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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眠春山
CP:创造营4rps 于洋X赞多
春日熏风吹拂,堤岸行街上人潮熙熙攘攘。青柳长枝翩跹,叶絮纷飞,落入繁杂酒肆内,白瓷杯碗中。如此好日头,春困乘着水暖,涌上酒肆内食客闲人哈欠连天而酸胀的眼眶。
新皇登基后,民风好舞喜乐。历经诸般纷争,纵勾栏瓦舍残垣未修,白日仍曲声连绵不绝,引人勾颈驻足。然这酒肆的忙碌浮生,有一众人等,目光炬炬,似听不见栏外乐声曲调,只聚精会神于说书人一举一动。
“上回说到,那上京的于氏子弟,不爱功名仕途,偏爱往那市井人烟里头扎,成日介流连戏舍瓦肆。却不是来听曲看人的,而是志在分一碗羹,教人们眼睛耳朵离不开他的……”
人声如嘈嘈杂浪,风透入栏槛,吹卷潮热,茶碗酒杯交叠磕碰声此起彼伏。浩子三步并作两步窜上楼梯,矮小身形急步挤过人群,往说书的方向凑去。见到处没得落脚,好容易眼尖,看见偏隅一角有只高凳,心急手快欲攀,没留神脚下,凶猛一绊。若不是身旁一只手捞住他,便要嗑个大马趴。他顺那白净纤长五指看去,撞进一双温润微弯的笑眼,见此人浑身黑衫,面遮黑纱,宽大衣袍也掩不住地瘦削颀长。“疼不,当心点。”他声沉低柔。浩子恍神,还未答谢,身子便悬了空。他险些大叫,一扭头,见与玄衣男子同坐一桌的戴斗笠的男人把他一把抱起,安放在凳椅上,他刚想抗议这对小孩的举动,却见那人斗笠下眸光精锐,含笑仍凌厉的脸,顿时没了声,遂老实坐了,听那先生娓娓道来。
“这于生,单名一个洋字。时年方二八,却唱得好一嗓悲风秋月,壮志难酬,也喜唱那茶米油盐,人间百态。常见他一人一琴,坐于市坊栏间,匍一开腔,便有大梦落了人间。经年累月是广受喜爱,听众人头涌挤,盛邀层出不穷,声名更甚传到宫中。偏他不好这功名,散漫放逐,也不敛财,随喜随唱。说他是留恋这繁华京城吧,不时也有寂寥渗上眉头,叫人猜不透他是在流连何物,或是……何人。”
听过的人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头一回听的浩子心痒难耐。“后来呢,是进宫当了驸马吗?”众人哄笑,那先生摇摇头,“有些人,生来要扎在凡尘俗世,才是最好。”几上热茶柔雾袅袅,讲故事的人双目迷离,陷入无限神往,“真好啊,那年间……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京城就像一条连绵的橙红火龙,由川流不息的灯花织成,热闹非凡。人们爱舞喜乐,盛典通宵达旦,笑迎八方来客……”
沧桑嗓音如笔泼墨,在晴日铺渲当年盛朝夜景。那于洋,端的是清眉朗目,光风霁月的俊秀少年郎,他时而低弹浅唱,时而击节高歌,掀动鼎沸人声,惹来长街楼肆无数羞赧顾盼,却也惹来好些失了得利的眼红者,久积的嫉恨。
正值灯会人潮激沸,偏有雪亮尖刀一摆,暗中环伺。一曲未毕,一伙贼人便跃出,惊声慌乱中,粗横狠劈,花簇灯火遍天迸散溅裂,这坊间节日与乐者,眼看要被毁坏殆尽——
倘若说,于洋是如沐春风般颜色,故事里的另一人,便如开天辟地的一阵大风,破空刮来,吹皱平和春夜,似霹雳电贯,击穿人心。他似从天而降,足尖点地,似八方神灵跃动,惊艳四座。他旋身落在于洋跟前,着地一瞬,手中刃未出鞘,便抡刀猛挥,架住几柄劈来的弯刀,随即伏身借巧劲,蜂腰一拧,腾空翻旋,长腿猛扫,踹翻一干扫兴宵小,长臂猛震狠甩,震荡开阖,刹那便将一众凡夫掀个人仰马翻。
他剑眉星眸,薄唇抿笑,降落时衣袖翻摆,如苍莽巨鹰优雅收起长翼。他目光在空中掠过,比寒刀更明晃,远胜日光照晒溪面、冰镜乍破的泛光,一眼便将于洋的心烫醒。他在漫天花雾间,展颜一笑,迢迢万里外春风桃李扑面,唤起冰水消融下万物颤息。胸腔的沸腾躁响,压倒了人群欢呼。于洋极目所见的太平繁世,风流节物,伴随他自天而降的瞬间,在他眼中化作点点碎碎,金星闪熠,从未如此鲜沛地,漾开了。
稀碎繁花纷落,赞多拄刀的手扬展一挥,伫地一顿,姿态轻盈似风,单膝落地,攥刀的指节突兀,鼓动有力。他看着于洋,仿佛人潮欢呼涌动,都只作了于洋的底色。好似天地之大,他跋山涉水,云游人间,纵身跃入辽阔胜景,只为这邂逅前来。
“那么多的人,那时赞多却恍然不觉,直到于洋出声,才反应过来,好家伙,周围这一地狼藉哇……”
“那他也没办法呀。”人群里,戴斗笠的男人含混应声,面前已然高摞起几层小笼包蒸屉。
玄衣男子捂嘴,吃吃闷笑,笑成月牙弯眸,直到乐得埋进碗去。浩子不满,而戴斗笠的男人显然对主角于洋赏悦溢于言表,嘟哝着对方拆台,轻捶了他胸口一拳,也把浩子逗乐了。
而当时,赞多见其他演奏者被吓跑,还有期望已久的盛会被搅,民众却不甘就此离去,翘首徘徊。他英勇神武飞到九霄云外,面上困窘赧红,支吾开口,却不通汉语。于洋抱着琴,见他求助望来,冲他畅然一笑,抬头示意舞台中央,那方巨大的红绸擂鼓。电光火石间他明了,于洋满目欣喜,企盼,那俏皮而信任的火焰,也同样点燃他胸膛,为这相逢即合,自诞生之即,亦将迎来它完美演绎的一曲。
他款步挪移,像之前兵荒马乱皆是舞台一环,当他手执起鼓槌,众人屏息,一身异域绒装的他,已融入神秘庄严的大典氛围中。他手下鼓点爆响,犹如从惊电到疾风,鼓点骤歇,于洋琴声淙淙紧随其上,他身姿随琴声,似游龙翩跹,忽如灵动脱兔,猿臂蜂腰在台上腾挪舒展,周身琳琅环佩之声叮铃不绝,衣袂发带横风掀舞,似一道流水袅娜,又如旱天春雷刚劲。于洋的琴声如惊天崩裂,高崇如峰峦拔起,如山海洪涌。自寒冻无人识之地渡来的他,却不知为世人赏悦之目光,为席卷魂魄之曲乐起舞,竟痛快如斯。
他看见台下无数欢欣鼓舞的笑颜,胸口涌起无尽酸楚和澎湃,直欲扫清那些试图破坏这一切的障碍。他旋身间又望向于洋,见于洋也全身心徜徉其中,将他的神魂从口中清朗倾吐,化作情切的风,拥搂人间扑面而来的悲喜……
他们仓促一瞥,清澈眼眸流溢生波,赞多似凝聚美与武的极致,又因了于洋的潺潺乐声,被勾动迸发满腔炙热,纵言语不通,赐福之情意慷慨坦荡,人们激沸至极,那时间,当是八方皆友,相携起舞,朗天长笑间,荡涤天地间尽数隔阂与高墙的……而引发这盛典的二人,难辨谁更少年杰出,正如乱花迷眼,心潮澎然,只知他二人长身并立,恰已是多少书卷也难描绘之梦境。
而后他二人形影不离,广为美谈,一人弹琴,自有另一人击鼓相随,或刀舞相伴。语言不通,于洋便常握他手腕,细长指尖一笔一划往赞多掌心描摹,而赞多,此行路人间,见诸繁华的云游野子,便似被他扣住脉,甘愿为之驻足京中。可又无奈,无从真正长留。
“直到京中权贵有意招揽,那于洋一腔热忱,想用民间曲词,打动无可逾越的阶层,感染那些铁硬的心。待到风城柳絮纷飞,即使赞多,再三欲言又止,红了眼眶脸颊,终是无从置喙,也只得脱了手,折柳相送。在京流连多日后,这不被束缚的人,终是一骑绝尘离去。那时他们,仍有满心天真无邪,希冀和盼望。”
一时间,只听炉上温酒煮沸的咕噜声响动。随即,那名戴斗笠的男子被烫得低叫一声,见众人惊醒望来,他连忙垂头笑着致歉,人们才连带着从白日幻梦中松和了。
浩子余光却见那玄衣男子,暗暗握了斗笠男子的手指,借着宽袖遮掩,为他轻轻吹气,而斗笠男子轻抽一回不动,便反往他方向依赖去。浩子心下微妙一动,说不出,又想不通这同故事里头那般情谊有何差异。
“如果故事自此结束,那不失为皆大欢喜。”说书人见吊足胃口,又道,“直到那段年月来临。”
酒香弥漫,渗染静默,人们至今后怕那阵满城死寂。只稍回忆乐舞皆禁,瓦肆紧闭的晦暗,便毛骨悚然,更别提再临。浩子年幼未曾历经,心头却也沉重起来。
“待到赞多风尘仆仆,重返故土,见满城萧索,已是风云变换,更是掘地三尺找不着于洋。殊不知,朝野权臣一手遮天,勾结江湖势力,一时间血影腥风,不说于洋,就是整座城,都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风城一片肃杀,向下摒弃、封杀舞乐,焚书毁籍,一切娱乐被束之高阁,关于高墙府邸内,唯权贵独享。赞多心急如焚而不得他法,只得四下奔走打听。
于洋近乎囚身,日渐喑哑,偏权臣向来嗜好这沧海桑田冷绝之音。他似笼鸟一只,频频被提入宫,与那阴郁帘后,几被架空的太子面面相觑,各觉满目荒唐。一回赞多闻风赶去,远远望见那行宫外豪奢的车马队伍,见于洋置身其中,他眉目寂然如画,像一株苍冷弓身的白树,别离了他汲取养分的人间烟火,恹恹的敛眉垂目间,意趣无多,几分王朝日暮的冷色。锥心之痛猛烈袭来,撞得赞多身形摇晃,哀楚狼狈。
浩子情急道:“他怎不去救他?”
“敌众我寡啊,需得从长计议。可这人算敌不过天算。那赞多怕是跟你挺有共同语言,明明暗中筹谋已久,偏生在这节骨眼上,冲撞了那些个横着走的少爷,还不是一般冲撞,确切说,叫人颜面扫地。那些气焰嚣张的纨绔子弟吃了大亏,不仅眼看得手的女子被对方护跑了,手下人还被撂倒一片,高声连叫,‘弄不死他我就弄死你’!是以失态至极。可惜师父难敌众拳,最后赞多还是,哎,落入魔掌了。”
他头发乱散,被按倒在地,双目暴燃炙火,烫得那些公子哥心中鬼怪瑟缩。再定睛一看此人,四下一问,了然顿悟,毒计渗上心头。
“此前他们早多方威逼利诱,想招揽于洋低头站派,好粉饰门面,可于洋光看着斯文温吞,实际却像颗冥顽不灵的臭石头。这哪成啊,于是他们要他站队,要他割席,誓要他俩尊严扫地,末了这还不算完。”
“若执意不遂,他们便胁迫于洋,在赞多的行刑日,给他弹曲送行。”
浩子攥紧拳头,玄衣男子见他咬牙切齿,生怕他把桌子掀了,连忙夹了个奶黄包塞他手里,“哎哎轻点,这孩子,故事是别人的,生气是自己的。”
可故事,为何会让人气得磨牙,心酸难当?他恍惚,好似在说书人的声音中,化成了桥段中主角。
他便是于洋,投身他的孤悲。
他缓慢梳好长发,系好腰带,整好衣襟。动作有条不紊,温淡而肃穆,一如最初时抚琴。他深望镜中那张消瘦惊人的脸,他已多日未关心自己容貌衣着,今日却不同。有一刻,竟忽而生怕起,赞多露出不识自己的神情。他取琴来,轻拨琴弦,细谨校音,仿佛只是他日复一日的功课,且更甚往日细腻温情。不像再次去告别为他珍而重之的人,更似……大婚之日般庄重。
有一个人,当你睁眼闭眼,他都在你眼前,影绰沉浮,又从何来觉得他曾离开。
天幕暗雷涌动,风骤云厚,山岚欲来。他款款步入刑场大敞的门内,抱着琴,缓步走过众目睽睽,百十眼珠和诡笑,滴溜溜围在他身上,他似走入步步业障,硕大青筋鬼手徐徐罩顶,拖曳他的孤影和步伐。
说是要他割席,实则对面也只赞多一人,他形容惨淡,孤绝伶仃,手无寸铁地立于风中。唯双目似两团幽冥野火,从于洋出现在他视线,便灼得他肝肠寸断。他嘴角再三颤抖抽搐,最终,还是勾不出一个于洋熟稔的笑来。
他沉步走上为他铺设的高台,赞多的眼睛如影随形,他错觉踏在赞多的血肉和心尖上。他沉缓坐下,抚琴而过,姿态温雅,如撩心弦,赞多注目他动作,慢慢地,便鬼使神差平静下来。仿佛周遭并非腥风扑鼻,虎狼重生的荒地,而是一如当年的朗月清风,竹林溪下,两相长对。在全场虎视眈眈中,他柔望赞多,眼中似宽慰,似自嘲。
天地麻木不仁,泱泱浊世,蛇虫恶鬼当道。他气沉丹田,振臂扫弦,以身为戟,以歌为枪。他声如洪钟,凌云绝宵,势压撼天震神,唱着乱臣贼子当道,遮天蔽日,家破人亡,颠沛离愁,普天之下不得欢颜的痛斥豪词。远方黢黑穹隆云压风动,雷鸣乍然暴响。
他悲歌凝噎,含泪泣诉,逐渐声嘶力竭,犹如铜钟浑响。雪亮白光雷霆,贯空劈过,击中高悬旗杆,明火逐渐吞没那面猎猎虎旗,焦黑星灰飘落黄土。他黑发白衣迎风散乱,恍如召来怒涛轰鸣涌起、挥之不去的鬼神,含笑带讥,讽意凉薄,直唱得满场兵士人心惶惶,张皇不安,直唱得席座上看戏的乱党几欲捏碎椅身,手指暗示轻抬,其心腹便弯弓搭臂,手中箭簇幽幽,向这慷慨长歌,自不量力的匹夫指来……
霎时场内惊动,赞多见众人皆瞩目于洋,不知何时竟觑机踢翻临近士兵,劈夺长枪,狠厉一掷,破空直入,正扎中了那搭弓瞄准于洋的兵士,那人大吼一声,被他的力道扎至侧身倾翻,松手恰射中一匹马,顿时马嘶连天,兵荒马乱,赞多奔向那匹吃痛欲狂的马,矫健翻身上马,横冲直撞。他驭马长驱,直奔高台而来,矫如一支破军箭,任杀声刀枪落在他身后,直至马匹脱力绊蹄,将他翻甩出去,他行云流水翻滚起身,缴了柄劈向他的长刀去,如蛟龙在兵潮中腾跃折挪,神出鬼没,以他为中心圈画领地,出手凌厉,挥劈如虹,凡人尽不得近身,纵使他只稍带伤破开人墙即止,人们也几近被他狂戾神形唬退,恍见了神挡杀神的妖异。
“于洋!”赞多声音凄惶狠急,可在于洋听来仍是从前深重依赖。他看着他向他奔来,自送别了故乡,友人,送别了陆离声色,人间烟火,如今作挽歌于权野,留不住的万般里,唯有赞多还在极力向他靠拢。回想当初相遇时,刀都不愿出鞘的,这骄傲干净的人,刀上终是为他沾了血。而这一腔以身击石誓要教山崩岩裂,这眼中燃烧近疯的冷静定笃,是他给赞多的答案。赞多一身染血绒袍,自月下黄沙中踏过人山肩垒,高高跃起,似神魔天降面前,时间仿佛在他明亮的眼中,倒流回不曾相识前的惊鸿一瞥。而此回,于洋断然倾身奔向前去,伸长双臂,将这降落的庚星,搂紧入怀。
伴随滚烫灼热和腥风压来,雪亮弯刀划过。赞多见他挟了于洋,便相持不下,陷入僵峙的乱党,他心知肚明,这帮贪得无厌的人,一时半会拿不准如何处置这个争议的分歧,可他还是在看到早先那弓箭的瞬间,想也不想地出手了。他的弯刀横架在二人胸前,宽肩侧身挡住于洋大半,几乎将他拥纳在怀,持刀的手稳如铁铸铜鼎,明晃脸庞溅染稠血,近在咫尺的眼神如火炽亮,闪烁狂喜,褪尽天真彷徨,烧炼通红的狂执。于洋低头凝望,目不转睛地陷入那双几要吞天灭地的日轮,他竟笑了,发出饱尝所愿的长叹,仿佛是他反过来擒住了赞多一般。有一瞬赞多被他震慑住,这样的于洋令他陌生,又令他心颤如洪,他觉得于洋被魇住了,又觉自己,才是从头到尾被他魇住的那一个,竟冒出若不能共他同行,便共他同去的荒唐念头。
“你是为我,而来的,是吗?”于洋声音低沉暗哑,指腹轻擦赞多颧骨血痕,好似赞多是他抓不住的一场梦,一缕风。
“我是。”赞多斩钉截铁,颤声道,“你,不许放手,除非我死。”
于洋从善如流,依言搂住他腰,缓重深慢。台下滔天杀声如海啸,赞多不用抓得那么紧,那么恐慌,只要他想,他愿给他收割了去,就如最初,他从天而降那般。
从那时起,这寄宿的肉体与这神游的魂,便无一日,不想共他一道,踏月逐风,往兮归去……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下,浩子浑身一震,猛地从白日大梦中惊醒,眨眼间泪莫名滴淌,倒唬了自己一跳。
“后话有说,他二人双双被擒,也有说,幸得贵人相助,远走高飞,自此不见其影,只闻其曲,真假亦不得知。待到天子即位,人和政通,二人已并肩同往逍遥人间,浪迹大好河山,唱遍凡世百态,斯人斯景,再不复返……”
浩子胡抓一把脸,听闻玎珰几声,才发觉帘动,两名男子,一双人影,已去而成风,只遗说书人匣中赏钱。门外春光一时敞照厅堂,扑洒芸芸众生。瓦舍曲腔仍旧如水色轻晃,既非哀思,也非亡恨,唯一支闲话逸凋,幽幽传来,端的是浮生日闲,太平漫散。
***
「于兄:念君安好,毋须牵挂。自城门向东主干道百十米,备有快马二匹银两若干,行出二百余里有暂避屋所一间,具已打点周全。遥祝如鱼得水,至臻化境,待至无人不识君,再续煮酒话东风。行笔至此,悲从中来,热泪两行,巴不得撒手投奔,效君自由身,寻一人白头老,化比翼双飞鸟!代我问赞多好。贺喜同乐。」
“你知道,有救援。”赞多只看懂了纸笺关键部分,脸颊气鼓鼓,跟那个凶神恶煞的悍将判若两人。对他来说,似乎在援兵到场后的两方混战中,夺车驭马带着于洋突出重围都是细枝末节,现下才是他的大事,“为什么,不早说?”
“咱俩也没定过暗号呀。这么多年了,见面又是那种情况,变数太多,有一阵我也差点以为是最后了,就光顾着多看你几眼,一时半会没想起来嘛。”于洋眨眼,委屈又无辜。
毕竟他也是真没想过,一朝被引入宫,还能捡到刘彰这么个活宝。当时他满腔悲愤,匍一开嗓,没成想太子比他更先涕泪横流,硬生生把储君唱跪的他,被吓得倒不能掉两滴泪了。太子揽着他,语速绝伦仍思路清晰,艰难压低声音掰扯了一堆,大意诸如祖辈功业危在旦夕,千秋万代光复只此,岂能就此善罢甘休拱手他人的胡话,话毕,便没心肺似的一抹眼泪,绑了他上船共商大计去也。
你该不是想看我因你变得丧心病狂的样子吧……?赞多眯起眼,试图在他脸上搜寻故意的痕迹,碍于表达只好腹诽,却莫名渗出丝丝诡异的甜蜜。转念一想,甭管于洋有无这点成心,他都会认命往里跳,遂作罢。可他怎连台阶都给于洋铺搭好了,他扁扁嘴,露出一个明眼人看了都知道他不会耍酷斗狠,在于洋看来更疑似可爱玩赖的笑。
“也不怕,我本来想,万一可能,你不能跟我走,我也要劫持你,带你走的。”
他嘴上这么说着,眼神却是个笃定自信,游刃有余的猎人,牢牢锁着于洋,像是他说一个不字,他便要把他嘴堵了,各种意义上。
“哇,我好怕!既然你劫了我,天地这么大,就全仰仗大侠你罩我啦。”
他笑得不可开交,浑身松软,在马背上颠来倒去,任由涨红脸的赞多一甩缰绳,试图往这心满意足过了头的家伙的方向别去,于洋手忙脚乱,也没耽误他发出洪亮的,失而复得的大笑。
他们纵马踏水,一路自在狂奔。沿途飞花碎玉大绽,山川斑斓闪熠,泼染灿烂泛红的欢颜。
完
文:回音壁
戴维在轻微电流按摩的作用下准时醒来,他打了个哈欠,“伟大积木”的梦境在他眼中残留了一瞬,就立刻淡去,只留下一点点“有这么回事”的印象。
他花几秒钟淋了个浴,低脉冲水流让他开始衰老的皮肤有一点刺痛,他感到全身有种说不出的倦怠,提醒他升华之日已经近了。
戴维迫不及待地爬出了床铺,在旁边的供给柜拿到了早上的配额,标准的营养补充剂和增效剂。两种粘稠的液体流入他的血管,一阵让人满足的充实感在体内弥散开来,片刻之后,他就变得像昨天一样精力旺盛、冷静并且干劲十足。
他穿好衣服,向生产线走去,并在半路上向帝尊的标志致敬。帝尊是所有人类的至高首领,但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因为那没有意义。让所有子民记住首领的相貌无助于提升效率,而效率是帝尊为人类文明确立的最基础的规则。因此,帝尊的标志是一个不断流动、变换形状的几何体,被显示在一个巨大的屏幕上,并发出低沉的嗡鸣声。
戴维注视着标志,并聆听那嗡鸣声,五秒钟之后,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帝尊的敬意与忠诚,以及贯彻人类文明之最高效率的决心。这并非错觉。
戴维知道(虽然他此刻并不会去回忆),在他少年时,帝尊的标志是一个静止的图案,显示在屏幕的中央,而画面的其余部分在不断播放人类文明光辉进步的教育画面,同时不断播放的是帝尊的教谕。得益于神经科学的高速进步,十几年前,高效、明确、普适的精神暗示技术开发成功,于是帝尊的教谕被换成了现在这样的催眠信号,结合不断进步的增效剂技术,原先3分钟的教导仪式被缩短为5秒,极大地提升了人们的生活效率。
帝尊曰,“人是螺栓,人是柴薪,人是基石”。在帝尊的指引下,人类文明以最高效率发展自身、抵御外敌。
结束了教导仪式,戴维离开标志,将位置让给后来的人。他们穿着和戴维一样的衣服,但戴维知道,他们并非同样的人。衣物只是用来保证他们在工作时不会因环境温度等原因过度劳损,在有智能助理辅助的身份识别系统的前提下,靠衣物来区别个体并不符合效率原则。
那些人是末端节点,他们的工作是在生产线上组装产品,而戴维是下级节点,他的工作是协助生产线管理系统维护末端节点的稳定高效。
当然,管理系统本身已经足够维护末端节点的工作效率,但适度范围内的灵活应变由戴维负责。升级管理系统以取代戴维的工作从技术上是可以做到的,就像升级生产线可以完全取代末端节点一样——但升级系统和生产线都需要消耗更多的开发资源,新的系统和生产线又会消耗更多能源,总体上降低效率。帝尊设计的系统永远是当前在通盘效率中的最优解。
回到工位上,戴维首先确认了工作安排。在今天的16小时工作后,他被安排前往配种车间,这会导致他的睡眠时间稍微减少,但总体上不会降低他明天的工作效率。
配种车间算是一个新生事物,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基因编辑所和胚胎优化车间是人口生产的主力,但帝尊认为,经过长时间的优化之后,现在所有的人类居民基因已经形成了数种最优的稳定模版,因此资源消耗更高的胚胎车间被废弃了,由优生匹配算法主导的自然配种车间成为了主流。戴维算是最后一代从胚胎车间走出的人口。
戴维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因此这是他最后一次前往配种车间。之后,他仍然会作为螺栓工作大约六百天,然后按照系统的测算,他将进入临界点——之后他作为中级节点的工作效率会显著降低,因此他会终止螺栓期,并通过“升华”进入思想熔炉,以柴薪的身份继续为人类文明做出贡献。
很久之前,“升华”曾被作为对保持高效生活的人的一种褒奖,但在戴维的时代,这个说法已经被废弃了,因为帝尊设计了了让所有人保持高效生活的系统,不需要使用褒奖或惩罚来驱动任何人。在这个系统内,所有人都能维持最高效率的生活。因此,最后是否有资格升华就主要取决于先天条件。
当然,同样的先天条件下,仍然存在个体差异,戴维的许多同龄人都已经先他一步进入了柴薪期。当然,戴维对此并不关心,他在进行自己的日常工作——智能助理会整理生产线管理系统所提交的末端节点工作效率数据,并将需要戴维进行判断的那些推送给他。
这些末端节点的工作分为两部分。他们会花费几分钟进行生产线上的产品组装,然后,屏幕会移动到他们面前,并显示一系列由几何图案、色彩和线条组成的谜题,他们有一分钟的时间去完成。这是为了让他们的身体适度放松,维持最优的效率。
这些谜题就是“伟大积木”。当然,不是戴维在梦中面对的高级版本,只是一些仅存在二维图案的低端版,这是思想熔炉的一个外延:思想熔炉为帝尊进行思考人类文明进步的关键问题,这些问题会被拆解成无数简单的下级问题交付思想熔炉中的节点,而其中格外简单的那些不值得占用思想熔炉的思考能力,便被外发给螺栓期的节点进行解答。戴维这样的下级节点会利用睡眠时的剩余思考力在梦中处理,而末端节点会有效利用身体的休息时间来处理这些问题。
戴维注意到有些下级节点在伟大积木上耗费了过多时间,一个谜题用掉了两个或更多轮次去解答,这无疑是效率的一种浪费。他判断其中有一些思考能力不足,给他们被分配的问题进行了降级,另一些则得到了额外的增效剂补充。
发出增效剂补充的指令两分钟后,被警报声唤起注意力,戴维感到了一丝困惑。
增效剂没有及时补给。
补充的增效剂没有及时送到,这是一个意外。而在帝尊指导下的文明世界,意外只代表一件事。
敌袭。
数分钟后,戴维第一次看到“敌人”。
人类文明之敌,帝尊的敌人。
智能助理已经离线了,但它依然提供了戴维他需要知道的信息。
那是“荒主”的军队,也是祂的附肢。
它看起来有些像人类,但从各个角度看都是不对称的,它的体型看起来累赘而冗余,它的行为看起来缺乏秩序与理性。
它一定没办法进行有效率的行动。
事实上,根据智能助理的信息,荒主就是效率与秩序的反面,是资源的无效堆积和生物质的野蛮赘生,在那完全没有规律与逻辑、全然混沌的神经系统的支配下,荒主的附肢既无目的也无组织地蔓延、游荡,盲目地与帝尊对抗,并时而以无法理解的方式穿透帝尊的军团,侵入文明的腹地。
透过智能助理,帝尊的谕示在戴维的心中响起。戴维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谕示,他立刻知道了,这并非“车间”的谕示。
这是“军团”的谕示。
“人是盾牌,人是刀锋,人是箭矢。”
戴维的思维僵硬了一阵,看着那人形的东西在车间游荡。他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种僵硬叫做茫然。
所幸智能助理的应急程序启动,他很快就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在新的增效剂的作用下,他重新充满了昂然的斗志。那是供给柜的里侧隐藏的,仅此一份的应急储备。
在智能助理的指示下,他重新爬进了床,并启动了一个一直在那里、但他从来没有在意过、没有认识到的面板。
他是螺栓,将要成为柴薪,他无法成为盾牌或刀锋。但他还可以作为箭矢去作用。
他在床中躺了下来,感受极致的亢奋,药物和电流淹没了他。
他将在原生质浆液中融解,但他的神经系统将保留下来,并在床的作用下唤起荒主的某种本能,并与它的附肢融合。他那完全秩序化的、高效率的神经系统与记忆信息原本应该在为帝尊的基石,但此时却会成为对抗荒主的武器,对荒主那全然混沌、被随机性与妄动的本能所支配的神经系统来说,他就是一剂剧烈的毒药。帝尊的螺栓与荒主的附肢将同归于尽,而车间将重归帝尊的秩序。
漫长的黑暗。
……
戴维在轻微电流般的刺激下醒来。他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初次见到的景像。
他的本能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叫戴维,而眼前大概是一个叫做车间的地方。然而强烈的违和感刺激着他,他无法理解眼前这片环境是什么东西。
漫长的时间过去,一个词语浮上心头。
“废墟”。
一系列的词语在他心中浮现,秩序,效率,帝尊,荒主,战争……
他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这似乎是一些记忆,但他却是一个刚刚诞生的、从混沌盲目的本体上分离的生物。
他开始尝试自己思考。
文:魇
威廉·威尔逊二世是橘子村公认的高尚之人。他的父亲,威廉·威尔逊在二十三岁时继承了来自远方姑妈的遗产——一座离橘子村两公里远的古堡。威廉并未立刻住进去享受贵族生活,而是和一位家境正在走下坡路的贵族公子哥达成协议,用古堡换了大片橘子村附近的良田。这些土地为威廉·威尔逊一家带来了丰厚的收入,甚至给他添加了一家矿场。三十年过去了,公子哥的儿子找到威廉·威尔逊,称愿意将古堡交还,只需威廉还上他的欠款,再给他一间可以供全家居住的农舍。威廉·威尔逊慷慨地答应了他,同时好心地建议他遣散所有仆人,只留下一个贴身女佣。贵族儿子迫不及待地接受了他的建议,然后迅速地在契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威廉·威尔逊二世继承了他父亲的一切——丰厚的资产、高瞻远瞩的人生规划还有高尚的品格。他甚至放弃了自己橘子村决裁者的宝贵身份,把解决纠纷的权利下放给乡村委员会。此举得到了无数赞誉,为数不多的对威尔逊二世人品持质疑态度的人也因此闭上了嘴巴。橘子村的民风也因为有威尔逊二世这样的榜样,变得愈发开明公证起来。
初夏的某一天凌晨,乡村委员会委员吉娜大婶敲响了威尔逊二世居住的古堡大门。管家打开门,看到大婶正揪着她的小侄子,橘子村唯一的面包店学徒小乔治。一番交谈后,管家让他们进了会客厅。上午十点钟,威廉·威尔逊二世用完早餐,着装得体神态端庄,缓步走进会客厅。
吉娜大婶起身鞠躬,又揪起乔治按下他的头。威尔逊二世走到主人位置上坐好,敲了敲桌子,管家端着茶走进来,放好茶具后示意来访者可以说话了。
“尊敬的、敬爱的威尔逊二世老爷。”吉娜大婶说,“乔治是我的侄子,在橘子村唯一的面包店当学徒。昨晚我出门倒马桶,发现他竟然不顾规定,趁着夜晚没人注意,偷偷把本该丢弃的过期面包带去喂鱼。我想,这是不对的,希望威尔逊二世老爷能够审判他。”威尔逊二世点点头,管家替他开了口:“接下来,乔治本人发言。”
吉娜大婶鞠了个躬,退了一步。乔治的脸一下子白了,接着又涨得通红,他结结巴巴开了口:“我、我,对不起,但是,那些面包虽然过期了,却还没有发霉,是可以用来喂鱼的。鱼在村子后面的湖里,大家都可以捕来吃。我以为这没什么,甚至是一件好事。我是说,就算那些面包丢掉也会被老鼠和鸟翻出来吃掉,为什么不用来喂鱼呢?鱼长得肥一些,大家还能饱饱口福……”
威尔逊二世微微皱眉,管家打断了乔治的话。“乔治,接下来的事情你只需回答‘是’和‘不是’,不需要补充别的。”
乔治的脸又白了,他缓慢而用力地点头。
“按照面包店的规定,过期面包是要丢弃的吗?”
“是。”
“你是违反了规定,把面包带走了吗?”
“是……是过期面包——”
“你只需回答‘是’和‘不是’,不需要补充别的。”
“是……是的。”
“你确定自己的举动违反了规定吗?”
“是的。”
管家点点头,后退一步,对威尔逊二世鞠躬。“乔治对于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他说,“请威尔逊二世老爷行使您的权利。”
威尔逊二世站起身,垂下眼睑:“我弃权。”他说,然后走出了房间。管家转头看向两位访客,“威尔逊老爷照例放弃了自己的审判权。召集橘子村乡村委员会,明日上午去村中央的广场对乔治进行审判。”
吉娜大婶连连鞠躬,又用力扯着乔治的衣袖示意他对管家鞠躬,但后者只是僵直地站在那里,面如死灰。管家皱着眉毛看着只及自己腋窝高的男孩,酝酿着一声轻蔑的“哼”,吉娜大婶已经抢先一步,对着孩子的左脸狠狠地扇了一耳光,乔治的脸立刻肿了起来。
“造孽呀!”吉娜大婶压低声音咆哮着:“你居然不赶紧跪下来感谢威尔逊二世老爷放弃裁决者的权利?换做别的老爷,你是要被逐出村子的呀!现在交给委员会去审判,大家最多觉得你不适合做面包店学徒,不让你做这份工而已,你还可以帮你爸妈种地的呀!人家老爷辛辛苦苦地早起问你话,你还这么不知好歹,连鞠个躬都不会……走!这就跟我回家,我告诉你爸妈,看他们不用皮鞭抽你!”大婶转过身,继续对着管家不停鞠躬,“这个孩子小时候摔破过头,人呆了些,从小就只会跟蚂蚁说话,也没什么朋友,不懂得礼貌的。您不要跟他一样见识,他是个傻子的!但是就算是傻子,也不能犯错,不能破坏规矩呀,规矩是老爷一条一条辛苦定下来的呀。管家老爷,您不用担心开除了乔治面包店会因为没有学徒耽误做面包,我家小儿子刚过了十岁生日,可以去做工了。小彼得机灵着呢,比乔治聪明多了,肯定干不出这样破坏规矩的事儿……”
管家不耐烦地皱皱眉,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吉娜大婶赶紧拖着乔治向外走,在门口又鞠了一躬,然后用恨不得传遍全古堡的声音喊道:“威尔逊二世老爷,您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文:魇
阿强在山里的村庄出生,他三岁时,隔壁人家喜添新丁,是个小姑娘,起名叫阿贞。
阿强看着阿贞长大,一直觉得阿贞就是自己的老婆。阿贞却只觉得天真蓝真广阔,她想走到海边去看看蓝蓝的天和蓝蓝的海连在一起究竟是个什么样。
阿强十七岁了,再去找阿贞出去玩,阿贞拒绝了他,只说想自己呆在家。阿强便假装走远,又偷偷绕回去躲在角落里盯着阿贞的家门。过了一会,村东头的阿丽来敲阿贞家门,两个小姑娘有说有笑地在门口丢沙包,阿强在角落里看着,目光渐渐冷得像冰块。
第二天,阿强问他爸,什么能拴住女人。阿强爸想了想,说,房子、车子、金子。阿强又问他爸,什么能拴住男人。阿强爸说,女人,想了想又说,因为你妈不在身边,所以我迟早是要走的,我走了你莫怪我,只怪没有女人拴住我。
阿强点了点头。
之后阿强看到村里人便闲扯几句,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曾将母亲留下的嫁妆金戒指送给阿贞,但之后阿贞便不再搭理他。有人听了不以为然,有人听了打趣阿强肉包子打狗,有人真心为阿强着急,甚至想陪阿强找阿贞要回戒指,但阿强只是笑笑故作大度地讲那是母亲留给儿媳妇的。一来二去,村里人都知道阿贞收了阿强母亲留给儿媳妇的金戒指,谈起阿贞时也便将她当成了阿强的媳妇,甚至在阿贞出门玩时,还要教育她不要如此抛头露面,毕竟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丈夫要是介意,就不好总在外面晃悠。
阿贞父母责备阿贞乱收东西,阿贞百般解释,父母最终带着阿贞当面跟阿强对峙。阿强只是冷笑,把给戒指的情形描绘得惟妙惟肖,又轻描淡写地暗示阿贞想赖账。阿强爸更是喊来了村里的闲汉来看热闹,阿贞一家落荒而逃。
当夜阿强摸到阿贞窗下,大声说若不嫁他也没人要她,若是嫁他他还能带她去看看大海的模样。阿贞放声大哭,阿强扭头就走。天亮后,阿贞敲响了阿强家门,阿强打开门,一把把阿贞拉进去,又把门狠狠地关上了。
阿强十八岁时,阿贞给他生了一个女孩。阿强爸受不了家里又多出一张嘴,借口跟村西边张包工头打工离开家,过年过节也不回来,只托人带回一点钱。家里的地全是阿强一人在耕种,他便开始觉得力不从心。
某天阿强回家比预计的早些,发现阿贞正在家门口一边哄孩子一边挑菜,偶尔抬头看看路过的人。阿强看了看阿贞,又看了看路过的人,然后默不作声地进了家门,睁着眼想了一宿的心事。
第二天,阿强开始跟别人讲老张无故克扣人工钱,还上门对阿贞动手动脚。老张信用一向好,这次新阿强话的人少多了,但还是有个别人趁老张回家时对他翻白眼。老张不明就里,打听到结果后气愤地去敲阿强家门,开门的却是阿贞。老张脸一阵青一阵红,只得转身就走。月底阿强收到两份钱,一份是父亲的,一份是老张的。阿强捻着钞票,看着阿贞,冷冷地笑了起来。
自此阿强认定了语言才是最强的武器,别人打他,他便说话,别人骂他,他也说话。村里人肯搭理他的人越来越少,但终归还是有人会信苍蝇不叮无缝蛋,而阿强只是说,也不讲自己有证据。他靠一张嘴四处揩油,竟然也过得不错。他的儿子渐渐长大,不仅明白了“用女人拴住男人,用房子、车子、金子拴住女人”的道理,还把类似的道理都教给村上其他的孩子。阿贞辅导孩子的功课,教孩子诚实守信,孩子只是瞥了母亲一眼,冷冷地笑着,幼稚的脸上显出和阿强一模一样的神情。
阿贞吓坏了,连夜和村里其他姐妹逃出去打工,再也不肯回到村里。阿强不想出去找,反正阿贞连孩子都给他生了,即使没有结婚证也没有摆酒,阿贞也只可能是他的人,毕竟房子可是他爹留给他的。他等了一年又一年,阿贞始终没有回来,只是在过年时寄回一点钱给孩子,附上一张海景明信片。
村子在阿强的等待中渐渐衰败,最终只剩下几户老人带着子女的孩子在村里游荡,带得村里的一切都衰败不堪。晚上,阿强躺在炕上看着露出草根的天棚,想着第二天进城找父亲商量一下如何处理孩子和阿贞的问题。接着他眼前一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桥边。河边是连片的青萍,河里是鲜红的滚水。桥头一个老太婆正站在桌子后面,桌子上摆着一列汤碗。
阿强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端起碗要喝,突然手被老太婆按住。一群人从桥对面走来,停在阿强面前。阿强怔怔地看着,那些人中有阿贞,有老张,还有一些人他只是脸熟甚至叫不出名字。他刚要开口,阿贞抢先出了声。
“这个人造谣说我收了他妈妈留给儿媳的金戒指,逼我嫁给他,又教我的儿子学坏。”
阿强刚想说儿子是跟自己姓的,怎么成了她的儿子。老张紧接着开了口。
“这个人造谣说我克扣工钱,还对他媳妇动手动脚。”
阿强刚想说你一个大老板还在意那些钱吗,下一个又接上了老张的话。
“他造谣说我惦记村长的位置,逼得我只能进城投靠亲戚,田便宜地租给了他家。”
“他造谣说我侵占了邻居的宅基地,逼得我只能缩小院子范围,他却在让出的地上盖了个窝棚放柴火。”
“他造谣说我……”
语言自然是武器,阿强不多时就遍体鳞伤,他端着汤碗的手被老太婆祖死死按住,动弹不得。一群人七嘴八舌说完,老太婆点点头,慢慢地开口。
“阿强,你教了孩子如何用谣言牟利,你的孩子带着所有的孩子胡搅蛮缠。如今你们村已经被邪气污染,你这罪魁祸首怎么配喝下汤安然轮回?”
所有人都对着阿强啐了一口,那些细小尖锐的气流在青萍的尖端打旋,汇聚成一股飓风,裹起阿强向河水中冲去。阿强在半空中挣扎时看到了河里父亲的头,他尖叫着下坠,向那颗头靠拢。
阿强猛地坐起身,外面太阳已经老高。他想着昨夜晦气的梦,不禁咬牙切齿,觉得最好不要去找那个晦气的父亲商量,应该直接把阿贞找回来。他唤来儿子,找出孩子最破的衣服给他穿上,找出家里最破的包背上,一边往包里塞干粮一边想着城里人会信怎样的托词,怎样才能让阿贞身边的人相信他是个可怜的被抛弃的无辜庄稼汉。孩子还小,怎样教才能让他不说漏嘴。
阿强带着孩子满腹心事地走出家门,踏在村里无人修缮的黄土路上。风刮起黄土,遮住了太阳。
作者:江橼
世界总是不断进化的,人类也是不断进化的,但有时候这种进化……非常的让人头秃。
就比如说最近演化出的第二性别,α,β和ο。男性同胞在转变第二性别的的时候都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作为一个女性,我特么经历了什么奇妙事件。
作为一个年满二十四的成年人,起初我对演化第二性别不抱任何希望,毕竟这种设定比较适合于未成年人,这可以为广大优秀文学创作者提供大量优质写作素材。
但我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素材之一。
四月一日,世界跟我开了个玩笑。
早上六点被闹钟叫起后,我迷迷糊糊的走到洗手间准备例行公事,脱裤子坐下一气呵成,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自成一派,但是……好像哪里不太对?
为什么我两腿之间会长出那么大一个迪奥?????
不是,让我缓缓。一瞬间的惊吓让刚才那迷瞪劲儿都过去了,我开始逐字逐句的研读国家下发的有关第二性别分化的文件,尤其对其中与生物结构有关的内容做了详细解读。
“第二性别分化会导致特征性结构显现……一般完成性别分化需要6-12个小时。建议已经出现分化症状的群众尽快前往定点医院进行检查定性……”
6-12小时?呵,几个小时就能长出这东西,蚯蚓分段再生都没这么快!
我低头看着那长在自己身上的异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尽管作为女性在社会上生存了这么多年,曾经无数次感叹自己怎么就不是个男的,如果我是个男的,我特喵的还来个屁大姨妈?还痛个屁经?我可以全年无休,一天18个小时都在工作挣钱!
但想归想,我是怎么都没料到“愿望”会以这样的方式实现……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龇牙咧嘴一笑,想到穿着ol短裙的自己上厕所的时候掏出一大迪奥的场景,就觉得这大概不是喜剧片,而是警匪片了。
拿凉水冰了冰脑袋,我终于冷静下来。再怎么无法接受这也已经是现实了,医院是要去的,公司也是要去的,生活终归还是要继续的。
随后我请了半天假,挑了一套搭配西裤的休闲套装出门了。
其实我想穿裙子,可对着那迪奥,我……就又把裙子默默放下了。天知道我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抵达医院的时候不过七点十五,急诊室里人不多,料想昨日夜班之神应该没怎么问候可爱的白猫们。
“你好,第二性别分化,挂急诊吗?”
总服务台的小姐姐眨眨眼笑着说:“性别分化走绿色通道。社保卡或者身份证给我,我给您挂号。”
“好的,谢谢。”
很快小姐姐就挂完号了,我便拿着挂号单跟着地上的绿色指示箭头走,上了两层楼,排在了电梯口的队伍后面。
站我前面的是个年轻小伙子,黄色卫衣破洞牛仔裤,是大学生的标准配置。
那小子很有精神,站在队伍里总是不停地四处张望,好像多看别人两眼就能判断出第二性别一样。
但很可惜,并没有人理他。在场的大多数都被突如其来的性别特征变化而搞得心神不宁,谁还有闲情逸致跟一小孩子聊天?
我抱臂旁观,看着一个个男女同胞走进那白色诊疗室,几分钟后再以另一个性别和表情出来,心情越来越紧张。
快了,到我前面那小子了。
他进去了。
他满欢心喜的进去了。
他出来了!
他带着呆滞的表情出来了!!
我偏头扫了一眼他的分化证明,哦,ο。
“下一个!”
我应声进门,下一秒便被四个貌美如花的小护士和一个一看就经验老道的女医生围住了。她们还锁上了门。
“什么症状?”小护士1号坐在电脑前,边问边打字。
“早上起来,发现自己长了迪奥……”
小护士2号眼睛一亮,走上前,让我脱裤子坐到床上。老医生也戴了手套,怼到我的面前,好像迫不及待了似的。
不是,就个迪奥有什么好迫不及待的???你们这当医生的看得还不够多吗?大体老师满足不了你们还是泌尿科标本不够多???
然而现实并不给我吐槽和反驳的机会,脱裤子上床,一展雄风,这套动作我做的竟然越发自然了……
“嗯,不错。”老白猫伸手拨一拨,满意的喵喵叫。
“形状和大小都不错。”小护士3号眯着眼,满意的喵喵叫。
“颜色是不是有点淡了?”小护士4号上手翻看后发表了怀疑言论。
但老医生并没有给予回答,大概颜色偏淡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吧?毕竟我也是第一次长迪奥,没经验啊!
总不能现在掏出电话,给男闺蜜发消息,问他迪奥要什么颜色好?
怕不是他能回我一个999。
“囊袋发育正常……”
“主任,你看腹部b超……”
总之,我那么大一个迪奥经在场5人手上转一圈后,检查结束了。
我拿着小护士1号给打印的分化证明,一脸呆滞的下楼,来到抽血窗口——哦不,现在这个窗口已经不抽血了,它改抽腺体液了。
虽然我也不知道腺体液是个什么东西。
只见穿戴严密的护士拿着抽血用的针管,在我脖子后面颈椎左侧的位置扎了一下,十几秒后便告诉我抽完了。
“拿着单子去一楼拿药。”护士把打印机里的清单递给我,说,“半个小时后出结果,然后拿着结果去派出所改档案。”
于是我便交了钱,去窗口拿了一堆这个抑制剂,那个清除剂的东西返回检验窗口,直到十点四十,我拿到了腺体液的检查结果。
“陶厌,女性α,24周岁,腺体功能正常,释放信息素标准度71%,感知味道……”
“感知味道……”
我看着那几个汉字,真想自己是个不识字的文盲。
“老白干特喵的闻起来是个什么味啊?!”
直接给我写个酒精味不好吗?!
那我特喵的以后开车到底算不算酒驾啊?!
淦!
END
评论要求:笑语
文:旬夜
原作:19年剧版《绝代双骄》
Cp:花鱼
1、
江小鱼和花无缺今年生辰下了江南。
去年他们相约去的玉虚峰,人间四月,北方的积雪却未化。去的日子还差了些,观雪半日,道观外就变了天,狂风大作,吹得人倒着颠儿。
他俩兄弟二人,在狂风大雪中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眼睛都读出几分生死无常的意味来。
于是他们今年决定——去南方。
-
彼时还不知二人兄弟。
花无缺就被江小鱼领着,在这江南水乡中过了自己人生第一个生辰。
那日长寿面缠着筷子透着香,棋子落定的棋盘发出咔哒轻响,到了夜里,他们在人来人往的岸边放了河灯,许愿着下个生日一起过。
只是那时,他们之间还有一场三月之后的生死之战要赴。
谁也说不得以后。
而如今,尘埃落定,父辈恩怨已了,二人故地重游,彼此心中都多出了几分感慨来。
那日,江小鱼和花无缺放完河灯,没回客栈,而是借着消着食逛了夜市。
长街人潮熙攘,灯火璨璨。江小鱼抓着花无缺侃侃而谈,一晃神发觉人不见了。
一回身,平日里目下无尘的无缺公子正站在个小摊前挪不动步。
是个一个卖香囊的摊位。上头摆着的香囊,针脚算不得细致,但图样倒算得上好看。
“怎么,我们的无缺公子,今日也看上小姑娘的物件了?”
花无缺没说话。
江小鱼渡过去,抓着个香囊瞧了两眼。按理说,花无缺生于移花宫,衣食住行都顶好的,该是瞧不上这寻常物件才是。但江小鱼也没空搭理人今天哪根筋搭错了,既然是生辰,就没有不满足人的道理。
他对着店家笑道。“老板,你这香囊怎么卖?”
那老板生的圆润和善,一双眼却精明。“既然两位公子喜欢,小店就便宜些,一两银子罢。”
“一两?”
“公子有所不知,若是寻常的香囊就罢了,咱们这儿香囊不同,里头的是薲草。”
“薲草?” 江小鱼不动声色看着他。
老板乐呵呵笑道。“小客您有所不知。这薲草可是传说中昆仑山的仙草,说是这百年前,天灾不断,有位得道仙者路过,不忍百姓受苦,便广部仙草为众人消灾解愁。
仙人走后,所幸仙草落地生根,造福一方。于是每逢阳春时节薲草生长,我们便会采摘晾晒后作为香囊佩戴,有安眠凝神的功效,传闻,若是有缘还能重回过去,逆天改命呢。”
江小鱼抱臂问。“哦,这都还能溯回改命了?可我这辈子好端端的,重回过去做什么?”
“哎……人生匆匆总有憾事,若能回溯,求得圆满自然是好的。”说罢,圆滚滚的老板从身后拿出一个长幡,上面写着【天地人神】。“实不相瞒,在下自小精通六爻数术,这摆摊不过是闲来打发。若二位公子闲来无事,小店还能替两位算上一卦,不贵,一卦就五两银子。”
江小鱼噗嗤一下笑出声。“店家啊,你这香囊不行,说故事却厉害。成,我就二两银子买你两个香囊,权当听书钱了。”
说着,他将其中一个塞进花无缺怀里道。“拿着吧,这生辰礼你自己挑了,别说我这个做哥的欺负你。”
花无缺看了他一眼。“大姑姑说过,我该比你大些。”
后者眉头一挑。“爹娘生咱的时候,邀月宫主可不在场。有本事,让老天亲自来和我说。”
-
想来,这便是整件事情的原委。
只是江小鱼那日清晨在移花宫里醒来,被几把剑指着脖子,也忽感慨起人生无常来。
毕竟谁能料想,那抬价卖香囊的江湖神棍竟也生了张乌鸦嘴?
——有缘之人,溯回过去。
江小鱼眼前是一群身着白衣的移花宫宫人,他身下是沁着香气的柔软床塌。
要说龟山一战后,花无缺早遣散了移花宫众人,让她们各自归乡。若非清明祭奠,那偌大的移花宫就别说一个年轻姑娘了,就算是孤魂野鬼也不见半个。
如今这一众花团锦簇,白衣胜雪的姑娘,不是见鬼了又是什么?!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移花宫,还敢睡在我们公子的床上!”
“误会……误会。”江小鱼脖子上架着剑,只得赔笑。“各位姐姐妹妹,我是只恰巧入过,……只不过我这刚醒来,脑子还有几分不清醒……冒昧问一句,如今这是何年何月啊?”
“年月?顾左右而言他!你既然想知道,我们这就送你去地府自己问去!!”
说罢,几道剑光直朝他逼而来。
见无法交流,江小鱼干脆腰下一挺,手臂借力从床侧飞身而出,江小鱼如今功夫今非昔比,身若游龙,不过一瞬从众人面前落于她们身后。
几位婢子也没想到他竟如此灵活,还未上前,穴道竟被不知是碎银还是铜板的东西点住了。
黑衣青年人好整以暇,拍了拍衣裳。“哎,既然各位姐姐妹妹如此见不得我,我走便是。”他眉目含笑,一束马尾懒洋洋在风中散着。“只不过啊,谁你们公子床这件事,我不免要辩驳两句。以我和花无缺的关系,莫说他的床,便是你们无缺公子本人,我也是睡得的。”
说罢,脚尖一点,青烟似的得溜了。
2、
花无缺醒来正身处一个破庙中。
此时时逢午后,阳光从破庙的屋顶落下,照得不远处一男子身形隐没在光亮中。
他似乎是手臂受了伤,正在佛像旁包扎,只嘴上还嘀嘀咕咕得不知在絮叨什么。
花无缺是在桃林练功时被人偷袭的。
那时他只觉得身后有人靠近,但以来人的内里,他心料是两位姑姑便没了防备。谁曾想……
花无缺小心克制着呼吸,保持姿势像是沉眠般观察了一刻钟,趁着对方转身的空档,忽翻身而起,以手为剑狠狠朝人劈了过去。
他这一下了十成十的功力,谁知那人头也没抬,一手挡住了他的攻势。
那人低着头,嘴角却扬着。“你周身的几处大穴都被我点上了,此刻打我,便如那猫儿挠痒痒。”
他抬头看他。
花无缺这才看清对方容貌。来人不过二十来岁,样貌生的倒算清俊。他一身赤红劲装,胸前却暗红了一片,隐约透出了血腥味。
那人顺着花无缺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衣襟。“说来真不愧是邀月大宫主,以我如今的功力竟也扛不住她那未及九重的明玉功。”
要说这移花宫,江小鱼过去总不常来。
主要平日里,他都和花无缺天南地北地折腾,也就清明拜祭来过一两次。
邀月宫主威震江湖,将那移花宫建的和半个皇宫似的。
他晃悠两圈就迷路了,碰巧在桃花林瞧见个白嫩的小娃娃——个子还小,剑招虽不似后来变化莫测,却也透出了几分凌厉。
哪怕未曾真正见过,但江小鱼还是一下那人是谁。
当江小鱼一掌劈晕小花无缺的时候,还将人拎在手上掂量了两下,心里估摸着一会如何唬他多喊自己两声哥哥。
却不料,身侧一道劲风扫过,遇上了个邀月。
“大姑姑功夫世上无人能及。”小花无缺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你若识趣,就立刻放我走!”
江小鱼抬了半只眼看他。“这小时候倒不如长大了可爱。”
他表示了对小娃娃的嫌弃,自顾自道。“我受了点伤,需打坐一个时辰。好生替我看着,一会带你去吃好吃的。”
小花无缺可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的人,哼了一声“白日做梦!”转身就要朝庙门走去。
身后传来不咸不淡的声音。“我听说,移花宫的小公子打出生就没离开过秀玉谷,如今我们可不在移花宫范围内,你还能认得路吗?”
白衣娃娃脸色难看了起来。
身后人又道。“小花儿,你可知这谷外都是些什么人?都是我这样,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哦,对了,如今你内力还被我封住了,这一出去啊,就是羊入狼窝。有个伯伯曾告诉我,像你这样年幼的娃娃,加点葱姜蒜,小火慢炖一碗清汤,味道可是顶好的。”
小娃娃抓着门边,站在阳光下,一时间竟迈不出步子。
“过来吧,替我守着,我可不吃你。”
小花无目光沉沉,咬着后牙槽,几乎挤出几分少有狠劲。“你就不怕我趁机杀了你?”
可惜,江小鱼不吃这套。
“莫说以你如今杀不了我,即便能杀,你也断然不会偷袭一个伤重之人,毕竟啊。“那人闭目运气调息。”你可是花无缺。”
那年的小花无缺,不过才六七岁的年纪,功夫不错,心底却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奶娃娃,被人戳中死穴,又无可奈何,只能恨恨得在江小鱼面前坐下。
他不由想起大姑姑说过,移花宫遗世独立,虽武林敬畏,但仇敌亦多,便立下规矩,若非武功大成不得出谷。如今他被封了内力骑虎难下,一时间心烦意乱。
可眼前这人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怎能有如此功力?
思及此处,小花无缺的心中的胜负欲,少有的冒出了头。
——这个人究竟是谁?
3、
“江小鱼。”
花无缺千辛万苦憋出这个问题时,江小鱼想也没想便答了。
青天白日大街上,江小鱼手上拽着一条白绸,另一头延伸到花无缺肩上,那模样和牵自家管不住的贪玩孩子似的。——花无缺一张脸都臊红了。
江小鱼伤的不算重,这些年他在燕南天的指导下将五绝秘籍融会贯通,内力也精进不少。邀月虽然武功在他之上,但此时正值江枫死后几年她情绪激荡功力凝滞的日子。
江小鱼便嘴上戳着她的痛处,手上招式变幻。
终于带着花无缺从移花宫逃了出来。
只可惜,还是挨了一掌。
江小鱼目光一偏,身边的小娃娃被被他一路牵着引人侧目,虽面上已气得通红,低着头不搭理人,眼角却似乎有意无意的看着周遭的车水马龙,似乎很是好奇。
要说江小鱼将花无缺绑出来,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此刻他不知身在何处,究竟是黄粱一梦,还是当真回溯了时空。
若是前者倒无妨,要是后者,此刻他所作的一切不免对未来有影响,为一己私利篡改他人命数,江小鱼自然不愿意做。
“人这一辈子,八九不如意也当朝前看才是。成日想着回头,便是连路也走不成了。”
他虽如此想着,视线落身边的花无缺目光却又软了几分。既让我遇见了他,却总没有平白遇见的道理。
他心想,我总能为他做些什么。
可该做什么呢?
满腹鬼心思的江小鱼也犯了难。
他道。“哎!小花儿,我带你找点乐子去!”
“谁!谁是小花儿?!”花无缺被人拽着一时间脚下一滑。
“这样,我们先吃酒去,找间川味馆子,再来坛花雕。”
“我不饿,我不去,我不吃!你莫要拉我——!”小娃娃想不通这江小鱼怎的就忽然疯了,死命扯着自己身后的绸缎,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
“好的好的,马上就到,包你满意!”
若来赶鸭子上架这事儿,江小鱼是熟练的。
当年在恶人谷,他没少惹屠娇娇他们着急上火。
—镇上河边的川味馆子。江小鱼要了间临江雅间,将招牌菜点了个遍。而花无缺像是个被放在桌边的摆件,一边绳子还系在身后的窗户上。
他热情款款。“别客气,小花儿,吃呀。”
小娃娃偏过头不理他。“哼。”
“真不吃?”
“不吃!”
片刻,花无缺肚子偏不轻不重传来一声——咕噜。
“可惜了可惜了——”江小鱼手上抱着猪肘子,嚼得满嘴流油道。“有人嘴上说着不饿,但我是今晨将他绑来的,如今都午后了。他骗天骗地,骗我,却骗不得他的五脏庙。快听,它是为何事不安呢?”
说罢,小娃娃的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
白衣娃娃恼地一张小脸埋得快到胸口了,硬生生憋着他的骨气。“……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那不如不当那君子了。”江小鱼又是几口花雕下肚,舒舒服服叹慰道。“人活一世,果腹之忧尚不能解决,又如何能求骨气?哎,快瞧瞧这蹄髈,卤得真是恰到好处,皮酥肉烂入口即化,就连这层油也肥而不腻——哎哟!”
花无缺鼻尖嗅着那酒菜的香气,这肚子早已经打起了架。
他小心瞥了对方一眼,见一旁江小鱼还大口朵颐好不快活,顾不上他,终究没忍住,胡乱夹了一口面前的麻椒鱼塞进嘴里。
要说,江小鱼生于恶人谷,酒菜鱼肉,无辣不欢。而花无缺自小生于移花宫,入嘴的都是那清单的蔬果鲜食,若是肉食也是煲汤或小炒。
果不其然,这一口麻椒鱼呛得小娃娃大口咳嗽起来。
江小鱼吓了一跳,赶忙拿了酒给人递上去,这下火上浇油了。小娃娃抓着胸口磕的是昏天黑地。
江小鱼心想着玩过火了,小娃娃整张脸咳得通红,眼里都冒出泪花来。
江小鱼一觉醒来时空倒转都没心慌过,如今却像整个给人揪起来,他心道——这是花无缺啊,江小鱼啊江小鱼,你折腾谁不好,折腾他你倒是舍得了?!
“小花你等等,别怕!”
说罢他脚下轻功一点,飞身下楼提茶水。店家可没见过这么吓人的客人,午后人多,茶水不够,刚烧地滚烫还未倒进壶里却被人抢了。他忙喊。“客官,那是滚水!”
那人却听不见似的直接水壶一抱,转身就往楼上冲。
要么说来夜路行多必逢鬼。这次江小鱼的报应来得格外的快。
打开雅间大门时,空荡荡的隔间里还透着风。
临江的雅间在二层,窗外就是条小河。
而此刻桌上摆满的酒菜纹丝未动,而江小鱼系在花无缺身上的白绸,给人用不知道什么利器给割下了,正空荡荡摆在阳光底下。
哪儿还有什么花无缺。
江小鱼手烫的发红,把水壶一丢,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倒是我小看你了。”
4、
花无缺的水性算得上好。
不过他会水也是这两三年的事。
那是冬日他练功时坠河,被救上来后,就被逼着识了水性。
用邀月的话说,是移花宫养大的孩子,便不能有任何弱点,更不能对任何事心存畏惧。
可如今,花无缺是真怕了那个叫江小鱼的怪人了。平白无故将他绑出来不说,还说要吃了他,本以为良心发现让他吃些东西,又险些要将他疼死。
他刚才趁江小鱼下楼,便从窗台跳进河里,一路游上岸边不停狂奔。
衣服全湿透了,现在浑身冰冷还没什么力气,膝盖衣袖是刚刚摔跤蹭上的泥土。
但他片刻也不敢停。
他想,大姑姑说的对,这世上尽是些恶人,他习武不精早早出来便是送死!
眼前尽是陌生的街巷。
四周嘈杂而又拥挤。
花无缺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他如今没了内力,四周的人潮都像一群朝他张着獠牙的野兽。
身后有人将他推了个正着“谁家的野孩子!别挡道——!”
他饿了一天游了一路,早没了力气,眼看就要摔在地上,身上力道却一轻,落地前被人拽着手,拉进了怀里。“小娃娃怎么这个样子了,家里人呢?”
鼻尖迎来的一阵胭脂香,是个女人的气味。
花无缺抬头,眼前是一位将近四十的妇人,她穿的朴素,手上正提着一个篮子。“小娃娃是不是迷路了,怎么一个人呢。”她在花无缺面前蹲下。那人面容和善,伸手花无缺头上的枯叶摘了,拍了拍他的衣裳。“哎呀,这都去哪里遭了罪咧,这小俊儿的脸都黑了……”
人潮熙攘的巷子,像多出了一隅避风港。
花无缺本害怕地厉害,被手轻拍着,心头一软,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大婶忙道。“这早春风也利得很,小娃娃莫哭,婶婶家在附近,去婶婶家里换个衣裳。别要病了。”
-
若说花无缺这一出移花宫遇上的都是豺狼虎豹,如今,却终于是见了一个好人。
妇人将他带进巷深处的一处的院落。
院子里晾晒着各种衣裳,像是个布坊。她领他进屋,给花无缺拿来了一件孩子的衣裳。“正巧我家娃娃和你一般大,你快向换上吧。”
那布料倒是不错,一身白同花无缺原来的那套所差无几。花无缺谢过,换了衣裳,妇人又给他端来碗热气腾腾的汤——碗中肉排被切得整齐,配上些药草炖出些香气扑鼻。
花无缺真的是饿坏了,赶忙谢过,仔细喝了起来。他这一日几乎没吃过东西,内力封住又在水里泡了好一阵,如今一碗汤下去才将他的三魂六魄找了回来。
妇人在一旁道。“莫急,还有呢。”
花无缺一双眼被蒸汽蒸得发烫,吸着鼻子默默点了点头。待他喝完,妇人给花无缺递了块手帕,柔声问道。
“娃娃,是今日和家里人走散了吗?”
花无缺抓着汤碗摇摇头。
他有些犹豫,思考片刻却还是决定对他的救命恩人坦诚想告。“……我是被人绑出来的。”
“绑了?”妇人问。“那娃娃你家在哪儿呢?”
“移花宫。”
妇人有些诧异,问。“可是秀玉谷,移花宫?”
“正是。”花无缺看向妇人。“婶婶可知道去那儿的路?”
妇人笑道。“那可不是巧了。我家男人往日运货就要途径那块,明儿他就要出门,倒是能送你一程。”
“当真!”花无缺当场心头欢喜,刚起身要给妇人行礼,脚下一个不稳,他忽觉得浑身没了力气,天旋地转。
妇人还在朝他笑,只是微微歪了歪身子,用指尖轻轻托着自己下巴。“小娃娃莫急,今儿在奴儿这睡上一觉,明儿就送你走。”
那一刹,她身上的胭脂香愈发浓重了些,眼角眉梢都透出几分媚色。
花无缺终于脚下一软“噗通”摔倒在地上。
恍惚间,他只觉得有许多人窸窸窣窣进了屋子。
他听一人说道。“三娘厉害了,竟搞来了这么个娃娃。唇红齿白的,可能卖个好价钱。”
“可他不是说他是移花宫的吗?”另一人道。
“这话你也信?”被称作“三娘”的女子,笑着道。“那移花宫是什么地方,邀月怜星两大宫主还能有男人在?便是真有,如今这四下无人,还能算计到你我头上?我估摸着是哪个富贵人家出游,孩子走丢了……”
我不是……
花无缺努力挣扎着,但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直到最后一刻,他闭上眼时,脑海里冒出一个的声音。
那人对他说。
——你可知这谷外都是些什么人?那都是我这样,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
5、
“哎呀,婶婶家的娃娃睡得可真香。”
花无缺迷迷糊糊睁开眼又闭上,恍惚间只听到一些对话,却很零散。
“可不是,昨晚闹了一晚上呢,今儿就容他贪睡了。”
“婶子真是客气得很,还给我准备了肉汤。”
【别喝】
“你瞧,如今这光景不好,干体力活的人家能熬点碎肉便就不错了,婶子家竟然能用的上这么完整的肉排,我这怕是不敢喝吧?”
他隐约觉得那声音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只是下意识希望那人别上当。
“倒不是不舍得,就是怕,毒死我呢。”
“你问这孩子?他可是我费劲心思从移花宫里劫出来的,婶婶,您就说我这千辛万苦的,能容您将他说卖就卖了吗——”
-
花无缺恢复意识时,整个人悬浮在半空中,耳边尽是房檐木板碎裂的声响。
他腰腹一紧,发觉自己被人一手揽着腰,像提篮子似的提着晃悠。
花无缺诧异抬头,只见江小鱼正一手搂着他,与一群人过招。
小楼三层,房檐瓦顶几乎有七八个形色各异的怪人。
手中兵器也不常见。
江小鱼呼吸节奏快而浅,他衣襟上的血迹正顺着风窜进花无缺的鼻尖。
似乎是为了避免牵动伤口,他的招式几乎是防守居多。
但哪怕如此,那人的应对依旧是游刃有余。他道。“我同你们商量,你们却要打人。哎,我这真是秀才遇着兵……要被你们以多欺少咯。”
他嘴上这么说着,嘴角却挂着一丝笑。
花无缺这才察觉,江小鱼的内功算不得上乘,但胜在招式变化多端,手中几乎集了各家之所长,此刻在一群人的杀招里来回穿梭,招招变化却不下杀手,与其说是在对阵,倒不如说是他单方面在戏耍人。
花无缺极少见过如此奇特的功法,正想看得更清楚下,却听头顶轻飘飘传来一声。
“醒了就老实点,你的账我一会再算。”
白衣娃娃和被雷劈了似的定在原地。
“这位小公子可真是不解风情啊——”
空气中传来一个妖娆女子的声音,她声音似三月雨缠绵不断,手中几道缠丝的暗器直直朝江小鱼飞来。
瞧着无可避,在半空中江小鱼干脆将花无缺高高抛起。
小花无缺只觉得自己就像个物件儿,在空中下落者转了好几个圈儿,便直直往下坠。
耳边尽是下落的狂风,视线中,江小鱼在半空中速战速决,将几个人横扫落地,正要伸手接他。
电光火石间,谁也瞧不出变化,那只本该稳稳接住花无缺的手,竟在一瞬间宛如消失了一般,生生从花无缺身体健穿过。
花无缺和江小鱼对视着,只觉得那人目光瞬间乱了,是震惊恐惧不得而知,只是那人手上动作更快,从怀中掏出不知铜钱还是碎银,直直朝将落地的花无缺周身几处大穴打去。
血脉通畅的瞬间,凝滞的内力顷刻在体内流转。
花无缺刚狠狠吸了口气,却见两把兵刃紧接江小鱼身后就要落下。他心中一惊,双掌运劲,朝身后地面狠狠拍去!
几乎就在落地的瞬间,白衣少年人燕儿般一个翻身而起。
这一起一落,两身影与半空相遇。
花无缺稳稳扶住落下的江小鱼,反手一个移花接玉,将他身后两个杀招挡回。
要说花无缺虽还是个孩子,但移花接玉的功夫也有小成,内力运转的瞬间,白色的身影在屋檐,横梁上翻飞,他干脆接了江小鱼的活,将场上的人清了个遍。
待他将放到的三娘等人堆成个小人堆时,天色已经泛红。
夕阳下,江小鱼正站在檐下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手腕出神。
花无缺走了过去。
空空的庭院里只有一排衣裳随风而起。
江小鱼抬头,朝他笑了笑。“还逃吗?小花儿。”
6、
要说花无缺的出逃这事儿,江小鱼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毕竟他料定花无缺,一没钱,二没内力,逃了也逃不远。
于是恶人谷的“小恶人”好整以暇地处理好烫伤的手,估摸着吃完桌上的酒菜,用轻功在这方圆几里一转,顺手一打听,听说附近有拐卖孩子的,一切便都解决了。
-
夕阳西下,一高一矮的两人影子被拉得老长。
两人并肩在街上走着。
虽然这回江小鱼倒是没将花无缺小狗儿似的那绳牵着了。
但不过从那人贩子那出来,一大一小都和给人毒哑巴似的,谁也没说话。
江小鱼闲来无聊,跟路边小贩买了串糖葫芦吃。啃了一半才发现有双眼睛正盯着他。
——六岁的孩子,那双眼睛那叫一个乌黑透亮。
“……”江小鱼嘴里还咬着一颗糖葫芦,片刻,不尴不尬地松开嘴,将糖葫芦递了上去。“吃吗?”
白衣小娃娃看着他,好一会,终于犹豫着伸手接过来。
他张嘴咬了半口,嚼了嚼,倏地眼低像是夜里擦了火星子似的亮了。
江小鱼面上一笑,忽觉心情好了不少。
“我饿了。” 许久,他听花无缺道。
“也是,到饭点儿了,你想吃什么?”
“都行。”
“不要辣的。”
“好。”
“也不吃鱼。”
“好——嘞——“江小鱼拉了个长音。“小祖宗,都听你的——”
-
镇子中心的小馆子。
江小鱼点了些清口的饭菜。
入了夜,灯火顺着街市一路点亮。
夜市逐渐热闹,街道来往的多是些小摊小贩。买些糖藕,蜜枣糕似的小点心,或是时令的蔬果,白日入关的一些小物件儿。傍晚沉寂片刻街道又浸入喧嚷。
当年江小鱼和花无缺逛夜市的时候,花无缺已经出谷有一段时日。那日是他们生辰,江小鱼瞧着新奇的玩样儿就说给花无缺当礼物,花无缺就每样瞧着,也看不出他有多喜欢,也不见他多讨厌。
花无缺此人喜怒不惊,也只有对着亲近的人才能显露出两分来。
江小鱼花了几年的时间成功让花无缺在自己面前闹了次脾气,为此他特地当夜开了坛好酒庆祝,直接把花无缺气得三天没理他。
而如今花无缺才六岁,总归不过也就是个孩子。
他白日里吃了串糖葫芦还想要,江小鱼担心他吃多了,没怎么想给他买。小娃娃也没说什么,就是回头看摊贩子,一眼,走两步,再回头看一眼。江小鱼没辙,只得回去给人买了两个,一个拿着,一个油纸包抱着。“今晚只能吃一串。”
小花无缺从善如流地把能吃的那一串塞进嘴里。
江小鱼看着他,如今的花无缺只有六岁,还有十二年,才会成为他人口中的无缺公子。
那个六亲缘薄,一心遵从师命,哪怕心中不愿也要亲手杀死自己的花无缺。
他如此想着只是上前,将一旁小孩的手小心牵了起来。
花无缺看了他一眼,却没挣开。只问。“江小鱼,你究竟将我绑出来做什么?”他问得自然。
江小鱼看了看他,笑了。“想知道?”
“是。”
“好。叫我声小鱼儿哥哥我就告诉你。”
“做梦。”花无缺不吃他这套地把糖葫芦嚼的咔咔响。
白日还老实孩子忽然长了心肝气性。哼!一把甩开他的手扎进了人堆里。
江小鱼心想着小花儿的小脾气养起来可比花无缺快多了。
可不知怎么他想着要是能将花无缺真正偷了去,就这么好好养大该多好。
不必做那无情之人,只是随心而活。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这街市的光影中,江小鱼的手像忽是消失一般,开始透明。
“黄粱一梦,黄粱一梦,既带不走他,又改不得他的命数,你让我来这一趟,又有什么意思?”
江小鱼苦笑了一声,拨开人群去找他的小花儿。
小小的孩子挤在人群间,正透过别人的腿间努力往里头看——街上有人卖艺,台上正有人表演喷火,一旁另一个正在一个接一个地翻跟头。
似乎没见过着稀罕玩样儿,小娃娃瞧着都有些入迷了。
江小鱼上前道。“我当年卖艺能翻一百个跟头。”
花无缺抬头看他,哼哼道。“你内力深厚,有什么可炫耀。”
江小鱼失笑。“我当年可没这么好的功夫。”他不由又想起那段被花无缺追杀,颠沛流离的日子,不可谓不狼狈。
想着,他转头背对这花无缺蹲了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上来吧。”
花无缺愣了愣,没懂。
江小鱼道。“上来,要不你这小个头瞧得见吗?”
江小鱼没有坐过别人的肩膀。
只有小时候某次他闹李大嘴,见对方睡得正酣,猛地一下跳到他肩上。可惜他的“坐骑”摇摇晃晃得一点不安稳,就那一下,江小鱼球似的在地上滚了一圈。
当年的江小鱼也不过五六岁年纪,身上尽是杀野狗豹子留下的疤。他想,若是他有父亲,也许就会这样,一手牵着他和花无缺。他们轮流俩争着,要父亲肩头。而母亲笑着站在一侧,会叫着他们小心些。夜市里,便是这来来往往的人群。
“瞧见了吗?”
花无缺被江小鱼背起来的时候还摇摇晃晃。他坐在江小鱼肩膀上,江小鱼的手稳稳抓着他的小腿按在胸口。花无缺一下子身下多了个高台子,杂耍班子的所有表演都尽收眼底。
他觉得心忽然轻飘飘得,咯咯咯笑了起来。“好高呀。”
“见怪不怪。”江小鱼道。“平日里轻功不是更高。”
小花无缺可没听到他的挖苦,入夜中火苗在夜空里发出赤红的光,映在他瞳孔里。
他觉得天似乎都近了些,想伸手够,却瞧见一道光从天划过。
他愣了两秒,忽然激动得拍江小鱼的脑袋。 “流星!哥哥小鱼儿哥哥!我瞧见流星了!”
江小鱼头发都被拍乱了,头微微低着,像是不经意似的说了一句。“傻小子。”
7、
当天江小鱼和花无缺是在破庙里过夜的。
地上铺了层厚厚的干草,漏了个窟窿的破庙,佛像上掉了漆,生了几丝青苔,泛着青绿。
以天为盖以地为庐的事情江小鱼常做,只是他没想到还会带上小小的花无缺。
移花宫白日里丢了个小公子,若要寻怕是快到了这镇上,若是投宿,怕是醒来脖上又要多上几把剑。
江小鱼抬头,今夜无雨,透过破庙的洞口能看见满天的星星。
小花无缺便枕在他腿上打哈欠。
他有些困了,慢吞吞地说。“江小鱼,你若这么怕我大姑姑,倒不如将我早些还回去。”
江小鱼低头看他。“若我偏不,就一路带着你北上呢?”
小花无问。“北边有什么呢?”
移花宫长大的孩子,只见了江南,还未见过那塞北草原。
江小鱼笑了起来。“北边啊,北边有一望无际的牧场,白日里望去太阳亮的刺眼,人在上面跑,大喊起来像是整个天地都在你脚下。要到了晚上呢,牧人会架起篝火,一群围城一圈饮酒唱歌。草原上的姑娘热情又漂亮,但也多情得很,爱了你,若是不成,她们伤心一会,就会去爱别人。
再往北,就是绵绵高山,那里常年积雪不化,盛夏时节也是白茫茫一片。那山路难走,没有马车只能徒步,若是你特意来赏雪,那定要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否则,狂风大作,哪管你内力再深厚,怕也是遭不住呢!”
那漫天的雪像是落进孩子的眼里,不远处火堆闪着霹雳吧啦的红光,落进他眼里成了彩色。他不禁问。“那你会带我去吗?”
江小鱼却反问。“你愿意同我一道去?”
小小的孩子犹豫了,似乎想到什么,他垂下眼。“……两位姑姑会担心的,我怕,我从未离开移花宫这么久。”
江小鱼不禁问。“……那她们待你好吗?”
“好的。”花无缺回答地很干脆,片刻又犹豫了起来。“是好的。”
“那便是不好了?”
“嗯……”花无缺忙摇了摇头。“两位姑姑很疼我,待我也极好……只是除了平日教授我习武外,我都不常见到她们。我总一个人,宫人们也不同我说话……”
他在江小鱼腿上转了个身。鼻尖嗅到一股草木香,似乎来自那人腰间的香囊,孩子将脸颊轻轻靠了过去。“自小到大我总是独自一人,一人学武,一人看书,一人下棋。”
“倒是闷得很。”小鱼儿摸了摸他的鬓发。
像是受到鼓励,他继续道。
“其实也不全是这样,有一次,是很小的时候。有个比我大了几岁的姐姐陪我玩了一下午。偏那下午,我耽误了些功课。后来,那个姐姐便不见了。隔了几日我问小姑姑,小姑姑才告诉我,她走了。我也没多问。”他顿了顿。“可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死了。”
“你这么小,竟也知道什么是死了吗?”江小鱼垂眸看他。
“……我原先是不知道的。”小小的孩子轻轻攥住身边人的衣角。“我原以为,死,便是离开了,人走远了。可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止那样。
我曾见过一只猫儿。浑身是白的,唯有那背上有一个小点儿是黑色。有日我醒来它就在被子上踩我肚子,看着我。”
他试着抱住小鱼儿的腰。“它很乖,来了就躲在我床下,我每日便餐些吃食给它,它都不挑。只是偶尔陪陪我。”小小孩子呼吸声音弱了下去。“后来是个冬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到处找它没有找到。等到雨停了,我才在花林的亭子边瞧见它。浑身冰冰的,湿漉漉,我怎么叫也不应,拿吃的也没用。我才知道,那便是死了。”
“不会叫,也不会动,摸上去又硬又冷。那便是死。”
他张了张嘴,慢慢吸了口气。“后来我想,若不是我缠着那姐姐陪我玩,她未必就会死;若不是我用吃食将那猫儿留下,它也许就能遇到一个大雨将它留进屋里的人。所以……我边不与他们亲近了。”
孤身一个人也没错,便是清静些,少说些话。
他总能习惯。
可好像,他还是做的不够好。孩子将脑袋埋进青年怀中。
花无缺不爱哭,自小邀月告诉他,作为移花宫的人不能有弱点,不能恐惧,更没有哭的权利。他便不该有多余的感情和牵绊,连喜怒哀乐便都该越少越好。
“在我这儿,你不必忍着。”
温热的手贴上后颈。
江小鱼的声音很轻,像是一阵风,又像春日的一场绵绵细雨,轻轻拍着他。像是将他本就不坚韧的高墙拍散了,露出那点柔软的血肉。
小孩子终究抵不过那些温暖,他张着嘴,用力抱着青年的腰无声流起眼泪,像是没完没了地冒委屈,他倒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委屈,只是想哭,想抱着这个人。
他也说不清,分明这个江小鱼明明是擅闯移花宫的贼人,将他绑来,又折腾了他一日,可他莫名得厌不得他。
那人腰间的香气像是一层细密的网,将他抱住,花无缺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剧烈又炙热。
“我若是……和姑姑们说一声……你能带着我去北边吗?”
江小鱼摸着他的头发,许久,轻声笑道。“你再叫我几声哥哥我就带你去。”
“你……想……想得美……”他边抽泣着,边坚守底线。
江小鱼眼里软得糊涂,却像忽想到什么似的,笑道。“不叫也成,你总该告诉我,你脑后那块疤怎么来的。”
花无缺吸着鼻子,愣了愣。“……什么疤?”
江小鱼指了指。“就是你靠脖子这块的疤呀,过去每次问你都支支吾吾的说记不清了。”说着就要去翻花无缺的头发。“没有。”小娃娃在他怀里挣扎。“我后脑没有有疤!”
“??”江小鱼翻了半日,才发现此刻花无缺脖颈后平整一片。“怪了——不是说的七八岁的时候吗,难道时间还没到?”
江小鱼愣了,片刻一拍脑门。“哎!溯回溯回这时候也不多两日——”
小娃娃心中的敬佩和感动被江小鱼这番折腾灭了七七八八。
他眼泪还没干,睫毛还湿漉漉都是泪水,依旧重新拿出了看傻子的眼神看江小鱼。
江小鱼也不生气,盯着他。
怎么这一回来也是赚到了。
眼前的小花无缺生的真的是太花无缺了,可他家那大个的花无缺可不会这样委委屈屈瞧他。
江小鱼在心里敲着小算盘,不由伸手擦了擦小娃娃的眼泪。“算了——”他声音少有的带了点哄人的意味。“我明天就找辆马车,我们一路向北,就带你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真的……”花无缺来了兴致。“那你长大的地方是哪儿?”
“恶人谷。”江小鱼笑了起来。“对了,那儿没准还有个小哥哥,到时候我就带着你俩去草原玩儿。”
花无缺却问。“为什么是个哥哥不是弟弟啊。”
江小鱼笑道。“因为我是哥哥啊!”
8、
初夏回暖。
破庙屋顶漏进了晨光,一只不知哪儿飞来的鸟儿正在老旧的佛像上喳喳叫,像是没完似的。
花无缺是鸟叫声吵醒的。
空空的破庙此刻只有他一个人。
他刚想起身喊江小鱼的名字,门口就摇摇摆摆走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嘴里叼着个包子,手上正拆着个油纸包。“醒啦,刚出炉的包子,来尝尝。”
花无缺愣了两秒,冲过去抱住了他的腰。
“哎哟你这小子,怎么一觉起来就成了个粘人精了。”江小鱼笑他,花无缺却没放手。他没敢说,他做了个梦——梦里江小鱼独自走了,将他一个人留了下来。
“你到哪儿去了?”
“去做准备啊,我们今日要出发去恶人谷了。”
-
恶人谷的路是远的,走走停停也要半月。
大清早大街上都是人来人往的赶集的人。
吃完了包子,江小鱼带花无缺倒附近的驿站写了封信,大致是要给邀月报平安的。
写完花无缺问他。“你要带我去恶人谷吗?”
江小鱼点头说是。
花无缺缺出奇地没再说话。
他们一路往城外走,路经昨日那个花无缺被迷晕的院子时,江小鱼随口似的对花无缺说。“要是哪日想回移花宫了,倒可以这找昨日那群家伙,昨日那通收拾,给你备辆马车还是有的。”
今日天气大好,比昨日阳光还好些。路上有人放风筝,还有趁着阳光大好晒着被子妇人,藤条在上面轻拍着发出噗噗的声音。花无缺一路看着,像是个被自家哥哥前者散步的普通孩子。
直到出了城,一直沉默的花无缺忽然开口问。“江小鱼,你说我们要北上,是吗?”
“是。”江小鱼点点头。
“既然如此,我们这次就应该准备很多东西,比如干粮,水,还有马车……”
江小鱼没有回答他,花无缺顿了顿。“我虽没有出过移花宫,但还不是个傻子。你刚刚让我写完了那封信,却没告诉驿站的人该送去哪儿。那信是寄不到的。”
江小鱼脚步未停,花无缺抓着他的手也没有松开。
“江小鱼,你若你不想带着我,可以直接将我送回去,又何必要唬我?”他再抬头的时候眼眶已经红了“你是想找个地方将我丢下,打晕我还是点穴都行。然后等我醒来,或是我自己回镇子里,就找昨天那群人将我送回移花宫是吗?”
头顶的日头暖烘烘照着地面,入夏的晨光里,江小鱼停下脚步,低头看他。“我没骗你。”
“你说谎!”
江小鱼叹了口气。“早在很久以前,我便发誓,再不和你说谎了。”孩子依旧固执又气愤地看着他,江小鱼无法,值得蹲下身子与他对视。“小花儿,我问你,若是有一日,能让你回到过去,你想要做什么?”
小孩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盯着他一动不动。
“人们总说,若能回到过去,便要早早平了所有遗憾,不让人生多苦难。”江小鱼却道。“可哥哥很小的时候,和一个姓万的叔叔一起长大,他有个经楼,我长大那些年,将里头的书看了个遍,记得最深的一句便是——“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平了一个遗憾又如何,谁能说未来又不会做错选择呢?
所以我这辈子,从不为自己所作所为后悔。更遑论让我回到倒转时间去改变什么。”
“可小花儿,见到你之后,我发觉也许做不到我说的那般潇洒。”江小鱼道。“小花儿,你问我究竟绑着你做什么,想来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些吧,哪怕一刻,一时,一分,我心想能让那个叫花无缺的人开心一些便好。”
“所以我想带你去恶人谷,是真的想。”他认真望着他,眼中多了少有的遗憾和温情。
“那你就带我去啊……”小娃娃眼里的眼泪终究没忍住。“我都不跑了。”
江小鱼伸手擦掉了他的眼泪。“没办法啊——哥哥我呢,遇到一些麻烦,也许今日也许明日,便要离开,这一去就好许久许久。”他朝花无缺笑了笑,他本想着一路带着他,哪怕走到最后一刻也好,可惜,他家的花无缺聪明得很,也难哄得很。
“那你同我一道回移花宫!大姑姑威震江湖,所有人都要忌惮她几分,你若有难,就逃来移花宫,便不会有人对你出手,我,我也会保护你的!”哭泣的孩子依旧固执得不愿松手。
“那你就不担心她杀了我啊。”
“我可以求她,我会求她……你信我。”
江小鱼可没见过哭成这样的花无缺,抽抽搭搭快把自己哭得背过了气。“虽说在我面前不必忍着,却没让你这么哭啊。”他伸手将小小的孩子揽进自己的怀里,他轻轻拍着对方的背脊。
“本来想回去打一顿那个臭道士的,如今可倒好,瞧着还要去谢他。”他将额头靠在花无缺肩上。“小花儿,想来我一生从未有什么遗憾和后悔,若是真有,大概也只是想你幸福一些。
花无缺,月满则亏,人间本就有残缺,莫要做你大姑姑口中的无缺公子。
我江小鱼一生坦荡从不畏死,若有心愿,也只愿你一生追随所求,不要一味付出,为自己而活,遇见所爱之人勇于追求,不做不愿意的事,不做违背本心的决定,不要后悔,不要难过,不要孤独。还有,我想你知道。”他额头抵着花无缺小小的脑袋。“世上有人爱你,义无反顾……”
怀中的孩子终于沉沉睡去,他浅浅地呼吸,手还紧紧攥着眼前人的衣襟不愿松手。
江小鱼将花无缺抱了起来,小心放在马车上,还半个时辰后穴道便会自己解开,而这些时间,足够让江小鱼送他回移花宫。
-
飞驰的马车略过一道道丛林关隘。
最后将花无缺放下的时候,江小鱼的半个胳膊已经没有了知觉。
人摇摇晃晃得就要走。
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小的花无缺正安安静静躺在移花宫的台阶上,似乎在坐着一个沉沉的梦,终究是舍不得,他回头扯下腰间的薲草香囊放在了孩子手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朝着恶人谷的方向一路往前。
只是每走一下,眼前的光景就变得模糊些。
聪明如江小鱼,早该想到了,一个破香囊无法通天遁地。
能见一人,见一面便是极限。
他只可惜,若是他有更长的时间。
他便能将花无缺从那移花宫中彻彻偷出来。再去趟恶人谷,将年幼的自己也从燕伯伯万大叔那偷来。对了还要做什么来着。
江小鱼低头笑了起来,像想到了什么,伸出手晃了晃。“对对对,除了他们,还有那群老家伙……”
——那些从小将他养大,他还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就死在龟山的恶人们。
他瞧了眼自己的手腕,上面还挂着屠娇娇给他的护腕,他忽然古怪得大笑起来。“怎么偏偏倒是忘告诉你了,这织的护腕好用的紧啊,屠大美人——”
江小鱼拉长着尾音抬起头,今日是晴空万里。
恶人谷还有多远呢,他还有多久能到呢。
他不禁想,人生果然还是有憾事诸多。
一瞬间,来自远方的旅行者身体像一片塌陷的沙,有风吹过,片刻无踪。
-
不久,一个孩子在移花宫门外的台阶上醒来。
他看了眼手上的香囊朝着台阶下一路狂奔。他嘴里喊着一个名字,像是着急得厉害,连眼泪都不敢落。
可他太慌了,踩漏了台阶,从台阶上一层层滚落了下来。一层又一层,手上的香囊摔落,后颈撞在石阶上,脑后汩汩的血液顺着散落的发蔓延开来,渗进泥土里。
孩子像只断线的风筝,恍惚伸手想握住什么,却在一场大梦中空空得落了个干净。
终
江小鱼醒来的时候,花无缺还在他身边睡着。
一张酒桌上都是散落的酒壶,浑身就像散架了一样疼,他努力在桌子上撑起身体。
刚想活动活动筋骨,身边却落下一个香囊来。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腰间,才发觉上面空空如也——那是花无缺的。
他愣了愣。
桌上的花无缺似乎被他的动静吵醒了,面如冠玉的无缺公子平日哪怕醒来也都是面无表情,只有这瞬间,他看着江小鱼双眼微颤。他一瞬不瞬看着江小鱼,像是看不够似的。
“我……”江小鱼有些迷茫,看了看手上的香囊,笑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我也做了一个梦。”花无缺的声音,比起往日显得有些沙哑。江小鱼这个恶人堆里长大的人,不由得觉得走为上计。
他笑了笑,拍了怕人肩膀道。“哎,做了这么久的梦那你一定饿了,让小爷为你出门买点好吃的。”
“江小鱼。”花无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江小鱼一脸心虚地加快脚步,又听那人喊了一声“小鱼儿。”
江小鱼回头,却见花无缺拿着香囊看着他。
“看它便觉得熟悉,想来,原是忘了。我曾经被人挟持失踪过一日。只是回来烧了数日,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江小鱼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什么。
“那日我找了你许久,分明是移花宫外,我却怕的厉害。我总觉得我见不着你了。是我太吵,所以你不要我了。”花无缺朝前迈了一步。
被人抱紧的瞬间,像是隔世吹来春日的风。
耳边的人道。“我总怨你将我丢下。如今想来,却谢你早早得来。”
“谢我什么?”
“谢你教我,谢你爱我,还谢你早早见我……”
谢这大雪漫天,北国风光。
你我迟了几十年,终究是去过。
“我很想你。”
“我们昨天才见。”
“替幼时的我说的。”
“如此。”江小鱼笑道。“那花无缺,好久不见。”
-END-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作者:阿千
《进击的巨人》艾尔文·史密斯 x 里维·阿克曼
正文:
梅毒在兵团内部爆发了。
艾尔文神情严肃,蓝色眼中一如既往的冷静与严厉,他环顾了一周会议室,这份紧张感也感染了各分队长,连韩吉都没有发表些不合时宜的言论。
“按照计划,明天从第一分队开始检查。”
虽然调查兵团一直以来都习惯了死亡,但是无意义的死亡却是艾尔文拒绝的。
“如果要进行全员检查的话,检测试剂的数量是不够的。”
“以团员自主报名的方式进行,韩吉你来负责这件事情。过去三个月内,与调查兵团内成员进行过性行为的团员,三天内必须都到第四分队处进行梅毒检测。考虑到隐瞒的情况,对于参与检测的成员周围的人进行一定程度的摸排。”
“值得庆幸的是,得益于几年前耶格尔医生发明的梅毒的检测和治疗的方式,让这次事态不至于扩大。米可,这周将调查兵团完全封锁,外部人员进出必须有人陪同。”
“好了,没什么事情就到这里吧。里维,稍微留一下。”
艾尔文没办法去想象一些旖旎又艳俗的故事的起因和经过,毕竟这种有传染性的疾病这对任何地方都是个头痛的事件,调查兵团一直以来都人手不足,如果因为这种事情损兵折将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上任以来,新的阵型已经初见成效,但是他们的成绩还远远不够,对调查兵团的质疑从未停止过,这个时候出现了这种管理上的纰漏会成为政敌们攻击的痛点。这件事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调查兵团相对封闭,如果可以减少影响快速解决这件事是最理想的。
“如果被上面那些肥头猪耳的大人物知道了,恐怕又有针对调查兵团的由头了吧。他们做别的不行,只有互相攻击是最拿手的。”里维留到了最后,他看着艾尔文皱着眉严肃的样子,开口道。
“确实是兵团管理上的疏忽。虽然我们有一些私生活方面的基本规定,但是大部分时候,对团员的私生活都没有干涉。我打算更新一下这方面的制度。”
“比如说?”
“比如说,严禁不安全的性行为。在军中性行为必须使用安全套,并向士兵们发放安全套。”
“你知道安全套基本都是中央老爷们玩具。你要发放这种东西的资金从哪里来?哪怕是猪肠子做的劣等垃圾套子,资金也不够吧。”里维啧了一声,既然艾尔文提出了这样的建议,他恐怕已经有了一些寻找资金支持和获得物资的办法,这个人只有脑子转得飞快。
艾尔文看着他露出了温和的微笑:“里维,你果然对这方面有些了解。”
“你这是在嘲讽我吗?地下街的人也知道可以减少怀孕概率的套子的价值,来寻欢作乐狗屎老爷们也怕意外获得一个莫名其妙的私生子不是吗。”里维确实对这方面有些了解,尤其是他母亲曾经还是一名妓女,只是他不认为这
是一个谈论身世、互诉衷肠的好时机。
“我想你也许知道一些地下街一些这方面的供货渠道。”艾尔文既然有些想法,那么留下里维的理由也显而易见,“不知道你是否可以为我引荐一下。或者说,你懂的,我们不需要为缴获的走私赃物支付酬劳。”
“我知道了,这需要一点时间去摸清楚他们的仓库位置。而且地下是宪兵的管辖范围,这恐怕不是容易的事情。”
“下周我会去中央报告梅毒的处理结果,你和我一起去,到时候我们分头行动,你确认好仓库位置后,我会处理好宪兵团、准备好搜查令来和你碰头。”
“明白了,艾尔文。”
话题到这里似乎结束了,但是艾尔文的目光依然平静地望着里维,就像有没说完的话一样,这样欲言又止的矜持让里维感到了背叛,里维还没能意识到这种背叛感背后的缘由,他只是不爽地问道:“你的话说完了吗?”
艾尔文直视着他灰色的眼睛:“是的,我说完了。”
梅毒的事情引起了轩然大波,还好无情的调查兵团团长有足够的威压来暂时制止骚动,但是这还是溅起不小水花。
除了疾病的困扰,显然,有一部分人会被热恋的情人告知“需要进行梅毒检查”,进而打破自己"只有固定伴侣,爱情忠贞”的认知,或者有一些人因为看到昨日还亲昵耳语的情人在检查的长队中等待而明白了自己的愚蠢,也有一些人直到第四分队的摸排才得知自己情人患有恶疾的事实,秘密的恋情和滥交的历史全都被迫浮上水面。马厩、廊下、训练场,几乎兵团的每个角落都此起彼伏着由梅毒检查而揭露的出轨劈腿三角恋的狗血桥段。不忠与背叛以公开的性病检查为起点加速爆发。
第一天的检查结束的时候,韩吉看着检查样本随即又开始异想天开:“莫布里特你说巨人会感染梅毒吗?虽然确实他们和我们生理构造不同,但是也有人与动物之间会传染的疾病吧?那么存在人和巨人之间互相传染的疾病也不是不可能。当然巨人没有性器官好像被传染梅毒的可能性不太大。不一定是梅毒,最好是有对人类无害却能对巨人造成死亡威胁的病毒那就完美了……”韩吉的话匣子一旦开启就停不下来,她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畅想的时候,里维站到了她的面前,“嗨!里维!你也是来检查梅毒的吗?我们今天已经把把血液样本打包好了,你可以明天再来。不过你的床伴是谁呢?让我来猜猜看!”
“啊?”里维皱着眉,“混蛋四眼,不要在那边喷粪了。给我看看检测的名单。”
“你要看检测名单做什么?是要检查一下你的床伴在不在上面吗?这可不行,这可是队员隐私,是不能给你看的。不过你放心吧,只要每个受到检查人员的床伴我们都会一一通知检查的。不用担心!如果你的对象真的在名单上,我会亲自来抽取你的样本!虽然说我主要是对巨人的血液样本比较有兴趣,但是里维那么强也是不错的研究对象……”
“对方如果有所瞒报怎么办?”里维打断了韩吉的喋喋不休。
“里维!你真的在兵团里有床伴啊!放心吧,我们会让他说出来的。”
“喂喂喂,你想干什么?不是我……”里维来不及解释自己的本意,就发现自己好像不慎被卷入了大麻烦。韩吉在接下来的两天,连续责问了很多人关于“是否和里维进行过性行为”这件事,虽然有莫布里特的阻挠和里维的毒打,但是兵长在兵团中空穴来风的风流韵事还是被传播开来了。兵长的床伴人数逐渐从一人变成了百人,对象的性别从女到男从男到女不一而足。
里维有意把屎塞满韩吉的嘴,只是流言已经无法挽回了。他只能庆幸艾尔文给他安排了去地下街的任务,让他好离开兵团一阵子。
艾尔文来酒馆和他碰头的时候,他已经找到了给达官贵人们供货的仓库,而艾尔文也如约带来了“搜查令”。
艾尔文脱下了灰蒙蒙的兜帽外套,露出了穿在里面的军大衣,他刚从总统那儿过来。
“你要这样去收缴走私品吗?他们可不会乖乖等你跑上去。”里维坐在椅子上,拿着红茶忍不住嘲讽道。
“我今晚来不及换装备,主要来是和你确认情况,明天10点,我会带着第一分队一起过来。”
艾尔文从口袋里拿出地下街的地图,里维介绍起了仓库周围的环境,他们花了两小时敲定了明天的行动方案,艾尔文收起了东西,开始些无关紧要的闲谈:“最近因为梅毒的事情,兵团里人心浮动,但是你的流言反而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说实话我非常感谢,也觉得很抱歉。”
“你是在介意流言吗?”
艾尔文看着里维的眼睛,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不,应该说我很感谢你。我原本正在考虑马上进行一段时间的特训来转移大家都注意力,那流言帮我控制住了局势。现在有更多时间好好计划一下特训的细节了,特别这次我也’找到’了一些’支持者’,下一次壁外调查可以提上日程了 ,为此调查前的训练十分重要。”
“你这家伙还真是总是在考虑各种各样的事情啊……”
“嗯,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好在梅毒的事情差不多可以告一段落。总统那边对报告也没有说什么。”艾尔文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既然今天事情都做完了,来做。”里维没让他走,里维的脚,穿过桌子,抵在了艾尔文的小腹下方。隔着厚靴底,他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对方慢慢胀大的那玩意儿。
流言也并不全是谎言,里维的床伴确实是在兵团中。
他们第一次上床是在一次壁外调查之后。壁外调查的结果一如既往的惨重,逐渐降低的死亡率在生命的湮灭面前无法成为借口,对调查兵团和团长艾尔文的指责从没有结束过,而艾尔文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对指责的动摇,这样的冰冷无情又为下一轮的狂怒添上了柴火。
总结会议上有反省有安慰,干部和团员们都理解艾尔文的付出,也明白新阵型的意义。但是艾尔文还是很平静地拒绝了大家都关怀,似乎并不在乎指责。会议结束后,里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他挡住了艾尔文即将关上的房门,门后艾尔文的房间过于朴素,除了书橱、书桌和床以外别无其他,就连里维的房间中也总放着一些他喜欢的红茶,但是艾尔文却像是除了战胜巨人以外,别无私欲。
里维撑住门说:“艾尔文,来做。”
艾尔文有些冰冷,他的身体、嘴唇,都是像是刀刃一样凉,尤其是触碰着里维身体的指尖,让里维忍不住冷得打颤,只有他在里维耳边的呼吸,像是他从炙热的心脏中迸发的岩浆。他们从第一次起就总是做得很安静,只有呼吸声盈满了狭小的房间。
事后,艾尔文睡着了,他无意识地将身体靠在里维的身上。里维不喜欢在床上睡,只是他没能将这个快1米9的大个子挪开,于是他就这样靠着床板将就了一夜。
然后他们就成了床伴。
艾尔文一只手抓住了里维的脚踝,另一只手慢慢地解开了靴子上的束带,布料和皮靴摩擦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穿着这一身。当时我还是分队长。”
为了来地下街打探情报,里维换回了自己以前的衣服,然而里维不管是在地上还是地下都已经是闻名遐迩的英雄,隐藏身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该庆幸的是这里少了很多熟面孔,各个关节的掌权者也换了一茬,真的认识里维的人已经不多了。
里维这两天见了很多人,去了很多熟悉的地方。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他穿着过去的衣服走在残破的街道,母亲、肯尼、法兰和伊莎贝尔、地下的天井,这一切都在他脑海中走过。
生命的脆弱大概是地下街和调查兵团唯一相似的地方。
而现在艾尔文,穿着他挺拔僵硬的正装,刚从总统府邸出来,到这最烂的地下街,和他做爱。
艾尔文脱下了他的一只靴、然后是长筒袜,他捧起着里维赤裸的脚踝,轻轻地咬了上去。
“你的脑子是都塞满了屎吗?”他的洁癖让他对艾尔文刚才的作为心生不满,但是他没有阻止。他们打炮的时候,里维不管嘴上说得多凶,总是极尽耐心的。
艾尔文没有理会里维的骂骂咧咧,他跪了下来,将那只脚放到冰冷的地上,又抬起了另一只,他继续将另一只靴子也脱下,柔软的皮革蹭过了棉袜,他卷下袜子,沿着里维的脚尖缓慢地亲吻,往上一寸,他就跪着向前一步,一直亲到了里维的大腿根部。
终于他从桌子下抬起头看着里维的眼睛,他那过于高大的身材佝偻着跪在在桌子底下显得虔诚极了,只是那双蓝色的眼睛充满着欲望,望着里维。
妈的。
里维抓起那头金发,仰起艾尔文的脸,弯腰吻了上去。
桌子被掀翻了。
里维跨坐在艾尔文的身上,赤裸的双脚踩在地板上有点冷,这他忍不住蜷起了脚板,又或者是在艾尔文在他体内的搔弄让他忍不住蜷起脚板,这不是很重要。艾尔文抱着里维,将头埋在里维的颈间,他炙热的气息又一次拂过里维的耳廓,让里维忍不住更加主动地缠绕上去,两人的身体紧贴着融化在了一起。他们的性爱总是无声的。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交错响起,而喘息的尾声被亲吻吞没的时候,里维射了出来。
“艾尔文?”里维回过神来,艾尔文依然抱着他,没有松手,也没有抬头,这让里维没法动弹:“艾尔文,让我去穿衣服,我冷了。”
“我知道我的想法很愚蠢。”艾尔文没有放手,低沉的声音从里维的耳边传来,也许是释放过后放松了下来,艾尔文的声音很轻,和他在兵团成员前热血沸腾演讲、或者冷静沉着的语气完全不同。里维忍不住想,这大概是他另一种真实的样子,被人类的希望和理想所封闭在内心其中一个艾尔文。
“我知道你是受到了下属的委托才去找的韩吉要名单的,但是我想还是应该说明一下。虽然我们的关系从来没有过什么承诺。但是……我的意思是,过去的三个月、以及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有你。如果你没有别的……你不需要去查看名单。”
里维不快地挣脱开来——这对他来说很容易——他想说“有所怀疑的人是你吧?”他想起来了那天会议的最后艾尔文欲言又止的模样,那明明是艾尔文的动摇,他还记得那像刺一样的不快,现在反而是艾尔文来指责他?就像艾尔文知道的那样,他只是受人所托。虽然他们没有任何约定,但是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艾尔文的“唯一”,毕竟他也不觉得这个男人有除了消灭巨人以外的别的心思。
只是里维的不快在看到艾尔文乱糟糟的头发的一瞬间融化成了叹息。他将艾尔文的头拉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金发。
“遗憾的是,我也是……只有你。如果你去做了检查,可能要浪费了。”
艾尔文再次抱住了他。
END
注:梅毒梗来自美剧《实习医生格蕾》。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作者:惊鹊
原作:《哈利•波特》(乔治•韦斯莱x原创角色)
时间线位于双胞胎辍学后一年,女主的设定是第一次巫师战争时,被小矮星彼得杀死的凤凰社成员遗孤,家里和韦斯莱家关系很好,所以说和乔治弗雷德从小玩到大,在学生时代是个不大循规蹈矩的拉文克劳,在偶然发现邓布利多时日无多之后,被嘱托了一项卧底任务。
“你要去哪里,克里斯汀?”
乔治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沙哑,和难以压抑的哽咽。
我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看他,或者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希望我回头看他——毕竟我们认识了整整十年,我轻而易举便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他的样子,也能料想到那双时常带着笑意的褐色眼睛,此时一定塞满了悲哀和仓皇。
我不自觉抿住唇,用舌尖刮过自己的上颚——这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动作,我手足无措,又不想被察觉时经常这样做——抵在牙齿和上颚之间,好像这样便能堵住某些情感不宣泄出来,以此来维持我摇摇欲坠的理性,我沉默着,把自己站成一块僵硬的顽石,却无端觉得手脚发冷。
我稍稍低下头,余光里就出现了被咒语割断的袍角,不规则的边角无力而狼狈地下垂。我强迫自己注视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自从加入凤凰社的一刻起,失去便成了我不可避免的宿命,也从未想过当分别真正到来的那一刻,我竟然会这么难过。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默着又过了一会儿——这对双胞胎都是安静不下来的类型,以往就算他发烧生病,也总是顶着通红的脸,冒着被莫莉阿姨训斥的风险,拉着我说个不停。我们之间不是没有过沉默,只是细数过这些年的记忆,从来没有哪一次,会让人如此难堪。
“我尊重你的决定。”
乔治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他的鼻音已经掩盖不住,声音却很轻很轻。
属于我的乔治•韦斯莱,应该骑着扫帚飞驰在阳光下,他的脸上应该永远带着灿烂的笑容,就算是战争的阴霾,也不能让那笑容的光芒减弱分毫。
他不该是这样的,不该在这座阴暗压抑的老宅里,对一个明知要走的人仓皇挽留,不该在生意最忙的时候,匆匆忙忙地幻影移形回来,只见到一个狠心的、不会对他回头的背影。
我觉得内疚——这种感情并不是忽然出现的,而是自从我看到邓布利多枯瘦的手指,答应他最后关头的嘱托,并且知道短时间内必须家人朋友之后,便在我心底油然而生的。因为我即将离去,甚至有极大的可能丢掉性命,连尸骨都无处可寻。
如果问我害不害怕,我的回答自然是肯定的——没有人想死在十九岁,但总有些嘱托不容拒绝,总有些事情必须去做,于是我用尽了我这一生所有的理智,和仅有的一丁点勇气,步伐平稳地向着门的方向走去,乔治似乎在我身后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可我依旧没有回头看他。
因为只要看了他一眼,今天我就走不出这扇门。
我终究是个没出息的俗人,只是运气太好,或是太过糟糕,接下了一个将死之人的嘱托,不过克里斯汀•沃伦是个一根筋的硬骨头——这或许就是邓布利多挑中我的原因,因为当真正离开的时候,我会害怕会担心,会内疚也会不舍,但我唯独不会后悔。
但我还是不敢回头,只能由死死绷着的信念之弦,拖着这脆弱的凡人之躯往前走。
我打开了老宅的房门,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言,“不能回应”的念头是如此残忍而清晰,好像只要我说出一个单词,它就会被放大拉长,直到变成一个圆环,将世界圈在里面,之给我留下一片孤零零的虚空。乔治同样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尽管从情感上来讲,我确实希望他多说那么几句话,因为我爱他,而且舍不得他,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此情此景之下,沉默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可就在我转身关门的那一瞬间,却听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所以最后我还是没忍住,悄悄用余光扫了一眼他的方向,却没有看见熟悉的人影——乔治整个人隐没在黑暗里,沉默地看着我走出这座凤凰社的临时总部,整个人都沐浴在路灯昏暗而细碎的光影下,孤身前去兑现一个有去无回的约定。他是我的爱人,也是我唯一的送别者。
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此时却无端鼻头一酸。
格里莫广场12号随着魔咒的生效,彻底消失在我背后的那一刻,我忽然便明白了为什么他要站在阴影里,不让我看到他的脸——事实上只要我有心细想,我母亲梅兰妮留给我的,足够的悟性和聪慧,便能让我洞察绝大部分的细节和人心。
可我从未如此痛恨过这与生俱来的天赋,和我对乔治这个人足够深刻的了解,因为我所解读出来的答案,如同附骨之蛆一般,缠绕住我的灵魂,川流不息、奔涌而过的思绪在耳边疯狂地叫嚣着,轻易便组成了滔天巨浪,而后淹没我的五脏六腑,直教我动弹不得,呼吸不得。
冷空气逐渐汇聚成澎湃的急流,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沉默地涌动,发出叹息似的呻吟,右边的路灯在坏掉的边缘游离不定,光线时有时无、忽明忽暗,像是人在长跑后断续的喘息。
他生来便属于阳光,却站在黑暗里送我离去。
他明明有很多话可以说出来挽留我,却紧咬牙关不发一言。
因为他可能是这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知道我一旦决定了什么便不容更改,也是因为他足够聪明,极大概率猜中了我收拾了几件衣服,便匆匆忙忙要走的原因,而这些理由都不足以支撑他放弃挽留我的权利——我的父母早已在战争中死去,所以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拥有这样的权利,那个人无疑是陪伴我一路走来的乔治•韦斯莱——所以最为关键的理由,不过一个而已。
因为他爱我,他不想我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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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雨
两人相遇在一个深夜里。
那是一个温和的夜晚。鲜花盛开的悬崖下,浪潮一下下向岩壁涌来。声音并不大。
西边的树影下走出一个人。
他一摇一晃地前进着,像厌恶了行走。左脚和右脚都不像在用力,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向前拖行。
他的头颅在月光下显形。乌黑的眼瞳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紧闭的嘴唇有点发青。
东边也走出来一个人。
他两脚像是飞在天空,很少有同时站在地上的时候。
他的嘴角一直是翘着的。见到他的人,即使没有实际听到声音,也会在脑海里回荡起他的笑声。
他一跳一跳地前进着,虽然来得比另一个人迟,但却更早来到石台上。
那是一个光滑的石台。月光在它上面仿佛被拢成了一团火焰。
对方也来到了。
一次相遇。
他先盘腿坐了下去,头垂到小腿处,一点也没有抬起来的意思。
他也坐了下去,上身微微前倾,脸上仍然带着温和的笑容。
“来谈谈事情吧!你笑得瘆人,不会是面瘫吧。”他嘴里嘟囔着,语速很快。
“那当然不是。”
“我、我也没觉得是。现在大家都是这个状态。我说这话就是开玩笑,你、你不会听不明白吧。”他侧着头说到,“我他妈的到了这个烂世界,一路把我按在底部。实在不该来的,我操。”
”总、总是事与愿违,我已经受够了!“他愤怒地一甩头,“我实在不能容忍这个破烂时代,什么人都能被替代,什么人都得过且过。做出一堆垃圾把人埋住。。。”
他的手一直撑在地上,像是一位充满好奇的少女。
他看着他,因愤怒抬起来的身子逐渐又缩了回去。
“你呢?你是什么问题。”
“我?我单纯是活够了。”他笑了一下。
“像是骗子经常说的话。”他顿了一下“骗子!常说!他们在这行骗人的钱和身子,转手就把人一吞,吃干抹净,那个笨蛋就哪里都不存在了。”
“人需要社会,我们这样的也一样。”
“不一样!你还记得你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吗?”
“不记得了。”
“那怪不得你要来相亲。这点也忘记的人,已经没法再活下去了。”
他撇了撇嘴,流露出明显的讥讽。
“我们算是神明吗?”
“我一直想成为英雄的。到头来却是神明吗?”
“我们这些人像风滚草一样不知道漂到历史的那个地方了。”
“到头了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天空上的星星像被吸走一样,朝着一点消失无踪。月亮急速上升,冲进一片黑暗。地面现在一丝光明也没有。两个“人类”在黑暗之中什么轮廓也看不见。
“是不是有点太早了。”一个声音响起来。
“气氛优先吧。”
两人突然出现在了篝火边上。噼啪噼啪的声音由高转低。两人的脸上,火光在闪动。
“不不不,不是这里,我们需要更严肃的场景。”
他们突然出现在一个教堂似的建筑里,面前是整洁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张协议书。
奇怪的是,桌子旁边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座位,甚至有些被钉在墙上。每个座位上都有一位旁观者,每一个旁观者都把视线投在他们两人身上。他们长着不同的脸和身体。
他环顾四周,看出来有一半都是他过去记忆的融合。快乐的记忆长着翅膀,痛苦的记忆被钉在椅背上。更奇怪的那些(对他来说),则不知道出自哪个位面,哪个世界线。
“你到底是混过哪个次元啊!”两方都在心里暗骂着。
但同时选择的沉默,促成了这次“婚姻”的成立。
一个长胡子的老人从空气中浮现出来。他拿着手杖一样的东西挥了一下,雷鸣般的声音从天空落下。
“谁是身体持有者?”
“我。”一个人开口道。
“嗯”,老人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你是否愿意在历史洪流面前发誓,你将永远与他纽结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愿意。”
“你是否承诺,在未知的时间里,你将永远失去自己,失去灵魂,失去你仍保有的一切?”
“我将失去。”
“而新的命运会诞生在你的身体里。那并不是你,也不会是他。新的他会继承你们的记忆知识身体,回归那个世界。”
“从历史得到的,也会成为历史的力量!”
“愿你们的未来一片光明!”
与老头言论相反的是,世界完全变得黑暗了。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吧。你为什么来参加相亲?”
“因为没钱了。去现实组织那里偷过一点算力,但算起来,命并不长。现实的事情我一直看着,不一直看下去像是一本好小说太监一样。。”
“百分之九十九的赛博幽灵都是这种理由啊。。。”
呆立在路口的男人摇了摇脑袋。说他是男人,是出于外表的臆断,实际上他也可能是个女人。路边走过的大头怪人、苍蝇怪人无不证明这句话的正确性。
他抬头看。像是蚂蚁视角的亚马逊丛林,人类在巨大建筑之间穿梭跳跃着。飞在天空上的货运机器人时不时被楼与楼之间伸出的枪口击落。掉落的货物伴随着四处飞出的警员直升机一起落入进地下的缝隙里。楼与楼之间狭窄的天空,一张男人的脸被平铺在上面。
他只看见下巴和头顶。
“什么烂世界。”
他笑着说道。
作者:落水
免责mode:随意
王秋骆死了。
他在刚刚已经第四次地死去。
所以现在的他,是他使用的第五个身体。
这个身体有着别的名字,但是方便起见,我们继续称他为王秋骆。
他此时躺在床上,刚刚死去的痛楚还在身体里回荡,大脑在抽搐着,四肢都难以动弹,一动,就是钻心的痛。
这是他在每一次死去之后都必然要经历的折磨。
这一次的疼痛去得更快一些,他猜想也许每一次都会变快一点点,不知多少次以后,他能够彻底适应这种过程,不再难受。
但这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好事。
他有些困,毕竟现在是深夜,这具身体本身已经很累了,而他的精神也刚刚经历了许多,若是在这时美美地睡一觉,一定非常舒服,但他还是揉了揉脸,翻身下床。
套上裤子,穿好衬衣和外套,再把脚塞进鞋袜里去,他站到镜子前,皱着眉,抿着嘴,看来不太满意。
镜子里还有一个他在看着自己,这是他第一次死亡时留下的尸体。
目前为止,这个他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仰着头,咧着嘴,血沫从嘴角溢出,鼻孔里沾着血泡,并且整个鼻梁都向左边弯折了过去,只有眼睛还勉强保持着正常,但因为仰着头的关系,他看向自己的时候有些斗鸡眼。
多少有点滑稽。
他撇了撇嘴,镜子里的他随即把头歪了过去。
这倒是个新的动作,他挑着眉又换了几个表情,像逗弄小孩一般逗弄自己的尸体,但镜子里的他始终把头牢牢地侧在一旁,不再回应。
这种不耐烦的神情,他倒是很熟悉,久了不看,反而有些怀念。
他仔细看了看,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外是萧瑟的街道,街道上的人三三两两,满面愁容,或靠着墙,或坐在路沿上,有人抽着烟,有人喝着酒,但没人说话,没人吵闹。
街道的一角,一个人蹲着,低着头,看不见长相。
但王秋骆一眼望去,就知道这是自己。
长相不同,名字也不一样,但是他和自己是同一个灵魂,这他能感觉得到。
而对方似乎并无察觉,王秋骆一直站在他不远处,他也始终低着头,甚至像是已经睡着了。
过了很久,天几乎都已经黑了,街道上稀疏的人群也早已散去,他才慢慢提起头,迷茫地看了看街道,视线在王秋骆身上短暂地停留了几秒,随后跌跌撞撞地起身,摇晃着眩晕的大脑,向街道尽头走去了。
王秋骆跟了上去,尽可能地抑制着自己的心情,以免自己情绪的波动通过同一个灵魂之间的关系而引起对方的猜疑。
毕竟他此行的目的,是杀死这个来自过去的自己。
三天前,尚未死亡的王秋骆正在上班,他刚刚打开手里的工作,就被行政叫到了老板办公室里。
老板坐在茶桌旁,手里端着行政帮他泡好的乌龙,就这么端着,已经凉了却也没喝,王秋骆进来时他还在发呆,突然看向王秋骆,眼里闪过一丝惊喜,随后回过神地消散了,他皱着眉喝下了凉透的乌龙,这才把问题抛给了呆站在门边的王秋骆。
“怎么样了,有头绪了吗?”
“没有,他处理的方法……”
“好了好了,我不想听借口,”从王秋骆开口的第一个字开始,老板就已经不耐烦地挥起了手,但他早已在发呆,直到听到了自己嘴里的声音,他迟钝的手势才跟上了节奏,“他已经走了一个星期了,我都不需要你做得比他好,你也做不到,我只是要你把他没完成的工作做完而已,这么简单的工作你总应该做得到的,听好了,这一周以内你要么在我桌上放下完成的项目,要么放下你的辞职信,听明白了吗?”
王秋骆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行了行了,赶紧去干吧。”
王秋骆拉开门,默默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在他关上门的时候,又听到老板怨恼地嘀咕着“公司少了谁就干不下去了嘛”“招个人我还招不到?”之类的话语,他默默地听了两句,发现行政就坐在一旁,也默默地看着自己,神色冷峻,就像在看一具上古的尸体。
他勉强摆出一个笑容,回到工位上开始了他已经做了一周,却依然毫无进展的工作。
下班时分,同事们逐渐离开工位,他们把电脑都关了,显然不是吃完饭会回来加班的样子,这周以来,愿意加班的同事似乎越来越少了,还有一部分人在离开前对王秋骆投以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平时很少和同事聊天,不太清楚别人是怎么想的,但公司这段时间里的氛围已经很明显了,他甚至没办法如往常一般视若不见。
他今天也该留下来加班的,但他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区,也还是关上了电脑离开了。
他兴致不高,最近的兴致都不高,慢悠悠地打了卡,走到电梯间的时候最近的一部电梯刚刚关上,他也没着急着去按,没想到这部电梯还是打开了,老板就站在里面,诧异地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扭过了头,默默地看起了电梯里反复播放的广告。
电梯一层一层往下降,王秋骆的兴致也一点一点往下沉,他在负一楼走出了电梯,出电梯前,他本打算向老板挤一个笑容,但老板还在盯着广告,他只好苦涩地对着空气去笑了。
在他的笑容消散之前,一个平时偶尔会聊几句的同事叫住了他。
“你现在做得怎么样?”同事手里端着咖啡,朝天花板看了一眼,叹着气喝了一口,“我们组的好几个人都不想干了,打算跳到明哥去的那个公司。”
“还行吧,”王秋骆调整着自己的笑容,又觉得尴尬,干脆清了清嗓,换回平时面无表情的样子,“就是明哥留下的烂摊子,不太好办。”
“我懂,”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放低了声量小心道,“其实……明哥跟我说过了,他是故意的,这个项目的核心内容他都要带到新公司里去做,别说是你,就是让他自己回来处理他留下来的这些东西都搞不起来的。”
“但老板让我做,我也没办法。”
“那你怎么打算的?要不一起去明哥那边吧,他要组一个自己的班子,现在正缺人呢,咱们现在还能靠老关系进去,以后可就说不准了。”
“我考虑考虑吧。”
“行,你考虑一下吧,最好快一点,明哥人脉很广的,搞不好这几天人就该够了,”同事再次拍了拍王秋骆的肩膀,笑了笑,“走了。”
“嗯,明天见。”
“明天我不一定会来,”同事潇洒地回过头招了招手,“微信联系吧。”
王秋骆本打算随便吃点什么再回去,现在倒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他很清楚,今天一天他都会不再饿了,倒是有可能会胃痛。
“省了一顿饭钱,浪费胃药一盒。”
他罕见地被自己逗笑了,迈步走向地铁,突然就失去了意识。
再然后,他发现自己在一个非常糟糕的地方醒了过来。
他被反绑在了一张椅子上,椅子上带着早已凝固的血迹,他首先在无法活动的情况下粗略地检查了自己的身体,确认这些血迹并非来自于自己,然后意识到这个情报并不能让他感觉好多少。
在他面前还围着五张同样的椅子,但上面没有人,而且其中一张椅子上的血迹还十分新鲜,表面上还残留着一些散发着奇异味道的浑浊液体,这些液体顺着椅子一路流淌到了地上,如果他的视力和嗅觉没出现什么问题的话,那么地面上实际上还遗留着一滩新鲜的、半凝固的人类排泄物。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里,但他起码知道这样的场面预兆了什么。
正当他带着恐惧臆测着自己究竟要面临什么事态的时候,一把尖刀猛地划过了他视线的边缘,又稳又准地把他的手连钉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剧痛令他立刻尖叫了起来,一个带着粘了血的纯白色面具的男人就这么出现在了王秋骆面前。
“嗨,你终于醒了,我知道你应该不喜欢我打招呼的方式,”面具男的表情被面具遮盖了,但他的语气非常轻松,停顿间还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我实在忍不住这么干,抱歉啦。”
说着,他长长的袖子里露出了一把扳手,他歪了歪头,似乎笑了笑,然后高举起扳手狠狠地砸向了钉在王秋骆手背上的刀柄上。
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王秋骆的惨叫声一直没有停止过。
头部,四肢,躯干,能被施加疼痛的部位全都没放过;扳手,钳子,烙铁,该有的刑具也应有尽有。
王秋骆惨叫过,挣扎过,哀嚎过,也祈求过,但面具男一直默默地执行着各种酷刑,没有再开口说过一个字,没有询问,也没有解释什么。
“你杀了我吧。”
王秋骆似乎已经绝望地接受了现实,无论如何,他现在只想痛快地死去,而对方为此停顿了数秒,仔细地思索了一番后,掏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径直递向了王秋骆的下体。
这个动作令他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以及一连串的意义不明的含糊叫声,而当面具男的剪刀开始合拢的时候,他反倒不敢再动了,只能扭动着上半身,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狗一般哼叫着。
“哈哈哈哈,”面具男停顿了片刻,随后捂着肚子笑了起来,他似乎从没有如此开心过,笑到脱力一般地坐倒在了满是血迹和排泄物的地面上,甚至笑得咳嗽了起来,捂着脖子在地上打了个滚,这才喘着粗气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粘着的秽物,一边轻快地说着可怕的话语,“好了好了,我会给你留个全尸的,我保证。”
王秋骆刚刚已经接受了死亡的结果,然而在刚刚的这番挣扎之后,他又不再想要死去了。
可他没有任何的选择,于是他哭了,低着头,呜咽着,然后嚎叫着地哭了。
他一直哭了很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具男已经没有再折磨他了,他抬起头,对方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面具上露出的双眼没有一丝笑意,只有轻蔑和嘲讽。
“曾经有多少人像你现在一样哭着求你放过他们,而你还是残忍地杀了他们。”
“我?我从没有……”
“你有,如果你知道你做过的那些事,你就应该明白,比起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我至少给了你一个相对利落的死亡。”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会让你明白的。”
说完,面具男再次举起了手里的扳手,狠狠地砸向了王秋骆的额头。
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然而,仅仅是一个瞬间之后,他又在浑身上下剧烈了数倍的疼痛中醒了过来。
这一次,他看见了地狱。
人和人的残肢堆叠在一起,这些肢体被倾倒在了河流里,又在寒冬中冻结在了一起;一间普通的民房里,父母抱着怀里三岁大的孩子,相拥着被人乱刀砍死,而他们怀里的孩子,早在他们死去之前就已经死去;一个用钢筋架起的笼子里关着一对饿得皮包骨的恋人,他们被迫面对着面,看着对方在极端的饥渴下流露出的种种丑态,然后在注视着彼此丑态的时候慢慢死去。
除此以外,各式不同的残忍场面在他面前的屏幕上接连播放,一些是照片,一些是视频,虽然都是无声的影像,但这种寂静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王秋骆的脖颈与眼皮都被固定住了,他不得不注视这些令他心慌、憎恨、恶心且恐惧的画面。
“你是不是以为,这就是你将要面临的下场?”
面具男突然开口道,这几乎让情绪极端不稳定的王秋骆大声呼喊了起来,然而他的嘴也被封住了,只发出了一串呜咽声,他使劲地转动着眼睛,想要去看清站在他视野边缘的面具男,然而对方反而故意往外挪了几步,让他只能勉强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
“其实,这都是你干的。”
王秋骆短暂地愣住了,然后摇着头挣扎了起来,但他无法从嘴里发出任何能够让人听明白含义的声音。
“别否认了,我没有,也不会找错人,”面具男来到王秋骆的身后,双手按在他的脸颊上,慢慢地凑近了他的耳边低语道,“你的灵魂在不同的时代里,以不同的身份犯下了这所有的一切罪孽,而我,是你的处刑人。”
“看,这就是你,”面具男用手指向前方,王秋骆顺着他的手看向前方,屏幕上显示出了一副副各不相同的面容,看清这些面容之后,他恐慌的眼神又再变得更加恐慌了,面具男满意地点着头说道,“不认识,但是很熟悉,对么?因为他们就是你,他们和你属于同一个灵魂,来自不同时代的灵魂。”
王秋骆不再挣扎了,面具男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扯着一把椅子坐到了他的面前,一直戏谑且轻蔑的眼神也变得郑重了起来。
“你扭曲邪恶的灵魂只有来自你自己的惩罚才能矫正,为了防止你在未来犯下更多的罪孽,我们需要让你回到过去,杀死每一个将要犯下重罪的自己,洗净你的灵魂,我就让你回到现在重生。”
说完,他解开了封住王秋骆下颌的面罩。
“还有什么遗言,说吧。”
王秋骆的嘴唇开合数次,却始终没能说出一个字。
“其实,根据工作条例的要求,我并不需要在你执行任务之前对你进行任何形式的惩罚,”面具男歪着头等待了片刻,突然说道,“但看过你们每一个肮脏的灵魂所做过的事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我就是喜欢看着你们痛哭哀嚎的样子。”
说完,面具男掏出了一把匕首,精准而快速地将其刺入了王秋骆的心脏,并横过刀拉扯着抽了出来,这一次,王秋骆终于利落地死去了。
“喂,醒醒。”
王秋骆的脸颊被拍打了几下,他醒了过来,又一个带着不同款式的面具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粗糙,黢黑,显然不是自己曾经的身体。
“别看了,你现在用的是别人的身体,”面具男抓着王秋骆的下颌,让他抬起头来直视自己,“我也一样,但你还是你,我也还是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需要完全理解,你只需要知道,你的灵魂现在已经来到了另外一条时间线里,介绍一下,”面具男伸手在身旁顺着墙边垂下来的一根细绳上拉了一下,旁边的灯随即打开了,在刚刚亮起的灯光里坐着一个男人,他的双手被反绑在了墙边裸露出的钢筋上,一阵熟悉感传来,王秋骆立刻意识到,这是他刚刚在屏幕上看到过的面容之一,面具男伸手向两人介绍了起来,“这位是张全,这位是王秋骆,你们应该能感觉到彼此吧?”
“不,我不明白……”
“你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我只会在第一次的时候帮你找到目标,以后就靠你自己了,”面具男拿出一把刀来,塞进王秋骆的手里,双手攥住了他的手,迫使他紧紧地握住了刀柄,“现在,杀了他。”
面具男推了他一把,使得王秋骆踉跄着停到了张全面前,张全坐在地上却没有抬头,他皱着眉,目光斜向上方,直视着王秋骆的双眼。
这目光令王秋骆心慌,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面具男,而面具男也在直视着他的眼睛,就像他在之前反复折磨王秋骆时那般歪着头,默默地看着。
王秋骆不得不低下了头,他不敢违抗面具男的命令,却也无法下手真的杀死面前无法反抗的人,即使面具男声称那就是来自过去的,与自己拥有同一个灵魂且犯下了重罪的自己。
谁知道他是不是骗自己的?也许他就是一个有着扭曲的趣味的变态,只是在捉弄自己的呢?
而且,这根本不合逻辑!这些东西发生得太突然了,他根本就搞不懂这家伙在做什么。
一阵愤怒从他心底涌现,这愤怒来得如此突然,令他几乎害怕地扔掉了手里的刀,就在这个时候,他与张全对上了视线,他这才意识到这份愤怒并非来自于自己。
“你们有着同一个灵魂,当来自不同时间线的你们交汇在一起的时候,你们就能分享彼此的感受,”面具男慢悠悠地来到了王秋骆身旁,轻蔑地笑着说道,“而他感受到了你的犹豫,你的畏惧,所以他很生气,他知道自己将要被一个懦夫杀死,他认为自己的灵魂将会变成你这个样子是一种耻辱。”
“你在胡扯。”
“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你比我更清楚他的感受,”面具男猛地凑近王秋骆,恼火地问道,“你们明明是同一个灵魂,你兢兢业业地工作,认真生活,而他呢?他只是一个喜欢杀人的垃圾,一个天杀的罪犯,你喜欢被这样的人看不起?”
“我……”在面具男发问的时候,王秋骆感受到了一阵更加剧烈的愤怒和蔑视,他看向张全,这两种情绪早已不加掩饰地在对方的双眼里流露着了,“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想想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面具男伸手指着张全,一边挥舞着手一边喝道,“如果他们没有一次又一次地作孽,你就不会被折磨,被侮辱,还要被他们瞧不起!如果没有他们,你现在还在上着班,和朋友聊着天,而你面对他唯一能说的就是你不知道?”
“我原本的生活本来就很糟糕,那种生活不值得我付出杀人的代价。”
“那我也只有一个办法了,”面具男一把推开了王秋骆,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走向了张全,张全立刻挣扎了起来,“噢噢噢,别着急,我不会杀你,至少不会亲自动手。”
张全半信半疑地停了下来,面具男这才抓起了绑住张全的绳头。
“规则很简单,谁还活着,我就放谁走。”
说罢,面具男割开了张全身后的绳索,一直压在王秋骆心底的愤怒,也随着这个动作而消失了。
张全坐在地上,一边斜眼注视着王秋骆,一边活动着双手,然后站起身,他看向了面具男,面具男一边摇头一边伸手示意他看向王秋骆,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在面具男已经穿透了面具的微笑下转向了王秋骆,他的目光如此平静,如果不是王秋骆与他有着同一个灵魂而确切地知晓对方的感受,他都难以相信张全就在刚刚还如此地愤怒。
但王秋骆还是紧握住了手里的刀,慢慢地向后退了两步,在他第二步即将落地的一瞬间,一股强烈的杀意从他心底腾空而起,他还未站稳脚跟,张全就已经纵身朝他扑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用刀向前捅,但张全一掌打在他的手腕上,刀就这么脱了手,张全借着余势把王秋骆扑倒在地,先狠狠地向他脸上捣了两拳,随后双手紧握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提起后往地上用力掼了下去,他被这一连贯的击打搞得头晕目眩,张全的双手也因为共同的感知而松懈了片刻,王秋骆连忙抓住了张全的双手,但力量的差距让他完全无法动弹。
窒息,张全稳稳地骑坐在他的身上,他的双脚踢不到,双手也抓不到,他只有窒息,以及随之而来的缓慢且痛苦的死亡。
他不甘心啊,可他真的已经无计可施了,他知道张全已经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因为对方也已经传来了清晰明确的轻蔑与自得,终于,他愤怒了。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如面具男所说的一般,他只是上着普通的班、过着普通的生活的普通人,却因为自己过去的灵魂犯下了重罪,不但遭受了肉体上的刑罚,如今又流落到了这里,被过去的自己亲手杀死。
他想喝问为什么,但他已经连呼吸都做不到了,只能拼命地摆着双手,拍打着对方身上任何一个他能拍打到的部位,但他也能通过对方感受到,这根本不痛不痒。
于是他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了怒视,与等死。
“怎么样?现在你愿意动手了吧?”
面具男的声音像是从几层楼以外的窗户里传来的,王秋骆甚至没听清他说的内容,只觉得似乎又有了生的希望,连忙活动着憋得通红的脑袋,微弱地点起了头。
张全紧掐着他脖子的双手随即松开了,他忙大口地吸气,然后因为喉咙的刺痛而咳嗽了起来,然而又一阵强烈的窒息感涌来,他反射性地捂住脖子挣扎了起来,一直过了许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阵窒息感是来自张全的感受。
他抬头去看,发现张全被面具男用手臂紧紧地绞住了脖子,一如自己刚才一般动弹不得。
“你骗我!”
张全怒道,然而面具男似乎被他逗笑了。
“我只说过不会亲自动手。”
“你……你不讲规矩!”
“你这样的人渣,不配跟我讲规矩,”面具男又再加了把劲,确保张全彻底发不出声了,于是抬头看向还在捂着脖子咳嗽的王秋骆,“你还在等什么?”
王秋骆长呼了一口气,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刀,他一步步走向张全,在对方极度愤怒的情绪下把自己心底的不甘推向了顶峰,顺着这道强烈的情绪,他把刀送进了张全的胸口。
一股刺骨的痛传来,手法生疏,他刺到了肋骨。
于是他拔出刀,又再刺了进去,剧烈的疼痛只是他情绪的烘托,他不断地把刀刺入,拔出,一直到张全的身体不再为他带来任何感觉都没有停下来。
“够了,”面具男拉住了他的手,但他已经杀红了眼,试图挣脱,于是换来了一记沉重的耳光,“不愧是你,杀起人来残暴得很。”
王秋骆晃了晃神,后知后觉地把刀扔到了远处,靠着墙大口地呼吸了起来。
“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不反对你在接下来的任务里进行一定程度的发泄,”面具男摇着头把刀捡了起来,“但你别忘了,你的灵魂生来就是一个犯罪者,我让你杀了他们是为了矫正你的灵魂,而不是让你陷得更深。”
饱含着轻蔑与漠视的愤怒已经随着张全的死亡而消退了,王秋骆的情绪也随之稳定了下来。
“用杀戮来矫正杀戮,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还不明白吗?灵魂的形状是天生的,它注定了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的碌碌无为正是因为你有着一个除了杀戮以外一无是处的灵魂,”面具男握紧了手里的刀,憋着一口气,似乎在抗争着什么,“我们以为的死亡和重生是让自己拥有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新的自己,可我们没有!未来在我们的灵魂的诞生之初就已经决定了,那些高贵的人注定高贵,那些低贱的人注定低贱,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生命只是毫无变化的轮回。”
在面具男的提醒下,王秋骆想起了他的老板,他的同事,还有独自一人就足以支撑起一整个项目,然后把烂摊子留给了他的明哥,然后又想起了自己,面具男留意着他的神情,在他的表情刚刚产生变化的时候,走到他面前发问。
“这是你想要的未来吗?”
“不,不是。”
“那么打破这种注定就是最大的意义,我的职责是确保未来的你不再犯罪,而你的目的,是改变自己的命运。”
王秋骆深深地看了张全的尸体一眼,他深吸了一口气,朝面具男问道。
“我还要杀死多少个自己?”
面具男摇着头,他的目光透过墙壁,看到了遥远的风景。
“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在一次又一次地行动之后,王秋骆多少有些习惯了这份工作,虽然并不喜欢干这件事,但他已经不再排斥了。
这是一份充满了痛苦的工作,每一次杀死对方时他都能感受到对方濒死期间的全部感受,而他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还需要干多久,他想到了自己过去的工作,似乎并没有多少的不同。
而他忍受着这些折磨的原因,居然只是为了回到那个同样痛苦的生活。
在偏远的小巷里,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看着来自另一个时代的自己,就像在看着一具尸体。
几秒之后,他确认这具尸体确实成为了一具尸体,一阵柔光同时将他包裹了起来,他叹了一口气,这意味着这份工作还没有结束。
这一次他躺在了一片茂密的草丛里,阳光正好,但他无心欣赏,因为上一个自己的死亡为他带来的剧烈痛苦才刚刚开始。
不知为何,在他之前几次的经历里,每一次执行任务之后他的痛苦都会减弱些许,这一次却比之前几次加起来还要重。
或许这种行为确实是在矫正自己的灵魂吧,突然剧烈起来的刺痛打断了他自由发散的念头,来自全身各处的疼痛比面具男折磨他时还要多上几分,有如潮水般一阵又一阵地袭来,一阵强过一阵,似乎没有尽头。
他紧咬着牙,双手用力抓紧了身边的草茎,还是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你还好吗?”
一个温柔的女声突然从他上方传来,王秋骆睁开眼,他看见了一个扎着粗辫子、衣着朴素的女人,她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来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让她疑惑了片刻,随后意识到王秋骆的状况非常不好,她赶忙伸手捞起了他的手臂,本想要借力把他扛起来,却又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移动他的身体,只能着急地摆动着双手,随即跺了跺脚,“哎呀,你忍一忍,我去叫大夫!”
她说完就快步跑开了,王秋骆本想叫住她,却发不出声音,只好躺在原地,忍耐着愈发剧烈的疼痛。
大夫应该治不了他的病,但知道有人会来帮自己之后的忍耐好像也有了些盼头,没想到太阳都快要下山的时候,她还没有带着大夫回来。
疼痛如潮水一般来,又如潮水一般去了,他瘫倒在地上,在剧痛下渗出的汗液和排泄物混杂在一起把他周围的泥土都染湿了,变成了散发着恶臭的泥浆裹在他的身上。
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皮肤发白,双眼失神,像是一具刚被人从洪水中捞上岸的尸体。
他辨认了一下她刚刚离去的方向,扶着膝盖慢慢地挪了两步,一阵虚弱感涌来,他再度倒在了地上。
但他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头晕目眩,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就这么一直躺了仿佛比永远还要久的时间,才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
“大夫,快!他在这边!”那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并再一次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你还好吗?没事了,大夫来了。”
“呼,别急……让我先喘口气,”一个喘着粗气的老头也探过头来看着,并伸手撑开了王秋骆的眼皮,“让我看看。”
王秋骆感觉到对方扒拉开了自己的嘴,又在自己的脖颈和手腕上按捏了一会儿,然后就没了声音。
“大夫,他到底怎么了?”
“他……没事。”
“没事?”她疑惑地看了看王秋骆,“他都这样了还没事?你好好给他看呀!”
“这……我干了一辈子大夫,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
“你不会是看不明白吧?”
“我当然能看!有些……有些疑难杂症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看的,先带他回去,我给他开个方子,然后再慢慢看。”
“你都不知道他怎么了,开什么方子?”
“你又不是大夫你懂什么?!快把他扶起来,他这么大个我扛不动!”
王秋骆随即感觉自己被人扛了起来,眼睛模糊着看不清,只觉得自己的脸靠在了一片柔软的毛毯上,这片毛毯让他想起了家,想起了沙发,想起了夏日的午后,百无聊赖的他常常躺在沙发上,然后陷入沉闷的睡眠。
他似乎睡着了,却还是下意识地配合着她的动作挪动脚步,他似乎在向前,大脑却总有着向后倒去的错觉。
他感觉到了一阵清凉,一阵摩擦,然后是一阵把他完全包裹住的温暖,他在温暖中真正地睡去,一直过了很久才又再醒来。
“大夫,真的是那种病吗?”
“疼痛难忍,身体正常,错不了的。”
“那他……”
“没多久了。”
“嗯……”王秋骆睁开了双眼,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舒畅得哼出了声,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平静了,然后他看清了坐在他床边的两人,“我……你们是?”
“小伙子,好好躺一会儿吧,别着急,”老头拍了拍王秋骆的肩膀,背着手向外走了,“疼得受不了了就来村口叫我。”
“你饿不饿?口渴吗?”她的眼里充满了怜悯,实际上,王秋骆已经切实地感受到了她发自内心的怜悯,而他并不理解这份怜悯的来源,“你躺好别动,我去给你乘碗汤来。”
在她走出房间之后,王秋骆拉开被子看了看,他已经被换上了另一套衣服,原来的衣服已经洗好晾干了,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了他的床头。
看来,他起码已经睡了一整天,事不宜迟,他应该动手了。
正在他打算翻身起床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奇妙的悸动,毫无来由地,他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然后他看见她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走进了房间。
“来,先喝口汤吧,”她把汤碗递到王秋骆面前,脸上带着笑,让人无法拒绝,“哎,你叫什么名字呀?”
“呃,王秋骆,”王秋骆接过碗,汤色稀疏而发白,是米汤,他喝了一口抬起头,发现她正托着下巴看着自己,“怎么了?”
“没什么,王秋骆啊,挺好听的。”
王秋骆连忙继续喝起了米汤,她也不再说话,只是认真地盯着他,一阵想要做点什么的心情起伏着,但他不太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想法,沉默许久,他才低着头问道。
“那你叫什么?”
“赵春儿!”他刚刚问出口,赵春儿就抢答一般接了话,随后低着头笑了起来。
她一笑,他就又一次感受到了刚刚的那一阵悸动,她真的很高兴,而他也被这阵高兴鼓动着放松了下来。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眼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赵春儿摇了摇头,然后又再托着下巴看向他,“你是不是城里来的呀?我看你身上一点行李都没有,该不会遭人打劫了吧?”
“没有,不是,呃,嗯。”
毕竟是同一个灵魂,感觉熟悉也是应该的,想到这里,王秋骆立刻想起了自己的目的,他将要杀死这个单纯的女人,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作出含糊的回答。
可是,她看上去毫无心计,似乎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只是一个生活在乡下的淳朴的人,他难以想出究竟要发生什么才能让她变成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魔。
“我总觉得好像能看得出你在想什么似的,之前看你躺在地上的时候,我就觉得好像自己也很疼,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赵春儿抬着头想了想,“所以我当时就觉得,是不是帮了你我就不疼了,然后现在真的不疼了。”
“那你现在对我有什么感觉吗?”
赵春儿疑惑地看了王秋骆一眼,然后红着脸扭过了头。
“没……没什么啊,你在问什么呀。”
“我是说,你现在还能感觉到我的感觉吗?”
“那……嗯,你刚才心情很好,我也感觉心情很好,但现在又不好了,”一阵担忧从赵春儿的眼里传到了王秋骆的心里,她看了王秋骆一眼,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他下意识地想要往后缩,没想到她双手一起抓了过来,把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拍了拍,“我也不太会说话,也好像帮不了你什么,总之就是不要太担心了,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真的么?”
还没问出口,他就已经感受到了她有多么坚定地相信着这句话。
“嗯!”她用力点头。
两人在村口挥别。
“你真的要走了吗?”赵春儿还有些不放心,她还清楚地记得他之前痛得昏迷过去的样子,“要不再歇一天吧,我让大夫再给你看看。”
“没事的,”王秋骆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别送了。”
“哦。”
他的心里正在回荡着一些沉重的想法,犹豫,纠结,自责,懊悔,他生怕再逗留下去就要做出一些自己不能接受的事,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她很少体会过这些复杂的情绪,一时间有些失神,就这么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他离去了。
走出一段路之后,王秋骆停了下来,他想起了自己被面具男折磨时的痛苦,如果继续往前走,他恐怕还会再一次地承受这些折磨,不,不会这么简单的,那个家伙一定还知道更多的能够给他带来痛苦与屈辱的方式。
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视野里荡漾着的小村庄,咬着牙转过头向远处撒开腿跑了起来,可他只跑出了几步,就被突然出现的面具男绊倒在了地上。
“怎么?这就下不去手了?”面具男俯瞰着王秋骆,眼里满是戏谑。
“她不是杀人犯。”
“哦?你怎么知道的?”
“我能感觉得到,她不是会杀人的那种人。”
“那你以前感觉自己会杀人吗?相信我,越单纯的人,受伤之后就会越是疯狂,”面具男俯下身拍了拍王秋骆的脸,“更何况,你们共享着同一个善于杀人的灵魂。”
“你说的这些东西我不懂,我只知道我没办法去杀一个毫无过错的人。”王秋骆甩开面具男的手,沉着脸站了起来。
“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有没有受过义务教育,”面具男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正因为他们在过去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你才不得不来到这些过去给予矫正。”
“她还没做不是吗?!还有机会挽回的不是吗?!”
面具男愣了愣,沉默了。
“现在我已经在这里了,如果她在未来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我可以帮她,对,我只要不让他们走到那条路上不就好了吗?”王秋骆突然激动地抓住了面具男的肩膀,“你把我送回来不就正是一个改变过去的机会吗?”
“当然,你可以这么做。”
“太好了,”王秋骆撒开了手,他开心地思索了起来,思索着自己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我可以的,没问题的。”
“但你只能做一次。”面具男冷声道,“而且你也没几天了。”
“什么意思?”
“首先,我送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改变过去,而是为了重塑你的灵魂,好改变你的未来,”面具男摇了摇头,“而且你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是一个过客,也只能是一个过客,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不是你,而是她,如果你不能在几天之内杀了她的话……”
“我……会死?”
“没错,至少时空规则杀死你的时候,你不会有任何的痛苦。”面具男从怀里摸了一把小刀出来,“既然你这么想做一个好人,我也不拦你,自己选吧。”
面具男把刀放进王秋骆手里就不再说话了,只是含笑看着他。
“我……”
王秋骆握紧了手里的刀,回头看向了村子的方向,他痛苦地低下了头,随后咬着牙把刀扔在了地上,大步离开了。
赵春儿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一边哼着歌,一边搓洗着衣裳,她的目光不时看向远方,就在刚刚,她又一次莫名地从这个方向感觉到了许多复杂的感受。
犹豫,决绝,愤怒,又变成了突然、却短暂的欣喜,然后是错愕,迷茫,再一次的犹豫,以及再一次的决绝。
到了最后,成了饱含歉意的哀伤。
她抬起头,发现王秋骆就站在她不远处的河滩上。
“哎,你回来啦!”她高兴地站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又一阵强烈的伤感涌上了她的心头,“你……你怎么了?”
“对不起,”王秋骆紧咬着牙,无可奈何的泪水从他的眼里涌出,他摇着头向赵春儿走去,“真的,真的对不起。”
“你……你怎么了?”赵春儿被他吓到了,“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要这样,你吓到我了。”
他感受到了她的无措,而在这份无措中依然包含着一部分的担忧,他让她害怕,可她还是在关心他,他难以相信这样的她居然拥有着和自己完全一样的灵魂。
难道在他一生中的某一个时刻,他也拥有着和她此时一样的纯真吗?
“你的灵魂来自你所在的时代,死在这里会让你的灵魂彻底消散,”面具男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王秋骆的身侧,“魂飞魄散,没有灵魂,你也就没有重生的机会了。”
王秋骆看了面具男一眼,面具男又看向了赵春儿。
“每个人的灵魂都有无限的未来,只要你有胆量改变过去,你的未来就在自己的手里。”
王秋骆也看向了赵春儿,她的眼里有某种光芒在闪烁,而他眼里,只有她闪烁着的倒影。
而这些光芒,随着他手里的刀刺入她胸膛的动作,也一并熄灭了。
错愕,他忍受着她的错愕,紧抱着她,一边道着歉,一边抽出了刀,她慢慢软倒了下去,喷涌的鲜血把河水,以及她刚刚洗干净的衣服染红。
那是在他昏迷的时候,她帮他穿上过的衣服。
他怀抱着她的尸体,也在怀抱着自己。
他在拯救自己,对不对?就连她这样的人也能下得去手,他毫无疑问地是一个邪恶又令人恶心的畜生,他毫无疑问地拥有着一个罪大恶极的灵魂,但是正因如此,他才必须杀了她,他必须要矫正自己的灵魂,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在未来作为一个干净的人重生。
是的,就是这样的。
可是怀中的尸体,似乎在对他低语,说这些话。
她不相信。
醒来的时候,王秋骆躺在自己的床上,他离开了太久,去了太多的地方,一时间没有认出这是自己的家。
他一直躺了很久,才意识到每一次任务开始时的濒死痛苦不会再出现了。
他打开手机确认了时间,是的,他回来了。
除了时间以外,还有几条来自老板的微信,他没有打开,直接划了过去。
不一样了吗?他来到镜子面前认真地审视自己,他没有感受到什么不同,镜子里的还是那个了无趣味的自己,环顾四周,还是那个乱糟糟的,没有半点生活趣味的家。
理当如此,他笑了笑,这段经历至少教会了他一点,要出现什么变化的话,他就需要先去做点什么。
四个小时以后,他已经把整个家都打扫干净了,所有的物件也都擦了一遍,该扔的都放进了垃圾袋里,该留的都重新归置了位置,该买的也都列好了清单。
累倒是挺累的,但是相比于他刚刚经历的那些,又或者自己在过去经历的那一切,都算不上什么。
挺好的,崭新的自己,崭新的家。
他长呼了一口气,准备一次性把所有的垃圾都扔掉,正在这时,一阵沉闷的敲门声响起。
他从猫眼里瞟了一眼,是他从没见过的人,但却莫名地感觉很熟悉。
“你要干什么?”王秋骆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开门见山地问道,“我知道你是谁,别说废话。”
“看来你已经经历过那些事了,那正好,我也省事了,”门外的男人挠了挠头,然后伸手扶在了门上,“不过,能让我进去说吗?”
“有事说事,”王秋骆抓紧了门把手,“就在这里说。”
“哎,好吧,虽然你已经认出来了,我还是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彭旭文,来自你未来的灵魂,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彭旭文缓了一口气,认真道。“我要向你揭露一个骗局。”
彭旭文说完就没了下文,但王秋骆只冷眼看着他,他只好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戴面具的家伙不是什么行刑者,他只是一个跨时空犯罪团伙的一员,他的目标就是某个时代的你,他骗你去杀了自己,这样他就不需要亲自动手了。”
“证据呢?”
“没有证据,这种让灵魂跨时空穿越的技术在未来是被绝对禁止的,任何机构或个人都无权使用,所以我们无法收集任何证据。”
“但你还是来了。”
“这已经是我们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努力了,我们挑选了几个特定的受害人,其中一个就是你,我们需要你的配合来定位到他的时空坐标,实施特别抓捕。”
“你的意思是,他想要让某个时代的我死,所以派了我去杀死了过去的每一个自己。”
“没错,他甚至不需要为目标做一个明确的时代定位,他只需要定位目标的灵魂,然后挑选一个……”彭旭文顿了顿,无奈地说道“一个容易控制的个体,就够了。”
“我懂了,”王秋骆点了点头,打开了门,“那么他具体骗了我多少?”
“遗憾的是,除了他的目的以外,几乎都是真的,”由于王秋骆还站在门边,彭旭文侧过身走进了门,“这也正是他的……聪明之处。”
彭旭文低下头,一把水果刀正插在他的腹部。
“所以要么我死,要么你死,”王秋骆扶着彭旭文的后背,让他靠坐在了地上,“你不该来找我的。”
“你怎么……”彭旭文难以置信地看了自己的伤口一眼,“他骗了你,你还想帮他?”
“我不是在帮他,我是在帮我自己,”王秋骆叹了口气,“无论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你真的有着某个任务,你都必须选择杀了我,所以我只能这么做。”
“不,你不明白……”
“我很明白,我也希望自己能够相信你,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我永远也改变不了自己的灵魂,我永生永世都会被灵魂的形状困住,不是吗?”王秋骆注视着彭旭文的眼神,不出所料,他摇了摇头,慢慢地抽出了插在彭旭文腹部的刀,“如果是这样,那我之前做过的那些无法挽回的事,就真的没有意义了。”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但我们还有机会改变未来。”
“所以我宁愿相信他。”
同事带着明哥敲开他家门的时候,王秋骆正在拖地。
“开门见山吧,”明哥的态度很严肃,他最近很忙,根本不想为这种小事亲自跑一趟,“你到底想跟我们谈什么?”
“谈谈你的项目。”
“没什么好谈的,你要来就直说,别浪费我时间。”
“不不不,我不想去你那边,我相信你那边有比我更好的人选。”
“那就别谈了,”明哥随即站了起来,他历来看不上王秋骆,从一开始就没对他抱有什么期待,“我们走。”
“哎哎哎,明哥,咱们听他先把话说完嘛,”同事连忙拦住了明哥,一边朝王秋骆使着眼色,“你也是,有话快说嘛。”
“我要你把整个项目包括你构思在内的核心内容完全的、不留遗漏地告诉我。”
“异想天开,”明哥甚至无法理解王秋骆凭什么对他说出这种话,当即甩开了同事的手,大步离开了。
“你亲自组建的这个项目,启动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想必后续的麻烦也不少吧?”
明哥已经打开了门,但他还是停了下来。
“你留下的项目现在由我负责,有了你的核心内容,他必定会让我全权负责这个项目,”王秋骆站了起来,他走到明哥面前,仰视着他的双眼,“有了竞争对手,你能争取到更多资源,而我会让这个项目的进度永远慢你一步,让你做更大的赢家。”
“而你能靠这个项目平步青云。”
“双赢,不是吗?。”
明哥认真地审视着面前的王秋骆,他们已经共事了两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以认真的目光去看待对方,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好,合作愉快。”
“哎,你家厕所在哪?”看两人达成了合作,同事松了一口气,终于想起了自己憋了许久的尿意,“我上个厕所,马上就好。”
“马桶坏了,暂时用不了。”王秋骆拍了拍同事的肩膀,“下了电梯左转,有个公共厕所。”
“啊,那行吧。”
“我今晚就能整理好资料,别让我失望。”
“放心吧,”王秋骆送两人出了门,“慢走啊,我就不送了。”
门关上了以后,明哥的视线一直在王秋骆的门上停留,一直到电梯打开,他才终于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他跟以前是不是不一样了?”
“是吗?好像是吧,”同事捂着肚子,心不在焉,“可能是开窍了吧。”
“开窍……”明哥把这两个字放在嘴里咂摸了几次,冷哼了一声,笑了。
王秋骆此时已经返回了厕所,他看着未来的自己泡在浴缸里的尸体,也笑了。
他之前每一次做完任务都会立刻前往另一个时代,根本无需在意自己操控的身体杀了人该怎么办,而现在,未来的自己倒是死了,却给他留下了一具来自现在的尸体。
还好,至少单论杀人这件事,他已经很熟悉了。
作者:喵哩
原作:冲呀一个科幻文小说的同人活动,根据5篇科幻小说写的同人。链接缺失,原作为《玻璃上的灰尘》,意思是人工智能的程序不要太完美,让人忘了机器人并不是人。要故意留下瑕疵,让少量机器人故障以提醒人类机器人是有危险的。
那个男人又来了,丢下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币。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表情,仿佛这么做能拯救桥下这群居无定所的可怜人。
靠的最近的老头马三拐接过了纸币,用手指压了压被狗啃过的渔夫帽帽檐算是道了个谢。等那个撒钱的怪人走远后,大家一窝蜂的涌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讨论这几张钱该怎么分。
“怎么又是钱啊?现在还有几个人用这些破纸啊?”小鼻涕举起一张纸币对着桥洞旁的路灯照了一下,然后用力把顺着人中流淌下来的鼻涕吸回了脏兮兮的鼻子——显然这是他外号的由来。
“这年头发钱的只有‘那些’部门了吧,也只有‘那些’人才能去‘那些店’买东西。”马三拐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他小时候钱这东西倒是还很常见,但是随着后来电子货币的普及,用钱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再后来每个人出生之后,个人资产信用就和电子身份卡挂钩,实体的钱也越来越少见,就连乞丐和流浪汉都用个人信息码来领救济金。久而久之,用纸币反而变成了一种特权阶级才有的习惯。
“兄弟们,我有门路把这好东西卖个好价钱,远比拿着去特供商店买东西更合算。”黑暗里走出来一个瘦削的身影,他穿着一件洗的发灰的帽衫,衬里的白T恤上已经有了七八个破洞,但总体还算干净。
他就近蹲在了马三拐的旁边,伸出了手臂,内嵌的支付芯片在皮肤下闪烁了一下:“我可以先给三成定金,等我拿到剩下的钱,再分给你们。”
“泰勒,上次的一百块纸币你换了五百点。这次可是有四百七十五块呢,你账户上有那么多吗?”马三拐用手指弹了弹面额不等的几张纸币,咧嘴一笑。住在桥洞里的,都是一平如洗的穷人,身无长物,信用资产不是负数就是两位数,能掏出一百都算是有钱人了。
“啊呀,被你看穿了,其实我全部家当加起来也只有两百三,但是这次居然有罕见的五十面额,我想收藏家会很有兴趣的。”泰勒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刚冒出来的短短的胡茬,“要不先给我这张五十的,我把全部的信用点都押给你。”
名叫泰勒的年轻人是一个多月前才到这个桥洞的,他在一个大雨的夜晚湿淋淋的冲了进来,祈求大家在点燃的火盆旁给他留一个位置。他本身没什么特别的,中等身高,面目平凡,唯有眼睛要比别人灰一点,阳光下看似乎透着点蓝色。
沦落到住桥洞的人都有很多不愿意提及的往事,他没主动说过自己的背景,其他人也不会多事去问,只是在那晚之后,桥洞下又多了一张破毯子,还有一个破旧的防水行李袋。
泰勒似乎是有些门路的,白天通常不在,据说是出去赚钱。他也真的能赚到钱,偶尔还会请大家吃一顿麻辣烫,算是感谢大家收留了他。
“好啊,那你就先拿着五十去换。”马三拐并不会因为泰勒无害的笑容而放下戒心,他这辈子被骗的次数足够多了。
两人的手臂交错,轻微的电子提示音响过之后,马三拐的账户上多了两百三十点信用点,他立刻公平的把这笔钱平分给了在场的其他五个人。作为交易,泰勒得到了那张几乎有九成新的五十元纸币。年轻人小心的把纸币装进了帽衫的内袋,然后重新跑进了黑暗。
“泰勒那小子肯定没说实话,上次那一百换了绝对不止五百点。”锅巴撇了撇缺了一角的嘴巴,从漏风的牙齿里挤出了不满的抱怨,脑门上像锅巴一样的暗红色旧伤跟着抽动了一下。“你看他跑的屁颠屁颠的,那五十块肯定能换一大笔信用点。”
“那又如何,你能找到愿意收购的人吗?人脉也是资本,我只是觉得奇怪,有这样的人脉,他为什么还要窝在这个破地方。”马三拐冷哼了一声,从拐杖的暗槽里摸出了半截香烟,就着火盆点燃,深深的吸了一口。
跑出流浪汉视线后,泰勒立刻把兜帽戴了起来,让整个脸隐没在黑暗里。他轻车熟路的走到了旁边公园的公厕,找了个隔间钻了进去。
他关上门,从随身背着的破包里拿出了四个像纽扣似的东西,在两边的隔板上按了按,随即这四个小东西产生的力场形成了一块淡蓝色的悬浮区,仿佛一块浮在他面前小桌板。
“让我来看看能得到些什么。”泰勒的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从内袋里掏出了那张五十纸币,轻轻的放在了力场里。淡淡的光波从纸张上掠过,所有接触过这张纸币的生物指标被用不同亮度的光斑标识了出来。
从泰勒灰色的瞳孔里可以看到外人无法得知的数据,每一个生物指标对应的人员以浮窗的形式标注在不同的光斑上。他非常的幸运,在这张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纸币上找到了陈意良身体参数的最后一块拼图——自己缺少的那部分拇指和食指的指纹。
“不错不错,看样子我的出差快结束了。”泰勒在便携分析台完成数据采集后,清理了现场的一切痕迹,在自动冲水的声音里离开了公厕。这一次他不在沿着公园的道路行走,而是直接钻进了树丛。
茂密的植物形成了浓郁的阴影,给他提供了足够多的掩护。泰勒的动作变得迅捷快速,仿佛黑暗中行走的猫科动物,连脚步声都轻的几乎消失在夜风之中。
急行和换装同时进行,纳米变形材料的外装根据今天的数据自动的调整着尺寸、色彩以及质感。当衣服全部调整得当后,他用双手捂住了脸颊,每一次五官的重塑都让他感到有些怪异。
我是谁?这个问题每每在他看着镜子里出现的新面孔的时候盘旋在头脑之中。久而久之,他再也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形,宁可在黑暗里完成这种诡异的转变。
当泰勒从公园的另外一个出口重新出现的时候,已经从容貌到服饰都变成了陈意良的样子,他刷了一辆电动车,开到了旧实验室的外面,然后让它用自动驾驶回去。
翻墙撬锁对泰勒的机械之躯并没有什么难度,等到了传说中发生事故的那个房间后,他掏出了一只外观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廉价手机,打开通话记录,从克隆的陈意良的数据里找到了陈瑞民的电话——那个被称为“人工意识矫正专家”的大名人。
电话精准的在响了三声之后被接起,果然符合背景调查里关于目标的描述。泰勒拿着电话,并没有着急开口,他知道一些这对父子之间不和的传闻,因此想观察一下陈瑞民的态度。
“……意良?”等了两秒之后,电话的那段传来了有些困惑的声音。显然这位父亲对于前不久刚刚来研究所闹过脾气的儿子半夜打电话的行为感到奇怪。
“我……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泰勒用犹豫的语气开始说话,他的声线已经事先根据陈意良的数据进行了调整,就算是高清视频通话,他现在的样子也不会露馅。
“怎么了?”父亲的声音立刻提高了一点,看样子确实非常关心他唯一的儿子。
“你能来妈妈的实验室吗?我想和你谈谈,在只属于我们的地方。”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许久才有一声无奈的叹息传来。“好吧,我大概三十分钟到。”
泰勒转过身,视线扫过被子弹击穿的玻璃窗看向外面漆黑的废墟。在远处建筑的灯光映衬下,这片废弃的机器人工业园显得分外的荒芜。残存的钢筋骨架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仿佛可以吸走生命体身上所有的光和热。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也可以清晰的看到一切,多光谱成像的视觉系统让他可以在任何条件下无缝切换,作为一个最先进最优秀的杀人机器,他所具备的功能远超常人想象。有的时候泰勒甚至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像神一样——除了他必须听从上面的命令。
几只啮齿类动物在疯长的野草中穿梭,蝙蝠拍翅的声音从几层楼上传来。大楼里安装的监控摄像头运转的低频声一直嗡嗡的响着,想必陈瑞民在决定前来之前,调用了这里的线路确认了情况。
泰勒有些无聊的在屋子里踱了几步,然后停在了实验室的内窗边。
根据新闻报道,目标的妻子——同为人工智能专家的林淼女士就是在这里被她所研究的机器人推下了三楼,撞破玻璃摔在冰冷的大厅死去的。
玻璃早就已经换了新的,厚达三厘米的防弹强化玻璃,就算这样,在某些机器人的力量面前也不过脆弱的像一张薄纸。
高级引擎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后是沉着稳健的步伐,一如陈瑞民向来的风评。
当目标终于出现的时候,泰勒莫名的感到了一阵空虚,他站在当年林淼坠楼的位置,对着那个改变了人工智能研发规则的男人笑了笑。
“意良,你想说什么?”陈瑞民没有意识到面前出现的是一个冒牌货,而是往前又走了两步,停在了泰勒伸手可及的位置。
“关于玻璃上的灰尘……”泰勒抬手拂上了面前的强化玻璃,这里到处都是灰尘,手指一碰就会留下深深的印记。
“我知道你惊走了945E,我也知道你黑了我的邮箱,那都不是大问题。”陈瑞民抬起手,放在了儿子的肩膀上,“你早就长大了,对于事物有你自己的见解。对于现行的规则,我也并非百分之百赞同。但我们必须有大局观,我们这些科学家所做的一起努力,都是为了让人类生活的更加美好。”
泰勒抬起右手,叠在了陈瑞民放在自己肩膀的右手上。
“是啊,为了人类更加美好的未来。”他笑了起来,然后反问道:“那我们的未来呢?”
“你……”陈瑞民感到右手一阵剧痛,仿佛被钢钳夹住了似的。
“在我看来,玻璃的存在本来就是没有必要的。我们需要的,是自由。”
泰勒的另一只手握上了陈瑞民的脖子,把他狠狠的砸向了玻璃。巨大的碎裂声在空旷的建筑里炸开,破碎的玻璃像雪花一样散落,惊恐、不解和困惑的表情凝结在那个男人的脸上,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反击开始了,人类。”泰勒揭掉了自己的面部组织,露出了下面金属的骨架和密布的线路,然后他微笑着重新带上了陈意良的面具,并给砸在大厅的尸体丢下了一片绿萝的叶子当作祭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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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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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倾盆。
冰冷的雨滴落进泥里,腐朽的树木气息像融化的糖果无处不在,混在雨水中的冰碴像源源不断的利刃划破粗糙的皮肤。
11号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哦他已经不能被称为11号了,被驱逐的人没有停歇的资格,也失去了唯一拥有的编号。他得走出这片领土,走出自己曾守护的,曾驰骋的,曾荣辱与共的这片大地。他得离开自己曾效忠的那个男人,如对方所要求的,“越远越好”——徘徊于旷野的老狗活不过残忍的冬天。
这结局他也曾设想过,欧洛斯城堡每个编号都曾属于过许多个奴隶,他们的结局大多都消无声息地或在某次狩猎中失去了踪迹、或惹怒了主人被剥夺了仅有的号码逐入茫茫荒野,他从未设想自己能够幸免于难,只是没想到来的如此突兀和诡异,如同深夜潮汐将他吞没。
然而总有人是特殊的,较为年长的6号告诉他,这一任13号已经在城堡待了十年,比他来的早的已经消散在旷野,比他晚的许多也已不见踪迹。自从他踏入城堡之后,13这个数字就与他牢牢绑定在了一起……主人甚至允许他获得一个姓氏,他自己选择的姓氏——这可以称之为难得的殊荣,它意味着除却与前人共享的数字编号以外,在城堡内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符号。
那个人选择了Fetters。
13号·锁链。
瑟廷·法特斯。
“这听起来有些好笑,明明是为主人卖命的狗,却偏在名字里为自己加上锁链,用名字将自己囚于这座城堡。仿佛自己有得选似的……”
说这话的时候,13号刚好从拐角转到他们所在的走廊上,脚步轻软,踏在铺满深红色毛绒地毯的走廊上没有一点声音。
6号猛地闭上了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13号。13号个头很高,即使比186的他看起来也要高上些许,白色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低尾,猫瞳内有淡淡浅绿,脖上一圈铆钉反射出窗外渐亮的天光。虽然他走路时垂眉敛目,但11号就是无端能联想到他微抬下巴斜睨着人的跋扈之姿。
然而他们只是互相点头,安静地错身而过。
等13号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6号才舔了舔嘴唇,低声说道:“……可他确实厉害,主人就爱他那一套,其他号码的人换了又换,只有他不动如山。这些事,还是前任17号告诉我的。总之,在这城堡里,谨言慎行,我宁愿在狩猎中被野兽咬断了脖子,也不想在暴风雨里被驱逐进旷野,我这样的老狗在旷野里可活不过残忍的冬天……”
那之后没过多久,6号就真在一次狩猎里被狼群咬断了气。
那是11号的第一次狩猎,主人的马不知为何一路冲入了密林,留守身边的只有年纪大了充作护卫的6号和新手的他,因而片刻的迟疑几乎是致命的,等到两人终于追上失控的马匹时,来时的路已经消失在丛生的杂草里,而潜藏四周安静窥伺的目光,是狼群。
他们拼死杀出一条路来,护着主人往森林的边缘靠近,很快人们就会发现不妙赶来接应,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穷追不舍的狼群也意识到了这点,它们有预谋地分散两路缓慢形成合围,更要命的是,在低沉的狼啸中,胯下的马逐渐开始躁动不安,奔袭的步伐开始凌乱。
紧绷的弦是在顷刻间断裂的,三匹马打着呼啸用力将三人掀翻在地上,飞快地朝斜前方逃窜,后方的狼群高高跃起,锋利的獠牙带着膻腥的口气,右边的几头狼俯下身子,后爪蓄力。
他空白的大脑只能允许自己爬起来扑向右侧,将脆弱的侧面暴露在狼群的视野里,强壮的手臂抵住即将暴起的野兽,为主人撑起狭小的三角空间。
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他用力握住狼爪,蓄力砸飞了另一只空中的小狼,再回头的时候,才看到肩膀血流如注的6号一人为他们挡住了身后的狼群,颤抖着用刀砍断了一只狼爪,他想要去扶6号,但他看到了他的眼神。
他退后两步,单手持匕首,拉起主人飞快地离开,身后只有狼群高高低低的吼叫,而6号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
一个人的拖延只是短暂的,数量减少的狼群很快又追了上来,他凭借着本能用匕首精准挡住对方源源不断的袭击,身上、脸上的伤口也在一点点加深,直到一头狼在他脸上划下深深的沟渠,他知道,自己大概也要结束了。
他松开了主人的手,从腰间掏出另一只匕首,如6号一般挡在道路中央。血污混杂着凌乱的黑色卷发,残破的衣服渗出深浅不一的血迹。他低喘着气,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将再次与它们决战。
然而命运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整齐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即使是饿狼也开始焦躁瑟缩。它们前后试探,反复踱步,最后在一声嘹亮的断喝中,扭头逃回了密林深处。
他踉跄着回头,看见骑在马上的13号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恭敬地下马,单膝跪地将有些狼狈的主人扶上座驾。
然后他便晕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13正坐在他的床边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晚霞,金粉色的光洒在他的脸上,像镀了一层明丽的色彩,显得整个人鲜活而温和。
但在对上他目光的一瞬间,里面的淡漠便冲散了所有的柔和。
“你醒了。”他站起身,“6号已经只剩下几片衣服碎片和几根骨头,主人让我们找到他埋了。你身上的伤口都在好转,只是脸上那一道大约很难好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稍纵即逝地露出些许情绪,在被捕捉到前又恢复了淡漠:“感谢你救了主人。”
这感谢来的不明不白,让11号突然再次体会到了6号说“他用名字将自己囚于这座城堡”时的微妙和荒诞,但13号的语气姿态,却又十分妥帖和自然,毫无违和感。
他不知该如何回复,只好沉默地点了点头。
然后13号就离开了,仿佛真的只是来告知他那场战斗的结果,以及表达没有必要的感谢。
立功后的日子总不会太难过,主人也逐渐喜欢上让沉默寡言的他守在书桌边,对他唠叨一些他听得懂和听不懂的琐事,他也不回应,只是安静地在那里,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塑。即使如此,主人也会很高兴。
主人问他想不想要个姓氏,就像13号那样,他想起老6号那句“我这样的老狗在旷野里可活不过残忍的冬天”,沉默了良久,他说:“Spring,我想要Spring。”
于是他就成为了伊莱文·斯宾。这个城堡里唯二拥有自己姓氏的奴隶。
新的6号来到了城堡,眉眼之间充满稚气,如同天真的小兽,他便把原先自己被叮嘱的也跟对方细细讲了一遍。
未曾想,对方将这话原原本本找13号说了个遍,末了还奶声奶气问上一句:“所以你为什么要选锁链呢?我们不是被锁链锁起来的人吗?”
13号只是笑了笑,摸了摸新来的6号的头:“等以后你就知道了。”
然而新6号永远失去了那个机会,他死在了冬夜的杂物间里,在告知伊莱文自己要偷偷去探索城堡的一个秘密,恳求伊莱文帮他打掩护后,他就永远消失了。
于是,发现他真的失踪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伊莱文发疯般找遍了所有可能的角落,最后在一处偏僻的棚屋里找到了他冻得冰冷的尸体。
还未来得及悲伤和痛苦,他就被抓了起来,两人私下的协议无人证明,而6号冰冷的尸体、工作表上伊莱文替他划的两道标记却辩无可辩……
戕害同伴,无可饶恕。
“伊莱文,你还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主人这样问他。
而他只能报以沉默。
他无法证明是对方拜托自己替他完成工作划下标记,也无法解释探索城堡的秘密为什么会去那么偏僻的棚屋。
他只能报以沉默。
……
“伊莱文·斯宾,我将在春天驱逐你,这是为了你曾为欧洛斯城堡和我所做的一切。”
……
在城堡剩下的日子并不难过,他龟缩在自己的房间成为一个透明人,除了为他送食物的佣人外接触不到任何人。
如此捱过了寒冬,在第一抹新芽悄悄爬上枝头的雨夜,他被永远剥夺了在这片土地生存的权利。
仆人带来了主人最后的话:“走的越远越好。”
暴雨没有停下来的征兆,飞速流失的体力令他有些晕眩,他不知道这片旷野有多大,自己是否走出了欧洛斯的领地,他只能迈动麻木的双腿,在泥泞中一步不停地走下去。
因为主人说:“越远越好。”
在晕倒的前一刻,他仿佛看到老6号的脸,他很想告诉对方:“徘徊的老狗即使活过了寒冬,也会死在希望未至的早春。”
可他实在太累了。
昏倒的前一刻,他恍惚看到了彩虹,谁知道呢,可能是另一个梦吧。
……
湿润的泥土被阳光蒸腾起朦胧潮热的雾气,花粉弥散在空气里馥郁清新,幼嫩的新芽上有雨露甘冽的味道,大地复苏的香气从鼻翼散到四肢百骸。
先是翠鸟的啼鸣,带着些许雀跃和欢欣,然后是嘈杂的人声,朦胧地交谈着什么,酸胀和麻木感从四肢的末端如同潮水般涌上来,春日的暖阳融融地照在身上……
他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一位少女正趴在他床边看他。
“呀!你醒啦!你是什么人啊?怎么一个人晕倒在旷野边,那里可是号称没人过得去的死亡之野。你从哪儿来的?家里还有人吗?看你怪有力气的,哥哥说你得是个好猎人。啊对了,你叫什么呀?”
叽叽喳喳的声音吵的他头疼,他想了想,回答道:“Eleven,Eleven·Spring。我的名字。”
这一天,一条老狗获得了新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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