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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乐园】
第一百八十五次作业【虚与委蛇&高山景行】同人《出乐园》
文:绿鲤
关键词:虚与委蛇&高山景行
背景:圣经故事魔改
文体:小说
BGM:《Caru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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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娃是在河边遇见蛇的。
她摇落果实喂河里的鱼,也躺在水岸把长发浸入水中,让洒在河水上的晨曦把头发染成金色。少女唱着不成调的歌,任柔软的躯体和笑容一起在草地上流淌,在潺潺水声中看到蛇蜿蜒着自半空游来。那花色斑斓的生物向她吐出信子,用温柔的声音向她问候:
“你好,女人。”
少女翻了个身转向它游来的一边:“我叫夏娃。”
“你好,夏娃。”蛇降落在少女身边的树上,正想继续说下去,便被一朵小花堵了回来。
“你要吃点吗?”夏娃披着湿透的金发向它发出早餐的邀请,蛇笑着摇摇头。
“喝水吗?”
“我不需要喝水。”
“那你想交配吗?”少女收回了递出去的花,吃掉花朵之后又将靠近根部白嫩的茎放进嘴里,舒展着身体躺在了它面前。
蛇在树上凝固了一会儿,“啧啧啧,听听,这话可不是乱说的。”面对夏娃的迷茫,它岔开了话题:“你平时就是这么打理祂的园子的?”
“嗯。”少女打一个滚,伸开双臂:"祂让每天我们喂养、带领这园子里的百鸟百兽,让它们好安然生息。也整理、播种园中的百花百果,让它们好装饰园子。因为这里永远繁茂,花常开不败,果日摘日新,鸟兽也温驯不生麻烦,所以祂给我们的这份工作也挺轻松的。""哦……我懂了。"蛇恍然大悟似的点了头,然后便从树梢滑落下来,学着少女的样子躺下,柔软的肚皮向着清凉的空气舒展开鳞片,忽然扭头悄声问她,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我听说,这园中树上的果子祂都不准你们吃,果真是这样吗?"
"是谁瞎说?树上的果子我们也可以吃的。"少女说着便从地上捡起刚才摇落的果实放进嘴里,甘美的果汁打湿她嘴唇。
"所有的果子都能吃,真好啊。祂造我时没许我可以吃果子。"蛇扁了扁嘴,它的嘴里没有能咀嚼果实的牙。而少女看着蛇的嘴,“我可以咬碎果子,用嘴喂你果汁吃。"蛇又凝固了一会儿摇头:"你不该那样喂我果汁,女人。你的嘴只当去吻你的丈夫。”
“你不需要我的照顾吗?”引领和关照园中百兽,正是他们的天职。
“如果要喂所有没有牙的动物吃果汁,你会累死的。"
“你说得是,”夏娃说:"但我们也不是所有的果子都能吃,祂说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我们不能吃,也不能摸,吃了就会死。”
蛇问:“为什么吃了会死?那难道是坏果子吗?”
“那不可能。这园子里的果树都是祂种的,我和亚当每天都看护,不管哪棵树上结出来的,不可能是坏果子。”
“那为什么不能吃?祂为什么造人吃了会死的果子?”
“这个嘛……”
少女与蛇在树荫下大眼瞪小眼许久,直到少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夏娃!”
“亚当在叫我,我要过去了。”少女撑起身体,向蛇道别。
“去吧,别让他等你。”蛇也游入了空中,目送诞生自少年体内的少女消失在永远晴朗的林木尽头。
茂盛的苹果树上长着一颗无比好的苹果。鲜艳、甜美且不虞腐烂,时时刻刻都是无比好的。苹果籽也在甜美的苹果里,安详,舒适,悠然生长。整个苹果充满生命,毫无萎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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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坐在分辨善恶树下望着树冠。
因为祂警告过树上的果子不可吃,她和亚当很少到这棵树下来。但自从与蛇见过面后,她已经连续几天出现在树下了。
分辨善恶树有翠绿的树叶,像所有其他的树一样在太阳底下闪着橄榄石般的光。树上的果实鲜红透亮,看上去就像园子里所有可以吃的果实一样甜美。
吃了它真的会死吗?如果吃了它就会死,那它必定是坏果子。
可祂为什么要让园内长出会使人死去的坏果子呢?
死又是什么?
祂说有一种坏结果是死,所以他们知道死是可畏的。
但在这永恒美丽的园中,死真的会伤害他们吗?死真的会,让他们受到痛苦,而产生绝无好处可言的坏结果吗?
乐园的少女的脑海里第一次充满了“为什么?”
蛇就是在那个时候再次出现的。
“你在这里很久了。你在想关于分辨善恶树的果子的事,对吗?”优雅的生物盘绕着身体从树冠降下来。
“是的,原来你也在这儿。”
“是啊,我也在想。关于果子的事。”蛇盘成夏娃一样的姿势坐在树下,仰着头望树上的果子。
“也许吃了这树上的果子也不一定会死。”蛇没有问出那句“你也这么想,对吧?”但是听见人类的少女在半晌的沉默后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嗯。”
在这永恒晴朗繁茂的园中,夏娃与蛇坐在树下,时间流动得一如平时一般仿佛静止。只有蛇的尾巴轻轻拍打着身下的草地。
然后它看到女人突然从它身边站了起来,而男人并没有召唤。她站起来,披着光流般的长发走向分辨善恶之树,柔软的手指抓住树枝,粉嫩的脚趾蹬住树干,倾出优美的身体像一蔓向光的青藤,将手伸向了枝头的果实。
蛇尾尖的拍打停止了。它看着女人摸到了分辨善恶树的果子,她的手掌包住了果身,指甲掐住了果蒂,然后枝上的树叶簌地一颤,她摘下了果实。
“你看,摸了果子没事。”夏娃向蛇展示手中鲜润的果子,“祂为什么不让我们摸?”
蛇张着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小小的人类女性来回端详着手中的果子。
“说不定吃了这果子也没事。”万全之乐园的少女这么说,继而又和蛇一起沉默了许久。然后她张开花瓣一样的小嘴,咬了那颗果子。
蛇的尾尖颤了一下。
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好好地活着,乐园也繁茂,四季如春且晴朗和煦,花木生长,鸟兽驯良。夏娃笑了出来,略带娇憨地向凝固在原地的蛇展示了她咬过一口的地方:“真的没事。”
蛇也放松下来,咧开嘴对她笑,尾巴像枝头的树叶那样颤动。
“这果子就像其他果子一样甜。”夏娃咀嚼果肉,想着“祂为什么说这果子不可吃”,直到甘美的果汁滑入她的胃。
她的眼睛骤然睁大,嘴唇紧抿,脸上的娇憨被惊愕一扫而空,分辨善恶树的果子也从忽然颤抖起来的手指间滚落在地。
庞大的恐惧从内部攫住了少女,像一阵无声的雷从灵魂中央炸开,向着全身拼命扩张弥漫。
“我做错了事。”
她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对她说。
“我违背了与祂的约定。”
从那惊雷的余波里有什么升腾而起,如滚滚的云,又如滔天的洪水,猛烈地冲刷、淹没她。周围的万种色彩也忽然一下子闯进她的眼睛,万般声响也蜂拥至耳中,她的肌肤忽然无比鲜明地感觉到风与阳光,还有整个园子在太阳底下蒸薰起的气味。还有许许多多从未体会过的情绪、从没有过的念头,全都像狂风一样在心底卷起,太多一时无法理解的东西进入了她的脑海。无法处理如此汹涌的感知,无法承受如此庞大的未明的东西,夏娃握着自己的手缓缓蹲跪下来,努力只看着眼下的一小片草地,至少让从外而来的东西减少一些,再少一些。
蛇静静地看着少女的肩膀不再颤抖,短促的呼吸也慢慢平复,当她抬起头的时候,那双眼睛充满泪水。
太阳的颜色、风的香气、水上的粼光、林间斑驳的影子,摇曳生姿的花朵,这些见惯了的东西忽然间像是第一次相见,在少女的心里点亮不可遏抑的闪光的喜悦,让它无比盛大地鼓动。
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收回眼中的泪光,但由衷地想要感谢祂将她创造出来,感谢祂创造了这美丽的乐园,并将之许诺给她作为家园。第一次有了“美丽”的体会的人类,心里有多明亮的喜悦,就有着多锋利的愧疚、恐惧与悔恨,深深卷进少女的心脏。
“我却背叛了祂。”
“可我却背叛了祂。”
夏娃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叹息,蛇看见她皱起了眉,曾经只有天真笑容的脸上显出了从未见过的严肃与坚定。蛇的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接受了那双明亮起来的眼睛投来的复杂目光。
“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是的,我知道。”
“那你也知道这些……”夏娃一时哑然,她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这些感受,那些在各种情感爆发完毕之后依然像冰块融化一样缓慢扩张着的,未明的东西。
“啊啊……是的,我知道。你吃了分辨善恶树的果实,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也领会了美,对吗?就是那让你心跳不已,让你落泪的东西。”蛇吐了吐信子,“人类无法一下子完全理解智慧,也无法一下子完全适应美德。但审美和理性,你已经从果实中获得了。”
现在还有一样东西要你自己去找。女人。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蛇的尾巴轻轻拍打,与人类的少女对视。
而夏娃抬起头望向分辨善恶树硕果累累的树冠。
然后少女站起身。它在她眼中看到某种可称勇毅的东西,带着柔情,又视死如归。
她再次攀上了分辨善恶树的树枝,摘下了第二个果实。
蛇在原地凝固了一会儿,一个果实的智慧与情感她尚且需要花漫长的时间去消化,第二个果实她又有什么用呢?
少女落回地面,握着鲜红的果实,望着林木的尽头迈开了步子。
“去找亚当。”
苹果树上长着一颗无比好的苹果。苹果籽也在甜美的苹果里安然生长。但苹果籽在某一天成为了苹果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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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站在林木之间,垂下眼看着面前披着无花果叶低着头的少年和少女,还有匍匐在地上的蛇,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而后问:“你们为什么披着树叶来见我?”
“因为羞愧。”少女的长发从肩头流下,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神情。少年也咬着唇,眼睛里亮着前所未有的光。
“你从哪里知道的羞愧这个词?莫非你吃了分辨善恶树的果子?”
“是。”
“你……为什么要去吃我说不可以吃的果子呢?”
夏娃开口,蛇的声音先响起:“我诱惑了她。”
少女一时语塞,不多久接道:“是,是蛇的发问让我起了不该起的疑惑。”
“那你呢?男人。”
“是我让他吃了果子。”夏娃未说完,被身边的少年握住了手。
“我跟夏娃一起吃了果子。”少年抬起头直视着祂,而祂看着二人十指相扣,只报以一声了然的叹息。
于是祂张开双手,四面风来,恬淡的白云卷集成漠漠的灰暗,将日光遮断。林木也随风狂舞,花果坠落,鸟兽受惊而来到此处,向祂跪伏,听他发落。
惊雷狂风之中,祂对蛇说:
“你引诱了人类,就必受惩处,比一切的牲畜野兽更甚。从此你要永远匍匐于地,和女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彼此为仇。”
电光缠绕着蛇,在凄厉的哀鸣中剥夺了它体内的风,使他再也无法悠游于空中。
祂又对亚当说:
又对人类说:“你吃了我所吩咐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为了惩处你们,我要将你们从这永恒的乐园放逐,收回你们永恒的生命,把你们的名字托付给死亡骑士。从此以后你们必须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获得食物。 草木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让你们受了疼痛才能吃到田间的菜蔬。曾经被你们引领的鸟兽, 凡是有尖牙利爪或毒液的,都可以向你们挑战,要你们与你们后裔的性命,直到你归于尘土。”
亚当向他低下头,从夏娃分享给他那颗果实,从他知晓了那一切起,他便有了觉悟。
最后祂对夏娃说:
“我既然收回了你们永恒的生命,也会给你们留下活路。虽然你们终将死去,但我会给你生育的能力。你们各会有一半的自己,在你们共同生育的新生命之中延续。但为你收了蛇的诱惑,破坏了约定,我会加增你怀胎与分娩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
夏娃也低下了头,自从她吃下了果实,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刻。
天风铺好厚厚的乌云,祂与阳光一同离开。
而人类也必须离开了。
终于,穿着无花果叶的少年和少女在林荫的尽头,以眷恋的目光吻别伊甸。
少年握住少女的手,两人目光交汇,少女也张开手指,与对方十指相扣,牵着手离开了乐园的大门。
遍体鳞伤的蛇匍匐在门外,发出嘶哑的喉音。
夏娃回了头,给它擦拭沾了尘土的伤口,蛇问少女:"你后悔吗?"
少女回答"不后悔。"继而问它:"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蛇说:"去找莉莉丝。"
当你为自己身为女人而困惑的时候,去找莉莉丝。
“好。那么,再见了。”
“再见,夏娃。”
01
于是天风吹拂,阴云密布,人类与这个世界迎来了第一场雨。绵长而浩荡,将每一寸大地浸湿。
四位骑士从乐园出发,准备好在今后的世界上散布战争、瘟疫、饥荒以及死亡。
伊甸之内时间流动得一如平时一般仿佛静止。而人类踏出了伊甸的门,庞大的命运和历史跟随着他们的脚步,终于,正要开始。
两颗苹果籽离开了苹果,在它因为果蒂的断裂而腐烂之前。
用生命支撑着永恒的美丽与繁茂的苹果树,终于得以安歇。
受伤的蛇回到苹果树上,与苹果树耳鬓厮磨。
在人类离开之后开始枯萎的乐园之中,祂如释重负地站在雨里,抚摸着蛇像抚摸着宠物又像抚摸爱人,说:“辛苦你了。”
蛇的伤痕经祂的手一一治愈了,亲昵地蹭着它的脸颊,问: “你怕他们不知善恶、没有理性与智慧、不明白美不知道爱,而在世上受苦楚,为什么不亲自告诉他们?”
祂亲吻蛇的鼻尖,无限疼怜:
“因为我想要他们永远害怕越过善的界限。”
—END—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作者:落水
免责mode:随意
这是一片平坦的原野,烈日下干燥的热风让楚文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上的水分迅速蒸发又被这阵风带走的过程。
他很清楚这些水分最终的命运,它们将在热气的带领下升入天空,汇入其中后与来自其他类似途径的水分一起组成一片云。
如果这些水分的数量足够,而且其他条件也合适的话,它们就会形成一片积雨云。
如果运气再好一点,那么这些云就会化作雨落下。
“看,那边有个小屋。”许园桉指着右方不远处的一间小木屋惊喜道。
“那就在那里休息一下,等气温降下来再出发。”楚文笑了笑,在这种时候能够有一个阴凉且避开热风的地方修整是再好不过的,这能节省珍贵的饮用水资源。
“好。”许园桉点了点头,把车速降了下来。
这间木屋已经非常破旧了,门板上的漆皮在经年累月的风吹之下形成了粗而碎的龟裂条纹,但破旧只是来源于时光的侵蚀,至少从外部看不到有什么东西闯入或破坏的痕迹。
推开半掩着的门,灰尘扑面,也带来了几分凉气。
“哈。”许园桉满意地呼了口气。“那我先躺一会儿,出发前叫我。”
楚文点了点头,她就自顾着把睡袋铺到了地上,随后迅速地钻了进去,没过多久就开始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了。
她总是如此容易放松下来,楚文默默地坐在了不远处的地板上,木质的地板凉爽而稳固,另一头码放着一些已经被打开过的瓶子,这显然是来自这间屋子的上一任主人的,从这些瓶子整齐的码放方式来看,那应该是一个冷静且乐观的人。
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有这样的闲心,因为每消耗掉一瓶自己积存起来的水,就意味着距离渴死又再近了一步。
“这是……”楚文在墙角边发现了一张老旧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片广阔的草原,从俯拍的视角上能够看到,周围数十公里内除了广袤无际的草海和这一栋渺小的木屋以外,再没有别的任何东西。
守望站,这座木屋是为了守望这片草原而设立的,住在这里面的人日夜守候在草原里,监控着草海的生长状况,至于目的究竟是为了放牧还是别的什么,楚文无法想象,他只是根据自己所看到的这些线索做出了比较合理的猜测。
而距离这座守望站最近的人烟也在近两百公里之外,楚文知道,是因为他正是从那里来的。
当地表以上裸露出的所有水在某个未知的原因下突然消失的时候,这座木屋的主人不会注意到任何异常,因为地表以下的水分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在短时间内,所有的植物都还像过去一样健康地生长着。
然而就在他度过着自己熟悉的每一天的过程里,这片草海将会把接近地表的大地之中所存储的每一滴水分都抽吸上来,又再随着它们的呼吸散播到干枯了的大气里。
某一天,当他推开这道门的时候,他将看到这片大海在一夜间变得枯黄,而他就算在长年的独居中得到了一个最为疯狂的大脑,也无法猜想到造成这一切的真正原因。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他会试图联络其他人,而在他后知后觉的这段时间里,外界早已因为水的消失而陷入了极大的混乱之中,他恐怕无法联络到任何人,也不会有任何人记得在这里还存在着一个人。
被世界遗忘了的他把自己库存里的水都拿了出来,把它们整齐地码放在一起,然后每喝完一瓶,就把它们码放到另一边去,他或许在等待着谁来带着他离开这个地方,然而从这些水瓶的数量来看,他恐怕并没有等到这一天。
在他每喝下一瓶水的时间里,外面的世界里都会有数十个人因为争夺同样的一瓶水而死去,他每过一天,得到救援的概率也就会下降几分。
这堆空水瓶是堆叠上去的,每一行往上都会减少一瓶,这是最常见的堆放方法,楚文数了数,最底下的一行是八瓶,最上方的一行则是三瓶,总计三十三瓶。
这意味着如果他以较为节约的方式饮用这些水,那么他在这里等待的时间可以长达一个月,在他被世界遗忘的这一个月里,他究竟会想些什么呢?
楚文意识到他对于这个人冷静而乐观的判断有些武断了。
因为在这片方圆数百里内都不会再有另一个人存在的地方,守着自己所拥有的最后一些水而等待着永远不会来的救援的行为,反而更像是一种绝望的选择。
这堆空水瓶上面还留着三个空位,如果把它们摆满的话就会有三十六个瓶子,这刚好是三打的数量,或许那个人原本也只有三十三瓶水,又或者他在消耗掉最后的三瓶之前做出了离开这里的选择。
究竟是哪一种,楚文就不得而知了。
“你在想什么?”许园桉突然出声道。
“你醒了。”楚文看了看门外,天空已经昏暗下来了。“也该走了。”
“那么走吧。”许园桉如她进来时一般迅速地把睡袋收了起来,然后回到了车上,丝毫没有察觉到楚文的情绪有何异样。
楚文也回到了车里,随着车子慢慢加速,他窗外的大地在不断地后退着,但远方的大地依然平坦且没有尽头,这片大地之上笼罩着深邃而湛蓝的天空也一动不动。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傍晚时分的彩霞了,由于缺乏水汽,现在的天空总是呈现出明亮的蓝色,放到多年以前的话,这样的天空往往意味着坎坷与波折的结束,以及美好一天的开始。
而现在,这意味着真正的万里无云,更不会下雨。
楚文摇了摇头,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扫视周围的路面,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
是什么也看不到,无法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符合最终的结局。
还是一具风干的尸体,以及堆放在一旁的三个水瓶?
“我想家了。”许园桉一边吃着干粮一边说道。“家里不用吃干粮。”
楚文也想家了,只不过他想念的不是蔬菜。
“找到雨,咱们就能回去了。”楚文说道。“到时候带你去爬雪山。”
“到时候雪山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呢。”许园桉笑了笑道。“但说好了,不带我去就打死你。”
两人没再说话,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篝火。
他们现在已经离开了平原,来到了丘陵地带,周围的山上到处都是已经枯死的树木,这些树木密集而高大,在以前应当是一片生意盎然的丛林,现在却只能枯败地耸立着。
他们还得再往东走上千公里才能走出像这样的已经枯死了的树林,楚文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么广袤的大地上全都是极端易燃的木质,却没有被一场山火摧毁,依然保留着它们生前的部分模样。
随即意识到,在云层不再出现在天空之中以后,也不会再有雷霆这种东西了,再怎么易燃的东西也是不可能凭空燃烧起来的。
他们现在坐在山谷间的平地上,这里原来应该是河滩,干燥了的河底泥沙非常细腻,可以直接躺在上面,当然,他们躺下前已经在泥沙上铺好了毯子,以免皮肤表面的水分被细沙吸收。
倒是不至于省到这个程度,但是他们现在是很少能够用水来给皮肤保湿的,过度干燥的皮肤会引发很多细小而麻烦的症状。
在这片河滩上,两人就这么静静地面对着篝火坐着,谁都没有多说点什么的兴趣,实际上,许园桉似乎已经这么坐着睡着了。
楚文有些恍惚,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了现在所处的现实的,许园桉可能很快就接受了吧,她就是这样的一个性格,但他总是那种容易想得太多的人,这让他对一些预期中的事情能够更快地适应,也让他难以面对突发的改变。
而一觉醒来时,整个大海都消失了,所有的河流也消失了,就连云层也消失了,地表以上所有自由的水分子似乎都在那一夜做出了一同逃离地球的决定。
只剩下了冰川、地下水、生物体内以及被封装好的水还存在着。
这样的变故,毕竟不是什么容易让人接受的事情。
他仰起了头,眼睛很快就从火焰的残影中适应了下来,璀璨的星空在他的上空静悄悄地闪耀着,至少,在大气中少了水汽与细小的冰晶这些遮挡光线的物质以后,每一个地方的夜晚都能够看到同样清晰且壮丽的星空了。
就是有些冷,同样因为缺少了水的参与,大气基本上已经失去了灵活的调温能力。
想到这里,楚文从车上再拿了一条毛毯盖在许园桉的身上,在一旁躺倒了下去,仰着头看着天,不知何时才慢慢地睡了过去。
走出连绵的山脉的时候,楚文和许园桉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这上千里的路程里,眼前都是同样的由干枯的树木所组成的风景,它们覆盖在道路两旁的山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而现在,一下子开阔起来了的视野里同样是枯黄的大地,却没有什么树木阻挡视线了,感觉总归好了很多。
这是他们将要走过的最后一段平原地带,至少从以前的定义来说,这确实是最后的一段了。
“我要上厕所。”许园桉神色如常地把车停了下来。
在他们刚刚出发的时候,由于一路上几乎都是荒野,她还是很害羞的,看来现在已经适应了,在楚文意识到这一点而对她多看了一眼的时候,她又脸红着跳下了车。
无论如何,无论来源是哪里,水分都还是很重要的资源,所以他们如厕时都需要在专用的设备上进行,这个设备可以将其中的水分过滤出来,并进行初步的消菌和净化程序。
如果出现了什么不可预料的意外的话,虽然心理上很难接受,但这将成为他们的备用饮用水。
当然,考虑到心理感受,这种设备是以大小号区分开来了的,尿液过滤后可以考虑作为备用饮用水,而另一个途径的过滤液则多数是作为车辆的冷却液来使用的。
在等候许园桉方便的时间里,楚文检查了一下他们出发前收集到的数据,根据预测,他们已经接近目的地了。
“云!”
许园桉突然大声喊道,楚文转头朝她看了过去,正在提着裤子的许园桉连忙指着另一个方向喊道。
“那边!”
楚文又再看向她所指的方向。
一片洁白而柔软的云就这么轻飘飘地在天空中流淌着,或许以人类的角度来看,它看上去有些孤单,但它并不存在着人类的感受,更不会将希望承担在自己的身上。
它只是出现了,然后飘啊飘,随后摇曳着在风中散去,仅此而已。
如果换给十年前的任何一个人来看,这幅景象都可以称得上是万里无云了。
但在楚文和许园桉的眼里,这片小小的云彩,就代表了他们所渴望的一切,生活,爱,还有希望。
因为他们是寻雨者,他们是追逐云的勇士,也是被云所束缚、捆绑着徒劳前行的可怜人。
在地表之上的水突然消失之后,人们靠着地下水和存储在各种容器中的水撑过了第一轮的灾难,但这片大地上的绝大多数生物都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
绝大多数的植物很快就死去了,接着是各种食草动物,然后是肉食动物,杂食动物,食腐生物,然后就几乎是全部了。
而地下水资源的采集困难且危险,为了让人们更好地活下去,绝大多数人被转移到了存在冰川的地区。
这意味着除了部分高原、高山以外,两极附近的冰川承担了全世界所有存活了下来的人类继续存活下去的任务。
也只有这些地区上,还存在着一部分渺小、单一且脆弱的生态空间。
在那之后,第一批死亡的所有生物体内排出的水成为了这片崭新大气中的第一批水分子,而这对于整个地球的大气来说几乎等同于不存在。
绝大多数人的人,在这之后都再也没有在自己头顶的天空中发现过任何的一朵云。
早在五年前,就有相关的学者推测,靠着近些年来人类的活动,以及地表和冰川缓慢释放出的水分,大气应该已经拥有了下雨的条件。
人类是不可能永远依靠冰川和地下水这样的死水活下去的,只有大气重新开始水循环的程序以后,人类才能够拥有长期存活的基本条件。
于是如楚文一样的人,就展开了追逐云的旅途。
或者说,追逐积雨云。
这么一追,他已经追了整整五年,在多数的时候,他至多只能够看到天空中漂浮着的淡而薄的白色雾状气团,而这些气团多半会在昼夜交替带来的狂风中消散一空。
毕竟,现在已经没有大海这个恒温池来为地球平衡昼夜温度了。
在最令他激动的那几次里,他已经追到了让天空昏暗下去的厚重云层,吹动着这些令人难以喘息的铺天巨兽的风狂暴但凉爽,且湿润。
然而这样的追逐往往还是会变成眼看着这巨兽在空中渐渐消融为结局,似乎它本身就是空气,又是一种吞噬空气的生物一般,只在饥饿难耐时现身一番,随即再慢慢融入到空气之中去。
“人类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由无法被我们控制的原子所组成,或被其填充,我们能够短暂地拥有它们,但它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正如组成我们的一切都会消散一般,对于这世界上的一切存在,我们从来都没有资格去挽留。
但我们误以为自己有。”
已经不记得是从何处看到了这样的字句,但每当他看着云在空中形成,又再散去时,楚文总会想到这个句子。
“果然。”许园桉叹了口气。“它散了。”
“嗯,它散了。”楚文点了点头。
“走吧。”许园桉再次神色如常地打开了车门,如之前所说,她对种种变化总是适应得很快,如今已经不会再对每一次的云出云开显得过分激动了。“对了,你不上厕所吗?”
楚文又再看了她一眼,她的脸随即迅速地红了起来。
“不上就算。”
车又继续在这片平坦的原野上行动了起来,速度和方向如常,没有丝毫受到刚才的景象所影响的迹象。
只有楚文偶尔会回过头,但他也知道,他想看到的东西不在那里。
越过大陆架的时候,许园桉已经睡着了,楚文没有叫醒她,毕竟也没什么可看的。
不过这段下降的缓坡似乎还是吵醒了她。
“已经到这里了啊。”许园桉嘟哝道。“我想家了。”
“我知道。”楚文把速度稍微提起来了一点,既然她醒了,稍微颠簸点也没关系了,然后在平缓的海底停了下来。
“你要上厕所?”许园桉问道。
“我饿了。”楚文答道。“不是每一次停车都是要拉屎撒尿的。”
“呵。”许园桉轻笑了一声,然后补充道。“咱们现在已经在海底了吧?”
“曾经的海底。”楚文指正道。“深海还有一段距离。”
“哦。”许园桉有些失望,嘟着嘴拆开了她之前吃了一小半的干粮。“其实我不是很饿的。”
“先休息一下,一会换你开。”楚文感觉许园桉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不想在这里说,于是有些着急着离开这里的样子。
“那一会儿我就不开了。”许园桉又笑了起来。“接下来的路我都不开了。”
楚文无奈地啃起了干涩无味的干粮,没有再说什么。
这里还是浅海处,或者说曾经的浅海,一些还未被狂风吹散的珊瑚遗骸在厚厚的盐层中裸露而出,宛若一座座孤岛。
这里曾是一片海,现在也依然是纯净洁白的盐所形成的海,曾经的大海所遗留下的一切都被这片新海所包容了起来,让它们得以免受艳阳与狂风的侵害。
但也是因为这片海,这片生命的摇篮在消失的一瞬间就夺走了它所包裹的每一个生物的生命,覆盖其上的厚重盐层迅速而果断地析离出了它们体内仅存的水分,让它们在感受到窒息之前就已经死去。
面对这片反射着强烈阳光的雪一般的死亡之海,楚文没有下车的打算。
几个小时后,楚文把车停在了一艘庞大的轮船残骸所形成的阴影下,阳光实在太强烈了,即使戴着墨镜,他的眼睛也还是在长时间的直视盐海后刺痛了起来。
为了避免失明,或至少短暂的失明而带来的麻烦,他决定还是等太阳落下去以后再说。
“我们现在已经在深海了吧?”许园桉突然问道。
“可以这么说。”楚文点了点头。
“多深?”
“很深。”
“那你知不知道……”许园桉得意地笑了起来,她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说这句话了。“在这种深度的海里,就算你想撒尿,你也是撒不出来的。”
“为什么……”
“因为水压!”她迅速打断了楚文的问题。“你的膀胱再怎么强壮也比不上这么深的大海给你的压力的。”
“我是说,为什么这种话你要憋这么久?”
“……”许园桉愣了愣,随后不满地推开了车门。“总之,我要去撒尿了!”
“实际上,由于水具有几乎不可压缩的特性,在超高的压力下,你的身体其他的所有组织都会被压成一团,你的体液反而会成为最先因为压力而离开你身体的东西,仅次于空气。”楚文随口说道,他知道许园桉能够听得到。“等回去以后,我得给你再补补物理。”
“没门!”许园桉的喊叫声从车后传了过来。“闭嘴!”
楚文笑了笑,他很庆幸这次出发的时候,他们把许园桉安排成了他的搭档。
他再次检查了出发前得到的数据,根据他现在的大概位置,应该已经靠近他们的目标了。
但是天空中依然是晴空万里,通常来说,这些数据都是参考用的,因为全球的大气模式已经变成了一种全新的模式,依照以前的经验来推测到的结果基本上都是有着很大的偏差的。
幸好天空以外的气象卫星都还拥有着正常的工作机能,只是如今的人们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条件去进行高强度的观测了。
他们只能定期获取一次来自卫星与一些尚在工作的气象站的数据,且其中大部分数据都需要依靠人工运算,因为现在的电能供应也存在着很大的问题,无法驱动能够进行大型运算任务的计算机。
楚文的工作本身,也是在为相关的学者们收集更多的资料和数据,以帮助他们更好地了解及推测大气的变化。
从实际的角度来看,虽然人们把他和他的同僚们称作寻雨者,但其余的这些东西,才是他真正的工作内容。
因为没人能把一种得不到的东西当做自己维生的工作,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来说都是如此。
在楚文依靠车载天线与卫星进行最后一次的数据矫正时,许园桉已经跑到了一旁的轮船残骸边查探了起来。
“说不定有什么宝藏呢?”在刚刚看到第一艘海底轮船时,她就如此说道。
然而事实是这个世界上曾拥有过的几乎所有船只现在都散碎在海底上,这之中的大部分船只都不是为了运输宝藏而设计的,按概率来说,在这之中刚巧遇到一艘携带着某种宝藏的船只的概率基本上是零。
何况它们都从海平面的高度直接坠落进了海底,再怎么贵重的宝物也没法在这种冲撞下得以留存。
再其次,如何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去定义宝藏,本身也是一个问题。
不过不想显得这么较真,楚文没有对她这么说,也不去阻拦她的好奇心作祟。
看着她在这艘轮船的残骸边蹦来跳去,楚文关上了通讯设备。
“咱们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楚文说道。
“啊?”许园桉抬起了头。“不是应该继续往前走吗?”
“没事的。”楚文掏出了两个手电筒。“我带你寻宝吧。”
许园桉笑了。
“好啊。”
不出意外地,他们并没有找到什么,这艘船上的所有东西都和它本身一般,在数千米的坠落中摔成了碎片,包括船上的人。
不过作为一次兴之所至的探险来说,其过程本身就已经是收获了。
他们知道自己的搜寻终将一无所获,但他们还是会出发去寻找。
正如他们的工作。
至少这次探险并非工作,而这起码带来了些许的乐趣。
此时已经入了夜,他们俩在探险完了之后就点起了篝火,吃饱喝足后,一如往常般对着篝火坐着。
“我想家了。”但这一次,是楚文率先说出了这句话。
“我也是。”许园桉闷闷地点了点头。
在一起跨上轮船残骸的时候,她就显得非常兴奋,也许在上面已经花费了太多精力,当楚文表示已经差不多了的时候,她的情绪也就迅速地跌落了下来。
然后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一度让楚文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期盼着要在船上找到点什么。
“没有云会来了,是么?”许园桉突然抬起头,她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沉重的情绪。
楚文这才意识到了她情绪低落的真正原因。
“嗯。”楚文点了点头。“不会来了,这附近几千公里内,都没有云。”
“我就知道,你怎么会这么好心突然带我玩。”许园桉低下了头,嘟囔着说道,沉默稍许后,她又以更小的声音补充了一句。“我还没见过乌云。”
楚文张了张口,却没能再说得出什么。
那叫积雨云。
你小时候也见过,你只是忘了。
这种平时他会说的话,都不适合这个场合。
“没事的。”许园桉再一次地突然抬起了头,她笑着说道。“多来几次,总还是有机会见到的。”
她总是能够很快适应各种情况,但楚文看得出,这一次她适应得不是那么的好。
突然,起风了。
这阵风强烈而汹涌,两人连忙把毯子裹在了身上,强烈的昼夜温差带来的风暴总是很猛烈的,只是这一阵风似乎比以往来得晚了一点。
而且凶猛得多。
他们面前的篝火在这阵狂风下发出了如同革布翻腾一般的声响,烧红的碳化部位在充足的氧气供应下散发着剧烈反应带来的高温,高温又再被狂风裹挟着带走,火焰几乎无法维持其自身的形态,被风拖曳着形成了一道偏斜着卷起的螺旋。
“你看!”许园桉抬手指着天空大声道。
楚文几乎没有听清她的喊叫声,却已经习惯了她的动作所代表的含义,随着抬起了头向天空看去。
哪里有什么天空?
在这十年间保持着永恒璀璨的星空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了一片茫茫的黑,深邃得似乎将人世间的一切都吸了去一般。
整个世界所能见到的一切,仅有他们身旁的篝火艰难地映照出的一小片地面。
“我什么都看不见!”楚文大声喊道。
“我也是!”许园桉同样喊道。
在愈发微弱的火光中,他们都看清了彼此脸上的表情,随后篝火就似承受不住强烈的气压一般猛地升起了一团巨大的火焰,随后彻底熄灭。
整个世界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楚文抓住了许园桉的手,她也紧紧的将他的手反握住,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感受着狂风,沉浸在呼啸着的黑暗之中。
当淅沥沥的声音在周围响起的时候,楚文也感受到了雨滴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以及许园桉几近全力地紧握着自己手掌的力量。
雨滴渐渐变大,从稀疏的点落慢慢变成了如水盆浇头一般的水柱,倾盆大雨,楚文突然开始回想,自己上一次用一盆水往自己头上浇的时候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我看到它了!”许园桉喊道。
“什么?!”楚文晃着头往四周看了看,他依然什么都看不到。
“影子!我看到了影子!”许园桉用力地摇晃着楚文的手。“我看到的是积雨云的影子!我们就在它的影子里!”
是的,影子。
一种湿漉漉的影子。
“我也看见了。”楚文笑着,低声说道。
“我……”许园桉似乎还打算说点什么,但不知是狂风还是什么,楚文并没听到后面的话。
“你说什么?!”就连手臂也停止摇晃后,楚文不由得问道,同时一阵不妙的感觉从他心底升了起来。
“我们……”许园桉的语气已经不再激动了。“好像在下沉?”
于是楚文立刻意识到了问题出现在了哪里。
他们现在正站在一片厚厚的盐所组成的大海上,而当大量的水分以这种速度降临的时候,盐海就会变成真正的海洋。
“抓紧我!”楚文用力把许园桉拽进了自己怀里,现在顾不得这么许多了,他已经感觉到脚下难以站稳了。
“我不会游泳!”许园桉惊慌地喊道,同时紧紧地抱住了楚文的脊背。
“现在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许园桉的脸就在他脸侧,楚文不需要大声喊叫了,同时被许园桉高声的喊叫震得有些头疼。“别慌!就算水漫过了我们,盐分还是会很高,我们可以浮起来的。”
同时,一阵撕裂般的金属鸣叫声从他们身边响了起来。
“但那艘船浮不起来。”许园桉放低了声音,但依然还有些恐惧地说道。“还有我们的车也是。”
楚文不得不承认,刚刚还觉得很有几分浪漫的纯粹黑暗,现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烦。
他竟然希望雨停下。
“听我说,我们需要尽快离开这里,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我们也不知道水能涨到多高,这里太危险了。”楚文尽可能用平稳的口吻朝许园桉说道,但他总感觉她耳朵上的绒毛在蹭着自己的嘴。“我要先放开你,然后你再背对着我。”
“不要!”在楚文说的前半段,许园桉都在跟着点着头,但他一说到放开,她就立刻强烈地表示了反对,这使得楚文再次被尖锐的喊叫声震得偏过了头,而他偏过头的动作又进一步地使得她更加紧地抱住了他。“我不会游泳!而且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知道,听着,我现在要放开双手,但我会抓着你的手,你慢慢转过身,对,就是这样,背对着我。”楚文已经感觉得到水蔓延到自己的腰部了,只好一边说着,一边指导着许园桉做出动作,由于他一直抓着她的手,她才终于慢慢地撒开了双手,然后转了过去。“很好,就这样,看,我还抱着你,没事的。”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们脚下的盐分似乎也瞬间就完成了溶解的过程,一阵强烈的下沉感和浮力一起作用在了他们的身上,并促使着他们以躺着的姿态浮了起来。
“咳咳咳!”下沉的时候两人都不可避免地呛了一口水,许园桉在咳嗽中也不忘喊道。“不许放开我!”
“不会的。”楚文的双手被许园桉紧紧地拽在了怀里,他没有试图把它们抽出来,用脚慢慢地划着水。“我不会的。”
两人就这么缓慢地在狂风暴雨中向着某个方向漂浮了起来,由于什么都看不到,他们是否真的在移动也未可知。
不过说到底,就算看得到星空,在这种毫无参照物的地方,他们也是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移动了的。
偶尔也有那么几次,他们会被突如其来的浪掀翻,虽然许园桉会立刻手舞足蹈地呼喊起来,但高盐度的水终究是不会让他们沉下去的,在喝了几次盐水以后,再出现同样的情况时,她也已经能够沉着应对了。
她确实总是能够很快地适应各种情况。
“脚……”许园桉试着动了动腿。“是不是这么划的?”
感受了一下她的动作以后,楚文用腿抬着她的腿动了几次,她就像模像样地划了起来,当然,他们依然不知道这是否有效。
她紧抓着楚文的手也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他这才感觉到手臂已经发麻了,她似乎也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于是楚文很快又感觉到她以轻了许多的力道按压起了她刚刚紧握着的地方。
“你在教我游泳。”许园桉的语气平静了下来。“谁能想到呢。”
“是的。”
“水很软。”她的腿向着两侧伸展了一下。“就像是一张非常软的床,我们现在就躺在一张水做的床上……”
说到一半时,她就停了下来。
就算没有光,他也能看到她的脸已经红了。
这之后,两人就这么慢慢地划着,雨还在下,风还在吹,他们不发一语。
就这么默默地划着。
似乎很快,又似乎没有过去多久,许园桉突然举起手喊道。
“看!”
他根本看不到她的手,但还是看到了露出了少许的星空。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来到了这片影子的边缘。
甚至都没有意识到风和雨都已经减弱了。
两人更加卖力地划了起来,不久之后,楚文就感觉到脚下碰到了一些坚实的东西。
一阵深深的,比他曾追逐过的每一次没有降下雨滴的积雨云所带给他的还要深切得多的遗憾,浮上了他的心头。
“我们到了……”许园桉说道。
“嗯,到了。”楚文答道。
短暂的沉默后,两人都放开了对方,然后各自站了起来。
“下着雨的地方最先开始积水,但很快就会蔓延到这边的。”站在微弱的星光里,楚文朝身后的依然在传来呼啸声的黑暗中看了一眼。“我们还是得快点离开这里。”
“嗯。”许园桉也回头看了一眼。“但我们的车没了。”
“今天出来的距离不是那么远,只要找对方向,应该能在体力耗尽之前找到补给站的。”楚文安慰道。
“嗯。”许园桉点了点头。
“走吧。”
“走吧。”
刚刚向前走了一步,楚文的手突然被抓住了。
“别忘了带我去爬雪山!”
关键字:审判官
文:落水
文体:小说
我叫萧骁淼,一个普通的书记员。
可以这么说,每一个检察官都曾做过书记员,但不是每个书记员都能够成为检察官,而我属于注定成不了检察官的那一种。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我本也没什么志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书记员就足够了。
然而这终究还是给我带来了麻烦。
这得从头说起,三十四年前,那是人类刚刚从精灵、矮人、兽人等种族的重压之下艰难地实现了崛起的时候。
在那时,我们拥有了完整、稳定且安全的领土,但没人会觉得安全,因为我们都害怕他们会卷土重来,夺走我们刚刚拥有的一切。
所以在往后的头几年里,人类从来都没有放下过武装,就连三岁的小孩也要练习刀剑的使用方法,五岁以上的还得学会如何开枪,就连睡觉时也要搂着自己的刀。
幸好他们没有来,否则我相信,我们会让他们尝到更大的的苦头。
如此近十年的时间过去之后,我们已经确信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在解决敌人不再成为主要问题之后,其他的之前暂时不那么重要的问题也就凸显了出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治安。
要知道,在我这辈子里所经历过的所有非军事冲突里,充其量也不过是四个人扭成一团,然后断掉几根肋骨的程度罢了。
而那十年里,这么说吧,那时候的冲突没有非军事冲突的这种说法,任何的争端都是以视对方为敌人的方式得到解决的。
而我刚刚已经说过我们都已经为再次面对敌人做出了什么样的准备了。
或许,正因为我们一直设想着存在一个强大的敌人,才使得我们所见的每个人都带着这位敌人的影子吧。
其结果就是,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比起精灵大军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边境线上,我更害怕我所在的镇子会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被几百个全副武装的民兵包围,更害怕这些人之中有着那个欠了我钱没还的家伙。
当这一乱局被彻底解决的时候,各大郡县不得不增设了多达七十三座之多的各式规制的监牢,才把那些犯了事的家伙全部关押了起来。
顺带一提,刚刚提到的欠了我的钱不还的家伙叫冯阿九,他一开始就因为抢占他人田产而被捕了,但当时监牢还在建设中,他被迫住进了一座由猪圈临时改造的单人牢房,一直到他隔壁的猪被宰杀了两轮之后,他才被转移到了正式的牢房里。
可以想象如此大量的待审案犯能给检察官们带来多大的工作压力,他们被迫提拔了大量的书记员,这些新晋的检察官已经在相关领域里有了足够多的经验,使得他们能够快速适应当时严峻的状况。
但这也使得原有的书记员被抽调一空。
通常而言,一个检察官会视情况配有一到三名书记员来协助工作,否则他们的工作效率将大幅下降,而当时的实际情况是,绝大多数的检察官都不得不独自完成提高了三倍以上的工作量。
这些原本的书记员成为了他们想成为的检察官,拿着翻了一倍的工资,却不得不去做他们原本的属于书记员的已经翻了几倍的活,所以他们的心情通常不是很好。
据统计,那段时间的检察官总是倾向于以更重的罪名起诉受审人。
再次顺带一提,由于需要优先审判的重案太多,而审判效率又由于条件限制而长期不足,部分案犯的判决不得不多次延期,当冯阿九终于被判处服刑一年零六个月的时候,他实际上已经吃了七年的牢饭了。
现在你应该能够理解一个只能够勉强读写的人——也就是我——为什么能够得到书记员这个工作了,因为在那个时候,哪怕只能写自己的名字的人,也能被检察官们争来抢去。
他们甚至想以效率低下的罪名来起诉教育部了。
对于我来说,这份工作意味着我不再需要下地干活,能够在某处坐下来(暂且不论是坐在什么地方),还能有不低的、稳定的酬劳可拿,我确实已经完全满足了,从没有奢望过要再进一步。
我从没想过这居然也成为了一项罪责。
在我成为一名书记员之后,已经过去了二十来年了,随着治安环境的好转,以及相关制度的完善,现在的工作强度已经下降了很多了,换句话说,我们已经不需要这么多的书记员和检察官了。
相应的,晋升的难度与门槛也更高了。
在最初那几年里的检察官们在最艰难的时期里完成了大量的工作,这是他们进一步晋升的最好资历,却也只有少数最为优秀的检察官能够得到这种机会,毕竟越往高处去,能容得下人下脚的地方也就要越少了。
这就留下了大量已经具备晋升资格却无法晋升的检察官,于是书记员们也就因此失去了晋升的机会。
那些有志于在这一行发光发热、成就一番事业的人,不得不付出越来越多了的努力来争取最下层的书记员这一职位。
而无论他们在之后有多大的努力与付出,几年过去后,他们也依然还是一个书记员。
说实话,我能理解他们的无奈与愤怒,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把这些怒火倾倒在我的身上。
我好记得一开始的新人总会喊我萧老师,后来就变了,变成了老萧和小老头,如今已经有人直呼我的名字了,甚至还了着朝恶意的外号去进展的迹象。
想成为书记员的年轻人盼着我退休,或许也还盼着我死吧,这样我就可以离开这个位子,把机会让给他们了。
而已经成为了书记员的年轻人又盼着我主动离开,因为不求上进的我配不上这份工作,甚至更进一步,不配活着。
就连已经成为了检察官的年轻人也总是找我的麻烦,因为在他们看来,正是和我一样的人们阻碍了他们再进一步的可能,如我一般的蛀虫必须付出更多的代价才能拥有等同的权益。
我知道,那些安于做一个检察官的人也面对着和我一样的困境。
而我们根本没有他们所说、所想的那么不堪,诚然,我在刚刚成为一个书记员的时候是不称职的,但在刚开始的几年过去之后,我已经完全能够胜任这个工作了。
现如今我已经能够完好地完成任何被交付给我的工作,哪怕是那些刻意刁难的也一样。
我知道,现在要成为一名书记员需要经过严苛的筛选,其中有很多要求都是我无法达到的,可我们都知道,那些都是在诸多原因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入职门槛,而非书记员实际的工作需求。
如我之前所说,我可以满足这个工作所实际要求的所有标准,或许我并不优秀,但我并不渴求着要成为一个检察官,我是一名合格的书记员,就连那些对我最为苛刻的同僚也无法否认这一点,而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或者说,我本以为已经足够了。
如今,孑然一身无妻无子的我已经临近退休,一旦退休,我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好做了。
对于书记员退休年龄的多次下调、自愿改为强制退休等领导决议,我实在无法多说什么,只希望能让我继续作为书记员工作下去。
我身体状况良好,也无不良嗜好,还有着妥善完成各类工作的能力。
是的,我无法骄傲地大声说出我如何热爱这个工作,那是奸滑的谎言,但是这个工作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如我一再强调并保证的那样,我有将这份工作做好的能力,也有继续做下去的意愿。
然而即便在我表示愿意以等同于退休金的酬劳来继续工作之后,我的上级领导依然以各种不合理的理由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我的请求。
申诉无门,身边的人也都在冷眼旁观,我们本是同僚,是朋友,没想到只是因为我想继续工作,就让我们成为了敌人。
说实在的,我这一生已参与了三千七百六十七起的审判工作,对于是非曲直,我本自信已经有了清楚的认知,但现在,我已经很难再保持这份自信了。
我是一名普通的、想要继续工作下去的书记员,我叫萧骁淼。
这是一封公开信,诸位检察官、法官、通讯员、医师、教师、学者,及其他任何身份的同胞们,我恳请你们为我做出判决。
想要继续工作的我,是否有错?
——萧骁淼敬上
免责mode:笑语/求知
第一百八十五次作业【审判官】原创《永恒流浪者之歌》
文:橙子
关键词:审判官
文体:小说
写的时候有放BGM:《旅人》陈致逸
正文:
事情还要从很多年前说起。我与我的家人们并非一直居无定所。曾经我们有自己的国家,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稻田和收获时该庆祝的节日。后来,远方来了几支军队,他们踏破我们的城墙——很多人屈服了,跪下来吻侵略者的脚背,成为异乡人的子民。
但仍有一小撮人不认同这种征服,这其中就包括我。我们的民族历史悠久,传说中不缺被人侵犯的例子,而我们的先祖从未萌生过退却的念头,最后关头他们总会带着守护神一路披荆斩棘,回归故土。一朵玫瑰困于荆棘丛中,若花朵原本属于我们,先祖宁愿自己遍体鳞伤,也不愿放任牢笼中的玫瑰萎谢。于是我们找出剩余的剑与枪,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离开家乡,去寻找战无不胜的守护神。刚踏上征程,篷车里的女人们就搂着孩子开始唱古老的凯歌,我们每一个人都精神抖擞。
一开始我们以为不消一年便能够找到神祗回乡,再晚一点认为不会超过五年,再后来,再没有人想要去计算我们流亡的时间。
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围坐在火边讨论回城的事。少部分人认为我们应当乘着兵器尚未生锈冲回故乡,但更多人顾虑消耗与实力,决定继续等待。
起初我们并未注意到火焰的光芒之外有不速之客造访,是它们中的其中一个主动从阴影中现身让我们察觉的。那生灵看上去和泥塑没什么两样,身上甚至爬满了各种植物、不知是谁刻下的古怪花纹,行进的速度却异常迅捷。我们操起火把恐吓它,它却在营地中坐下了。我们听见一个声音从泥塑内部发出:“小心火把,这种帐篷很容易点着。”
“你是什么东西?来这里干什么?”我抽出猎刀指着它问。
那具躯壳的主人摇晃起来,它似乎在笑,然而本应该是脸庞的部位却没有丝毫变化。“我们是以太团,和你们一样,也是过路的旅人。”它用平和的语调说,“我们已经走了很久,我们没有意愿去掠夺什么你们认为贵重的东西,以后也会像这样一直走下去。我只是想来看看和我们邂逅的客人。”
“你们不要食物?”
“我们不需要食用五谷与牛羊。”
“你们不要酒水?”
“我们只饮用朝露。”
“你们不要钱财?”
“我们不曾交易。”
“——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听你们的歌。”以太团说,“记录所有旅途中能被记录的东西,这是我们毕生使命。只不过,如果非要交易不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换。”
我收了刀,对它说:“那你讲一个故事给我们听吧,讲一个和所有被世俗放逐的旅人有关的故事。”
以太团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并不情愿,不过它信守诺言。以下是以太团在那个晚上所讲述的故事:
“我们是记录者,记录和传承是我们的天职——我们保存传说,传说也将会铭记我们每个人。往昔自当下一步步走向日落,此刻我可以透过先人的眼远望过去,竭力为各位勾画它的影子。
“我知道在各位的饮食文化里,食物有前菜和正餐之分,先得让肠胃适应了,才能大快朵颐。我们有许许多多小故事,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先由我挑一朵小花来装点餐盘吧。
“也许是沼泽泥漫过树根的那一年,也许是灰野猪锐减的那一年,我们曾在一座小村短暂地歇过脚。登上山脊,我们看见巨岩将林峰自中部劈开,向上整理出一方青空;而你的视线要随游鸟坠入谷底,才能找见那点针脚般的村落。
“小村的路酷似羊肠——绳结上如此记载,但我还未见过羊肠——跌跌撞撞穿过围栏与泥墙,朝着山腰爬去,最终消隐于密林。我们抵达时恰逢群鸟归巢,家家户户门扉紧闭,乡道上却有短促而低沉的叩击声:笃、笃、笃,笃、笃、笃。寻声望去,我们看到一名男子:身形魁梧、衣衫褴褛,满把长须遮掩了他的面容与胸膛;他手里捏着一柄荆棘杖,杖头的荆刺缠着一只乌鸦的脚爪与羽毛——这男子便是故事的主角,我们称其为榆木斯通。榆木斯通和他杖上的乌鸦,那时正试探着别人的屋门。(讲到这允许我稍作调整,略去原作者对“漂亮胡子”连篇累牍的赞美)
“乌鸦是聒噪的乌鸦,男子是寡言的男子。每逢好心人家应门,榆木斯通才会开口,彬彬有礼地说明他的来意:他是虔诚的信徒,正在苦修途中。他的神授予他考验,要他敲过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扇门,饮下九百九十九十九户人家的井水,方能修成正果——取回他失落的心脏,成为一个完美的人,届时,神将招他去,做神永久的侍从。
“而他杖上的乌鸦常常打断榆木斯通的话,扯着嗓门嘲笑:斯通,斯通,你个傻瓜!忘了狗屁考验吧,你敲门是为了饕足、为了博得他人的欢心以填满自己的虚荣心,瞧瞧你那落魄又执拗的样子吧,斯通,人家笑话你呢!现在最要紧的是洗干净你指甲缝里的泥巴,好好儿解我下来,我要把你的眼睛啄出来,我要带着它们飞去充满金银脂粉的地方,在那儿我要寻一个如我的旧巢一般温暖的新家,我要把你的眼珠挂在视野最好的地方——啊,这样你才能看清人该是什么样!
“听罢乌鸦的絮叨,榆木斯通面不改色——如若不然,他就不是榆木斯通了。他替乌鸦向主人家道歉,接着,为了不给主家带来不必要的困扰,也为了不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烦恼,他只得拄着荆棘杖离开。
“第一位开门的是一个孩子。榆木斯通用野草编了只项圈给男孩的狗儿,乌鸦则大叫着孩子比狗好斗,注定活不长。
“第二位开门的是一位姑娘。榆木斯通祝福姑娘快乐幸福,乌鸦却反问他为何不折下初绽的野蔷薇。
“第三位开门的一名老者。榆木斯通协助他读神书,而乌鸦晃着脑袋点评老人的一口烂牙。
“再后来,两位旅人过了村子尽头,沿着小路走上了山岗。乌鸦从未停过嘴,男人也不再说话。他们穿过密林、趟过小溪、越过碎石,朝寸草不生的岩顶进发。榆木斯通到底是老了,他吃力地趴在岩壁上,蹒跚如负伤的老羊,他的无力自然而然引得乌鸦嗤笑。榆木斯通体力不支,终于松开了手,他与乌鸦随后落在顶峰下方的石块上。
“乌鸦顿时没了声息。山谷间独剩风声呼啸。
“榆木斯通长叹一声,山风掀开他的长须,露出他空洞的胸膛:原先心脏跳动的地方,只剩下一处游走着稻草与绒羽的凹陷——那是一只鸟巢。榆木斯通用颤抖的手举起荆棘拐杖,将奄奄一息的乌鸦送入胸中,接着他开始剧烈地呼吸与咳嗽,再接着他开始打喷嚏,荆棘刺入他的血肉,他一边微笑一边流泪。他们大概会在那儿撑过黎明,也许在那之后,他们会踏上一模一样的旅程,重复昨日的故事,但我们无从考证。
“我们走过很多路,自不知何方的山那头跋涉而来,又艰难地迈向不知何途的前方。我们见证过无数生命的悲喜,也与无数生灵擦肩而过——是这样,很多事情我们深深烙在身上,却已然抛诸脑后……但我们还记得,半个脚印里盛着那迢远的画面,我们对之投以的最后一瞥——在青苍的天空下,半哭半笑地,坐着那男子和乌鸦。”
我们礼貌性地保持着静默,也许以太团还想要告诉我们点什么,但是没有。营地中只剩下一点焰火雀跃的声响。一时间我以为这个故事的结局恰好戳中了吟游者的软肋,可当我抬眼时我看见的只是一张用刻刀划出的脸,连眼睑的纹路都未曾移动分毫。“记录到这里已经结束了。”那只以太团轻轻地说。
“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那两名旅人之后又去了哪?难道不能有其他的结局吗?”
“记录本来如此。”
“可是传说故事总会有个好结局。主角不会永远流离失所,他总会找到归宿或方向。如果没有,那它绝不是一个完整的传说。”
“那是你想要的吗?”
“至少得让榆木斯通重新拿到一颗心啊。哪怕是木头做的,放在他身上也能发芽。”
以太团的躯壳中传出了悉索的笑声。“那么,我们祝愿你们如愿以偿。”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它的话。“那现在,你想从这儿获得什么报酬吗?这世上理应没免费的,呃,劳动。一晚上的炉火?一把新的雕刻刀?还是简单地来口暖和的?”
“为什么要用这些交换呢?记忆是不会被人取走的,它只会变得更多。听到了,它就是你的,它也一直会是我们的——只要它还活着。”
“但是,难道你不想要……”我本想借着话头问清它接近流亡者们的目的,可刚打开酒塞,帐篷里的男人们立即寻声而来。
有急性子的年轻人将帽子折成酒斗的形状讨酒喝,仓促间帽檐缝隙里躲藏着的欧石楠不慎跌落,失主惊呼一声,赶忙扑向花儿,他十根指头胡乱地交拢,企图靠一张漏洞百出的粗网将宝石色的花朵再次隐匿起来,这引出一片窃笑与口哨。赠予那人信物的姑娘登时涨红了双颊,她劈手夺走酒壶,一股脑用这闯祸的液体泼了闯祸的爱人一头一身。小伙子狼狈地抹过脸,大叫着,捏紧拳头做出一副要捶打的假样子,跳起来追逐那鲁莽的女孩儿。他们一前一后团团绕着营地,分离时像鹿一样欢快地奔驰,相碰时却像狼一般相互撕咬。人群中有人哄笑,劈里啪啦地朝孩子们鼓掌,笑着笑着眼泪便从眼角滚到了嘴角,于是他们顺势将呛在唇边的烟草末吐出去,说,呸,这烟苦得发咸。
在湍急的笑闹中,以太团——这名被放逐者的陌客——只是静静端坐着,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表情和一双说不清停泊在何处的眼睛,面对时间之河这短短一瞬里所有的旅人,摩挲、编制它手上弯弯绕绕的绳结——仿佛一尊亘古的泥像。
你想要什么呢?——它并未回答我,我也没能杜撰出答案回答我自己。
也许它其实已经揭晓了谜底,然而这谜底因为风声而失落——毕竟若是不通过声音猜想,以太团的灵魂几乎无处可觅。
这晚过后,我再也没见过任何一只以太团。
我们听说故土新成立的王国倾颓了,但又有别的什么人爬上废墟顶端,把自己的旗帜插在那儿。这样的传言,我不知听了多少轮。可从未听说有人邀请我们带着剑回去——仿佛那片土地与我们从无半点瓜葛——这也许只是兵甲在劳顿中渐渐生锈了的缘故。每个夜晚当我闭上眼时,我都会想起那只躯壳愚钝的生灵,想起它飘渺的祝福。每当这时我都会爬出睡袋,去听篝火边的女人教孩子们唱家乡的歌,唱先祖如何披着光织就的斗篷凯旋而归,如何扫除家中的一切污秽,如何用双手重铸一座纯净的石头城池。有些音节随着车马碾过的尘埃一起嬗变或遗失了,但大多数曲子还保留着原先的样子。这样一来,我干枯的心便从中汲取了些许新的养分。
我和四十顶帐篷里的流浪者们继续走那条磕磕绊绊的路,有时候向左,有时候向右,有时候前进,有时候又朝来时的方向溃逃……最终,仅剩下我落在人群之后蹒跚。我甚至遇见了传说里时常被提及的灾厄预言者,他说他必须尽早赶上队伍的步伐,好替星斗传达他们命运的轨迹。我从泥地上爬起来,问他:“是我们的旅途要结束了吗?”他回答说,他也不清楚,他只是追随自然隐秘的感召前来,予流浪者们一个模糊的天机。
我告诉他,旅途只有结束和进行时两种状态,而跋涉仅仅是过渡态,它总会结束。预言者摇了摇头,他大笑道:“我倒是知道点别的事:有些家伙会踏上永恒的旅程,一代一代无穷尽地在路上徘徊。”
这个答案不能算作答案,正如没有好结局的传说那样。我把以太团和它的故事讲给他听。预言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他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至少是讲述故事的以太团所认为的结局。他问:“你做好准备听了吗?”
我说好。
于是预言者靠着我僵硬的肩与肘,面对漫天星光躺下。以下是那个夜晚里故事真正的结局:
“……从此我们再没有见过他们。
“然而在我看来,自此之后,他们再未离开过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