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手群Literary Prison專用活動界面。
群內成員請點擊右上角加入企劃,等待後台通過之後即可在本主頁發表作品。
群成員請確保本站ID與群內相同。
文/讷
mode:随意
*«银魂»高杉晋助×坂田银时cp向,读前请注意。
*督白
“矮子,”坂田银时说,“你那只箱子里放的是什么?”
他们正坐在高杉的房间里。攘夷的军队在此前采用兵分三路的战术,漂亮地打了一场,如今按计划在某处城镇附近会合,修整生息。桂和高杉的队伍先碰了头,完成基本部署后也没有拘着大家的必要,便再次先行一步进城放松了;银时的队伍按估计应该在第二天到,正式的庆功宴遂安排在了明晚。结果银时他们出乎意料,早到了大半天,恰好在那两拨人喝得快见底的时候到达了汇合地点。已入了深夜,这个时间今晚自然该先歇下,高杉和桂听到手下来报白夜叉已经到了的消息还专门为他打包了团子和大福,但坂田银时似乎由此更对他们私自吃甜食的行为耿耿于怀,打开餐盒、一屁股坐下后就一直在找茬。桂先去休息了,高杉刚喝了酒,懒得理他,坐在一旁不时反唇相讥,眼睁睁看着这位白夜叉边挑剔边吞掉了三个大福。
“吃东西也堵不住你的嘴?”高杉晋助靠着窗擦拭佩刀,没转头就知道银时的目光正落向哪里。他的被褥还没有铺开,靠边放着,一旁挨着一只黑底描漆的木匣。漆金的色彩精妙地构成图案与生动的光影,是风景画主题。仔细看,能看出盒子边角有不少磨损磕碰的痕迹,看上去已经用了很久了。
吸引住银时注意的,并不是这只盒子精致的工艺。那只盒子上挂了一把小小的锁,锁扣正严丝密合地咬在一起。月光从高杉倚靠着的、大开的窗棂外跨进来,落在那把锁上,碰起一点清亮的碎光,晃住了银时的视线。此时一想,银时隐约记起来,此前他也有好几次在高杉这里看到过这只盒子。但是他对做工特别点的盒子没什么兴趣,那时候也没注意到上面原来上了锁。
“好端端的怎么特意锁起来?看着就不便宜,果然是大少爷。该不会偷藏了什么好东西吧?这种匣子莫非是藏了好酒?”银时又一口解决了一串团子,用实力回答高杉的问句——确实堵不住,他得了这个话头就没打算放过,又开始新一轮嚷嚷,“矮子,偷藏物资可是要按军法处置的。”
“你是辰马吗?再说那个大小哪里放得下酒。你吃东西把脑子吃掉了?”高杉不客气地回瞪他一眼。他将擦刀的软布放在一旁,捧起刀就着月亮细看了一遍。月光流过整把刀身,映出冷冷的银色。高杉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刀上。清亮的月光不仅在他的刀上流淌,也溅上他的下颌、肩膀发梢。
坂田银时咽下嘴里的团子。他感觉团子在喉咙里噎了一下才顺畅地滑进肚。银时清了清嗓子,他转开视线,一下子又看到了那把锁上。
“啊啊——噎死了!”银时愤愤不平地叫嚷起来,沾了糖粉的手指胡乱在衣服下摆擦了两把,“你们这群混蛋,先去吃好喝好让我撞到就算了,连酒都不捎回来一瓶。特地放在盒子里锁起来,不是酒,难道是高杉君收藏的小黄书?堂堂鬼兵队总督,看本黄书有什么好遮掩的,拿出来给我也看看——”
高杉忽然横过刀柄,刀背不轻不重地在他伸向匣子的手背上敲了一下。那把刀紧接着一偏,把他乱挥的手挑开了。
“你干脆就被团子噎死算了。”高杉说,“别碰我的东西。你那脏手上肯定沾得又是酱又是糖。”
“我在衣服上擦了!再说这东西本来就破破的,有什么好计较,大少爷就是小气。”银时很冤屈似的提高了音调,“你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盯着高杉,缩回来的手不自觉地在身侧收紧了。高杉擦拭一新的刀磕在他的手上,被碰到的地方似乎仍留着冰冷如月光的触感。他忽然留意到高杉收回去的刀身上,留下一团崭新的指印,大概是刚才拨开他手指时被碰上的。银时心虚地转开目光,但高杉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痕迹,只是平常地将刀还入鞘中。
“跟你没关系。一直嚷嚷烦死了,点心吃完了就回去。”高杉回以不耐烦的语调,“我要休息。你看现在几点了,再吵假发都要被你吵醒了。”
“那家伙就算天塌了也醒不过来。”银时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食盒,大福和团子都已经被他吃空了。他回味地咂了咂嘴,故意慢吞吞地起身,在房间里一步一挪,看着高杉的脸越来越黑,最后被烦得不行过来给了他一脚。
“说来你为什么……”高杉停顿了一下,他瞥了银时一眼,问,“你们赶路了吧。半夜就到了,有什么急事,还是碰到状况了?”
“对啊。我早预料有两个混蛋要背着我吃独食,所以马不停蹄地回来了。”银时懒洋洋地回答,“什么赶路不赶路的?也是,我们的脚程,以高杉君的身高没办法理解吧……”
“你快点滚吧。”高杉哼了一声。他大概不打算再理银时,背过身关上了窗。
银时走到门边,哗啦一下拉开了纸门。临走之前,银时又回头瞟了一眼,高杉跪坐在被褥前,似乎的确准备铺床睡觉了;他的目光短暂地落在旁边那个描金的小盒子上。忽然间,高杉的脸上分明地现出一种奇妙的神情,一种深深的、意味不明的凝望,与托起这份凝望的轻柔的温和。那是一种莫测而又近乎单纯的神色,银时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高杉。那样的神情只闪过一瞬间而已。高杉动作自然地抖开了被褥。银时心里像是咯噔了一下,他松开抓着拉门的手,大步离开了。
银时发现,高杉那个上锁的木盒,不知为何始终隐隐让他介怀。平时他依然一切如常,并想不起来这一茬,与高杉的相处也并没有任何改变,但在比试亦或拌嘴的间隙望向那张面庞,银时的脑海中总是不时莫名闪过那把小锁上锃亮的反光,以及高杉低下头注视那方匣子时流露出的神情。但是,高杉拒绝告诉他盒子里放着什么,也不告诉他锁上的原因。如果说那个晚上高杉是被他烦得过了头,故意让他碰灰,但他此后旁敲侧击也好、开门见山也好地又问了两三次,都被高杉挡了回去。高杉越是有意回避,银时就越感到在意,原本只是找茬,到最后实打实地被勾起了好奇心。随之被吊得老高的还有隐约的胜负欲。
“高杉把箱子锁起来,就说明不想让旁人动里面的东西,这有什么好烦恼的?至于原因,不就是为了防住你这种人吗?”桂小太郎毫不留情地说着,他放下筷子擦拭嘴角。“银时,窥探他人隐私岂是武士之举?你要尊重高杉的……”
“那矮子讲什么隐私啊。”银时不耐烦地拦住他长篇大论的说教。银时是在城里闲晃时路过一家荞麦面店门口看到里面的桂的,桂正边吃边和店老板聊天。由于老板只是普通的秃顶男人,桂没怎么对他的打断表示不满。银时对荞麦面没什么兴趣,桂也不肯请客,所以他只是坐在旁边边喝茶水边顺桂的小菜吃。闲聊中,桂谴责起他和高杉早上打架时的阵仗太大,银时回起嘴来,顺口罗列起高杉的罪行,抱怨到了这一茬。
“银时,不管高个矮个都是有隐私的。”桂小太郎严肃地纠正他,“再说,到了这个年纪,武士或多或少都会有想要守护的秘密……小黄书这种东西,如果你一定要看别人的,就借我的吧。”
“谁要看啊!我可没有非得窥探别人○癖的兴趣。而且你那些全都是人妻特辑吧,不如说不管要借谁的都不会借你的!”
“银时!身为武士,怎么能对女性另眼相看,她们都是饱经风霜而脆弱的……”
“够了!别在外面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O癖,我看你才需要找把锁好好锁一下自己的羞耻心!”
“不过,我的确也不知道高杉在那里面放了什么。”桂小太郎擦着头上的血,他若有所思地沉吟,“你这么一提,行军以来,的确偶尔会在他那里看到那个木盒……看来他一直随身带着,或许放着什么宝贵之物吧。”
“银时,你来找我,就是为了打听这个吧?”桂转向银时,“你是不是有点太好奇了?既然是高杉自己的事,就随他去吧。虽然我这次确实不知情,但如果知道里面有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他严正地声明。
太好奇了吗?银时和桂的视线短暂地碰上了。他忽然觉得喉咙处又噎了一下,如同那天晚上吃团子时发干的感觉,连带着喝下大麦茶的动作都有稍许停滞。高杉晋助注视木盒时那一瞬间的神情,蓦地再次分毫毕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流露出那种神情的高杉,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那样的高杉几乎给人一种难以触近的感觉。但是,银时觉得似乎无法把这件事描述给桂。他意识到,自己对落了锁的木盒的内容物的好奇,或许是想对高杉露出的神色发问。
“况且,如果高杉真的不想告诉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桂自顾自地捧起汤碗,语气依然一本正经,“但是,银时,我完全懂你为什么会有好奇心。如果不是人妻特辑,不知道是什么宝贵之物。高杉真是长大了啊。你记不记得上一个镇子的五月太夫对他很是青睐……”
坂田银时回过神,他被桂灵动的八卦神色恶心得冒出一片鸡皮疙瘩,又忽然想起之前和高杉在花魁上闹过的不愉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一口吃完了桂碟子里的小菜。
坂田银时轻轻拉开纸门。他闪身进去,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这是一个普通的下午。军队的休整已经差不多足够,也陆续补给了些物资,他们决定在下周出发。这段时间里,银时依旧没能套出那个落锁的盒子里放着的是什么东西,高杉似乎也被他搅得烦了,搪塞的话越来越敷衍。前两天甚至跟他说里面封着怨灵,三言两语讲了个蠢得要死的鬼故事,搞得银时大半夜才合眼不说,还睡过了换班时间,被前来叫他、披头散发的桂吓了个半死。他当时发出的惨叫声太发自肺腑,第二天起床时发现传遍了整个军营,搞得银时颜面大失。怎么想都是那矮子的错,高杉居然还敢在人群里笑得那么开心。
这事必须做个了结。银时望着高杉洋洋翘起的唇角,怒气冲冲地暗暗磨了磨牙,只觉恶向胆边生。事情到这一步已经不能再寻常收场了,不就是一个破盒子吗?要知道里面有什么多的是办法,等他搞清楚了,一定要把高杉的老底掀得到处都是,然后站在那里狠狠地笑他。
于是,银时现在正在实行他的办法……通俗来说就是做贼。
坂田银时在身后将门阖上。他又仔细听了听周围的动静。不远处的拉练场上,正传来训练与比试的声音,不时掺杂几句喊叫。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静。
高杉今天下午不在,银时知道得很清楚。最后一批物资今天将要运到,高杉带着他的鬼兵队前去接应了,一时半会赶不回来。有这些时间,足够银时把他的房间翻三遭了。
……不过,高杉知道他这样做,应该会很生气吧。
银时忽然又想起高杉晋助望着那只木盒时所流露出的神情。那个盒子里究竟锁着什么样的东西,会让高杉只是注视没有打开的盒子,就露出那样的表情呢?银时说不清自己想到这个问题时在思考什么。他意识到自己正傻站在高杉的房间正中,便匆匆止住了思绪,大步走到壁柜前。他握住壁柜简陋的把手,在不可避免的吱呀噪音中尽量轻地拉开了柜门。高杉的被褥叠得很整齐,放在柜子里。根本无需费心去找,那个木盒就放在下面的格子里。
tbc.
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已补完
.
女孩身着一袭白裙端正地坐在窗前背光处,光滑馥白的瓷瓶在她臂弯安稳如睡婴。平淡的灰色空气纱一般笼罩她的脸、她的全身。一片静默里她的嘴唇动了动……这不仅仅是瓷瓶,她的声音轻柔、温和、坚定。她说:凭借它我可以逃脱死亡的权柄。
.
我们公司有位前辈,早早结婚但从不回家,据说他家里有个疯女儿,你不如去采访她吧。罗南的眼睛藏在金丝镜框后面,连瞥我一眼都不肯。他刚刚吃完一盘绿沙拉做晚饭,现在正在服用补剂,我注意到他皮肤保养得很好,很明显精油和其他种类的昂贵护肤品在他皮肤表面与侵蚀一切的岁月做了许多英勇斗争。二十一岁那年他曾经和我一起宿醉飙车将租来的车冲下山崖,那次我们都因骨折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我想,如果二十一岁的罗南发现自己后来成为了一个每天按时吃保健药物、精挑细选各种保险和理财产品的成功人士,他会气疯的。
…早就不写了。我嚼着一大口烧鸡腿肉,金色油滴溅上褶皱的白衬衫。写了也发表不了,写了也没用。我现在的人生目标是酗酒、磕药,以期早早在梦里魂归西天。生活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罗南。我望着他剃的干干净净的下巴有点嘲讽地笑起来。我和你不一样,你的房地产契和银行账户余额早晚会像藤壶一样爬满你灵魂再将它拖进地狱,现在的你甚至没法对你老板比个中指。天啊,罗南,我话语里全部的震惊和失望都是真心的。你怎么会变成如此软弱的人?
你个不识好歹的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傻逼,米克斯。难道你在等谁给你颁个“永不妥协”纪念奖杯奖励你矢志不渝贯彻自己年轻时的信条?罗南的声音里毫不克制地展露一种既同情又不屑的轻蔑,可我还能想起,想起它并非如此冷酷而是兴致高昂、充满热情的许多瞬间。我们早就不是二十一岁了,罗南说,答案就这么简单。要不是看在黛娜的面子上,我才不管你会不会饿死或者喝酒喝到吐血。
我沉默了一会,因为门齿要和鸡腿骨上的肉质纤维顽固分子努力搏斗,不知为什么上面一小簇肉有点血红,就像生的。我要点一瓶最贵的酒再打包一瓶。我将输得干干净净的鸡腿骨丢在瓷盘上。反正你请客。
过量的酒精和油脂会腐化你的内脏,罗南叹了口气,你是要有多迟钝,才会从来都感觉不到害怕?他收起装补剂的小瓶子,招手叫来服务员,就在那瞬间,我一不小心在银餐叉的背面瞥见自己扭曲变形到难以辨认的脸。
.
罗南总是会打点好一切,这让事情变得稍微简单。我敲了敲门,一个看起来长期劳累、心绪不宁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身上有种让人怀疑下一秒她就要骤然倒地或者歇斯底里地尖叫的气质。米克斯先生,快请进吧。出乎意料地,我注意到即使疲惫不耐烦至此,她话音里也有一种残存的贵气。抱歉,真是打扰了,我迈进大门,整个走廊泛着一股冷肃的灰——当门在我身后合拢,最后一缕斜觑的光也随之被掐灭。
女人将我领进一扇门前,就在我要推门进入时,她叫住了我。我的女儿已经疯了,彻底没救了。她的声音既平淡又冷静,像是陈述某种公理。某种已经尘埃落定的事实。我不是来治疗她的,我连忙回答,害怕她误解了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这只是一次采访而已,我会尽快完成,不给您和女儿添麻烦。不等她再回话,我用最快的速度推开门钻进屋里,门外脚步声迟疑着远去,我一回头,看见在窗前背光处端坐的女孩。
您好,米克斯先生。女孩说。她的神情平和、自然,除了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与她上半身一样长的鹅颈瓷瓶外与普通女孩别无二致。她的眉眼很像她妈妈,但是毫无疑问更轻松、更舒展、更美。嗨,我清了清嗓子。这时我才发现在我醉生梦死的岁月里曾经学过的采访技巧好像都从被酒精泡发的大脑里漏出去了。你为什么抱着那个瓷瓶?最后,我干脆直接询问她。
因为我想长生不死。女孩眉眼弯弯,笑了。
呃……必须承认,这个回答让我感到困惑。死亡和瓷瓶有什么关系?
只要瓷瓶不碎掉,我就不会死的。所以我会永远怀抱它,不会让它有任何闪失。我已经不去上学了,哪里都不去,我觉得那些在死亡面前都无足轻重,米克斯先生。我只想要永远怀抱这个瓷瓶,永远活着。
她这一番神神秘秘的话语彻底把我搞糊涂了。这个瓷瓶什么来头?为什么说瓷瓶不碎掉你就可以永远活着?何况,即使这是真的,你把它放家里一个安稳的角落不就行了,何必一直抱着它呢?
米克斯先生不会相信的。反正,您只想要一个故事而已。女孩仍然端坐着,眼睛眨呀眨,她皮肤那样白,简直和瓷瓶一个颜色,甚至看起来也一样冷,只是或许质地柔软一些。如果我把瓷瓶放在家里,妈妈会立刻将它打碎的。她恨我。她恨我没有死,死掉的是我弟弟。她太爱他了,太信任他了,那天她本来想让我去搬两个瓷瓶,可是我弟弟缠着她也要搬一个,于是妈妈就给了他一个。他失手将瓷瓶摔碎。如果是我打碎了瓷瓶,妈妈会直接杀了我,她之前亲口对我说过如果摔碎瓷瓶就会死——但是,她却笑眯眯地对弟弟说没关系,还递给他一支冰淇淋,甚至没有让他打扫碎片。弟弟拿着冰淇淋欢天喜地地跑出去,横穿马路时就出了车祸。我在那瞬间明白原来打碎瓷瓶就会死是真的。那么被宠爱的、从出生开始就一切顺遂的弟弟不也死掉了?那么,不打碎瓷瓶不就可以永远活着吗?从那时起我就什么也不做了。我下定决心不会让我的瓷瓶碎掉。米克斯先生,您也觉得这故事荒谬吗?女孩平静地笑着,光从她背后渗进来,我望着端着瓷瓶的女孩,她光滑的脸,她纤细的胳臂,她垂地的裙摆沾染了一点灰。这一切在我眼前组成一幅意义不明的油画。我一时哑口无言。
.
这算不上一个故事。我想,这女孩根本也没疯。她只是和普通人认知不大一样,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固执,仅此而已。也许这就叫疯了?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拿不准。反正我觉得她没有。她身上没有那种歇斯底里的气质——要说她妈妈有,我还相信。当我从屋内出去的时候,她妈妈正在走廊尽头的窗边吸烟,烟雾缭绕下她侧脸的轮廓极美,一种尖锐的、憎恶一切的美丽。注意到我走近,她转过脸,旁若无人的美丽在褶皱里潮水一样褪去,裸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我女儿是不是说了她弟弟的事?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了,但仍然很好听。我点点头。她重重哼了一声。
疯子。是非不分的疯子。我上辈子真是欠了这一家的。我从未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但从某一天开始她就是疯了,什么都不肯做,哪里都不肯去,学也不上了,成天抱着个瓷瓶我拿她根本没办法。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的小儿子死了,大儿子离开了家,唯一的女儿发了疯,丈夫每个月寄回一张支票,和大儿子一样从不回来。米克斯先生,你能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什么吗?为什么这样的事发生在我家?发生在我身上?她狠狠将烟头掐灭,像是同时还在努力掐灭别的什么东西一样。我还是说不出话,脑神经对酒精的渴望倒是越来越强烈,我想找个借口溜掉,回去告诉罗南我写不了,让他失望了。反正我们都对彼此失望过不止一次,多一次也没关系。就在我打算脚底抹油的时候女人开口留我吃个午饭。免费的饭不吃白不吃,我偷偷瞟了一眼橱柜,还有几个酒杯呢。其实我想麻烦你去见见我大儿子,她递给我一支烟。我一去找他他就搬家,何况照顾这个女儿我已经够累了,还有一堆家务要做。了解一些其他家庭成员的情况或许对你的采访也有帮助?她将我带到厨房餐桌上,摆了几盘熟食,倒了杯啤酒。我答应下来。她又露出了那种疲惫的笑,提高音量叫她女儿吃饭,这次她换了一种既压迫又严酷的语气,让我想起农夫赶鸡回鸡舍时会用的那种语气,在这种语气中她声音里仅存的贵气已经烟消云散了。我抿了一口酒,努力将这个讨厌的比喻从脑子里驱逐。
我来到女人给我的地址,比对着纸条上的门牌号。我得承认自己有点醉了。我大按喇叭,叫着女人给我的名字,迈可,迈可,小迈迈!好蠢的昵称。我正在心里偷笑,对面廉价公寓的百叶窗迅速开合,门被砰一声踢开,似乎伴随一声短促的女人惊叫。
够了!来人看起来正式二十岁上下,他继承了母亲那种有攻击性的美貌,将其升级一步成了足够支撑其傲慢的俊美。现在,他看起来对整个世界并不按照他的期望运作而非常生气,我还是想笑,因为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有这样的时候。因为我明白他不久以后就会对生活缴械投降,放弃怒火,成为普通人。而现在他全部的愤怒矛头都暂时调转回来,指向了我。我早说过我和那个疯人院一样的家一刀两断,怎么她又找人来!搬了三次家了还要我怎样!你快走吧!男孩咬着牙,好像很努力才忍住了一个滚字。他没有关门,我趁机往屋里偷看,地上有几个好像刚搬家还没来得及拆的箱子,几个家具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个破沙发,一个柜子,柜子上堆着几个风格各异的小花瓶。一个年轻的女孩怯生生地往外看——当她目光碰到我的目光时她哆嗦了一下,不小心将一个花瓶推倒在地上。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或许,是酒精让我的反应变得迟钝了,总之,有几件事好像同时发生一样——我的眼前忽然闪过黛娜年轻时的脸;迈可怒吼着向那女孩奔去大骂晦气;我的眼前闪过我和黛娜第一次拿到合租公寓的钥匙她微笑的脸;我扑过去抱住迈可;我的眼前闪过黛娜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的、心碎的脸;你谁啊关你屁事你他妈有病吧迈可的拳头雨点一样朝我的脸砸下来我的鼻梁骨好痛;我的眼前闪过黛娜离开我时冷漠的脸。女孩还在尖叫。
疼痛的时候,一切好像都变得缓慢。我忽然想起好多事,太多了,它们多得甚至可以随着我鼻腔的血流溢出来。我的眼前闪过血沫一样的幻影,滚烫,脆弱,一文不值。我的眼前闪过罗南、黛娜和我的高中毕业舞会,灯光特别明亮、音乐震耳欲聋,我们一直跳舞,一直跳啊跳啊跳啊跳啊跳,那时我们都坚信自己和酒精都永远无需节制,我们都坚信希望和明天都不会有尽头,我们都坚信自己会永远活下去唱下去跳下去,我们无所畏惧,我们永生不死,我们会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年轻。
.
好吧。我承认。我承认其实我隐瞒了一些事。遗漏,删改,隐藏。记叙者的特权。通过这些我们可以夺走许多其他的东西,真相,人们知道真相的权利,还有巴拉巴拉别的什么。如果我声称这是我后来被一些事情教会的,人们会说这是狡辩。你应当学习一些更高尚的东西,比如保持诚实。
但事实就是这样。二十一岁那年,我和罗南是学院里成绩最好的学生,我们决定做一件大事。我们收集线索,找到校长的情妇。我们顺藤摸瓜。我们查清了一些不应该被查清的腐败。我们感到胜利的血液在头脑里乱撞,我们动笔写了洋洋洒洒的详细的调查报告,我们将它们打印并分发。我们得到其他学生们的崇拜和赞美。我们被抓到校长办公室。我们被痛骂。我们被曾经为我们献上鲜花与掌声的人嘲笑、讽刺。我们被扫地出门,没拿到毕业证书。我和罗南把自己灌得烂醉,开车从高速路的护栏边上翻了下去,在空中的零点几秒我隐约听见罗南说我们永远不要恐惧我们永远不要投降,那短暂的片刻里我们好像长出翅膀、真正在飞。我没想到我能再睁开眼睛,当我再次醒来,黛娜告诉我罗南已经转院。我和黛娜短暂同居了一段时间,可是我找不到工作,很快她离开了我。当我再见到她,她挽着罗南的手臂,罗南将自己塞进昂贵的西服。
我知道这还是像狡辩,毕竟我的拳头曾经挥出去,打到过无辜的人。有段时间我拼命地踢呀打呀拽呀咬呀,像疯了一样。我对空气宣战,对黛娜宣战,对生活宣战,对自己宣战。你不能就这么把我全部相信的都夺走,我说,你没有那个权力,我绝不给你那个权力。那时候我早已不是二十一岁了。我开始酗酒。
我得说,当我抿了一口那女人递给我的酒时,我真的想只喝一杯的。但是我一不小心,真的是一不小心,又多喝了一杯。然后又多喝了一杯。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我看着女孩从屋里出来,怀抱着她的瓷瓶,我想起她逻辑漏洞百出的、令人费解的所谓信念。她抱着瓷瓶落座,她母亲一边亲手将饭菜喂到她嘴边,一边用最恶毒的话语辱骂她。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她们其实都不讨厌现状,在这种扭曲的境况里,她们都得到某种满足。女孩在辱骂里安静、乖巧地张开嘴,吞咽饭菜,她的喉管蠕动,如蛇腹缓行,瓷瓶和她胳臂之间由一根细细的深色阴影隔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还是这么做了。我站起了身。
女人好像对我的行为并不惊诧。也许因为她自己做过同样的事,也许她看别人做过,也许她每时每刻都在幻想自己能够这样做。她收回喂饭的手,转过脸去,那个方向只有一堵空墙,既无窗子也无装饰。我伸手去夺女孩怀中的瓷瓶——我喝得有点多了,酒精在我脑血管里飞速奔流,发出让人同时联想到生命和死亡的声音——或许,我是想知道,她到底相信到什么程度。相信很重要。当你相信,你就赋予了事物伤害你的权力。要么承受伤害,要么放弃吧,我想这么说,但我只是踢倒女孩的椅子,尝试抢夺她的花瓶。女孩倒在冰冷的瓷砖上,双臂将花瓶裹得更紧,整个人蜷曲起来在阴影里像一只青灰色的虾子。女人仍没有转过脸,女孩抱着瓷瓶无法起身,一片狼藉里我没有道歉,夺门而出。
.
我给罗南打电话,说我写不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想象中失望,很平静。那就算了吧,罗南说。你还有别的事吗?
这样真的好吗?我问罗南,为了扳倒你公司里的竞争对手,你在利用我,这没什么。可是你同样利用文字,而你曾经对它们宣誓忠诚。你从来不愧疚吗?难道你从来不会做梦,梦到你的……我们的二十一岁?
罗南轻轻笑了,他好像在赶路,电话另一头不时传来杂音。米克斯,这就是你最大的问题,你总觉得别人想要从你身上夺走点什么,你总觉得你有什么东西值得被夺走。你总觉得你得对抗整个世界,但事实是,就是因为你一次一次宣战你才会一次一次输。为什么不想想这也许真的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不,这是构陷。我反驳,这是操弄文字,煽动舆论,揭露伤疤。
错,这是陈述事实,展示真相,你个无可救药的大白痴。但是无所谓,我已经赢了。他是卷铺盖走人的那个,我升迁了,我和黛娜要搬到别的城市去,我们不会再回来。再见,米克斯。别真的把自己喝死了,保重。罗南挂掉了电话。他没给我他新的地址。
我环视我的屋子,这里只有灰尘、失望和乱七八糟的空酒瓶,和我一样。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无比沉重,为了向这种感觉宣战我赶紧又开了一瓶酒——毫无预兆地,这一次当酒精淌过我的五脏六腑时它们忽然全都扭绞粘结在一次,凝成一把尖刀在我体内用力旋转,我头晕目眩,可一切仍然寂静无声。所有空酒瓶沉默地望着我。那场二十一岁时的坠崖此刻在我体内重新上演一次,而我依旧什么都抓不住,只有疼痛在膨胀,膨胀,膨胀,像要从我体内破土而出的小行星系。眼前泛白时我似乎看见端坐在光里的女孩——只要相信,她的嘴唇在动,她说,只要相信就好了。我捏紧酒瓶,手指骨节因为巨大的承力而泛白。不要碎掉,求你了,在一片平白的痛苦里,我如此对着空酒瓶祈祷。
END.
牢大我在工位坐牢,坐完牢一定补一定补一定补上不会咕不会咕不会咕咕咕(>﹏<)放我一马我想活着…
自己出的题不写完的话实在太丢脸了…
有各种各样的情况,其实是虚荣后面的part…orz我把家底抖出来先垫着…
评论:先别看老大们
“先睡吧。”最后沈黎安这样说。
是吧,就这样吧,因为他突然就感觉好疲惫。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流失殆尽。
尽管如此,他也舍不得合眼。
关上灯的房间是禁不住细看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有黑影蹲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沈暮从衣柜数到椅子,又从飘窗数到盆栽,可整个房间还是如此陌生。他想要跺脚,想要大叫,想要跑出去把全世界都喊醒。可是说不上为什么,床另一侧沉甸甸的重量又把他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二月的萧瑟突然闯进这间屋子里,但他无力挣扎。这本不是不速之客,只是来迟。
夜幕淡去,清晨降临,曙光照亮屋内,四壁一片苍白,没有闹钟的声音。他听见沈黎安小心翼翼地挪向床沿,脚尖触地,衣物摩擦,钥匙碰撞,最后回到他床边,呼吸声近在咫尺。
“哥哥.....”轻若气音的自言自语,“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什么都做得到......没有我,也一定有很多幸福在未来等着你。可是有的时候,我又觉得你和我太像了,所以我总是......”
额上传来轻柔的触感,一碰即离。
“你会等我吗?”
卧室的门打开又合上,行李箱的滚轮碾过客厅的瓷砖,大门处落了锁。天花板映入眼帘,呼出的白气都显得空寂。
原来清晨的光也是刺眼的。沈暮想着,手捂住了眼睛。
这是一场精心的预谋。尽管如此,他还是忍着偷笑调侃,“哎,你怎么来了啊,我们这还没结束呢,之后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没事,”“我也待一会。”
1点。“有点晚了,再不回我房东要把我赶出去了,我先走了哈。”
2点。“”
2点半。“”
3点。陆陆续续把椅子翻上桌面,“先生我们这里要清场了,您看能不能……”
“他们要关门了。”沈黎安戳戳沈暮的胳膊,“先走吧。我叫个车。”
“不想回家。我饿了。”
“那去吃小龙虾。”
…
“走回去吧,也不远了。”
“天好像要亮了。”
他坐在古城墙上晃着腿,一旁的沈黎安沉默地打着哈欠,…只有手机里发出的唠唠叨叨的配音。
“黎安。”
“嗯?”
沈黎安暂停了视频,回头对上沈暮垂着头的窃笑。
“你知道我喜欢你哪里嘛?”不等他思考,沈暮迫不及待地自问自答,“我就喜欢你会理我。”
“啧......”沈黎安不屑地哼出声,“那在你眼里你那些朋友和追你的女生是不存在喽?他们要伤心死的啊喂。别狡辩,我还不知道你,喜欢你的女生肯定有两条街。”
“但是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以后也会在。”
“......”
“我也有忙得不理你的时候的。”沈黎安避开目光,“只是到目前为止恰好是我,其他人的机缘还没有轮到罢了。”
“就是不一样。你会让我等你。”沈暮今天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执着,“这也算。你永远都会理我。”
“你觉得是那也行吧。”沈黎安一脸无奈,这个人就是有很多这种莫名其妙毫无道理的想法,而且认定了就绝对拗不回来。
永远吗。
他不想承认,这种偏爱滋长着他心底压抑着的那一点点虚荣心,感觉很危险,但又快乐得让人上瘾。
“你呢?”沈暮的语气像是无意间想起顺便问问,“你是什么原因喜欢我?”
“嗯......”这次给了他充足的时间思考,“因为你给我买的那些金鱼。”
“噗。”沈暮长出一口气,“这是什么幼稚的理由啊?也太简单了......你很容易被拐走哎!原来用几条金鱼就能骗跑。”
“但是愿意骗的人很少啊。”沈黎安很认真地回答,“因为有失败的可能。明明很简单的事,却几乎不会有人去做。”
“而且,”把手机收起来,他侧过身在沈暮肩膀上靠了靠,垂下眼眸,睫毛投下的阴影令其中的回忆暧昧不清,“那个时候,我突然能确定了,哥哥还是以前那个哥哥,从来没有变过。”
“哥哥,”他抬起眼睛,带着小心翼翼的笑意,“我们就当作没有分开过好不好?”
沈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
是这样啊,当年那个浑身冰凉的少年靠在他怀里也是这样喊他。
可以永远这样在一起吧?他恍惚地想到。
他几乎控制不住地侧身吻下去,目标是对方凑上来回应的嘴唇。
作者:林树
评论:随意
咔哒。锁落下的声音。
这声音并没有带给她什么好回忆,咔哒一声,一种结束,一种开始,宁静驶离港湾,铁锈味的交合从砖缝扩散,器物撞击皮肤崩开的脆响,充血的呐喊,痉挛般的恸哭,隔着塑料门——简陋的混响——糊作一团,谁与谁的尖叫和嘶吼在感官过载的世界里其实并没有分别。
她摸索着走出家门,坐在狭窄的楼梯间,用皮肤碰触风穿过天井的呼啸,短暂地与房内不断发生的噩梦剥离。楼道里弥留着烟草、焦灰与油渣的气味。她感受到楼下灯管传出暖意,硬纸牌被噼里啪啦摁在木桌上,大铁门吱扭着开了。
“放晚课回来啦。”
“欸!”
唉。
身后的房门突然放开,刺开蒙在她鼻腔外的纱,混杂着腥臭追着缠绕上来。一块湿黏的肉体牢牢捉住她的手腕。
“回去了。”
她试探性地抚摸着铁锈味粘液包裹下的皮肤,“妈妈,痛不痛?”
沉默,拖拽,背后传来弧形路径的无形推力——砰。
“去洗手。”
沉默,对抗,相持。
“你想干嘛?”
“妈妈,我想去上学。”
“……她这么说的。”
另一阵缓而沉的声音,在她跟前来回徘徊。
“上学,你?好啊,说说,你要上什么学。”
“能教我的学。”
于是她就去上学了,特殊教育学校。父亲送,母亲接。
校园的声场十分开阔,风透过广场上方建筑的空隙静静拂着人的皮肤,隐隐约约可听见一拨一拨人群的交谈。她听见听障人士交谈时发出音节难辨的咿咿呀呀声:这些人很兴奋,那些人却很紧张。发现这一点,她就会发自内心幸福地微笑,她从未跟这么广阔空间里的这么多人建立起联系,她的世界没有如此丰富过。
“你能听出他们的意思吗?”领着她的林老师问。
“听不出,但我知道他们的情绪。兴奋跟紧张,振动是不同的。”
于是她壮着胆子上前搭话:“发生了什么好事?”
显然,她忘了这群朋友只能咿咿呀呀地答复她。林老师牵着她的手离开,穿过一条长廊,又走过一个拐弯,进了一个最安静的房间。
哒、哒、哒,林老师的鞋跟在地上敲出清脆的响声,自顾自地开口介绍起这位新同学来。这时,她面前这片空间才开始骚动起来。她按照林老师的安排,安置好自己的物品,与这片空间里的人一同学手艺,学盲文。多亏她旺盛的好奇心,第一次放学也来得飞快。
几位同班同学推推搡搡地上来搭话,哪个也先开不了口。她凑上前去,下意识把嘴角肌肉调整成微笑的样子。一个同学小声问:“你是不是歧视听障学生啊?我……我听一个朋友说的,你一来学校就那个、呃……”
“不,不,我没有!我是无心的,我只是——”她刚想摆手,又记起他们也和自己一样看不见,只好刹在半路无力垂下来,互相紧紧捏住。
“嘘——”其中一个同学向前搭住她的肩膀,“小声点。没有就最好啦!像我们这样的,大多对这类东西很介怀的。”
起初一个月还算平静。林老师夸她有悟性,总愿意多教她一些,还说要带她摸摸点字机,用来打盲文的——当时还不多。母亲还要半个钟才到,她想多感受一会课室里的气流。告别了同学,她吹着风坐在座位上,用指头哒、哒地,敲“点字机”一样,点着桌面。门口传来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她回过头问:“怎么了?”
空气的温度从那时就开始不对了。她能感受到自己与来人之间冷寂得异常的气氛。门口传来咔哒一声,他们抓住她的领子,把她推到角落,咿呀呀呀地大叫。无数个不同朝向的力撕扯着自己,惊声尖叫刺进其中裂缝,鼓膜要破了,鼓膜要破了!她害怕自己下一秒就四分五裂,也跟着咿呀呀呀地喊叫,几乎要榨出泪滴来。
哒、哒、哒。
咔哒、咔哒。
咚、咚、咚。
“门锁了?谁在里面——”
“林老师,林老师!是我!”
也许是见了她拼命向外挥手,身边的学生们一激灵,唰地拐去打开另一边门溜了。
“走吧,我们换个地方。”
林老师的声音略微颤抖,又一次牵起她的手,走过一条走廊,上了两层楼,拐了四个弯,打开一扇门。她嗅到了阳光晒过的尘埃在开门的一刻四散飘飞。
“遇到麻烦,记得及时报告。来,我们打扫一下,以后在这里等我吧。”
有了点字机,她就可以把更多东西记下来。林老师说,除了誊写盲文书籍,也可以自由写些其他的,机器是越用越熟的,还能锻炼表达。她鲜有朋友,没什么能写给他人的东西,大部分都是自己感受外界的观察日记。即使没有人与她说话也很好了,因为她已经充分感受到了外界每天流动的能量,不再固着在那个气息逼仄的小屋子里。对了,如果给林老师写点东西呢?她耐心地引导自己,自己也该为她写点什么。然而她想来想去,想到她带着令人平静的波长的嗓音,想到穿林而过的沙沙响的、颗粒感的风,想到松软潮湿的泥土下一粒骚动的种子……
轻轻的,咔哒一声。她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胡乱挥舞着手也扶不住桌沿椅背,啪地摔在地上。
高跟鞋的声音轻柔地靠近,温暖柔软的双手把窘迫的她重新架起来。她闻到一阵木屑的香气,于是问:“林老师?”
“对不起,还是吓到你了吗?看来,下次只把门掩上就好了。”
她连忙把展开的思绪都揽起来,想说句没关系,我认得出您的气息、您走路的频率。
“今天开始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们可能要暂时分别了。”
“您要走了吗?”
“别担心,只是暂时……我要去迎接宝宝出生了。”
宝宝出生!她想,原来是这样呀,泥土、森林、一粒骚动的种子……她在孕育生命,不仅用语言,而且用身体。她聆听着林老师身上些微较常人活跃的律动,第一次触碰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她隆起的皮肤上,感受芽的振动。
“我为您祈祷,老师,祝你们母子平安。”
“谢谢,我很开心。”温柔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头顶。
不久,林老师休产假了。
她已经知道,地方人口流失,这块地方几乎都是许久不用的老教室,她在的那间就是林老师第一次教课的地方。放学时学生几乎都找楼下的地方,这里少有人来,能让她静静地听点字机的按键声,远远地隔着混响感受这片环境。即使这段时间没有人指导,她也已经习惯了放学后来这敲一会点字机,尽管没有人看她的这些作品。
说不定等林老师回来了,就会夸奖她的进步,更加开心,更加喜欢她。
咔哒,她的手刚离开点字机时,听到不属于它的按键声,在不属于它的方位响起。她极力克制住弹起来的冲动,不安地向着那团逐渐压缩的空气问:“……林老师?”
很快她就知道了,那不是林老师。
一只粗糙的大手捂住她呼吸的通道,另一只钻进她的衣服,黏在她皮肤上扭曲地摩挲、蠕动,寻找着可以盘旋的起伏,可以入侵的缝隙。她惊叫着,想要呼吸、想要叫喊,一切却推进得如此沉默。她听见背后传来野猪粗重的喘息声,刚硬的体毛和胡子刮擦着她的皮肤,肥厚的唇舌吞吃着她的血肉。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变得燥热,血管猛烈地张着,意识像电流脱离身体乱窜。
“你是第一次吧?”
不要、不要,不要!她在捂出一层油腻汗液的掌心里用力张合着嘴巴,用力摇着头要甩开。未成年的姑娘比起身躯庞大的禽兽来说太瘦弱了,漆黑的油状物掰扯着塞满她的嘴巴,也塞满其他的缝隙,钻进血管里,流进肺泡里,冲击着脑髓,也填充着心脏。她使出全身的力气伸缩挤压,却只能绝望地感受着它们迅速凝固,剖开自己的身体。失重感顿时涌进了整间教室——那是她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安静点,别乱动!妈的,身体太凉了,别紧张——”
不要,走开,滚出去,别啃我了,我还不想死!她发力,用牙齿磨着它的毛皮,要咬碎那撑破身体的漆黑。它吃痛地嚎叫了一声,抬起裹着皮的蹄子用力踢了她两脚,扯下一条绸布做的东西绑住她的嘴。漆黑的浓稠扩张着、凝固着,挤兑着她所剩无几的意识,她只好承认自己快要死在这里了。
她听见拉链拉合的声音。那人用手凑过来探她的气息,见她吐了一下,便解开锁走了。
活着、还活着……或者,已经变成鬼魂了?她不知道,说到底刚刚来的到底是人还是野猪她都不知道。从前她总是隔着一层混响听锁落下后的世界,尖叫、嘶吼、敲打、对抗,也曾身临其境地扛过咿咿呀呀的嘈杂声。然而,当死亡真正迫近自己的身体时,却那么寂静,寂静得让她听不清样貌。等血液重新流回她身体的末梢,她才终于闻到一股馊臭的咸腥味。她伸手向下摸了摸那处裂开的伤口,血已经流下她的大腿了。
自那以后,她总是找借口不去学校,不是身体不舒服,就是精神不好,最后索性说:“林老师走了,我也不想去了。”
“还上什么学,你上林老师家去得了!问问她要不要你这个孩子,愿不愿意做你妈。”
她靠着这样硬捱了一个多月,可没有永久的办法,她知道迟早有一天要坦白,做衣服的布是包不住水的,何况是有色有味的血液。一个极其寻常的晚上,父亲饭后去楼道里点烟,母亲边叮叮当当收拾着碗筷,边问她:“都有好久了,你还没来月事?”
“我、我……”
“啊?怎么回事?又怎么不想去上学?”母亲忽然放下碗筷,步步紧逼地追问。
不由自主地,她的肉跟骨头都颤栗起来:“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是谁……”
她不说话了。她听开门声,关门声,还有落锁的咔哒声。
“我早说了,那些鬼学校一个都不能信!你一个瞎子,天天自己待在里面?去上学?”
“乖,别听他的。咱们转学、咱们转学,到别的地方去,大不了搬去个好城市、更先进的地方……”
一叠纸币粗糙地压在桌上。“先陪她去打了吧,明天就去。这事要趁早。”
“报警,要去报警!”
“你认得他是谁么?最多找到学校去调摄像头,有没有结果的,你敢赌那畜生就是想不到这点?——她又偏偏是个瞎子!”
“那……再商量一下,再找人打听个好医生……”
“这孩子多活一天,她心里就多慌一天,也多——算了!反正,明天一早进市区吧,妇幼保健院,三甲医院,更有保障。多出点钱没事。”
沉默,她的老朋友,沉默时才更能听清别人的波动,听见情绪,听入幽微,听得忘记发出自己的声音。
“打了”就是流产,人工流产。她会痛吗?那做工的人呢,也会痛吗?
——好像是有麻药的。打了麻药,她就不痛了,可是有没有给他们打的麻药呢?
直到躺上手术台的那一刻,她仍然是恍惚的。这些天她能感受到,一团混沌的生命寄生在她体内带来的同频与紊乱。她在和这团注定埋在阴影里,过早走向终结的物质共生。然而此刻麻药已经生效,她与它的联结淡化、淡化,直到什么也不再剩下,手术开始了。
或许是仪式感使然,她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痛感,也没有任何反应地,那团肉被剥离了她的身体。等到其他感官开始恢复,她再次睁开眼时,手术医师的气息跟屠宰场杀了几十年猪的老板一样平稳,她想也是,就算是人身上拿下来的肉,杀习惯也就没有波动了。她说要摸一摸,感受它断离养分后临终的缩动。它体积很小,血肉十分模糊,她感觉自己的手好像要融化进去,又悲哀,若想疏通这阻滞她自身生命流动的祸源,就必须牺牲另一团混沌的生命。恍惚中她好像听见咔哒一声,门锁又打开了,门也终于又打开了。
她退学了。家人虽然守口如瓶,流言却是无根的风。她不关心别人怎么看,只是一切的一切,都无法与她言说。她不敢见林老师,也不愿用这幅身体去面对一位生育的女人。母亲却跟她说,林老师好像没再回去那个学校了。有人说她男人经常打她,她受不了离婚了,也有人说她难产死了,总之已不在这座城市。
离婚?难产?有可能死了?巨大的罪恶感席卷全身,她却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拼命掩饰着自己异样的窃喜,窃喜她们都在一样地痛着,她也并未给那个男人生下小孩。一阵暖流穿过她的小腹,浸湿了她的内裤。
她的月经恢复了。
后来,直到她找到工作,也没有再见到林老师。
她天生对声音的频率敏感。工作单位的琴行老板给她介绍了一个中年女房东,叫做阿珠,为人踏实可靠,说一不二,家里有栋结实的矮楼,一楼自己开小超市,当老板娘。阿珠丈夫死得早,雇了个叫阿莲的年轻姑娘当帮手。阿莲看白班,老板娘看夜班。阿莲喜欢她的纯粹,夜晚下班回到店里,阿莲总带着她的份一块做晚饭。有一天开始,阿莲开始走得早了,晚饭也变由老板娘做,说是阿莲结婚了,继续待这里吃晚饭不合适。她略感寂寞地回房,总觉得身后缠有异样要趁虚而入,头晕脑眩,瑟缩了好久,耳边就要响起来,咔哒、咔哒,许久都没有听见咔哒一声。
她忘了,这里的房门早就没有锁。她摸过去,摸到一只男人的手,急促、戏谑的气声打在手臂。她的体温迅速冷却,手脚冰凉而僵硬。她想起遍身粘稠的液体混合物,想起那团脆弱缩动的模糊血块,想起老师身上的木屑香味,四肢僵直得连禽兽也撕咬不开。
哐当一声,他重重倒在地下。
鞋跟的棱角在地板上沙沙响着划远。楼下店面的卷帘门乓地关上了。在她头脑一片空白的时间里,一双满是老茧的、残留着些许油烟味和洗洁精味的手抚上她的肩头。她如梦初醒,吓得瑟缩进老板娘的怀里,触须一般伸出双手,摸索着救命的稻草。她触呀,触呀,把手攀上她肩臂上的凸肉疤痕,把手抚上她腰侧蜈蚣似的缝合口。
“阿珠姐,你有过孩子?”
“我割过阑尾。”
她们紧紧、紧紧地抱在一起,她尝到落在唇间的一滴清澈咸湿的泪。
作者:尘聆
评论:笑语
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声音在脑海里疯狂盘旋,绝望像野草一样淹没了我。
可是为什么不想活了的人,没有杀死自己,却杀死了别人?
我很惶恐,因为我现在是在杀人凶手的身上,很荒谬的灵魂转移,躺在面前的血泊是“我”的尸体,而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答应做实验的时候,我只是单纯不想活而已,所以当对方和我商量作为新项目的实验体、但是会因此丢失性命的时候,我大喜过望、不假思索,立刻提起墨水笔,在那张白纸黑字的协议上签了字。
“本人自愿参与,对于发生的任何后果和过程中产生的一切痛苦自负全责。”
可是我还活着这件事又怎么说???
我活着,但是我死了。这和不少诗歌里说的一点不一样,死而复生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何况还是在一个决心要消亡于此、和世界再也不产生联系的家伙。
浑浑噩噩地,我拿起桌面上污渍已经全凝固成为铁锈色的手巾,一遍遍机械擦着双手。太脏了,我丁点没有准备就这样成为一个“凶手”,警察会来抓我吗?还有多久来抓我?谁会相信我的辩驳?
“人不是我杀的,我是被杀的那个人。”我喃喃自语,演练供词,又觉得荒谬,冷汗从头顶一滴滴冒出来,还有莫名其妙的泪水,此时我的双手开始发抖,它们也和手巾一样慢慢变成铁锈红。
这个颜色好像是我家门口的院墙,爬山虎,夏天的时候轻轻松松往上,足状的根攀附在每一条砖缝。比起植物它们更像动物,比起动物它们也是被关在明亮窗户里的我,唯一的朋友。
我总是和爬山虎说话。父亲、母亲,他们觉得我在未来必然是出人头地、光鲜亮丽,不是医生就是律师,再不济也会是工程师,娶妻生子,然后如他们一般购置房屋和轿车,滴滴答答,早出晚归开在柏油马路上。滴滴答答,时间和年纪稀里糊涂长大,然后把孩子关在某一间屋子里,和着山一样的课本练习以及期望。
女佣每周来一次,大扫除,鸡毛掸子欻欻掸去灰尘,我爱看她们松快干活的样子,无忧无虑哼着歌把碗碟挤上洗涤剂,流水冲洗,然后用布抹去残余水迹。母亲总是把我赶到别的地方去,让我不要打扰别人,明明我既不走动也不言语。
当然,如果女佣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母亲会扬起脑袋,发出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尖锐的声音,噢~孩子,要知道别人是如此辛苦,所以你得好好学习,知道吗?
我看着女佣诧异眼神,脸总是迅速发烫,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我像是现在一样擦不干净手,拼命无意义地互相揉搓指头,又像是现在一样,痛苦总是在脑海里大声盘旋。
我喊不出痛苦,我只能蹲下身子,假装自己腹痛。
母亲从来不怀疑,母亲只是说你真是没用。
我点燃桌子左侧的油灯,一页页翻遗留下的实验笔记,上面的内容却半点没进脑子里,我的耳朵留意着外面所有的声音,大风袭来,吹得百叶窗稀里哗啦,潮湿的泥土气息,漏出的天空阴沉,云压得很低,一会怕是要下雨。要不要关窗?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被警察抓去枪毙这件事我突然不在意了。既然同样是死,虽然我要死两次,但那又有什么区别?被抓走和判刑,然后吃枪子,这不也是解脱的好办法吗。虽然听上去可怖,也仅仅因为我从来没有违法经历,所以作为一贯良民惶恐而已。
我把手巾、油灯、笔记通通推到一边,两手交叉搁在椅背上枕住头,又用力一蹬桌子,木椅腿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叫声,然后我把脚也一并交叉,搁在桌面上——这是我从前很想做但没敢做的动作。他们已经离谱到在房间装上监控,我甚至怀疑要是条件允许,他们甚至要在我脑袋里也装一个、好随时监控思想。一旦我有什么母亲认为有失礼数的行为,她就会冲进我的房间,劈头盖脸怒骂一顿。我看着窗外明亮的爬山虎,我没有想着成为树叶,我想着自己变成一条毒蛇,顺着枝繁叶茂爬上围墙,游进那些我恨的人的房间。
我恨我的父母,并不是恨他们为什么要生我。
我只是恨他们像风一样,带着泥土的香气,却不下雨。
我在死之前也要下雨。
作者:夜雨
评论:随意
(还需修改,之后补。谨慎,建议别看。写完了会求大伙看的。)
人像最潮湿的木头,点火后很快升起浓烟。
忽地一阵风吹来,安迪用手遮住眼睛,却从指缝间看到浓烟化作卡琳娜的形态向他扑来。
空气中弥散着焦糊的气味。
女巫会被火烧死吗?围观者们欣然享受着这火光与气味,围成一圈,露出安心的笑容。
一滴雨滴在安迪的唇上。他舔了舔嘴唇,却没有一滴再落下来。
木材或是人体的噼啪声都少了下去。浓烟后透出紫色的光芒。
围观者里出现了些许骚动,接着就变成恐慌。
浓郁的紫光很快把烟吞没。宛如实体的光芒在闪动,划出清晰的轨迹。本已微弱的噼啪声,突然就像暴雨时的屋顶一样盛大、连绵不绝。
人们在退后,人们在逃跑。
紫光微弱下去。天空真的下起了暴雨。
安迪站在雨里。头发和脸上雨水滑落。火被扑灭的地方,张着嘴的尸体焦黑的外壳被烧得脆裂,裂痕里的红色正在消退。
他鼻子一热,鼻血混着雨水滴落在地上。
大雨停后,这里发生的事被疯传,直至面目全非。安迪生了病,卧床数日,濒临死境,但又活转回来。卡琳娜附在他耳边对他说,希望他活下去,结婚生子构建家庭,因为她夺走他的一些东西,从而活了下去,这一切必须要有所了结。
活下去。那具焦尸吗?
安迪离开了故乡,从此再没回去过。
“这是个爱情故事?”面前的女生皱着眉头,“莱昂纳多,现在是理性的时代了。女巫没有人会信的。”
莱昂纳多笑了笑,“我知道!我知道!爱丽丝,它只是个故事。”
“你看那边。”莱昂纳多抱着双手,用下巴示意爱丽丝看向一个方向。
“那是亨利博士,对面的是法学会的秘书。”
“这怎么了?”
“我常常在论战里看见他们两个。”
“他们私下是朋友呢。”爱丽丝掰开面包,放进嘴里。
“大家就算意见不同,也能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又何况一个女巫故事呢?”
爱丽丝笑了,“那你又想说什么?”
“祖父说,女巫会再来,你说她会来干什么?”
“会来帮你写论文吧。你的论文已经拖很久了。”
爱丽丝很快走了。她并不喝酒,只是好奇这家店的食物。
莱昂纳多感受餐厅内的气氛变得活跃。喝下酒的男人脸泛红,声音洪亮,开始高谈阔论,或者开始大唱家乡的歌曲。
他也很快喝得微醺,然后结账打算离开。
他推开门,寒风迅速灌了进来。他忙出门将门关上。
北极星是镶在冰冷天上冷酷的钻石。
莱昂纳多沿着油灯走回家里。与其说沿着路灯,不如说在朝着路灯行走。就像海上的船长望着北极星,他知道只有第五大街有三盏路灯。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只知道寒风不断冲击着他的身体。四下都是黑暗,莱昂纳多不觉得可怕,他觉得自己是海上的孤舟。这是饱食与微醺为他带来的安全感。
安迪,他的祖父,今年已经是高龄。莱昂纳多从小听祖父说的女巫故事,在今天被爱丽丝一语道破,这好像真是一个隐晦的爱情故事。所以后面一段都是幻想吗?紫色的,爆炸,恰到好处的下雨。
莱昂纳多正怀想着小时候,祖父为他讲故事的场景。一团黑影突然才从拐角撞了上来。
莱昂纳多自己一动不动,那团黑影倒是飞了出去,从地上爬起来,随即跑得无影无踪。
那小东西跑得飞快,浑身似乎裹着黑布,看不出是男是女。但从撞击的触感,是位小孩子。
莱昂纳多奇怪地看着那孩子跑进一个小巷,越跑越远。
紫色的火焰燃烧起来。在那个小孩跑走的道路中央,一团紫色的火焰凭空出现,悬在空中。
小孩的脚步声突然消失。此时只有那团火焰在安静地燃烧着。
莱昂纳多揉揉眼睛,那似乎并不是他喝醉的幻觉。
一个人走进火光中。紫色的火光勾勒出他的形体。他穿着长靴,披着披风,顶着一顶巫师帽。
他原地站定,似乎要莱昂纳多看清他的样子。然后他迈步走来。靴子扣响石板,回荡在巷子中。
莱昂纳多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只是一个平凡的夜晚,他和朋友去酒馆喝完酒,然后他就回到家睡觉。应该就是一个仅此而已的夜晚。
“你就是莱昂纳多?”一个女声从宽大的帽檐下传出来。
“你即使装神弄鬼骗我,我也没有一分钱能被骗啊?!”莱昂纳多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声窃笑像幽灵从地面飘过。
“你的祖父是安迪对吧?”
那人斜过声,露出身后的紫色火焰,“那天的火焰,也是像这火一样放着紫色的光吧。”
夸张的大帽子盖在那人头上。最初的时候还看得不太真切,等那人转过身,莱昂纳多才发现,那帽子足足有一米宽,帽檐遮挡下,那人连一个下巴也没露出来。
“那天的雨还在我心里下着。下周末,到天文馆来。”
那人转身离去,披风一裹,连那紫色的火光也没入黑夜,消失不见。
最后一丝酒意也随着冷汗消失在了风中。
莱昂纳多呆立着,四下又是一片黑暗。
作者:谢绽
免责mod:求知
听到电梯嗑瞪一声随即响起了提示音,宁鸣生定了定神,拖着大包小包走了出去。他三五步走到女儿家门口,是不太熟悉的指纹锁。但是女儿提前嘱咐过了,说是虽然还没输入他鸣生的指纹信息,但是可以用密码开锁,而密码就是——198604,他们家的门牌号。
鸣生戳那个电子屏,戳了几下亮起了数字。他用力地按——198604,然后#号确认,却没有通过。他以为自己是哪里按错了,又按了几遍,直到密码错误太多,暂时冻结。这几声报错倒是把家里睡觉的猫叫起来了,它啪嗒一声从沙发上跳下来,走到门口喵喵叫起来。
他给女儿打电话,女儿没有接。女儿上班的时候都是不接电话的,工作时候另有他所不知道的号码,所以他等待了许久听到忙音的时候并不特别失落和意外。他给儿子打电话,儿子接是立马就接了,他说:“嗯?不应该啊,她家密码就是姐告诉你的呀,这是怎么回事?”儿子的一筹莫展也在鸣生的料想之中。
鸣生挂了电话,努力不让自己接受沮丧的情绪。但是今天却是一个雨天,关节隐隐在作痛。就算鸣生一路上打伞过来,裤管也被迈步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运动鞋的鞋带开了,泡着雨有些发暗,鸣生找不到暂且能蹲下来系的落脚点,也就这么一路踢耷踢耷地淌水来了。此刻,他的棉袜像死鱼一样贴着他变冷的脚,鞋垫潮又闷地似乎下一秒就要发霉。宁鸣生对自己说:这有什么大不了呢?这他妈有什么大不了呢。他对自己重复了两遍。
他从口袋里找出了香烟,这举动倒是给了他一些从容,让他看上去不像是有家进不了的样子。他安静下来,像是从这个想法中得到了些许慰藉。背后,有人从楼梯上上下下的。宁鸣生看了看表,下午5点。他想,只要打发一到两个钟的时间,等母亲回来就好了。
忽然地。他听见楼梯间有轻轻的脚步声,感觉偷偷摸摸的。鸣生出于好奇探身去看,发现竟然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坐在楼梯间。她应该是小学年纪,头发齐齐短短的是童花头,穿一件正红色的羊毛衫,正把头埋在两膝之间。好像察觉了来自别人的视线便抬头起来看,眼睛红红的好像哭了一段时间。
说起来,楼上好像是有这么一家人。但是鸣生印象也不太深刻,他也不爱关心他人家里的鸡零狗碎,只是依稀记得以前坐电梯的时候好像遇见过8楼的一家三口。鸣生女儿是一个爱打交道的人,一次她在饭桌上提起,那一家三口似乎父母都是老师?
鸣生问:“你怎么啦?”然后想起了什么慌忙辩白:“你瞧,我手上拿了这么多行李是回家的,只是一时出了状况进不去而已——我就是住这层楼的——你呢?是不是楼上老师家的小孩?”小孩吸了吸鼻子:“不告诉你。”
鸣生觉得蛮逗:“你干啥坐在这?”小孩白了一白眼睛:“要你管。”头别了过去。
“这时间,学校应该下课了吧?你咋不回去?可不是惹爸妈生气了关门外了吧!”
小孩厉声叫起来:“才不是!你尽胡说八道!”
接着她声音又低了下去:“我把钥匙弄断在锁芯里了。”
“哇!你手劲怎么这么大?那在学校里别人是不是都不敢和你打架?”鸣生乐了。
“你真讨厌!我不要和你说话了。”小孩噔噔咚跑上几级台阶,从鸣生视野里消失了。但是过了约莫十分钟左右,她偷偷摸摸地又走下来。
“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告诉你!”
鸣生说:”好吧!不说拉倒。“
小孩犹豫了一下,说:“我刚才,好像听见有猫叫。就在这几层,你知道是哪家的吗?”
鸣生敲敲自家的门,门边的猫又叫了起来。
小孩一下跳起来跑到门口赞叹道:“果然是在这里!“她轻轻拍打门,唤猫:”小咪咪!小咪!“鸣生靠在门边,说:”它可不是小咪,换算成人的年纪都比我大啦!““比我个头小就能叫小咪。”“那我叫你小人?”“才不要。”
电梯显示灯终于亮了起来,123456,在6停了下来。鸣生以为是母亲回来了,说:“不陪你啦,我要回家罗。”门打开,里面却是同层的邻居和年轻的女老师。小孩扑到妈妈腿上:“妈妈!我把钥匙弄断在锁里面了。这位伯伯家里有小猫!我在这里听小猫呢。伯伯再见!”老师牵起小孩,电梯门缓缓关闭下降。
鸣生周边一下子安静下来,他有些不适应。他低下头,就像一个小孩想起了自己妈妈的晚饭。
作者:莫特
免责声明:随意
——————
梅山美雪找到鬼塚龙之介的时候他正背着剑带准备回家,夕阳在鬼塚身上洒下了一片焦糖布丁的金色,逆着光朦朦胧胧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什么事?”
“前辈……”梅山美雪自认在和同学之间关系很好,可是看着这个名声有些微妙的学长一瞬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鬼塚龙之介从包里拿出一盒花见团子,拆开咬住一串之后把剩下的递给梅山美雪,扫过女孩子夹在衣服上的学生证之后揉着头发支支吾吾半天,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拍了一下手。
“唔!里就素维三维许!”
“诶?”
他咬下抹茶味的团子,花了2秒钟嚼碎咽下去之后甩着团子的竹签盯着梅山说:“你就是梅山美雪,我想起来了,那么你有什么心愿?”
学校不知道什么时候增加了心愿箱,从一周限的朋友逐渐在学生中发展成了互相解决困扰的事情,鬼塚当然也参与了,从老师那收到的学生心愿就是面前这个一年级后辈的小纸条。
娟秀的字体写着梅山美雪的名字,但是其他的东西居然是空白的,鬼塚忙碌了好几天都没有收到联系,直到今天被学妹堵在二年级的楼层里。
梅山拿着团子的包装盒,塑料盒在手中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捏了好几下用滋啦滋啦的塑料声缓解了被有些凶的眼神盯着的尴尬,然后她说:“前辈我想研究新的菜式!”
然后她就看见平时给人感觉很凶的那位学长咬着竹签子开始抱着手踱步,时不时挠着脑袋在思考,好像她的心愿是一个巨大的难题一样。
梅山就看着鬼塚在她面前转了2分钟,再开口的时候团子已经被他吃干净了。
“虽然我独居,但是我不太会做饭啊,只是能吃的程度,要不换个?”纤细的竹签被他拿在手里和笔一样转了好几下,“海夏倒是教过我做和菓子,你要不要一起做这个啊?”
“那个……海夏……是?”
“哦哦,我家的老妈啦,她不想被这么喊觉得显得老,所以就喊名字了,我老家有个她开的点心店,叫RANKA,所以会一点这个,这也是她喜欢的事情所以稍微认真学习了一些。”
“我也喜欢点心!喜欢能给人带来幸福和快乐的东西!前辈可以教我吗?”
“啊啊……可以是可以啦,就是要准备一些东西,今天时间太晚了,后天放学没有部活,到时候一放学去家庭科教室集合吧。”
梅山点点头,能够交谈如此顺利让她放心很多,至少鬼塚前辈不是什么奇怪的人还蛮好说话的,她雀跃的心期待着后天能做出什么点心来。
“那个。”鬼塚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喊住了她,“记得吃掉不能放太久。”
“哦哦!好的!”
“还有,你想做什么样的点心?送人吗?”
她想了好久,脑海里过去了好几个模糊的身影,最后停在了某个人的眼睛上,她很想感谢她,有了她的陪伴后踏入这个陌生的学校都不会那么令人紧张,甚至安下心来之后还能有余地的去照顾弟弟……
于是她告诉鬼塚龙之介:“前辈!我想做好看的特殊的点心,送给我想感谢的人。”
梅山美雪鞠了个躬转身离开了二年级的楼层,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学长。
时间很快就到了约定好的日子,梅山美雪端正坐在料理教室里等着,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张地抓着围裙的下摆,她已经等了二十分钟了,可是鬼塚前辈还没到,难道被放鸽子了吗?不不不可能是他忘记了时间。还是说太忙了?
她想了好几种原因,甚至想得有些生闷气,为什么约定好了放学时间人还没到呢……一定是不把约定当一回事吧!
正当梅山美雪站起来想离开的时候料理教室的门唰地一下被拉开了,鬼塚龙之介提着一个塑料袋闯了进来。
“抱歉哈,早上部活太早了忘记拿材料了,刚刚骑车回去拿了一趟耽误了点时间。”
他把装在袋子里的碗放在料理台上,然后转身去拿了围裙熟练穿上系好,甚至用部活留下来的干净毛巾把头发包了起来,一脸正经,回过头来发现梅山正盯着碗里的东西看。
“干嘛?这是泡发了的寒天啊,你们女孩子做小蛋糕也用得上吧?”
“唔……现在的话吉利丁比较多。”
“喔,也是,寒天糖分比较多也没有吉利丁透明,有些点心做出来没有吉利丁的漂亮。”
“嗯嗯,是这样的。前辈我们是要做什么?”
“紫阳花。”鬼塚从另一个袋子里掏出澄黄的柠檬放在流水下冲洗干净,然后切成两半,“是很漂亮的和菓子的一种,也适合夏天吃呢。对了梅山,我和你说的食用色素你准备了吗?”
“是的!买好了,买了蓝色和绿色的。”两罐小小的食用色素被梅山放在案台上。
“唔,这个只会用到一点,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诶诶诶?前辈怎么这样,这个使用量会放到过期的吧!”
“这又不是我该思考的事情,你去榨汁哦,记得把柠檬籽先抠掉,然后不要太用力不然会苦。”
梅山美雪真的没想到这个人就这么正儿八经地使唤后辈,然后端着一盘被切成两半的黄柠檬开始抠籽榨汁,侧着头就看到鬼塚在熬寒天。
“溶解之后加糖吗?”
“看起来你做过的东西不少,嗯,放250g糖用刮刀慢慢搅就行了,和菓子很烦不要用打蛋器那种搅拌会导致之后不够粘。”他单手叉着腰看着锅里冒泡的水和糖,另一只手拿着米色的刮刀慢慢推着锅里刚倒下去的糖搅拌着,“啊,梅山,递一下水饴。”
“麦芽糖对吧,前辈为什么都喜欢用很老的词?”
“诶——你不要管,这是海夏的习惯所以跟着用了,会很老土冒吗?”
“和前辈的气质看起来很不符合。”
“真麻烦……”
无色的麦芽糖也融化进寒天液体里,鬼塚叫着梅山自己过筛,女生端着小网一勺一勺滤掉熬煮时的泡沫和一点点杂质,听着指挥倒入她榨好的柠檬汁又一次过筛,终于到了添加色素的时候。
梅山用牙签沾着一点点蓝色在寒天液里轻轻画着圈,把朦胧的白染成了喜欢的颜色,两份不同颜色的寒天液调好之后她看着关上盖子的食用色素开始发愁,苦恼的表情让背后抱着手的人无良地笑了起来。
鬼塚帮她把寒天液倒进模具之后就开始炒柠檬豆沙馅,当然到这里开始他已经不会插手什么了,因为刚刚鬼塚龙之介拿出白豆沙放进锅里的时候习惯性把粘在拇指上的豆沙馅舔掉,咽下去了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家里和海夏一起做吃的能中途把半成品全部吃掉。
认真道歉之后他就把所有的步骤交给了梅山美雪,自己则像是寿司店的老师傅一样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少女认真盯着锅里的豆沙馅,用感觉不到火焰的微火慢慢炒干倒进去的柠檬水分,一直到豆沙馅散发淡淡香气又能凝成一团的时候才关上火。
冷却,然后去切已经凝固成锦玉羹的寒天液,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像是俄罗斯方块的粒粒后混合喜欢的颜色比例放在保鲜膜上。
“前辈,接下来呢?”
“愣着干嘛?把馅放上去,然后轻轻收紧保鲜膜,快,这边摆盘我已经给你放好了。”
鬼塚的摆盘也就是把洗干净的薄荷叶放在小盘子上,等着梅山把捏好的紫阳花和菓子放上来。
透明漂亮的蓝色包裹着暖白的豆沙馅,两口一个的大小散发柠檬的清香,由于又控制了一些糖分加入和添加了柠檬汁让这个和菓子不像别的口味那么腻人,带着一些清爽的风味。
梅山美雪弯腰看着案台上几乎是自己做出来这费时间的东西,又侧过眼睛小心翼翼看着摘头巾的鬼塚龙之介,问出了心里想的事情。
“这是前辈家RANKA的招牌点心吗?”
“昂?不是,海夏做的都会比较甜,搭配浓茶的话甜一些好吃一些。”
“诶,那为什么?”
“因为臭老头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哦,就是我爸,鬼塚苍介。这个味道是海夏专门给他调的,颜色的话,也是老头的名字,啧。”他不屑地说着父母爱情,像极了因为意外出生的不受关注的孩子一样。
“那前辈为什么要教我改良版啊?”
他绞着头巾想,自己因为赌气要证明可以做出成品给老头甩脸色,结果只学会了妈妈专门改良了的口味这种“乖孩子”一样的事情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啊,所以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你要送人啊,肯定是学校里的,哪有地方给你泡苦茶配齁甜的和菓子啊,难道你专门去茶道部借地方吗?这种直接吃还能配咖啡牛奶。”
梅山美雪认可地点点头,看着眼前特别保留下来没有混色的两颗“紫阳花”,一蓝一绿好看的颜色像极了那个温暖又可爱的人。
“谢谢前辈!前辈真的很会吃!”
“喂?”
“真的谢谢前辈哦!我知道寒天要泡十小时的,肯定是早上准备好的吧,今天很开心!原来前辈是这么有趣的人!”
“少啰嗦啊,我走了,你自己收拾啊!”
“好——!”
还在改,先发一下
阿勒西奥问过很多次克丽丝塔,她是因为什么愿意留在此处的呢?
克丽丝塔从不说“爱”,无论是长辈对小辈的那种爱、平辈相交的那种爱、又或者单纯的爱,她都不曾对他说过。阿勒西奥还年轻一点的时候总是想要以各种方式尝试让她对他说一个爱字,但一直没能成功过,后来他自己也不再强求这一切,因为克丽丝塔从不拒绝。
克丽丝塔某种意义上是阿勒西奥的长辈,虽然阿勒西奥本人从来不肯承认这样的关系,克丽丝塔本人则很少和人交流,也不太在意旁人如何看待她,作为异乡人来说,她从未想过要融入陌生的国度,只愿意孤悬在外,做一个旁观者,这是个人选择,旁人没什么可以指摘的。有时候阿勒西奥甚至会因此暗中庆幸,甚至会有种隐秘的幸福感:如果自己所注视的那个人仅为自己所知,这难道不是一种天大的幸福?
托战争的福(我想,这无论如何也不应当这样说,尤其他出身于这个国度,阿勒西奥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他的人生变得支离破碎,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而标准的模板出来,但正因此,那些荒唐的话语反而不会被世人所知,他第一次对克丽丝塔说“我爱妳”是在什么时候?阿勒西奥已经想不起来,也许是辍学的那天,也许是征兵的前一晚,也许、也许是每一处被随手抹平的沙地上。
阿勒西奥一直以为克丽丝塔会在完成对他父母的承诺后离开,但直到战争结束,他当然无处可去,有哪一个有良知的人能找到自己可以安心活下去的地方呢?他茫然无措地回到那里,发现那座房子连钥匙都没有换过,而她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那样,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就这样任由他重新住了进去。
阿勒西奥有很严重的PTSD,虽然听上去有些不合规,但克丽丝塔还是自然地成为了他的咨询师。当然也不止是他,战后这代人有几个能回归原本的生活的呢?克丽丝塔开始忙碌起来,在他完全帮不上忙的时候。
托她的福,在这个战后一片荒芜的经济形势下,阿勒西奥过得还算不错,来访者常常默认他是克丽丝塔年轻的丈夫(在这个时代,这是非常常见的事情),而作为治疗师,克丽丝塔从不向病人们提供自己的讯息,哪怕阿勒西奥有时以她的丈夫自居,她也不曾在意过。
阿勒西奥慢慢地走出战争的阴影,但他也许一生都无法走出克丽丝塔的阴影了,像十多年前一样,他又开始对克丽丝塔说“爱”。
可克丽丝塔还是不回应他的那些爱语。
如果说少年时期的爱是幼稚的、热忱的、总会被消磨的,现在的他分明是在认真地诉说自己的爱啊?况且,这里又有谁知道他十三岁以来就被父母托付给了大他二十岁的克丽丝塔呢?
有些深夜他像少年时一样惊醒,那些梦相似又不同,现在的梦里充满了战争时断续的残肢,那些破碎的尸体都拼凑成克丽丝塔的样子,但他竟然不觉得这一切很可怕,他只觉得平静。他在梦里都已经意识到那些压抑的日子已经过去,又或者说克丽丝塔已经吞噬了他的那一切,让他无暇他顾。
有时候他甚至会带些怨恨地想要问她:是否是你不明白“爱”是什么,故而永远停留在那里,只等着人向你而来?
可他又觉得也许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十年、二十年,直到克丽丝塔开始学习绘画。
那些画和阿勒西奥无关,克丽丝塔对来自遥远的东方国度的信件的回复,他并不明白那些陌生的语言到底有何含义,但克丽丝塔对他说过,那些画都是属于对方的。
克丽丝塔在来到这个国家之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阿勒西奥从来没有想过,也许不重要。但她当然不是没有过去的人,那些哪怕是战争年代都会寄到的信件证明了这一切。
但阿勒西奥没想过她会回答,他从前以为她永远没有回答,她就像黑洞一样,轻松地盛下所有的东西,她吃掉了那么多的战争遗产,甚至不需要为自己再找一位督导,可她现在正在回答另一个人。
他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快三十年了,可阿勒西奥却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他该感到嫉妒吗?他问过自己,但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诉说自己的嫉妒呢?那个他不认识的陌生的幸运的家伙不也数十年如一日地在坚持着自己的故事吗?况且,怎么看都应该是那个人嫉妒他能陪在克丽丝塔的身边吧?
vol.235【销毁过去】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求知
(我铲完啦哈哈哈)
冷饭新炒,删减增补一下就变成新文了。
是家oc的中世纪海盗if,纯男同。
存在血腥暴力,种族歧视,性别歧视,性向歧视,擦边,地狱笑话,屎尿屁形容,生殖器脏话等等可能令人不适的元素。请谨慎观看。
文中人物三观不代表本人三观。
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混杂的半口述体。
并不是真正的审讯,只是船长在讲恋爱小故事。船长是非典型有文化的海盗。
如果可以接受,那么。
——正文——
那是个幸运的早晨,我们遇到了一艘捕鲸船。老兄,那种体量的巨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遇见的,他们的踪迹比海军可难预测多了,况且,可以搏杀抹香鲸的一群真正的硬汉和扛得住那些鲸鱼冲击的大船,寻常的小海盗甚至只能绕着它们走。再说时机也很巧妙,新出发的捕鲸船里面没有一滴油只有摩拳擦掌的一群疯子船员,而漂了两年的船也有可能颗粒无收不值一抢甚至可怜到需要倒贴……我得说有些船是真的倒霉啊,被撞出个窟窿来,连海盗都不敢上去——生怕那一两人的重量就把那破船压沉咯,所以我们这行也不好干吧?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我在大海中,身边全是水,却……
“你这该死的猪猡有完没完!”审讯官一拍桌子,震得边上的水杯一个跳动,摔在了地上,“重点呢?欧内斯特·伍德你不会还觉得自己仍是个嚣张的海盗船长吧。看在上帝的份上,少扯这些没用的废话。”
“我不信上帝。”海盗船长穿着破烂的囚衣,手上脚上锁满了镣铐,之前几次受审的伤痕还没愈合。狭小的审讯室里,连铁窗缝隙中投下的阳光都显得苍白无力,一个放刑具的铁柜,一张破桌子,一盏煤油灯和三张椅子,就是这里全部的配置,也许唯一亮色的事物就是海盗那枫色的红发了。但是他并没有任何身为阶下囚的畏惧,只是遗憾地瞟了眼水杯,“喂,不是你们要我事无巨细的吗?讲那么多话,我的嗓子也要冒烟了,没水怎……嗯唔……”
审讯官站起来朝他腹部来了一拳,揪着他的头发迫使欧内斯特和自己对视,“继续编呀,你还想再体会一遍昨天的那些对吗?”
海盗吞下呻吟,他这点莫名其妙的自尊在审讯官看来只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但是一名海军怎么会放过教训海盗的机会呢?这么想着,他又举起拳头。
海盗原本还瞪着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朝着另一位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男人怪声哀叫起来,“老爷!阁下!你看看他是怎么对待投降的俘虏的。”
“肖恩上校。”审讯官咬牙道,“这该死的海盗根本就是在胡编乱造。您也是经历过的,他们根本就……”
“停。”被叫做肖恩上校的黑发男子抬起左手,他的右手被夹板固定着,脸上贴着不少纱布,胸颈上缠着绷带,左耳上还有一个刚结痂的豁口。据审讯官所知,上校被这位海盗折磨了近三个月才配合着皇家海军的围剿死里逃生,毋庸置疑他应该最恨海盗了。
“请称呼我为上校。”他的英语有些口音,倒是和这张贴着纱布的异域脸庞对应上了,“至于你,伍德,把腿放下,如果你不想它断在这的话。”
“我都要死了还在乎一双腿不成。”海盗笑嘻嘻地回答。
“你想要在上刑场的时候像条死狗一样被拖过去?也行。”上校不紧不慢地说。
海盗抿嘴,愤愤不平地放下腿,板正地坐着,“听您的,您最大,上——校——”
“你他妈的把态度放端正点。”审讯官立刻训斥道。
上校姗姗来迟地制止他,“士兵?回来坐好。”
“是,上校。”审讯官回到座位上。
“说你想说的,全部。”上校继续用他那异国腔调说,“想讲多久就多久,但是假如你这灵巧的舌头再吐不出一个字,而我还没有听见我想知道的——伍德船长,那可不是小事咯?”
“遵命,上校。”欧内斯特露出一个阴沉的假笑。
我说到哪啦?哦对,幸运早晨。总之,那是一艘破损严重,一看就是被鲸鱼摧残过的泥足巨人。本着捡漏的心态,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制服了所有船员——然后,开始搜刮战利品了我才为什么这么容易。该死的这船就是我前面说的那种倒霉蛋!捕鲸船没有油?一滴都没有!该死的亏本生意。但我还是认为这是个幸运早晨,因为我未来的大副——你们不就是想找他嘛——那时还是个半大的男孩呢,就在这艘船上。唉,他当时还没有一条鱼叉高——十多年啊,时间过的真快。
审讯官又想打断他,但海盗十分擅长察言观色,立刻闭嘴挺腰坐好,无辜地望着上校。直到黑发长官对着审讯官摇了摇头,才不无得意地继续讲述。
我是被属下的惊叫唤进船舱的,那场面可恐怖了。杰克——水手,后来醉酒落海死了——捂着流血的手臂在惨叫,而大副——老的那个——正死死按着一个瘦削的黑发男孩。一柄沾着血的标枪被扔在一旁,尾端还缠着半截绳索,想必这作案工具是他刚从小艇上割来的。显然他不是欧洲血统,更像是东方人,黑发黄肤,听得懂英语却说不出两个词,一开始他在用不知道哪的母语叫骂,后面则换成了磕磕绊绊的西班牙脏话。即使我们只是一知半解,也因他那一连串恶毒的谩骂而皱眉。
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想要那把标枪,杰克的伤是个意外。但在当时,我只觉得这他妈是从哪个地狱爬出来的黄皮小恶魔。真不愧是那群捕鲸的疯子养大的,两个海盗都险些压不住他的反抗。你说,一个这么点大的孩子是怎么敢拿起比自己身子还长的标枪攻击一个亡命海盗的?我只看了看他的眼睛,那火焰,我太熟悉了,当即我就意识到,这小子将来一定大有前途。结果你猜他长大后是怎么回答的?
“伍德船长,您难道不知道我光明的前途早就被你堵死了吗?”
你听听!这该死的小没良心的白眼狼,忘恩负义!谁教他的。
海盗向两人夸张地摊手,铁链被扯的叮当作响。
审讯官只是翻白眼,而上校倒是冷冷地回答,“你吧,我猜。毕竟有这么个坏榜样,很难不有样学样。”
“说得好,上校。”海盗嗤笑一声。
正相反,上校,我可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家伙。那船上的人和物资,我可是一动没动——哈,即使我不拿,他们活着漂回港口的概率都是未知数。我只带走了他——那个孩子。
我告诉船员们,这孩子以后就是我们的一员了。然后不顾他的抓挠蹬踢(因为他骂的太脏,所以我把他嘴封上了),把他拎了回去,还没忘了他的宝贝标枪。老实说那标枪至今也十几个年头了吧?他可还没丢呢,谁说要他换都会挨揍。你看我对他多好!结果?这不领情的臭小子,第二天晚上——是的!只过了他妈的一天不到!他就差点偷了我们的救生艇逃跑了(那晚夜巡的蠢猪后来被我丢去喂鱼了)。我的老大副一手提着五花大绑的他,一手拎着他的标枪,表情仿佛在说:你这大疯子真是捡了个小疯子回来。
我让老大副给他松绑,立刻就爬起来站得笔挺。我把玩着他的标枪,对他说,“你,这么想上路?”
“对。”他梗着脖子回答。
“那好啊——”我的火气上来了,这狗崽子,不教他谁是老大的话,只怕是会在半夜被他割开喉咙,“我送你一程。”
说着我站起来,一脚把他踹倒,又单手掐住他的喉咙,轻松地把他举起来抵在墙面上。完全无视了那对我来说轻飘飘的反抗。他那么小一个——现在也不重,若非我能感觉到那脆弱却不停鼓动的脉搏,我真会认为手下不过是个布娃娃。他双脚离地,无所依靠,窒息接踵而来,他甚至挤不出一丝声音,如果我再用力,甚至可以拧断这男孩的颈椎。他肯定没有体会过这个——挨打对一个孩子来说也许是家常便饭,但是濒死,这痛苦和绝望却不是他这个年纪该体会的。他怕了,挣扎慢慢减弱,脸也涨的通红,翻起了白眼。我估算着时间,卡在他昏厥的前一秒松开手。他一下儿摔倒在地,嘶哑地喘息,半天爬不起来。
“现在呢?”我平静地问——这是真的,我向来擅长调节情绪,而且我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这已经足够了。要知道他还能活着还得归功于我松手及时呢。
当然看在他差点昏迷的份上,我给了他一点缓冲时间——那比我想象的短,他恢复的速度不可思议。很快他就开始咕哝着一些声音了。
“大点声?”
终于他用受伤的喉咙朝我嘶吼,“你!该死!恶魔!来啊,杀了我!”
“拒绝。”我回答,“小鬼,我可没想要你去死。你明知道我可以很轻松地做到这件事。你是我的战利品,你是死是活都得由我决定——所以现在,如果我说'回到你该待的位置,别再妄图逃跑。'你应该怎么回答?”
“……是,船长。”他低头了。
我假装自己没看见他掉眼泪了,噢这可算不上什么,以后有的他哭呢。即使现在他私底下也是个哭鼻虫。眼泪说明不了什么,他暂时屈服了,却没有臣服,我只不过吓住了他一时,但是没关系,我有大把的时间给他树立一个全新的态度。
“很好。”我说,“鉴于这次逃跑行为,你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信用,从今天你睡在我边上那个隔间,至于这把鱼叉(“是标枪,船长。”),少废话,由我保管。明白了吗?”
他只能答应,而由我来盯着,他再也不可能找到偷溜的机会。
“虐打一个儿童,你的恶心和残忍居然还能再进一步。”审讯官忍不住谴责道。
“你居然还同情起海盗了?”欧内斯特乐不可支地笑起来,“老弟,那已经是整十四年前了!”
审讯官还想说话,却被上校抬手制止,“士兵,不要掺杂私情。那小孩早就成了通缉名单上的罪犯,不要同情罪有应得之人。”
“真是理智啊,长官,我还以为你也要义责我一下呢。”海盗恬不知耻道。
“你的意思是说完了?”上校的微笑无懈可击。
“没有!没呢……急什么。”
小孩这种东西,长的很快我是知道的,但是当他真的开始窜个子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跳。几乎每一周他得拔高那么几厘米,相应地,他的脾气也不断膨胀,时不时和就别人起争执。这孩子又倔,总免不了一顿好打。可除了我,别人用这招只是收效甚微——他是个学习天才,每次被打倒之后站起来他都会变得更加难缠。除了我还能凭借年岁和经验碾压,在对上一些瘦弱的成年人时他已经不落下风,甚至面对强敌也能改变策略,灵活地躲闪。
就是这个时候,在清洗甲板之余,他开始学习那些水手的知识——之前的我不让他去接触那些关键,免得这小恶魔哪天想不开把我们的桅绳割半截让大家一起在风暴潮中玩完,但是这些谁都该会的玩意,我没有制止的必要。随着这小小的宽限,他像填鸭一样不知疲倦地往肚里塞着知识。也是从那时候起,他不再像对要大卸八块的仇人一样瞪着我,也不再动不动就喷出一连串诅咒——我一直在教他拼读识字。别不信啊,我当然识字,我又不是一般海盗。那时他已经可以和别人勉强交流了。他学外语学的很快,我第一个教给他的是我的名字,5分钟后他就开始没大没小地对我喊“欧内斯特!欧内斯特·伍德!”,真是没礼貌……扯远了。总之他开始接触那些水手的活计:收帆升帆,辨别航向,测定航速,如何在荡索上保持平衡等等……这小鬼待了几年捕鲸船只学会了怎么做饭和端盘子?真他妈浪费。不过好消息,我们的关系缓和了,他看向我时的敬重让我意识到在不知名的时刻他已经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尽管这还不够,不反对并不代表忠心,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似乎理解不了那么深,他深谙顺杆爬的技巧,几乎是我决定好好对他的第二天,他就和我提出要分房间睡,那意思就是,要脱离我的监控。
我思考了片刻便同意了他,正好和这个年纪的男孩住在一块也不是什么明智选择。就这样,他搬进了一个因上一任主人死亡而空出的狭小房间,设施极其简陋,但总好过甲板下的大通铺和抬不起头的隔间。他最珍惜的就是那张破烂的桌子,所以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他脱离了监视,并不代表离开了我的视线范围,我走到哪他跟到哪,观察我的一言一行和其他船上骨干的工作,时不时向我询问他能否尝试某个装置。我当然不会拒绝这种好奇心。
但是我没想把他送入战场,起码也得等他比自己的标枪高了再谈这事。难道我会让他去送死吗?
可惜计划远不如变化来的快,我也没想到他被我真正承认的契机来的如此之迅速。
那是一次和同行的竞争,随后演变成拼杀。我当时心无旁骛——三四个人不要脸地围攻我。好吧,当时是挺危急的,我想死神都已经驻足观望了。我没看管他,甚至没想到他,也就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偷摸着溜出来的。那时我在和两个人刀抵着刀角力,而另一个家伙则抓住机会举刀向我袭来——我以为我只能硬抗。但我却听见了噗呲的一声,枪尖从偷袭者的胸膛里戳出来,倒钩上有血滑落。是他来了,我的男孩。
他还不够熟练,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是因为倒钩,他没法立刻拔出标枪。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手抖得不成样子,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为了救我。有他加入,我总算能从双拳难敌四手的窘境中脱离,从这场斗争中活下来。
别急着发表高见,审讯官大人,我还没说完。
战斗结束,我们赢得很惨烈。一刻都不能停地,我们收集物资,处理伤口,以及统计死者。他背着那柄还在滴血的标枪四处帮忙,又在论功行赏的时候消失不见缩回了房间。我也是才反应过来:他是怎么闯进船长室撬开锁拿走他的标枪的?
那已经不重要了,打那以后他的标枪再没离过手。
怎么样,我就说我从没看错过人吧?他从一个恨不得宰了我的小恶魔,最终变成了我的救星。
那次激战中史蒂芬,就是老大副,受伤严重,不多时就因为伤口感染而魂归天外。于是大副的职位就这么空了出来,我不记得我当时指派了谁做代理,反正不是他,小家伙还不够经验呢。
但这下,他的位置就有点尴尬了:不是打杂小工,做这种事太委屈他;也不是普通水手,他能干多了;更不是随便哪个二副三副什么干部,因为他们没死。他游离于所有人之外,只属于我,而且,即使他救了我,我们俩那在旁人眼里属于不清不楚的关系也没有变得清白。
这种微妙的地位对他并不利,并非所有人都服他,也有人干脆就是讨厌臭小鬼。当然他们都听我的,船长威严不可侵犯,但我毕竟有整条船要管。在我没空的时候,他总会遇上挑衅者。这些我只知道个大概,有些事我不方便插手,他总得自己面对,自己立威。
就这样,他时不时就会从我视线里消失,不多时又一脸骄傲地出现——往往还带着些磕碰的擦伤和淤青,但无一例外他都赢了。几年后我心血来潮问他当时有多少人找过他麻烦。他掰了下手指,回答说如果不算平时偷懒被教训的那些,全船三分之二的人都被他打趴下过。
妈的,我原先还觉得他内向?!
一切都在正常发展,这是他上贼船的第五年,第六年开始前,一切都正常。
在这之后……命运却往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展。
“我还以为你试图以讲一辈子的废话来拖延死刑呢。”审讯官不耐烦道。
“对你而言我说什么都是废话。”海盗反唇相讥,“你打算和一个背弃信仰的混账讲道理?希望我接下来要说的东西不会让你像个没出过修道院的老修女那样一惊一乍。”
“操你的,伍德。有点自觉吧,你还能傻笑的时间可不多了。”审讯官轻蔑道。
——欧内斯特·伍德早就被列入刽子手的名单了,对付海盗,无需复杂繁琐的审判,下周他将被公开处刑。
“说下去吧。”上校还是那副惹人生厌的假笑,“我嘛,很想知道,你是如何亵渎神圣的,伍德,你得明白你的话会决定你死的是否体面。是被链锁绞死挂在港口和条肉一样风干,又或者是干脆掉了脑袋……还有别的,不过我认为你不会想要知道。”
他左手撑着脸,冷漠而残忍地笑着,“别在意,反正你已经惹怒了足够多的人了。”
海盗扯了下嘴角,并没有继续他的喋喋不休,而是少有地沉默了一会才开口。
“您这么爱听我的自我剖析吗?上校,这是什么见鬼的癖好。”
“我只听我需要的。继续吧。”上校回答。
好吧,继续,你说的。那天天气不错,我恰好有些空闲,他消失的时间临近午饭。他肯定又被困了,我一边逮着船员询问他在哪一边想,碰巧的话还可以解救他一把。
他们在船尾,我过去的时候事态似乎还没有升级,我便打算观望一下他会如何应对。
围困他的那群人——容我措辞一下——是那种让我由衷庆幸我们没遇到过美人计的人,不然他们保准不吱一声就投敌。所以我也就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地如此离奇,直到其中一人被激怒。
“该死的黄皮小婊子,你怎么敢?别以为你对着我们船长张开腿了就可以压我们一头。”为首的那个揪起他的衣领恼羞成怒地叫着。
我的男孩不慌不忙地拍开他的手,啐了一口,假笑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们这群狗屎比较,我他妈好上百倍。”
啊,我喜欢他这骄傲的劲儿。
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就该动手了,算那群蠢猪的脑子没被酒色啃干净,还知道要合作围攻我的男孩,卸掉他的标枪,把他逼入死角。我没动,是因为我不觉得他会陷入困境,要知道他一直擅长一打多。
但是我和他都没想到那群家伙的目的并不是揍他一顿泄愤。
他被压住肩膀,领头那人一把扯开了他的衬衫,扣子崩落在甲板上,又强硬地分开了他的腿。
操,事情大条了,我一瞬间动弹不得。
同样动弹不得的还有审讯官,他呆滞地张开嘴,指着海盗半天没说出话来。上校看似没什么变化,但是消失的笑容和被抓皱了的衣袖却显出他的不平静。
海盗打量着他们,“你们也都知道这代表什么,他们想要…侵犯他。”
欧内斯特甚至换了个相对温和的词,那该是“强奸”才对。
“对,对一个男人?不…对一个男孩干这种事!”审讯官拍案而起,“你们这帮败类!渣滓!淫棍!真是恶心!恶心至极!”
“我是!我是败类行了吧。”欧内斯特随口应付着,眼睛却紧盯上校不放,“怎么,你们还想听下去?”
上校吸气,吐气,片刻之后那毫无真诚可言的假笑面具又恢复如初,“继续。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不瞒你说,我也被恶心到了,即使是海盗,这种事也不多见。但是重点并不是那群精虫上脑的蠢货,重点在于——那是我的男孩,我一手养大的孩子,谁给他们的这个胆子,敢如此肖想我的人。我是想要冲出去的,但没来的及。
真不是我找借口,而是他自己挣脱了束缚,怒吼着往那人面门上挥出一拳,我好像听见了鼻梁骨折断的声音。
他很擅长反击,很擅长,不开玩笑。他第一时间夺回自己的标枪,还不忘给那人一记正踹。接着转身横过标枪挡住另一人的拳头,又借力把两人摔在一块。
不多时那三只蠢猪就被他揍翻在地,这还没完。他走向那个还在捂着脸哀嚎的领头,鞋跟在甲板上踏出死神来了的气势。
他瞧了眼那人,然后抬脚,往他命根子那猛地一踩。噢——时至今日记忆尤深,那惨叫现在我想起来还有点感同身受。
审讯官差点呛出刚喝进去的水。而上校的笑容里面多了一丝玩味和讥讽。海盗耸耸肩继续说下去。
“长的这玩意让你用来搞别人屁股?”他使劲碾了下,不间断地骂道,“妈的,狗杂种,以后都别想用了。”又是一脚,“操,真恶心,你们这群脑子扔进马桶都嫌脏的混账,少来揣测我和船长。”
直到他提起我,我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尽管有些迟到,我还是走出来,正好他也发泄得差不多了。
“午饭时间到咯。”我说,“这群崽子干了什么才绊住了你的脚步?”
“他们发癔症了。”他回答,又抛回来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来这的?”
“刚来,就看见这一地人了。”我下意识地隐瞒了一部分,其实说实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不知道为何我不想说。也许是顾忌了年轻人的自尊心吧,我这么想。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走吧。”他背起标枪。
地上那三个?没人管他们,反正也不重要。
往回走时,我能感觉到他情绪不高。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外加他的衬衣被扯坏了,敞开着露出大块皮肤。常暴露在日光下的头颈和被遮掩的胸膛肤色差距极其明显,却十分和谐。
可能是我盯得太明显了,他抬眼看看我,不自在地扯了下衣服遮住一些,“你在看哪呢。”
“没什么…你不去换件衣服吗?”我下意识回答。
他奇怪地把手搭上门把,又回头奇怪地盯着我。我抬头看去——那是他的房门。我刚刚的问题简直像是废话,不然他要回房间干嘛?
他推开门,脱下报废的衣服随手一扔,打开自己的箱子翻出一件差不多的旧衣。我靠在门框上,大脑放空,他小时候的模样和眼前这个已经有了些许成熟线条的青少年交替着晃来晃去,原来这小家伙已经长这么大了。
“嗯哼,六年了我总不可能一点没长进啊。”他一边摆弄扣子一边回答,“您现在才这么觉得吗?”
看来我说出声了。
“船长我能问您吗?”他自顾自说道,“您当时为什么想要把我带上船?我差点杀了你的手下。”
“这个嘛,确实,我也反复想过当时我怎么就非要把一个小恶魔带上船。后来我确定了,因为你的天赋,还有你的眼神,让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活下来,而且大有作为。”我回答。
他轻声咳了下,又露出羞涩的微笑,耳朵都红了,“就为了这个?就因为这……天哪,船长……您不会觉得海盗是什么有作为的正经行当吧?”
“不可以吗?”我站直了,“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站在谁的船上。”
“我知道——当然知道。无论如何,船长,我现在的选择都是自愿的。”他止住下笑,整理了一下标枪的位置。他的眼神空了一瞬,接着里面映出我的影子,似是下定决心,他轻吐一口气,捏着拳朝我快步走来。他走到我面前时,我才意识到他已经不比我矮多少了。太近了,那一刻我有些慌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终于他张开手钻进我的怀里,给了我一个拥抱。
他开始说话,我不知道我感觉到的心跳属于我还是他抑或两人都有。
“而且我依然很感谢你。”他闭着眼说。我没回应,我完全吓僵了好嘛!
最后,他稍微抬起头,他说话时那双黑色的眼睛像有魔法似的让我移不开视线,但一切都比不过他轻声的一个词——“……父亲。”
他撒开手,脸红的像大虾。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所以很是尴尬地背着手溜出了房间。
没过几秒他又打开门,“午饭,船长,还有……你脸红了。”
我让他赶紧滚。他妈的,这种时候被点出来也太丢人了。
“这不算什么呢。”上校轻柔地说道,“你现在也是,我指,脸红了。”
海盗下意识地摸了把脸,随机反应过来,痛骂他真是丝毫不让。
审讯官嘲弄地瞧着他,“不继续啦,伍德?”
欧内斯特哼了一声,盯着上校不放,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讲起来。
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了。不是他,而是我。他走了好几分钟,我还呆立在原地,灵魂飞在不知道哪。我不明白,为什么除了欣慰和感动,还有什么情绪像梁木横亘在心头,为什么当他靠近时我会紧张?为什么我会想要逃跑?他对我说话时划过我脑海的灼烧似的感觉是什么?
——当他唤我,“父亲”的时候,为什么我想要拒绝,就像是不甘心一样……我在渴求,渴求他把我看做什么?
审讯官拿起笔又放下,实在不知道从何下笔。
“这可和你痛斥对那些强奸犯时的愤慨大相径庭啊。”上校淡淡评价道。
“没错。”海盗大方地点头,后仰靠在并不舒适的椅子上,“所以当时我觉得——哈,我疯了吧。”
一旦确认这种奇怪的感觉是脑子突发犯浑的产物,那古怪的别扭就顷刻消散了。到了饭桌上,不管我还是他都已经恢复了正常。除了那三个家伙,我再也没有在船上看见他们出现。
但是当我躺上吊床,熟悉的,喘不过气般的灼烧感又划过脑海。我只能强迫自己不要去思考,终于在一周后,这种午夜梦回也消失了,一切恢复正常——至少那时我是这么认为的。
实际上呢?没有。正如我所说,服众是个过程,而这个过程实际上已经接近尾声了。下半年的时候,他已经渐渐地获得了认可。这意味着他不再会时不时无缘无故地失踪又带着淤青回来。可这也同样代表着,他主动走入人群的时间越来越长。就如曾经他跟在我身边学习,现在的他向每个人学习。
这是好事,我怎么会阻止呢?看他终于融入了我的船由衷地令我高兴。可是他不再时时刻刻站在我余光可以看见的位置,越来越多地和年轻海盗们谈天说地,有了自己的空间——我感到很不习惯。小崽子跟了我6年多,现在却和我生疏了?我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就是当他不在我眼里的时候,我会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的位置,他在做什么。如果无法得知,焦虑就会滋长,直到他又回到我的视线,那些蚁噬的刺痒才会暂时缓解。在曾经我毫无动摇,相信他会在解决那些麻烦后义无反顾地回到我身边。可是现在他学会了主动离开,而我却被困在原地,不清楚他需要多久才会回来,又或者……他已经不需要回来了。
真可笑啊,七年前我的手下疑神疑鬼,总觉得他会溜走,我却毫不在意。现在所有人诚心诚意地将他当做一员,我却开始恐慌有一天我会不会失去他。
我猜我表现地有些太凝重了,敏感如他不久便注意到了异常。不久后的一天我在上层甲板盯着他在下边和别人交流,他注意到视线,结束了聊天,走到我身边。
“船长?”他问,“您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没有啊。嗯……可能是有点烦躁吧。将近一个月没有见到合适的船……”转眼间我抛出搪塞的理由。这当然是假的,我一贯有耐心,再久的时间我也不是没有等过。
“好吧,确实……这也急不来。”他迟疑地相信了,“不过,船长,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提。”
“没有吧……”我想了想,突然一点灵光闪过我的脑海,“不,等等,有!非常有。”
他疑惑地看向我。
“我的好小子,你——想不想做我的大副?”我叫道。
“啥?”他回答,“您疯啦?发烧啦?怎么回事?做梦呢?”
我当然没疯。这个主意难道不妙吗?(审讯官和上校一起摇头。)好吧,理想和现实确实有些出入。但是当时我想,年轻人嘛,让他做什么都能很快上手。假如他成了我的大副,他就是我最重要最亲近的副手了。我们会经常见面,交谈,而且说实话我真的缺人。你懂一个与我心有灵犀、默契十足、共事多年、无论如何都以执行我的命令为首位的最佳执行者,有多难找吗?现在的他已经不是那个会被堵在角落的孩子了,他能做得到,我从不怀疑。
“吃屎去吧伍德,我不干。”他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蠢注意,不就是顺理成章给我加活儿嘛。说呀,向往做皇帝多久了?小心我他妈造反。”
“你不会的。”我权当没听见他的冒犯,自信道,“我决定了!以后没人可以在你面前喊小鬼了,他们得改称'先生'!”
“操你大爷,欧内斯特·伍德!我说到做到!”他崩溃地喊着。
“回见,我的大副。”我说,然后向船长室飘然而去,“我的意思是:晚饭见。”
在我身后传来他虚弱又无可奈何的回答。
“靠……得令,船长。”
得到那个难缠的神秘大副的信息,是海军审讯欧内斯特的主要目的,但是审讯官觉得听海盗养小孩和这荒谬的任命理由,像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他求助地看向上校,而黑发的长官只是瞥了他一眼,点点他面前没写完的记录。
审讯官无奈地转过头。海盗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走神,仍在不知疲倦地讲述。
我以为抬他到仅次于我的位置,事情就能解决了,但是显而易见我蠢透了。原来我对前几任大副印象不深是有原因的——他们都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一人分成两半用。所以,好吧,我——有那么一点点的愧疚,尤其是他臭着一张脸带着黑眼圈向我汇报的时候。
真他妈的厉害啊欧内斯特·伍德,算你狠,你把关系彻底搞僵了!
而且更难办的是,我还绝对不能把他撤掉,要是我真的这么干了,他花了整整两年建立的威严就会彻底垮掉。
我真是擅长给自己下套,不是吗。
事件就只能这么走一步算一步了,好在他确实很有能力,习惯了大副的工作之后,他的效率渐渐高了起来。空余时间,他会在我身边找个位置坐下保养标枪,时不时对着空气比划练习,或者把自己关进房间写航海日志。然后——不知怎的他开始学那些老头子管财务了。海盗?管财务?真是见鬼了,在他说出这话之前我都不知道管账需要专人,再说海盗有什么账可管的!谁他妈会留余钱啊,下了港口不到三天就散在酒肉性上了。但是他不同意,而且偏要管,就这样我们的所得被他一分为二藏在无数不知名的鬼地方,我一直觉得那些藏宝图全是骗子,一来这也太蠢了简直有病而来我不信海盗会存钱。啊,但是现在我不能这么说因为他真的这么干了……可怕啊。你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才锲而不舍地想要从我嘴里撬出他的信息的吗?
只可惜他的绘图技术和他的引航能力完全相反,奇差无比,而且丝毫没有改进的想法。我当时盯着他的藏宝图看了半天,险些被他绕进沟里
“你他妈连东南西北都画歪了!这狗屁东西能看得懂就有鬼了。”我说。
他耸耸肩,“我们的秘密宝藏还需要别人看懂吗?”他点点自己脑袋,“这些图只是用来给这里头的路线加深记忆的,你不相信我的认路能力吗?要知道给我一周,我就能摸透一座城的路线。再说,船长,你怎么就转不过弯呢?这种错误的海图会把人引到哪里去?”
“还能是哪里,汪洋,荒岛,随便什么地方,反正不会是宝藏。”我原先还在不屑,接着渐渐反应过来,“等等……这样的话即使这些地图遗失了,蠢货会扑空,自作聪明的人会觉得这地图是假货!对啊!你简直是天才,我的大副。”
他赞许地点点头。
审讯官脸红的和自己头发一个色号——气的,“你妈这群卑鄙无耻的混账!原来是耍的这种把戏。”
“你们海军可是专业人士,能被这种鬼把戏骗,难道还怪我不成?”欧内斯特说,“天哪我是真心觉得只有蠢货才会真的去找呢。”
“只可惜你这个鬼把戏有个致命的缺陷,伍德。”上校止住愤愤不平的审讯官,“一旦知情者在场,恰好他的嘴巴又和倒豆似的止不住,那就完啦——比如你,不好意思,无意冒犯。”
审讯官冷静下来,配合地一笑,“没错,伍德,你的命也就剩这点价值了。”
欧内斯特挑眉,“没关系,长官,反正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藏的藏到哪了。这是我给他的特权,我可不算知情者,只有他是!急用钱的地方总是少不了的,所有船员都知道他们大副先生的脑子金贵的很。”
“还说不说了?”上校提醒道。
当然说!真是的。进入第八年,他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我几乎看不见那个孩子的影子了。我以前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劫掠生涯会如此长寿,这大部分得归功于他。但是不知为何我始终觉得不够——不知满足。真的不太对劲了,这种躁动的不知足甚至无法用劫掠来填补。而唯一感觉不到这贪欲之火燃烧的时间,就是我的男孩……不,他已经是个男人了,我的大副他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时,那是曾经每一天他闲暇时的放松。还记得我那个坏习惯吗?它更加严重了,现在换我忍不住跟在他身后了,哪怕他只是走到了船的另一头,我都会在五分钟内赶到,什么事都抛之脑后,只剩下靠近他的渴望。再近些,还不够,直到他问,“船长?您有事吗?”
我清醒过来,然后狼狈地逃开。
这怎么可能?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在否认什么,但是我的心脏跳得那么慌张,不管那是什么,假如承认了,它会让我生不如死。
可是每个晚上,我走过他的房门,就想到他也许疲惫地趴伏在桌上写日志,我的思维不受控制,回忆起他偶尔俯身时脊背的曲线,我想起他骨架较常人偏小,穿上衣服后更显得瘦弱,尽管他能在单手抱着一箱洋葱的同时一拳揍断你的鼻子。
每次我路过他的房门,都会在这种幻想的驱使下把手放在门把上,却连拧动的勇气都没有,假如我当时足够不清醒,也许我会进去。
但是那天,他没锁门,甚至压根没有合上,我刚压上门把手,就差点摔进去。
怎么连门都不关了,我心想,而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迈入他的房间。
也许第一步是为了稳住不摔倒,但第二步开始,就是因为那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的巨大渴望……好吧,我就看他一眼。
就如我想象的那样,他趴在枕着自己的手臂桌上睡着了,羽毛笔的墨汁渗出了一两滴,染在他刚写好的航海日志上。也许是太累了吧,也幸亏那天风平浪静,没有让他被甩下椅子。
我那时其实想不到这些有的没的,既然他睡了,我也不想冒险弄醒他,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想要越过他看看日志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呢?我完全没有看进去,毕竟那只是一个借口,我就这么自欺欺人,视线从墨水字慢慢移到他的脸,他的睫毛,和他散乱而过长的头发。他上次剪发是多久之前了?想不起来。我单手撑着桌子,昏暗的油灯跳跃着,我的影子几乎把他圈入怀中。我空着的手勾起他的头发,任凭它从指缝间滑落,不甘心地,立刻再捏起一络,在手指上绕了几圈,我在想什么?我什么也想不到了。
……我俯身亲了我手中的发丝,在顺势吻上他的耳朵和他的唇之前,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等到能正常思考时,我早已逃到船尾去了,面前是夜幕下没有一丝反光的黛黑洋面。
操,我干了什么。
审讯官的神色凝重,介于想打人和想吐之间,想必听这种东西对他是种折磨。上校紧锁眉头,再次抓紧了衣袖,留下不规整的褶皱痕迹。
海盗的脸上带着浮于表面的歉意,“我理解你们的震惊,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没人回他,于是海盗只等了几秒就继续陈述。
那晚我失眠了,第二天很晚才上甲板,他神色如常,一如既往地向我问好,询问我怎么这么晚才来,几分钟没等到回答便自己忙去了。好吧,看来昨晚他就是睡得很沉。
那么困扰的对象就只剩我了,真是自作孽。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躲也躲不开,我是船长,他是大副,我们要是不见面这艘船会完蛋。而且实际上我也不愿意躲开,我想见他想的快疯了,那晚的场景一遍遍在我脑中重演,反复提醒着,胆怯让我错失了一个吻,可也是胆怯使我心灵的死刑得以延缓。
情况更加严重了,即使他在我身边,那种紧张和焦虑也如影随形,每每幻想着他发现了,手心也被冷汗浸透。
而且就在第二晚,我却一边在心里哀嚎一边站在了他门外。这次我混沌的大脑总算想起来要敲门。
他打开门,衣着整齐,丝毫不像要上床睡觉的人,“怎么了?”
怎么了?鬼知道怎么了。我不知道!这话叫我如何能出口?
“我来看一眼日志。”大脑空白时我呆呆地冒出一句话。
“您不是看过了吗?”他问。
“没有啊,什么时候的事?”我迷茫道——我昨天的注意力根本没不在他写了什么上。
“是吗,那应该是我记错了。”他移开视线,而我——一直盯着他的唇,仍旧一片空白。
他低声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他又伸手在我眼前晃晃,“您最近怎么老发呆?”
“啊?”我回过神来。
“不进来吗?”他指了指桌上摊开的航海日志。
“不了明天我再看。”我转身就跑,现在的我只想着亲上去,什么还敢站在他面前?
所幸混乱总是一时的,至少我在经历了几天的混乱后终于得以喘息,并且正常地思考,而不是任由思绪黏在大副的腰身上。
事实结论如此——已经避无可避,之前要我承认这个好像是要了我的命,可实际上承认它并没有使我痛苦,反而带来了一丝释然。就像是锲而不舍跟在船后的海鸥,无视,它就用喧闹一刻不停地搅乱你的心;驱赶——它又避人耳目地悄悄回来,直到你再次发现。
终于我正视了那只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海鸥。
我想,我爱上了那个我亲手养大的孩子,如今的大副,一个和我一样的男子。
千真万确。
这惊世骇俗的狂言几乎惊呆了其余两人,审讯官脸绿了,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又想揍人,又不愿和这该死的同性恋肢体接触,那表情比吃到了发霉罐头还扭曲。整个人是一副信念正在经受考验的模样。他哆哆嗦嗦地看向上校,却发现原本游刃有余的黑发男子表情已经放空,眼神不知道在看哪——懂了,也许有时候装耳聋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审讯官抖着手扶正被自己踢倒的椅子,又坐了回去。
海盗没分给他半点视线,死盯着上校空白的表情,企图从中找寻一丝破绽以窥探他真正的情绪。然而他的努力算是白费了,上校的眼珠转了转回过神,绷着脸没有发表任何评价。
没看到想要的反应,欧内斯特只得气馁地继续。
但是,这个认知让我感到……挫败。我甚至愿意重拾一下信仰并对上帝起誓——如果他愿意听的话——我发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他当做儿子般对待,他刚来船上的时候还没有我一半高呢。就算我作恶多端,也不至于恋上一个小我十五岁的孩子!曾经他是我的男孩我的小跟班,如今他是我的副手,我的搭档,甚至于我的继承者。但当这后面跟上一个“爱人”?老天啊,我怎么想都觉得惊悚。在人生的前三十二年,我一直坚信我喜欢的是女性,最好还有着柔顺的褐色长发和白皙的皮肤。而他……我的意思是,尽管他不如别人那么壮硕,又喜欢翻旧账,经常会被取笑成大姑娘,但这并不代表我可以把他看做女人啊。我列出这些理所应当的阻碍,企图浇灭这错误的欲火,却没有一丝效果。
性别?年龄?种族?在海盗的世界里面都算不上什么。我确实也知道有些海盗会和好兄弟结成超越情侣的关系。是的,即使这一切都被改变,我还是会爱上那个我一手栽培的灵魂。当他用眼睛宣誓着无言的忠诚时,又有谁能保证自己不会被触动真情呢?
我知道他不是堕入罪恶之城的天使,他自有一套不为他人所动的行事作风,血腥但高效。他自幼颠沛流离,却从未向天祈求过救赎——我们都出生在一个不公的世界,罪恶大行其道,顺势而为又有何不可?作为海盗,就连劫道杀人都只是我们的日常生活,至于鸡奸?可能只是最微不足道的附加项而已。
想想吧,难道我惧怕众人的言语?难道我惧怕从未显灵的上帝?难道我的灵魂会因此受烈火焚烧?哈,待到我死去之时,我的灵魂也只会永沉无人打扰的海底!
海盗将举起的手放回桌上,规规矩矩地坐直了,方才那激昂的宣言就像是幻觉一般。只是当审讯官看向他的眼睛,好像看见了一簇火光,转眼间又被死灰覆盖,等待一个火种使其复燃。他感到油然而生的后怕,幸好,幸好欧内斯特·伍德已经落网,幸好许德拉已经被砍去了八只头,最后的生机也将在下周断送。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绝无逆转的机会。
不然,他不敢想象,心中有着如此离经叛道的火焰的海盗,未来会搅动起何等的风云。
“于是,我开始想另一件事。”海盗冷静地看着他,继续叙述自己的故事。
我要现在就找到他,告诉他,说出我的心情,我要他明白我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我想和他建立更紧密的关系……我想要的太多,这些幻想快要挤爆我的头脑。
在情绪的驱使下,我冒失地闯入了他的房间,结果险些被他捅穿。
这不是比喻,是真的刀。他当时正在割头发,我走得太近把他吓了一跳,刀刃只差一厘米就能划开我的脖子。
“操!”他赶紧收回手,“你搞什么屌毛呢伍德!知道这有多危险吗!大力神的第十三项任务难道是'进门之前记得敲门'吗?伤到哪里了?伍德船长?回话呀。对不起我应该反应再快点的……船长?您怎么了……”
“我没事。”生理上,这是实话,他并没有伤到我,但是心里我明白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有事,而且是大事。
但是他那一刀像是给我头上浇了桶水,使我过热的大脑终于开始冷却并思考。
“你在做什么?”我没话找话道,心里却越想越冷。为什么我会假定他一定能接受?我不怕任何人的厌恶——只除了他,我爱的人。
我们之间曾存在很大的分歧,也经常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互唱反调。所以,假如我说出来了,他觉得恶心,然后拒绝,我该怎么办。噢……我可能会死,不开玩笑。
他——不仅和我不一样,和别的海盗也不一样,他喜欢算账,爱干净,喜欢窝在房间写航海日志大过参加庆功宴。而且,受到之前那些挑衅者的影响,他非常讨厌男人之间的那档子事,哪怕是开玩笑的腻歪也会被他躲过,还附带一个杀人般的瞪视。
他讨厌这个,我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吗?如果我贸然告诉他,我爱你,我渴望你——假如我是他,有个混账老男人意淫我多年还想要和我谈感情谈到床上去,我只会想要拧掉他的头。也许他的忠诚会让他忍着恶心留下来,但他会失望,我将彻底失去他的心。他的尊敬和信任,他对我的真诚,一旦收回这些,我将万劫不复。
和你们说了那么多,实际上这些只不过是我转瞬即逝的想法。我听见他回答,“您没事就好。我在剪头发呢,它太长了。”
我本来就是在拖延时间,也想不出漂亮的回复,只能点点头,但回忆又涌上来,我想起来那个让我惊慌失措的夜晚,想起我亲吻过的那缕发丝。也许此时他削去头发正是一个隐喻,一个征兆:与当时相似的事物越来越少,欧内斯特·伍德仅有的勇气也随之消失。
这场对话草草收尾,我回到船长室审视自己。为什么我会一次次感到害怕?不论强权、战斗还是死亡,都不使我畏惧,可我怎么偏偏倒在了这细腻的感情上。
迷迷糊糊地,我意识到,我完了——没有一丝退路,我彻底陷入了冠名为爱的泥沼。只有他牵动着我的每一丝情绪。他若偏爱他人,我便妒火噬心;他若行踪飘忽,我便患得患失;他若身陷囹圄,我惶惶不可终日,向一切鬼神祈祷。所以我害怕了,因为爱的本质就是恐惧——恐惧他会受到伤害,也恐惧我会失去他,这让我思考我的所有行动对于他的意义。如果我的爱会使他困于忠诚和情谊之间备受煎熬,那还是不说为妙。
老天啊,如果是换成其他随便一个下属要离开我,我只会无所谓地点头,但是他不一样,而那是因为我在乎他。
一个从不在乎他人的家伙才不会因为有人和他断绝关系就感到困扰呢。
听一个海盗大谈特谈爱的真谛是件难得的新鲜事。审讯官也一时忘了提醒海盗“说正事”——当然这位新手一直都不太稳重。上校的表情有些僵硬,审讯官猜测,他也是被这海盗的多愁善感给吓到了。毕竟那曾经折磨他的噩梦所害怕的居然是酸掉牙的爱情?真是荒谬。
他关切地询问上校,“您还好吗?请不要在意海盗这些话,他们说的比唱的好听多了。难道他会为了虚无缥缈的爱送命吗。”
上校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是呀,谁会为了区区爱情来送命。”
他示意审讯官继续记,“伍德,情话还是少说点吧。现在你把它全浪费在这儿,等到下了地狱,与他重逢时就要无话可说了。现在讲点有用的吧。”
海盗双手交叠,半张脸藏在后边看不清表情,“劳您费心了上校,但是我乐意。”
我已经说完了为什么我要隐瞒的理由,但是想的再好,实施起来却是难如登天。当我意识到我对他怀有别样的心思之后,我才我发现我对他的态度处处都是破绽。
可是,啊,我当然想过慢慢地分开。但是这是我能控制的吗?他不见时我找他,他有空时就在我身边,我无法忍受看不见他,又怕我的迫近让敏锐的他发现不对劲。那段时间我辗转难眠,如此优柔寡断!这真的是我吗?
就在这怀疑之下,我几乎要失去理智——事实上我觉得做出那种事的我和疯了没有区别。
什么事?哈,就是我在凌晨六点把他的房门拍的震天响,等到他一脸怒气地开门,在他的脏话喷出的前一刻冷静,镇定,且愚蠢地问他,“你有喜欢的人吗?和谁做过吗?自慰过吗?几天一次?”
“啊?”他的怒气和迷茫混在一起的表情真是可爱。于是我重复了一遍问题。
“我没有叫你重复!我没有聋。”他扶着额头崩溃地低吼,“你问这个干嘛。”
“关爱船员。”我其实早就在后悔了,只可惜如今只能强装镇定。
“关心内容包括我干手活的频率?操,伍德,你他妈的是变态吗?”他骂道。
“咳……不是。”我尴尬地恨不得立刻变成一只老鼠钻进甲板,“所以,所以前面两个问题?”
“没有!没有!和有!行了吧。”他抓着头发尖叫,“我真不敢想象一大早你他妈就来问这些鬼东西。我平时下船都没几次你问我有没有和别人做过爱?有那功夫我不如去搞两箱洋葱!”
哦,我说过吗?他喜欢吃洋葱,非常喜欢。但是我讨厌洋葱——没关系,从那天起我就决定为了他喜欢洋葱。
“没有就好。”我但是这不能改变我脑子空白只能胡言乱语的现状,“呃,担心你被那些成熟老道的女人骗身骗心被迷走?”
“你的脖子上边是什么?水袋吗?上帝啊,没想到我有朝一日还要解释这种东西……”他捂着脸喃喃道,“什么时候您才能给我一点信任呢?”
我被他神色中的无奈与疲惫刺得瑟缩。
“别再问我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了,别再试探我。”他恹恹地说,“我没有这些情情爱爱的打算,我也不会因为女人就堕落,哪怕给我的条件再多,我也不会离开这艘船。船长,如果你能够看见哪怕一点儿我的忠心,就不会问出这种可笑的试探了。我可以接受这一次玩笑,也仅有这一次,请您深思。”
他一直都很相信我,所以当我发现他感到受伤时,就立刻把那些旖旎的念头扫地出门。当时我只想着告诉他,我没有不信任他。
我怎么忘了,我的船也是他的归属,甚至因为早年的经历,他更加在意自己仅有的关系,我是他建立与其他人联系的桥梁,谁都可以怀疑他,唯独我不行——因为他只有我。
“这不是试探。对不起……”
“随你便。”他已经恢复了冷静,“我就当你是在关心我的性生活好了,所以我可以关门了吗?你打扰到我自慰了。”
然后门就在我面前摔上了,落锁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让人悲痛欲绝过。
彻头彻尾的失败,对吧。我说这些是想要告诉你们,他不是个随便就能打动和改变的人,他对我足够忠诚,却不会因此就丧失了自我——您瞧即使是我也免不得被他顶撞。
“我认为你是在自讨苦吃。”上校对此评价道。
“精辟,上校。”海盗挥了挥手,“我认错,和他讲那些鬼话,挨骂也是理所当然的。”
上校没有接话,只是说,“你可以继续你的忏悔录了。”
哈,忏悔?这也太抬举我了,不过好吧,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后来的事就很平淡了,我不敢找他对话,他也不是话多的人。一切那么地相安无事,我们默契地忽略了涌动的暗流,直到意外再度降临。
我开始我觉得这是意外之喜。一场来之不易的大胜化解了我们之间的坚冰。仗着他心情好,我硬是粘着他说好话,终于他忍不住了,笑着对我说,“行了,多少天了还纠结这个。”
我那是已经半醉不醒了,属下还在喊我去喝,但是作为船长要是醉得雷打不动,那可不妙。我正要拒绝,他却推了我一把。
“放心吧,我替你看着他们。”他不嗜酒,此刻除了甲板底下的俘虏就只剩他最清醒了。
实际上酒精已经消解了我的意志力,他这么一提正和了我意。我郑重地向他脱帽行礼,“我的大副,你可真是我的救星。”
后来的事我没有印象了,实际上,就连上面这段也是他第二天告诉我的。
然后还有什么,抱着他鬼哭狼嚎,语言混乱,不肯撒手一路跟进了他的房间还堂而皇之地霸占了床……
有关这些,在我头痛欲裂地醒过来,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陌生的房间里时,还一无所知。
“操,发生了什么。”我感叹道。
我的“好”大副忽然从床边探出头——他睡在了地板上——兴师问罪地打招呼,“早,船长,还记得昨晚你干了什么吗?”
“你说什么?”我的脑子里像有一万只海鸥在尖叫。
“你问我?该死的你居然一点都不记得了?”他难以置信地说,“你的头顶什么时候开了个洞,记忆仅用了一个晚上就蒸发干净了?”
然后他讲了上面那些事,等待我询问。
我想问的很多,但是努力许久却只问了一句,“……为什么我光着?”
“因为你吐了自己一身。”他回答,“还有我,和我的地毯。我不可能放呕吐物在我眼前的,放心好了,我又不是没见过。”
真丢脸啊。我不知该作何表情。他又等了会儿,似乎是等不及了,犹豫着主动开口,语气中藏着故作轻松,“所以,船长,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操,他怎么知道的。我思维的小船被一条鲸尾巴掀翻了。
“嘶……为什么,这么问……”我企图用宿醉蒙混过关。
“嗯……”他看上去更无措了,“你不记得了,在你醉了之后——你亲了我,不止一次。原谅我没听清你当时说了什么,当然我明白你当时不清醒,我只是好奇一下你把我认作了谁。”
他顿了顿勉强笑道,“您放心,我不会因此对你有意见的,被亲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我突然反应过来他似乎不觉得那个人会是自己,但不管怎么样,现在不能暴露就是我唯一的想法。但要我说认错了人,这有如何能出口呢?不能说出真话已经令我愧疚万分了,遑论欺骗他。
最终我只是扶着头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回答道,“没有,没有别的人——”只有你,这我没说。
“如你所见……可能就是因为我实在不清醒吧。”
他搅在一块的手终于松开了,我听见他叹气,无法揣测是放松还是其他的情绪。“那好吧。”他依然没有看我,“我明白了,船长,你快换衣服吧。”
头疼已经让我分不清现实还是幻觉了,他没等到我的回答,便朝我宽慰地一笑站起来,向门外走去,“没事的,船长,大不了你这事没发生过,不清醒的那个是我得了。”
我真是醉糊涂了,居然连这都没有读出来。
审讯官这次学会了不立即发作,只是小声询问上校,“需要我让他回归正题吗。”
“不需要。”上校同样细声回答,“他总有说完的时候。”
海盗并没有放过这小声音,“哈,红毛小鬼终于不做没礼貌的打断了?”
“态度放尊重点!”审讯官刚要发怒,上校轻咳了一声,这才让士兵住了嘴坐下。
“别被最低级的激将法骗到。”上校指点道,“还有你,伍德,是没话继续了吗?”
“哈,所以您在演示怎么用激将法对付我吗?”海盗歪歪扭扭地靠在椅背上。
“不。”上校微笑道,“我在认真地询问你,是结束了吗?如果结束了,我们就进下一个环节。这不难理解吧。”
海盗的笑容敛去,压下怒意面无表情地回答,“还没,但是快了。”
他走出去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恍惚。太尴尬了,等我反应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我们俩已经互相躲了快一周了,果然他并不如当时表现的那般平静。但是这事不能就这样下去,因为这船并不是我们俩的小世界。你以为海盗都是些自我中心的没脑子蠢货吗?可能确实有这样的人存在吧,但这并不代表大多数海盗是笨蛋。恰恰相反,海盗们对船长的态度变动敏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我是船长,我的风向就是他们的风向,假如我要疏远某人,那就没有人敢去主动和那人攀谈,所有人都会对他阳奉阴违,形成一个牢固的排斥力量——即使那个人是我亲自选择的大副。
他花了许多年才让船员们信服他,而我这幼稚的疏远和躲藏无疑是动摇他的威信,把他重新架上火坑。我多蠢啊,好像每次我想要做什么对他好的事,最终都会搞砸。
假如当时能再有一场胜利就好了,我甚至不由得幻想一个外敌遭遇,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就像之前那样。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又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碰上的,我又忍不住感到绝望。
最终,我想,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起码我不能再逃避他——结果就在我立下决心后的五分钟,一个船员闯进船长室,“船长!船长你快去看看!大副他,他和别人打起来了!”
等我赶到现场,穿过重重叠叠的人群的时候,打斗已经暂歇了。
但凡有点脑子,或是在船上待的久一些,都知道他的背后是我,即使找麻烦也不会轻易惹到众人皆知的地步。但架不住就是有蠢货,只是看见了个苗头就迫不及待地冲上去。
他的脾气也没有好过,如同刺鲀一样一戳就竖起尖刺,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我看见他的嘴角擦破了,衣衫凌乱,姿势僵硬,大概是被打出了淤青;对方则更是惨烈,不仅头破血流,一只手臂不正常的垂着,疑似脱臼了。
就这样他还没有放过呢,继续揪着那家伙的领子准备挥拳。
“在干什么!都停下!大副,戴维!你们想掀了我的船吗?”我站到他们中间,周围的人也一拥而上将他俩分开。
他揉了揉发红的指关节,甩开身边劝架的人就准备回去。
“你站住!”戴维捂着手臂,叫得我心烦意乱,“船长准你走了吗!”
他停下脚步,但我明白那家伙要完蛋了。
果然他走回来照着戴维面门就是一拳,一边打一边骂着,“你还敢和我提船长!操你的,你有什么资格代表船长和我说话!”
戴维狼狈地躲避他的拳头,嘴里却不肯放过,“我可能没资格,但是你又算谁!一个早就玩腻了的男伎?”
我真后悔没一开始割了他这条舌头。我以为在他当上大副快两年了之后这些谣言应该不攻自破了,但恶意岂会如此轻易地消失?在这九年里面我们从未有过逾矩的行为,这一点我问心无愧。
现在的场面太混乱了,我眼尖地瞧见他已经气得发抖。
于是我扶起他,低声安抚道,“大副,冷静点儿。我会处理的。你先回去吧,等下我来找你。”
他终于松手,沉默地看了我一眼,拿起自己的标枪推开众人回去了。
接下来,我转头看向围观的海盗,随便点了某个人,“你,告诉我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一个简单的争执,戴维在偷懒,正巧被我的大副撞见,被训了几句之后却不服气,反而说他已经被船长抛弃了,少像个怨妇一样迁怒他人。原文还要再粗鲁些,想必你们不愿意听。但我忍住暴怒听完了他的全部话语,最后气得笑出声来。
“所以,你们都认为他在船上可有可无,对吗?”我微笑着问他们——到底是谁说在生气时候保持笑容可以缓解怒气的,明明一点用都没有。
戴维转身,才发现所有人都在摇头否认。他一定明白自己干了蠢事,但是来不及了。
“所以我是否可以这样认为,你在质疑我的决定?”我放弃了假装和蔼,“还是你认为我被他骗了整整九年?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耽于男人的蠢货,或者你认为自己聪明绝顶?”
他脸色煞白,急切地想要祈求我的宽恕,但我已经懒得听了。
“质疑船长,公然反叛,拖龙骨。”我下了命令便离开这里。
处理张这家伙是很简单的事。但我并没有感到多少轻松,一想到他离开前的怒气,我就只能苦笑着站在他门前犹豫不决。
那才是重头戏啊……我犹豫着敲门。
没有回应——哈,我也完啦!我想。
好在,我准备离开的前一秒,他打开了门,“进来。”
他正在处理自己身上的淤青,只披了一件外衣,房间内散发着一股药膏味。
“还好吗?”我关心道,“我指那些话……该死的,那个蠢货,我就该缝上他的嘴。别在乎他的胡话,你可是我亲自选择的大副——如果没有你,我甚至不能站在这。”
他笑了一下,给我让开路,“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你不也饶过我不知道几条命了吗?”
“上天作证,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我恳切地说。
“行了行了,我懂。”他摆手道,“谢谢,不客气,就这样。别和个老头子一样絮絮叨叨过去啦。您还没到那个年纪呢。”
“喂!”我抗议道,“你就这么想把我赶走吗?”
“我吗?”他笑骂了一句,“我赶你?我要是真想赶你走,你觉得你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
“我们这算是和好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到底是谁先开始闹脾气的啊……”他嘀咕着,“是的,没错,和好了。”
尽管他说话不客气,但我还是很高兴,“你的伤还好吗?”
“还行。”他转了转肩膀,“可能有点扭到了,用不了两天就能好。”
我稍微靠近,就看见了一大片带着血点的乌青,“这可不像马上就好的样子。”
不得不承认,让我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有些……困难。
他脸红了——被晒成这样还能看出红色,大概他已经在后悔为什么没把我赶出去了。
“好啦。”我拍了拍他,“别瞒着我,这有什么好处吗。把你的药膏拿出来?”
“你要做什么?”他问道。
“给你背上涂药啊?你自己怎么涂?”
他睁大眼,好一会才尖叫着,“你又发什么疯呢伍德!”
我指着他的桌屉,“在这吗?”
他皱眉,纠结了半晌才叹气道,“我自己拿。”
我当时的想法可能没有那么单纯——也许在心里,我只是希望可以碰一碰他,没有任何阻碍地用我的指尖感受他的温度。
他有些不太自然,我能理解。他把外套挂到一边,转身坐下。
乌青比我想的范围还要大,还有些擦伤,“我应该再多算他一笔,真是便宜他了。”我把药膏倒在手心里搓开,小心地按上去。
他下意识地一缩,我认为他是不习惯,说到底我也是第一次这么做。当真的触碰到伤口时,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消失了,我只觉得心里泛起一阵酸疼。
药膏在揉搓下渐渐升温,我也感觉到手下的身躯也终于放松下来。我恍惚了一下想起曾经幻想过的画面,现在正出现在我眼前,他并不高大,但也不瘦弱,我的视线随着起伏的深浅,从久晒的铜色到不见光的白皙。
“侧过来吧,连手臂那我也一起处理了。”我不自觉地说。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片刻后顺从地靠过来。我看见他闭着眼,几乎是耗费了所有的精力才忍住没有伸手抚平他紧皱的眉。
我不是个注重外表的人,可他那独一无二的美感对我来说犹如迷药,在这一刻,这种无法抑制的念头显得尤为深刻。我早就知道,他总拒绝不了我。从第一个指令开始,我意识到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我攥着他的手臂,此时我们之间已经非常,非常近了。近到我能轻易地看见他颤动的睫毛。
理智早已经潜逃,对于越过接触的界限,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恐慌。
我还托着他的手臂,我也明白他醒着——就像我忘记的那个醉夜,他很清醒,我却做不到。
是的,我吻了他,又一次。
审讯官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到地上,上校无奈地皱眉,俯身捡起笔敲了敲桌面,“镇定些,中士,这是第几次了?”
审讯官瞪着欧内斯特好一会,满眼是恨不得当场逃开的嫌弃,但他忍了又忍,还是在上校的注视下委屈地开口,“上校,但是他……”
“每个人的命都有到头的日子。他也不过是现在还没到,再等等,我需要再确认一些东西。”上校把笔塞回他的手里,不甚在意的态度细看似乎带着一丝得胜的倨傲,“不如你来猜猜,我已经知道了多少你试图用这些废话来遮掩的秘密呢?”
他的后半句是对着一副满不在乎态度的海盗说的。闻言欧内斯特轻佻的笑容似乎僵硬了片刻。
“我说我的。”他挑衅般回答,“你继续找你的,上校。”
我说到哪了?啊对,又一次冲动行事。可那感觉太好了,以至于我忘了时间,忘了后果,忘了我们之间横亘的一切,就像每一个与爱人热吻之人,我只想要一切都停留在这一刻。
我记得他的呼吸,他的顺从,他的回应,我们纠缠着,我摸到他的手,十指相扣,他手上的茧子触感粗粝,却让我舍不得松开。
老天啊,我想这样做想了太久了。
直到他卸力顺势躺倒在床上,劣质的木板发出刺耳的吱嘎尖响。这仿佛停滞的美梦如浪击礁石一样破碎。
他睁开眼,似是没有反应过来,迷茫地看着停下动作的我。
完了。这是我唯一的想法,恐慌摄住我的心脏,它从未跳得如此混乱而令我痛苦。我完了,我这么想着,连滚带爬地翻下床想要出去。
逃啊,如此不体面又懦弱的想法居然是我的第一反应,真是太可怕了。
我完了,我对我亲手养大的孩子起了邪念,我利用他的信任趁虚而入,我…我越过了那条平衡线,打碎我们的联系。我无法面对这种后果,逃跑绝对是最下策,可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的思路被打断了,事实上,我是没能继续想下去。
这是一个经验之谈啊,永远不要背对一个反应奇快的战士。我的手还没有摸上门把,他就已经赶上了。
“你他妈的!想走?!”我感觉呼吸困难,他的手机整紧紧扼住我的喉咙,气流被阻断,甚至他只要再加些力就能生生掐断我的脖子。
(海盗说到这时,一副着迷的表情,低笑着抚过自己的脖颈,引得审讯官忍不住拖动椅子后退。)
九年前,我曾经这么对过他,而这一切如今竟以反转的姿态上演。
“我…嗬……我……”我挣扎着发出一点声音,他当然没有要我命的想法,在感官上极慢长,实际上的几秒钟过去后,他松了一点劲,我赶紧艰难地喘息,并挣扎着哀求,“求,求你了……先,放…放开我。我有,有话要说……”
“你说的全是废话。”他吼道,声音却比我更颤抖,“哪怕有一次你说了什么真正有用的东西呢?为什么要逼我到这种地步。”
我没想过,实话就是如此,我从来没有真正想过他会对我出手,那可是我最信任的人。
我还是感到了缺氧的眩晕,在思维逐渐模糊的时候,我居然感觉仿佛和他的脉搏同频了。
“你又想走了?”他威胁似地使劲,“想逃跑?想他妈的继续缩回你的那个破烂壳子里面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这个蠢货!白痴!操你的,我受够了!”
他终于松手,迅速和我拉开距离,我还背对着他不敢放松,可他却不管不顾地用那颤抖的,仿佛下一秒要哭出来的声音嘶吼着,“混账!瞎子!狗屎!难道你觉得我和你一样,没有眼睛,也没有心吗?”
他嘲讽地尖笑一声停下来,在寂静中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比火炮更加震耳欲聋。
“可笑的是。你,伍德,你可真会演——操你的难道你真的觉得自己伪装得很好吗?每一次你偷看我的时候那视线恨不得要把我钉住,而我还要一遍遍说服自己,假装你不爱我。”他在我身后,细微的抽噎使他的声音显得柔软而模糊,“操,我真他妈的蠢透了。去你的,欧内斯特·伍德,我居然就因为你这个垃圾,而一直认为我是在自作多情。我花了那么多时间来接受你不爱我——至少是没那么爱我的事实。可这全部都是因为你这该死的自尊心和胆小如鼠!”
震惊已经不够形容我的心情了。
我转过身,已经做好了迎接他怒火的准备,但他只是委屈地坐在床沿,一只手狠狠抹去眼泪,他那通红的眼角夺去了我的全部视线。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咬牙问道。
“很早,反正比你想的肯定早多了。”他放下手仰头试图止住眼泪,“你又不擅长演戏,好几次我都看你时,你都在偷看我,只是你从来没注意过我的视线。”
“那你为什么……从没……”我艰涩地继续问。
“和你说?问你?”他打断我,“我当然不会这么做。因为你是养育我长大的长辈,还是我的船长,我相信你做什么都是有原因的。你不想让我知道,那只能是你不够爱我,或者爱上我令你感到厌恶和耻辱。操,我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所以你想让一切保持正常,好啊,那我就陪你正常,就是这样。”
他的怒意一点点回来,破开那层氤氲的水光,几乎将我焚尽。“我原以为你有这个决心和勇气面对一切,不管是困难还是感情——即使它如此有悖于那些虚伪的世俗教义,因为你是如此果决无畏的人。结果呢?”
他根本笑不出来,却逼着自己以嘲弄地语气开口,“你害怕了,退缩了,于是我告诉自己——好了,少做白日梦了。哪怕曾经有过,他也选择了放弃,我什么都不是,也不配得到这一切。如果你真的爱我,就不会不信我了,如果你真的——真的那么爱我,欧内斯特。”
他疲惫地低下头,“你就不应该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你该问你自己为什么不肯对我袒露心声。”
我猜你们还记得我之前关于爱是畏惧的论调,显然他又一次与我意见相左。
没想到是这样的误会,害的我们原地踏步了许久。
“天哪……你一直都知道……”我忍不住感叹,因为这事实在是太荒谬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认为我能被你瞒住。”他低声埋怨道,“你他妈的根本不会说谎。”
“我以为你不会接受的。”我蹲在他面前抬起头,“我是指,我以为你讨厌这个,我不想你觉得恶心。”
他翻了个白眼,“那我九年前就应该跳海。”
哦……确实,毕竟小男孩代表的意味更加不那么正确。
这就是了,我们主观臆断,误判了对方的能力。他高看了我的勇气,而我低估了他的感情,现在是时候让一切回到正轨了。
(“正轨?这是什么鬼话。”审讯官不敢置信地喃喃。)
既然当误会解开,之前那些使我束手束脚的矛盾就成了庸人自扰。拨开云雾之后我才发现,我竟一直忽视了眼前的真相。这还挺有教育意义的不是吗?有时候人们就是会对近在咫尺的事视而不见。
他已经说的够多了,如此直白且不间断地倾诉内心并不是他的作风,我实在是把他逼得太紧了,现在是弥补一切的时候了。
“对不起,但是我真的很爱你。”我捉住他的手,“是我太渴望拥有了,才会如此害怕失去,以至于不能忍受风险。是的,我爱你,永远都会比任何人都更爱你。”
我们会在一起的,对吧?你知道的,这是个通知。伸手捧着他的脸,说出只够我们两人听见的低语,如果有必要,可以暂缓通知,但我不会改的,我保证。
“自恋的混账,谁要你改了。”只是一句话的功夫,泪水便又从他的眼角滚落,终于我可以不再犹豫,而是吻去他的泪珠。
我贴着他耳边说话,他反应极大地把我推开,但我知道他一定听见了,“求你吻我,我亲爱的,我想得快疯了。”
他长叹一声,偏头吻上我的唇。
再也不会有人半途退出了。
等待了几秒之后,上校开口道,“你讲完童话故事了?”
“不,其实没有。但是接下来的事情不能说。”欧内斯特比了个色情意味的手势,“比较,私密。”
“真不敢相信我们就听到了这些。”审讯官恨恨道,“你一直在……”
“难道你还想听下去?行呀。”欧内斯特打断他,“好吧如果你们还想听我和他后来的恋爱故事我确实可以一直讲下去就比如说我们……”
“闭嘴!”审讯官崩溃地大叫,这一次上校没有出言制止,于是他只是停了一下就立刻继续说,“你絮叨这些罗曼小说情节已经够多了!谁在乎你怎么和男人去乱搞的,我们要他的基本信息!姓名!身高!长相特征!”
海盗没理他,眼神追着一边的上校,后者只是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活动四肢——右手的夹板和绷带并没有影响他的动作流畅度。
“你已经说完了。”他这么宣布道,“我说过的,当你讲完的时候,我们就进入下一个环节。”
他单手拉开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的铁柜。
海盗扯出一抹冷笑,“我还以为在过去一个月里面你们已经把这里头的玩意用了个遍,怎么,还有新家伙?”
“上校,需要我帮你介绍吗。”审讯官兴致勃勃地凑上去,却又想到了什么,气馁地开口,“但…那个海盗实在嘴硬,我们也尝试过很多次,都没有什么效果。”
“没事。”上校低声回答,“我提前准备好的,这个保证管用。”
他略过那些带着血迹的狰狞道具,径直拎出了一个细长的,一端系着一小截绳索的长型物件,那是一支捕鲸手用的渔枪,而且似乎是有些年头了,一些地方缀着补丁,还有些新出现的锈迹。
“我想你不至于不认得这个。”上校灵巧地转动手臂,精铁打制的枪头依然寒光闪闪,倒映在欧内斯特的眼里。
海盗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低沉,“它怎么会在这。”
“我总要拿到些傍身的东西才能从海盗那逃出来。不过那个标枪小子居然就是你的大副,这倒是令我十分意外。”上校避开他的问题,继而回敬给他另一个问题,“你一直在和我们强调他的忠诚,他对于而言多重要,他是怎么获得了你这么多信任……让我们溯源本质吧,一个忠诚的大副,同时还是你的爱人,在听见你要被公开处决之后,冒险赶来救援的可能性有多大?
“你是一个以身犯险的蠢货,欧内斯特·伍德,爱上你的也必然是另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他在乎你,非常在乎。”上校愉悦地自答,那种古怪的异国腔调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柔软,“所以他一定会来的,这就足够了。”
审讯官终于从海盗那一成不变地镇定中看见了他的惊诧,他已经在这交锋里彻底落败。
“你觉得他能藏多久呢?如你所见,现在整个城里应该只有我是异国人。”黑发黑眼的上校看向他。
海盗和他对视,“我不会出卖他的。”
审讯官心里一沉,转头去看上校,后者却只是在海盗放下豪言之后讥讽地笑着。
“伍德,你的证言不是必需品。”他背过身在审讯室里面缓缓走动,“这只是给你的宽容而已。当你已经可以看见未来,深知结局已经不可逆转,这时候你说出来,怎么能算是出卖呢?”
但手握藏宝地点的大副怎么可能不重要,审讯官有些惊异地回头看向上校——得到了一个暗示的口型“诈他。”
原来如此,审讯官了然,又继续欣赏海盗恼怒的表情。
“如你所见,我们来做个交易。”
“交易?”海盗嘲讽道,“是通知还是请求?”
“请求。”上校回答,“但你真的要拒绝吗。”
“说。”红发囚犯靠上椅背。
“把他想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上校把手放到审讯官肩上,“然后我把这个。”他示意手上的标枪,“交还给你,而且我保证他能活下来。”
“不干。”海盗看着自己的手铐回答,“你们不敢杀他的,这是功亏一篑。”
“只要他愿意用所有的这些地点换取你的命,那就不算亏啦——谁都知道海军最'讲信用'了。”上校很友好地回答,“你觉得他会吗?届时他的命就没那么重要了,反正对海盗做出什么事都是正义的。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俩应该是葬不到一起了。不过要是能和他最爱的武器一起其实也没差吧?”
“我还有选择吗?”海盗尖刻道。
“用你本就应得的死亡换取他活下来的机会。这选择还不够吗。”
欧内斯特坐直了,眼神在标枪和上校之间来回,沉默挤满了审讯室的每一寸空间,审讯官也像是感受到了这氛围,在上校的手下一动也不敢动。
终于,海盗叹气,像是船锚落水般,给人一切已经注定的预感,“问吧。”
审讯官不免喜形于色,上校依然站在他身后。
“基本信息?”
“30岁的东方人,五英尺高,短发,右臂上有锁链和信天翁的纹身,带着左耳单侧耳钉,锁骨到脖子有一道很明显的伤疤,大概有四英寸长。具体长相……说了你们也记不清,看他得了。”海盗指了指上校。
审讯官头也没回,只是哼了一声,“他叫什么。”
欧内斯特终于把一直黏在上校身上的眼神收回来,头一次仔细端详这位身形高大却毛躁的小伙子,“怪不得……也是红发…我明白了……”
这声音太轻了,审讯官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海盗抬高声音,露出一个得胜的微笑,“你一直都喊错了他的名字。”
不详的预感只是刚抬头,审讯官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锁住了咽喉,窒息的眩晕感尚未完全袭来,他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点惊恐的声音。
“他叫向深,听好了,向,深,不是肖恩——虽然很像。”海盗摊手道,“啊,对不起,我忘了一条,他是左撇子。”
审讯官徒劳地抓着他的手臂,却无法撼动半分,毕竟谁能想到右手骨折,受伤严重,身型纤瘦的上校会有如此可怕的力量——谁能想到他会如此突然地发动袭击呢?
在昏迷之前,他听见上校的声音已经没有了那种刻意的古怪,“你应该带上配枪的,自大的小鬼。”
这并没有很久,只不过几分钟,他的意识就已经模糊。欧内斯特看着审讯官的挣扎变得微弱,视线又滑向上校的右手,尽管只是配合着固定,对一个骨折的人来说也很艰难。要不是只能用左手,他其实可以更快。
“你的手还好吗?”欧内斯特问,不出意外地没有回音。
终于,昏迷的审讯官被随便地放倒在地,他取下钥匙向海盗走来,手铐、链锁、脚镣,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不出片刻,上一秒的囚犯如今已经重获自由。
欧内斯特借着他的力站起来,能使余烬复燃的火绒已经备好。
“你……”上校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吻堵住了嘴。
片刻温存迅速被冒险前来的施救者中止,他只放任亲吻持续了几秒就坚决而轻柔地推开船长,“别鬼混了,换上他的衣服,我们去码头。”
欧内斯特点头,危机尚未解除,不过……“深,你是我的救星,第二次。”
上校?哈,从来都只是一个诡计多端,精通演技的海盗大副!他——向深,正在关注门外的动静,闻言纠正道,“是第三次,船长。”
欧内斯特换上审讯官的衣服,又和向深一起把囚服套到这个因为身材和发色而被挑中的倒霉小伙身上。
“以防万一,让我销毁历史。”向深说着从铁柜里拿出一把刀毫不犹豫地插进了他的咽喉,只有很少的一点血珠涌出来,在向深手上留下一点痕迹。
“他知道的太多了。”向深把这一次未完成的审讯记录从簿子上撕下来,转开煤油灯点燃纸张,“你说这要怪谁呢?船长。”
“你让我随便说的。”欧内斯特心虚地辩解。
向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副我之后再和你算账的表情。
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决不能掉以轻心。
“跟紧我,不要跑,只能走。表现得自然些,不要看别人,不能低头,说话別应。”向深抹掉手上的血迹低声叮嘱,随即打开了门,“现在我是个上校。”
通往狱外的长廊道,只有零星几个海军在敷衍地巡视,看见向深的一刹那就立刻站直了问好,接着迅速低头绕开,仿佛见着了恶鬼——不过,倘若一个真的背景深厚且乖张暴戾的上校背着一柄长枪,目不斜视,阴沉着脸快步走过,士兵们这反应就十分合理了。
甚至没人发现上校边上的跟班已经换了个人。
走出牢房,外面是露头的大道,众多士兵从两人身边匆匆而过,向深走在前面,灵巧地左拐右绕,熟悉的好像他来这不是十天而是十年一样。人影少了起来,欧内斯特跟着向深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围墙拐角,这里曾有过一个破洞,现在已经砌上砖块,剩下的工具被装在几个破麻袋里堆在一边。而向深在麻袋里翻找了片刻,取出一条带着钩爪的绳索。
“真会藏。”欧内斯特夸赞道。
向深刚要回话,耳边就响起了刺耳的警铃——“该死,比我想的早多了。快点!”他把绳索扔给欧内斯特。
海盗船长熟练地甩动绳索,瞄准围墙顶上的栏杆抛出,转眼间便固定完毕,灵活地攀上墙头。向深用绳子另一头缠住自己,默契的交还甚至不需要言语,欧内斯特下一秒就发力拉起他,帮右手不便的向深爬上去,两人随即向下一跃,摔进堆满干草的双轮单板马车。已经能隐隐约约听见海军的叫喊,向深割开栓绳爬起来抽出马鞭狠狠一甩——
瞬间的加速让还没有站稳的欧内斯特一下又扑倒回草堆。
“你断了一只手是什么时候学会的驾车?!”他朝向深喊道。
“八天?还是七天前吧——坐他们马车的时候看了一下。”向深单手拎着缰绳回答。
欧内斯特抓住前栏杆站起来,“真他妈的见鬼。”
他不是在骂这位“现学现卖”单手操作的疯子,而是他扭头已经看见了海军的白色制服。
“放着换我来!”欧内斯特往前爬。
“你又是什么时候学的!”向深已经松手向后移动。欧内斯特赶紧上前一把抓紧缰绳,控制住慌乱的马匹,“你以为我一生下来就是海盗吗——往哪走!”
“你不是吗?”向深稳住身子,“往东走,前面进主路!我让他们准备好了。”
“当然不是!他们还听你的?”欧内斯特一拐弯闯进满是马车的热闹大道,混入无数疾驰着视旁人为无物的车队中。
“不,他们不听我。但是大家会听你的。还有几个刺头听钱的。”向深回答,“我就说藏钱有用吧!”
“谁?”
“回头再算账,你给我看路!”向深吼道,“右转,绕过去!”
“收到。”欧内斯特灵活地扭转方向,“人形罗盘,不是吗?”
向深无暇回话,海军匆忙集结的样子虽然没什么气势,可他俩只是手无寸铁——哦,不对,向深的标枪还在。瞧这世道,真是丧心病狂的以多欺少。
好在有向深指路,这距离一时半会拉不开,天知道他是哪里找出这么多条能过马车的小路的。这左突右闯的弯弯绕绕连欧内斯特自己都分不清,更别提陆地上笨拙的海军了。
向深说他能一周搞清楚一座城的路,并没有任何大话的成分。
终于,薄雾中的栈桥已经出现在两人视线中,大部队早就被他们绕到不知道哪个窄道里了。只有一小队漏网之鱼还锲而不舍地骑马紧跟在身后。
“驾稳些。”向深说道,提起了他的标枪,尾端已经换上了新的绳索,另一头系在车身上,“看准时机加速。”
作为一个年少就被拐上了海盗船的冒牌标枪手,向深尽管无时无刻对那短短的捕鲸生涯念念不忘,但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杀过哪怕一只海豚,毕竟不会有人让一个孩子上小艇的。
——他的标枪一直是杀人用的。
冷静,果决,善于把握时机,这不仅是标枪手的素质。此刻他站在颠簸的车板上,甚至比在平地上更稳当。
出击的关键不是在动作上费心,而是自然地让身体去感受,在于能看见多少,和需要看见多少。
在他眼里,现在只有目标。只是一瞬,如同暗色的闪电飞出,那带着寒光的影子瞬间没入了最近的追兵的心脏。
几乎是同一时刻,欧内斯特扬鞭加速,尽管是头一次经历陆地上的追逐战,配合却默契地如经历过上千回。
绳索绷紧,继而拖拽着标枪连同尸首一起落马,又因阻力,标枪的倒勾破开皮肉被向深几下收回手中,鲜血滴了一路,只剩下一点红色在枪尖和锈迹混在一起难以辨认。
“我刚就想问了。我们的船不是被炸沉了吗?”欧内斯特一想起那群搞车轮战的混账海军就牙痒痒。
“是沉了。”向深再一次举起血迹未干的标枪,这次没人再敢做出头鸟,“所以到了之后我们上那艘军舰。”
“军舰?真有你的。”欧内斯特回头挑眉。
“那是自然。”向深骄傲地一笑。
他们已经奔上了码头,此刻是没有这闲工夫停车了,欧内斯特干脆直接冲向了栈桥。
“准备!”他松开缰绳抱住向深,“跳!”
两人从马车上跳下,欧内斯特借力翻滚,甚至分心护住了向深受伤的右手。爬起来时正巧看见受不住速度的马随着平板车一起扎进了水里。
“安息。”向深真诚地说到,接着随船长一道握住了桩头上已经紧绷的绳索,另一头军舰上,风帆已经张满,船锚出水的声音预示着新的出发。欧内斯特眯起眼还能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趴着栏杆上挥手。
他回过头,势在必得的神气重新回到身上,“抱紧我。”
向深低下头,攀着欧内斯特的肩,让他抽出自己的标枪。船长一扭手腕,尖锐的倒勾别住已经张到极致的绳索,干脆利落地割断。
风声在耳畔呼啸,积蓄的能量带着两人摆出悠长的弧线,解开最后一丝束缚的军舰也迅速远离了码头,早有准备的船员转动轮盘,两人在摇晃中平稳上升。
这下即使大部队从天而降,也束手无策了。
栈桥和码头在视野里慢慢缩小,欧内斯特不禁大笑起来,向深忍了又忍,终于也不顾形象地放声大笑。只有欧内斯特的手还紧握着绳索,不敢有丝毫放松。
在两人都笑停后,终于可以再无中断地亲吻。
“你简直是天才!”换气的间隙,欧内斯特兴奋地夸道。
“好话已经说得够多了。”向深堪堪平稳呼吸,笑意还没有从脸上褪去,“回去之后我可要翻旧账了,留着到时候再讲吧。”
其中一位的笑容一下儿隐去了,另一位见状却是笑得愈发灿烂。
他们已经快到顶了,欧内斯特小心翼翼地询问,“什么旧账?”
“哦我亲爱的船长,那可多着呢。”向深坏笑着。
终于,有手伸出来,拽着刚刚脱离虎口的两人踩上了甲板,军旗被海盗们放下,随意地丢进杂物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破旧却足够震慑所有船只的黑底骷髅海盗旗。
“传奇再续,各位。”船长自信地挥手,和海盗们问好,想要去看看新船——或者躲某人。
“你要往哪里去?欧内斯特。”
他一下僵住了——啊哦,完蛋咯。
————正文end————
其实还有一些小剧场,有空补在私文里面。
作者:猫箱
免责mode:随意
——————
某个风和日丽的初春晴天,父亲带上兄长和我前去拜访莱雷斯家。
在莱雷斯家绿意盎然的庭院里,我看见一名少女,背对着这边,分辨不清容貌。阳光洒在她璀璨的金发上,熠熠生辉,洁白长裙笼着光晕,圣洁而纯净。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转身,裙角飞扬。视线相接的那个瞬间,我落入一汪清澈的湖水,湖面倒映出天空的湛蓝,那干净的眉眼稍稍弯下来,流转起闪烁的波光。
只片刻的停顿,我撤离视线。莱雷斯家主正从大门内迎来,阴影笼罩下的金发略显黯淡,而一对莱雷斯家标志性的灰瞳更是如同终年被冰雪覆盖的极寒冻土,就连盛夏的烈日也照不进那层晦暗的阴云。
这么一看,蓝眸少女的五官轮廓与这位莱雷斯先生倒颇有些相似。
透过会客室的窗户,能够一眼望到庭院,那孩子自始至终都蹲在角落,似乎在数着灌木墙上的玫瑰,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而我也随着她的手指,从左清点到右,从右清点到左,重复着,重复着。偶有仆人视若不见地路过她身旁,仿佛角落里的只是一团空气。
“……利,梅利,梅里安,你在看什么?”
兄长的声音,我恍然回神。父亲与莱雷斯先生畅谈正欢,而兄长微微侧头,投来询问的眼神。我晃了晃脑袋,视线却仍不由自主地往庭院里飘。兄长循着看过去,眯起眼,忽然就浮现一个了然的笑容。
“梅里安也差不多到这个年纪了。”
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本想辩解,思考片刻后决定放弃解释,仅仅是轻声地说:“她和其他莱雷斯们不一样,有一双美丽的蓝色眼睛。”
兄长的笑容僵住了。我仰头看着他。
“……是她啊…”他复杂的神色证明他正在绞尽脑汁忖度接下来的台词,我心下有些好笑,继续补充到:“为什么只有她的眼睛是那么清澈的湖蓝呢,看穿着,她的身份应该并非仆人吧?”
“嗯,这个……”
欣赏了一会兄长纠结的表情,我再度看向庭院的少女。她没有再数那些玫瑰了,而是四下张望着。忽然间她转过头,明朗的笑脸当中嵌着水波荡漾的蓝湖,透过玻璃窗和春日温暖的空气,就这样直直地迎上我的目光。
她在阳光下向我挥手,笑意满盈。如果冻土上的乌云终有散去的那天,想必那里的天空也会如同这笑脸一样,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吧。这笑容所散发的温度,连同阳光与她身后灌木墙上含苞待放的玫瑰,一齐深深烙印在了我的眼底。
第二次拜访莱雷斯家的时候,我得到父亲的允许,不用再和兄长一起旁听。恐怕他也终于理解了,无论带我参加多少次这种交际,我始终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熏陶。
然而今天她不在庭院里了,那些玫瑰似乎也失去了动力,花苞闭得紧紧的,没有一点要绽放的迹象。我在宅邸里四处溜达,推开每一扇未上锁的房门探头搜寻——如果父亲在这里恐怕又要训斥我不讲礼数。
最后我在书斋找到了她。壁炉边的靠椅上,她手捧一本厚实的精装书,眼瞳中那些飘摇的波纹都收敛了,湖面风平浪静,但依然透澈见底。她的神色沉静而专注,连我特意踩出的脚步声都未能察觉。
走近了,书的封面映入视野——竟是一本《炼金术入门》。我感到讶异,不禁开了口:“你对炼金术感兴趣?”
她的反应比我想象中激烈,只见她动作迅猛地将书塞进身下的坐垫,跳下靠椅,紧张得像只受惊的幼兽,就差逃跑了。一番闹腾之后,她总算注意到是我在向她搭话。
“是……你是那天的……”
我回忆着礼仪课上的知识,试图向她行礼。可无奈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那些繁杂的礼节没能在脑海里留下一点痕迹。
“梅里安·格兰德。”我报上名姓,点头致意。
“我叫爱丽丝——你的眼睛真漂亮啊,比珠宝店的翡翠还好看。”
那些欢快的浪花重新在神情中漾开,她试探性朝我伸出手,我一时走神,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她的手接近双眼,直到指尖触及睫毛时才条件反射地退了两步。她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太妥当,迅速收回,表情却全然不显尴尬,依旧是那副欢快的样子。
“对不起,我总是忘记家里的规矩,以前和妈……阿姨住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用在意这些。”
她改口很快,但我还是听清了那个音节。那么事情就顺理成章地串联起来了,只是我依然想不通莱雷斯夫人为何会放任爱丽丝住进庄园。从贵族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能够得知,像爱丽丝这样的存在是被贵族们极力排斥的。
他们说她是不洁的,是背德的产物,然而这双纯净的湖蓝双眸比起雾霭似的灰瞳,难道不更衬那耀眼金发?莱雷斯家族谱上的名字,有哪一个能够比爱丽丝更加干净通透?——我永远无法理解贵族之间的繁文缛节,它们比高等炼金术更复杂难懂。
高贵血脉与低贱血脉交合所诞下的“劣等”生命,却是最为美丽的,何等讽刺。
“不用介意,我也讨厌那些条条框框,它们麻烦透了。”
这是我除了对兄长之外,第一次向谁正大光明地说出这些话,并完全不用介意后果。
那之后我们聊了很多,比如魔法,比如炼金术,比如恼人的长辈,比如整个国境内学习炼金术的最佳去处:皇家学院。她也想要去学院进修魔法。而通过和她的交谈,我认为她的实力确实足以进入皇家学院——如果不是被这糟糕的身世所束缚的话。
“父亲一定会答应我。”她的语气满是希望,“虽然夫人……母亲不怎么待见我,但父亲对我很好。”
莱雷斯先生对自己亲生女儿“好”的方式就是不给她冠上任何姓氏,成为一个空有名字的尴尬存在吗?我冷漠地想着,却并未给爱丽丝的热情泼冷水。我喜欢她充满朝气和对未来憧憬的神情,喜欢她干净的笑脸,喜欢她鲜活的生命,哪怕她所憧憬的不过是一场幻景。
第三次拜访莱雷斯家,爱丽丝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
“父亲同意我去学院修学了!”
说着这话的爱丽丝,语气里奔流的快乐如洪水将我席卷淹没。面对她的喜悦,我感到窒息,不知该作何反应。就在几天前,我提出学习魔法的请求被父亲一口拒绝了。
应该嫉妒,还是为她祝贺?我不知道。父亲严肃的话语在耳边重复回放,把脑子里的东西都搅和得一团糟。
“……那,恭喜你。”
“明年就能入学了,到时候我们都要选炼金术!”
“嗯。”
“梅利你那么聪明,在课业上一定得教教我呀!”
“当然。”
啊,果然爱丽丝就是爱丽丝,她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丝毫没察觉到我的情绪。并非刻意的无视或是转移话题,单纯没有意识到而已。我也喜欢她这一点,放任情绪掌控感官的时候对外界迟钝得要命,在思维宫殿里独自一人尽情起舞。
或许是受她影响,我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父亲的禁令早在预料之中,亲耳听到确实让人倍受打击,可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后备计划。
重整旗鼓,我转而思考起爱丽丝的事情,莱雷斯家居然真的允许她进入学院,莱雷斯先生是真心实意地宠爱着爱丽丝?难以置信,看来我对这些贵族的看法要稍作改观了。
突然扑过来的重量让思路徒然中断,爱丽丝抱住我的脖子,整个人几乎挂在我身上,我听见她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梅利,我真的好开心啊,爸爸是爱着我的,他也是爱着妈妈的,太好了……太好了!”
喜悦之下隐藏着一点点哭腔,还有一点点终于安下心来的放松,所有曾小心翼翼揣在怀里的试探与防备,现在全都放手了,任由它们被河流冲走,再也不见踪影。
梦也有成为现实的一天啊……我感叹着,回以拥抱。
不幸的是这之后我被禁止和父亲一起去莱雷斯家拜访了,家庭教师的礼仪课还专门增添了几节有关私生子女和他们肮脏下贱血脉的专题课。而兄长正忙于暗中让我入学的事项,所以爱莫能助。我只得日复一日在家教平板的声调中或是昏昏欲睡,或是默背炼金材料与咒文,熬过每一堂枯燥的课程。
终于,一切都处理妥当,第二年学院开学,我拎着为数不多的行李,总算得以将那个沉闷刻板的宅邸甩在身后,前往我的理想乡。
然而我没有等到爱丽丝。
开学仪式的入学名单上没有她。
炼金课上没有她。
学院里到处都找不到她。
写信询问兄长,他也不知道爱丽丝的去向,甚至于在莱雷斯庄园里都不再见过她的身影。
就这样一年两年过去了,三年四年过去了。灌木墙上的玫瑰盛放又凋零,爱丽丝再也没有出现。
直到我发现了学院的小秘密,直到我也成为那秘密中的一员。爱丽丝再也没有出现。
几年后某个风和日丽的初春晴天,我被派去收拾标本室。
这个房间常年拉着窗帘,阴影几乎与整个空间共生,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室内,我甚至恍惚听见这些影子尖叫着消散的声音。
然后是塞在橱柜底下的标本,将不需要或是损坏的整理出来扔掉。我讨厌极了这些琐事,但也只能耐着性子和呛人的灰尘作斗争,捞出最里面的箱子,一件件检查。
忽然,我看见一个标本瓶,里面漂浮着一对蓝色的眼球。
「视线相接的那个瞬间,我落入一汪清澈的湖水,湖面倒映出天空的湛蓝,那干净的眉眼稍稍弯下来,流转起闪烁的波光。」
在阳光下,标本瓶笼着一圈光晕,竟让人看出了几分圣洁。
「你的眼睛真漂亮啊,比珠宝店的翡翠还好看。」
温柔的金色阳光抚摸着标本瓶,防腐液折射出彩色虹光。
「爸爸是爱着我的,他也是爱着妈妈的,太好了……太好了!」
我的手好像在颤抖,眼球旋转着,浑浊不堪的虹膜以沉默回应我的视线。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烙刻于回忆中的湖蓝。
结果这些贵族到头来还是没有一个能超出我的预料。从被带进莱雷斯家的那一刻起,那个少女的所有道路都已封死。在上了锁的贵族庄园里徒劳地起舞,被贵族的假面所欺骗。
我不知道直至最后,她是仍然做着醒不来的美梦,于梦中安眠;还是终究从梦中惊醒,不得不被残酷的现实撕碎。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唯一确信的事情是,浑浊最不该出现在这对眼睛上,它们本应永远澄澈,无论什么都不能将它们污染;那个本应自由的灵魂,无论什么都无权将其禁锢。
所以我松了手,让标本瓶落在地上。防腐液携碎片四散飞溅,从标本瓶中解脱的眼球顺着液体的流向翻滚至脚边。
最后,我抬脚,将眼球碾碎。
FIN
作者:江橼
评论:随意
“听说,你要找我谈生意?”
青年戴着平光眼镜,穿着卫衣的身形看起来十分瘦弱。他拿形状奇怪的自制马克杯给客人倒了一杯热水,算是尽到主人翁义务。
客人是典型中年男子,微秃微油的头,挡住脚尖的肚子。
因为长时间抽烟而留有黄色痕迹的手指摩挲着马克杯,斟酌开口,“对,生意。”
客人有些不安,他落了两次手,最后还是把马克杯放下,伸手去拿脚边的黑色运动背包。
青年抬脚踩住背包,强迫客人抬头看自己。“不着急,先聊聊。谈妥了再报价。”
青年长得很普通,有点儿小帅,但放人群里并不会被人高看一眼。就是这样普通的脸上露出的笑容,让客人汗毛耸立。
“好,嗯……”客人正襟危坐,深呼吸,“我想雇你杀人。”
“目标?”
“三中初一六班,全杰。”客人递上早已经准备好的照片。
“理由?”
“他霸凌我女儿。”客人气到双手颤抖,紧紧攥住裤子,眼神满是怨恨。他再次深呼吸平复心情,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给青年看自己女儿被霸凌后的照片。
头发凌乱,满脸血污,衣衫不整倒在地上,孩子的脸颊边还有散落的牙齿。
青年放大照片,点着数,竟然数出了15颗牙。
这下原本恹恹的青年来了精神,他双眸一亮,身子不禁前倾。“继续讲。”
客人组织了一下语言,对之后发生的事进行简单概括。
“他只是因为讨厌我女儿座位在他旁边,就叫了好几个畜生殴打她。我联系了学校也报了警,但是没有处罚。”
调解?去他妈的调解。傻逼东西就知道调解,现在不杀这些为非作歹的畜生,是打算等他们年过14杀个人再抓?
一想到派出所那拥挤的调解室,客人就直觉得恶心。
“我不想要赔偿,也不稀罕道歉,我要他死。”客人顿了一下,“如果不贵的话,我想让其他参与其中的人都支付代价。”
青年推推眼镜,笑着说,“不贵,你绝对支付得起。”他向后仰,靠在单人沙发靠背上,姿态放松,“我们来探讨一下细节。”
死有很多方式,既然是生意,那得符合甲方心意才是。
“你想让他怎么死?”青年举了几个例子,“淹死,烧死,砍死,勒死……或者复杂一点的活剐,密封……”
“当然,价格是一样的,这是套餐内服务。”
“……”客人顿了一会儿,开口道,“能不能选一击毙命?”
“当然。”青年笑容更甚,“你是客人你说了算。砍头可以吧?”
“可以。”
“盛会1元。如果你还在报复其他小孩儿的话,拔牙十万每人,拔牙加剜眼两千每人。”
客人动作利索的数出三万块,又迟疑了一下单加一百,一起塞进青年手中。
青年扬了扬那单张一百,“不找零。”
说完,青年目送客人离开。
随着大门紧闭,客人拎着沉重背包快步走向楼梯,直到再次坐在自己的车上才敢长长呼气。
“搞定了?”开车的女子穿着艳丽,妆容精美,时髦墨镜衬得她瓜子脸更显娇小。
“是,他答应了。”客人抽纸擦了擦头上的汗,系好安全带问,“那丫头呢?”
“放心,处理好了。”女子将长发别到耳后,发动车辆,“我给她的牛奶里加了一整瓶安眠药,出门前就没动静了。”
客人点头,彻底放下心来。“等那个杀人犯把那些多管闲事的小子干掉……”
“不报警吗?”女人开着车,分一半心神在正事儿上,“或者,干掉他?”
青年活着,可就是他们买凶杀人的认证。
“会干掉的。”客人斩钉截铁。
不过那是另外的生意了。
在他的预想中,青年会在某一天潜入学校,或者直接在校门口守株待兔。等见到那些小兔崽子后,冲上去切瓜砍菜般轻松完成任务。然后被赶到的警察治服——不过在治服前,得再加一个角色。
客人再次拿出给青年看照片的手机,换上高价收来的实名认证电话卡,对照着新闻报道上的受害者名单发彩信。
“杀人犯在xx省xx市xx街道第三中学出现。你想报仇吗?”
两人开着车从没有监控的小路驶出,汇入主路,一路往奢侈品商场去。他们花大价钱买了一个女孩子喜欢的泰迪熊将包里剩下的钱花个七七八八,等到晚饭时间才往家走。
到家后,按照计划先开灯做饭闲聊,等饭做好了去房间里叫女儿,然后“惊觉”女儿“自杀”。慌乱之中报警,等医院出具死亡证明后,往眼睛上抹点儿洋葱,一直哭到第二天早上。
再然后,火化安葬一条龙。
就在夫妻俩“沉溺”于悲痛时,青年杀人犯行动了。他藏在接孩子的人群中,放学时间冲进去用30厘米长的西瓜刀砍翻将近十名师生,最后被愤怒的家长们失手打死。
一切都如计划般完美。
但买凶杀人的夫妻俩还是坐在了后悔椅上,戴着手铐,穿着马甲。
“你们是怎么找到证据的?”
客人不明白,他明明把所有证据都处理掉了,警察到底是凭借什么抓的自己?
警察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跟人渣说,只是指了指桌子上的材料——小女孩儿在学校跟死去的同学上课传的纸条。
“如果我跟爸爸说,他能让我回妈妈家吗?”
“阿姨和爸爸拔我牙齿的时候,真的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