跪地上大哭对不起苍天对不起大地对不起祖宗她不该撒谎说回来是为了上学不该夜袭李……呃,这个不算。
就在何畏羞愧地差点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的时候,李沐阳的一通电话解救了她。
他在那头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何畏当场跳起来:“什么?林悠那王八蛋把钥匙卖掉了?!”
何畏赶到怪异屋的时候,李沐阳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跟着一起来的还有林悠。
“抱歉,我不知道那是你要的,不过昨天才卖掉,今天或许可以拿回来。”
林悠看上去娇娇柔柔,漆黑的长发如瀑一般垂下来,周身环绕着静谧的气息,一点也不像是个除妖师。
“真人不露相啊呜。”年十二躲在何畏的耳后小声嘀咕。
何畏充耳不闻,像是没瞧见她似的,只看着李沐阳:“这次要是找到钥匙你就不欠我了。”
“人家本来就不欠你的啊呜,是你自己笨才受骗的啊呜。”
“想死你就继续说!”
年十二立刻不说话了,蹦蹦跳跳窜到何畏的头顶,它朝着门的方向嗅了嗅,肯定地拿小爪子拍何畏的头:“我闻到了钥匙的气味,应该是没错。”
面无表情地一把揪了年十二下来,何畏看也不看两人推门进去了,李沐阳对此只能苦笑,林悠反而有点不怨:“她若对我有意见也就罢了,怎么对你也这样。”
“这是我和她的事,不用你操心。”
李沐阳仅仅只是斜睨了她一眼,也跟着进去了,只留下林悠一个人痴立在门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七
怪异屋的老板是个沉静稳重的年轻男子,大家都叫他陶镜。
用各种奇怪的物品交换各种奇怪的物品,这就是他的买卖。
“货物出售,概不退返,这规矩你们总懂吧。”
陶镜笑起来温温和和,然而那双闪着寒光的金色竖瞳里却诉说他并不是人类的事实。
面对着河洛市少数几个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上古凶兽,就算胆大包天如何畏也乖乖地低下头好声好气地求他:“陶哥,陶叔,陶爷爷,看在我们是老顾客的份上,就不能通融一下嘛?这可是事关世界和平!”
“唉真是服了你,每次都来这一招。”陶镜无奈地摇摇头,拿出个账本翻看几页,停在某行看了一眼,遗憾地摇头:“你可来迟了,那把钥匙今早被卖出去了。”
“哈?”何畏这回可真傻眼了。
“我给你看看是谁买的。”陶镜就着窗子里射下来的光辨认了半晌,念出个名字,“巴……巴蛇。”
“巴蛇?!!”
这回吼出声的是年十二,急吼吼地爬上柜台,只看了一眼签名,它顿时哇地一声哭出来了:“完蛋了啊呜,怎么会是他啊呜!肯定拿不回来我要被我爹锤死了啊呜呜呜呜呜!”
何畏此刻表现出异样的镇定:“陶哥,你这里有没有好使的追踪器,我要换。”
陶镜轻抚着下巴:“有是有,不过你确定你有足够价码拿来换?”
何畏顿时僵住了,出门太急,忘带钱包。
“腾蛇内丹炼制的药丸,这个够不够换?”
打空伸过来一只手。
一颗漆黑如墨的珠子躺在掌心,和白皙修长的手指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情不愿地转过头,就见李沐阳直视着她的眼睛:“不用拒绝,这是我欠你的。”
哼。
何畏别别扭扭,却也没再说什么,算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陶镜的东西一向是好货,品质的象征,品质的保证。
所以何畏拿到东西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急着去找巴蛇,而是对着年十二来了个彻底的严刑逼供,找人麻烦总得了解这其中的恩怨情仇才行吧。
年十二虽然哭得是凄凄惨惨,一把鼻涕一把泪,但好歹把事情说明白了。
大概就是巴蛇和巳蛇是好碰友然后觉得好碰友要被关在年关内孤独地生活一年实在是太悲惨了于是异想天开要偷了年关钥匙好随时能去陪碰友聊聊天什么的但它就完全没想过偷了钥匙会使得年关大门有可能无法按时打开从而导致时间停止这种大悲剧的出现。
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可是钥匙是你偷出来的,而且是你弄丢的。”
何畏敏锐地指出此事核心之处,年十二愣了一下,再次开始嚎哭,惨不忍睹。
李沐阳从头听到尾,觉得这件事凭他们几个解决似乎有困难:“要不然申请援助吧?”
“这是我的任务,我要怎么做就怎么做,用不着你插手。”
对待李沐阳,何畏的态度依旧恶劣,至于林悠,她根本就把这个人当空气无视掉了。也亏得林悠沉得住气,你不理我,行,那我跟着李沐阳,怎么说他们也是官方认证的行动小组,原则上来说,有任务必须一起行动。
对于这两个甩不掉的尾巴,何畏打心底觉得烦躁。
李沐阳跟着也就算了,林悠算什么东西。
何畏觉得自己没有顺手给她一刀已经是很看在李沐阳的面子上了,没想到她居然还有脸跟着自己一起行动,以为做过的那些事就没人知道吗?
再加上追踪了一个星期,每次都是刚找到地方,就发现对方从容不迫地转移了,空气中弥漫地新鲜的钥匙气息就连年十二严肃正经地绷着小圆脸不卖萌了,何畏的暴躁程度呈直线上升。
眼瞅着距离年关的时间越来越近,巴蛇依旧是神龙见尾不见首。追踪器好是好用,但是挡不住人家逃得快。事务局也在这时按捺不住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何畏在期限内不能完成任务,就会有旁人接受并且取消她的资格——到了腊月二十八的晚上,何畏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八
森冷的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冷冽的寒光。
“拔刀吧,今日我们在此地做个了断。”
何畏突然止住脚步,唤出“凛光”转身拦住林悠的去路。
林悠并没有为此感到惊讶,她后退几步离开“凛光”攻击范围,微微一笑:“我还在想,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忍不住出手,引开沐阳也是为了这一刻吧。”
“林悠,你以为我真什么都不知道吗?”何畏冷笑一声,“你喜欢李沐阳是你的事,我早就说过别牵扯到我,发送假情报给我也就算了,这次居然把我们的行踪透露给巴蛇,真当我好欺负?”
“假情报的事我承认,原本也只是想给你个教训,没想到那个地方会是蜘蛛们的总巢,”林悠皱了下眉,“但是这次的事我绝对没有透露,怎么说我也是除妖师,这点职业操守还是有的。”
“多说无益。”
强大的灵力促动着空气一波一波地荡开,掀起的气浪刮在脸上生疼。
林悠毫不犹豫地唤出自己的武器,泛着银辉的剑美丽得好似皎月,让人忘却隐藏在美丽之下的杀机。
“皓月”,与“凛光”不相上下的利器。
“既然如此,那便来吧。”
两条光练须臾之间冲撞在一起,炽烈的金芒瞬间爆发开来,强大的力量似乎将附近的虚空都要撕裂了。
金属与金属咬在一起发出刺耳摩擦声不绝于耳,点点火花溅出来,映照出两人狠捩的脸,受着灵气的牵引而聚起的气浪在地上、墙上划出道道的深痕。
杀了她!
杀了她!
何畏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晚上,对面是无数蜂拥而来的蜘蛛人,要想活下去就只有杀出去,将眼前所有的活物斩个干净!
“住手!”
黑色的长刀强硬地插进两剑之中,硬生生地挡住了两个人的强硬攻势,不知何时归来的李沐阳挡在两人中间,脸上带着几道被气浪波及到的血痕:“你们这是想干吗!自相残杀吗!”
何畏直视李沐阳片刻,随后一语不发的收起剑。
既然挑起战斗的何畏收了场,林悠自然也不会再继续,收了剑又恢复到娇柔的样子,轻咳了一声正待说点什么,突如其来的一股气息顿时让三个人同时为之一凛。
久追不着的巴蛇自己出现了。
“走!”
何畏当即率先一跃而起,在屋顶间跳跃着直奔着巴蛇所在地而去,恩怨暂且搁置脑后,不管如何先要完成任务。
然而到了目的地,何畏被眼前的景象给惊住了。
巨大的蛇盘桓在半山腰中,高高扬起的蛇头显示着它的愤怒,红色的信子急速地吞吐着,巨大的鳞片如宝石般闪着耀眼的光辉。而在它的前方,站立着一只和它不相上下大小的巨兽,锐利的爪子如刀锋一般,大张着的嘴里竖着四颗巨大的獠牙,一见便让人生畏——如果忽略掉巨兽眼边两行哗啦啦往下流的泪水。
“你是个坏蛋啊呜呜呜,我要和你拼命啊呜呜呜呜!”
如此这般大哭着的巨兽勇猛地扑上去,两只巨兽瞬时扭成一团,打得地动山摇。
何畏好半天才合拢嘴:“四叔那混蛋,这像是没战斗力的样子吗……”
嘴里这样说着,却是自觉唤出“凛光”,微一沉腰便要冲上去,谁知在半道上被随后赶来的李沐阳拦下来了。
“你疯了吗,上去还不够塞牙缝的!”李沐阳这回是真要气疯了,张口就是一顿吼。
何畏是谁啊,当即就吼回去了:“不上去难道要让十二一个人拼命吗,好歹它也是当过我宠物的!”
“你……小心!”
何畏只看到李沐阳突然脸色大变地扑过来,紧接着就是一阵猛烈地撞击,再然后好像飞起来了,再然后有人的血滴在了自己的脸上,再然后……没有然后了。
九
第二次在灵力池里醒来的滋味很不好受,尤其是外面还有一群追逐打闹的熊孩子的时候。
何畏觉得浑身就像是被大卡车碾过一样,稍微动一下就锥心的疼。
“肋骨断了三根,其他小骨折的地方就不说了,啧啧我说大侄女你这是命大啊。”
何四叔叼着烟,坐在池边没正形地说。
“到底……”何畏一开口就觉得声音嘶哑地厉害,微咳了一声,顿时痛得觉得自己从地狱边上走了一遭才转回来,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这又才继续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沐阳了?”
“啧啧啧,李家那小子命就更大了。”
何四叔倒也不磨叽,一五一十地将那天的事都说了出来。
巴蛇和年十二那晚上打出了真火,连事务局内部精英组都出现了。好不容易靠着武力把从山上打到山下,又从山下准备打到城市里的两只凶兽给制住了,这才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挖出被殃及池鱼的李沐阳和何畏。
李沐阳当时将何畏紧紧地护在身下,即便是在昏迷中也是紧紧抱着不撒手。身上骨头断得七七八八,外加严重脑震荡,相比较而言,何畏的伤势就轻了很多。至于林悠,当时见机跑得快,只受了点轻伤,不过因为在战斗中丢下受伤的同伴,差点被取消资格证。
至于罪魁祸首们,巴蛇因为私自显露本体形态和斗殴滋事被拎去大牢,据说要待满两年才准放出来;年十二因为未成年被狠狠教育了一顿交给了寻找儿子而来的年兽夫妇,走的时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舍不得何畏,不过现在大概回妖兽界了;至于年关钥匙,这个被郑重地交还——何家顺便在这上面大大的敲了一笔,用的理由是“咱家为了你们小孩子的不懂事差点失去了一个未来的精英”。
何畏斜着眼看过去,这肯定不用说,绝对是四叔的杰作。
“当然,事务局认同你这个赏金任务的完成,积分还给你翻了一倍,赚大发了,啧!还有个事,妖兽界说今年在年底的时候还给我们惹了这么大麻烦不太好意思,所以决定通过人间界今年的年关开门仪式直播申请。你算是有眼福了,这有两张票,今晚的,随便请什么人一起去看吧。”何四叔放下两张票,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又继续说道:“李家小子这会儿也回村了,估计和你一样在池子里蹲着,说是泡到下午的点就能行动了,李家的池子是比咱家池子强啊。”
何畏看着那两张轻飘飘的票,破天荒地发起呆来。
尾声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村头的李家来了个客人。
脸色惨白惨白的,跟个死人似的,说是要找李沐阳。
开门的是个小姑娘,当即鬼喊鬼叫地冲回屋里大喊:“救命啊有女鬼要找沐阳叔叔。”
没过一会儿,杵着拐杖的李沐阳慢腾腾地走了出来,就看见何畏脸色不怎么好地站在门口。
“这么晚了不在家歇着,有事吗?”
何畏抓了抓脑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犹豫许久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递过去一张捏得皱皱巴巴的票说:“我说,要不要一起去看个直播仪式什么?”
李沐阳先是楞了一下,而后轻轻笑起来,腾出只手接过票。
“好,一起去。”
评论要求:笑语
作者:狗剩
原作《咒术回战》,吉野顺平
预警:同人乙女向
无数肥皂泡般的平行世界填满了整个宇宙。它们生成原理简单粗暴,单单在硬币抛出的瞬间就会出现两个世界:正面朝上的世界,以及背面朝上的世界。
每个世界倒映的故事各有不同,但所有结局永远相同。世界与世界挨在一起,互不干涉也不会消融。
就像脚边纸箱之中这只待领养的幼猫,它扒开爪子正努力试图爬出来。再过五分钟猫就能掌握攀爬要领获得自由,随后顺从本能的好奇心蹿进马路中央被疾驰而过的汽车碾轧。
而在另一个世界里,箱子被放置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大风吹落的垃圾杂物压住了出口,幼猫尖细叫声被困在其中,捱了整整四天最终失去生息。
你已经观察了很多次,无论过程如何,发生的时序如何,每一个世界里这只猫的命运都以死亡收场。
抛出的硬币不管最终是哪一面朝上,唯有落地这件事绝不会发生改变。
***
“吉野同学?吉野同学?”
活动室里两张拼一起的简易方桌上层层叠叠码着数不清的书籍杂志,吉野顺平艰难地从中开辟出一小块天地,捧着本刊物正看得入迷。
你小心翼翼跨过地上成捆报纸,指骨不轻不重敲敲桌面。他从幻想世界中抬起头,露出迷蒙恍惚的神情。
你叹了口气:“吉野同学,你忘记了今天要值日吗?”
十五分钟前,你突然发现自己的值日搭档没了踪影。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回过头去,几个女生从后门探出脑袋。“今天是谁和你一起?不会悄悄跑了吧?”
这个年纪的小学男生总有那么几个猫嫌狗厌。捉弄女生,逃避扫除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你瞄了一眼黑板上的值日生栏,自己名字旁赫然写着:吉野顺平。
“我不知道……”
尽管和他称不上有多熟悉,可你并不觉得吉野顺平会是这种逃避责任的家伙。你家与吉野家事实上只隔了三户邻居,周末街区的主妇太太们联合举办的义卖活动吉野太太也报名参加了。
【吉野家那个孩子啊,虽说有些内向,但还挺孝顺妈妈的嘛。】平时最喜欢挑剔的阿婆这么评价道。
在其他男孩们找各种各样借口溜出去玩耍时,吉野顺平则帮着自己母亲忙前忙后,搬出折叠桌,布置摊位。和自己儿子比起来,吉野太太倒更像个孩子,活动才开始没多久就抛下一切溜去找其他太太们闲聊。
吉野顺平默许了母亲的行为,自觉接替她的工作。有人上前询问他即答,无人就垂着眼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摆弄手上的魔方,一直到活动结束。
——所以,他大概是忘记了?你这么想着,门口又喧哗起来。有男生急匆匆想要奔进教室取落下的足球,却被女生们强行拦住。
“你们干什么呀?!”
“你知道吉野顺平在哪里吗?”
“我怎么知道啊!他又不和我们一起玩……拜托了先让我进去吧!”
“真的不知道吗?”
“真……啊,好像还在活动室,我刚刚经过的时候看到了。”
“你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没有骗人啦!”
“好啦,”黑板已经被你擦得干干净净,捏着板擦用力在粉笔槽上敲了敲,“你们在这里傻等不如帮我把窗户关一下。我收拾的差不多了,一起去活动室看看吧。”
事实证明那男生说的是实话:吉野顺平还真是一个人藏在活动室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听到你的问话脸蓦然涨成番茄色。
好糟糕,自己竟然把这回事忘得干干净净。
“钥匙给你,等大家都走了再锁门吧。”
“哦、哦。”吉野顺平伸手接过,说话磕磕巴巴,“对不起,下次、下次我会补上的!呃,那个……同学…”
“要好好记住同班同学的名字呀!”其余几人笑了起来,他绞着手指愈发窘迫。
你推着同伴就往外走:“吉野同学明天见,记得要填好值日表哦!”
***
“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妈妈正在与一条鱼斗智斗勇,头也不回,“今天怎么那么晚?”
“和朋友一起去逛了逛新开的店。”瞥了一眼墙上时钟,比平日晚了近一小时。你偷偷吐了吐舌头,将书包搁在玄关壁橱上,轻手轻脚走到妈妈身后,一把搂住她的腰用脸蹭着后背。“对不起嘛,下次会提前告诉你。”
“……晚饭快好了。”这一招相当好用,妈妈语气无可奈何地软了下来,“能帮忙丢一下门口的垃圾吗?”
“没问题!”
垃圾堆放处离家并不远,但最近这段路不太好走。工程车停在标有禁止通行字样的施工牌所围成的圈中,大半道路被挖开,看告示似乎是在调整地下电缆。如果单单只是普通施工也就算了,偏偏这一下连带着整片区域的公共照明都哑火了数日。
太阳快沉了。
只装了一盏灯的垃圾房本就昏暗,现在因停电缺失了唯一光源后里头直接变得黑漆漆一片。腾出手将半合的门推开更大角度,想让外头的光多照一些进去,你可不想踩到黏糊糊的果皮。
说起来,这是什么味道?浓烈腥甜如铁锈般的气味在打开门的瞬间灌入鼻腔,逼得你捂住脸往后退了两步。那又是什么?服装店的人偶模特吗?
你将视线移向蹲在“人偶”边上的男人,他也正看着你。那人慢慢、慢慢站起身,在动作时似乎一不小心踢到了地上那具“人偶”,发出挤压吸饱水分的海绵才有的“嘎吱”声。
即使开了门,垃圾房里依旧很暗。未知的深色液体缓慢淌过黑色,触到门边的明暗交接线才换上原本鲜红色彩,又慢慢浸没你的鞋底。
惊惧到极限时所有声音都会被压抑在喉咙里。
原来电影里主角会尖叫是骗人的。你没头没脑地想着,一边奔跑一边不断确认那个男人有没有追上来。
“呜哇!”
“……!”
吉野顺平才从学校回来,刚准备进家门就被你撞了个人仰马翻。你迅速站起来,随手捡起散落在自己边上的东西塞进他怀里,哑着嗓子连道歉都顾不上:“赶紧进去!”
父母被你的样子吓了一跳。先前那一下摔得太狠,扎马尾的皮筋崩断,头发乱糟糟散开,膝盖手肘大片淤青;连鞋都没有换就跑进屋内,在木地板留下了一长串血红印子。
你抖着手拎起电话听筒,几次都按不准号码。母亲慌忙抱住你:“不害怕不害怕,告诉妈妈,发生什么事了?”
你被她揽入怀中,脸贴上胸口听到妈妈心跳声总算缓过神来。凝滞的恐惧终于破开裂缝,你拽住她的衣服,声音里带着哭腔:“报警……快报警!”
***
“因为今天轮到值日,后来又和朋友在外面玩了一会……应该是差不多快六点的时候。”
“扔垃圾的时候有其他人吗?”
“没有。”
“你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吗?”
“那里太暗了……我真的没看清。”
你手里捧着热茶坐在父母中间,对面沙发上两名警察听到你的回复后面面相觑。
不是【不记得】,而是【没看清】。
垃圾房里发生了血案:有人被割断咽喉大量失血而亡。犯人显然预谋许久,明明是这种最容易留下痕迹的犯案手法,警方在现场却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这条街的监控同路灯一样早已断电数日,很可惜的是你作为第一报案人及唯一的目击者,也无法提供更多有效信息。
“那先这样吧。”漫长的谈话结束,年长一些的警官率先站起来,另一个连忙合上本子跟着起身。“如果想起什么的话,请务必联系我们。”
垃圾房被警戒条封闭,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人人都在谈论那里发生的命案。犯人迟迟没有抓到,坊间甚至开始有传言这是此前的连环杀人魔重出江湖。
为了安全考虑,学校里开始组织学生们集体回家,避免落单。你和吉野顺平家住在街道末尾,返家小队走到最后只剩你们两个。
“怎么了?”吉野顺平注意到这一路你频频看向身后,忍不住跟着回头,什么都没有。
你停下脚步,收回视线。临时的电力提前恢复了公共设施,现在天也还亮着。同学在身边,老师也在身边。
“……没什么。”你冲他摆摆手,“明天见。”
吉野顺平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家:“啊……明天见。”
事实上自发生命案那日以来,你时常感觉有人在跟着自己,放学回家时,独自去便利店购物时。
你还未从目击杀人现场的巨大心理阴影中走出,不明来源的视线如影随形舔舐后背,这种模糊又漫无边际的恐惧感几乎无法好好用语言来阐述。
父母听完你的求助商量了整整一晚,下定决心等你小学毕业后无论如何都要搬家。工作也好,不动产也好,都是小事。
好在离终末的考试也没多久了,有了父母的承诺,你也总算安心了一些。
又过了两周,国民级电视剧大结局播出,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主题换成了剧情闲谈。
而那桩案子再无下文。
搬家后你也确实度过了一段平静时光,新的环境似乎带走了所有令人不适的感觉。
等到了初中最后一个暑假,你几乎已经忘记当年的噩梦,三年来头一回脱离监护人的庇护独自前往参加同学会。
你再也没有迎来下一个开学日。
那名犯人不知道是如何找到自己,以同样的手法一刀结果了你的性命。
***
你站在阴影处,看着街道对面童年时期的自己惊慌失措地逃跑,与刚刚值日回来的吉野顺平撞到一块,赶忙爬起身,一句对不起都来不及说就没了踪影。
吉野顺平大约也是急着回家,好脾气地略过你的失礼行为,自己拾起掉在地上的书包与杂物进了门。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口袋里落下,一路滚到你的脚边。弯腰拾起仔细看,是一枚正面烙印着电影角色头像的纪念币,边缘一圈刻了台词:
【我们要去的地方不需要路。】*
朝上一抛,你抬头盯着硬币在空中翻滚。抬脚踢了踢纸箱,几乎快要成功爬出来的可怜小猫吓得落回原位,缩起身体瑟瑟发抖。
——被抛出的硬币必然落地,除非有人伸手接住。
“那是什么?”几个小孩抱着球嘻嘻哈哈一路追逐打闹,眼尖的男孩远远看到纸箱,勾着同伴围了过来。“小猫咪诶!”
你侧身给他们让了让位,其中一个孩子扯扯你的衣角:“姐姐,这是你的猫吗?”
“不是。”
孩子们小小欢呼了一下,但下一刻又愁眉苦脸起来:到底谁可以带它回家呢?
他们叽叽喳喳商量了好久,最终赢下猜拳的孩子小心翼翼抱起纸箱。
望着他们雀跃离去的背影,你摊开手掌,硬币背面朝上。
***
那几个孩子的笑声只剩余音荡在耳边,迅速被蝉鸣声盖过,原本已经沉下的昏暗天色忽然变得艳阳高照,气温陡然升高。突如其来白昼激得你闭上眼睛,片刻后适应了光线才慢慢睁开。街区道路平整宽阔,既没有工程车也没有警示牌。
你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等待。
五分钟后,吉野顺平双手插在口袋从你面前走过。
小学时期的他比你矮一些,但男生们到了高中个个都开始拔高。现在的吉野顺平才刚步入发育阶段,就已经完全超越了应该算得上是“同龄人”的你。
他比小时候看起来阴郁许多,长刘海挡住了半边面颊,像是在思考些什么无意识地微微皱起眉头。
“吉野同学。”
“吉野同学。”
他仍在往前走,完全没注意到你的呼唤。
“吉野顺平。”
对方总算停下脚步,侧过头:“你是……?”
你报上自己的姓名,见吉野顺平看起来更加困惑内心默默叹了口气,自动补上一句:“我是你的小学同学。”
或许是【同学】二字触及了红线,他不动声色与你拉开一个微妙距离:“哦,你好。”
吉野顺平现在显然心情不是很好,抬头望望天又转过身去:“下次见。”
【下次见】就在第二天。
吉野顺平几乎都是固定地点活动:影院,河堤,DVD租赁店。你按照烂熟于心的路线一个一个走过,最后很容易的在摆满冷门影片的货架与他“偶遇”。
“好巧啊,吉野同学。”
“……你好。”吉野顺平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又会见到你,在脑海中苦苦搜索试图找出一星半点关于你的记忆。
“吉野同学还记得我吗?”你观察着他的表情,慢慢说道,“小时候你忘记了值日,把我一个人落在教室打扫呢。”
脑海深处的画面又被调出,这绝对算得上是自己少有的黑历史之一。
吉野顺平在意识到你是哪位后,坚硬的保护壳显而易见地松懈下来:“对、对不起,之前没能认出来!”
“没有关系,毕竟长大了大家都变了不少。”你摇摇头,笑眯眯说道,“吉野同学还欠我一次值日呢,要用请我喝饮料补回来吗?”
“诶……?!好、好的。”
吉野顺平略显局促地坐在你对面,工作日下午一点半的咖啡馆里冷冷清清,工作人员靠在吧台用微妙的眼神在你们身上来回扫过。
——是高中生吧?现在不上课吗?
——小情侣逃课出来玩的吧。
“你们家搬得挺突然的……很多邻居都来问过。”
出于各种因素考虑,当年离开的时谁都没有通知,大家都以为这户人家趁假期出去旅行;直到某一日邮递员来送订阅杂志发现门口邮箱里已经塞得满满,才发现你们一家早就搬离了这条街。
“因为再呆下去我可能会疯掉。”你假装没有听到店员们交头接耳的悄悄话,抿了一口饮料,“啊,应该说会死。”
“这么严重吗……”他非常惊讶,但立刻又露出羡慕的神情,“至少立刻脱离了不愉快环境。”
“吉野同学现在过得很不愉快吗?”
听到你的问话吉野顺平整个人气场低沉下来,久久一言不发。
他垂眸用手按住了自己被头发遮挡住的额头。之前的伤口已经开始长出新的肉芽,在完全愈合前会时常犯痒,轻轻触碰又会立即变成酸麻的疼痛感。
“抱歉,我不应该问这个。”
抱歉,这是必须确认的事。
“……我没事。”吉野顺平放下手,挤出笑容,“说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处理一件事。”你朝前倾了倾身,示意他也靠近一些,一副要说大事的模样。
吉野顺平犹豫了一下,他有时候确实难以分辨人心,到底是善意,恶意,还是随意?但是童年和现在像是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明明对你的印象只停留在【小时候邻居家的孩子】【一不小心害那个孩子一个人打扫完整个教室】,却又由心认为:这是可以信任的人。
他学着你的样子慢慢凑过来,间隔的咖啡桌变成了秘密情报交换处,你用只有他一人能听到的声音在耳边说道:
“我是回来拯救世界的。”
微凉的气息打在耳畔,吉野顺平“腾”地一下坐直身体,面颊微红:“请不要戏弄我!”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小时候看起来那么正常的同学,怎么也变成了一上来就捉弄人、性格恶劣的家伙?
“因为吉野同学看起来不太高兴,想开个玩笑而已。”
几个店员们还在频频往这边看,吉野顺平瞥了他们一眼低下头,一直绷紧的肩膀放松开来。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什么嘛……”
“我很久没有回来过了,开了好多新店啊。”你趁机得寸进尺:“吉野同学,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
有谁会拒绝和自己有共同语言又真诚友善的人递来的橄榄枝呢?更何况这件事你已经做得轻车熟路,只要对方开个头就知道接下来他要说什么。
***
“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回过头,吉野顺平拎着便利店的袋子看样子是刚刚购物回来。
“我没有钥匙,进不了门。”
吉野顺平并不清楚你搬家之前的老宅最终是如何处理的。在他印象中你们一家搬走后这栋屋子始终空置,再未见过门牌换上新的名字。于是默认你是要回原先的家。
“不要站在外面,这么热的天会中暑的。”少年额上还浮着一层薄汗,“先来我家坐一会吧?”
这里的民宅都是相似结构,吉野家也不例外。最普通的一户建,进了门就是与开放式厨房相连的餐厅。他引着你进了隔壁的和室,打开空调。电视机没有关闭,画面暂停在一场派对上。
“你刚刚在看电影?”
“《彗星来的那一夜》,你看过吗?”
“看过。”
“你有什么评价?”
“非常无聊。”
“呃啊,真是相当严厉的批评呢……”吉野顺平盘着腿坐在你身边,笑得腼腆,“我倒是觉得只要通过暗处就能创造一个新的平行世界,这点还是挺有趣的,虽然主人公再也回不去自己的世界了。”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世界之间的锚点。没有锚点,不断制造新的世界就是在给自己制造麻烦。”
吉野顺平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锚点?”
“唔……有纸和笔吗?”
“稍等一下。”他起身出了门,隔壁房间传来拉开抽屉的声音。过了一会脚步声又向房间深处进发,五分钟后吉野顺平带着两罐饮料和纸张原子笔回来了。
“这个给你。”他拉开拉环,放在你面前。
“谢谢。”
你在纸上圈了两个圆。
“假设这里有两个世界,每个世界里都有无数个点,虽然在世界里的位置并不相同,但是点和点是一一对应的关系。”两个圆里被你胡乱画满芝麻般的黑点,随即各圈出一个点,“而锚定对应固定的点能把所有世界串联在一起。无论有多少平行世界,只要跟着锚点都能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你在纸上又画了好几个铺满黑点的圆圈,最后一道直线干净利落穿过所有圈,看起来有些像甜品店的花见团子。
“就这样,找到每个世界同样的点就好。”
吉野顺平低头想了好一会:“这个点是……时间吗?”
“不对哦,时间只是世界里其中一条轴,坐标系数都是可以变化的。”你啪嗒啪嗒按着原子笔,紧紧盯着自己画的东西,“是【事缘因果】,只有这个不会发生改变。”
“也正因为锚点是相同的事因,所以一旦我把这个黑色的点替换成了红色,其他圆圈里对应的点也都会跟着变成红色。”你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有了一个锚点,你就能改变世界了。”
你指了指他刚刚拿来的可乐罐:"就好像吉野君刚刚在喝的饮料,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这是你昨天喝的,而第三个世界里你放在冰箱好几个月才想起来。总而言之不管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汽水被你喝完的结果是固定的。”
“这就是一个事件锚点。如果想要改变这件事,只要某个世界里吉野君去购物前有人把便利店所有可乐都买走,那么所有世界的吉野君都会变成【没有喝可乐】。”
世界们挤在一起,每一个都在按照其特有的时间轴走不一样的故事。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无论是什么样的时间规则、事件发展,所有世界的结局都是同样的。
但如果其中任意一个世界的结局发生变化,那么其余所有世界都会进行自动修正以维持统一。
如果真能做到这种事的话,或许可以找到一个能将所有讨厌自己的人都消失的世界。不过这种话说出来一定会吓到你吧?于是吉野顺平换了个更温和的说辞笑道:“如果有锚点,那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一个能修改法律的世界,去加上一条:电影院内喧哗者判处重罪。”
“哇……吉野君好严格啊。”
“那你呢?你有了锚点想做什么?”
你愣了愣,这套无趣枯燥关于世界的理论其实说过很多回,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反问。
你的锚点是什么?
在那些被否决的世界中,只要将硬币转回正面,你就能回到原初世界自己死亡的【前因】;再翻过硬币背面朝上,又就能制造一个新的世界。
所有背面世界里,你的终局在时间轴上被大幅度延迟,而吉野顺平却会变得比你更早拥抱死神,成了另一个点。
你的死亡与另一个人的死亡被世界留下的锚点串在一起,你隐隐约约有个猜测:那天最后有过交集的吉野顺平恐怕是能让自己活下去的关键人物。
可是到底要怎么做呢?你改变不了正面世界的【结果】,背面世界里的吉野顺平也根本没有办法救未来会遭遇厄运的自己。
“……活下去。”
“什么?”
“想要……都活着。”你俯下身把脸埋在掌心之中。
这、这怎么了?!
吉野顺平有些懵,不知道这个问题哪一点冒犯到了你,手忙脚乱抽出一大堆纸巾。想让你抬头,伸出的手触到肩膀瞬间又缩了回去。
“只有你活着,我才能活下去。”
“我活着,我活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你,“那个,先冷静下擦擦眼泪吧……”
“没有在哭。”你一脸平静地仰起头,看起来情绪毫无波动,更不要说是不是在哭。“开个玩笑而已。”
吉野顺平抱着一大团纸巾愣了一秒,松了口气:“不要乱开玩笑啊!而且我死了你也活不下去……听起来太奇怪了……”
“你没有看过那部电影吗?你跳我也跳?”
“那句台词不是这么用的!”
“那个,我之前就想问了,”他顿了顿又说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没有哦。”
***
当然是假的。
刚跨入这个世界不到半小时,你就发现吉野顺平已经和那个“怪人”混在一起了。阻止他们继续往来吗?绝对没有可能,事实证明那是另一个锚点。
既然无法挽救吉野顺平的死亡,也没有能力把他从“怪人”身边抢回来,还能做什么呢?
除了那件事,最后一件事。
到底是哪一天发生的来着?
深夜十点,你独自在吉野家附近徘徊。他家灯火通明,吉野太太估计又喝高了,即便隔着一扇大门你也能听到她乐到极致而变了调的笑声。
吉野顺平这一周也没有去上学,但你也没有与他见面。再靠近就会被“怪人”发现——吉野顺平身上沾染了有别于这个世界的灵魂气息。
你低着头从街道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冥思苦想。
不同世界里事件在不影响结果的情况下都是乱序发生,记录日期对你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那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一名陌生的粉发少年与你擦肩而过,他似乎心情很好,哼着歌孩子般走一步跳一步。
“等一下!”你几乎是在瞬间反应过来,立马回身拽住对方的衣领。他踉跄一下,好不容易才稳住重心。
“怎、怎么了?”
“回去!回吉野家!现在就回去!”
***
先前被你拦下的少年在吉野家里与从未见过的怪物混战中挂了彩,正呲牙咧嘴地往自己手臂缠上绷带。后续赶来支援的几人在与吉野太太交涉着什么。
你努力集中精神勉勉强强听到几个关键词。他们说要带吉野顺平走。
“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那是什么地方?”
“吉野太太,更详细的情况我们会稍晚一些和您解释。”
……
……
天际已蒙蒙泛光,再过一会太阳就会升起。最早开始工作的送奶工踏着车路过,诧异地发现吉野家在一夜之间几乎夷为平地。
周遭的声音愈发模糊起来,送奶工车上的铃声听起来仿佛来自虚空。你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保持清醒。
旧的【事因】开始抹消,新的【结局】正在填补。
“……你还好吗?”吉野顺平注意到你有些不对劲,试探般问道,“要是——”
手心一凉,你忽然塞了什么东西给他:“未来……未来等你。”
吉野顺平低下头,莫名其妙摊开手掌:竟然是自己儿时丢失的纪念币;翻到背面发现数字部分被磨得已经完全看不清。
“你这是哪里找到的?”
他很是惊奇,抬头却发现自己面前空无一人。
***
“店长,我先回去了。”
“辛苦啦,路上小心。”
为了错开白天主修课的上课时间,连续几周的夜班让你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憔悴。你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掏出手机打开自拍模式。果然,从刚才起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画面中你看到后方数米开外有个人与自己保持相似步调一直跟着。
对方似乎非常熟悉你回家的路线,无论怎么特意绕路,或是躲进熟悉的便利店从后门离开,抵达公寓大楼门口时骤然发现那家伙还在身后。
你飞快跑进电梯拼命按下关门键,见电梯门缓缓合上才松了一口气——一只手忽然卡住门缝。
戴着口罩与兜帽的男人挤进来,靠站在电梯后方墙板上。你紧张得几乎屏住了呼吸,彻底闭上的金属门倒映着对方唯一露在外的眼睛。
“不按楼层吗?”他问。
你僵硬地抬起手臂,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随意摁下——等电梯一停就从安全通道跑回家。
他默不作声,跟着按了低一层的数字。
啊,只是顺路的住户吗……你快速瞥了一眼,提着心惶惶然。
叮——
他的楼层先到了。对方下电梯时你还在为自己随意揣测他人感到羞愧。
但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那男人下了电梯后竟然也进了安全通道。你看着下方楼梯交错的空隙处对方露出的帽顶,几乎快要失去思考能力。
如果往下走,就会正面与他碰上;不得不一路向上,然而脚步声始终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每一下都像是踩在心上。
安全通道里信号极差,你快速连按拨号键,只有无数忙音反馈。再往上就是顶层了,你毫不犹豫冲进天台锁上门,颤抖着手再一次拨打报警电话。
“这里是……”
刚听到接线员的声音,身后的门就重重被人撞开。一回头就被人扼住咽喉再发不出任何声音,手机在挣扎中摔落。
对方似乎根本不打算给你求饶的机会,就这么掐着命脉直接将你推向天台边缘。大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半空中,你听到他笑了一声。
巨大的失重感将你整个人淹没。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地面,脑子里一片空白。
下一秒,你落在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中。
半透明的生物轻轻将你放在地上,你迷茫地看着这只巨大的水母:刚刚是什么情况?
“嗨。”
“呀!”你被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又立即反应过来自己相当失礼,“您、您好?谢谢……是您救了我吗?”
“不是哦,是淀月。”
对未知生物的好奇已经完全覆盖了刚刚被人推下楼的恐惧,你看着那只水母慢慢飘远:“……那是您的宠物吗?”
“咦……你看的到它吗?”见你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对方干咳一下转移话题,“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啊,对哦。你这才想起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您能帮忙报个警吗?”
他抬头望向天台,那个男人被水母禁锢住动弹不得。
“没事了没事了,警察很快就来了。”
随后小心翼翼地往你这边靠近了些:“你还记得我吗?”
“您是……?”
他拉过你的手轻轻放下枚硬币,仔细看了看是正面烙印电影人物头像的纪念币。你前两天才刚看过的经典老片,那句台词尤为印象深刻:
【我们要去的地方不需要路。】
“吉野顺平,我叫吉野顺平。”
你后知后觉想起来,小时候好像确实有那么一个的同学,曾经一口气买了数本同一期杂志就为了填抽奖券。看起来老实又腼腆的小男生唯一一次搭档值日就放了你鸽子,躲在活动教室里努力破解奖券的谜题。
“好久不见!”
***
【正面世界】
吉野顺平彻底忘记了今天自己还要值日,等完成任务踏出校门时已几近饭点。他抱着书包直直往家里冲,电视节目将在整点准时播出。
——快点快点!还有三分钟就要开始了!
埋头奔跑不看路绝不是什么好习惯。都已经到了自家门口,吉野顺平刚准备进门就猛地与人撞了个满怀。
你跌坐在地上,他更是连人带物翻了一地。
“呜哇!”
“对不起对不起!”
你连忙道歉随手捡了两样就往顺平手中一塞,又慌慌张张地跑走,像是正在被什么凶恶猛兽追逐似的。吉野顺平疑惑地朝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再收回视线时你已跑远,他叹了口气只好自己收拾满地的书籍杂物。
叮——
刚弯下腰,一片亮晶晶的东西便从口袋中滑出,金属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声响。这是顺平填了数张杂志调查表才抽中的影迷纪念币。硬币顺着惯性朝前滚,他连忙追上一路跑到街对面直到撞到一个纸箱,那枚纪念币才原地打着转停下。
顺平擦了擦灰尘小心翼翼重新将它收好,一抬头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喵……”
“小、小猫?”
顺平有些不知所措,小猫趴在写有【请带我回家】的纸箱里有气无力地叫着。街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看样子一时半会是不会有其他人发现它了。
这也放得太隐蔽了吧……
顺平心想。
会不会饿死啊?要不然先问问妈妈能不能先收留它一段时间?
他打定主意抱起箱子,刚转身就瞧见马路对面有个眼生的男人,正弓着腰慢慢沿着你方才离开的方向走。
吉野顺平从未见过谁会有那般神情:麻木、阴冷,带着如同捕杀猎物的死灰眼神。
那瞬间他感到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下意识往电线杆后藏了藏。直到那男人转进小巷不见了踪影,晚风灌入领口,才一个激灵醒过来。
“顺平,把这个拿过去吧。”
“好的。”
今日节目内容是最爱的年度佳片盘点,吉野顺平却窝在沙发上看得心不在焉,听到妈妈的呼唤便一把丢开抱枕起身。
吉野凪拿了些旧衣服垫在纸箱内,又拿了个浅盘装了些牛奶。怕生的幼猫缩成一团,最终饥饿战胜恐惧,抖着身体凑到盘子前舔食。
母子二人蹲在纸箱前,凪忍不住伸出手。猫咪被她冷不丁的举动吓得脊背弹起,见她并无恶意又逐渐放松下来,低下头继续。
“顺平在烦恼什么吗?”她一下一下抚着猫咪,柔软绒毛滑过指缝,露出心满意足地笑容。
“……没什么。”顺平抱着膝盖,他早就过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闹腾凪的年纪。
吉野顺平闭上眼,那个陌生男人的脸仍清晰无比地刻印在脑子里。他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正思忖着是否要和母亲说这件事时,忽然听见一阵尖锐的警笛声,紧接着又有好几声同样刺耳的噪音从屋外掠过。
“啊啊,好吵啊。”凪走到窗边,窗帘微微挑开一条细缝,竟有四五辆警车闪着灯停在外边。“出什么事了吗?”
大约一小时后,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附近垃圾堆放点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警察正一家家敲门调查线索。
会和那个人有关吗?
“最近有没有遇到过奇怪的事啊……”凪撑着头想了一会,“没有诶,也没见到过什么奇怪的人。”
要不要说呢?
“那么,打扰了。如果有什么问题请随时联络我们,这是联系方式。”
他们会相信一个小孩子说的话吗?
“好的好的,辛苦你们了。顺平,和警察叔叔说再……”
“那个,我看到了。”吉野顺平拉着母亲的衣角鼓起勇气从她身后探出头,“我看到了一个人。”
***
“吉野同学。”你抱着便当袋坐到他身边,“一起吃午饭吧?”
“诶?……诶?!”
吉野顺平原本想躲在某个角落里一边看新刊杂志一边解决手上这个饭团。虽然是同班同学,但你们日常几乎毫无交集,连熟悉都称不上,突如其来的午餐邀请着实把顺平吓了一跳。
他脑子里冒出无数问号,无论如何都猜不出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个,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吉野同学还记得上个月那桩杀人案吗?犯人已经抓到了。”
正是顺平目击到的那个男人。
这不是他犯下的第一桩命案,犯人精心策划许久的连环谋杀,目的仅仅只是为了挑衅律法。缺乏监控的场所,随机挑选的受害者,张狂却又滴水不漏——前提是没有被来丢垃圾的你撞见。
警方在他的藏身处寻找到寻到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数十位数的受害者,被以一种近乎炫耀的语气记录在内;而最后一页贴着你的照片,镜头里恰好回过头,旁边并排站着的孩子也侧着身子,脸却被黑色马克笔涂黑。
照片下方潦草写了几个地名、时间点,这是一份刚刚开始的计划书。
毕竟都到了这一步了,怎么能让个孩子破坏自己的“丰功伟绩”呢?
如果没有吉野顺平向警方提供的线索,接下来的受害者无疑就是已经被盯上的你。
【多亏了吉野家那个孩子啊,要好好感谢他。】
“所以,今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吧!”你诚挚发出邀请,“和牛哦!我妈妈专门去买了和牛哦!”
不是午餐时间吗?怎么突然跳到了晚餐话题了!不擅长与人交际的吉野顺平在心里哀嚎。
“不必那么客气,而且我妈妈还不知道……”
“阿姨今天晚上也会来,已经说好了的。”
“咦?!什么时候的事?!”
“早上经过你家的时候就和阿姨说了。说起来,吉野同学出门好早啊,本来还想找你一起上学。”
趁吉野顺平还在消化这巨大信息量的间隙,你翻了翻他手边的杂志:“啊,是最新的期刊呢。”
“你也看这个吗?”
“爸爸也有在订阅,我之前看过几期,很有趣呢。”你笑嘻嘻又靠近了些,“这期里推荐的几部电影我爸爸有蓝光珍藏版哦。”
“所以,吉野同学今天晚上要来我家吃饭吗?”
自此,同学兼邻里多年的你们才真正开始熟悉起来。
小升初的考试结束一周后,也是你们一家人搬家的日子。
吉野顺平提着妈妈制作的点心来找你道别,心思细腻的男生看起来有些忧郁,隔着车窗喊了你几声不见动静,微微蹙起眉头。
你的目光毫无焦距,宛如静止系人偶般呆坐在车内。直至车轮缓缓启动,才如梦初醒般缓过神来。
有什么东西突兀闯入大脑又迅速消失。
你连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只堪堪抓住脑海中最后的词汇,探出窗冲他大喊:
“我在未来等你!”
***
高中生活对吉野顺平而言并不轻松。社团活动需要固定场所,而另一群人同样觊觎这个带有空调和座椅的一室空间。
“喂喂,不是都说了让你放弃社团申请吗?”
“这家伙是故意的吧?”
“哈?你是这样想的吗?”
吉野顺平被甩在铁丝网上,后背撞得生疼。面前几人嬉笑着将他围在中央,自动停在领头者身后半步左右的位置。
对方蹲下身,一手捏着烟头,另一手扯住吉野顺平的头发,烟圈轻佻地喷在脸上。他的目光从顺平光洁的额头上掠过,心里有了个好主意。
“看来得让你长长记性。”
那团热源越来越近,吉野顺平闭上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脸上反而浮起点点湿润凉意,顺平听到一阵气急败坏地叫骂。
一名陌生女生站在不远处的花圃旁,正拿着水管冲这边不断滋水。她捏地很用力,大量水流只能从变了形的细小孔洞中挤出。巨大水压击打在身上的滋味并不好受,刚刚还在针对自己的不良们立刻转移了目标,直冲她而去。
“你们在干什么?”教导主任的声音硬生生让他们的脚步急刹车。
“突然发现学校里有那么大的花圃,忍不住想浇下水。”拧紧水龙头丢下水管,她一脸坦然地答道。
其他人面面相觑,又不敢闹出更大动静,狠狠剐了她一眼便四散离去。老师显然也不想多管闲事,抱着一叠资料夹继续往前:“赶紧跟上先把转学手续办好,以后你有的是时间逛学校。”
“好的!”女生却一步未动,反而把目光转回这边。吉野顺平看着她踩着细碎落叶走了过来,弯下腰语气柔和:“……刚刚就觉得你好眼熟啊。”
“是、是吗……”靠、靠得太近了啊!顺平惊得绷直了脊背却退无可退,比刚刚被校霸围攻时还要紧张。
她左瞧右瞧,忽然满脸惊喜绽出笑容:“吉野君,你还记得我吗?”
对方的样貌逐渐与童年时期的好友重叠,吉野顺平喃喃念出你的名字。
“好久不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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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说明:
台词出自《回到未来》
作者:旬夜
1、
秦宵手持一剑劈开周家寨山门时,徐家大少爷正手拿着一册街头画本。
风卷过山寨烈烈寨旗,也扬起少年发后束着的白色发带,长衣广袖于风中而立。
他手拿一卷书册,朝他笑。“你是我爹派来救我的?”
-
江南徐家,早些年揽下各方要道,做的水上生意,运的是丝绸瓷器,古玩字画。
在苏杭一带,若是徐家说第二自没有敢认第一。
只可惜,徐家老爷命苦,膝下有一个小少爷,皋月生人,长得是粉雕玉彻,但不爱家业,成日要做那江湖上的侠客的,平日里总爱与那三教九流的厮混。
这可不,这一年不知和哪个姓周的野侠客看对了眼,混迹了大半年,结果人是山匪装扮,觉得小少爷生的好看,硬生生给掳上山去了。
徐家虽然财大气粗。
可周家寨却是个龙潭虎穴。近年官匪勾结,一起霸占了这附近商道上的必经之路,收取往来商贾的“路费”。以至徐家就算再多钱,官府也不会轻易动那周家寨。
秦宵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入秋的风正将他斗笠吹了个旋儿。
他一袭黑底银边袍,抱着剑看着那张榜半月有余没人揭的告示,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
“徐府在哪儿?”
随手抓住一个路过的人,抬头,那人被他那一身杀气吓得脚下一软。“就这街头!街头那门面最气派的一家便是!”
秦宵是个剑客,还是个顶尖的剑客。
他师傅说他自小六亲缘薄,在他这辈分里胜在无心无我,修出了个在他平辈中无出其右的剑术。但要再精进,还差一点机缘。
毕竟剑由心生,心源万物。
而要知万物,便要入世。
于是年纪轻轻的剑客在修剑道十八年之后,下了山,成了个侠士。
“多谢大侠肯出手相救,若是能救出小儿,我徐家十年内水上生意的五成尽归大侠!”
“不必。”秦大侠神情淡淡道。“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是学武之人的本分,只是我处缺一张公子画像……”
“……这,实不相瞒。”徐老爷面露难色。“小儿是个闲不住的,自记事起就没有画像,倒是有个满月时画的满月图。”
“……”秦大侠此刻脸色黑的像个锅底。
“无妨无妨!大侠进了山寨,那个长的最好看的便是!”
-
说起来,秦宵下山前曾做了个梦,梦里有一人于马上,手持玉笛白衣随风如烟波浩渺。
第二日他将这梦境告诉了自家师傅,庞眉鹤发的老人家一脚就将他踹出了上门。
并送了他四个字。“机缘将至。”
而这机缘究竟是什么,他师傅也一个字没说。
-
“你没事吧?”
头顶传来一阵软糯的声音。秦宵在黑暗中一把抓住那人手腕时,听到一声急促地吸气声。
“这是哪里?”秦宵浑身都透着警惕,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混合的气味,双目不能视物,他下意识禁锢住了身边最近的人。“你是谁!”
那人被攥得生疼,小声吸气道。“……你身上还有伤不要乱动。”
“是我将你带回来的。你眼睛进了灰,只是暂时瞧不见东西,莫要担心。”
秦宵心中还带着防备,但身边人的声音不过少年模样,攥住人手腕的力气松了些。“……是你救的我?”
秦宵回忆脑海里失去意识前的画面。
四周都是一片火光。
都说这周家寨是个天生易守难攻。
一方深山还临近悬崖峭壁,四面形成了个天然屏障。而早年江南暴乱,府衙为了不惊动上级,借调了周家寨的兵力还暗中送了一份连弩设计图作为交换。
于是,这周家寨更成了个坚不可破的应敌盔甲。
秦宵不莽撞,上山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做了十足准备的。用他师傅的话来说,这世间万物自有其规律,寻其源,得起法,才可破其根本。所以他打听了周家寨的兵力,人员,想着自己一人杀进去成功的可能性。
只可惜,他没打探到这个能以一敌百的连弩阵。
毕竟由于府衙的暗中方便,没人敢来惹这周家寨,多年来这秘密兵器至今也未露过面。
于是待他一人破敌直通匪寨腹地时,被这连弩阵杀了个措手不及。
无数连弩朝他齐射时,他被迫挑断了崖寨的寨旗和帆布,放了火,他本想趁大火逃走,岂料被偷袭的人伤了眼睛……
“……所以,我逃出来了?”
“出?没呢,你还在周家寨里。”
“什……?!”秦宵猛地抬头,想抓住身边人质问,却被躲开了。
“你你你别动手!你抓人可疼得很!”少年声音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莫慌莫慌,之前你可闹了好大一场,烧了我们寨里的寨旗,搞得全寨都鸡飞狗跳。当时,我本想出去帮忙,可你就这么大个人砸我屋前了,我便把你拖进来了……”
“你……”秦宵皱眉。“……为什么要救我?”
“这问得倒有趣,你都这么一大活人血淋淋地在我门口了。我能如何?”少年渡了两步,似乎把一个瓷器似的东西放在不远处的桌上,有一搭没一搭道。“你那时候都快死了……啊,烫,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再说了,当时场面那么乱,把你交出去,那我不就成半个刽子手了?”
“可我若掉在别人门前呢……”
“那我可得废不少功夫了。”一阵哗啦啦的倒水声,不久秦宵嗅到一阵药味儿。“这是我上山前带的草药,也就这么点儿了,你赶紧喝。”
“哦,对了,我叫顾长宁,你是谁?”
-
秦宵回想起初遇顾长宁的情境,总觉得荒唐。
漆黑陌生的环境里,四周都只有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和顾长宁身上的药香。
他伤了筋骨,双眼被石灰烧伤,不能视物,更可笑的是他竟然置身于匪寨腹地,四周都是动辄要命的敌人,而他唯一的屏障是一个非敌非友的少年人。
顾长宁不是这匪寨的人,用他的话来说,他是自愿来寨子里的,而来这蹭吃蹭喝,至为钓到周家寨的少当家的。
“哦?你是来救人的?那你可要失望了,徐家少爷我听说过,来了好半月,好吃好喝照料着,没半点回去的意思。而且说起方溯……啊不是,你们都爱叫他周朔风,他人其实不坏。
当初见面时候他还救过我呢,还说和我闯江湖。谁知道临了了又反悔了。那我哪儿能甘心呢,就跟他回来了。结果还没过上几天,他爹就几次三番想弄死我,好在我命大,活到现在。”
“那他还给你屋子住。”秦宵喝着顾长宁喂的药,不禁问。
“这寨子里上百口人呢,这么大的地方有山有水有鸡有鸭,养我一个吃不了多少饭的活人怎么了!”少年人语气嚷嚷着,还带着几分不满。
秦宵不由失笑。
他是没见过顾长宁这样的,这脑子里想的东西和常人约莫有些不同,什么都明白,又似什么都不明白。听他说来,当初被周家少当家爽约时,心里伤心难过是有的,若换作别人必然要落寞好一阵,他却转眼又能跟着人到这暗无天日的匪寨来。
秦宵忽觉得这少年人有几分可怜。怜他心无城府,又怜他不知窝藏了自己一个外来贼人被发现会招多大的罪。可对方恍若不觉,成日就给他换药,熬药,别的话也不说,只是曾问过一个问题。
他说。“秦宵,你说你是个大侠,是真的吗?”
-
假的。
秦宵不是个大侠,准确的说。
他有大侠的本事,却没成为侠客的心。
小时候师傅给了秦宵第一把木剑。
那时候他家中遭难孤身一人,师傅的教导他总是无条件遵从。于是他小小一人在云山雾绕的清晨里重复着师傅给他的招式,那时候他不知剑为何物,更不知为何用剑,只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些招式刻进了他的骨里,剑气造就了他的一身凉薄。
而剑,成为了他本身。
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御剑高手。
他师傅说,物我两忘是修剑道的最高境界,秦宵有着百年难得的根骨,却只差一点——是一个“悟”字——他不知自己为何指尖。
所以他成为一介游侠,不过是为了寻找这一个答案。
至于救人助人也不过是顺手,就如同顾长宁顺手救了他一样,二者之间,其实并不太多温情可言。
“你和方溯……啊不是,周朔风简直就是水火两端。”
在顾长宁屋子里的第三日,秦宵身上的伤口都好了些,一双眼换了药能隐约看到一些光亮,但却要尽量闭着。“你这话怎么说?”
“你和他呢,是一个有心无力,一个有力无心。你俩要是互相匀一匀,没准日子都能过得快活些。”
“你怎知我有力。”我的剑术可没在你面前使过。秦宵心里想。
“我在这个把月了,寨里的大大小小可是清楚得很。我们这儿易守难攻,多年累积兵力能敌上半个府衙。将周家寨搅得天翻地覆的,你是第一人。若是换了旁人来,只身入寨,不是给人瓮中捉鳖了去,就是被卡在营寨大门外。而你倒好,来了个火烧连营。”
顾长宁的语气里带了几分看热闹的笑味,咕噜噜地藏在喉咙里,猫似的。 不知怎的,秦宵心里忽然一动。
顾长宁比秦宵矮些,正扶着他一步步在屋里走,他们彼此身子都贴着,对方脖颈边的香气清晰可闻,与往日的草药味不同,是一种独特的气味。
他几乎是下意识朝顾长宁身上靠了靠,鼻尖香气幽幽,他心下有些恍神,却忽听有人淡淡的声音。
“秦哥,我若是个女子,是要将捉去见官的。”
“什……!?”
秦宵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逾矩。刚想退开,偏脚下一绊,竟将人一把按在了一旁的小桌上。两道微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秦宵整个人僵在原地。
噗嗤——
他听怀里顾长宁的笑声,那声音闷闷的。似乎动静不敢太大怕惊扰了外头,捂着嘴。他笑了好半晌才微喘着气道。“……秦哥,你,也太不禁闹了。”
那三分笑意敛在话尾,侠士脸上不由一红。不知怎么的,他心头忽然冒出一种想法,他想瞧瞧顾长宁笑起来是什么样的。
那是秦宵第一次,开始好奇顾长宁的模样。
2、
梦中风烟翠绿,四月春寒凉意拂面。
竹林风动沙沙作响,秦宵牵一匹马走在林间,而他身边正站着一人,那人手持玉笛去接那入春的细雨。晨雾迷蒙,宛若一直纯白振翅的蝶。
“!”猛然惊醒时已是深夜,窗外是入夏的蝉鸣声绵长不断。
秦宵指尖下意识往身边探去,立刻从床上坐起。他将身边床塌都拍了拍才确认——顾长宁不见了。
他下意识去扯自己眼上的纱布,手又微微顿住。
秦宵如今已经在周家寨养伤六日有余,身上窗口大部分已经复原,除了胸前不慎被长戟刺入的伤口外,几乎已经无碍。
只是这一双眼……
——你这两日是关键,尽量不能见光,否则就算视力恢复也不能如常人一般。
——别让我见着你偷偷拆纱带,否则就算你是个大侠,我也将你绑床上去!
他放下手,扶着床边起身,慢慢吸了口气。
夜里的空气微凉,他想着也许那人不过是出去了而已。
顾长宁半个寨中人,来这近半月了,自然能照顾好自己,不可能出事。
他还是坐于床边,听周遭的动静。
屋外往来寂静,只剩他浅浅的那一点呼吸声。
秦宵忽然觉得他是不是信任这个陌生少年有些过头了,那人说的徐家大少爷无事,他便信了,可如今他却连那大少爷的脸都不曾见过,是死是活,真都凭着顾长宁那一张嘴。
可他忽又觉得自己卑鄙,若是顾长宁心怀不轨,他早该见了阎王爷,更莫说对方还替他治了这双眼。
他正想着,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惊响。“快来人!那小子逃跑了!”
一时间安静的周家寨像是平日被炸起的一池水,鸣敌的号角声由远到近,秦宵隔着厚厚的纱布感觉到外面亮起的一片火光,人声攒动,宛如他那日杀进周家寨的气势。
秦宵猛地站起身——出事了。
-
周家寨地处山脉边,各个分寨都嵌在自然形成的山岩之中,远远望去像是隐藏在峰峦中的野兽洞穴。而在野兽环绕的中心有一块巨大的演武场。此刻演武场中心几米高的烽火架已经被点燃,冒着熊熊火光。
周家寨能抵得上半个府衙。
上下训练有素,能让人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是出了大事。
秦宵视线尚未清明,只能忍着不适,依稀辨别出有大批兵力正往后山一条栈道而去。
他脚下一踏,趁着夜色从崖寨边缘的山岩一路洛进了栈道边缘,长长的栈道都是点起的火把。
他抓住末尾一人,扣住人脖颈,将人拖至栈道边的石缝里。
“不要你的命,老实回答两个问题。”他声音低沉,像是淬了霜。
怀里的人只顾发抖,半晌才用力点了头。
“今夜出了何事,要抓的人是谁?!”
“是……是个揭了徐家榜来救徐家少爷的侠士,白日里被擒住,本来想今夜杀了,谁知道给人偷偷放走了,现在那人挟持了人质去了后山……”
秦宵只觉得眼前一阵黑白,错手将人掐晕了也不自知。
他自然不担心顾长宁会逃走,但他就是怕这小傻子夜里出去遭了什么意外。
徐家贴出的告示,请的是江湖中人,要的只是徐少爷的安全,更何况此刻顾长宁是匪寨中的一员,若是那人被逼上绝路……
胸口的伤口忽然一阵剧烈的痛,眼中像是有什么滚烫的带着腥气的液体流下。
若是他全盛时期,越过栈道上着连绵的人群,杀至最前头并不算难,但如今他带上,而深夜那些火把可能会废了他这一双眼睛。
秦宵默了默,他手握剑鞘,常年冷若冰霜的人周身竟然冒出了阵阵杀意。
他想,那就和他一起死了也无妨,这条命也是欠他的。
腰间长剑出鞘,铮铮一声,一双手从身后捂住了他的眼。
“这废了多少心思才治好你的眼睛,你真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啊。秦大侠!”
熟悉的草药香,语气里还带着三分责备。
也就那一声,秦大侠手中的剑险些落了地。
-
“你是去救人的?”
“那可不。”顾长宁靠在床边,给他整理眼上的纱布。
空气里是对方熟悉的气息,秦宵半盏茶前几乎错跳的心才缓缓平静下来。
顾长宁的确是去救人的。
他白日里听说有个侠士被擒,想着夜间将人放了。
本想着偷偷将人送出就好,谁知道大当家的三夫人醒了,引来守卫,顾长宁只好暗地里帮着对方挟持了那位姬妾,带人入了后山后,自己又混进了人群里。
“我给他指了路,让他逃走后把人留在山腰边的凉亭上,本来想混进人群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回头就遇见你了。”
“你倒是心善。”秦宵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火气。“是人便救,难不成以后是个人被抓,你都救一回?再者,你为何不与我说一声。”
“因为,你,是个瞎子——”顾长宁重新给人缠好了眼上的纱布,泄愤似的拍了一下秦宵的脑袋。“都说了不能见光,就没看你一会,差点眼睛都给我不要了。”
“……”秦宵长这么大除了他师傅,可没人拍过他脑门。
他一时不知做什么反应,无措得僵着背脊,瞬间就懵了。
顾长宁轻轻在他身边坐下。“……说来,我这辈子的梦想就是要当个大侠,有人落难我哪儿能坐视不理……”
似乎是刚刚那一闹困了,顾长宁此刻声音都倦倦的。
秦宵闭着眼顺着声音,任由对方靠在自己肩上,只听那半睡半醒的人慢悠悠道。“说来倒可笑,你瞧,我这大侠当着当着,竟当到土匪窝里了………真是……明明说好要陪我……说好一起去大江南北,去行侠仗义,去看苍山白雪……他若没剑……我便替他,寻一把……”
后来的话敛在了细细的呼吸里,顾长宁身上还带着一点外头的碳火味。
秦宵不自觉地将人抱住。那人身上暖烘烘地,像是入冬入浴前的水,让人忍不住浸在里头。
他小心将鼻尖蹭过对方额边,轻声道。“先睡吧。”
-
秦宵那双眼是在第八日好的。
拆布的时候,顾长宁给他折腾了好半晌。
晨曦入眼时,顾长宁正朝他笑。
逆着光,那人模样都有些模糊。可秦宵却看清了那人弯着的眉眼,一双眼明亮得揉着水色,像是三月映着光的粼粼湖面——他并不意外那是顾长宁。
“瞧得见吗?”
少年试探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秦宵回神,点了点头。“……瞧见了。”
-
在秦宵双眼能视物时,其实他身上其余的伤也已经好了七八。
但胸口的刺伤因为太深,顾长宁建议是他还是早些下山为妙。
毕竟想愈合得快些还是需要个正经的大夫。
秦宵心下了然,但想在下山前先探探徐家少爷屋子的位置。
顾长宁却耸肩。“行是行,但这徐大少爷,未必想和你走。”
这话,换做如今秦宵倒真信七八分。
其实早在来周家寨之前,他就听说过一些关于那徐大少爷的传闻。
说徐家虽非名门望族,但中在家底殷实,又手握运河水路。早年间,甚至不少高门大户都打算让自家姑娘和徐家结上一桩亲。
只可惜徐家小少爷自己“争气”得很,一年年的将家里的金银都给他拿去接济了那些所谓“落魄”的朋友。
特别前几年,说是遇见了一位世外高人,便悄悄拿着家中好些金银珠宝,跟人出去“历练”了一年有余,回来时给人在城门外的难民堆里发现了。
徐大老爷带人来时,一年不见的小少爷蓬头垢面,灰头土脸地正在和一群乞丐围成一圈烤鸡吃。那一张惊为天人的脸上糊了一层又一层的灰。
给人认出的瞬间一通好打。
所以,对于那徐家小少爷,要解决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探好虚实,待之后养好伤,再杀上崖寨将人直接打晕带走。
最为干脆利落。
3、
周家寨秋夜。
虫鸣残喘,风干物燥,只有来回巡逻的火把影影绰绰。
忽得,一个人影如落叶似的飘然而下。寻至一方屋前。
角楼上的屋里还亮着灯,秦宵朝屋内看去,屋里点了檀香,家具摆设便是个标准读书人的屋子。他在窗边藏着,不一会大门开启,施施然走进一人,但隔着屏风,只能看见对方素白色的衣摆。
来人本还想看清些,却听见不远处传来杯盏落地的声音。
他默了默,飞身踏着房檐寻了过去,半跪在房檐边,他听见了周家寨寨主的声音。当时火烧城寨的时候,秦宵和对方打过照面,记得对方一手长枪使得倒是精妙。
只不过他没来得及感叹,却见着了另一个人——周朔风。
说来周家寨少当家模样端正,和顾长宁年岁相仿,却与顾长宁无害又清秀的模样不同,眉目间多了几分少年英气。
这惹人喜欢的模样。
秦宵在心里想着,忽听那人一声轻笑。“爹,您多虑了,无论是谁,进了寨子里就是个奴才,我能多上心,您要是实在看不惯,派人杀了不就得了,和我这置什么气。”
兵器库大火漫天的时候,秦宵才匆匆打开了顾长宁的房门。
他模样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伸手把人往怀里一带。“你和我一起下山,我今晚带你走。”
顾长宁嗅到对方身上火石硝烟的气味,皱了皱眉。“你,你刚出去做什么了?”
秦宵还未回答。
顾长宁却听一阵脚步声逼近,像意识到了什么,立马将秦宵拉回了屋子。
几乎是飞快地吹了灯,他将秦宵按在被子里。“一会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动。”他双目灼灼看着秦宵,沉默了一会说。“哎……算我求你了成么?”
-
顾长宁和周家少当家相遇那年,江南梨花开得正盛。
纷纷扬扬一片,擦过人肩头像是落雪一般。
当年的周家少当家还叫方溯明,是个化名。手上一把九节鞭耍的似模似样,闯江湖日子过得潇洒。
他们在人贩子那儿遇到时,顾长宁还穿着个乞丐服。灰头土脸的小乞丐对上一身玄色劲装来救人的方溯明,被人一脖子按在了墙上,差点没背过气去。当初的顾长宁还没现在这么高,脚给人拎着悬在地上,脸都憋红了。
“你是什么人!”
“松,松手……救……救人的!”“小乞丐”死命拍着不速之客的手,方溯明回神,才见那些被掳来的少女绳子已经被解了大半。
约莫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的情谊,偏偏方溯明瞧见那些绑匪都四仰八叉晕在地上,回头瞧顾长宁的眼神就更怪了。“你干的?”
那时候顾长宁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都是泥巴,脖子给人掐的满是红印,满不在乎笑了笑。“那可不,我可厉害了。”
作为一个混迹江湖的少年人,顾长宁算是有些本事。——他会点医术,只不过连他自己也不知师承何人。可偏偏他迷晕了绑匪,和大刀阔斧杀进来的方溯明撞了个正面。
倒也算是缘分。
于是这缘分源远流长,把两个本该不相干的人成对儿得绑到了一块。
顾长宁江湖经验多,带着方溯明四处闯荡,他们一起睡过破庙,闯过府衙,最惨的时候,方溯明出门的那匹马给顾长宁当了,那一星半点儿的银子全给他接济了一堆落难的老夫妻。
他俩大半夜地睡在街头,啃着馒头四目相对。夜风吹着,月光晒着,方溯明低头骂道。“顾长宁你真是我的灾星!”
顾长宁咕咕咕地低着头笑。“阿溯,是你说要当大侠的。”
方溯明死命盯着他,怒气腾腾好半日,忽然低头噗嗤一笑,露出两个梨涡来。“真是败给你了顾长宁!”
那时候的他们一心做着那成为大侠的梦,想着除恶扬善,想着救济四方。
想着一路向北,去到那昆仑雪山,拜访那传说中玄冥道人的绝妙剑法;再一路南下,去苗疆塔寨,见识那所谓的苗寨蛊毒,机关奇巧。
那时他们的梦,可真是又美又长。
-
“顾长宁——!”
周家少当家一脚踹开顾长宁房门的时候,顾长宁才刚把秦宵塞被子里。
外头卷进了大火后的硝烟味,稀碎的黑色灰烬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周朔风是来闹事的,火气不是一般的大。“兵器库的火是不是你干的?!前日那人逃走我便觉得古怪,没想到你竟然把位置都说了?”
身后护卫们都吓得一哆嗦。听到这消息顾长宁也是一惊。他是真没想到秦宵竟然这么狠,看个徐家少爷自己摸索着路,还把人兵器库给烧了。
天可怜见——
顾长宁是个平日里会演戏的,笑起来和个无害的小白狗似的。
但今天这招可不好用。一把被按在床上的时候,他差点没喘过气。他脖子被周朔风掐着直翻白眼。
“冷……冷静——!”
他这话是对秦宵说的,被子里秦宵的手都快把剑拔出来了,他死命把人给按了回去。
大半夜兵器库给人烧了,连弩阵和图纸在大火里没救回来,周家寨这两日鸡飞狗跳搞得人心惶惶,周朔风知道顾长宁的脾气,思来想去也只能是顾长宁的锅了。
“还不和我说实话!”
“说,说……要,要死了……”片刻,空气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呼吸回归身体,顾长宁喘着气缓了半日才抬眼看他。
少年人几乎下意识露出了笑。“我不可能把寨子兵器库的位置告诉任何人。”他看着周朔风。“阿溯,我放人只不过不想寨子里死人。自打和你上山那天我就说过,我不会给你惹麻烦,况且我若想毁了这寨子了的任何东西,自己动手就可以,毕竟这种事我可比他们熟多了……”
“果然你还是巴不得它毁了——”那语气中带着满满的愤恨,顾长宁却摇摇头。“是,我是挺想的,毁了它你不就能和我走了。可阿溯,这不是你的家吗?我怎么会做让你不痛快的事?”
他弯着眼瞧着周朔风,那模样和几年前他们在一块夜里闲聊时一般。那一瞬整间屋子像是人被生生掐掉了脉搏,只剩下暗夜里风吹过窗柩发出嘎嘎的声响。
许久,屋子里传来周朔风的叹气。“罢了……顾长宁,既然来了你就老实些,否则我爹起手我也保不住你。”
“你还是想想怎么解决被你掳上山的徐家少爷吧。”
“……我会解决的。”说罢,周家寨少当家看了他一眼,扭头打开大门,临走前,他回头留了一句话。“顾长宁,你答应我的事,可别食言。”
4、
入秋的夜里,一点月色从窗外照进来。
大火灭了,风里吹进焦黑的,柳絮一样的灰烬残骸。
顾长宁蹲在地上收拾刚刚乱局中被打碎的杯盏。
屋子没点灯,他昏暗间扎了手,血液滴滴答答往地上掉。
“别捡了……”
秦宵站在他身前,顾长宁像没听到似的,要去拿另外一片瓷片。
秦宵蹲下身,将他攥紧的手指掰开,染了血的茶盏碎片被一片一片往外拿。“不是怕疼么,顾长宁,抓这么紧做什么?”
顾长宁手还在发抖,血渍呼啦得看着怪渗人。
他没说话,一低头一滴温热的水珠砸在秦宵手上。
“有这么疼吗?”
“……嗯。”顾长宁声音闷闷的。
秦宵低头没有再说话,他俯身将对方抱起来放在床边。屋子里狼藉又一片宁静,他半跪在床边,给顾长宁处理伤口。
“跟个孩子似的……”秦宵低头轻轻吹了吹顾长宁掌心,小心一层层纱布被细细缠绕在手上。
他不经意似地道。“顾长宁,我带你走吧。”
“你不是来带走徐家少爷的吗?”顾长宁眼泪还往下掉,一滴滴砸在秦宵手背上。
“可我想带你走。”
“为什么?”
“我师傅说我六亲缘薄。”
“……什么?”
“我这一辈子,没感受过太多温情,父母,家人于我是一片空白。这人生匆匆二十多年,至始至终陪着我的只有一把剑罢了。”
秦宵没有抬头,继续包扎着顾长宁的手,动作仔细又认真。“说来,我当初下山也不过是我师傅的要求,下山做什么呢?剑客,我做不成魔头自然要做个侠客,救人济世,锄强扶弱,但于我而言,毫无意义。毕竟我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更遑论他人。”
他抬起头,顾长宁正低头瞧着他。
秦宵抬手替他擦了眼泪。
“过去,师傅常骂我活的不像个人,和块冷冰冰的铁疙瘩似的。他总让我去想,想此刻为何执剑,问我心中所求……但我这辈子从未想要求过任何东西,毕竟三千世界,声色犬马,匆匆百年一晃而过,又有什么可求?”
他顿了顿。“可我如今好像找着了……”秦宵忽然扬起嘴角,他此生极少的露出这样的笑容,他望着顾长宁道。“不知怎么的,我想看你笑。”
少年瞳孔微颤,身子被人小心圈进怀里,他听到对方可算温柔的声音。“跟我走吧,你要去哪儿我陪你。我都带着你。”
许久,少年的手攀上青年的背脊,他轻声问。“可我有什么好的,你偏要选我呢?”
年轻的剑客认真道。“心之所向。”
-
身体倒地时。
空气中弥漫着让秦宵最熟悉的香气。
过去他总能隐约在顾长宁身上闻到,只是这一次浓烈了许多。
顾长宁俯下身,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包,朝他笑。“秦哥,你知道,我平日如何在这周家寨自由来去却不被察觉吗?”
倒在地上的侠客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人俯身为他理着头发。“你放心,我会将你安置在前几日那侠士逃走的凉亭处,那很安全,等你恢复了,顺着山路一直往下便能出去了。想来你是个连兵器库都能自己摸索出来的人,必是不会迷路了。”
顾长宁低头细细看他,神情里带着几分难懂的神色。
“秦哥,你是个好人。特别好,若能和你一起下山,倒是不坏。可惜,我欠了一份情,也给了人一样东西,所以怕是不能和你一起走了。”
说罢,他看了会窗外,又从腰间一对玉佩,将玉佩系在了秦宵的腰上。“只是,那徐家的小少爷,你可想办法带走。虽说按他的脾气,估计会死活从,你就听我的,将他敲晕扛走便是。”
“去将他抢来吧。”
5、
秦宵获得人生第一把剑的那年,刚满十九岁。
师傅从老友那儿坑来了玄铁铸的长剑,说是一对,只可惜另一把被那“抠门”的友人扣下了。
秦宵拿到剑时,恍惚间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
迷蒙中,他眼前浮现出森罗万象,好似在云山雾绕间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兽鸣,将他压制得整个脊柱都在颤动。
等他抬起头,师傅正拈须看着他,他道。“剑中有灵,他在问你剑意。”
-
昏迷侠客醒来时,天将明未明,雾色弥漫着半山腰的景色。
入秋少有的大雨,将视线都变得迷蒙,山腰凉亭的边缘滴滴答答落着雨水。远远望去,周家寨像一道关隘横亘山崖之上,遥不可及。
他身上披了件衣服,上面还带着顾长宁身上独有的气息。——他果然被对方送出来了。
雾霭沉沉里,雨水已经将路上所有脚印鹅痕迹冲散,一点痕迹都不剩。
秦宵靠在亭子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周家寨,屋檐的雨水落在他剑柄上。
直到半边衣服都被打湿,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秦宵不是个爱强求的人。此生若不是遇上顾长宁怕是半点爱憎也无。
只可惜,这无情人头一遭便出师不利。
一颗百年难得的木头疙瘩正伤情得很,也指望不得他再去做行侠仗义的事儿。
于是下了山,秦宵在原先的客栈里住了半月有余,中间虽听闻徐家又加大了酬金,派几位高手上山都无功而返,也没有再去理会。
他听了顾长宁的话找了,医馆养伤,成日闲的像个王八精。
好在胸口的伤不深,加之顾长宁也照顾得当,半月过去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入秋时节,万物凋零,最适分别。
伤心的剑客亦不打算在此地多做停留,即将痊愈那日,他便收拾东西离城。
临走当天,秦宵将自己全部家当都丢给了掌柜,除了几件衣服和一把剑,走得孤家寡人。
他一路东行。正巧是重阳日,路上人潮熙攘,登高出游放纸鸢的人不计其数。
他带着斗笠,逆着人潮一路往前。路过大门紧闭的徐府时,空中升起一对纸鸢,他抬头瞧,那是一对雏鹿,正似模似样地游于林间。
脚步忽然一顿。
几乎下意识地,秦宵看向自己腰间。——那有一对玉佩,那是顾长宁下山前给他系上的。
玉质色泽是难得的上品,上面也精雕细刻了两只活灵活现的雏鹿,四周云纹环绕水光浮面。
他心中微动,若有所感地将玉佩翻了过来,小心沿着玉石的纹理将它们拼在一处。
上面铭文阴刻了一个字——是个“元”字。
-
后来有人听闻。江南徐家独子徐元清,在被周家寨意外掳上山三月后。
有一位不知名的剑客,于重阳当日,劈开了周家寨的天罗地网。孤身一人,犹如战神披甲般,在一片血光中,生生将那徐家小少爷救了出去。
江湖传闻或真或假,只是那日,徐家大少爷瞧见秦大侠时,他正立于崖寨之上。
风扬起小少爷一身锦衣华服,他眉目含笑,望着来人,倒像是在迎接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崖寨深秋狂风猎猎,血腥味顺着风沙席卷整个山崖上空。
都说徐家少爷徐元清是个爱惹事的,常年混迹江湖,不过怕招惹事端,就如同当年的方溯明一般,也给自己起了个化名。而那名字便是顾长宁。
年轻的剑客化作一道剑光剖开了这只盘踞山野的野兽腹腔,靠近顾长宁的瞬间,一把箭射中了他脚前的地面。
顾长宁回头,瞧见手执九节鞭的周朔风正双目通红地看着他。“顾长宁你敢走——!”
一身纯白的少年人回头看他,轻声问。“我不该走吗?”
四周是刺耳的兵戈之声,顾长宁眉目间没有太多情绪,他像是第一次将他被掏空的壳子露出来给人看。
他这话像是在问周朔风,又像是在问自己,宛如隔着时光,将一切都吹到了眼前。
-
顾长宁和周朔风闯荡江湖的那些年,走过无数的地方。
像场隔年的梦,美美地被记忆刷上一层层蜜,甜的醉人。
行侠仗义,济世救人。可只唯独一次,周家少当家险些丧了命。
一桩冤假错案。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触怒了府衙。
逃跑时顾长宁受了伤,眼见追兵越来越紧,周朔风急的满头是汗,慌乱间,他拿了马厩的干草将顾长宁藏了起来,几近昏迷的人拉着他不肯他走。
那年头的周朔风还只是方溯明,满脸是血地朝他笑道。“你乖,先在这等着,我一会就来找你。”
顾长宁知道他想做什么,还要闹,下一秒,嘴却被人堵住了。那时候周少当家的两手脏兮兮的,用的也是自己的嘴。只是微微一碰,他说。“你再闹,我就不要你了。”
整整两日他没了周朔风的消息。
等顾长宁牢营将人救出来时,几乎都认不出那半身血淋淋的是谁,周朔风胸口被上了烙刑,那烙印这辈子都消不掉。顾长宁边救人边掉眼泪。
周朔风醒了,却对他道。“顾长宁,这回可欠我欠多了,这辈子都要跟着我了。”
顾长宁只哭着,任眼泪咋在自己攥紧的拳头上。
——那是他们曾经做过的约定,无论今后彼此生在何处,哪怕是刀山火海,总要不离不弃。
只是,当年记忆中和他约定的人终究是变了模样。
“阿溯,可能我这次,真的要失约了。”
少年的目光越过层层台阶,像是隔着时间看着那个曾经与他比肩而笑的人。
顾长宁可以陪着周朔风回崖寨,可以为了他去任何他不愿意去的地方,但终就有一日他会被这崖寨的高墙杀死。那个曾经陪伴这方溯明仗剑策马的少年人,终究不属于这个地方。
只是顾长宁走不得,徐元清却可以。
周家寨寨主留不得他,放出徐家大少爷被周家寨劫持的消息,要的就是徐家将人从山寨中带走。
被秦宵拦腰抱起的瞬间,顾长宁身后响起一阵九节鞭划过的风声。
年轻的剑客稳稳挑起脚边的一把弯刀踢了过去,身后瞬间传来利器刺破血肉的声音。
顾长宁心中一惊,正要回头却被秦宵按住了肩膀。
“他不会死,想走就别回头。”
顾长宁咬住牙,像扯破血肉一样,他将头埋进秦宵胸口。
耳边风声阵阵,只是这一次,终究没有再回头。
-
周家寨后山有一座小庙,庙中简陋,大雨后淅淅沥沥的雨水渗着地面。
秦宵将顾长宁带进庙里的时候,一滴雨水正划过破败神仙的眼眶,像是神明垂泪。
地上的干草是潮湿的,似乎是哪日乞丐经过铺设的。
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尘埃,又被雨水划开。徐家少爷白色的衣裳被按在上面的时候,蹭了一点点粘稠又薄的泥灰,粘腻得,好似沾上就好似去不掉。
秦宵双手按住顾长宁,少年已经办法动弹。
他像只白羽的鹤,被一只野兽扑在地上,羽翼扑展,却被一片片扯开,野兽宽而厚重的躯体倾轧而上,几乎要将他拆的支离破碎。
“秦……哥,秦宵!”
顾长宁挣扎地想要逃,秦宵手上的力道却更甚,他在周家寨就觉得秦宵不对劲,而现在他下意识觉得秦宵可能会在这里杀了他。
忽然,秦宵将顾长宁脖颈上挂着的香包扯掉,丢在一旁,对着他的脖颈用力咬了上去。
疼——
顾长宁长着嘴,感觉呼吸都被人切断。他下意识伸手贴上秦宵的脖颈,几乎一秒他的手腕被人紧紧扣住!只那一刻,他停止了反抗——因为有些温热的水珠正顺着他脖颈往里流。
年轻的剑客有着英挺的眉眼,足够让无数姑娘一件难忘,顾长宁见了许久,早知道秦宵的脸出奇的好看。
可他没见过秦宵哭过,一次也没有。
“我险些走了……顾长宁——”年轻的侠客恨恨地看着他,呼吸慢又压抑。“顾长宁……我就差一点……”
我差一点错过你留给我的消息,差一点就将你一辈子留在这杀机四伏的寨子里,差一点这辈子真再也碰不到你。
一身无所求的人,险些错过了自己唯一的命脉,这个人六亲无缘的剑客此生无所求,唯一一次求不得,却险些要悔恨终身。
他像是一夜间生出了七情六欲,又浓烈地被一场大火烧出成片的悔恨来。
那些悔恨和疼此刻顺着眼泪流进顾长宁的身体里。
“你……”
顾长宁慢慢转动眼睛看着破庙的屋顶,看着残旧的神像,又落在秦宵身上。
他只是不敢走,也不能走,那道牢笼太高,他跨不过,所以,便将所有的赌注都落在了秦宵身上。他想着对方发现,又想若是发现不了,也好。
“可你还是来了……”
他抬起秦宵的脸和他对视,未来得及擦干的眼泪落在他脸上,少年人笑了起来。
那笑不似纯真无害,倒像是扯出了几分算计,和蛊惑。“是你将我抢来了。”
他贴近秦宵耳畔。“秦哥,所以现在,你得闭眼。”
那一夜是未断绵绵的细雨。
直到第二日天空放晴,朝阳透过屋顶的破口落在神像的脸上,祂无悲无喜地看着自己破败的庙宇。地上年轻的剑慢慢睁开眼睛,而他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佛说人间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最苦,便是求不得。
一个人终究不能太伤心。
直到年轻的剑客再有力气拾起剑,脸上的悲戚已经被吞咽干净。
他看了眼残破的神像,正要离开,却忽然瞥见远处周家寨的一阵火光。
-
都说那徐家小少爷是个奇人。
自小是在金银堆里出生的,锦衣华服,小时候拿着珍珠当弹珠子完,砸碎了他爹的古董花瓶也不怕,当天就上房揭瓦,不小心扭了脚嗷嗷哭。谁都拿他没法子。
那是个粉雕玉砌的小祖宗,自小都吃不得半点苦,早起了闹脾气,干活了嫌手酸。
谁都没想到,某日见着一个点着屋檐儿飞过的侠客就心驰神往了。
可到最后,他还真成了个大侠。
-
都说那徐家小少爷是个奇人。
自小是在金银堆里出生的,锦衣华服,小时候拿着珍珠当弹珠子完,砸碎了他爹的古董花瓶也不怕,当天就上房揭瓦,不小心扭了脚嗷嗷哭。谁都拿他没法子。
那是个粉雕玉砌的小祖宗,自小都吃不得半点苦,早起了闹脾气,干活了嫌手酸。
谁都没想到,某日见着一个点着屋檐儿飞过的侠客就心驰神往了。
可到最后,他还真成了个大侠。
-
高耸山间的周家寨门户被人从里面破开,少年一身白衣染着血一步步朝他走来时,脸上还带着笑。
他赤脚踩在染血的地上,像是地狱来的罗刹鬼怪。周朔风脱力似的跪在他身后的地上。
顾长宁手上拿了一把剑,秦宵一眼便认出,与自己手上的长剑相差无几。
秦宵这才记起他师傅说过,他手上这把剑本身就是一对,不过他师傅老人家从老友那骗了一把,而另一把,被交给了那位友人的关门弟子。
徐家少爷当年失踪了一年半,在乞丐堆里被徐家老爷拎着耳朵抓回府的时候,腰间就别着这一把剑。
徐元清会医术,却从没说自己不会用剑。
否则,九州官府大牢戒备森严,如何任由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年,随意就带走大牢中的囚犯。
周家寨杀机四伏,手无缚鸡之力的外来人又如何一次次在暗杀里活下来,至始至终。周朔风都不是顾长宁的保护伞,徐元清自己才是。
那人像是一片羽翼一样落了下来。
秦宵接住顾长宁的时候,听到他疲倦的声音。他说“秦哥,我去讨了样东西,别生气。”
身后传来箭矢的声响,秦宵拔剑将它们悉数挡下。
顾长宁没回头,只是轻声道。“我把那东西留在那,便没法和你走,所以我只能来取。”
秦宵声音沙哑。“你回来……拿剑了?”
少年摇了摇头,他瞧着他笑着,一双眼含着光,像是将自己的镣铐生生砸开,留下了一个血肉模糊却鲜活的躯壳。摸索着,颤颤悠悠地交给了眼前的人。
“那比剑可重要多了。”少年人贴上了年轻剑客的耳畔,轻声道。“我把我的心拿回来了。
现在给你,你要吗?”
-
许多年后,秦宵牵着马陪着顾长宁走过千山万水时,忽然记起他师傅曾说过的。
——机缘将至。
人一生漫漫,生死百年,不过白云苍狗。到头来能留住的不过一丝真心罢了。
满山烟雨里,徐家少爷举起一只玉笛,轻轻接住林间枝头落下的水珠。
他笛子吹得奇差,夜里能将身边年轻的剑客吓醒。
可小少爷爱吹地不行。
眼见那人又要将笛子贴嘴上,秦宵低头笑了起来。“饶了我吧,顾长宁。”
“那不成,我得练着,练好了,你要听一辈子的。”
-
——这一生,你为何执剑。
——仗剑天涯,救济四方。
——你呢?
——与他天涯策马,执一剑,护一人,此生足矣。
-END-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作者:乐亦
原作:《咒术回战》,无cp,梦主向
虎杖悠仁梦女向
(零)
人们总是觉得灵魂的重量是21克。其实不然,有的人灵魂重量为10.5克。
你觉得荒谬?为何不把这件事放开来想想呢?
(一)
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代。至少对我而言是这么觉得的。我们从出生起便是一个成年人,懂得这个世间上所有成年人都该懂的道理,也懂得何为悲欢离别,更是能够深刻地明白,什么是时间的洪流。时光的刻痕并不会雕刻在我们的身上,它会以存储的形式,塞满我们的记忆,在我们死去时,记忆也将不复存在。
而距离我死去,还有十周。
今年的梅雨季来得有些迟,季风带来的太平洋暖流终于在六月下旬抵达了东京,浓稠而又黏湿的雨雾在空气弥漫着,像一丝蛛丝缠绕着心绪,无法解脱。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裤脚,总是使人无法释怀,难免会有烦躁的情绪,街道上等人的行人们都显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我望着连绵不绝的阴雨,天空被乌云层峦叠嶂般掩盖住,阳光无法渗透过来。恰逢夏季,理应来说应该是一片盎然绿色,但雨季不甘于被打败,它朦胧成了灰色。
虎杖悠仁同我一起站在屋檐下躲雨,我们两个都没有带伞,就这么沉默地等待雨停。
“不知道雨季要持续多久?”虎杖悠仁问,“这种天气真的是让人苦恼啊。”
“将会持续一个月。”
“今天出门没有看天气预报真的是失策,这样的话,汇报任务会延迟的吧?”他也跟着我望天。我本应该是先回高专汇报任务的,可还没有走出去,就被外面下的雨给拦住了。
“没关系的,我已经通知附近的机器人了,如果有公用伞,一定会先给我们的……啊来了。”我看向不远处在雨中运行的智能机器人,它头部亮起的两个LED灯在雨中被雾化,发出柔和的光,“好像只有一把。”
我接过雨伞,和虎杖悠仁面面相觑,半响,他笑,“你打吧,我跑去车站就好了。”而后率先跑进雨里,回头朝我喊着,“没事啦,到时候被骂的话,我会替你顶罪的。”
最后我还是拉着他跟我一起打伞,我打不打伞都无所谓,因为我不会生病,但虎杖悠仁不同,他是人类,人类是有生老病死的,而我们机器人,唯一的归途便是被回收。
虎杖悠仁接过我撑着的伞,他个子比我高,打起来比我方便很多,我让他把伞让他那边移,“你肩膀已经打湿了。”我推着他的手往他那边打去。
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被淋在雨里的右肩,“喔——我还真没有注意到,反正都打湿了,再移过去遮雨也无济于事。”他还是将伞往我这边靠着。
我和虎杖下了电车便连忙跑回去交任务,他跑得比我快,就算我身为仿生人,在这方面实在是不如人类的虎杖悠仁,见我还跑到后面,他又折回来拉着我跑,“好像赶不及了啊。”他说。
“我已经联系五条老师的仿生人监督了,大概……来得及……”我话还没有说完,虎杖悠仁一声“抱歉”后,一手便穿过我的膝盖窝抱了起来,飞快地冲向高专。
“仿生人监督没有会飞的类型吗?”他游刃有余的和我聊天。
“听说还在开发中。我没有这方面的权限。”
“啊是吗?不过我觉得你这样的就很好了。”
“我是最早一批的仿生人监督,功能性是最差的一代,悠仁到时候会分到最新一代的仿生人监督。”
“我应该会非常不习惯的,”他望了望天,雨已经停了,可空气还泛着潮湿,天还是阴暗的,麻雀从上面飞过,“因为共事很久了,突然换的话,会有些不适应吧。”
我望向远方,那里有一丝阳光拨开厚重的云层洒了下来,“不会。”我将视线收回来,而后看向他,“仿生人监督能够适应使用者就好。”
每位评级了的咒术师都会配备一位仿生人,这是高专斥巨资研发的AI项目,早在十几年前便研发了出来,咒术师是高危职业,辅助监督也是高危职业。为了不让两个高危职业的稀有人员搭在一起造成被双杀的局面,仿生人监督就此诞生。
而我是在一年前被分配给了虎杖悠仁。
初来乍到的虎杖悠仁并不知晓市面上还有仿生人的存在,作为最早一批的仿生人监督,大多数仿生人都已经退休了,只有我还留在高专……扫地。
那天,我照例打扫着前院,碰巧遇见五条老师带着虎杖悠仁去校长那里报到,他见到我还非常惊讶,说为什么打扫卫生的只有一个女孩子,这么大的地方,她做起来很累吧?五条老师回答他,“这是仿生人喔,悠仁。打扫庭院只是让她有事干,如果她不做事,就会被回收,你一定不会想知道仿生人被回收后是要被拆解的。”五条老师神秘兮兮地告诉他。
“可是五条老师,你已经告诉我了。”
我握着扫把,站在原地目送给他们离开。虎杖悠仁还歪着脑袋看我,故此我也望向他,朝他点了点头,便继续打扫着卫生。
我本以为我会在高专扫地扫到我的寿命终止,可没想到一个月后,我被五条老师安排给了虎杖悠仁当仿生人监督。
“五条老师,我功能比不起其他的。”
“我知道喔。”
“五条老师,我工作效率很慢的。”
“我知道喔。”
“五条老师……”
“就缺你一个啦,高专不缺扫地的,随便让谁来扫都一样啦。”说着,他又往自己的咖啡里丢了一块方糖。
就这样,一年级生虎杖悠仁被配对了一位最老的仿生人监督。钉崎野蔷薇非常好奇我这一代仿生人和最新一代仿生人有什么区别,她瞅着我转了几圈,也没有看出个什么不同来。
“最新一代的脸会更好看些。”我答。
“噗哈哈?就只有这一点吗?”
我摇头,“它们的端口不同,大脑网络比我们更广,速度更快。”
虎杖悠仁第一次见到仿生人,他有时候会非常好奇,会询问我一些有关仿生人的东西,他觉得我就像一个非常普通的人类,他是没有看出我哪里像机器人的。
这是对仿生人最高的赞美。
“你有心跳吗?”野蔷薇问我,“我的监督说最早一批的是安装了机械心脏的。”她非常好奇的凑近我,突然,她伸手摸向我的胸口,站在一旁的虎杖悠仁有些被吓到的往后跳了一步,“嚯、还真有心跳啊。”
“……”
“因为有了机械心脏会对机械体造成负担,所以最新一代去除掉了这个,改换成了智能芯片。”我向他们解释着。
“但我还是喜欢你这种类型的,不知道五条老师愿不愿意把你换给我。”
我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来回切换,“抱歉钉崎同学,我已经写入程序了。”
“什么程序?”
“履行咒术师的仿生人监督协议程序,已经不能更改了。”
他们显然都被我骗了,根本就没有这玩意。只是看着虎杖悠仁的脸,无法说出“只要咒术师允许,便可以更换”这句话罢了。
(二)
瓢泼大雨。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在奔跑着,机器人躲在屋檐下转着脑袋在雨中搜索着,它在探测这场大雨要持续多久。我非常明智的带上了两把雨伞,但还是同虎杖悠仁一起被淋了个满当当。
高专分配给我的车被机器人给撞了,目前正送回了厂家修理,故此这段时间我和虎杖悠仁不得不挤交通工具执行任务。
即便是有了新型的交通工具,东京的人口密度依旧大到交通拥挤,虎杖悠仁拉着我挤进悬浮飞艇中,半响,松了口气,我挤了挤刘海上的湿发,一小缕流水顺着发梢淌下来。
他带着我往角落靠,将我圈在他的臂弯里,“实在是太多人了,不愧是东京大都市。”他被挤地上半身往我面前靠近。我们两个衣服上滴下来的水汇在一起,慢慢地向后方流去,但它被一只陌生的鞋给拦住了去路。
“汽车应该很快就可以修好了。”我点开手臂上嵌入的光脑装置,开始发送任务,每年一到梅雨季,我的网络系统就会出现延迟,这就导致了我需要提前接收以及发送任务。而上次多亏了虎杖悠仁跑得快,我两才会及时的上交任务报告,从而逃过被罚站一劫的命运。
正当我操作着空中投影的电子光屏时,虎杖悠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带着热气的气音被体温系统捕捉到,“克隆人?除了仿生人已经有了克隆人技术吗?”
“也还在测试阶段吧。”
“那我要是克隆一个自己,岂不就是两个虎杖悠仁?!”
“目前据我所知,克隆技术还没有成熟到完全没有缺点的地步。”
片刻,我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转头去看他,他还是没有直起身子,我便一下撞进了棕色的瞳孔里,与外面的雨雾世界不同,这里充满着清澈。
我抬手一把禁锢住他想要移开的脸,严肃地看着他,“你感冒了吗?”
“没啊。”
我不信他,开始透过手掌测量他的体温,虎杖悠仁拉下我的手,程序启动到一半被迫停止下来,“没有感冒啦,不是什么大问题,别太担心。我的身体我自己明白的——快看快看!是东京铁塔!”
东京铁塔……有什么好看的?
我还是顺从了他的话,转过脸去看窗外的东京铁塔。
——
我坐在高专的教室里,望着窗外的雨,已经下了有一个星期了。
泥土地被雨水浸泡得散发出一股泥腥味,地上满是被打落下来的绿叶,它们被水给推到了角落,堆挤着下水道口。
距离我死去,还有九周。
人的寿命真短啊,仿生人也是。我俯卧在课桌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已经在变小了,淅淅沥沥,从房檐上聚集下来的水滴打在窗台上,打在绿叶上,打进泥土里。鸟的叫声也逐渐响亮了起来,我闭上眼睛,能感受到那破开云雾的和煦柔光,它透过玻璃窗,折射出一道绚丽而又梦幻的光芒。
那即将存储满芯片的记忆,正在自动整理着这几年来的点点滴滴,将它们拼凑成影片交卷,而后盘卷好,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
钉崎野蔷薇问我,我会不会像人类那样心跳加速?理论上来说是不会的,机器人本就没有血**||液,何来加速一说?不过倒是可以自动调节机械心跳速率。
那你会有人类感情吗?
感情?我从未听说过有机器人会自动产生感情的,我们所有的程序都是设定好的,理解人类,服从人类。作为最高科技的智能AI,我们可以做到和人类如出一辙,但我们无法自主产生感情。
“ERROR,无法捕捉关键词。”我借着机械语气,企图让钉崎野蔷薇转移话题。
但她似乎还不泄气,试图教会我什么叫做“感情”。
这件事最终在五条老师找来时才告一段落。
“还好吗?”虎杖悠仁探个脑袋在我面前,“仿生人大脑cpu运转过快,而且理解感情什么的,会很困难吧?会不会出现宕机的情况啊?”语罢,他伸手想摸我的额头。“还好,不是很烫。”
“悠仁,我不是人类,不会出现发烫的情况。”
“但是电脑运转时间过长就会变烫。”
“它们散热功能不好。”
“你有散热功能吗?”
“有的。”我伸出手。他一知半解的也伸出手覆盖在我手上,“散热器在手上?”我握着他的手,仿生人是采用生物科技制造出的皮肤,同样的具有人类皮肤的质感,但在这皮肤下面,便是一根根连通大脑芯片的机械管,“在皮肤下,我们身体具有热度便是在散热,最新一代的仿生人体温会比较冷,它们的散热功能得到了很大的改进。”我耐心地向他解释着。
“是吗?感觉很神奇啊。”他抓起我的手,比划着,“你的手好小啊,科技公司真厉害。”而后,他弯曲手指,从指缝中穿||过,他扣住了我的手,随后露出一个笑容:“我觉得这种体温就刚好啊,像人类的感觉。你们也是活着的。”
我也将手回扣过去,以此来感受面前这位人类的温度,“悠仁体温貌似过高,是生病了吗?”
他快速抽回手:“因为天很热啊,马上要到夏天了。”
“对,梅雨季也要来了。”
“梅雨季怎么了?”
“我的网速会变慢。”
或许会接收不到任何东西。
——
我听说虎杖悠仁喜欢身体火||辣的女性,得知这个小道消息的人见着我就是一副惊讶样,他们都会以为虎杖悠仁的仿生人监督至少屁股会是大的。
我思忖,或许我可以在离开前,把这个消息告诉五条老师,让他为悠仁准备一位身材火||辣的仿生人监督,就是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脸。
“悠仁,你喜欢什么样的脸?”在他清理完咒灵,活动着筋骨朝我走来时,我冷不丁朝他询问着。
“诶?”他显然被我问住了,“啊……这个没有特定的吧,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脸就喜欢什么样的脸。”
“那你喜欢谁?”
“……什么?”
我皱眉,当事人都不明白自己的感情,仿生人又怎么理解得到?这可真是难办,我走后唯一的心愿都无法达成。我转身继续在光脑里输入数据,“可以了,现场勘察报告已经提交给上层了,我们回去吧……悠仁?”
他一个人在那里不知碎念着什么,看起来非常的苦恼。
(三)
赶在梅雨季结束之前,虎杖悠仁感冒了。
梅雨季出了不少任务,也淋了不少场的雨。我说他感冒了,他并不相信。许是体质因素,虎杖悠仁的感冒来得特别的慢。
天空开始泛晴,有蓝色显露出来,季风带着暖流被吹散了。凹陷的水泥地上还堆积着雨水,每当有汽车开过,就会陷入积水里,激得泥浆子向四周崩出。我连忙跳开那块埋了雷地,手里还提着去看望虎杖悠仁的慰问品。
我计算着这一个月的梅雨季他一共淋了几场雨,以及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感冒的症状的。
男生宿舍女性本应该不能踏足的,但五条老师说了是探病的话,悄悄咪咪的进去就好啦。
故此,我寻找着能够让我踩脚翻窗进去的地方。
虎杖悠仁的房间我还是第一次来,和野蔷薇的房间大有不同,整洁简约,唯一看起来有点不搭的就是墙上贴着的明星海报。卧室里空无一人。在洗澡?我放下手中的礼袋,往洗手间走去。恰这时,浴室的门被打开了,浓浓热气争先恐后的跑出来,在一旁白雾弥漫中,虎杖悠仁走了出来,浴室里滚滚而上的热气将他的脸蒸得绯红,他穿着短衣短裤,根本就不在意自己是个病号。
“哇啊——!”他被我突然出现在他房间给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听过你生病了。”
“五条老师告诉你的吗?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还打算让老师不要告诉你的。”
“你吃药了吗?”
“吃过了。”
“体温呢?”
“正常了。”
见我又要去摸他脸测体温,他挡开了我的手,“正常的!正常的!不用了!”
“不测的话就不清楚悠仁是否在好转。”
“没关系的,很快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见他如此倔强,我也就没有多过问。我想是时候该告诉他,九月份我就要离开了。
天空完全放晴了。
泥腥味变成了清新的草香,野蔷薇的衣服终于不再受潮湿的痛苦了,她说每次下雨衣服都不会干,那泛着潮湿气息的衣服,总是会让她的心情变得无比的暴躁。她觉得,仿生人应该有烘烤功能才对,亦或者是,让我躺在她的衣服堆里,用散热的余温帮她烤一烤衣服。
但天晴以后,我不用再去她的房间,帮她烘烤衣服,躺在她的床上,嗅女孩子身上独有的香味。
“我没有香味。”我对野蔷薇说。
“你有啊。”
“我没有。”我有机油味吧?
“明明就有啊!只是你自己闻不到吧?”
野蔷薇说我身上有香味,可我始终都闻不到是什么香味,仿生人不应该有香味,也不应该有任何留恋,我们懂得何为成长,何为离别,这是设定好的程序。不会因为在执行工作时生成其他的程序设定而理解到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
“你有喜欢的东西吗?”虎杖悠仁坐在床上问我。
我把被子盖在他身上,强迫着他要注意保暖,“我没有,悠仁喜欢什么?”
“我吗?我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我不挑食。”
“你不是喜欢海报上的明星吗?”我转头看向那名有着西方特征人种外貌的女明星。
“是、是这样的!但这是属于粉丝对明星的热爱!”
“她看起来个子很高,嗯……身材也很火||热。”我右手握拳击左手掌心,我恍然大悟!“悠仁你放心,我会为你挑选一位最佳的!”
他的脑电波和我对不上,目前正处在迷茫的状态。
“我也不挑食。”过了许久,我回答了他最开始的问题。
很快,他反应过来,“你不是不用吃东西吗?”
“我什么都不吃不就是不挑食吗?”
他被我这种逻辑给惊住了。
我还是没有告诉虎杖悠仁我的寿命只剩下四周了。在回去的路上,我收到了来自总部的消息,我需要回去进行全方位的检测,因着梅雨季的网络延迟让消息接收缓慢,现如今我才收到它。
我和五条老师说明了情况后,便急冲冲地掉头坐上了前往东京市区的车。
——
系统检测需要几天的时间,这几天里,我都处在关机状态。醒来后,检测的工作人员只是说我机能有些老化外,便让我离开了。四周后,我又得回到这里来。
我顺路在东京买了礼物,回到高专送了一份给五条老师,感谢他的收留之恩;送了一份给野蔷薇,感谢她送给我珍贵的女孩子友谊;送了一份给伏黑惠,感谢他会在虎杖悠仁出事时非常的担忧;还有一份送给悠仁。
咦?
是悠仁。
他好像很着急,他在急什么?他的感冒看起来好了,他短跑的速度又变快了。
我站在原地等他,等他路过我的时候,将礼物送给他,可没想到他的终点是我。
“呼——你去哪里了呀?一直都联系不到你。”他扶着我的肩顺气,我看着他的粉丝脑袋和裸||露在外的后颈,红色兜帽服帖的搭在后面,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让他的胸腔在上下||起||伏着。
而后他抬起头来看我,“你是出什么事了吗?五条老师就说你有件重要的事情,也不告诉我是什么事。”他担忧地看着我,仿佛我生了一场大病,丢失了一个重要的人,心灵受到了创伤。
虎杖悠仁一直都把我当成人来看,他会像对人那样尊敬我,我和他不是上下级关系,更像是一对搭档。是蝉鸣又冒出来喧嚣了吗?夏天又来了?哦原来不是啊,是我的听觉系统出现了bug,我听到了一阵阵聒噪却又舒心的噪音。
“没有,我回总部检测机能了。悠仁,下个月我要走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想把这份担忧记录起来。
“走?”他皱眉,“走去哪?”
“我的寿命到了,等到我记忆芯片储存满了以后,我就会离开这里。这是从东京买的礼物,这份是送给你的。”
他接过我送给他的礼物,“我从来不知道这回事。”
(四)
我去了五条老师那里做了交接准备,总部派了一位新的仿生人监督过来,我还没有见过它。走之前,我询问五条老师,是否能问到我身上的味道。
“老师才没有那个奇怪癖好啊。”然后我就被他赶出去了。
虎杖悠仁在外面等我,就算告诉他我只有四周可以活了,他依旧如往常那般跑过来和我搭话,甚至找我的次数比以往更多。
“工作交接完了吗?”
“对的。”
“那一起去走走吧?”
梅雨季一过,再过不了多久就立秋了。树叶还是一片盎然绿色,可风开始变得有些萧瑟,高专建在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我和虎杖散步也不能走得太远,便在学校周围走着。
从学校所站的高处往外看,是可以望见远方的城市,在城市的背景里,一座座风力发电机在慢悠悠地旋转着。一路上我和虎杖悠仁都无话可说,但这也是事实,我并不是个有着话唠设定的仿生人。他问什么,我答什么;他想要我做什么,我做什么。
一直都是个将少说话多做事贯彻到底的仿生人。
“我很好奇,在你的深度学习里,仿生人会知道什么是幸福吗?”虎杖悠仁问我。
我在脑内搜索着回答,开始机械性的回答他,“作为仿生人,幸福便是对人民有利。”
虎杖悠仁有些被笑到的歪了歪脑袋,“我问的可是幸福。你说的是作为仿生人的义务,义务不是幸福。”
“抱歉,我不知道。如果你告知我的话,我会记录下来。”
“嗯……幸福是爱与被爱吧?感觉好高深,这已经是哲学话题了。”他自己都被自己给问倒了。
“那你……和我讨论这个干吗?”
“啊——因为实在是没话讲了啊。”他像是被发现了小秘密般不好意思挠头笑着,“AI总部是不是会有很多黑科技啊?”
“那倒不会,就和普通的科技公司一样。”
“那克隆人技术是AI公司的吗?”
“是的,是总部的新型产业,还没有大量的投入开发。不过已经在测试阶段了。”
“这样啊,那你想要活着吗?”
“ERROR,发生错误,检测到系统出现bug。”
“……这是在回避问题吗?”
“机器人会相信神吗?”他又问,“不过你们应该都是唯物主义吧?可是这世上都有咒灵的存在了,神也会存在吗?”
“神?我们不信神,我们睁开眼即是运行程序:‘Hello,world’。”①
虎杖悠仁在那干笑着,我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悠仁,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你说。”
我抓了抓衣摆,“你听到了会生气的吧?”
“怎么会?我怎么会生气?”他不解。
“嗯……我可以亲你一下吗?”我捏衣摆的手更用力了,“脸就可以,我的前辈们都是这样告别的。”
我有些不安的用余光去瞟他,我实在是无法想象,我的前辈们是如何冷静的说出这种话的。就算是亲脸,也是一种过分亲密的行为。虎杖悠仁显然比我还无法冷静,他惊讶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你被病毒入侵了吗?”
我疑惑的歪头看他,“并没有,仿生人拥有极高的防火墙权限,一般病毒是无法入侵系统,我们是属于单体。”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连忙摇手摆头,随后稍微安静下来,有些害羞的撇过脸,“既然是前辈们流传下来的……习俗,那就来吧!”他视死如归般闭上眼睛。
我感到有些好笑,前辈流传下来的习俗是不假,但我更想体会的是:什么是幸福。正当我垫脚亲吻他脸颊时,看到他紧抿到全身紧绷的唇,我打破了前辈们流传下来的习俗,我吻向了他的唇,轻啄一下,走个过场。
虎杖悠仁又一次被吓到了。
“你生气了吗?”果然做这种过分亲密的事情是容易让人类生气的,好的记录下来了。
他结结巴巴道:“不……不……没有生气,就是、有点……意外。”
“如果我是人类,或许幸福是生两个孩子,因为一个孩子容易孤单。要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要为我的丈夫做一切,使他成为一个……②”我愣住了,使他成为一个什么?一个伟大的咒术师?
随后,我转口说着,“这是深度学习的结果,一篇来自苏联文学作品的语录。”
“你懂的真多……”
“我是仿生人,拥有人类大脑无法匹极的信息处理速度。”
“你想活下去吗?”虎杖悠仁又把话题扯回去了。
我知道我无法再次回避这个问题,我伸出手,散热系统正在运转着,这使得仿生人的肌肤犹如人类般散发着温热。他伸手回握住,我将他的手心枕着脸庞,“我们只拥有10年的寿命,大脑的存储记忆只够存储十年份的。如果将这具身体的记忆清除,那我将不会是我。人类与我们的最大区别便是:你们可以拥有无限量的记忆存储。而我会选择将最珍贵的记忆留下来,同样的,我也会删除记忆。”
“悠仁有听过仿生人的心跳吗?它非常的沉闷,像笨重的悬吊挂钟,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
我本想抱着他让他听听这并不好听的声音,但我还是松开了手,都要离开了,还是不要让他留下阴影。可下一秒,他却反过来抱住我,“可是钟的声音很让人有安全感啊,它代表着我存活着,我能听到这世间的声音,我还能再次看到初升的旭日,看到落阳。就是早上起来的时候,非常的不情愿啊。”说到后面,他表示自己每天早上起床都需要挣扎好久才会从温暖的被窝里起来,如果起不来,闹钟还会继续吵他。
每位仿生人都是自愿沉入海底的溺水者。但是我想——也有快要沉到海底时,想挣扎地游上去的另类者。
——
九月份的时候,我告别虎杖悠仁乃至高专的老师同学们,最后一位最早一批的仿生人的人间旅程将由我来结束。
临走前,我最后看了一眼我的搭档,人类在告别时,都会说什么?“再见,悠仁。”
“再见。”
我告诉悠仁,天气要开始转凉了,昼夜温差变大,晚上的时候要盖好被子。夜晚变长了,要早些休息,别再熬夜了。
那白天就变短了呢。他说。
因为冬天要来了啊。
(五)
机器人会有灵魂吗?
不会有的吧?灵魂只会困在血肉之躯里啊。
那机器人里有什么呢?
有那份想要破茧而出的感情吧。它们是自愿溺于深海的人。人?喔对,是人喔。即便是人,溺海时也会想要挣扎吧?别那么死板,它们可不会去怨恨任何人啊,至少不会产生诅咒不是吗?
人类和机器人还是有差别的。
当然有,人类可是有有限的寿命,机器人从某种角度上说,它们拥有无限的生命,没有时间和空间感,不会被困在着狭小的躯体内。它们可以前往太空,去往光年之外的浩瀚宇宙里。只要它们的机械性能还在运转着。
教授,寿命换转过来了。已成功移植,DNA准确,骨髓准确,细胞准确,记忆芯片正在抽取中。
你看,不论人还是机器人,都有另类的存在。第一批仿生人的bug真多,前面都处理了好几个这样的情况了,好在这是最后一个了。
*
是谁在说话?
我有些难受,想睁开眼睛,可无济于事。身体的疼痛像把四肢重组了一般,我把疼痛感调到最低了,怎么还这么痛?
周遭的声音逐渐离我远去,身体机能开始陷入沉睡。
大脑开始处理着杂碎的记忆,我在记忆碎片中看到了我自己。她正在和我说着话,面无表情的模样真像个机器人。我有些新奇的看着这段记忆,很熟悉而又不熟悉。
记忆中的我正在和我扣手,是悠仁询问我有关散热问题那里,对了,悠仁呢?我四处看着,随后我低下头来,这双大手不正是虎杖悠仁的吗?这不是我的记忆,这是虎杖悠仁的记忆。
“因为天很热吧,马上要到夏天了。”不小心牵到手了,她应该没有觉得冒犯吧?但是仿生人的肌肤真的可以做到像人类那般吗?看起来可真小。
我听着这犹如天外来音的意识话,它在我的大脑外回响着。
我跟着虎杖悠仁的记忆走了下去,他的记忆画面断断续续的,我看到了以他的视角第一次见到我的场景,他说:看起来很孤独,没有朋友吗?
原来他是这样看我的。
我又来到了教室,记忆中的我正俯卧在课桌上休息,窗外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虎杖悠仁脚步轻巧的走过去。他蹲在课桌前,似乎是想叫醒我,可最后他也跟着趴下来。透过他的眼睛,我看着自己的脸,非常想让悠仁快起来,我觉得很奇怪,没有人会想这样面对自己的。
“雨季真的很适合睡觉啊,我也困了,女孩子的睫毛都很长吗?喔不对,是制作她的人一定很喜欢她吧?把她做的这么好看。”
“该走了,五条老师还在等我呢,她不去的话也没有关系吧?五条老师很温柔的,应该不会说的。”虎杖悠仁站起身走出了教室,而后轻拉上了门。
记忆中的我转醒了过来,她看着我,无声的对我说着什么,我听不见,但周围的噪音愈来愈大,她像破碎的玻璃般,一下就瓦解掉了。
我醒了过来。
“你醒了呀?”虎杖悠仁粉色头发的脑袋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感觉如何,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想说话,可发出了的是毫无意义的单音节,抬手摸向喉咙,每发一个音便有一次震动。
“这是声带,你应该还不适应。多说几次就好了。”他递给我一杯水,“嗯,我觉得这个技术还不赖嘛。”
“什……技?”
他笑,“克隆人技术啊。因为没有什么后遗症,啊覆盖记忆的话,应该会缓慢覆盖吧?”他抬手摸下巴,“不过这样就好了,野蔷薇可是非常想念你的,你昏睡期间,她来看望好几次了。”
克隆人技术……我开始调用记忆中有关这方面的信息,记忆重叠、借用寿命、细胞移植……
将人类的DNA、细胞、骨髓抽取出来,生成另一个人类,但这个人类只有一个月的寿命,只有将本体的寿命转换一半过去,才会继续生存,而记忆是可以覆盖的,我的记忆尚未完全覆盖住虎杖悠仁的记忆。但变过来说,虎杖悠仁的寿命相比之前,只剩下一半了!
我连忙去拉他的手,温热的皮肤,有些粗糙的指腹,我动用着声带想发出一段长句,“不需要……悠仁……不需要!”
我晃着他的手,有些着急的看着他,我不需要什么多余的寿命。我想去按病床上的呼叫按钮,他一下就扣住了我的手,“不知道该怎么说,总归是已经事成了。”
“而且……”他有些苦恼的撇嘴,“老实说,我还是不能看见女孩子要哭的表情。”
“什么?”我没有想要哭!这是两回事!
虎杖悠仁反倒是大大咧咧的笑着,“这又没什么,咒术师本就活不长,把寿命分你一半也不会怎样。从今天起,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们两个人都要好好的活下去。所以别哭了……”他抬手抚上我的脸颊,我没有哭,机器人又没有泪腺,怎么可能哭。
(六)
机器人变成了人类也会产生灵魂吗?
灵魂是什么?
谁知道呢。
——
我总是会在睡梦里想起一段陌生的记忆,那并不是属于我的,是属于虎杖悠仁的。
我会从他的视角走一遍他曾经的人生,偶尔他的记忆中会出现我的身影,偶尔我也会听到他当时的想法。
这真的是仿生人吗?看起来就像真的人类啊,无法忽视她的存在啊。
手真小,一下就能握住。
天气很热,才不是脸烫。
海报会不会太露||骨了?突然跑过来,真的是打了个措手不及。
有淡淡的气味?是衣服的洗衣粉香气?还是洗发水的香气?是太阳的味道吧?太阳照在她身上,和散热的余温冲撞在了一起。
……
我变成了人,虽然不是一个正统的人类,但我有了人类应有的东西。
我的记忆变成了无限存储,但这其中还夹杂着虎杖悠仁的记忆。唯一不太方便的便是,我无法连接仿生人网络,只得用电脑去做那些繁琐的报告。我搬进了女生宿舍,隔壁就是野蔷薇的宿舍,我可以每天去她那里串门。
我依旧是虎杖悠仁的辅助监督,那个我配给他的身材火||辣的仿生人成了别人的监督。
“吃白菜?”我指了指超市蔬菜区里那一颗颗大白菜。
“好呀!”
“虾?”
“嗯嗯!”
“萝卜?”
“嗯嗯!”
“咖喱?”
“可以可以!”
我匪夷所思的看向走在我旁边的虎杖悠仁,我每指一个食物,他都点头答应,见我没有指下一个食物,虎杖悠仁疑惑的看向我,“怎么了?你不喜欢吃咖喱?”
“不是。悠仁你喜欢吃什么?”
“我不挑食呀。你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好了。”他的脑袋周围像冒出了一堆粉色的花花,“喔!这个也可以诶!你喜欢吗?”
我看着他手里的章鱼肠,发现这个人有点奇怪,随后我点点头,虎杖悠仁便将食材丢进了购物车里。
“悠仁喜欢吃的和我一样吗?”
“嗯?难道不是你喜欢什么,我便喜欢什么吗?就像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一样。”
我将脸埋进了围巾里,闷闷地回了他一声喔。糟糕,散热系统好像有些不行,不对,我没有散热系统。
——
我又想起了虎杖悠仁的记忆。
在我回到总部检测的那几天,虎杖悠仁一直处在焦虑的状态。他联系不上我,就连去找五条老师,对方也是说过几天就回来啦,不要慌。看到他着急的快要转成陀螺,我有些过意不去,我想那个时候我应该给他说明一下的。
我占据着虎杖悠仁一部分的意识,我能感受得到他的平静心跳,他联系不到人的焦虑情绪。有时会半夜醒过来望着天边挂着的弦月,脑袋放空,就那样静静地望着。
他渡过了不算太轻松的几天。而我也第一次体会到了心跳加速的感觉,像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被压制着,它们在血管下快速的涌动着,路过心脏处便会强力的抨击声,再通过血液,将声音传入大脑,像烟花炸开般鸣耳。
这是什么?这是悠仁的感受?再次见到我的感受?
我伸手想去触摸心口位置,但我的动作受到了约束,这里是悠仁的记忆碎片。
“我从来不知道这回事。”他的声音有点闷,有点委屈的感觉,“那你最后就不在高专了吗?”
“不在了,但我会为你找一位新的仿生人监督。她会很好的协助你完成任务的,悠仁不用担心这件事。”
“不是这样的。”他说,“就……”
我能说出来吗?说出来她会理解吗?这怎么想都觉得是件荒谬的事情吧?
“如果悠仁不喜欢的话,是可以申请调换的。”
不是这样的。他扣住记忆中我的手,义正言辞道,“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如果未来还有这种重要的事情,请你一定要最先告诉我。我不想做最后一名得知者。”
“是我的错,因为不忍心告诉你这种结局。不过将来也不会出现这种状况了。”
“不对,我指的未来,不只是四周后的未来。”是这世间永远的未来。
(七)
机器人会融入人类的灵魂当中去吗?
怎么不会?它们不也有自我意识吗?
灵魂到底是什么?
灵魂?灵魂是能够体会到对他人的爱意吧?它们记录了很多的爱人的方式,但它们最终还是想要踏出爱人的第一步。当踏出了这一步,灵魂不就形成了吗?
你是说,这位自愿来做克隆人实验的学生,早已将灵魂踏了出去?
难道不是吗?这个仿生人亦是如此。她能够融入进这具克隆身体里,糅合进灵魂里,人间不就是你自己吗③?当灵魂互为一体时,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
你便是我的人间。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作者:汉尼
阿莱娜把这个月第三双坏掉的舞蹈鞋扔进垃圾桶。
如果她有足够的钱,她就能买一双昂贵但是结实的舞鞋,她在杰西卡身上看到过,那双美好的、缎面的舞鞋。这笔钱看似不远,只要她再多打一份工,这么坚持半年,她就可以拿到。然而她没有那么多时间,打工或是练习,她只能二选一,长久不练习足够她的身子僵掉,僵掉的身子可没法让她挤进这里最好的舞蹈学校。
她认命般地走进鞋店,看都不看地从货架上熟悉的地方拿了一双,从钱包里扒拉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递给收银员,在那个金发男孩碰到她的指尖时闪电般抽回,钞票和硬币洒在柜台上。
“抱歉。”男孩低下头去收拾那些散乱的零钱,厚厚的刘海垂下去,阿莱娜隐约能够看见他脸上的绯红。
她把舞鞋放进自己的牛仔背包,来回拉了两次才把总是开口的拉链拽上,然后抱着装着一大堆速食食品的纸袋出门。在这条破旧脏乱的街道上走过两个路口,绕开路边的积水,躲开路边醉醺醺的流浪汉或是瘾君——反正这两种人在这里都没差,她尽可能不去看那些掩藏在虬结胡须和厚重污渍下的脸和目光,不管那肤色是黑是白还是其他什么颜色,总之那目光一旦对上了准没好事。
家的位置逼仄又昏暗,她一手托着纸袋,用身子把纸袋抵到门上,又抬起一条腿顶着不让它滑下去,另一只手伸到衣兜里艰难寻找着钥匙。金属物件愚钝的边缘咬过手指带来的钝痛让她心烦意乱,阿莱娜都能想到手指上因此留下的干燥的白色划痕。
门口的杂物让她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手上一个没抓稳,纸袋里的包装盒直接撒了一地,七零八落地掉在滑板和沾满泥巴的运动鞋上。
阿莱娜深吸一口气,将纸袋和里面其他的包装盒先拖到厨房,接着一趟趟回来把散落的盒子也抱过去。路过杰克的门口,她听见里面震天的鼓点声,二话没说在往门上狠狠踹了两脚。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门板几下颤抖之后,原本贴在上面的雷鬼海报终于因为胶水寿终正寝飘落到地上。
她揉着因为用力过度有些酸痛的肌肉,顶着手臂的颤抖从盒子里面选了几个,把它们塞进微波炉,档位和时间随便选了一个,反正只要熟了就行,这个家里没人会挑。趁着这个时间她自己则靠着橱柜坐在一个紫色有些泄了气的瑜伽球上,从冰箱里拿出酸奶和有些蔫吧的沙拉,就着酸奶忍着恶心一口一口把那些已经皱缩的菜叶咽下去。
微波炉在她身后发出叮的一声。她呆愣在那里好一会,眼神放空盯着窗帘缝隙里那一点已经暗下去的天空,直到外面传来一声喇叭声,这才恶狠狠又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把那盒已经有些微凉的肉酱千层面从那个金属盒子里掏出来,接着去把杰克的房门砸得比他的游戏音效还要响,不然她的哥哥根本听不见。
然后她还要从门口收拾到厨房,把杰克的滑板放好,泥巴擦干净,还要给他们晚归的爸爸留下一份便签告诉他晚饭在哪。忙完这些她才能拖着自己沉重的牛仔布背包回到自己的房间,咣当一声把门甩上,接着把自己狠狠摔进床铺,在床板的吱呀声中盯着天花板。阿莱娜没有开灯,光线顺着窗户洒进来,在墙面上被拉长变形。她静静地躺了一会,接着开始为自己浪费了一些时间发呆感到惶恐和懊悔,便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先去打开了台灯,接着拉上了窗帘,挡住了窗外市中心那座七十层高的摩天大厦和它那炫目的光芒。
那晚阿莱娜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坐进一辆银色的劳斯莱斯,车子里干净整洁,座位柔软舒适,还放着巴赫的曲子。车子载着她路过那栋大厦,向东的方向走三个路口,拐过去,来到全市最大的艺术中心。帷幕拉开,艺术中心的剧场里,上下两层都坐满了人,本市的名流全数到场。她就站在舞台中央,穿着昂贵的舞裙和华丽的舞鞋,站在聚光灯的焦点处,观众们起立鼓掌,等着她为他们起舞。
和管弦乐一同响起的还有刺耳的铃声,阿莱娜睁开眼睛,眼前只有她熟悉的那只旧闹钟。
“第三区,有个蛹快要蜕变了。”
杰弗里一进办公室就把资料摔在桌上,其实他更想直接糊在他那位上司的脸上。
埋在文件堆里的男人艰难地抬起头,把资料扒拉到眼前开始看。就在杰弗里快要不耐烦的时候,他终于有了动作:“去拉警报吧。”
就这?
“规章你背得比我熟,这种只要把它隔离开人群就好,整点吃的把成虫喂饱就行。”
阿莱娜半夜被一阵咀嚼声惊醒。
她循着声音望出去,发现地点是她家后面和墙中间那一小片区域,她不知道到底是谁半夜起来偷吃还能吃的这么响,就拿枕头捂住脑袋,结果那声音更大了,嘎吱嘎吱吃得更欢了。
阿莱娜气急败坏地拿着手机下楼去,路过杰克和爸爸的房间,那里面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她已经免疫了,但是那股子咀嚼声几乎是在她的神经上跳舞。她哗啦一声拉开自家后门,找到那处小缝隙,发誓一定要找到那个神经病。
果然在那处小缝隙里有个庞大的身影。那是只大虫子,扒着半片披萨啃,昆虫的口器让它只能一点一点地从那张面饼上刮下点吃的。也许是闻到了阿莱娜手上残留的食物香气,虫子抬起头,异常激动地朝着阿莱娜的方向扭动着过来。
吓得她转身就跑。
那一天她都有点心神不宁,上课走神,跳舞的时候连着几次撞到人,被舞蹈老师认为是最近累着了强行拉下来休息,她坐在墙边,看着天鹅般的女孩们整齐划一地翩翩起舞,便无聊地盯着鞋子上一处突兀的磨损看,计算着这次需要多久换下一双。
当晚她照例忙完家务,却没和往常一样回房,而是鬼使神差地拿了一盒杰克吃剩的千层面,小心翼翼地顺着墙边摸过去,找到那处缝隙。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大堆的垃圾,纸片、包装袋、避孕套等一大堆东西混杂而成的产物,哪有什么虫子。
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眼前的垃圾堆动了动,哗啦一声钻出一坨巨大的东西,伏在她面前,没有眼睛的脑袋不住往她拿着食物的那只手探过去。
阿莱娜抱了比以往更多的食物回来,加热,收拾,把杰克喂饱,给爸爸留下晚饭。只不过现在有了些变化,她悄悄推开后门,把多余的食物搬到后面的那堵墙下,掀开防雨棚。
棕色的虫子安静地伏在那里,充满肉感的身子规律地一起一伏,在阿莱娜掀开篷布时激动地扭动身子,要往她手上蹭。阿莱娜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食物一股脑倒在虫子面前,看着它用它小小的几条腿用力在里面扒拉。
它就和杰克一样不挑食,甚至它的食欲永无止尽,无论她拿多少来,它都会快乐地吃下去,接着用头顶的地方顶着她的手,而不是连她一起啃。阿莱娜由此确认虫子能够认出自己,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除了她,他们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小空间里,等着属于自己的蜕变。
她依然过着平静的日子。
学习,备考,练舞,打工,日子似乎没什么变化,升学考试的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早早地来到舞室,换上衣服,从包里掏出昨天买的舞鞋换上。下腰,旋转,抬腿,镜子里的女孩姿态优雅,但灰扑扑的羽毛昭示着她只是只野鸭而不是天鹅的事实。再过一会天鹅们就要来了,即使她是她们的领头,也无法掩盖她与她们格格不入的事实。她的确是这里跳得最好的女孩,然而却不是最美丽的那个。天鹅再笨拙都会引来赞赏,而灰棱棱的野鸭注定不会成为主角。
但是,只要能够飞离那座泥潭就好,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也许她足够努力,就能用翅膀挥开艺术中心的大门。
今天她们拿到了艺术学院的招生简章。阿莱娜盯着上面明显大幅度缩水的招生人数,坐在角落里好半天没有出声。
练舞室里今天难得有些嘈杂,有些平时不常出现的女孩因为今天的课程安排被强制要求到场,包括杰西卡。阿莱娜看着她穿着那双缎面舞鞋,套着洁白整齐的舞裙和其他的金发女孩大声调笑。她有些颈部前倾,那双腿有些过于纤细了,她们谈论着过段时间要去哪个岛屿上度假,阿莱娜算了算那是艺术学院考试的日子。杰西卡注定是要进到最好的学院去的,她似乎已经一只脚踏进去了,只等待明年学校开学的日子,把另一只脚再伸进去。
她看了看自己的舞鞋,前端已经隐约可以看到脚趾了。
她依然把大包小包的食物搬进门,然后用那个充满油渍味的微波炉加热,忍着哥哥的咆哮和父亲的忽视。她推开后门,把多余的食物搬到后面的那堵墙下,掀开防雨棚。
棕色的虫子安静地伏在那里,充满肉感的身子规律地一起一伏,在阿莱娜掀开篷布时激动地扭动身子,要往她手上蹭。阿莱娜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食物一股脑倒在虫子面前,看着它用它小小的几条腿用力在里面扒拉。
今天虫子的胃口不是很好,她已经拿了比昨天还少的分量,然而虫子依然没有吃完。它抱着一块披萨慢慢地嚼着,仿佛一个吃撑的人机械地往肚子里填塞食物。吃完这块它没再动剩下的,只是蠕动着身子向前,和以往一样用小小的前肢扒着她的手,以此表达感谢。
它的体型已经足够大了,咀嚼声也不再有力,曾经它还会像小狗一样兴奋地蠕动打滚,如今它臃肿肥胖,瘫在地上艰难地喘息,似乎连抬头都成为了不可能的动作。
阿莱娜把防水布在虫子身上盖好,重新将虫子掩藏在这个阴暗的小空间里。
往后的日子似乎回归了很久以前,她坐在窗前,看着灯火通明的大厦,听着楼下巷道里传来成串的喇叭声和叫骂声。污水从井盖底下漫上来,维修的人却要休假到下个月。
她吃掉了剩下的沙拉,喝完了冰箱里那瓶过期一天的酸奶。杰克的咆哮声变得更加暴躁了,他被游戏折磨成了一头愤怒又肥胖的野兽。
路上偶尔出现一些穿着黑西装打着领带的人,然而他们看上去不是那些住在市中心的精英,他们的身上依然能看到来自生活的重压,也不像是房地产中介。阿莱娜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这种奇怪的感觉叫“黑衣人”,那他们大概是国家安全机构的人,和路边的醉汉们一样不好惹。
回到家里她重复着以往的程序,然而在拉开背包的时候才发现了变故。她把西班牙语的讲义忘在舞蹈室了。
估计没人会想到大晚上的会有人专门回到学校就为了找一份讲义。阿莱娜急忙忙从栏杆上翻过去,一路顺利摸到活动中心,找到舞蹈室那扇她临走前忘了关上的窗子下面,这回真的就是保安的疏忽了,竟然没检查窗子。
她撑着窗台跳进去,在自己的柜子里找到了角落里那份讲义。她这就要转身离去,却听见外面的舞蹈房里传来了她熟悉的咀嚼声。
她理应逃走,但她却推门而入。昏暗的光线下,阿莱娜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一只啃食着尸体的怪物。
飞蛾样貌的怪物用昆虫般的前肢抱着金发女性的尸体吮吸着,苍蝇一般的巨大眼球里倒映出阿莱娜的影子,它吮吸的动作在阿莱娜出现的那一刻停下了。接着它向前伸出身子,用四条腿爬行到阿莱娜身前,阿莱娜看见,怪物用最前面的两条腿抱着一双染血的缎面舞鞋。
“咕咕。”怪物把那双鞋捧向她,邀功一般地摇晃着。
“我们来晚了。”杰弗里一边指挥着封锁现场,一边头疼等一下要怎么和FBI的人交涉。
被害人是当地一位富豪的独生女,死因正是被他们一直在追踪的那只怪物咬破喉咙吸空了内脏。就像本杰明所说的那样,这种飞蛾只要这一次抓不到它们,往后就再也抓不到了,它们只会在破茧之后进食一次,往后它们的生命只剩下了繁衍。
死者死的时候正在舞蹈室,手机和自拍杆就掉在一边,搜查人员查出曾有其他人来过这里,死者丢失了一双舞鞋。但是已经没用了。证人的价值是协助他们抓到凶手,但是这次的凶手显而易见,也无需追捕,因为最好的抓捕时机就是在它们破茧后进食前的那一小段时间。
阿莱娜抱着那双舞鞋,站在街头的风中。
也许把这双鞋好好洗一洗,就依然还能用。
下个月就是考试了,希望她能够通过。
End
免责:笑语
作者:遠夜
1.
活了近三十年,我从未想过这种天马行空的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2.
鸟儿啼叫的清晨,将我从美梦中唤醒的不是手机闹铃,而是妈妈的叫喊……简直令人怀念得仿佛重回十年前。
自正式踏入社会以来,我很久没再享受过曾经永不缺席的‘专属晨起服务’,只得每晚睡前检查一遍闹铃是否开着,以免第二天呼呼睡到日上三竿。社会的毒打让喜欢埋进被窝继续睡的我逐渐学会了强迫自己挣扎着起身,到底一时的痛苦总比尴尬地向领导请假来得好。
伴随着妈妈声音的还有房间陡然变亮的光线——她喜欢用开灯的方式来阻止我赖床,简单而有效的手段。
穿透眼皮的亮度令人生厌,我依靠身体的肌肉记忆从床铺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刷牙洗脸。凉凉的洗脸水和毛巾的擦拭让困顿飞走大半,清醒过来已经再次坐在床边准备穿衣上班,流程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是吗?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唔……上班?’
眼前的景象和大脑发出的指令产生微妙的违和,令我的动作迟疑半晌。
躺在椅背上的服装由大片的蓝色和小块的白色组成,上衣和长裤还是款式相同的套装,作为私服而言十分罕见。椅子上摆着的并非平时为避免地铁安检用的斜挎小包,竟是塞在壁橱里好久没碰过的大容量双肩背包。
扎实的体积和重视功能性的纯黑款式使其有如一块陨石,突兀地落在我房间的凳子上。陨石降落的余波似乎让近在咫尺的我遭受了不可想象的冲击,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小青?小青?动作快点,别迟到。”
妈妈的催促如遥远的呼喊将我漂游的魂灵唤回,然而回魂之后则是彻彻底底的脑浆炸裂。
我非常确信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平平无奇,关于昨天的记忆也不过日日相同的一整天疲劳工作。没见过鬼、没碰过脏东西,更没吃过来路不明的食物,就连点的外卖都是大品牌连锁炸鸡。除了错估胃口买得有点多之外,找不出任何能导致当下情况的特殊事件。
但现实就摆在面前,不管多么荒谬,它就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我这?我……?’
难以置信的情感在脑海里盘旋刮起十几级台风,‘呼——呼——’地将里头吹得风雨飘零。我唰地站起来跑去照衣橱门上的镜子,镜中模样倒映入眼中的一刹那,顿时天旋地转。
短发一夜之间留成能扎起马尾辫的长度,面容稚嫩得我油然升起一股错乱的陌生感。朝房间周围仔细一打量,尽管大致上仍旧是床、衣橱、书桌的搭配,摆放位置和书桌的款式却有所不同。去年春节刚换的电脑不翼而飞,早就卖掉的过时笔记本倒还摆在桌面。
被淘汰掉的指针闹钟滴答滴答地向前迈进,而在我眼中,它却切切实实地后退了无数日月。
“小青?”妈妈应该是没听到我的回复,所以不放心地过来瞧了瞧情况,“都几点了,快换衣服。”
“呃,去、初中……?”
高中的校服是黑色,而小学的校服则是红色,所以我判断这套蓝白制服是初中的春季校服。虽然答案正确,妈妈还是朝我翻了个白眼,望向我的眼神十分诡异:“不然你想去哪里,睡糊涂了吧。真没发烧?”
尴尬地躲过要来摸我额头的手,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妈妈的样貌也变得年轻了一些。这显然不是我们娘俩擦了什么神仙水,也不是有人趁着我们睡觉的时候偷偷摸摸地给整容拉皮。
默默脱下睡衣,换上阔别数年的初中校服,我心想:‘这哪是睡糊涂,我整个人生都糊涂了啊妈。’
近乎崩溃地背上塞进十几本书的沉重双肩包,走出小区的我赶鸭子上架般地迎着春风上了路,整个人都还处于极度混乱的状态。我可能是傻了,也可能只是在做一个极度真实的清醒梦。
尽管脑海里各种猜测不断,脚下却一步也没停地往外走,眼睛胡乱地打量周围的景致,不知该用熟悉还是陌生来形容这些原本应当只存在于记忆中的街道。两边的商铺均倒退回十几年前的模样,那时的商家招牌还各具特色,不像改造后宛如丧葬一条龙的黑白相间统一款式。
堵塞的排水口倒一如既往地堵着,饭店的厨余用水一日日地倾倒在它上面,凝结出一层黑色的油腻质地。每天两次经过时我都会刻意避开,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变过。习惯远离饭店门口的脚步让我在这个世界中找到一些可贵的真实与归属感,蹦起来的心脏也踏实一些。
走到路口,左边是通向公司的地铁,右边是前往学校的方向。往左走还是往右走?面对此景,脚扭向了右边,事情逐渐脱出控制,但又合情合理地发展着。
抬头望天,无限感慨——天还是那片天,我却好像不是我了。
‘这真是……爷青回。’
重返青春年代。
许多人长大后都会想再一次回到年少时期,或是完成回忆中的遗憾,或是再次体验年少轻狂的快乐时光。不管它实际上快不快乐,反正大多数都在滤镜的加持下显得无忧无虑、阳光明媚。
大把的文字作品都喜欢用重生来作为题材,再加上时不时会听到有人感叹‘想回到过去’,回到年轻时仿佛变成所有成年人共通的渴望。这样说来,回到少年时期是一块从天而降的馅饼咯?
或许吧,可前提是我得不被这重力加速度的馅饼给砸个头破血流才行。
“唉。”
3.
又有谁能想到,我竟用迟到来开启了重回少年期的第一天。
虽说出门的时间并没有特别晚,然而问题在于我,一名已有数年工作经验的社畜,一下子真的想不出当初就读的初中在哪儿了!尽管隐隐约约记得个方向,可路口那么多,短时间还真不确定要往哪儿拐。
最后豁出脸皮逮住几个人问路,不敢去想他们被一名学生询问学校怎么走时的心理活动,我攥住背包带子闭起眼睛道个谢就匆匆走人。问着问着也渐渐回忆起了路线,总算是平安到达了校门口。
正当我松一口气,要走进教学楼时,门口值日的老师把我叫住:“哎,你是哪个班级的学生,红领巾怎么没带?”
“啊?”我顿时愣了,“红领巾?”
这么一提,我终于想起来低年级的学生确实还有要带红领巾的规定。离开校园太多年,这种细节我早就想不起来了,也不能指望一个刚变回初中生的社畜慌忙之间还要记得随手拿走桌上不起眼的红色‘咸菜干’。
在模糊的记忆中,学生时代的我应该没有因为忘带红领巾而被记下名字。
‘莫非这项成就要在今天被打破?别吧……’
成就不成就的暂且不提,首先没有任何一名正常的学生会喜欢在学校的大门口被老师抓住。而且我在短短几秒内又想到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这时候的我读初几?在哪个班?
别说初中,我连高中就读的几班都不太记得了。
还能有比现在更尴尬的时刻吗?
我一点也不怀疑,假如我说忘了自己是哪个班,百分百会被值日的老师判断为不服管教、态度恶劣的坏学生。莫名其妙的大锅就这样扣在头上还百口莫辩,万万没想到我‘重生’回来做的第一件事竟是给从前的自己降低风评,简直无话可说。
为了避免姑且算作优点的品德优良被降级,我顶着值日老师逐渐不和善的眼神开始头脑风暴。逮个同学借一根?然而周围并没有其他迟到的学生,校门前空荡荡,只剩老师、我和门卫大叔。去学校旁边的小卖部买一根?可以是可以,但我不确定书包里有没有钱,而且一来一去岂不得迟到更久。
“我、我看下有没有备用的……”
讪讪地安抚老师的情绪,我决定先走一步绝不会出错的棋,它叫做翻书包。
书包是个好东西,即使没找到备用红领巾,也能从作业本封面的信息中得出我的学年和班级。好在‘我’一向喜欢有备无患,果然在书包的侧边袋子里发现了一根咸菜干。惊喜地将它系到领子下——令人讶异的是,许多年没碰到过这玩意的我居然一次性成功系了上去,真是有够刻骨铭心的打结手法。
得到值日老师的口头警告一次,我一边鞠着躬一边往教学楼逃跑,希望她别在我溜走之前想起来迟到的学生也要记录班级。
踏进教学楼……不,窥见教学楼内部的瞬间,油然而生的怀念感占据了大脑。
原本的记忆里,初中学校的样子已经非常模糊。毕竟小初高都长得差不太多,占地面积、规模和整体设施布局这几块,只要不是学费昂贵的私立学校,基本没太大区别。我就读的一直是普通的公办学校,仅看建筑本身着实不具备独特的记忆点。偶尔回想起来,还经常把它们混作一团。
但当初中的教学楼重新出现在眼前时,我才惊觉其实一切都没有被忘记,它一直就在那里等待着被翻找出来的时刻。
进来以前,我以为我会对初中的一切都很陌生,进来以后我却发觉自己对这里的所有位置都暗记在心。我的班级、饮水机、厕所、班主任和其他任何老师的办公室,甚至音乐课和美术课的专用教室都能靠着记忆大致找到,连地面的碎石纹路都那么熟悉。
原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些日子,它们一直在梦中出现,像现在这般引我走入回味。
踏进班级的我毫无意外地被已经到场的班主任数落几句,低头挨训的同时也默默在想:‘幸好今天迟到了,不然我还不知道坐哪个座位。’
满当当的座位中只有一个空缺,那必然是‘我’该去的位置。
放下书包的第一时间确认了书本上写着的名字和其他人的反应,没有人用疑惑的眼神打量我,封面歪歪扭扭的字体瞧着也分外熟悉。书肚里塞满了各科课本和作业,课本靠左边,作业靠右边,中间留出来的缝隙放其他零碎杂物。
桌面上也不能一干二净,得堆叠至少四五本书,再横一只笔袋在前头。一瞧儿我就记起来,这摆放结构是为了默写的时候方便打小抄。不经意地扫一眼,木桌上还留着些没擦干净的铅笔印子,隐隐能看出是一串英文单词。
每一处都勾起回忆,每一处都充满了‘我’的气息。我还记得那个时候迷上了当时热播的动画片,最喜欢在上课时开小差,用铅笔在木头桌上画画。和纸上不同的质感以及怎么擦都不会破的便捷叫我分外喜爱,每画满一次都要偷偷用手机拍下留存再‘清空画板’。
手摸上冰凉的桌面,还没有动笔,笔尖点在上头,又传回指尖的反馈便已在脑海中清晰地模拟出来。好几年没有画过画了,更别提是在木头桌子上画画。我很想念,非常地想念它。
拙劣的画作背后,是无可比拟的快乐和小小的自得。
‘能回来真好。’我想着。
回忆了一会儿,老师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所有人都立着书朗读,就我一个还慢吞吞。迟到的本社会人赶忙从书包里找出语文书,翻了好半天才找到早读的页数跟着其他人念起古诗。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朗诵声。
称不上整齐,但对我而言已经久违到竟觉得新鲜的程度,更遑论我自身还是这集体中的一个。当年的‘我’怎么对待每日的早读,已然忘却。但现在的我非常投入,连印刷在纸上的墨、文字的字体、诗文页面所选的配图都散发着不一般的吸引力。
大学以前的班级是极其特殊的集团,特殊到这之后的人生再不会有相似的经历。
早操的铃声响起,到走廊排列整齐的队伍一同出发去操场。我一反常态急匆匆地抢在前头,因为只要早点站在大致的位置,其他人就会自然而然地找准各自的前后顺序,无需我再拼命猜测自己当时的站位。
宽阔的操场、褐色的泥土,还有数以千计穿着相同制服的学生。广播体操的动作我着实不记得,不过跟着周围的同学,倒也把整套体操做完了——虽然从头到尾都慢上几拍。
众所周知,大半的学生在做操的时候都和刚睡醒时一般懒洋洋,绝不会把动作做到位,放眼望去能在跳跃运动时真的小跳一下的都没几个。前排一些同学的手还缩在袖子管里,把好好的广播操给弄成了甩水袖。
就是这样一幅不具观赏性的早操场景,令身处其中的我尤为怀念。过去的珍贵回忆以此为基在脑海中扩散荡漾,一些尘封的卷轴也随之浮出水面。
我沉浸在梦回往昔的飘然体验中,一些都那么真实,又那么不真实。
如果这真的只是梦,希望它能晚些醒来。
4.
然而赤裸裸的现实很快就将我的自以为是击碎,让我彻底明白就算从成年人回到少年时代,我也不是故事的主角。
过去的回忆究竟加了几层滤镜?居然直接将苦的酸的变没了味,只留下一层糖霜和甜蜜香气欺骗众人。
“拿出默写本,开始默写。”
当语文老师打开她的课本说出这句话时,坐在第四排的我顿时头皮发麻。
默写?默什么写?什么默写?
昨天还在兢兢业业搬砖的我当然不知道今天默写的主题是什么,也理所当然地没有背诵过任何东西。
老师已经报了好几个古文中的字词,而我才刚刚在一堆长得一模一样的练习簿里找到语文专用默写本。空出好几格的位置,匆匆提起笔准备从下一个字词开始默写。可当台上传来的声音已重复完两遍,准备继续报接下来的内容时,我的本子上还只有一个个序号,字是半个都没填。
‘完了’二字深深刻在脑袋里,最后交了大半内容都空着的默写本上去。
如果是耳熟能详的古诗,那我大概还能勉强背个几句。但古文字词解释这项能力在离开高中之后根本没再使用过,当年倒背如流的古文字词解释附录……不说百分百,至少百分之九十还给了老师,差不多都被遗忘得一干二净了。
与此同时,退化成小学生都不如的水平的,还有我的数理化。
面积公式、物理定理、化学反应式,和黑洞似的,除了一片混沌外什么都没能在我脑中留下痕迹。
学生时代的我曾不知人间疾苦地嘲笑过一些大学生、上班族的知识之浅薄,为他们竟连高中数学题都解不出、耳熟能详的古诗都背错的事实感到极端不解,却没想到终有一天自己也成了他们的一员,甚至还得以上班族的脑子来应对义务教育的学业。
这真是噩梦。
文科至少还能凭借母语能力,和到了大学也依然要学所以退步稍微缓慢一些的英语撑住,一到数理化课程,我直接全程低头翻看课本,根本不敢和任课老师有任何视线接触,生怕被叫起来回答问题。
重返青春的乐趣还没享受多少,先体验了一波被老师盯住的恐惧……不愧是‘美好’的初中生活。
到底曾经学过一遍,尽管大多忘却,依然还有点可怜的底子在。
这底子体现在听老师讲课的时候可以快速地理解,对新的名词和定义也比其他人熟悉一点,约等于花费十几年做了充足的预习工作,是一般人消耗不起的时间和精力。趁着课间将理科教科书从头翻到今天讲课的页数大致瞧了一会儿,我不由得发自内心地庆幸起回到的是初中而不是高中。各科的知识点相较而言都比较简单,只要稍微用心复习就能赶上进度,没有想象中阅读天书的恐怖感觉。
‘谢天谢地,作业和考试有救了!’
或许家长担心孩子的成绩就如同此时的我担心‘我自己’的学业一样,心情从满满的恨铁不成钢与喜出望外中来回切换——当然,前者占据的比重显然更多。
长期的忧虑暂时消除,可短期的困难还和一块大石头似的堵在面前。
刚放松没多久,英文单词的默写又立刻把我打回原形。不经历一番就不会知道英语水平到底退化成了什么样,提交完默写簿的我又和霜打茄子一般萎靡下去。
“我的妈呀……要补的东西也太多了……”
带着一堆作业回家的我不禁哀嚎几句以发泄内心郁结,同时也忍不住感叹人类的大脑真的太会对过去的记忆进行美化,效果比未来的各种美颜相机还可怕。
走上社会后看着在街上来来往往的学生们,时常会怀念自己明媚忧伤的青春期,然而事实上又有多少人年少时真会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丰富多彩,大部分不都还得被按头学习。
当年的‘我’心心念念的可不是让人生永远停留在学生时代,每天都盘算着什么时候放假、什么时候才能脱离学习的苦海去传说中的大学摸鱼划水……到底在哪一天、哪一分钟开始,我竟然把这茬都给忘了?
‘……唉。’
稍微一思索便明白,造成不同时期的我自己互相羡慕的原因,就只有那一个,恐怕对所有存在类似情况的人而言,都一样。
痛苦时想逃避是人的本性。
遇到坎坷就想当个缩头乌龟,缩在厚厚的壳里,用不真实的美梦麻痹神经。那时的我是这样,现在的我也这样,所以才在学生时期梦想着根本轻松不到哪里去的成年人生活,又在步入社会碰壁以后怀念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快乐的少年时代。
不管如何,堆积在前路的大石头都不会因此消失,到最后还是要靠自身的力量把它推到边上。
“不想了不想了,还是赶紧写作业吧我。”
敲敲脑袋,唉声叹气地重温起学生时候的独有体验,心中一片郁闷。
5.
重返学生时代的第二天,我果不其然因为糟糕的默写成绩被两位任课老师点名批评了一番。分数倒不是最差的,但老师们的批评对象多数不是成绩一贯差劲的学生,而是状态下滑得厉害的那群人。
虽然十分想反驳‘你们都不知道我的苦衷,能默成这样算很不错了’,顾虑到说出来绝对会被建议去接受心理治疗,我只好默默把这口锅背上。
由于缺失了许多,我不得不把课间休息的几分钟也拿来翻课本。
我敢发誓,过去整整十几年的学校生活中本人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用功过,奇异得连初中时的好友都投以疑惑的目光。好友小佳过来找我一起上厕所时见我竟在念书,十分震惊地问:“你怎么突然这么努力?”
“没办法,最近被爸妈盯得紧。”
真实情况说不得,我抛了个万能的借口给好友。她理解地应了一声,我们挽着胳膊去卫生间进行释放活动。
和别人约好一起如厕也是许久都不曾再有过的经历了,这可能算是学生时代的特产?不管男女,上厕所总喜欢成群结队一块儿去,老师也喜欢调侃我们这些人是连体婴儿,缺了哪方就不能自由行动。
说起小佳,因紧张的学习进度而消退的怀念感再度涌出。
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初中……也就是我现在所处的时期,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会一起玩。我、小佳、小月三个人,或是去其中一人的家里做客,或是在学校附近逛街等等。其实地点就那些,却总也不厌倦。
那时候我以为这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就像电视里常见到的铁杆兄弟、知心姐妹。
初中毕业,各自进入不同的学校不久,小佳和小月断了联系。我虽然还和小佳有来往,但明显已不如初中时频繁且亲密。等念了大学,我们两个的聊天框再无动静。她发布在朋友圈的动态我都能看到,却从来没有点赞或评论过。
有时是一些化妆技术越来越好的自拍,有时是和她另外的朋友们出去玩,有时……是结婚证的图片。当看到这本鲜红到刺眼的小册子,看到照片中不认识的男性,我忽然意识到我和她的生活或许再也不会有重合的地方。
拿一个非主流年代十分流行的比喻,那就是两条不平行的直线,相交过后只会渐行渐远。她没有搬家,我也没有,通讯号码依然留在双方的列表中,如果想要联络,每一个当下都可以轻松做到。
但……仿佛是最后的默契,我们像约好了似的,在某一天之后如劳燕般散去,专注于各自的生活,和曾经的好友无声地说了再见。
略显稚嫩的圆圆脸蛋再度出现在眼前时,恍如隔世都无法形容我的心情。
张口想说点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确实如此,我应当说些什么的对象并不是此刻站在身侧的小佳,而是遥远未来中的她。
6.
我们三人礼拜五放学后要去快餐店写作业。
具体究竟是写作业还是吃喝玩乐有待商榷,反正我们聚在一起才是重点。
上一次的三人齐聚是什么时候?我记不得了,也许是高一,也许是高二,但不会是高三,这是我的记忆。对‘我’而言,根本不需要回忆,因为我们几乎每天都待在一块儿。
升学的压力还未完全压在肩头,也暂时没有对人生另一半的需求。话题大多为最近电视里播放的影视和明星,又或者是明星的八卦,以及学校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你们吃什么?我去买。”
“下午茶A套餐。”
“……全家桶?”
当我说出那三个字时,小佳和小月纷纷对我投以惊疑的目光。后者更是叫道:“小青你疯了?一个人吃全家桶?”
“嘿嘿,开个玩笑。我也A套餐好了,加个圣代。”
“我就说,全家桶也太夸张了。”小佳附和道,两人的神情态度极其一致,都认真地觉得我的玩笑太夸大。
可非常冤枉的是,其实我没有开玩笑。
青春期的我确实可以一个人吃完全家桶,但这能力随着年纪的增加永远失落在了过去。恍然见到看板菜单上比未来便宜几十块的炸鸡全家桶,想到少年时自己的大胃口,我不由得动起心思,想再体验一回一人一桶的快乐。
但这念头很快打消了,毕竟我才刚吃完午饭没多久,还是将机会留到下次更好。
小月收集完我和小佳的菜单便去柜台点单。星期五的下午快餐店里的食客比工作日更多,其中不乏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这家店就在初中旁边不远,学生组成了一部分的固定客源。
等待小月回来的时间里,我和小佳一起拿出作业——虽然今天的主题到后面可能完全变味,至少开头得做点正事。几页的数学题目听上去很多,去掉空白的答题部分后剩下的部分并不算什么,在经历过高三的我的眼中只能算小意思。
经过几天的‘复习’,我大体掌握了目前为止的数学内容。做起题目来尽管不如当年的‘我’流畅迅速,总算达到了平均水平。不过快餐店这样的环境天生对做题存在干扰,所以我的速度有减慢。即便如此,我也在小月拿着托盘回来之前做完了一整道大题。往右边一瞥,小佳却已经咬着笔杆对着作业本皱眉发呆了。
至于为什么我清楚她是发呆而不是尚在思索,那是因为我十分了解小佳……特指初中时期的她。
“做不出来了?那就先空着吧。”
我善意地提醒她继续往下,小佳松开笔杆回应一声,接受了她的数学能力极其有限的事实。侧过身往点单处瞄了一眼,小月前头还有两三个人排着,估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于是干脆沉下心思专注做题,现在我多完成一点,周末就能更轻松些。
我的学生时代一直秉持这套理念,喜欢早点把作业做完,剩下的时间就能放肆玩耍。工作后患上的拖延症,仿佛随着重返青春也一并消失了。多亏教科书配套的练习册里题目都比较简单,在视线被端上来的快餐吸引住以前,一半的空白已经被黑色的笔迹填满。
“来了来了!这份你的,这份给你。”
当食物被呈上来,作业的优先级就下降了数个档次。刚出炉的薯条被倒在铺开的餐巾纸上方供所有人分享,旁边挤出的番茄酱增加了鲜艳的色泽和酸甜的滋味。这时的她们还不知道一种邪道食谱叫做薯条沾圣代,经典的红黄搭配总那么美味。
“我们下礼拜是不是有单元小测验啊?还有八百米练习。”小佳随口的问题令她对面的小月露出痛苦的表情,后者一脸拒绝,极度不想聊这两件事。
“别提小测验。”
“别提八百米。”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要求提出倒胃口话题的小佳切换频道——尤其是我,特别是我。
一道惊天霹雳在脑中炸开。
以为把课本复习一遍就能安全度过初中的我天真得像个傻子,竟然把学生生涯中折磨我最久伤我最深的体育测验给完全丢在脑后。不是小佳无心提及,我根本没想起来重回过去同时也意味着又要经历无数遍比死更痛苦的长跑。
“卧槽啊,你不提我还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我要死了。”
当然,哭天抢地并不影响进食,我抓起三根薯条一股脑塞进嘴里以表达欲哭无泪和悲愤。郁闷需要通过垃圾食品来缓解,直到若干年后我都还保存着这习惯。此刻真情实感的流露或许令我与少年时期的我贴近了不少,小佳的笑声于耳边自然地响起。
她成绩不好,但体育不错。这时候便反过来安慰我:“哈哈哈,反正不是正式的测验,慢慢吊在后面,没问题的。”
“道理我都懂。”整个人往后靠在椅背,将后脑勺瘫软地枕于软垫,我找不到词汇来形容此时近乎崩溃的心情,“赶紧换个话题,我不想听到那三个字,求求。”
“好吧。那我们待会儿去旁边逛街还是直接回家呀?”
她近乎理所当然地忽略了留在这里做作业的选项,可能对小佳来说‘做作业’这三个字就是会导致胃口下降的恶心词汇。我很配合地没去问她‘作业怎么办’,而是根据话题提出自己的意见:“逛街。”
“现在回家太早了吧,再逛一会儿。”
讨厌学习的小月意见和我一致,我们愉快地忽略了来快餐店原本的目的,兴高采烈地聊着和学习无关的行程。同学兼好友之间的聊天内容事后回想起来大多都很无趣,有时候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东西可以说上几小时。
来自未来的我现在终于可以给出回答,那只是因为面对面的闲聊与通过网路的文字对话具备了根本性的不同。网络上的对话受限于形式,内容几乎占了所有比重,但如果真人见面,那可衡量方面的不知要翻几倍。
她们的声音、她们的动作、她们的笑脸、环境营造的氛围、食物的香气……聊天的内容在这些因素下反倒成了点缀,因为只要和她们在一起,总是开心的。当时的喜悦快乐会在脑中储存起来,慢慢转变成对她们本人的喜欢与三人之间的友情。
越是频繁的聚会见面,越是会促成这一点。学生时代的感情培养就是如此单纯且没有干扰,即使爱好不同也能成为无话不说的密友。放到我所生活的未来这基本不可能,毕竟我懒得和没有相同兴趣爱好的人多说一个字。
‘……啊。’
我察觉了一件事情,这令我忽然感到悲伤,但在目前的场景下又不得不压抑住不合气氛的情绪继续说说笑笑。
几年后、十几年后,我和小佳的渐行渐远原来是人生中无可改变的进程。无法和从前那样时常碰面积累起‘喜欢’,于是深厚的感情在一次又一次枯燥无趣的文字对话中消融成雪水,蒸发成气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对聊天框的茫然与不知所措最终如那快乐一般,变成僵硬的灰色融进了我对小佳的‘喜欢’,将缤纷的色彩化为黑白,让脑海中关于她的印象逐渐失真——又或者,失真的印象才是真正的‘真实’。
我和她们现在的亲密是现实,而我们未来的离散也是现实。
“你居然不知道他们两个分手了?我和你说,上个礼拜……”
小佳谈起同学间的分分合合时更适合站在讲台上,有头有尾的故事及各种‘业内人士’才能获知的细节显得她十分专业。这些可有可无的消息,不说现在的我,估计当时的我听完没多久就被其他事情迭代覆盖不再记得,但是处于当下,我非常乐意去关注小佳言语间的激动和丰富的神情变化,乐意跟着她的思路将话中主角们的关系梳理成线串联起来。
不知不觉间,我的心理年龄也仿佛重返青春,就像那时的自己一样当了回优秀的观众。不仅在合适处给予恰到好处的反应,时不时还会追问,使得讲述者的热情高涨。两名初中生和一名伪初中生,有说有笑地在谈话中将买来的食物消灭干净,连番茄酱都没剩下。
我们背起书包到附近的文具店、精品店逛街消食,有别于网上购物的久违乐趣令我的心情异常高兴,傍晚分别时竟觉不舍。
至于作业——这就不提了,影响氛围。
放学后和关系近的同学们一起玩耍的快乐比记忆中更加美好,我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却同时清醒地知晓这份快乐终有尽头。
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到:‘我从未来回来了,我可以不遵循原有的轨迹,做些事情来改变我们的结局。’
就像许多小说作品和影视作品描绘的内容一般,通过我凭空多出的十几年人生谋求变革。不需要夸张的日入斗金,也不需要一下子飞越小康,只要一点极小的、相比起来完全微不足道的事情,一切都会大变样。
我们三个会一直保持联络,不落下任何一个。小佳结婚的消息,我和小月会是第一个知道的,说不定还要给她当伴娘。等她过几年生了孩子,我和小月会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般爱护他。
只要现在我能去做些事情,这就不再仅仅是回味过去时脑海中浮现的幻想。
“可是……我要做什么呢。”
我站在原地对自己发问。
我的思维为此转动,但如同生锈的机械般咔咔地运作了几下,动静不小,却没有得出像样的结果。翻来覆去的无非是毕业以后也要保持联系、多关心她们两个之间的争吵,之类的拢总念头。
空洞、虚无,并且最关键的是——‘我做不到’。
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我做不到。
就像相较于成年人的见识和学习能力而言并不困难的课业,即使做不到门门满分,只要用心,理论上可以取得比‘我’更好的成绩。我没有投入进去,直接放弃了为自己挣个好成绩以就读更优秀的学校这一条路。
假如我有重返青春的同伴,他可能会难以理解我的选择。
他不会明白,也不会有其他人明白我的怠惰和忧虑。
即使在初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得以考上更好的高中和大学,我的学习能力就摆在这里。成年人的优势会随着自身的长大而消失,我知晓自己不是多么热爱学习的人,也没有特别好用的头脑,现在跑得越快,将来摔得越惨。
而小佳和小月……我不可能有那种耐心,也不可能有那种精力去维护我们毕业后的关系。
“啊,我是做不到的,哈哈。”
想通的我笑了出来,满含嘲讽。
7.
我本来以为,成年以后的自己早就改掉了一进文具店就喜欢胡乱买些好看文具的癖好,结果根本不是这样。
仔细一想,我会产生错觉的原因大约只是成年以后不再像从前那般频繁地去街边文具店里到处看看,而网购又没有现场购物发现宝藏、感受商家陈列商品技术的惊喜,所以导致在文具上的不必要开支大幅度缩减。
和小佳、小月她们逛文具店时,我没忍住买了几样内页设计花里胡哨、实际功能难以言喻的本子,以及一套小星星的折纸素材。并非未来的我还对折纸抱有多大的兴趣,而是它给我留下过非常深刻的记忆,直到现在都历历在目。
那时的我因不常去探望老人而产生的愧疚感突然发作,便打算送外婆一个礼物,但又出于某种原因不好意思直接开口,于是偷偷将礼物放在外婆家里,不想却在临走时被外婆发现,只好再亲手带回来。
自始至终外婆都没有发现它其实是装载着孙辈不可言说的感情的礼物,在那之后也没得到过任何出自我手的礼物。外婆她没做错什么,但是我单方面地对孝顺长辈这件事复又生出浓重的阴影,不愿多说一句好话,不愿给老人一个惊喜。
这份礼物的原材料是一个一手可握的厚层玻璃瓶和几板不同颜色的长纸条。
叠完这瓶星星大约只花了我三十分钟的时间,将它们按照颜色有层次地放入玻璃瓶中,底层垫一束浅棕色的细线纸团,上边展开彩虹的色彩。呈现出来的作品不说有多么精致,至少具备了一定程度的观赏性,并且‘手工制作’这层要素会让它的价值更加特殊。
于是我将装满星星的玻璃瓶放在包里,带到了外婆家,做出了和当年的我一模一样的行动。
或许它可以成为契机,我能借此试着去改变一些事情,弥补曾经的遗憾。
由于两家离得很近,身为小辈的我偶尔会被妈妈使唤去外婆家跑腿。
我不擅长对长辈表达内心的情绪,看着外婆一年年花白的头发和下滑的身体状态,心中理所当然地会产生一些想法,但这些话从来不会说出来。在与长辈的相处中,我更多作为倾听者而存在。
听他们怀念过去,说起我的双亲年轻时的故事,或者从他们的口中了解到幼儿时期的自己。外婆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小时候的我曾对某些人大声说过‘不要说我妈妈坏话’,并以此来感叹妈妈生下我这个孩子真的很幸运。
但我不这么觉得。
尤其今天,重返少年时期的我再次被妈妈叫去外婆家,碍于场面不得不留下来多坐一会儿听外婆说话。又不知第几次地听到这件事时,内心依然充满陌生感。她口中的主角,那位勇敢的、直率的孩子形象生动地在我眼前出现,但却和我本人极度割裂。我几乎无法将外婆描绘的孝顺孩子与自己等同,听着关于我的童年琐碎,却像别人的故事。
有时候我想过是不是应该至少在亲人面前开朗体贴一些,时不时地过来探望,送点瓜果蔬菜,再在适时的机会讲几句大家都喜欢的吉祥话。可这些念头终究也只是念头,二十年间从未付诸过行动。
如果外婆口中的‘我’真的是我,那为什么我会失去了这种能力呢?
嘴唇张了又闭合,我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去告诉外公外婆,说我有件礼物想送给你们。它应当是件极为简单的小事,可在我面前却比升学考试更困难百倍。我甚至感觉气都要从头顶冒出来了,但就是没能顺利发出声音。
等到外婆把旧事都念叨完,我都没能出声,就像哑了似的。
‘来不及了,还是偷偷拿出来放着吧。’我想着,打算重复当年的做法。
藏在背包里的折纸瓶趁着他们没注意的时候放在了门口的架子上,我装作无事的样子,聆听完最后几句闲聊便打算离开,就和那时一样。在玄关穿好运动鞋,正要关上房门走人,出来送我的外婆却没让我舒舒服服回家,也和那时一样。
她说:“哎,这是不是你的落下的?别忘了带走。”
外婆好心拿起瓶子递给我,我接过玻璃瓶,强作微笑:“啊,对。外婆拜拜。”
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忘却的羞耻和难堪顿时鲜明地涌上面颊,这感觉糟透了。我落荒而逃,心脏跳个不停,生怕被外婆看到羞红至极的面色。
老房子陡峭的楼梯和时有时无的扶手没能阻挡我急速下楼的步伐,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我冲出摇摇欲坠的老楼房,在地砖时有缺失翘起的路面快步行走,这速度快得异常,几乎要赶上奔跑。两旁的路人肯定会对我报以奇怪的目光,说不定还在心里琢磨这小孩子急急忙忙地要干什么。
约会迟到?赶红绿灯?他们或许会如此猜测,但绝对想不到真正的原因,痴傻到极致、愚蠢到极致的原因。
心中有一团鼓胀的气到处乱窜叫人难受极了,我想大喊,对着车水马龙的街大喊,对着无人识得我的世界大喊。可是我喊不出来,甚至连闷着嗓音无声地朝空气挥舞拳头,把没用的脑袋晃成稻草堆也做不到。
那一句‘这是送你们的礼物’,从过去到未来都不曾改变闷死在肚子里的命运,它注定了无法被我道出,而这瓶折纸星星也注定了要被退回。
开头、过程和结尾都和记忆中发生的这件事完全一致,找不到任何不同之处——或许唯一能找到的细微差别,就是成年后的我折星星的手艺生疏许多,瓶中星星一定没有当时来得好看。
幸好我家和外婆家很近,彻底控制不住自己之前,我先一步回到家里。
过去二三十年的人生中从未做过卧倒在被子里,把全部声音都塞到棉花里的动作,以至于我一度以为这是电视剧里常用的夸张手法。如今才知道,苦于没方法发泄时,只能这样。
无处可去的玻璃瓶被寂寞地立在我房间的窗台上,等待着未来的某一天因沾满灰尘又占地方而丢弃。
我不想要这罐星星折纸和幼儿时的我一样成为外婆以后频繁提起的事迹,摆放在那里供人观赏。我无法从她的夸奖中得到高兴、喜悦等一切正面情绪,甚至会因此充满厌烦。对别人大喊着‘别说我妈妈坏话’的孩子会长成怯于袒露真情的乌龟,我也无法保证自己一直都是外婆想象中孝顺懂事的小辈。
害怕于达不到他们提高后的期望,于是选择了逃避。
少年时的我做不到的事,成年后的我依然做不到。那时候远去的朋友还是会远去,我能替那时的我办到的,似乎只有更加珍惜现在的相聚。
原来我从来都没有改变。
原来我根本无法去改变。
8.
“坐着我的摩托车,载你缓缓地离开,考不上的好学校,可以不微笑就走……”
《分裂》。
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这首歌,只承载了音乐播放功能的MP3或许在手机面前显得鸡肋,我却很喜欢。不被任何其他信息干扰,塞上耳机,按下播放键,音乐流出,而我闭眼。
少年时的我什么都不懂,以为这就是一首有些悲伤的情歌。直到后来无意中看见其他人对这首歌的点评,才知晓它竟是一首自己和过去自己的谈话,讲述长大后的自己带着那年考试失利的自己离开,脱离束缚走出阴影。
略带忧愁的气氛在加上歌词之后变得异常温柔,又充盈着释然和解脱感。
令我极端羡慕。
重返少年时代,我不得不再次认识到自己是名一事无成的普通人,或许连普通人都比不上。只顾着享受青春的美好,却一点也不愿花费更多的精力,鼓足勇气踏出那一步。高不成低不就的学业成绩,我帮不上忙;未来将离散的好友,我留不住;只剩十余年不到寿命的长辈,我无法挽回,也未尽到应有的孝道。
走上社会的我是我,埋头学习的我也是我。我的内核不曾改变,总在改变前瑟缩,总自顾自地把自己关起来。有时我觉得这像诅咒,可下一秒又不由得思索起这是否仍旧是找来糊弄内心的崭新借口。
纠结到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欲求是什么,究竟想做什么,就只呆立在那儿望着周围的人和事一次次擦肩而过,被时间的长河不断推着走。尽管所有人在它面前都是无力的,但我似乎更加羸弱几分。
结果我没有改变任何事情,带着十几年的多余记忆,如同少年时的我一般生活着。
和好友嬉笑打闹,拿着差不多的分数,当个长辈的沉默树洞。一切都没有改变,按部就班地向原本的轨迹骨碌骨碌地行驶。现在的我究竟是什么时候的我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的‘重返’也同样如此,就像是把两个大致相同的球调换位置,既没用,又多此一举。
或许只有让不知世事时,什么都不惧怕的幼儿的我降临附身到之后的我身上,一团糟的当下才能出现新的方向。
可是我知道,她只活在那个时候。
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在我意识到的时候早已没了声息,仿佛不曾存在过。
9.
手机铃声将我从被窝里拖出来,开启新一天的劳动。
“我出门了。”
难得向还躺在床上睡觉的妈妈打了声招呼,我离开家中。她没有回音,毕竟还在梦乡之中,房门也关着。
走出小区,路边的店铺有几间因无法在特殊时期里经营周转而倒闭,贴了好久的招租广告似乎无人理睬,仍旧是荒废的样子。这条街过去的模样虽不热闹,但也不像现在这样荒凉。街口不知换了几次东家的菜馆还在苦苦支撑,到了饭点才能见着几桌客人。
以为一成不变的景色其实潜移默化地换了几副面孔,真正驻足的只有日日走过这条街,从少时走到成人的我。
只有我,懦弱的我,以及一事无成的我。
END
免责:笑语
作者:香无妄
我醒了。
用“醒”这个字或许不太正确。
不知道你们是否有过只是发呆了短短几秒,但现实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那种经历。
意识的上一秒,我还在为即将到来的约会做准备,而下一秒我却站在镜前发呆。断片感像大脑里被灌满了浆糊,混沌无序,发生过某事,但我又完全没办法进行思考。
我迷惘地拿起手机,亮起的锁屏界面提醒我今天是周一早上八点——意识的上一秒,我的周六生活才刚刚开始。
整整两天的记忆,就这样消失掉了。
我又忍不住闭上眼睛,去回想两天前我做了些什么。零零碎碎的片段在我脑海里晃过。我在镜前换了好几条裙子,由于眼下新增的眼纹而不得不卸掉过厚的妆面,匆忙塞进包里的口红和充电宝。
再后来呢,我出门了吗?
完全想不起来。
我打开微信,想要询问约会对象我们周六的经历,但是在L字母的范围内找不到这个男人。我复制他的手机号码重新去查找他,却发现他已经将我删掉了。
看来周六似乎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即使拨打他的电话,也被很快挂掉。
我的心情非常糟糕,一方面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另一方面则是被感兴趣的对象这样对待。
太过分了!即使我已经不再年轻,也不对爱情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被男人果断地抛弃掉的愤怒也不是随便就可以释怀的。
我试图抛开这种钝痛的情绪,把心思调整到工作上来——上周五联系了一位客户,约定在周一上午十点左右见面。我重新洗漱换了衣服,并且努力地对着镜子扯唇笑了笑。
不要想了。我告诫自己。
在学生时期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这样去规避伤害的。所有会被伤害的糟糕的事情,只要把它从大脑中转移掉,不去细想它给我带来的感受,就这样抛之脑后,就不会让自己陷入痛苦里。也不会可怜巴巴地找人倾诉和依赖。
当然也是有副作用的,由于总是这样忽视自己真实的情绪,反而无法明白自己的需求了。
我跟客户约在公司临街的咖啡店内,由于出门的时间有点晚,加上堵车,等赶到咖啡店的时候已经十点了。我站在咖啡店门口一边用目光搜寻客户,一边匆忙发了一条信息,为自己耽误的时间感到抱歉,并询问客户是否在店内。
下一秒,手机震动带来的消息却是这样的:"周日的时候,贵公司不是约定改为下午了吗?"
显然又是在我失去记忆期间发生的事。
"实在不好意思,是我忘记了。"即使不知道,也先将歉意表达出来。
"没什么。令人奇怪的是,贵公司说你这边出了点情况,将会有另外的人接手我这边的工作。本来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但好像你还不知道?"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硬要形容的话大概是有一道冷气从背脊上窜了上来,很快变成了汗液从每个毛孔里冒出来。我的牙齿咯咯作响,而内里的衣服却潮湿得令我难受。在我失去记忆的时间内,不仅仅感情方面发生了事故,连工作也出现了问题。
我望着手机开始发呆,不知道是否应该给上司打电话去询问这件事。会不会让他重新在心里强调我做过的错事,或者觉得我在耍弄心机,心存侥幸?对自己犯过的错误不仅不在意,还要假装一无所知。光想象就能看到上司那阴阳怪气的冷笑。
我在拨号键按下几个数字——那是我关系较好的同事的短号,但我又很快地放弃了拨打这个电话。说我逃避也好,如果知道工作上发生了什么事就不得不去面对接下来的安排,而我现在并不想回公司去。这一上午连续而来的意外让我心力交瘁,至少在公司的电话打来之前,先让我安静一下。
我点了一份咖啡,在端着咖啡往门外走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很奇怪的男人。这个男人穿着一件灰色的卫衣,将卫衣的帽子严严实实的盖在头上。因为是那种很宽松的卫衣,帽子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
明明应该会遮挡视线,但他走起来好像完全不受影响。路过我的时候他还朝我扭了一下头,似乎透过了帽子盯住了我。
我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视线,逃离似的离开了。
我是顺着公司的反方向走的,大约走了二十几分钟,我的心情越发的焦躁不安。今天的咖啡格外难喝,闻起来香甜入口却味同嚼蜡。但我还是时不时端起来装作在喝咖啡的样子,其实只是用余光在瞥向马路对面。
那个灰色卫衣的家伙,一直在!
无论是我随意地拐弯也好,或者在绿灯的最后一秒冲过马路也好。
只要我停下来观察,就会看见这个人在我的身后,或者对街的不远处。
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在我的周围,那样如同实质一般的视线即使我没有正视也可以知道,他在盯着我。
是变态吗?我想起高中时期的那个同学,瘦长的身躯如同一具骷髅,短袖T恤像挂在身上一样。他总是半抬着眼盯着我,无论我躲在教室又或者站在走廊上,他总是会透过人群望向我的方向。像蟾蜍分泌液一般粘腻的视线,令人毛骨悚然。
我看不到卫衣男人的脸,但他的身形渐渐和高中那个变态重合了起来。
我必须逃跑!我下意识地想到,然后在看见出租车从我面前开过的那一刹那,猛力冲了过去,拦住了那辆车。
司机几乎要破口大骂,而我则以我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窜上了车,声音失控般地尖叫:“快走!快走!”
我努力扭头望车后望,看见这个男的就像矗立在田里的稻草人一般,默然不动地被抛弃在后方。
直至消失在街的尽头。
“嘉华小区,谢谢。”松了一口气的我这才向司机说了地址。
司机显然还没有从我的怪诞行为中解脱出来,在赚钱和赶我下车两个选择中他还是沉默地开了整条路。而我也像失去语言能力一样放弃了解释。
即使临近中午,整栋公寓也几乎没有人影。这幢公寓租户都是附近写字楼的白领,朝九晚五,没有午休。而我突兀地出现在公寓楼下,连保安都忍不住多看了我一眼。
我住的这层楼的走廊才坏了灯,只有两侧尽头那狭小的窗户透过来的光才让我能感觉到现在还是白天。我打着手机电筒走到家门前,按下指纹,开门,进屋。
然后在关门地一刹那,回头对上了一抹灰色。
“李然,找到你了。”他说。
我死了,死在两天前。
近年来,巨力集团研发了一项新的技术,名为“回溯”。具体的科学原理我并没有听懂,但通俗点来说它是为意外死亡的人服务的。
“人的生命很脆弱,每天都有数百万人因为意外去世。意外死亡的人离开得过于仓促,因此会牵扯到财产等社会问题。本公司开发的“回溯”这项技术则是在经过家属的一致同意并支付昂贵的手续费后,将意外死亡的人从死亡当天的某个时间点截取出来,然后投放到“现在”,由出现的时间点开始存在24个小时。方便这些意外死亡的死者来安排后事。”灰衣服终于放下了那个过大的帽子,露出的脸庞意外的年轻,他从我的书房里拿出了一沓文件,指着上面的协议说明向我解释道,“不过截取的时间点还不能够准确地对接过来,这也是本公司现在需要解决的技术问题。”
原本预计我是在中午十二点被投放出来,因此灰衣服正悠哉悠哉地在享受咖啡时光,而偏偏又跟买咖啡的我撞了个正着。
太过于巧合了点。
“由于本公司技术偏差使客户您遭受了不好的服务体验,所以要麻烦您在这里签个字。”他又翻出一张合同,指着签字栏告诉我,“在“回溯”完成后,本公司将会退还百分之二十的费用,用来补偿客户浪费掉的四个小时。”
没想到死掉的我还能获得退差价的待遇。不得不说这也是一个黑色幽默。
虽然“回溯”这个名称也不是闻所未闻,但接受我死掉的事实并不是那么顺理成章。除去这家伙带来的大量文件合同证明,主要是随后赶来的父母,以抱着我嚎啕大哭地举动证明了我确实死亡的事实。
哭泣,消耗两个小时。
灰衣服如同背景板一般观看了我跟父母长达两个小时的哭泣接力——其实我本来对死亡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但我父母一哭就把我带进了情绪里——总而言之,在基本稳定情绪后。灰衣服摆在我桌上的时钟提醒我还余下18个小时。
我擦了擦鼻子,尴尬地询问工作人员一般而言这种“回溯”流程该怎么进行。
“财产分割,立遗嘱,处理私人物品。”灰衣服举例了几个简单的例子。比起需要明确分割财产的家庭,我的父母仅仅是为了再见见我,何况我未婚未育,倒少了这段流程。
私人物品的话,我环顾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好像也没有特别值得去注意的东西。比起生前总有一件接一件的事情等我去做,死了以后莫名其妙悠闲起来。这十八个小时,好像无所事事欸。
“或许你可以在私人社交软件上告别一下。”灰衣服提醒我道,“很多年轻人都会选择注销掉自己的私人账号,当然你也可以委托我。”
告别啊······我心里想象一下我发出告别消息下面的评论,大概就是"呜呜呜,不要走""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下辈子一定会幸福的,加油。"这样子不走心的鼓励话语吧。
不要说死亡,就算是遇上了糟糕或者愤怒的事情,也很难在二次元或者三次元接收到真正想要的讯息。大部分的鼓励和安慰都是无效的,虽然在看到留言99+的片刻间能感受被关注的满足感,也仅此而已了。
"那就拜托你了。"我毫不犹豫地委托给灰衣服。
官方的讣告就够了。
灰衣服点点头,在合约上关于私人账号处置上打了个勾。
"那么······葬礼呢?"灰衣服问道。
"葬礼?"我有些茫然。
"既然死者回来了,自然可以决定自己喜欢的葬礼模式,我们这边也兼顾相关的服务呢。"灰衣服从手机上调出一些设计图,"客户您可以参考一下,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设计一个专属于自己的主题。"
"也包括在'回溯'服务里?"我反问道。
"当然没有,这是额外的附加服务,如果是定制葬礼的话,根据客户选择的元素来计算价格的。"
"要加钱就算了。"我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灰衣服显然还想再推荐一下:"现在的葬礼已经跟以前那种传统的追悼会不一样了,很多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谁不希望自己的葬礼独具一格呢?"
我妈凑过来看了一眼,显然有点意动。她跟我说:"你看我也看不到你的婚礼了,要不然葬礼好好弄一弄?"
我毫不动心:"再过不到十八个小时,我就没了。这葬礼我也享受不到,省点钱。"
葬礼就像婚礼一样,感动的是自己,折腾得是别人。自从我当了一次伴娘以后,我就对婚礼毫无兴趣了。毕竟整个婚礼流程大部分都是新娘一手操办,别看在台上仪式感满满,普通的看客只想赶紧吃饭。
"早点烧了,找个地方把我扬了就行。"我摆摆手下了决定。
"真不办了啊?"发出遗憾声的反而是我妈。
灰衣服职业素养不错,即使被拒绝了加费项目语气也不改热情:"那么我们继续确认下一条,遗体化妆服务。"
"这事不是殡仪馆负责吗?"
灰衣服解释道:"殡葬服务的化妆手法比较传统,这不是'回溯'技术成型以后,很多年轻人不满意这些死亡妆容,主要是葬礼上还得呈现遗体,因此我们公司也推行了这项服务。"
别说,巨力公司的妆容确实审美挺好。
"这服装?"我指着样片上的衣服。
"当然是根据妆容搭配的。毕竟是新型葬礼嘛,也不需要那么老旧无趣。"
我望着一条红裙有些意动。
见到我没有拒绝,灰衣服又赶紧推荐道:"本公司也有遗像服务,原价一万多,现在活动价六千,六套服装三种妆容,可选照片44张,加照片50元一张,免费送相册。"
······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因为"回溯"技术而b格拉满的巨力公司在我心中形象一落千丈。
“这个好。”
“不拍。”
我和我妈的声音同时响起。
“拍这个干什么,又麻烦而且我最近又胖了,何况又不是马上出片。”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软肉。
“你都死了也不给我留点最近的照片,谁要你选,到时候我挑不就行了。”我妈这回强硬起来,“反正你也没什么事,就这么定了,拍。”她转头问灰衣服,“时间来得及吗?”
灰衣服低头在手机上点了点,然后说:“晚上八点可以安排起来,如果客人没有其他行程的话。”
我本想拒绝,但我妈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就算嫌弃照片丑我也看不到。
接下来就是墓地的位置,造型以及骨灰盒款式的讨论,在我几次反对无效以后,我已经被剔除了讨论资格,甚至我父母两个还因此争论了起来。
“说起来。”趁着他们俩忙着争论,我拉了一旁挂着职业微笑安静乖巧坐的灰衣服到边上,“我是怎么死的来着?”
“你不知道?”灰衣服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看来截取的时间点距离你的死亡时间比较远,不过随着离你消失的时间越近,截取时间与死亡时间的差距会逐渐缩小,也就是你会慢慢恢复你当天的相关记忆。”
他翻了翻手机,将我的死亡报告调出来:“根据报告显示,你是心脏骤停导致的溺亡。简而言之,泡澡死的。你要看一下你的尸体照片吗?”灰衣服小心翼翼地盯着我,试图看出我的情绪。他应该是一位不错的服务人员,毕竟很少有人想面对自己的尸体。
哦,泡澡。
我的心情突然低落了起来,大概是我的意外死亡太过于无常。我本想拒绝,但是临到嘴边却又忍不住点点头。
灰衣服便将一个打包文件发给了我。
第一张照片是正面照,仅仅拍到锁骨的位置。在白织灯下显得我的皮肤格外苍白,其实我对死人没有什么直观印象,但这一刻才对所谓生气这种形容词有了足够的体悟。虽然这是属于我的尸体,但青白色的脸色的确很难看。
我随意地往下翻了两三张,分别是我的左右侧脸。但接下来闯入视线的照片突然像一只手攥紧了我的心脏。
那是来自于我的胸部,背部,和大腿的特写。
上面是青淤斑驳的吻痕。
恍惚间,我的大脑里浮现出肢体交缠的画面,情欲的喘息仿佛近在耳旁。
"怎么了?"大概是看出我的脸色不太好,灰衣服试探着开口。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抬头:"这些照片他们都看了吗?"
"还没有。"灰衣服解释道,"这些照片都是检验室刚刚发过来的,之前只出具了死亡报告。"他似乎误会了我的反应,"你放心,这些都属于隐私照片,除了负责尸体检验的同事,我们工作人员都是不允许偷看或传播的,公司特配的手机会查实这一点。"他晃了晃手机。
"嗯。"我瞥了一眼还在纠结墓葬设计的父母,小声道,"这些照片我希望能够销毁,不是说我可以处理自己的私人物品吗?我不想让这个照片保留下来。"
灰衣服为难地摇摇头:"客户的信息本公司必须留档,主要是为了查实客户的确是意外死亡。如果将来发生纠纷是需要查档证明的。不过客户可以要求除公证人员以外其他人不得观看照片。"
"行吧。"我生怕太大声引起了父母的注意,赶忙删掉了手里的照片,并用眼神示意了灰衣服并微微侧头点向父母那边。
灰衣服也删掉了手机的记录并递给我看。
差点忘记了,周六那天我是出门约会来着。
"刘旭他妈妈发消息过来了。"我妈突然喊我,"你要不要再见见刘旭。"
"见,反正也见不到下回了。"我爸立马替我应了。
我妈还颇为遗憾地开口:"要不是刘旭我们也没想到"回溯"这件事。昨天一直是他忙上忙下,我跟你爸都没这个心力。"
刘旭,我的未婚夫。
但令人讽刺的是,周六的我,正忙着偷情。
人生就像炼化,有的人攥着648,有的人攥着64万8。64万8的人可以一直合成下去,而648的人每当合出一个差不多的属性就会开始犹豫。
接受这件炼化吧,并不甘心,离你最想要的属性差了许多。不接受吧,可能耗光了648,反而会怼出更糟糕的东西。
而卑劣的我,一边享受正常人的"稳定",一边则不甘心。那面目狰狞扭曲名叫"欲望"的怪物,隐藏在我这个怯懦自私的壳子之下。
很长一段时间,我会觉得内心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交战的双方,是欲望的奴隶以及被社会驯良的"知足"。但在外人看来,我依旧是安静、理智的人。对工作勤勤恳恳没有怨言,虽然不够特别尖锐引人注目,但却没有攻击性而受人喜爱。就好像对什么都宽容得不在意似的。
那不过是因为欲望,害怕被人窥视到欲望,便在心里铸成一堵排斥他人的高墙,拒绝更依赖的深厚关系,仅仅从外表看起来好相处就行了。暴露自己的欲望只会被其他人指责和排斥,因为是不被社会所允许的。
我抿嘴笑了笑,提醒灰衣服尽快注销掉我的私人账号。
在下午四点二十,距离我消失还有十五个小时四十分的时候,我接下来的行程彻底敲定了下来。
五点四十,刘旭及他母亲以及我和我的父母一起吃饭。
晚上八点,刘旭陪我去拍摄遗像套餐。由于"回溯"的客户时间的重要性,巨力集团遗像拍摄服务往往是通宵营业的。
预计拍到凌晨四点,巨力集团开始替我试妆,并同步给还在停尸房的尸体上,进行尸体敛妆处理。
六点与父母共进早餐。
早上七点三十,送尸体进火化炉。
等尸体烧的差不多我也就该消失了。
对这样的安排我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意见,虽然我并不想要刘旭的陪伴,但往往这种反对在我父母的大力支持下等同于无。所以刘旭登门的时候我谈不上高兴但也不会有多么抵触的情绪。
刘旭一向是习惯了我这种态度,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坦然地表达了自己对他毫无感情的事实,但刘旭并不在意。
等待晚饭的时候,刘旭的母亲跟我妈就不见了人影,好半晌两个人才手拉着手从隔间里出来。我妈的眼圈红红的,两个人坐的很近,依稀能听到他妈劝慰的字眼。我妈显然又在他妈那边哭了一通,不过在她的安慰下抒发了不少情绪。
说句实话,我竟然生出些后悔的情绪。若是好好按部就班结婚,未必是太糟糕的生活。这样想着,我莫名其妙觉得刘旭看起来顺眼了点。
不过我已经死了,没什么回头路可以走。
"你怎么样。"刘旭给我夹了菜,却问出这样一句话。
"还行吧,除了刚开始有点震惊。"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即使十几年来如一日的浮现出'我要是死了就好了'的想法,却终究不敢实现。如今仓促地死去,反而有一种解脱的痛快。
刘旭又沉默了。他一向不会说话,而我也乐得安静。
"你未婚夫挺好的。"趁着刘旭去结账,灰衣服评价道,"他应该挺喜欢你吧。"
"是么?"
我一直认为刘旭不爱我。这没什么,毕竟我也不喜欢他,自然也不会要求他必须喜欢我。
他追求我的时候,无非是他想结婚而身边恰巧有位适龄未婚的我罢了。刘旭跟我一样,大约都是在意面子的人,即使我告诉他我没办法喜欢他,但对于他而言,他只在乎我能和他在一起这个结果。
他需要"正常"的婚姻,我也是。
但我身边的人,总觉得刘旭在为我牺牲。
吃过饭以后,灰衣服载着我和刘旭去拍照。这遗像自然没什么户外场景,但巨力集团的摄影棚极大,建造了二十多个场景。里面的人也不少,大部分都是些二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有个姑娘穿得像个镭射灯球,大概是蹦迪葬礼风。
我倒是挺羡慕的,热热闹闹地活,再热热闹闹地死。
但我很快就轻松不起来了,主要是因为我妈给我挑的服装里六套有五套是影视古装。我捏着扇子笑的腮帮子都僵了,摄影师还在指挥我要下巴收一点,再收一点。
消失吧,赶紧的。
由于我的极度不配合,遗像拍摄三点多就结束了。我打发走刘旭,又问灰衣服我可不可以去看看自己的尸体。
我给灰衣服的理由是想去现场看自己的尸体化妆,毕竟客户这么多,我这要求也不算得多奇葩。灰衣服跟停尸房沟通了一下,很快就同意了。
我挑选的妆容很淡,但是由于身上的痕迹太明显,因此敛容师的遮瑕主要用在身上。我瞧了半小时,新奇劲儿过了,便到走廊上跟灰衣服唠嗑。
"客户看起来挺多的,为什么这边反而冷清得很?"
灰衣服正在整理合同,头也不抬,答道:"都在殡仪馆那边呢,我们公司有个专门的厅。"
我听出了些蹊跷:"大部分尸体都是在殡仪馆那边直接对接的吗?"
"那当然,这尸体也没必要搬来搬去吧。"大约是领悟了我的意思,灰衣服看向了我,"只有不确定是否是意外死亡的客户才会运到这边。"
"不确定?"我一直以为我死的很正常。
"就是要做些常规检查,唔······"灰衣服整理了一下思绪,"像你这种,主要是因为啊,那个,太兴奋而心脏骤停,泡澡溺亡,就还是要多确认一下。"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才想起一个关键问题:"谁发现的?"
"刘旭啊。"灰衣服大概也很奇怪我到现在还没恢复记忆,"他晚上去找你,才发现你死在浴缸里了。"
大概是发觉我的神色有些奇怪,灰衣服问我怎么了。
我扯了扯笑,告诉他没什么。
我从没给过刘旭家里的钥匙。
我也从没和刘旭发生过关系。
"说起来,姐你也不胖啊,为什么非要减肥?"灰衣服突然问我。
"减肥?刘旭说的?"我下意识问道。
"不是确认意外死因的时候做了些常规检查吗,姐你的血钾浓度偏高,听你未婚夫说你最近在生酮减肥,估计是受了这个影响。”
“嗯,反正也没什么用。”
我想起三个月前刘旭叫我替他买了好几种补剂,我笑他是不是人到中年,枸杞配枣。
他说:“你不是总嫌我胖嘛,网上推荐了一种生酮饮食,光吃脂肪也能减几十斤。就是要多补钾片镁片什么的。”
“出太阳了。”灰衣服突然道。
我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天色已亮。那拇指大的金红色圆点在远方的建筑下冒出了头。那半悬浮球体映得周围的山体房屋像压缩在纸面上的静物。我从未觉得城市如此寂静过。寂静的人影,偶然划过的车流。
恍惚间,我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它重重地撞击在我的耳膜上。面前的景色模糊成男人的躯体,我紧紧贴住他,手指几乎掐入他背后的肌肉里。
水流在身体周围晃动,我贪婪而渴求地吮吸他的唇舌。
迷乱中我的意识渐渐抽离,麻意顺着指尖向上,袭卷我整个躯体,我努力深吸,却汲取不到任何氧气。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越蹦越快,直至骤然停止。
猛然睁眼,面前还是那扇窗户。太阳已经上升,原本灼红的霞光溃散无踪,只留下寡淡的白,带来喧嚣的清晨。
突兀的铃声响起,是刘旭。
“差不多了吗?叔叔阿姨上车了,等下就到你那边。”
“差不多了,来吧。”我慢慢走到敛容室门口,透过玻璃看见她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我问灰衣服:“一起吃早饭吗?”
灰衣服摇头:“不了,等下陪她们把你送过去。”
“那殡仪馆见。”
End
备注:血钾过量易四肢麻木、心悸、心律失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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