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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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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征服
“已经快十年了,还是没人能怀孕。”
“是啊,十年了。”
“除了妓女。”
“除了妓女。”
“你知道吗,我曾以为人就像伦敦郊外的野草,他们总会从地里长出来,源源不绝。但现在,这片地似乎已经变成了沙漠,不是吗?”
“撒哈拉。”
“正是,撒哈拉,真是一片……该死的沙漠。所以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兵源了,是吗?”
“没多少年轻的小伙子了,现在偶尔还能看见几个小于十岁的孩子在街边路过……”
“多亏那些妓女。”
“是啊,多亏那些妓女……不过,情况也只能是这样了,再过过十年,二十年,若不列颠还能再凑出几个精锐师,那已经是天大的好运气。再往后,我们的军营里可能就只有一堆白发苍苍的老兵了,字面意义的‘老兵’。”
“我们的敌人也一样,那些该死的法国人也一样,他们同样生不出孩子。这显然不能阻止他们称霸欧洲的野心,但我们……我们能,而且我们会!”
“可他们想和谈。”
“这是在拖延!想想吧,我们有全世界最多的殖民地,完善的工业,全世界最强的海军,印度,非洲,到处都能抽调出外籍兵团,他们呢?任何一个有眼力见儿的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的经济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们愚蠢到向整个欧洲开战,然后榨干了每一个殖民地的资源!还有兵源的短缺,国内反对党,波旁家族和复辟的教廷……你随便列一下,都是一团乱麻,简直糟透了!他们已经烂透了!毫无疑问,拿破仑不过是想要拖延时间,而我们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一场总决战就足以摧毁那个矮子的所有阴谋,他想要欧洲?想封锁我们?不!我们绝不会让他得逞!我们会正面击溃他们东拼西凑来的二流舰队,然后封锁整个海域,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封锁!”
“所以,您是打算拒绝和谈了?”
“我说的是,让查理·莫里斯和他的皇帝去死吧,大不列颠绝不惧怕任何敌人。我们终将取得胜利,不是谈判桌上的胜利,而是一场实实在在的胜利!”
“明白了,我会转告皮特,让他在阿姆斯特丹稍微拖延一下法国佬的脚步,好让纳尔逊中将能准备好他的舰队……”
“请两位原谅我的打扰,但我有重要情报要汇报,这位是路易斯,我相信他……发现了绝育的真相。”
1804年,英法于阿姆斯特丹王宫签署停战协议,此后多年间,欧洲各国再未爆发大规模武装冲突,转而形成多极对峙状态。
4年后,波旁王朝复辟,法国恢复传统君主制,拿破仑遭流放于圣赫勒拿岛。
第二章,天罚
乾隆五十八年,女皆失产,举国子绝,次年,乾隆宣立永琰为太子,改元嘉庆,同年,白莲教匪起事于川楚。
嘉庆二年,陕西省渭南道,华阴。
老赵家三儿子的媳妇怀了,逢此大喜,特设宴席款待邻里乡亲,消息一出,全镇哗然,道喜之人络绎不绝,甚至有周边县区的人闻讯赶来,就为了看看是怎样的福星能怀上孩子,可谓盛况空前。
宴会的热闹之外,赵老三的媳妇正被家人们围坐在闺房里,享受着她从未享受过的礼遇。
就连一向对她严苛颐指气使的大嫂都一改往日的脾气,一个劲地对着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有夸老三前世积德今生有福的,有夸三媳妇幸受天恩的,还有感叹老赵家的血脉终于保住了的,绕来绕去都是高兴,但也有掩不住的许多羡慕,私底下,几家媳妇都寻思着今晚要再努努力,兴许这福泽是给的老赵家,又未必只给老三一家不是?
再私底下的,也想着要去好好拜一拜菩萨,三媳妇最爱拜神,诸天神佛拜了个遍,也不知是打动了哪一位神仙。
兴许是那无生老母?白莲教众们宣扬说,皇帝失德啦,上天震愤啦,故而降下天罚,要大清断子绝孙,如此惩罚不可谓不狠毒,但若信我正教,即可多子多福。
不见整个潼商道近十万户人家,过去三年怀上的不过两手之数,如今白莲教的人来了,前脚听说白匪进了潼关,离华阴不过几十里,三媳妇转头就怀上了。
莫不是那无生老母真有法力?
众女各怀心思,一边照顾着三媳妇,一边小心打量着屋里,偶尔互换个眼色,最小的五媳妇架不住,正待要开口问问,又有喜讯传来,桥边李家的小妾也怀上了,此时正在呼朋唤友,准备在家里也办一席小宴。
一时之间,全镇上下欢欣鼓舞,涌出泼天的喜气,这一家人怀了是运气,两家人怀了可就未必,兴许,老天爷已经不生气了?
好起来了,真要好起来了!
三天后,县衙后宅。
赵老爷子和赵老三恭敬地坐在下座,刘知县满面笑容,随手把礼单放到一旁,管家见状,对门外抬手一挥,院子里候着的仆役们随即把几个箱子抬往后院。
“赵家向来是体面人家,如今喜得珠胎,真乃幸事也。”
“刘知县素来可谓廉明清正,爱民如子,您这个父母官感动了上天,我等小民才有这等福分,这可不是我们赵家一家的福分,有您在,那是整个华阴,乃至渭南道的福分呐!”
“呵呵呵,我这区区一介芝麻小官,哪里有感动上天的本事,乃是当今圣上仁政爱民,圣德昭昭,可谓天下归心,自然得天爱怜,救我大清于绝子绝孙之祸也。”
“那是那是,我们眼界低,不懂事,还是刘知县看得高远,往后还需大人您多多提携照拂才是。”
“好说,都好说,哈哈哈,你等回家好好照顾胎儿,务必保胎顺产,只要孩子平安降生就是大功一件,届时我必奏疏于朝廷,为你求一个御赐的名讳,耀祖光宗。”
“谢大人恩典!”
“谢大人恩典!”
赵老爷子和赵老三连忙跪下,五体投地,极尽尊崇,刘知县则长笑一声,迈步朝外走去,待刘知县离开后,赵老爷子和赵老三才起身,随管家自后门而出。
片刻之后,刘知县着官服进入衙内,见李家老小跪于堂下,大喝道。
“私结白匪,暗奉邪神,李尚文你可知罪!”
“大人冤枉啊!我们……”
“住口!我已在你家查得佛像两尊,不是白教又是什么?你若不是私通白匪,儿媳又怎会怀孕?!”
“大人明察啊!华阴上下家家户户都供着神像,这怀孕也是……”
“还敢狡辩!给我拖下去,好生关押!我倒要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冤枉!我们冤枉啊大人!”
五十七日后,白莲教匪攻破华阴,知县及一众官员悉数当街问斩。
后两月间,当地得身孕者多达数百。
第三章,轮回
1817年,日本尾张藩,爱知郡,濑户村。
莲华庄已经建成五年,这几年间用过几次,但还是第一次这么“热闹”,虽然不算多,但加藤家凡有头脸之人皆已到齐,辈分高的男人正襟危坐于内堂,面色多半肃然;小辈和妇人则跪坐于外院,神色间显露出疲惫之色,少数几人还在轻声啜泣。
与内堂仅有一道屏风相隔的独间里,加藤信行安静地躺在床上,衣冠齐整,终于与长达三年的病痛折磨告别后,他的遗容又重现出几分往昔的威严。
浓郁的药味透过屏风,在内堂里缓缓弥散着。这股味道中蕴含着一些特殊的气息,令众人心生敬畏,不敢动声色,唯恐惊扰了什么。
少顷,加藤正平整理着衣着从隔间缓缓走出,其发妻和织子低头跟在其后。在这样的场合下,虽已衣着齐整,但仍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令和织子的脸上显出几分羞怯的红晕。
见他出来,候在首座的加藤正胜连忙起身,兄弟俩四目相对,正平率先抬手,止住了弟弟尚未出口的话语:“快些进去吧,莫耽误了时辰。”
“是!”
加藤正胜随即出门叫上妻子,一同往隔间里走去。屋里余下的人都不由得向他投去略有些羡慕的眼光,按照规矩,接下来是加藤正平的妹妹山田佳子,然后是叔叔加藤宗久,二叔加藤宗信,以此循亲疏远近、辈分次第而定。
越往后,得以继承前家主加藤信行“魂魄”的概率就越低,因此排得靠后的有些人干脆就没来。
毕竟加藤氏已远不是过去的名门大宗。虽为武士家族,多数人却早已需要终日劳作,以求糊口。家里的生意也仅够勉强维持主家的体面,若要来,就要与组头告假,少不得要被克扣俸禄税钱,即便如此,仍可能免不了要遭一顿羞辱。
武士家族的荣耀,实在也换不来几斗糙米。
看着眼前的场景,加藤正平难免心生怅然。自幼时起,父亲便常与他提起加藤家过往的辉煌——本家曾追随信长公、太阁大人南征北战,屡建奇功,终被赐封于肥后。尾张一脉则追随家康公而来,亦一度被寄予厚望。然而时至今日,竟也衰落至仅靠俸禄便无法维生的地步。
族人之中已有不少人或主动或被迫地放弃了武士身份,投身平民生计,以免去武士庞杂的开销和赋税。每谈及此事,父亲便难掩沉重、疲惫之色。然而,他始终以武士之道为毕生所执,操劳不止,以重振家族荣光为己任,终因劳累过度而患上顽疾,年仅五十有二便怅然离世。
在父亲影响下,正平接过家主之位时亦曾满怀壮志,誓必大施拳脚,一展抱负。
一晃已是二十余年。较之正平记忆中贫寒的幼时,加藤家现如今竟然愈发凋敝不堪。究竟为何会落至如此地步?他苦思多年,始终也不得其解。
和织子轻轻拉了他一把,正平方才意识到自己已在院中伫立太久。他避开妇人们投来的疑惑目光,转头对妻子说道:“你先回去歇歇吧,喝些药。晚上还得再过来。”
“魂魄继承”通常要持续整整一月,直到有人怀胎为止。这是常识,但和织子面薄,在众人面前听及此事难免局促不安。她柔顺地点头,又再紧了紧领口,低头快步出院落。
正平目送妻子离去,又望向院中那些跪坐已久的妇人与孩童,看得出他们已然疲惫不堪,其中年纪稍长者也都硬撑着精神。幸而从明日起,除最终的葬礼外,这些人便无需继续前来了。
他本想说些宽慰之词,或让大家稍事歇息。但想到此乃前任家主,亦即自己父亲之轮生仪式,作为武士家族的荣光与规矩不可轻违。正平的脸色顿时肃穆起来,随即转身返回内堂。身为现任家主,亦是长子,整个仪式期间,他连片刻都不可离开。
刚刚转过身去,正平忽而又猛然回首,随即双目圆睁,怒不可遏:
“信一那个混账东西跑哪去了!?”
此时,年仅11的加藤信一正在河边摸鱼。仪式现场着实无趣,他并不喜欢那里弥散着的那股令人难以释怀的气息。虽然死者是生前与他极为亲近的祖父,但这并不代表祖父已然永别于世。按照大人们的说法,他会经历轮回,再度成为我们的家人。
那便没必要如此凄凄切切。若是祖父能告别病痛,再度拥有一副年轻、健康的身体,这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
但他又隐隐觉得,大人们感到痛苦的似乎并非这件事本身。或许,他们哀悼的是别的东西?难道在这个世界重新来过,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信一总喜欢思考一些对于自己的年纪而言太过于宽泛和复杂的问题,又始终想不明白。这时常让他觉得苦闷压抑,不过比起父亲的剑术课,似乎这点压抑又算不上什么了。
他挽着裤腿,在河边漫无目的地行走,一边想着些从老师那里听来的奇闻轶事。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到莲华庄的后院外。这是一片临水的矮坡,生满了荆棘和多刺灌木,地势陡峭,因此鲜有人至。信一瞧了瞧四下无人,便打算绕个远路,把裤子晾干些再偷偷溜回去——倘若能不被父亲发现便是再好不过。
正要离开时,一阵细微难查的声响从矮坡中传来,信一微微一怔,心里猜测,大约是某只小动物藏身于此。他玩心顿起,提起裤管就攀上坡去。
越是靠近,那零碎的声响便越是清晰。他满怀期待地拨开眼前的荆棘与枝叶,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对衣冠不整、互相搂抱着的男女,正满面惊恐地望着他。
信一看得一愣,随机颇为失望地“切”了一声,转身欲走。但尚未迈步时,他便想起了些什么,猛地回过头来,双目圆睁,怒不可遏:
“混蛋!”
莲华庄里又热闹了几分,妇人和孩童们都依然跪坐在院里,但都抬着头,想窥探屋里的动静。有人压低声音交谈,多半是在抱怨,也有人在轻声打听状况。
内堂中,依旧是先前的那些男人,但此刻多了一个人——加藤信一,以及刚刚被他在河边发现的人。那是濑户村的一名农户,名叫猪五郎,此时被众多武士团团围住,只敢俯身跪地,额头死死抵在地上,任由众人叫骂,不敢吭声。
片刻后,侧室的门被拉开,加藤佳子从中走了出来,她身后是猪五郎的妻子,开门之际,她尚未穿戴整齐,匆忙拉拢衣服,随即立刻朝着门外的男人们跪下。
“如何?”
加藤正平向佳子问道,佳子不发一语,眉头紧皱,面露厌恶之色,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场的男人们除了年幼的信一之外,皆尽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勃然大怒。加藤正胜更是怒不可遏,伸手按住腰间佩剑,作势便要拔剑砍人,但正平抬手拦住了他。
“大哥!此人竟敢偷窃父亲的魂魄,简直罪不可赦!这对贱人敢侮辱武士的魂魄,就要做好丢掉性命的觉悟!”
“别急,”正平按住正胜的手,转头看向信一,“你先出去。”
信一有些犹豫,最初时的愤怒至此已经恢复,看着在场众人的神色,他已大致猜到将要发生什么。
“信一,出去!”
见信一不肯离开,正平的语气陡然加重。
“父亲!”信一鼓起勇气,抬头直视着父亲的双眼,“如果要杀,也该让奉行大人定夺才是……”
“胡言乱语!”加藤正胜愈发愤怒,转而看向正平,发现正平脸上有了犹豫的神色,急切道,“大哥!家主!若是交给奉行,岂不是让外人看了我加藤家的笑话吗?身为武士,怎能受如此奇耻大辱?大哥!此事绝不可外泄!”
此时,跪在地上的猪五郎与其妻子早已浑身颤抖不已,几近瘫倒。信一看了看他们,再次开口提醒道:“父亲,私自杀人乃是大罪。”
话音落下,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加藤正平。他的脸色难掩愤怒,却似乎仍在极力压制着情绪,试图模仿父亲生前那种不怒自威的神态。然而,这样的努力反而打乱了他的思绪,让他迟迟无法做出决断。
一时间,屋内竟反而陷入了短暂的平静。
“够了!”
猪五郎突然嘶声力竭地喊了一嗓子,他此时与其说是跪着,不如说只是以跪姿瘫软在地。
“父母公婆都死绝了,但我一个都没怀上,一个都……活着也是绝后,倒不如干脆死了算了!你们要杀就杀吧!我不怕你们!”
片刻的平静过后,加藤正胜反而笑了。
“好一个要杀就杀!大哥,不如就将奉行大人请来,这对贱民胆敢偷窃武士家族的魂魄,本就该死!我们就当着奉行的面把他们宰了,反正现在大家都在,正好让他们拿魂魄抵罪,还能为我加藤家再添两个新丁,如何?”
加藤正平恍然,似有所动。
“不可!”信一急忙出声阻止,“若是这样,将来倘若孩子出生,谁是爷爷谁是他们不就分不清了吗?”
“这……”正胜被噎住,气得跺脚,便又再补道,“那便将他关上俩月再杀!”
“现在杀了还有理由,往后再杀便真是私自杀人了。”
“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那你说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又将视线投向信一。在这些视线之中,来自父亲正平的眼神尤为迫切,似乎都期待着年幼的他能给出一个妥善的方案,这样的期待让信一不由得有些恍惚了起来。
深吸一口气后,信一道:
“我认为……”
10年后,名古屋,城下町。
渡边勇的宅子里聚集了不少人,多是周边几个村庄的武士家主,依例前来向组头汇报近况,领受指示。
如今正是太平之世,少有特殊事务。众人汇报完毕便依次告退,最终室内只剩下加藤正平一人。
“情况我都知道了,”渡边勇听完摆了摆手,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书卷上,“若无他事,就到此为止吧。”
“属下尚有一事禀报。”
“说罢。”
“犬子信一,自幼聪颖,剑术也深得属下真传,如今属下身体又有不便……”说着,加藤正平拍了拍自己的右腿,去年修缮老宅时,他的右腿被木片划伤,不幸感染。虽经调养得以痊愈,却也落下行动不便的病根,“若大人方便,属下斗胆想在日后带犬子来拜见,以求大人垂青。”
“哦?你是想传位给他?”
渡边勇终于从书上抬起视线,目光直直落在加藤正平身上,加藤正平点头,恭敬应道:“是。”
渡边勇摸着胡须,笑了起来。武士家族的家主更替通常是自理事务,无需上位者插手。然而,若是较为注重传统与名节的武士,便会向上位者禀报,以求新任家主获得主君的认可,使其继任得更加名正言顺。
不过,若是要问他的意见……
“我记得,你父亲的魂魄当初是由次子继承的吧?”
闻言,加藤正平一怔,随即掩饰住脸上的不满,低头答道:“是,但他年纪尚幼……”
“无妨,”渡边勇一摆手,“下次带他来见我。”
“这……”
“多年前,我曾听家老大人提及信行大人,他对信行大人的武士风范多有称赞。你既有退位之意,我看便不如让信行大人的轮回身来继任。如此父子相替,不但合情合理,也堪称一桩美谈,岂不妙哉?”
加藤正平垂着头,神色变幻不定。次郎确实继承了父亲的魂魄,从出生便收为义子,自幼也乖巧懂事,可次郎毕竟是外人血脉……正平虽从未在众人面前表露,但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心有芥蒂……
“为何不答复?”
“是,”加藤正平咬紧牙关,攥紧双拳,终于沉声应道,“明日,属下便带次郎来拜见大人。”
“甚好,甚好,哈哈哈哈。”
郎朗笑声中,加藤正平只能低着头,既不能做声,也无法陪笑。
于此同时,加藤道场内,学徒们陆续告辞离场,但加藤次郎仍未脱下护具。他今天还有最后一场特训——与大哥加藤信一的例行对决。
自他幼年能握剑起,次郎便在父亲的要求下每日随信一修习剑术,而且要求颇为严苛。但或许因他继承了祖父的魂魄,从第一天开始,他就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再加上舍得吃苦,可谓进步神速。
若无意外的话,数年之后,即便是号称“深得真传”的信一,也再难成为他的对手。
实际上,早在数月之前,信一便查觉到这场所谓的特训早已不单是对次郎的培养,也是一场针对自己的考验。对于次郎,信一的剑道技巧曾是最大的优势,但如今这一优势正被迅速追平,现在还能依仗的,竟只剩下身高与气力。
若他继续在剑道上止步不前,往后几年就要被弟弟教训,想到过去仗着剑技在次郎面前占的那些便宜,他实在不希望会发生这种事。
不过说到底,信一之所以刻苦钻研剑道,还是为了剑道之外的东西。老师曾说过:“精而进之,技即生道。大道万千,道道相通,始于一道即可识万物也。”
这世上有太多他尚且参悟不透的事物,也不知该如何去参透。于是,他决定就以剑道为起点,以技入道,去感知和体察世间万物。抱着这样的想法,信一逐渐从最初对剑道的排斥,转变为对它的热爱与依赖。
虽然尚不足以借此想通些什么,至少比之从前的自己,已然多了几分坚定与底。
又一番对双方来说都颇为艰难的特训过后,兄弟俩在院子里冲洗干净,然后并肩坐在土间上。
“大哥,等你接替父亲,就是正式的道场主啦。”
次郎说着,语气里透出几分羡慕。
“是啊,”信一听出了弟弟的心思,仰头看着逐渐暗淡的天色,“其实,我倒是希望你来接替父亲的位置。说到剑术,你比我更有潜力。”
“大哥……”
“你听我说完,”信一轻轻拍了拍次郎的肩膀,“我是长男,家族的责任我应该背负,我也会好好背负,不辜负大家对我的期待。但我心里一直有个愿望,我想离开这里,到外面去看看。”信一顿了顿,笑着继续道,“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便去向藩主求请,让你到江户去修习更高深的剑道,也能开开眼界。虽然我不能亲自出行,你也算是能替我完成一番心愿。”
“外面的世界啊……”次郎仰起脑袋,略微思索一番后问道,“跟濑户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一定不一样的,”信一露出轻松且憧憬的笑容,“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只有出去看看才能知道啊。”
兄弟俩相视一笑,门外来自夕阳的暖光挥洒在他们身上,温暖柔和的光线,描摹出二人朦胧的轮廓。
日暮将至,黎明亦不远。
就在此时,加藤正平跌跌撞撞地从侧门走进道场,远远望见两个儿子肩并肩地坐着,夕阳映在他们脸上,神情恬静,仿佛没有任何烦恼。
正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罢了,让他们再高兴一会吧。
2年后,濑户,无名河岸边。
两座无名坟包躲在河岸边的芦草从中,这里是猪五郎及鹤子夫妻俩的墓地。虽然信一当年成功说服家人饶过他们一命,使得次郎得以出生,但他们最终还是难逃厄运。
当然,行凶者并非加藤家。
堀田是上级武士家族,家主堀田野渝更是尾张藩的田税奉行,在本地权势甚高。据称猪五郎夫妇曾冒犯了堀田野渝的执事,因而被当场打死。
真相是否如此,无从得知。然而待到来年,这位执事家里就多了一儿一女。
这并不奇怪,作为上级武士家族,只要理由“合理”,杀害像是加藤家这样的下级武士也不是难事,更何况一介平民?
不可随意杀人的规矩毕竟只是不可“随意”,而非“不可”。
次郎当时不过3岁,尚未见过亲生父母。而对于加藤家来说,猪五郎夫妇虽未被纳入家谱,毕竟也是家中次男的生父母,被人如此轻易打杀却无能为力,着实屈辱。因此,这段往事一直到次郎长大都没人对他提起过。
可他好像还是从别处打听到了些什么,偶尔,他便会趁着无人注意时偷偷跑到这里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坐着,待到时辰差不多便默默回去。
今日本也是如此。
“你果然又在这里。”
信一穿过半人高的芦草从,来到次郎身旁。他先对着坟墓双手合十地拜了拜,这才转身对次郎说道,“我陪你坐会,然后一起回去吧,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大哥,”次郎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出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清脆,“我做不到。”
“这也是父亲的决定,他看到了你的能力……”
“可我根本不是加藤家的人,不是吗?”次郎低着头,不甘地说道,“我父母偷了祖父的魂魄生下我,可我根本没有加藤家的血脉,我凭什么成为家主?”
“你……”
“大哥,”次郎忽然抓住信一的手臂,眼中满是恳求,“你去跟父亲求求情吧!如果家主是你的话……”
“够了!”信一多年来第一次地呵斥次郎,用力甩开了他的手,“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次郎被吓住,怔怔地低下了头。看到他这副模样,信一嘴里的许多话又咽了下去,无论如何,这个弟弟如今也才11岁,却要背负起整个家族的重担,其中压力,他可想而知。
自己在他这个年纪又在做什么呢……
信一叹了一口气,坐到次郎身旁,并拉着他一并坐下,柔声道:“其实说起来,你大哥我也不算加藤家的人啊……”
“骗人。”次郎低着头,赌气着不去看信一。
“真的,”信一笑道,“我查过了,在我出生那一年,加藤家没有人死过,那我的魂魄是哪里来的呢?十有八九是村里某个倒霉人家的吧,但肯定不是加藤家的。”
“可是……大哥你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啊!”
“那你还是爷爷的轮回身呢,我们又有什么不一样的?照辈分算,你还是我长辈呢。”
“可是……可是……”次郎结结巴巴了半天,终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总之不一样的,大哥和我不一样的!”
“是啊,确实不一样。”信一点点头,“这半年来,父亲每天带着你熟悉家中事务,我都看在眼里。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哪一件是不重要的,稍微出错一点,家里人可能就要饿肚子。这都是很麻烦很复杂的事,你不想做家主,是因为你有责任心,怕辜负了父亲的信任。”
信一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而我不想做,是因为我真的不愿意,是因为我比你自私呀。”
“不是的!”次郎急了,“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知道你是因为……”
“好了,”信一拍了拍次郎的肩膀,笑着问道:“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可是……好吧……”次郎嘟囔着点了点头。
“这是藤原老师告诉我的,说驾着船往大海的西方航行,经过无数个海岛之后,就能抵达一个叫清国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国家。有一年,他们的国王老了,就退位给新国王,几年之后,老国王死了,新国王就会做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么事?”次郎好奇地问道。
“每天带着几百个妃子……做房事。”信一说完特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次郎的反应。
“骗人!几百个!哪有那么多?”次郎难以置信地叫了起来。
“藤原老师说有几千个呢,”信一一本正经地反驳,“总之,这位国王每天什么都不做,就在后宫里忙活,结果整整过了三个月都没能让哪个妃子怀上。他便派人出去把王宫周围怀孕的人都找来,结果找来三百多个……”
“又是三百多?”次郎皱起眉头,开始认真思索了起来,“那这个王宫周围得有多少人呀?名古屋一个月也不过那么点人怀孕呢。”
“所以说那是一个很大的国家啊,很大很大,我真想去看看呢。”信一笑了笑,显得有些向往,然后深吸了口气,把思绪拉了回来,“总之,三百多个孕妇找来以后,国王断定老国王的魂魄一定就在他们之中,可他又不知道究竟是在谁的肚子里藏着。有个大臣便提议,该把他们都杀了,毕竟偷盗国王的魂魄可是杀头的罪过,但又有人反对,若是杀到老国王的魂魄,岂不是平白断了传承?到最后国王也没办法,只好把这些都接到王宫里,平白养着。”
“然后呢?”次郎追问道。
“自那之后,每次国王或者王后死了,王宫附近的人都不许再做那事。宫里每天派人巡视,盯着周围的居民,一直到有哪个妃子怀上为止。就连有人死了也要赶紧送出去,免得让妃子怀上平民的魂魄,乱了皇室尊严。”
次郎听完,皱着眉头嘀咕道:“真是……浪费啊,养那么多人呢,他们得花多少米饭啊。”
信一笑了笑道:“故事是这样的,但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你说人与人之间,究竟是不是一样的呢?”
“啊?”次郎愣住了。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很久了。其实在你出生之前,也就几十年前的时候,世上恐怕没几个人会想这样的问题,因为那时候,人和人之间就是不一样的。国王的儿子是国王,武士的儿子是武士,平民的儿子就是平民,大家生来就是不一样的。可是,如果一个国王的魂魄可以寄托到平民的肚子里去,平民的魂魄又可以寄托到王妃的肚子里去,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次郎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看着面前的坟墓。
信一继续说道:“如果都一样的话,那我们为什么又要分成国王、武士和平民呢?”
次郎沉默了很久,抬起头小声说道:“我……我想不明白。”
“我也想不明白,所以我才想去弄明白,”信一按住次郎的肩膀,语气里多了一份郑重,“我想要离开这里,到江户去,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去向那些比我更有见识,头脑更好的人请教。我想搞清楚这件事,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事。曾经我以为我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因为我要继承家业,接替父亲的责任,做一个合格的武士。可现在不一样了,你比我有责任心,比我更沉稳,加藤家交到你的手里,我一定可以放心地离开。”
信一微微停顿,然后问道:“次郎,这可能是我作为大哥唯一的,也是最自私的请求,我希望你能成为家主,可以吗?”
“我不知道……”次郎小小的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我不知道……”
“没关系,你可以再想想,”信一没有逼迫他,只是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走吧,该回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漫步着离开河边,朝着村子走去,就在此时,一阵高亢的笑声从前方传来。
渡边勇带着家臣从前方走来,满身酒气,肆意张狂地笑着,显然刚从加藤家的宴会离开。
见状,信一和次郎连忙低下头,侧身站到路边为这些上级武士让路。渡边勇等人有说有笑地走近,正要通过,却突然停在了次郎面前。
“咦,这不是加藤家的下任家主吗?”
一名家臣轻蔑地取笑道。
渡边勇猛然回头,通红的脸上写满了恼恨,“加藤次郎?你见我为何不跪?刚要当上家主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吗!”
信一连忙拉着次郎一起跪了下去,两人额头贴地,不敢有丝毫动作。
“小子,”渡边勇抬脚踩上信一的后脑勺,讥讽道,“你很不服气吧?当初你父亲想带你来见我,让你做下一任家主,但我偏不!我让你这个野弟弟来顶替了你的位置,你心里是不是恨我?不服气?”
“大人之命,属下不敢违背。”
信一的声音低沉而淡漠,任由渡边勇的鞋底在自己后脑摩擦。
“哼,”渡边勇又用力往下踩了踩,“你父亲也是个孬种,明明气得发抖,却不敢忤逆我的命令,只敢装出一副可笑的样子,夸我英明,哈哈真是可笑!”
闻言,次郎猛地抬起头,怒火在眼中一闪而过,但很快被信一按了下去。
“啊啦,”渡边勇注意到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你也不服气吗?你不过是个养子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加藤家的人吗?我告诉你,你父亲恨你恨得要命啊!你父母不但偷了他父亲的魂魄,还让你抢走了他亲儿子的家主之位。没有我的一句话,你什么都不是!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我吗?!”
“感谢大人开恩!”
信一高声道,却被渡边勇一脚踢开。
渡边勇转而用脚敲打着次郎的耳朵,“说啊!感谢我啊!”
“说,”信一爬回次郎身旁,跪下,然后低声道次郎劝道,“感谢大人开恩,说啊!”
“感……感谢大人开恩……”次郎咬牙切齿,用尽浑身的力气,颤抖着说出了这几个字。
“啊?我听不见。”
“感谢大人开恩!”
次郎终于爆发,嚎叫一般地喊出声来,不甘与屈辱的泪水也同时满溢而出。
“好好好,”渡边勇终于心满意足,一边拍手一边大笑着说道,“记着,你们这些下级武士,永远都是我们养的狗!让你们做什么就得乖乖去做,你要是不会,就去找你那个瘸腿父亲学一学,他向来是最听话的狗,哈哈哈哈!”
一众上级武士大笑不已,扬长而去,直到笑声渐远,再听不见为止,信一才拉着次郎站起身来。他一边擦去次郎脸上的泪水,一边用袖子轻轻擦去弟弟额头上的泥土。
“你别听他的,父亲绝不恨你,”信一轻声说道,“家里没有人讨厌你,你就是我亲弟弟,别管那些人说什么。”
“不……”次郎用力抿着嘴,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早已崩溃的情绪,“不……”
“次郎……”
“大哥,我要做家主,”次郎哽咽道,“我照顾好家里……你去……去搞清楚那个问题,等你搞懂了就回来……嗯……回来告诉我,人和人是不是……生来就……就不一样的,呜,是不是真的就不一样的。”
信一愣住了,半晌没有说话,他看着次郎充满委屈却隐隐透出某种坚毅神色的脸庞,知道自己已经无需多言,再次帮次郎拭去眼泪,轻声说道:“好,我答应你。”
次郎扑进信一怀中,嚎啕大哭。
1839年,加藤信一化名“信一道人”,联合西学派共同发起倒幕运动,提倡“国民平等”,废除武士阶级。后遭幕府暗杀,于浅草寺中不治而亡。
1841年,尾张加藤氏因涉嫌举兵谋反,遭灭族。此事激起全国志士愤慨,倒幕运动随之愈演愈烈……
第四章,浮萍
1997年,河北屏庄,人民小区。
邵丽蓉带着林瑞文和李玉笙一同回到家里,几人手里都提着些肉和蔬菜,虽然神色略显拘谨,相比以往还是热络了许多。
上楼的时候,林瑞文看邵丽蓉手里拿了太多,喊了一声:“妈,我帮你提。”
邵丽蓉心里一颤,正巧,邻居刘大妈正从楼上下来,先是惊讶,然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刻意地显得寻常般与邵丽蓉招呼道:“邵姐,今天吃大餐呀?”
邵丽蓉局促地点头,半天才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刘大妈笑眯眯地看了看三人,这才从旁挤着下了楼。邵丽蓉有些担心地回头看向林瑞文,林瑞文也深吸了口气,再道:“我帮你吧。”
“不用了,”邵丽蓉摇摇头,向上走去,“走吧,该做饭了。”
李玉笙回过头,刘大妈此时已走到下一层,又抬头朝他们看来,连忙拉着林瑞文往上去。
一个来小时过后,邵丽蓉把最后一盘菜摆上桌,满满一桌的菜,衬得桌边的三人更显疏离,邵丽蓉在围裙上反复抹着手,迟迟不知该说点什么。
“妈,别忙活了,坐下吃吧。”
林瑞文提醒道,邵丽蓉几乎惊醒一般“啊”了一声,这才坐下,又起身给两人添饭,边道:“快吃,菜都凉了,小笙也多吃点啊。”
又一阵忙活过后,三人终于都拿起了筷子,但林瑞文端着碗半天都没下筷子,邵丽蓉给他夹来一块肉,又给李玉笙夹了一块,催道:“吃吧,多吃点。”
“嗯,妈你也吃,不用管我。”
“谢谢阿姨。”
林瑞文把冒着热气的红烧肉一口放进嘴里,明显烫到了,却还是几口咽下,猛扒拉几口饭,泪水就顺着脸颊流下。李玉笙也流起泪来,用袖子一抹,又给林瑞文夹了一块:“好好吃饭。”
“嗯,”林瑞文再吃,边吃边说,“好吃,妈,真好吃……”
看着两个泪流满面的孩子,邵丽蓉心里长叹一口气,想说点什么,不觉间却只是苦涩地笑着,痴痴地看着。
第二日清晨。
林瑞文洗漱好,叫了李玉笙一声:“阿笙,叫妈起床,我出去买油条回来。”
说完,林瑞文打开门准备下楼,李玉笙惊恐的尖叫声突然从里屋传来。
林瑞文一惊,连忙跑进里屋,迎头便见李玉笙惊恐地靠在墙角里,仍然在尖叫不止,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邵丽蓉的尸体端正地悬挂在主卧厕所的门框上,显然已经死去多时,用来踏脚的椅子歪倒在一旁,边上摆着一封书信,大概是遗书。
隔壁的刘大妈此时正要出门,听到尖叫声后立刻推门冲了进来,进屋后先是一愣,随即也尖声叫了起来。
林瑞文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呼吸逐渐难以为继,双腿发软,伸手去扶墙也站将不住,只能磕绊着坐到地上。
“完了……”他喃喃道,“全完了……”
当日,屏庄县公安局,审讯室。
“你是怎么挑选受害者的?”
“短信群发,自称是对方多年前丢掉的儿子,谁信了,我就骗谁。”
“说仔细点。”
“顺着本地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发,开头先喊一声妈,我是你儿子,二十多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想你,能不能见个面,这一类的话。”
“你确定对方是女性?”
“女的好骗,很多人意外怀孕以后会把孩子偷偷生下来扔掉,不就是怕被判刑吗?如果知道当年扔掉的孩要回来找自己了,男的心狠,保不齐会做点什么事,女的就不同,她们心软,我的安全性也高一些。”
“看来你很熟啊,老手?”
“不,这是我第一次,不过想过很久了,以前不敢,最近缺钱,就想着尝试一下。”
“不像。”
“真的,看见她挂在门梁上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完了,我自首就是想争取个宽大处理,在这里说谎的风险太大了,一旦被戳破,我的刑期恐怕就要多加几年。我只是想骗点钱而已,没必要骗你,不如主动把事情说清楚,能少几年少几年,这笔账我还算得清。”
“你要真能算清,你就不会坐在这里。”
“……”
“你说你的目的是钱,那你怎么跟她要钱的?”
“我说我想要个孩子,但我是孤儿,我女朋友也是孤儿,无父无母,找不到能过继的魂。本以为要绝后了,然后认识了一个在国外医院上班的人,能给我找到魂,非法的那种,就是要钱,要很多钱。这几年我都在攒钱,但我们工作不好找,攒不下多少来,今年突然有她的消息,想来想去还是私下来找她,看能不能帮我凑一笔出来,要是生了,也是她的孙儿孙女。大致上就是这么个说辞,具体的看她反应,我临时再发挥一些。”
“还有黑产,跟什么人搭的线?”
“不,我不认识什么人,都是骗她的,我只为了钱,没想真要孩子。”
“真不认识?”
“现在这个情况,如果有立功的机会,我不会等你问的。”
“好,说说你女朋友。”
“她不知道我们是来骗人的。”
“不知道?”
“嗯,不知道。她这人比较单纯,我说什么都信,来之前我就跟她说我找到妈了,她是真为我高兴,孩子的事我也事先跟她好好商量过,还做了她很久的思想工作,费了很多劲才同意陪我出国生孩子,就为了让她不露什么破绽。”
“你要两头骗,不觉得这样很容易暴露吗?”
“我给她们说的话都是一样的,但她信我,我要骗的人就会更容易信我,因为在目标眼里,她的那种真诚是演不出来的。”
“那你怎么收尾?你把钱骗到手以后总是要跑的,到时候她怎么也知道你是骗她的了吧?”
“很简单,我可以没有她,但她不能没有我。只要做完这一笔,她就更离不开我了,对她说些好话,装装可怜,她不但不会怪我,反而会更爱我……至少在计划里是这样的,但我千算万算,没想到那女的会自杀。”
负责问讯的警员扭头往身旁负责记录的同事看了一眼,再看向从报警到被逮捕,至今一直冷静得甚至有些冷漠的林瑞文,在脑子里大致捋了捋刚刚的对话,随后闭着眼睛长呼了一口气,用笔帽敲了敲桌子,问道:“好,说说她的自杀,你知不知道她想自杀?”
同一时间,另一间审讯室里。
“我不信,你们就是想骗我,想让我给他栽赃,”李玉笙低着头,脸色阴沉,“他说了那是他妈,他就想要点钱,跟我去国外生孩子,他不会骗我。是那个疯女人自己要自杀的,跟他没关系。”
“他已经承认了,他是想骗钱,他还骗了你……”
“他不会骗我。”
她的声音和头一样压得很低,不论问讯的警员说什么,她都只重复这一句话,不见半点动摇。
审讯室外的走廊里,县刑侦大队长孟安阳抱着双手,眉头紧锁地看着审讯室里的对话,这案子的案情相当简单,至少目前看来,并无过多复杂之处,但麻烦并不在案子本身……
正想着,局长张志荣从一旁走来,也看了看审讯室里,问道:“情况怎么样?有眉目没有?”
“没什么大问题,这小子没说实话,他女朋友应该是知情……”
“这都是小事,”张志荣打断了孟安阳的话,稍微停顿后再问道,“死者的自杀有些古怪吧?”
“是有些疑点。”
“有疑点就好好挖一挖,有没有把握?”
“嗯,差不多了。”
“好,”张志荣拍了拍孟安阳的肩膀,“要扎实点,不能有什么疏漏,这案子很多人都盯着的,明白吗。”
孟安阳点头,深吸一口气后打开了审讯室的门,林瑞文转头向他看来,但问讯的警员并未作出反应,继续问着刚刚的问题:“当天晚上,你们都做了什么?”
孟安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先休息一下。”
在两人交换位置的过程中,林瑞文仍然在仔细地看着孟安阳,孟安阳先是坐下,然后一笑,道:“你别紧张,情况我们基本上都了解了,你这个案子很简单,就是诈骗未遂,再加一个意外致人自杀,有自首情节,还是初犯,争取个轻判还是有机会的。”
林瑞文皱眉,但没有接话。
“哦,还有你女朋友,大概是不知情?也有机会,缓刑或者行政处罚都有可能,这个看你们表现。总之结案的材料是已经差不多够了,只剩几个小问题还要跟你核实一下,”孟安阳仍然和善地笑着,“不介意再多坐会吧?饿不饿?要不然先吃点再说?”
“不用,”林瑞文轻出一口气,“你问。”
“好,首先是……”孟安阳侧过头,在一旁的笔录里翻了翻,“这里,你说你是通过短信来筛选目标的对吧?”
孟安阳把笔录翻了回去,让身旁的警员能继续记录,林瑞文则把视线在两人中来回了几次,这才答道:“对,这样比较方便。”
“嗯,可以理解,有个好消息,我们检查了你和你女朋友的手机,还有邵丽蓉的手机,找到了你和她沟通的记录,和你说的基本一致,”孟安阳仔细看了看林瑞文,又笑道,“我是真得夸你一句,你还挺能装的哈。”
林瑞文不接这话。
“没别的意思,就是你现在的样子,和你在短信里的样子完全不像同一个人,这是天分,别人学不来的,你其实不该来干这个,应该去做演员,啧,可惜了。”
“警官,”林瑞文挤出几分苦笑,“我本来就不该干这个,谁都不该干这个,我已经知道错了。”
“早点知道不就好了吗?没事,也不晚,还有改正的机会,先说说,你觉得她为什么会相信你是她儿子?”
“我装得像吧。”
“是吗?但这就怪了,她其实是邯郸人,只是十几年前搬到屏庄暂住,然后办了张屏庄的电话卡而已,你明白我意思吗?”孟安阳拿手比划着道,“你看,你根据她的号码,就说自己是屏庄孤儿院长大的,但她要是有你这么大的儿子,就不可能在我们这儿长大,但她还是相信你了,这是不是有点矛盾了?”
“我不知道,她也没跟我说过这些。”
“没事,你是干这行的,揣摩一下,帮我分析分析,她是怎么个想法?”
林瑞文摆在桌上的双手第一次握紧,留意到孟安阳的视线后,他又放松了双手,深吸一口气后答道:“很多孤儿都不会只留在本地,有的人是跑丢了,有的是被卖了找回来的,也有的是自己丢了,我在这里长大也很正常,她怀疑也没事,就算我真是她儿子,她一开始也肯定是会有怀疑的,但她情愿相信我真是她儿子,这是最主要的。”
“被骗的人其实是先骗了自己,是吧?”孟安阳点了点头,“也对,你自己本身也是孤儿,编点像模像样的话术来应该不难。”
说完,林瑞文没接话,孟安阳也没想继续这个话题,又伸手在旁边的笔录上翻了翻,同时随意道:“对了,你和你女朋友的身份我们都核实过了,都是大学生啊?怎么想的,来干这个?”
“走投无路。”
“怎么个走投无路法?”孟安阳随意地扫了林瑞文一眼,“没事,别紧张,就当瞎聊几句。”
林瑞文闭上了双眼,再次深吸一口气,反问道:“警官,我能先问你个问题吗?”
孟安阳仍然侧头翻着笔录,右手摆了摆道:“我姓孟,叫孟哥就行,问吧。”
“孟警官,你的魂是哪里来的?”
孟安阳回过头来。
“从谁那里继承的?爷爷?奶奶?还是其他亲戚?”
“我爷爷,”孟安阳翻开袖子,露出手腕上的表,“这个也是他留给我的。”
“挺好的,”林瑞文第一次露出笑容,似乎有些神往。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能做警察,家里人应该都挺干净的吧?你爷爷应该也是为人正直,没什么污点?有没有人说你很像他?”
“有是有的,很多人都这么说。”
“那你自己觉得像吗?”
“那不好说,我出生的时候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一年了,”孟安阳笑了笑,“用老话说,我是他老人家转世,没机会见面的,对他的了解基本上都是从长辈那里听来的,不过说实话,有时候我觉得不怎么像,只不过大家都这么说而已。”
“但人家就讲究这个,对吧?家室,传承,这些我们都没有,或者说我们看上去没有这些东西,”说着说着,林瑞文的情绪里多了些愤慨,“但我不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也是从我妈肚子里出来的,我的魂也是从别人那过继来的,但他们怎么看待我们?无父无母,魂路不正,这算什么?你们之间就可以觉得,这世上多数人都不算什么坏人,多数人的家庭应该是正常的,他们的魂就可以是从正常人那过继来的,怎么轮到我们,就开始怀疑我们不是好人了?就因为我们没爹没妈吗?”
“需要我提醒你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林瑞文再次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后,再睁眼时已经恢复了冷静:“我犯罪,是我一个人犯的罪,不代表每个孤儿都会犯罪。你们抓来的人里大多数反而是妈生爹养的,他们比我们还不如。”
“好,刚刚是我的说法不对,我道歉,”孟安阳张开双手,“你继续。”
“总之,出身环境本来就不好,就算考上大学,也难去什么好的单位,公家单位更不可能,这些还只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抵触,排挤,到处都是。这也就算了,想结婚都几乎不可能,因为我没爹没妈,女方家就算有,他们也会觉得亏了,觉得是把自家魂赔给外人了。到头来只能是我跟我女朋友这样的,但两个孤儿走到一起又能怎么办?我们生不了孩子的,那以后我们死了,我们的魂又能过继给谁去呢?”
“这方面国家是有很多公益项目的。”
“排队?摇号啊?”林瑞文又一次笑了,“那你们正常人家去排的就少了吗?我得等到哪年去?再过几年,我女朋友就成高龄产妇了,我……”
“你跟她也是这么说的吗?”孟安阳突然打断了林瑞文的话,林瑞文一愣,孟安阳再次问道,“你跟邵丽蓉也是这么说的吗?说你女朋友要成高龄产妇了?”
林瑞文的脸色冷了下来,“没有。”
“好吧,”孟安阳无所谓地笑了笑,“不过说到过继,邵丽蓉倒是打算把自己的魂过继给你了,你把她骗得够狠啊。”
“我不知道她会自杀。”
“但这就带来一个疑点,”孟安阳停顿了片刻,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她既然信了你是她儿子,就算要把魂过继给你,也可以走合法途径,为什么就非得自杀不可?”
“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连一点猜测也没有?揣摩不出来?”
林瑞文不再回话,孟安阳敲了敲桌子,冷淡地说道:“那我有一个猜测,你帮我分析分析,看我说得对不对。你和你的女朋友,串通来诈骗……”
“她没有。”
“好,你骗了你女朋友,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来诈骗邵丽蓉,成功让她相信了你就是她儿子,但她太相信你了,一点怀疑都没有,甚至想跟你去登记,让你能过继到她的魂,但你害怕这样会暴露自己,就编造更多谎言,甚至对她恐吓,逼迫她自杀,想让她服软,乖乖把钱给你,结果弄巧成拙,她真的自杀了,出了人命,你知道自己跑不了,才过来自首的,对不对?”
“不对。”
“哪里不对?”
“是她自己不敢去登记。”
“哦?为什么?”
“你以为她就是什么好人?”林瑞文恼道,“你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是怎么来的?是她们当年自己意外怀孕,不敢让人知道就偷偷把我们丢了,意外怀孕,遗弃幼儿,哪一个不是重罪?她会敢认我?我之所以敢上门去骗,就是笃定她们不敢声张这种事!”
“呵呵,”孟安阳笑了,“但她偏偏就敢。”
“她不敢!”
“他敢,因为邵丽蓉的孩子是被拐卖的。”
林瑞文愣住了。
“31年前,邵丽蓉带当时两岁的儿子出门买菜,一转头的功夫孩子就不见了,她当时报了警,但孩子始终没找到,虽然不是在屏庄报的警,但我们这边也能查到报警记录的,你要是需要,我可以让人送过来。”
“……”
“她的孩子是合法的,所以真的会带你去登记,于是你逼她……”
“我没有逼她!”
“那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
“……”
“胁迫自杀,五年起步,最高十五年,再加上伙同诈骗,她的魂现在估计也追不回来了,符合重大后果的条件,就是数罪并罚,顶格判处,二十年打底了。”
“我真没逼她,我都不知道她要自杀……”
“那我假设是意外,加上自首,你还有从轻的余地,但要是我们查出什么你没交代的东西,可就不算是自首了,你好好想清楚。”
“……”
“我再做一个假设,你真的连你女朋友也骗了,她真的完全不知情,但你和邵丽蓉每次谈话的时候,她都不在场吗?她会不会听到过些什么?”
林瑞文的脸色变了,孟安阳于是继续道:“就算她真的相信你,如果她以为你要被判重刑了,会不会说出些什么你不让她说的话,或者她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话?她可能只是想帮你,结果却可能会让你的自首白费了,你希望这种事发生吗?”
“你们……”林瑞文死死地攥着拳头,“你们这是在诱供……”
“我只是在劝你说实话,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说,我们就把这些证据交给检察院,看法官到时候信不信你这套说辞,”孟安阳走到林瑞文面前,俯视着他说道,“你连我都说服不了,就别想着在法庭上脱罪了,最后一次,我劝你,说实话。”
“我……她……”林瑞文张着的嘴蠕动了半天,再无反驳的余地,终于认命,低头答道,“她确实想带我去登记……”
“你怎么说跟她说的?”
“我就骂她!我骂她当年遗弃我,她说她来找过我,我就骂她没找到我,害我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害我被人欺负,害我被人瞧不起!我把我对我自己亲生母亲的怨恨全部撒到她头上,最后再哭,说我等不了那么久,我等不了过继她的魂了,我女朋友等不了了,她再过几年就是大龄产妇了,我问她到时候孩子生出来,老婆死了怎么办?我说我现在就要出国去生孩子,我要她给我钱,有多少算多少,拿到钱我马上就出国。”
“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吵的?”
“6天前,河边,我约她在河边见面的。”
“当时周围有别人吗?”
“没有别人,但我女朋友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把她支开了,她有可能听到过几句话,但肯定不知道我是来骗人的。”
“邵丽蓉当时就答应要给你凑钱了吗?”
“对,我这几天一直就在等着,但昨晚她专门支开我女朋友,问我有没有想过换一个更年轻的,她愿意给我介绍几个,我接着骂她,她就没说什么直接回去睡了,但我不知道她会自杀,真的,我明明……”
十分钟后,孟安阳走出审讯室,张志荣仍在审讯室外等候着,再次拍了拍孟安阳的肩膀,“干得不错。”
“胁迫自杀的要素还不够,”孟安阳摇了摇头,“诱导自杀其实也有些勉强,只是沾边,而且他女朋友到底有没有参与进来,也还需要捋清楚。”
“已经够了,只要不是单纯的自杀就够了,”张志荣笑呵呵地收回手来,背着手看向审讯室,“不然街道上的大家忙活一年,到头来出一个自杀,工作不就都白干了嘛。”
“是啊,”孟安阳点头,如果单纯只是自杀的话,恐怕不只是工作白干这么简单,很多人都有可能因此受到处分,只能又再重复道,“是啊。”
但这实在不像,真的不像……
中午时分。
孟安阳骑着摩托回家里吃午饭,局里倒是有食堂,但就屏庄这么大一点地,很多人还会习惯回家里吃。路过小区门口的时候,门卫大爷硬是要拉着孟安阳聊几句。
“小孟啊,”大爷还没开口,脸上的神色就暴露出他想聊的是个什么话题,“城东有个女的自杀了吧?邵什么……邵丽蓉是吧?县中老师,我认识呢。”
“还没结案呢,情况还在调查,”孟安阳随口糊弄了一句,毕竟是小县城,这种事基本没什么隐瞒的空间,但最好还是少跟群众透露口风的好。
“我觉着像,那女的平时就话少,挺孤僻一人,这一个人待久了心理多少有点问题嘛。”
“大爷您还挺有研究的,”孟安阳还是随口应付着,只要不说具体案情,随他猜去,准备再多聊几句就走,毕竟确实还没结案呢,还得回去看着。
“我昨儿才见过她呢,说实话,当时看着就觉着嘿,特忧郁。”
“您还整点新词儿,够潮的,”孟安阳赞了一句,随口一问,“在哪见着的?”
“公墓,她说自己看亲戚去的,跟道别似的,你别说,今天我听说她没了,还真是道别你说。”大爷继续絮叨着,越说越有些居高临下地自责起来,什么我早该劝劝她,只要有人多聊聊也不至于如此云云,孟安阳也只是随意搭着话,寻找着合适的撤退时机。
忽然间孟安阳回过了神,他们调查过邵丽蓉的人际关系,在本地并无亲属关系人,今早通知家属时,家属还明确表示过,只有邵丽蓉一人在屏庄,他们还得从邯郸赶过来。
当然,这并不能排除曾有某位亲属在屏庄去世的可能,但从常理而言,如果有人去世了,大概率还是会接回老家下葬,不至于让人埋尸异乡。
出于一贯的谨慎,孟安阳打断了大爷的叙述,再次确认对方确实在公墓看见过邵丽蓉,便饭也赶不及吃,骑着摩托往公墓赶去。
屏庄公墓。
小杨吃完午饭,准备在柜台后面稍稍午睡一会,刚合上眼,孟安阳就快步冲了进来。
“小伙子,问一下,这个人是不是昨天来过?”孟安阳拿出邵丽蓉的照片,这是他刚刚专程回县局取的。
“邵老师,来过,”小杨看了一眼,把照片还给孟安阳,感叹道,“可惜了,她人挺好的。”
看来是她的学生,那就基本不存在认错的可能,孟安阳追问:“她来看自己亲戚?你知道是哪位吗?”
“嗯……”小杨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想想还是把孟安阳带到骨灰堂里,指着其中一个格位说道,“她当时来看的是这个。”
孟安阳仔细看了看,里面是一个写着“乔安平之位”的灵位和一个骨灰盒,这个姓在本地并不常见,于是问道:“她多久来一次?”
小杨看着乔安平的灵位,苦涩地笑了笑,“昨天是她第一次来,这个骨灰也是上周才安置进来的,没想到她……”
“上周?”孟安阳心里一紧,“什么人拿来的?”
“一个女的,我也不认识。”
“登记的名字呢?”
“没登记,”小杨摇头,“算是我借给她用的。”
“不认识你还借她?”孟安阳下意识地进入了审讯模式,然后又觉得没必要,干脆掏出李玉笙的照片来,“是不是这个人?”
小杨看着照片没有说话,犹豫了片刻后问道:“她犯事儿了?邵老师的死……跟她有关?”
“这个你别问,我也不会回答,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她带来的?”孟安阳再次确认,不过他已经从小杨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李玉笙、乔安平和邵丽蓉之间有更深层的联系,案情还有突破!
把情况问清楚之后,孟安阳立刻准备返回县局,同时给下属刘树打了个电话:“喂,小刘,准备一下,我要提审李玉笙,现在有新的……什么?人呢?给我拖住了!我现在就回来!”
十分钟后,孟安阳匆匆赶到县局,刘树就站在门口等着他,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恶狠狠地隔空指了刘树一下,随即快步往里走去。
“张局!”孟安阳直接冲进张志荣的办公室里,怒道,“为什么要把李玉笙放了?她还有嫌疑!”
“有什么嫌疑?”张志荣只是抬头看了孟安阳一眼,又继续写起文件来,“各方面的人证、物证、口供,都说明她完全不知情,释放她是正常程序。”
“我要求重新批捕李玉笙,我这里有新的线索!”
“是嘛?”张志荣不为所动,“什么线索,你先说说。”
“7天前,李玉笙在公墓存了一个骨灰,属于与她在同一孤儿院长大的孤儿乔安平。昨天,邵丽蓉去公墓看望乔安平的灵位,声称对方是自己亲戚,这说明邵丽蓉与李玉笙还有更深层的联系,很可能从前就互相认识,如果是这样的话,诈骗的说辞就不成立了!”
“那难道是谋杀?你有相关证据吗?”张志荣又抬头瞟了孟安阳一眼。
“谋杀的概率不高,但至少不是诈骗,”孟安阳双手按在张志荣办公桌上,认真地解释道,“我分析,他们很可能是为了继承灵魂而采取的协助自杀!我调查过了,乔安平是65年进的孤儿院,跟邵丽蓉报警称儿子被拐卖是同一年,他很可能就是邵丽蓉的亲生儿子。而且乔安平上个月刚因为意外中毒而死,这个月邵丽蓉就自杀了?如果是真的,他们就更不可能是诈骗,这是为了孩子……”
“越说越离谱了,你想说她是自杀,那俩是协助自杀?那就算你猜对了,你有实证吗?你刚说那人已经是骨灰了,那怎么证明他是邵丽蓉儿子?难道就不能是自己孤儿院里的干哥哥?邵丽蓉被骗了,也就把人当成自己亲戚去看望一下,这有问题吗?你怎么证伪?”
“但是……”
“退一万步说,协助自杀和诱导自杀,孰轻孰重你还不清楚吗?”张志荣长叹一口气,“咱们书记今年要是升不上去就没戏了,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如果县区里多一个纯粹自杀的污点,他升上去了还好,不一定能记得你,但他要是升不上去,你猜他会不会记住你这个案子?”
“那咱们就这么把人给放了?一条人命就这么算了?”
“还是那句话,你没有实证,既然证明不了就别去犯浑,至少在台面上不能有这个案子,也不能是今年,”张志荣站起身来,拍了拍孟安阳的肩膀,“你不想放过一个罪犯,我原则上肯定是支持你的,甚至可以给你调人去查,但只能是私底下的,你要真能查出有力的线索,明年以后,追诉期以内,我们随时立案,这总可以了吧?”
孟安阳没有回话,只是皱着脸,还在挣扎。
“好了,就这么定了,林瑞文诱导自杀,诈骗未遂,给上面,给群众,都已经有交代了,”张志荣再次拍了拍孟安阳的肩膀,坐下继续写起文件来,“林瑞文那边还没收尾,你先去处理好吧,争取今天内结案。”
孟安阳攥紧了双拳,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转身离开。
当日下午,林瑞文被移交看守所,等待检察院提起公诉。
7天前,邵丽蓉家。
由于房子比较老了,邵丽蓉家主卧的浴室属于封闭结构,没有对外的窗户,浴室的门顶部就安装着两块玻璃窗,用于平日的采光。
此时,她搬来了一个凳子,踩在凳子上用拔钉锤把玻璃压条上的钉子拔出,她的动作很小心,慢悠悠地,一个一个地处理着。
钉子,压条,玻璃都逐个取出,最终只剩两个光秃秃的窗框,她走下凳子,把刚刚取下来的东西整齐地码在墙边,又再拿来桌旁的绳子,准备挂到门框上去。
敲门声响起,邵丽蓉没有搭理,继续往上挂着绳子,但敲门声仍固执地敲响着,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往家门口走去。
临近房门时,她又想了想,转身回去把主卧的门给关了,这才去把门打开,就见一对陌生的男女站在门前。
林瑞文和李玉笙都有些局促,李玉笙先开了口:“阿姨您好,请问您是……邵丽蓉吗?”
片刻后,林瑞文和李玉笙坐到了邵丽蓉家里,邵丽蓉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坐下问道:“两位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好像不认识你们吧?”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林瑞文点头后斟酌着说道:“阿姨,您在34年前……是不是有过一个儿子?”
邵丽蓉的神色顿住了,随后仔细在林瑞文的脸上看了看,有些失望地说道:“你不是他,他嘴角有个疤。”
这句话说完,林瑞文和李玉笙不由得又交换了一个眼神,林瑞文点头,然后从挎包里捧出一个稍显简陋的木盒子,双手推到邵丽蓉面前。
“这是……”邵丽蓉捂住了嘴,又抬头看向两人,眼光闪烁,“他……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李玉笙脸色平静,“安平哥是一个月前走的。”
“安平……他叫安平……”
“他姓乔,”李玉笙抬头看向邵丽蓉,“因为是在桥边被人捡到的,就取了乔这个姓。”话音落下,邵丽蓉的脸色又变,李玉笙随即皱起眉来,质问般道:“当年是不是您把他……”林瑞文用手肘顶了顶李玉笙,但她还是接着问了下去,“是不是您把他给丢了的?是您主动丢掉的,对吗?”
邵丽蓉捂着嘴,泪水终于满溢而出,她没有回答李玉笙的问题,只是任由自己的思绪被那段她始终尽力去回避、封存的记忆所淹没。
1963年,邯郸。
人民医院住院部里,一个男人坐在住院楼下的长椅上,一旁的收音机里播放着本地新闻:“昨日晚九点,罪大恶极的强奸杀人魔已被警方逮捕,至今为止,无辜受害者已有四人,凶犯之兽行令人发……”
楼上突然一个女医生探出头来,大声对楼下的男人喝道:“楼下这位同志,想听广播请你出去听!公共场所,请你注意素质!”
“我怎么没素质了?”男人恼了,站起身来对着楼上叫道,“我听个广播招谁惹谁了?你有本事下来,让大家伙评评理……”
男人正叫嚷着,一个保安已经闻声而至,他抬头看了眼女医生所在的病房,立刻来到男人身旁,先关了收音机,男人“哎!”了一声,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保安便先敬上一支烟,好声说了几句,男人气仍未消,但也不好说什么,终于扛着收音机往另一边去了。
女医生叹了口气,合上窗户,转身看向笼罩在沉默中的病房,邵丽蓉躺在病床上,年轻的面容显得毫无生气,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某处。她的父母坐在病床边上,也都低着头,羞愤,无奈,怨恨,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教人张不开口,说不出话来。
女医生终究还是开了口:“两位,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
片刻后,一阵绝望的尖厉哭嚎声从病房里传出。
1年后。
校安小区里,吵闹声惹来许多邻居围观,张家七八口人聚在邵丽蓉家门外,气势汹汹,为首的妇人指着门里叫骂着:“你们两个天杀的东西!赶紧把我孙子还来!”
邵丽蓉的父亲堵在门口,手里紧握着一把菜刀,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张家人。
妇人毫无惧色,手指几乎就要戳到人脸上去:“她怀的是我们张家人的魂,孩子就是我们张家的!赶紧给我还回来!你拿把刀我就怕你啊?你有本事砍死我!来啊,你砍死我!老娘跟你换命!”
客厅里,邵丽蓉呆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男婴,大概是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孩子哭了起来,邵丽蓉的脸色仍无变化,只是机械地拉开衣服,就要把孩子的头往自己胸口去凑。
“啪!”
邵丽蓉的母亲大步从房里冲出来,当头就是一巴掌,她先看了眼门,见丈夫好好地堵着门,回头便又给了邵丽蓉一巴掌。
“不知羞的东西!”她胡乱地把邵丽蓉的衣服扯回去,又一把把人拽起来,“回房喂去!”
闻言,邵丽蓉便起身往屋里走去,步伐缓慢且僵硬,双手搂着孩子,仿若捧着一团死物,还没进屋便又拉起了衣服,再度换来几声叫骂。
她在自己的床上坐了许久,怀里的孩子终于安静了下来,屋外的叫骂声也逐渐平息,时不时地,几句恼恨的低语传进屋里。
“给他们算了,留着现眼。”
“她还嫁得出去?留着,我就当再生了个儿子,给邵家续香火行不行?”
“他亲爹是个什么人,你也不嫌脏!?”
“你小点声!还嫌家里不够乱?”
“是我搞的吗!”
吵闹声又渐起,混着炎夏的蝉鸣,婴儿卖力地啼哭着,灿烂的生命如骄阳,似烈火。
烧不热怀抱他的死水。
邵丽蓉看着孩子,听着他的哭喊,自己曾经的哭喊也在脑海中回响起来,这小小的面容与那厉鬼的五官交叠。
“咚!”
孩子摔落在地,她仍呆呆地看着。
他的嘴角被磕破了一块,鲜红的血混着吐出的奶汁,沾满了襁褓。
又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她仍然呆呆地看着……
照片里的乔安平淡淡地笑着,衬衣熨得齐齐整整,手里夹着一本旧书,背景似乎是一所大学。
邵丽蓉看着照片,沉默许久。
“他是怎么没的?”
“自杀,”李玉笙用力抿着嘴,逼迫着自己不要去看邵丽蓉,“他是我见过最坚强,最有耐性的人,我不相信他会突然自杀。”
林瑞文拍了拍李玉笙的手,深吸一口气后,又从包里取出一本笔记本来,对邵丽蓉说道:“这是他生前的日记,是我们给他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的,”见邵丽蓉抬眼看来,林瑞文把日记打开,翻了几页后递给邵丽蓉,“2月17日,他说自己终于找到了亲生母亲,也就是您。”
邵丽蓉接过日记,手已经止不住颤抖。
“之后的事他没有再写下来,又过了两个月,他就自杀了,”林瑞文缓了一口气,“我们来找您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突然自杀?他有没有来找过您?”
“没有,”邵丽蓉合上日记,同时紧闭上双眼,缓缓摇头,“他没找过我,至少没跟我说过话。”
“那怎么……”
“他知道了,”邵丽蓉的脸色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他应该是都知道了,所以害怕见我,害怕我还是不肯要他……”
“所以你当初真的把他扔了?”李玉笙气急,林瑞文也没再拦住她,“你知不知道他前前后后被人领养了七次!七次!他每次都偷偷跑回孤儿院,就怕妈妈来了却找不到他!就这么一直等了你十七年!”
“我对不起他,”邵丽蓉的语气沉静如水。
“你是对不起他!你就不配当妈!他就不该等你,更不该来找你,我们也不该来!”李玉笙站起身来,对一并起身的林瑞文道,“把哥带上,我们走!”
林瑞文于是伸手去拿骨灰盒,邵丽蓉却突然迸发出了强大的力量,转瞬间就把骨灰盒抢到了怀里,林瑞文猛把李玉笙护到身后,但邵丽蓉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把孩子抱在怀里,仿若他还活着。
两人对视一眼,愤慨逐渐软化为无奈,都不想再说什么,准备就此离去。
“你们想要孩子吗?”邵丽蓉突然开口道,“自己的孩子,想要吗?”
两人停了下来。
邵丽蓉带着两人进入主卧里,他们转眼就看到在厕所门头上挂着的绳子,标志性的圆形套索悬挂在一人多高的地方,旁边是一条矮凳,这场面清晰地表示出了邵丽蓉在他们来之前正准备去做的事。
“阿姨你……”林瑞文语塞。
“你们想要孩子吗?”邵丽蓉紧抱着骨灰盒,脸色已经恢复平静,“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可以帮忙。”
林瑞文连连摇头,“不行,这太过分了,”随即率先向外走去,“我们走吧。”
但李玉笙拽住了他,这个动作让林瑞文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她似乎想说点什么,却也知道有些话不好说出来,林瑞文再次强调道:“不行的,再怎么说她也是安平哥的妈啊。”
然而这句话反而让李玉笙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转头对邵丽蓉问道:“你既然提出来了,你有办法吗?”
“我没什么办法,我只是……”邵丽蓉摇头,又笑了,“我本来也不想过了,没想到他也已经……如果你们愿意要,我就给,肯定是有风险的,你们自己考虑。我就一个要求,等事情过了,把我跟他葬到一起。”
林瑞文反过来抓住了李玉笙的手,对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李玉笙对林瑞文质问道:“我知道这不对,但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这么多年了,我们什么法子没想过?”
“我们可以去国外,这个我们讨论过的。”
“那孩子是能生下来,但他还能回国吗?现在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
“这是一条人命啊!”
“孩子就不是命了吗?你看看她!”李玉笙扭头看向邵丽蓉,她仍旧怀抱着骨灰盒,静静地站在一旁,任由两人讨论着与自己有着莫大干系的事情,李玉笙追问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打算做什么吗?我们只要一走,她立马就会……这就不是一条命了吗?你难道要放任她就这么魂飞魄散,让她像安平哥一样孤零零地死在家里,连魂都没人继承吗?”
林瑞文动摇了,李玉笙叹了口气,低着头思索道:“你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十几分钟后,三人坐在客厅里,李玉笙低声说着:“就这样,用诈骗的名义,说不定可以掩盖过去,我是主犯,你是从犯,这样你能早点出来照顾孩子……”
“不行,”林瑞文苦着脸,缓缓摇头道,“安平哥是男的,你主谋说不过去。”
“那警察不一定知道啊,”李玉笙争辩了一句,干脆朝邵丽蓉问道,“有别人知道你有个儿子吗?特别是警察。”
“我报过警,”邵丽蓉点头,但没再多解释什么。
“……”李玉笙长叹了一口气,继续道,“那也能说是我指使你的,我们是串通好的……”
“让我来吧,”林瑞文抓住李玉笙的手,低声道,“让我来,你早点出来对孩子也更好,而且我做主谋更可信,警察也会更愿意相信你是无辜的。”
“可是……”
“就让我来吧,咱们再好好想想,最好能把你撇出去。”
李玉笙握紧了林瑞文的手,与他对视几秒后,终于不再坚持,转而对邵丽蓉问道:“你以前报警的时候,具体什么情况?我要知道警察都知道些什么。”
第二天,清晨,公墓。
小杨正收拾着柜台,李玉笙走到柜台边上问道:“存骨灰要什么手续?”
小杨头也不抬地回道:“死亡证明,火化证明,还有亲属证明。”
李玉笙把几张折好的文件从包里翻出,逐一摆在柜台上,小杨打开看了看,又问道:“亲属证明呢?”
“他是孤儿,”李玉笙面色平静,“我也是。”
“我们得要亲属证明,这是规定,”小杨把文件摆回柜台,继续低头收拾了起来。
李玉笙看了眼小杨,默默地把文件收回包里,转身走了。小杨则摇着头把桌上的几本书摆齐,然后惬意地坐了下去。他仰着头坐了会,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最终还是站起身来往门外追了出去。
“哎!”小杨冲到门口,朝李玉笙喊道,“你准备存几年?”
“一年,”李玉笙回过头,“最多两年。”
“如果这里不行,你打算把他放哪里去?”
“不知道,”李玉笙想了想,继续往外走了,“这跟你没关系。”
“哎!你等等……”小杨纠结了片刻,“算了,你跟我来吧。”
骨灰堂里,小杨打开一个空着的格位,掏出手帕来小心地擦了擦,同时解释道,“这是我大爷的格子,他前两年迁到墓里去了,钱也不让退,就一直这么空着,你先用吧。”
“谢谢你,”李玉笙冲小杨点头道谢后从包里取出骨灰盒,然后把它轻轻抱在怀里,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把它递给小杨,“多少钱?”
“算了,我大爷应该不介意,”小杨摆了摆手,郑重地把骨灰盒放进格位里,锁好玻璃格窗,见李玉笙仍定定地看着骨灰盒,叹气道:“严格来说,这是违规的。”
“不好意思,我们有些不方便。”
“嗯,”小杨点头,又往格位里看了一眼,问道,“要不放个灵位吧?这样孤零零地摆着,挺不是个事儿的。”
“不用了,”李玉笙摇头,“不方便。”
“你……没打算来看他吧?”
“你什么意思?”李玉笙扭头看向小杨。
“你别怪我多嘴啊,我在这里见过最多的就是两种人,”小杨用手帕擦了擦玻璃窗,“一种是活人,他们常来,过年过节的都会来,没事儿也来。另一种都是死人,死了,埋了,立块碑在这儿,就当没这个人了,被人忘了,但就这起码还有一块碑呢,你明白我意思吗?”小杨看着李玉笙,又叹了口气道,“我不认识他,但你说他是孤儿,那除了你是不是就没人知道他在这儿了?如果摆个灵位在这儿,也许别人经过的时候就还能知道有这么个人在这里,我每天打扫这里的时候也能……”小杨忽然停了下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说太多了,这是你们的事。”
“没有,”李玉笙看着格位里的骨灰盒,怅然失神了片刻之后,莞尔一笑道,“谢谢你,你是个好人,摆一个吧。”
“嗯,”小杨也笑了。
不久后,邵丽蓉家楼下。
花坛边上有一片空地,周围几栋楼的老太们照例搬着小椅子围坐在这里,晒晒太阳,唠唠家常,享受着惬意悠然的老年生活。
“哎呀,邵姐你也来啦,”刘大妈看见也提着个凳子的邵丽蓉,高兴地招起手来,“我就说要多晒晒太阳的,今天天气多好,难得的晴天。”
“也就这会还能晒晒,中午不得晒死,”邵丽蓉笑了笑,在刘大妈身旁坐下,随后偶尔与旁人搭几句话,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大家都知道她性子静,也不见怪,都自顾自地聊着。
不久后,张奶奶牵着狗走了过来,与几人打过招呼,慢悠悠地往外走去,随着张奶奶离开小区,邵丽蓉的手机也收到一条信息,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马上就变了脸色。
她不动声色地把椅子往旁边挪开些许,神色凝重地对着手机按了几下,随后便双手把手机盖在腿上,不时又拿起来看一眼,周围的人终于也偶尔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仅以略显尴尬的微笑回应。
再几分钟后,邵丽蓉与众人打了声招呼,匆匆离开。
河边,林瑞文与李玉笙默默无言地站着,他多次看向李玉笙,但始终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们没有更好的机会了,”李玉笙面朝河滩,低声说道。
“我知道,我只是……”
“我和你有一样的感觉,罪恶感,内疚,自责,很多很多,真的。但我们真的没别的办法了,”李玉笙看向林瑞文,“不是吗?”
“是,我知道……”
“她来了。”
林瑞文闻言转过头,看见邵丽蓉正朝两人快步走来,她一路走得很急,此时已经有些气喘。
“存好了吗?”刚走到两人面前,邵丽蓉就率先问道。
“嗯,存公墓了,”李玉笙点头,“等你下葬以后,我会买一块挨着你的墓地。”
“好,”邵丽蓉又喘了几口粗气,“准备一下吧,她快到了。”
几分钟后,习惯到河边遛狗的张奶奶目睹邵丽蓉被一名年轻男子叫骂的现场。
第三天,邵丽蓉带一男一女回家,并向邻里介绍是邯郸市里的亲戚。
第四天,邵丽蓉到银行取出了自己所有的存款,数量不多,银行门口的监控拍下了她被一年轻男子训斥的画面。
当天,她把自家房子挂名到当地二手房交易所。
第五天,邵丽蓉致电自家亲属及朋友,隐晦地询问能否凑到一笔借款,电话中偶尔可以听到一对年轻男女的对话声。
第六天,清晨。
小杨正仔细地擦拭着骨灰堂里的玻璃窗,转头看见邵丽蓉正痴痴地看着一个灵位,他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干活,随后有些后知后觉地再扭头看去,邵丽蓉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沙哑着嗓子说道:“这是我……一个亲戚,我来看看他。”
“嗯,”小杨点头,小杨继续忙着自己的事,脸上不觉浮现出笑容来。
虽然不知道具体过程,但一个孤儿能找到家人,能有人来祭奠,实在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傍晚时分。
邵丽蓉带着林瑞文和李玉笙一同回到家里,几人手里都提着些肉和蔬菜,虽然神色略显拘谨,相比以往还是热络了许多。
上楼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传来,林瑞文抬头看了一眼,忽而脱口而出道:“妈,我帮你提。”
邵丽蓉猛然听到这句话,心里一阵发颤,僵直在原地,刘大妈此时正从楼上下来,先是惊讶,然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刻意地显得寻常般与邵丽蓉招呼道:“韶姐,今天吃大餐呀?”
邵丽蓉局促地点头,半天才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刘大妈笑眯眯地看了看三人,这才从旁挤着下了楼。邵丽蓉深吸了一口气才舒缓下自己心里的震颤,她有些担心地回头看向林瑞文,林瑞文也深吸了口气,再道:“我帮你吧。”
“不用了,”邵丽蓉摇摇头,向上走去,“走吧,该做饭了。”
一个来小时过后,邵丽蓉把最后一盘菜摆上桌,满满一桌的菜,衬得桌边的三人更显疏离,邵丽蓉在围裙上反复抹着手,迟迟不知该说点什么。
林瑞文正要说话,李玉笙用手肘拐了他一下,顺着她的视线,他看见门外走廊里的灯还亮着,门底的缝隙里还能看到一点人影,于是高声道:“妈,别忙活了,坐下吃吧。”
邵丽蓉惊醒一般“啊”了一声,这才坐下,又起身给两人添饭,边道:“快吃,菜都凉了,小笙也多吃点啊。”
又一阵忙活过后,三人终于都拿起了筷子,但林瑞文只是端着碗,半天下不去筷子,邵丽蓉于是给他夹来一块肉,又给李玉笙夹了一块,催道:“吃吧,多吃点。”
“嗯,妈你也吃,不用管我。”
“谢谢阿姨。”
他们都知道这是假装的,但这样的场景在三人心里都曾出现过无数次,家庭,完整的家庭,这是多么遥远的东西啊。
只吃了几口,林瑞文就忍不住啜泣了起来,李玉笙也流起泪来,用袖子一抹,又给林瑞文夹了一块:“好好吃饭。”
“嗯,”林瑞文再吃,边吃边说,“好吃,妈,真好吃……”
看着两个泪流满面的孩子,邵丽蓉只是苦涩地笑着,痴痴地看着,一如她过去看着自己的孩子,只是情绪略有不同。
这将是他们三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餐。
当夜,林瑞文和李玉笙并肩坐在床边,灯早已关上了,只有暗淡的月光映照着,林瑞文的呼吸有些急促,不停晃动着身体,李玉笙则伸手按在他的后背上,轻拍着,聊以安慰。
片刻后,轻缓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随后是三下敲门声,脚步声便离去了,林瑞文的身体当即绷紧了,几乎连呼吸都要止住。
他们都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
“来吧,”李玉笙再次拍了拍林瑞文的后背,然后开始平静地脱下身上的衣服。
“还来得及的,”林瑞文牙关紧咬着,“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的……”
李玉笙没有回话,面色平静地解着因为颤抖而始终拨不开的扣子。
次日清晨。
林瑞文脸色憔悴,有些失神地站在门边,李玉笙则站在通往卧室的走道边上,低着头,同样脸色苍白。
不久后,门外传来房门开关的声音,林瑞文惊醒,忙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同时大声喊道:“阿笙,叫妈起床,我出去买油条回来。”
门外的脚步声停下了,李玉笙的尖叫声随即传来,林瑞文再次闭上双眼,用力深吸一口气,这才咬着牙往屋里跑去。
李玉笙惊恐地靠在墙角里,仍然在尖叫不止,见他来了也还是掩不住自己的慌乱神色。林瑞文强迫自己朝她视线的方向看去,便见邵丽蓉的尸体端正地悬挂在主卧厕所的门框上,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自昨晚以来,两人都刻意地避开着这里,而不论做了多少心理准备,也仍然无法如自己预想般应对这个画面。
刘大妈听到尖叫声后立刻推门冲了进来,进屋后先是一愣,随即也尖声叫了起来。
“妈!”李玉笙立刻哭喊着冲到邵丽蓉的尸体下方,强忍着恐惧,双手抱着邵丽蓉的腿,“快打120呀!妈你怎么能这样!妈!林瑞文!你快打120啊!”
林瑞文呆呆地看着,他真切地感觉自己逐渐失去呼吸的力气,双腿发软,伸手去扶墙也站将不住,只能磕绊着坐到地上。
“完了……”他喃喃道,“全完了。”
忽然间,他好像遗忘了这之间的所有记忆,再回过神时,已经置身于审讯室中。
13日后,李玉笙确认怀孕,虽系意外怀孕,但鉴于其怀孕挽回了邵丽蓉的灵魂,且主动自首,经检察院研究决定免于起诉,但需定期至指定医院检查。
3个月后,林瑞文诈骗致死案于屏庄县人民法院宣判。
经法院审理查明,林瑞文犯有诈骗未遂罪和诱导自杀罪,共记两项罪行。考虑到林瑞文在案发后主动投案并如实供述犯罪事实,且其行为虽然导致受害者邵丽蓉受诱导而自杀,但并未造成邵丽蓉灵魂失散的重大后果,依法对其予以从轻处罚。
最终,法院判处林瑞文有期徒刑5年。
2011年,《人口保障法》修正案经由全国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将于当年9月1日起废除《人口保障法》中有关于意外怀孕的全部法条。
大避孕时代宣告终结。
暂定完结于此,感谢阅读
舒尔茨府的要塌不塌
文:讷
mode:随意
*本质其实是coc跑团pc的家庭设定补全,不过知不知道跑团都不影响阅读。写得很放飞,读前请注意
*无硬性骨科设定,可以依感受自行理解二人关系
小赛缪耳的梦想是拥有正常温馨没有pua的原生家庭,小伊诺安的梦想是夏天晚上睡觉时他哥别扒过来把他当人形蚊香。他们互相交换心底愿望的时候赛缪耳就贴在他弟枕头边,注视着一向莫名承蒙所有动物青睐的弟弟脸颊边静悄悄落了一只蚊子。他安然无恙地待在旁边很受伤地大呼小叫起来:小安妮,你这样说也太伤我的心了吧?我只是想要和你亲近地一起睡觉呀?伊诺安在被窝里不轻不重地往他肚子上蹬了一脚以示反对,并在梦想里加上一条:别再用这些蠢名字喊我了!赛缪耳笑嘻嘻地挨过来,顺带伸手把伊诺安脸边那只蚊子赶走了,他还是有剩下一点良心的。他帮伊诺安掖实了被子(现在是夏天),在伊诺安的瞪视下舒舒服服地窝在狭窄小床的另一侧,说:晚安,安洁莉卡。后者冲他翻了翻白眼。伊诺安说:
晚安。
伊诺安·舒尔茨带着一贯温和的笑容,向监狱长微微颔首,晚安,愿您好梦。监狱长还站在台阶上,他脱下帽子正要回话,又说,神父,您也为我祝福吧。伊诺安说,当然,他和缓地念着祝福词,正是监狱长爱听到的,伊诺安仰着头,他脱下手套向上伸出手,在监狱长的额头上轻轻一触,指尖在手套里捂过仍是冰凉的,他依旧温和地说:我为您祝福。这句话算是结了尾,监狱长露出领受了慰藉的人会露出的微笑,他挥了挥帽子:您也晚安,舒尔茨神父,早点回去休息。他们道了别。舒尔茨神父望着那个身影离开,他往身后看了一眼,笑不出来,立刻很想翻白眼。
赛缪耳在冷风里抖抖索索,他一身黑袍,穿在他身上就是要显得更神神叨叨毫不庄重。他领子翻了,袖口有一块在地上蹭脏的污渍,本意整整齐齐往后梳去的头发如今也乱得怪模怪样,完全是伊诺安一小时前隔着铁栅栏看到他时的狼狈样的延续,很标准地展现着时过境迁在牢里捞出昔日亲人时会看到什么窝心场景,这就是人们为什么最好永远不要久别重逢。赛缪耳这时还很狗腿地开口了:小安娜,我们现在可以回你家吗?
伊诺安闭上眼,感受着常人所谓急火攻心的情感。他已经有十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他深呼吸,睁开眼睛,笑不出来,这时他至少有了一个发现,他面对赛缪耳还是小时候的那种相处方式,这有什么值得作出感想的吗?伊诺安看着赛缪耳,最终很发自内心地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他温和道:闭上你的狗嘴。
«撒母耳记»记载于圣经旧约,是一个许多人耳熟能详的经典故事。身为神学院优等生兼居民好评百分百的教堂神父,伊诺安可以把这篇故事从头背到尾:以法莲山地的拉玛琐非有一个以法莲人……哈拿心里愁苦,就痛痛哭泣,祈祷耶和华,许愿说,万军之耶和华,你若垂顾婢女的苦情,眷念不忘婢女,赐我一个儿子,我必使他终身归与耶和华,不用剃头刀剃他的头……这个儿子就是撒母耳,伊诺安每每背完这句心里就会微微一停顿,嘴上仍流利地接下去,他小时候就知道赛缪耳的名字取自先知撒母耳,而小时候每次念到这一篇,他们爹就要叹气:我宁愿拿剃刀把你哥那兔崽子的头给剃下来。伊诺安记得此兔崽子从小就讨厌他自己的名字,连带着弟弟的名字也不肯好好叫,其实他是讨厌他们虔诚到有点离谱的父亲和从小严厉的圣经教育,这位父亲对自由派的恨意和他信仰的坚定差不多成正比,他希望两个儿子都是同样虔诚的神职者,以先知为名的大儿子希望他滚蛋,愿望成真一向很难。撒母耳做的都是伟大的事,是没有任何罪行记载的人,他的名字的寓意是“神听到了”。伊诺安在深夜被上门拜访的监狱长叫起来,请他去一趟监狱,有位犯人因为突发的疾病已经确定不治,需要神父前去做临终弥撒。犯人依照他自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意思仍躺在囚室里,伊诺安随监狱长沿走廊往里走去,精准地听到身侧传来久远的呼唤:小安妮,是你吗,是我啊,我是哥哥啊!他低下头去,对上临近的铁栅栏后阔别的脸,那一刻伊诺安想:他爹还真挺会取名的。他和赛缪耳的最后一面大约在十年前,至少他清晰地记得那是赛缪耳十七岁生日的第二天,赛缪耳把他梳理整齐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说:小伊诺安,我还是觉得人不能活在套子里,至少不是这样的套子。然后赛缪耳往外走去,把他从三岁就开始被带着大篇大篇背圣经的客厅置于身后,把他从来讨厌的这个家置于身后,越推越远,直至他自己化为远处模糊不可见的一个小点,小点随后也消失了。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于是伊诺安的哥哥永远是十七岁的口吻与心气,能够摆脱一切走到天边去。所以他们小时候头挨着头偷偷交换的愿望其实不该说没有成真,而是本来就毫无意义,赛缪耳不再要家庭了,伊诺安也不会再在夏夜的被窝里发现一个烦人还爱叫绰号的哥哥。然后伊诺安一低头,赛缪耳在他任职的教区的监狱里摊得像块脏抹布。
伊诺安往旁边一瞥,他哥窝在他最喜欢的躺椅里,捧着他的客用马克杯喝热可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一个在小时候摆脱过一切的人活成这样子简直让人想帮他找找死。伊诺安没吱声也没叹气,其实他现在心情很复杂,复杂得他一时捋不清,还有点想骂人。他把煮可可的锅泡进水槽里,打算一会儿让赛缪耳自己洗,转过身赛缪耳收回刚才望着窗外的目光,他这时候没有嬉皮笑脸,眉目间难得让伊诺安找到他们曾经那场离别时的影子,他说:你在这么远的教区任职,你可以去更大的教区吧,家里呢?伊诺安说,父亲已经气过了,我差不多一年回一趟家里,今年年末太忙,回不去了。赛缪耳看了他一会儿,一时有点凝噎,说:现在才十一月。伊诺安说,嗯呢。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伊诺安拣帕子擦着手上的水,往躺椅走近:入室偷窃加欺诈罪,你现在到底在干什么?这时候赛缪耳露出有点心虚的神色,他的目光晃了晃但没别开,清清嗓子:说真的,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觉得那位女士真的误会了……
伊诺安说:我就问你两件事,你偷没偷东西;赛缪耳又清了清嗓子:……偷了;你有没有骗人;……骗了。赛缪耳看了看他的脸色,然后爽朗一笑,哈哈,你看这事整的。伊诺安的心里霎时闪过父亲的那句话:我宁愿拿剃刀把你哥那兔崽子的头剃下来。他闭闭眼没作声,从怀里摸出一枚金币,抛给赛缪耳。赛缪耳一只手护着杯子很惊险地接住了,他的目光有些惊讶又有一瞬间的锐利,他可怜兮兮地抬起头:安妮,你帮我买下来了?伊诺安说:监狱长说那位女士不想要了,他还告诉我你原本是她请去做宅邸驱鬼的,结果你偷偷摸摸把人家的收藏品揣兜里,还被抓现行。
赛缪耳嘟哝:她本来就不该要的。他站起身过去把杯子放到桌子上,装作一副很忙的样子,最后转头说:好吧,我现在是一位灵媒。伊诺安说:哦,你现在在当骗子;不,我是灵媒,在研究神秘学,这是真的。他冲弟弟很有神秘气质地笑了一下,想返回躺椅,伊诺安面无表情地踩住他的袍角,赛缪耳顿时摔了个狗爬,从他怀里噼里啪啦掉出几张名片:房地产商,小学老师,传教士,……最顶上那张是灵媒,花体字写着什么什么大师。伊诺安看看他,他看看伊诺安,伊诺安总结道:你还真是个骗子。赛缪耳磨磨蹭蹭收拾地上的东西,抬头瞥了一眼伊诺安,尝试着道:我是有理由的,有时行走江湖有所需要?伊诺安没理他的扯皮:你为什么要拿这块丑丑的金币?
这块金币的确长得不尽人意,且模样十分粗糙。赛缪耳腆着脸说:我看它金灿灿得好看呗。伊诺安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这块金币,它只是仿制品,我还知道这其实是一位教授送给那位女士的,它跟某种半人半鱼的生物有关系。监狱长说你录口供的时候还胡搅蛮缠打听印斯茅斯的事。赛缪耳,你到底要它干什么?他注视着赛缪耳的眼神变了几变,赛缪耳抓着他从地上爬起来,开口还是死皮赖脸的鬼样子:亲爱的安妮,你可以把那个教授的名字告诉我吗?还有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认识那个教授,闲聊的时候知道的,他和这金币间也有一段故事,还有我劝你别打他的鬼主意,他枪法很好,可以坐在壁炉前把你的脑袋打开花;伊诺安停了停,所以,你还真是出于研究神秘学,或者说是调查,那种奇怪的东西。赛缪耳假装舒了口气:我差点以为你要说‘渎神的’。他拍拍袍角,总算理了理领口,应道:嗯。伊诺安看着他。有什么理由吗?有;你出于兴趣,这是你的追求?不,但我的确追求;你这几年做了什么;小安妮,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以后再说吧。赛缪耳冲他笑了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把那位教授的地址写给我,帮我打声招呼就更好了。
赛缪耳在伊诺安家没皮没脸地赖了下来。他有时候在家待一天,有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了门,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回来。金币的调查似乎已经告一段落,伊诺安并不清楚他又在为什么奔忙。时间一晃晃过整个十一月,十二月的一个晚上赛缪耳说:其实接下来我有一趟远行。此时伊诺安正在练习烤火鸡,赛缪耳正在练习偷吃,伊诺安一转过头,桌上刚烤好的火鸡已少了一只腿,他们面面相觑,伊诺安说:你别回来了。赛缪耳开朗一笑。伊诺安回身继续收拾东厨房,赛缪耳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一次许过愿望吗?伊诺安嗯了一声,我记得,是父亲给我们辅导,那次让我们作文;你最后在作文里写了什么?我写想成为神父。赛缪耳说,哇,我写想要一辆摩托,我记得老头气坏了,拿着扫帚要追我打。伊诺安没回头,他们都没看彼此,但都勾了勾唇角。伊诺安说:调查这个不会有好下场的。塞缪尔说:我知道。
赛缪耳问:如果是现在让你说,你会说梦想是什么?伊诺安说:你说我会说什么。赛缪耳啪地一声合了掌,说:我的梦想是活到我自己想死的时候。伊诺安说:我的梦想是厨房自己变干净。他们又都笑了笑。塞缪耳说:好吧,那我的梦想是圣诞节还能再吃到你的火鸡。伊诺安说:那我希望圣诞节有人能帮我吃掉火鸡。他抹掉料理台上的最后一点油渍,望着厨房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不语。两人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幅画面。在这幅画面中,赛缪耳在圣诞节时回来了,他闯入无所事事躲在家的伊诺安的客厅,目睹弟弟端出刚刚烤完的一整只火鸡。于是,他们都美梦成真。
作者:亡狗
这篇是回忆了前几天考研应试时候的文章,这段时间想了很久,终归没想出一个关于这些题目的更好的点子。这篇文章当时写得匆忙,在脑中借鉴了一些名家的名篇,语言也不算不上优质。美梦成真简单来讲是角色完成了想要做的事情,另一方面也则是类似进入“围城”的概念,不知道粗糙的语言以及篇幅能否表达出来。全当拙作博君一笑了。
——
我看了几次,那个抱着箱子的男人始终坐在那里,这才终于放心——毫无疑问,他看了我们的招工广告来的。
在应付完前几个人无聊透顶的求职者后,我终于得以喜笑颜开地招呼那男人进来。从外表上讲他没什么特别,身段匀称,面色坚毅,看起来吃过不少苦。我安排他坐下,之后就开始思考怎么搞明白那箱子里的秘密。
他显得有些拘谨,神色凝重,怀里紧紧地抱着箱子不放。只好由我来打破沉默,我和他说:“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男人迅速完成了我的要求,口齿伶俐,讲得和自己的简历别无二致。这使我犯了难,我看看他的简历,又看向他,最终还是直接道出了我心中的顾虑:“先生,您这份简历很优秀,以至于我宁可和您讲:您这样的履历,似乎不必要到我们公司来。”
他似乎是早猜到了我会这样想,很快就给了我回答:“您不必在意我之前的工作经历,只把我当作新人对待就好。我在这里漂泊了有一段时间了,急需一份工作。”他态度诚恳,我便也不好继续在这方面发作。
“你确定要应聘初级销售吗?”
他似乎还无法适应我的眼神,眨了眨眼,回答:“是的。”
“先从最基本的开始吧。”我开始了我的第一轮攻势,“现场给我推销点什么东西。喏,我想想……就你手上那个箱子吧。”
“这恐怕不行。这个箱子是我的私人财产。如果您想的话,我可以用五种不同的方式把这支笔买给您。”他说。
我没时间去好奇他的五种方法,忙说:“朋友,我又不是让你真的把你的箱子给我。这只是做个假设,而假设的对象恰好是你手上最吸引人的产品。”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非抓着这个箱子不放。”他回答。
“因为我觉得这个箱子冒犯了我,朋友,出去看看吧,那些等着应聘的人,有哪个像你这样抓着那个该死的箱子不放的。我看你不是来应聘的,倒像是来找碴的。”我装作生气的样子对他呵斥道(当然是我装的,我平日里是个非常平易近人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还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安置它。只有我一有钱就会把它安置好,绝不会让它再进入您的视线让您烦心。”
我察觉到了机会,跟上话来:“为什么一定要带在身边,里面装了宝贝?古董?”
“没有,装的只是一面很普通的镜子。”
“嘿,那我就不明白了,一面镜子不是放哪都行吗,你非得给我解释清楚不可。”
“您要是如此胡搅蛮缠的话我只能放弃这次面试了,我不懂这个箱子和我们的面试有什么关系。”
他做出要起身的样子,我只得先安慰他:“当然有关系了。你想,你应聘的是销售是吧。所谓销售,有时候售卖的不仅仅是产品本身,那玩意能值几个子。我们要做的就是为产品赋予附加价值,换句话说就是给顾客讲个故事。所以我向你索求的就是这个用来推销的故事。”
“好吧,”他说,“这其实是我家里一个亲戚留给我的遗物。准确地说是我的一个姑妈留下的,她爱美,一辈子未婚未育,只知道对着这面镜子照啊照的。”
“和你关系很好?”
“从我长大以后就联系不多了,之前她还不是那样的人。”他用着一种苦涩的表情回忆着。
“那要这么说这镜子反而没什么好让你留恋的。”我有些疑惑,仍觉得他在编故事骗我。
“是出于一些个人原因。虽然这镜子并不是什么宝贝,但自从我拿到它就感觉它有种奇怪的魔力,让人爱不释手。”
“哦?”我又重新提起了兴趣。
他注意到了我的反应,很快收住了话匣子,再次沉默了下去。
我清了清嗓子,装作郑重的样子对他说:“先生,我认为您的简历非常优秀。如您所说,只要把箱子的问题解决了,想必您一定能和本公司取得更美好的前景。”
“您的意思是?”
“我是说,你被录取了,先生。”
他变得欢欣起来,而后很快想起了手中的箱子:“我想问问我们什么时候发薪啊?”
“你不必担心,我可以借一个不用的保险箱给你。也正好,你把东西收好,到楼下的部门做个体检,下周就可以来入职了。”我一边说着,一边联系妻子空出一个保险箱来。
说罢我把他领去了保全室,又特意为了表现出清白躲到了屋外。很快他神色轻松地走出了保全室,紧握住我的双手,向我表达了感谢。我又一次敦促他去体检,而他远去的背影则像是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轻盈又明快。
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后,我飞身冲入了保全室,用着颤抖的双手挑出了保险箱的备用钥匙,和静静躺在里面的箱子重新团聚到了一起。
箱子的质感出奇的好,仅凭视觉无法体会到其中的妙处。我轻轻用手拂过箱子的表面,想着就算是把我的心放在里面也能安如磐石。但我依然小心翼翼地分析了箱子的构造,准确地打开了它。里面安放着的是一面过于普通的镜子,既没有夸张到过火的装饰物,也无法看出岁月的痕迹。
我举起那面镜子,说实在的,做工很差,表面凹凸不平。正当我琢磨着其中的奥秘时,我突然发现一张英俊的面孔一晃而过。那是我这辈子看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我将目光狠狠地锁定在他身上,他也紧盯着我不放。
不知道过了多久,妻子的话将我从这种状态中惊醒:“怎么在这里照镜子,哟,这镜子还有美颜功能呢,你在里面看着还挺帅。”
我一把将她推开,我知道,她正对着我的镜子垂涎欲滴呢。得找个地方把我的镜子收好,我左顾右盼,最终想起了那个箱子。我将镜子安稳地放在箱子里,仔细地封好,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的妻子是个贪婪的家伙,她原本就觊觎我的钱财,要是让她知道我有这样的宝贝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抢过去。我得逃到更远的地方,要多远有多远。在出城前,我把手机丢在了荒郊野岭,以免被那些想要夺走我箱子的营营狗苟之辈追上来。
很快,我手上的钱便花光了。如果光是自己的话,睡在公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考虑到手上的箱子,我不得不搞些钱花。
我找到了当地一家正在招聘的公司,打算碰碰运气。那公司老板看起来有些贼眉鼠眼的,我不由得把箱子抱得更紧了些。
最终他先打破了沉默,对我说:“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mode:笑语
1
时隔十一年,我再次因涉嫌故意杀人被拘捕;历经两个多月的讯问和调查,又由于证据不足而将我释放。从看守所回到家时已是午夜。房子在我被拘留期间一直处于无人照料的状态。最近正下雨,大开的窗户让地上一片潮湿,冰箱里的食物基本已经发霉腐烂,衣服也泡在洗衣机里没拿出来,臭得令人发指。我很疲劳,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去理会这间凌乱的屋子,即便十分不满,我也奉劝自己明天再收拾。
我躺在床上,在月亮和路灯照进屋内的一点光线中迷茫地注视天花板,丈夫倚在阳台边上的冲浪板亦无声地注视我。房子里处处是曾经一起生活的痕迹,我不禁有种那个人的鬼魂仍在此游荡的错觉。窗外呼啸的寒风或是涌上心头的惊悸叫我打了个寒颤,床头柜上闹钟的指针一秒一秒地划出声音,这声音与心跳的节拍共振。我感到不适,蠕动着蜷进被子里。
丈夫生前是一名无业的小说家,几乎不对外发布作品,也不做半点其他的工作——没有收入,更没有什么朋友,冲浪成瘾。在认识我的丈夫之前,我通过它给我的信息而误以为那是个被社会放弃的精神病,然而这个年轻人慷慨且健谈,不沾烟酒,给我以幽默风趣、温和可靠的印象——但仅仅是印象。事实上我对他知之甚少,因为我们不是在爱情的前提下成为夫妻的,不多过问对方的事情是我们之间的特殊礼貌和特殊默契。那段时间或许可以拉得很长,我才出狱五周不到就恰逢父亲过世,作为他唯一继承人的我得到了恶魔的遗产:一大笔钱,他名下企业的股份还有三套房。遇见我丈夫的当日是出狱的第六个月,他抱着一块冲浪板,靠着一只军绿色的背包在我家门边的墙角睡着了,模样像是刚离家出走不久的叛逆青少年。确认他的身份只需要一瞬间,冲浪板让我清楚他是谁以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于是我邀请他进屋,给他吃了顿饱饭,彼此自我介绍一番后便去领了结婚证。如今那张证件早已不知道被我们扔到哪儿去了。
和被遗忘的结婚证一样,我无知觉地陷入沉睡。回忆连同略带霉味的松软大床使我在夜里不停地做噩梦,这在监狱和看守所里是不曾有的。第二天醒来时,这间屋子令人心惊肉跳的混乱在阳光下完全暴露。打扫念头被我舍弃,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将近三年没有亲自动手做过下厨洗碗之外的家务了。我决定请一个钟点工。
2
交还囚服和其他生活用品,与工作人员行礼告别,我坐上父亲安排的车离开监狱。
司机与七年前的不是同一个人。他安静地朝我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行驶,街边的行道树一株株向后远去,多云的天气使天色略显阴沉。我感叹新司机的识相,他完全不打探我的事情,缄默得像个驾驶机器;同时我又怀念那位老司机,他喜欢闲聊扯淡,气氛绝不会如此沉闷。我不擅长成为第一个开口的人,于是这辆车便在连车载音乐都没有的沉寂中抵达目的地。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父亲不在。正好,我现在还没完全做好面对他的准备。我环顾变得有些陌生的家:壁纸换成了文雅的淡绿色,不大可能是父亲亲自挑选的;电视被移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耸立的实木书架,几张淡色系的小沙发慵懒地躺在一边;玄关处的鞋柜也翻新了,两三只黑色外壳的口红东零西散地倒在鞋膏鞋刷一类之间,稍微不仔细便很容易将其忽略。看见厨房后的我目不别视,被食欲驱使着不由自主地进去给自己炒了碗面。我做饭的水平很不错,可惜好长一阵子没能自己烹饪,手艺略显退步,但这是久违的味道,我再也无法忍受监狱的餐食。我一边吃饭,一边计划起未来的事情。我必须给已经跟社会脱节的自己谋一条生路。耗费了半小时左右,我才在思索中结束用餐,接着我把碗刷完,换了身衣服,随后提上钥匙出门,一路散步到公园。我停在这里,找了个位置坐下,百感交集地凝望着嬉闹在滑梯和沙坑上的儿童与他们背后将将沉去的红日,心事重重。过了大概一刻钟,一只约莫两三岁、笑容有些不自然的小孩趔趔趄趄地跑来告诉我:你得去后巷看看。说完话没几秒,他又恢复了原本天真无邪的模样,兴高采烈地往回跑去。
——是它。它找上门来了。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知道它早晚会来找我,但没料到竟这样快。回想起第一次与它见面的情形,我不禁一阵哆嗦;天气真是逐渐发冷了。我整理好衣襟和衣摆,蛇行鼠步地蹑进公园身后的无人小巷,仿佛这样做可以缓解我紧张、恐惧又兴奋十足的复杂心情。巷子里刮着妖风,整体呈现出一种既通明又灰暗的色彩——这道通明的源头是悬在我头顶的灯牌。我扒开紧贴在砖墙上的铋制外门,穿过一道两边由木栏隔开的三米小径,安分地坐在影厅第八排的正中间,轻车熟路。荧幕上什么也没有,泛着刺眼的白光。
我在脑海中听它的声音:好久不见。有如阵阵蛇嘶在心口回荡。如果想要再进行一次交易,你必须结清上一次赊下的账。它说。你能重新回到这里是有原因的,我来向你索要实现愿望的代价了。
它停顿于此,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可我压根不知道要怎么把我的担忧、逃避和愤怒同时表达出来,傻傻地杵坐着。
——看来你在监狱里改造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它冷冷地挖苦道。我算是给你开小灶了,帮你做事,至今没有分到一点好处......也罢。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
出愣之际,荧幕上忽然播放起幻灯片。那是几张日历,上面写有一些字迹秀气且锋利的文字,由于位置不够而零散在今年五月的六至十号里。可以推断出主人有在日记上记事的习惯,但这几段话比起日记更像是留言或自白书,反正不像是给自己看的。我迫使自己回归冷静,逐字阅读起上面的文本:
“第一次自杀时,我发现自己醒在死后第二天的清晨六点。我从床上爬起来,普通地吃早餐、上学,没人知道我自杀的事,连我本人也以为是一场梦。
“十七岁生日那天,我第三次尝试自杀。我确信自己在当晚是不折不扣的死透了,隔天却照旧醒在床上。昨夜的一切险些又一次成为我脑中的梦境,但这回,我注意到之前偷来的老鼠药已然一点不剩,那是我服用过的痕迹。
“迄今为止,我前后自杀了七十余次。无论手段多么残忍,第二天都会在最近一次歇脚的地方完整地醒来。血迹、呕吐物等通通不会留下,受伤或生病只消死一次即可痊愈。哪怕对自己录像,影片也会在次日消失。而使用卧轨、跳楼这样显眼的方法,一旦太阳再次升起,人们的记忆就会如同被删除了一般,媒体上当然也不会有任何资料和数据,仿佛我始终是个安静享受生命的正常人,未曾做过丝毫出格之事。我彻底失去死亡的权利了。能够象征我的所作所为都切实存在过的只有减少的药物、悬挂的麻绳、没有回收的刀具以及伴随着各种疼痛感的记忆。
“不知从何时起——想来应该是在第一次自杀的时候——我的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极深的执念。我不受控制地找机会践行自杀,可我根本死不了。这些年我对死亡已经日趋麻木,也逐渐不再感到饥饿与困倦。我被诅咒了,万念俱灰,除了剥夺自己的生命再没有其他愿望。这令我无比煎熬,唯有待在海上才会稍微好受一点。
“......也许是因为我不能让自己死在海里,我会担心找不到我的冲浪板。我不明白。”
我倒吸一口凉气。不知道他跟影院的主人到底交易了什么,竟落得如此下场。文字背后透露出的某种恐怖在我的头脑中制造出令我呼吸困难的噪音。我倏地想起它对我说:“我来向你索要实现愿望的代价了。”——难道我也会变成同那人一样的饱受折磨的精神病?我愈发慌乱,本能地作出逃跑的姿态,但这是个有进无出的灵异之地,没有经获许可,你连出去的路在哪都不知道。颤抖的声音出卖了我竭力掩饰的惊惶失措,它用嗤笑回应我在质问里隐含的情绪:不,不,只是把他介绍给你,当然不会让你也这样;没什么用,而且无聊。仿佛坐上了一辆飞速行驶的摩托车,心跳也跟着轰隆隆地加速运转。直到刚才,我还天真地认为交易的原则是简单的我接受它的帮助、它向我索取代价,然而实际情况更加复杂,那个无法名状的也许能称之为生物的东西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它——它是毒药、是毒品、是魔鬼!
3
我出生在一座绿树成荫的临海城镇。父亲是个商人,在我出生前就失去了双亲;母亲是位教师,一个丧偶牧师的女儿。父亲与我之间的交流寥寥无几。这个人外表热情,内心却很冷漠;他不爱任何人,纵然他对自己爱着母亲这件事深信不疑。我的母亲告诉我,她恨极了父亲使用非常手段把她娶回家,但是她爱我。这句话我一直念念不释,难以忘怀。
母亲在我身上寄托了厚重的期望,对我的成绩有着严格的要求,不过她是个温柔的人,从不以打骂我来教育我。如果我带上不如意的成绩单回家,她只会轻叹一声:还以为你不会让我失望。那声叹息隐隐揭示了我的无能,是控诉,是在否定我的能力和价值,是对我的羞辱,更附有“我将要放弃你”的言外之意。比起直接的打骂,这种无形的鞭子更让我感到愧疚与难堪。幸而我一直名列前茅——神话般不可撼动的绝对第一,得益于我所继承的优良基因、从小被母亲培育出来的学习惯性以及日日夜夜都在不断锤炼的大脑。尽管我是为了母亲而拼命学习,但我在某天骤然发觉到优秀的成绩是能赋予我特权的。除开母亲的赞赏不谈,老师也对我倍加尊重与喜爱,在班上仅仅是安静地坐着都会有人主动前来与我结交朋友。在那群人之中,我一向用不着去担任第一个开启话题和调节气氛的角色,我能够兼容他们、与他们和谐共处就能让他们很欢喜了。我聪明好学又友善大方,我的母亲是优秀的教师,我不缺钱花:我是有光环的。即使我偶尔去欺辱那些讨厌的家伙,老师也必然会偏袒我——当然,这是得未曾有的,我懒得与他们计较,那些傻愣愣的蠢货也根本不敢去告状。
不期而然,我的好日子一到高中就戛然而止了。我想不到母亲居然又生了一个——她说过她恨我的父亲,因此我怀疑弟弟是别的男人的孩子。不管怎样,这个小贱货无情地掠取了所有她本该放在我身上的注意力;更可怕的是,我的母亲恰好是负责我班级的老师,而我除了入学考试之外再也没获得过任何第一。我的第一被坐在我斜前方的男生永远夺走了,母亲对他的欣赏与重视正与日俱增。我日日夜夜都用于摄取知识的大脑如今日日夜夜都在忍受焦虑的侵蚀,我做不到安详入睡,失眠使我的状态越来越差,我的成绩从第二名向后缓缓滑落,那个长相木讷腼腆的近视眼却取代我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第一。我失去了荣耀、光环与特权,几乎快要失去一切。母亲非但不再对我表示出任何关注、差不多把我当成一抹略有存在感的空气,还将更多的关注与爱给予了她的小野种和可恨的作弊家。起初,我时刻担心那个身形细长的四只眼会针对、排挤我,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他根本对我不屑一顾——在我的母亲邀请他来家里做客前,他甚至不知道我是谁,连我的名字都记错了!真是奇耻大辱,我愤恨得每次看到他眼睛都会充血。
高中一年级结束后的某个夏天,因烦躁而无法继续埋头苦读的我将身体送出门外散心。皮肤暴露在残酷的烈阳下,汗珠很快从两颊和腋窝滑落。我拦下正要疾驰而过的计程车,汗水在冷气中变成又臭又黏的汗渍。车辆于油柏路上穿梭,它驶过公园和商场,最后停靠在外祖父工作的教堂旁边。
我很少进入这样的场所,满打满算也不过五次,前四次都是随着母亲来看望外祖父的。今天来到这里本是希望能借助教堂内平和的氛围来平复心情,可惜并没什么效果,我不喜欢他们唱诗的声音。偶然间,我注意到台上弹琴的人——很稚嫩,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偷走我第一名的小贼提到过他有个小他两岁的弟弟,平时在我外祖父工作的教堂里做兼职伴奏,那大概就是他吧?我向后靠了靠,把头微微仰起——难怪我还是如此心烦意乱。记得过去母亲带我来到做祷告时就有个小男孩在这里学琴,我还跟他打过招呼呢,算下来,他差不多和伪君子的弟弟是一个年纪。
一想到还得坐在这至少四十分钟我就感到不耐烦。我四处张望,打算找个机会偷偷从后门溜走。蓦地,我眼前的世界恍然变得模糊,不仅形状失去了焦距,色彩也不再那么鲜亮,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唯有后门边上的一处小道格外明晰——它原本就在那里吗?我先是一阵惊愕,眼睛里竖起了无数支红旗,但这份警惕很快被无来由的、难以遏制的兴奋感所瓦解。我鬼使神差地朝着那条小道迈出脚步,周围人像看不见我似的任由我向那禁忌之地走去。越靠近,我越听到凄厉的风声,而当我真正踏入小道时,我赫然发现,包括我的头发丝在内,没有一样东西在风中有所运动。可这扑面而来的狂风是多么动魄惊心啊!我被吹得几乎睁不开眼——不过它持续了大约三秒钟就消失了,好像只是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才存在。我转而被小道中唯一的彩色吸引,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霓虹灯牌,上面写着一句告示:禁止入内。仔细端量一下便能看见告示底下漫不经心地漏出了“实现你的一切愿望”这段广告词,两句标语故意而为之般地叠在一起,显得十分神秘并且充满诱惑。灯牌的正下方还有几行提示性的小字,告诫来到此地的人们应在深思熟虑后再打开那扇从墙壁上缓缓显形的大门,影院是恶魔的领地,一旦进去便再无回头路。我深深吸一口气,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
喉咙里的味道迟迟无法散去,引得我不停构筑回那块巧克力糖的模样,恶心得干呕不止。我自觉并没有在那里待很久,但踏出影院的那一瞬,时间却跳跃性地直接到了晚上。我掏出怀表,指针指向的数字让我心急如焚——母亲向来是不允许我到了这个时候还没回家的。我慌慌忙忙地赶到家门口,双手因肾上腺素激增而颤抖不已,掏出钥匙开锁时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对准锁孔,途中还将钥匙掉在了地上。我俯下身去捡落在地上的小金属片,还没完全起身,门就被人打开了。我很高兴,母亲似乎一直在等着我回来——然而,我听到的并非是母亲的声音。那道声音明显属于男人,很熟悉,不过不是父亲,它更加柔和与清澈。我顿在捡钥匙的动作上,对母亲的呼唤生生卡在嗓子里,方才还挂在脸上的一丝紧张而又期待的笑意也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为什么你放假了还要来这里?从我家滚出去,鸠占鹊巢的强盗。”——那一刻的我真想这么对他说,但我未发一言,反而卯足了劲挤出微笑来回应他的问候。
母亲给了我一个淡淡的眼神,随后招呼那位虚伪的骗术师坐到她的身边,一起商讨题目与未来的发展方向,桌上还有两杯尚未饮尽的橙汁,亲密得俨如一对真正的母子。我感到十分不快,一旁躲在襁褓中熟睡的弟弟更是让我的愤懑和心寒愈发加深。我一声不吭地退进房间,试图隔绝外面那令人生厌的景象。咽喉处的甜腥再次袭来,我不得不抓起脚边的垃圾桶将那些可怕的记忆与五味杂陈的心绪一并倾倒。它竟敢把蟑螂当成巧克力强迫我塞进嘴里......多亏了这不断在脑海中回放的冲击性画面,我才不至于将今天发生的一切视作幻影。教堂里的奇遇是我一生中碰见的最幸运的事情,与它做交易也是我做过的最明智的选择。我暗自感叹,随即忍不住笑了出来。挥之不去的甜味、眼中的血丝、凌乱的头发和呕吐残留在唇边的唾液使我显得有几分面目狰狞。
即将升入二年级时,影院的主人兑现了它对我的承诺。明星陨落的消息因为母亲的身份而第一时间传入我的耳中,我亢奋得整夜无法入眠,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好像在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典。我预感到我那因为他的出现而失控的生活终于要回归正轨,这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是与我久别重逢的胜利感——那颗灼伤我眼睛的骄阳终于被射下来了。母亲很快就能重新发现我有多优秀,因为我马上就要夺回原属于我的一切。
我在心中投下一张巨大的渔网,它捕捉到所有欣快,却放走了本不该被我忽视的空虚,而这分空虚将会在学期开始后以吞舟之鱼的姿态扑向我。自那天起,一句句“天妒英才”的惋惜便化为天水倾泻而下,大雨如注,持续不止。母亲为他哭肿了眼,校长甚至去参加了他的葬礼。整个世界都为他悲伤,唯有始作俑者对此感到得意:我马上就要夺回原属于我的一切了。可是,我的一切究竟在哪里?为了早已失去的荣耀,我把灵魂出卖给恶魔,但他们的眼中还是只有那个“本该有大好前程的天之骄子”。何况我并不是下一个第一的候选人,自甘堕落让它们彻底与我无缘——我注定只是个“读书挺用功的好学生”了。我内心的不甘生出无尽的恐惧,再也无法与任何认识他的人对视。我害怕他们审视的目光,他们一定能看出我与这场悲剧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定能看出我卑劣又愚蠢的本性。过去的一整年里我的生活都依靠仇恨驱动,如同一颗在荆棘丛里辗转的气球,如今大仇得报,气球也被复仇的尖刺扎破了。无人知晓我悔恨的强烈。我被错误的欲望蒙蔽了头脑,导致我所做的交易完全没能达到目的——或者说,我的目的自始至终就是错的。难道是因为我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再配得上那些光环了吗?
我失魂落魄得甚至让父亲怀疑我精神失常了,强行为我安排了心理医生。尽管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也没有进行任何情绪上的表示,这个庸医还是对父亲坚称我罹患某种疾病,给出的理由十分荒唐:好友的离去使我痛苦不堪,精神创伤严重到出现了幻觉,需要尽早治疗。我一下子就疯了,如果母亲没有在下一秒替我辩护、告诉他我是绝对正常的,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立刻从楼上跳下去。这件事令我濒临崩溃。母亲心中已然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只是为了脸面才将医生驱赶。我无从打消她的疑虑,默默祈祷着再一次找到那条通往禁地的小路,但它再也没出现过,恐怕是不能指望了。弟弟一天天长大,现在差不多可以与人有来有回地交流,让我的焦虑比起去年更甚。某天弟弟把我的作业本撕坏了,而我也因此踹哭了他。那是母亲平生第一次对我动手,也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她跟我说教了许多,随即又轻声安慰我,她明白我内心的痛苦,理解我的感受,认为我不必为了那件事而如此重视学业——这番说辞让我的人生在那一刻轻飘飘地化作一场闹剧了。我夜以继日的拼搏与付出、所有因这些虚无缥缈之事而产生的情绪与压力都成为了笑话。我坐在书桌前,静静地思考我到底为什么活着。母亲的爱早已成为泡影,很可能从未存在,而那些殊荣我得不到也不想要了。我对学习丧失了所有渴望,可我就是为了学习、为了成绩而生的,不学习还能去做什么呢?更别提母亲还有一个跟她心爱的男人诞下的孩子,我不过是她心中憎恨的产物,曾经温暖的爱语只是她自欺欺人的手段,实际上我早就不被她需要了。我一直为她怨恨着我的父亲,这一刻竟奇异地感到我与父亲似乎同病相怜。
月亮在那天升得很高,轰鸣的雷雨声掩盖了我的脚步。我的影子探进厨房,又接着探进母亲的卧室。我给出差在外的父亲打了一通电话,第二天他便匆匆回了家。见到我时,他红着眼框狠狠甩给我一巴掌。我被他按进车里送去了警局。
4
他倚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小说,书名有十二个词,长得让人失去兴趣。我在厨房里做饭,时不时瞟他一眼。他注意到我在看他,偏过头对我笑了笑,接着转回去继续看书。
这是两个孤独的人的生活。为了缄口不言自己的遭遇,纵使百般好奇也不会去打探对方的事情。他包揽了做饭之外的其他琐碎家务,每周日都会在固定时间出门一趟,平常使用的日历簿被锁在书柜里,写作用的电脑同样设置了密码。我们之间更多的是眼神交流,对彼此的了解几乎全部建立在通过生活习惯和行为来推测性格的基础上。我们各自使用一间卧室,偶尔为了宽慰那颗因秘密而倍感寂寞的心睡在一起,精神上始终不会有真正的靠近。
虽然他没有工作也不喜欢与人来往,但他并不常待在家里,或许是我的沉默寡言让他好说好动的性格进退两难,或许是他真的需要在海上消磨大量时光。他外出时通常会带上冲浪板。从知道他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想要弄清楚他的过往,跟他见面之后,这种好奇更是愈加浓厚——我没办法将我读到的那些文字与这个热情洋溢、风华正茂的小伙子联系在一起。然而我终究还是做不到开口询问,直觉告诉我不该触及这个话题。于是我总是观察他,他若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便会像那样莞尔而不含情绪地看向我。他长得很高,头发硬直,削瘦的面庞上镶着一双浑圆的眼睛,有时像鹿,有时像猎豹,需要用眼时会戴上一副黑色的粗框眼镜,轻轻上扬的嘴角让他即使面无表情也似乎挂着一丝笑意;他的手指细长却又隐含着某种力量感,甲床生得很漂亮,每根手指的第一指节都微微地向外翘起,右手的中指侧边长了茧。我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我对此没有任何具体的记忆,要么遗忘了,要么只在梦里见过。我喜欢他的笑容。跟他共同生活的时间越长,它要我去做的事情就越让我迟疑。我一路依赖着极端的想法与行动走到今天,但锒铛入狱给了我冷静和自省的时间,当下的稳定生活让我感到安全与轻松,过去的种种已经令我有些陌生了。两年前是我最后一次承袭那样的思想踏入禁忌之门,真希望那也是我的最后一次杀戮。我不禁自嘲地笑了。一切都显得如此荒诞,渴望好好活下去的人无一例外被我所戕害,而让我去了结一个饱受死亡折磨的人的性命时我又感到于心不忍。
今天是星期日。据他所说,他会在这天到教堂里去,不过我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点教徒的气质——除了今天。他刚才披了一件新买的白色风衣,倒是跟这很衬。说起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再去那里了。我的母亲死了,外祖父在我刚进狱时便溘然病逝,我没有什么回去的理由。但就像侦探小说中写道凶手会回到案发现场一样,那所教堂是我作案的地方,是改变了我人生的地方,就算时间有些久远,我也不免得忽然冒出回去看看的想法。于是我打破餐桌上的沉默,向他问到能否与他同行;他欣然答应,随后因为我主动与他“攀谈”而变得话多起来。鉴于他在打开话匣后跟我说的那些东西几乎不会让我对他有更深的了解,我因此不会听得多认真,加之我不喜欢说话,沉默很快又降临到我们二人之间。再一次和对方有所言语是在进入教堂之后。我原以为他是因为我让他感到了尴尬才不与我一块坐,但他告诉我,他的位置并不在这里。他走上前,坐到钢琴凳上。
我猛地想起来他如此珍爱那块冲浪板的原因。那是他哥哥留给他的。他的哥哥在十年前离世了——被我杀死了。
人们开始唱诗,他的身影与那个总是在我记忆中一闪而过的人重合到一起。我不喜欢唱诗的声音,我感到内心煎熬。
5
钟点工会在下午两点来家里打扫卫生。我先出门吃了一顿早餐,随后将丈夫生前的日历簿翻出来,摊在桌上。
这时,我听见敲门的声音。我没有在回家之后把门关上,所以他只是轻叩门扉提示我他的存在。我抬起头,与我对视的是丈夫的眼睛。惊喜与沮丧在瞬间交织,那张得意洋洋、嚣张跋扈的脸让我迅速意识到他并不是丈夫,而是偷走了他尸体的人——如今或许可以称之为人了。我示意他进门,他毫不客气地坐在我身旁,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丈夫还活着时,我们都从没有这么像过夫妻。他正准备说话,不过我打断了他:你现在是能够张开嘴巴说话的,不需要再耗费精神了。他放声大笑,自以为我渴望听到他那具身体的声音,但我仅仅是不愿意让他在我的脑海中为所欲为罢了。
“三个愿望,”他的目光落在桌面的日历簿上,“一个人可以许三个愿望。你还剩下一个。”
“这次不用别人主动过去,而是你亲自上门来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眉眼弯弯,静静地注视着我。我沉思片刻,告诉他:我想要了解全貌。于是,他伸了个懒腰,向我娓娓道来起那些不为我知的往事。
影院是个破败的小地方,九十年代时凭空出现在这座城镇上。它和那间影院二位一体,是不曾存活过的亡灵,拥有实现他人愿望的能力——不管怎么说,借助外力达成愿望总是充满了曲折和不可预知。有时,愿望会在实现的过程中自行扭曲;有时,它会以一种恶作剧的方式扭曲人们的本意。
作为一只与影院互相依存的魔鬼,把那些与它进行交易的灵魂的故事拍摄成影片是它的本能。它让人们吞下的“巧克力”,既是记录他们故事的仪器,也是测试他们诚意的工具。只有当三个愿望全部实现,那个东西才会从体内排出。在此之前,它已经制作了十四支影片,而我是它的第十五个客户。它很高兴能够遇见我,它认为以往的客户都有些乏味,我和我的丈夫也在它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丈夫与他的哥哥之间感情很深,像两株在寒风中相依为命的小树一般在逆境中互相扶持着长大。他们的家庭并不富裕,生活常常伴随着经济的拮据。父亲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一片空白和无尽的哀伤;母亲的精神有问题,几乎没有工作能力,无法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因此,他们从小就依靠教会的援助生活。哥哥在学习上表现出极为异禀的天赋,而他跟随着一位仁慈的琴师学习钢琴,未来的他也将在教堂里无偿为礼拜提供伴奏。他们常常在一起天真浪漫地幻想未来的美好生活,但这份美好的愿景却被我无情地抹杀。在他的哥哥离世后,他的心灵遭受了极大的打击,陷入了深深的悲痛和绝望之中,差不多快要无法继续维持正常的生活。不久后他找到了它,并签下了第一份契约:希望他的哥哥能够复活。它这次本想认真实现他的愿望,但哥哥的遗体已经化为灰烬,社会意义上也已宣告死亡,于是,一个意外降临——那个人在他的体内苏醒了。死者存活在生者的躯体里,死者只有本能,死者无法再次死去,因此他才会有强烈的自杀欲望,却又永远无法实现。他以为是它诅咒了他,但它实际上没有做任何事情,因为它认为这已经可以算是代价了。
“哈哈,”他在说这段话时笑了一声,“他在日记里把我写得跟个怨灵似的。”
丈夫高中还没读完便选择辍学在家照顾母亲了,直到她在擦拭玻璃时失足坠亡,他开始了一段无定的漂泊生活。他不愿意去工作。他对此总是保持着一种随性的态度,就算偶尔接受临时的工作,他唯一的要求也只是雇主能给他提供一份简单的午餐。一周左右,他便会悄然离开,继续他的流浪生涯。
他许下的第二个愿望是死亡。它没有直接满足他的愿望。在它眼中,直接的死亡太过平淡,缺乏戏剧性。它想到他是我第一个杀死的人的亲弟弟,于是它将我引荐给他,同时向我透露了结束他生命的秘法。这是一场交易、一个条件,用来偿还它之前为我实现愿望的债务。而它向他索取的代价则是他的第三个愿望,它让他许愿,承诺在他离世之后,他的身体将归它所有,赋予它离开这个影厅、进入更广阔的世界的能力。
他不愿意再与人建立起关系,哪怕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犯。因此,他踌躇良久才来找我,结婚后也鲜少与我交谈。两个月前,我把他毒杀在大海上,海浪将他的遗体和冲浪板一同卷到了岸边,我默默地拾起了那块冲浪板,而周围的人在惊恐中立刻报了警。警察很快将我锁定为嫌疑人,但由于他的尸体神秘消失,缺乏直接证据来证明我的罪行,最终我被释放,丈夫也被宣告失踪,而非宣告死亡。
“好了,故事讲完了。他到死都不知道你就是夺走他哥哥生命的人,你却意外发现他是你曾经深恶痛绝之人的弟弟。太有意思了。”
他用丈夫的眼睛轻蔑地看着我。我无言以对,只好沉默不语。突然,有人按响了我家的门铃,我预约的钟点工到了。他见状,准备离开这里。我赶忙拉住他:
“这个故事的代价是什么?”
“没有代价,免费赠送给你的。”他背对着我,挥手告别,“噢,对了,他的电脑密码是他哥哥的名字。写了很多无聊的小东西,是删是留随便你,反正人都死了。”
“好好活着吧,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全文完-
作者:【十二招】泷星里
评论:无声
锁匠在这个世界是非常重要的职业,许多人只愿意配一把锁,却总是忘记拿钥匙。
当第一位小偷因为误会成功打开业主没有钥匙的锁后,头家开锁公司就耸立在城市角落。
现在开锁依旧需要花费不少钱,按照锁的形状和开锁复杂性的比例收费,越精美小巧的锁价格更贵,相反那些质朴大气的门锁是锁匠师傅的心头好。
好开,时间短。
也有人痛斥开锁公司的恶毒,贩卖精美的锁,又让本公司的师傅去开锁,不管哪个环节都在赚钱。
锁匠的收费标准是统一的,不管你的家庭贫富,社会关系,只要你有需求,就可以打电话给就近的锁匠,上门迅速,不解决不收费。
黄珑头一单生意是在师兄帮助下完成的,好说把口碑打出去,照现在的市场,客户难抢,没有口头介绍,想分口汤都不行。
许多店主想转行当锁匠都没门路的,锁匠的证书是最难考的,其次锁匠需要储备的理论知识和科目实在太多了。
假如是半道插班,你是学不好的。
黄珑虽然没有系统地学过锁匠相关的课本,可她自小就跟着师傅师兄学习,有时两个长辈忙起来就让她看店。
头开始的时候,黄珑面对客人询问的石板、木材、把式、平式等推荐锁形一概不知,磕磕绊绊做完一单,店里早就没人气了。
她是个倔强的,不乐意自己就只有这点水平,索性搬出来师兄不看的书钻研,几乎把年头的老件都搬出来看。
这一看就是十二年,虽然没有参加锁匠评级考核,她已经比拿证的正经锁匠有四五年的经验,师傅闲云野鹤,到处找难开的锁,师兄觉得自己没天赋去当转运仙了,时常寄给黄珑几张符去晦气。
黄珑经营的开锁店面积很小,业务广泛,不止有开锁,还帮客户筛选想要的锁形,随机接两单定制锁单。
她选的样式好,几次成单后,周围想换锁的客户陆续上门,生意不断,黄珑不满足只开实体锁,开锁行业每年都有开锁比赛,内容形式每年一换,可再怎么换就是开锁而已,看你的技术,只要你经验够多,那些都不算什么。
今年不太一样,最近几年市面上出现一种难以破解的锁,那是开源锁业的老师傅都没摸透的,小清是黄珑好友,在开源锁业当销售员,她得知开源锁业打算就这道锁当做今年的锁匠比赛,赶忙联系黄珑。
接到小清电话的时候,黄珑正好发完手里的小卡片,小店生意,虽然有老客户口耳相传,可是发名片这样的老牌揽客手段还是一大助力。
她没把这场比赛放在心上,往年开锁比赛的视频都被她翻看烂了,实在不觉得里面的锁有多难开,她有听到风声说那道锁有的人开起来特别快,有的人耗尽一辈子经验都开不了,含恨而终。
和医者不自医的道理一样,锁匠不开自己的门锁,听小清说北广区的程家祖师傅,就是因为打不开自家后辈的锁而郁气不解,就这么被憋没了。
黄珑大逆不道地想那老头活得够久了,就是忒固执,杵着脸面不接受曾孙侄耍的朋友,都什么年代了还行长辈那一套。
小清在电话里叽叽喳喳说尽了比赛奖品的好处,就是想让黄珑参加,来北广玩,黄珑边开锁边拒绝,去一趟又忍不住花钱,她想翻新小院子呢。
锁可以不开,钱必须得留着。
她掐指一算,最近得有个大单。这么想着,手机就振动起来,电话那头焦急的女音让黄珑赶紧来温明公馆,说家里有一道门打不开了。
上门之后,黄珑才得知不是家大门,是屋子里面的房间门,她提前给女主家说了,锁匠有规矩,一般不进开家里的锁,都是开外面的。
除非主家和锁匠签协议,开锁成功后不追究锁匠任何责任,不对锁匠进行骚扰。
哪知,那位女主家不管黄珑说的什么规矩,手上拿着两叠厚信封塞到黄珑怀里,忙说着先给定金,开了门另说。
她一捏,心算到家具家电全都有了,也就不推脱,拿出协议单子签上名字,就着手开始工作。
黄珑还不知道自己这回来的锁将引起一次争吵,她觉得这道门锁挺有意思,外面的锁型乍一看会让人觉得复杂,很精致小巧。
锁孔里面的轨道相互牵扯,几乎和老式保险柜的难度相当。
反复试了五分钟,黄珑才把门锁打开,为了不破坏锁的完整性,开锁的过程中黄珑非常谨慎。
开完锁,她还觉得门锁挺奇怪的,可是女主家催的紧,很快黄珑就离开了。
结果没等半小时,黄珑又接到电话,说门锁关上打不开了,有钥匙也不行。
电话那头传来男音,听上去脾气不好,粗生粗气地让黄珑过来重新修。
黄珑判断里面的锁芯被卡死,除非破坏门的完整性,没有办法打开门,男女主家很不理解,尤其是男主家特别暴躁,指责黄珑是蓄意修坏,为了多修几次骗钱。
奇怪的是,不管男女主家怎么说刚刚门打不开,等黄珑过去的时候,很轻松就打开了门,房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两位客户却没有发觉似的,母亲嘟囔女儿房间有那么金贵吗,藏着什么东西不让人进来看。
父母又不是外人,防着干什么。
黄珑不便多看,她始终低着头,不窥视主家的私密空间,她无法回避地看到客厅的装修,布置的很温馨,墙上挂着女孩的写真,还有一张全家福。
女儿很快回来了,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房间被被撬开,脸上的笑还没收起来,结果就看到黄珑低头收拾开锁工具。
那一刻,黄珑都能一比一还原女孩的表情变化。
父亲事不关己,躺在客厅看电视,母亲嘴里嘟囔着话,一边拿扫把打扫女儿的房间,同时数落着课外书。
一场争吵很快就开始了,女孩歇斯底里,不在乎有黄珑这个外人在,试图把母亲赶出去,父亲这时已经去房间里睡觉,而母亲则用同样的方式呵斥女儿。
尖锐刺耳的女声撕裂门框,试图掀翻其他紧闭的房门。
黄珑快速收齐开锁工具,为了防止女儿拿走锤子给眼前的女人一下,那就得报警处理了。
显然,警察介入会让事情朝另外的结果冲去。而黄珑得到的委托是开锁,她还没有进行收尾工作,不能走。
黄珑躲开朝自己飞来的杂物,例如水杯、笔袋、记录本、亚克力吊牌、桌面摆件等。
那位母亲把看不顺眼的一切都扔出去,莫名躁动的激烈情绪同步影响到女儿,她把能拿得动的物品全都丢出去。
黄珑敏姐地躲开地上破碎的物品,她没有参与劝架,而是在巨响的掩盖下砸穿父亲的卧室门。
当两个女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父亲面色不善地从卧室出来,他还没顾得上穿条裤子,赤裸着大腿就出来了。
根本没有顾及,左右开骂,比两个女人的声音都要尖、吵。
两个女人此时毫不在意他的指责,父亲发现自己被无视以后,声量越发地大了,甚至打算动手。
这时黄珑才制止他。
一场鸡飞狗跳的互殴以家庭协调书结束,邻居的眼神让黄珑明白这不是第一次,每次都是调解调解,然后不了了之,下次继续吵翻天。
女孩闷在房间里哭,那道木门已经破碎,关不上了。而母亲跌倒在门前,继续用言语哭诉自己的不幸和难过。
痛斥这个家庭,谩骂自己的委屈,把自己的不满完全地释放。
父亲不耐烦地摔门走了,母亲这时候赶忙擦干净眼泪迎上去,让他不要走。
等门关上后,她像失忆了一样,情绪重新回到平静,但黄珑知道她根本就装不了。
果然,在女孩讲出“我不想和你说话!出去!”后,母亲的眼睛睁大,眉毛扬起,她的脸颊肉在扭曲抽搐。
她还是忍下来了,深呼吸稳住情绪,问道
“为什么不想和我说话啊,跟我说说”
“怎么不想说话了?”
“你说说”
“你跟我说说”
“为什么不想和我说话?”
类似的话反复地询问,那位母亲站在女孩面前,不管女孩躲进被子里还是挪到桌子那坐着。
那位母亲缠绕在她身边,像这座房子一样围困住她,和她们。
事情的最后,女孩放弃抵抗,支开母亲,请黄珑重新修好门,换上新的锁,黄珑照做了。
她无法规劝女孩,师兄对她提过,锁匠和转运仙提供的服务是类似的,客户有需求,他们提供和满足。
不管客户用得到的东西做什么,那都是他们管不到的,也不用负责的。
总归是客户的选择和决定,倘若插手介入,会陷入庞大的混乱中。
女孩的门彻底关上了,而那道门上没有锁孔,也没有锁芯。
洁白的门框上,逐渐蔓延出鲜艳的红色纹路,黄珑最开始注意到纹路时还感叹很有设计感,虽然和这个家庭整体的装修不太搭,可非常特别。
母亲端来晚饭时,看到门的样子,整个人像失了魂,在女孩的房间门口哭喊,哀求女孩开门,又去求黄珑帮忙开门,多少钱都行。
“这不是钱的事,阿姨。我打不开这道门,只有你们知道怎么打开。”
黄珑察觉到那道门出现的时空是扭曲的,她刚刚换的是正常的锁型,门也是柔和的暖白色,并非惨白。
花纹还是原样,可在某一瞬间,那道门被某样东西覆盖,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替换了原本的门,逐渐具象化。
那一层黏稠的薄膜正在向门框之外的墙壁蔓延,速度很快,门的中间,鲜红色最深的中心点开始坍塌。
塌陷的地方里面空洞,没有声音能够传递,光线无法照射,随着坍塌扩散的速度放大,那位女主家的情绪逐渐失控。
好像她的情感在白门出现的一瞬间被一点点的撕裂,黄珑想到小清之前发给自己的视频和照片。
有关近几年出现的新型锁,她记得有一点内容提到这种现象的产生,是根据人的内心诞生的心锁。
这种锁的出现超脱理论和科学,开锁世家们都在暗自研究,试图找到破解的办法,一旦心锁彻底锁死,不管密码是否正确,那个人已经救不回来了。
坍塌点是心锁的锁芯,坍塌速递是心锁封闭的进度,一旦坍塌点扩大至整面门,这个世界将不会有心锁开启人的痕迹。
黄珑试图询问女主家女孩的爱好,朋友,那些能勾起女孩美好记忆的点。
一无所获。
此时男主家没有回来,所有联系方式都石沉大海,黄珑知道报警也没有用,警察无法在这种事上起到作用。
能够阻止坍塌点继续蔓延的,就是心锁的密码,黄珑用自己的血加上师兄给的桃木,勉强让坍塌速度缓慢下来。
这时候,黄珑让女主家好好回想一下,她们和女孩约定好的秘密,承诺,答应的事情。
任何一点,哪怕只是很小的事情就可以打开这道锁。
女主家摇头,只会哭,甚至重新辱骂,诉说自己的难处。
黄珑失去耐心,头一回丢掉锁匠道德,上前用武力使女主家清醒过来。
一切都晚了。
他人耗尽耐心,小心翼翼开启的锁,身有血亲的人一指头就关上碾碎,黄珑自嘲自己这锁匠身份还是给他们当吧。
“你们对她没有爱,也不会知道密码。”
每块锁都有自己的钥匙,可内心的锁链所需要的钥匙没有确定的形状,最好的锁匠也无法打开,只有特定的钥匙,能够打开这道特殊的心锁。
END
作者:猫箱
免责mode:随意
美梦(?)成真,这、这对吗?
为了一碟醋包了一箩筐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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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市民请注意,市区主干道遭到怪人‘交通妨害’的袭击,交叉路口封锁,警方正在处理中,请注意绕行。预计结束时间——”
车内播报甫一结束,整个公交车里响起乘客们此起彼伏的抱怨。现在时间早上七点三十分,搭乘公交的不是学生就是早八上班族,刚才的播报意味着他们要么中途下车、换乘其他路线的公交或者干脆叫出租车,要么留在即将改道的公交上,兜一个大圈子才能抵达目的地。
社畜先生是乘客里平凡上班族中的平凡一员。照这个时间,除非他能在市区把自行车骑出百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否则不管是换乘还是等公交改道,他今天都迟到定了。社畜凝视着车头的电子钟,心随着分钟数的增加而一点点死掉。不,或许在本月第一次迟到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和这个月的全勤奖一起死去了。
这种严重扰乱市民日常行程的事件已经持续了将近半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奇装异服的怪人专挑早高峰和晚高峰在随机一个交通要道大肆捣乱,让本就岌岌可危的城市交通越发火上添油。警方响应得很积极,可再积极的工作态度也无法改变堵到警局门口的车流。后来上层批准了骑警开上人行道的特权(仅在处理“交通妨害”时),警察这才能稍微快一些赶到现场。但也仅仅是“稍微快一些”,大多数时候等到警察到场怪人撤退,市内交通要道早已堵得水泄不通。
公交车在前面的路口改道右转了,而原本要驶往的左转那条路肉眼可见地拥堵起来,尚未被卷进车流旋涡的车辆仓皇调转方向逃离。在上一个站点下去了一半多的乘客,还留在车上的无一不和社畜先生一样,五官摆成麻木和妥协的形状。公交车晃晃悠悠行驶,在“‘交通妨害’已解除,市区主干道可正常通行”的宣告中,电子钟的时钟数默默从“07”跳到了“08”。
“今天怎么又迟到了!怪人出现都这么久了,你每天早上出门的时候难道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吗?为什么不早点出门?别人都没迟到怎么就你迟到了?这种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遇到,不能学学其他人,自己克服一下吗?”
一走进办公区,工位的座椅还没坐热乎,社畜就被上司召唤去了办公室,迎面而来的便是关于本月第三次迟到的一连串劈头盖脸的质问。多年来的工作经验告诉他这时候一句也不能解释,上司最不喜欢的就是员工解释,解释就是找理由,找理由就是心有不服,心有不服就是还会再犯,还会再犯就是无法无天,目中无人,以下犯上!此乃大罪也,定当狠狠打压!所以社畜只是连连点头,在恰到好处的间隙补上几声“对”“是”“对不起”。
当然,这并不妨碍社畜腹诽。怎么没有心理准备了。他想。再早一点干脆晚上睡公司好了。他在心里翻白眼。打卡表上明明迟到了好几个,甚至现在还有人没来呢。他轻声咂舌。怎么克服,我去打怪人吗?他心生不服。一边暗自一句句怼回去,社畜一边点头哈腰诚恳地表示不会再犯。上司见他态度良好,训过几句后大度地挥手放人。社畜如获大赦,一路退至门边,转身就要出去。刚迈出半条腿,上司忽然提起一句:“哦,还有。别说全勤奖,这个月你要是再迟到,就得扣钱了。你自己注意一下。”
自以为已经被牛马人生磨炼出钢铁心智的社畜先生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工资,换而言之,钱。钱不愧是他的最大弱点,与先前的训话相比堪称平和的一句叮嘱轻易将社畜的钢铁心智凿出裂缝。他嗫嚅着,半晌才应出一声“好的”。
回到工位,社畜心绪纷乱。全勤奖早已化作遥远的美梦,接下来仅仅是保全工资也要成为挑战吗。本月还剩下一半,难道剩下这半个月真的要睡在公司?可睡过了这剩下的半个月,下一个月呢?再下一个月呢?只要“交通妨害”一天不被制裁,他的全勤奖(现在完整的工资也命悬一线)永远都会是镜花水月梦中泡影。
“扣工资”成为笼罩社畜心头的一道阴影,一根倒刺,扎得人难受,扰得无心工作。办公室的时钟滴答滴答,即便被此起彼伏的电话铃与键盘声压着也莫名清晰。时间的流逝在社畜心不在焉的工作中悄悄加快了脚步,距离下班终点线还有十分钟最后冲刺的关键时刻,一通电话把他留在了公司。与准点下班无缘的社畜先生目送同事一个个离开,本就已死的心又凉透了几分。
等到社畜拖着饱受生理心理双重摧残的沉重身体走出公司大门,明月早已高悬于夜空之上。六月的晚风还有些凉,他裹紧西装外套,匆匆赶往公交站。恰逢末班车进站,这或许是今天唯一一件幸运事,社畜想也不想就连忙上了车。
这个点的乘客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每个人脸上都是和社畜先生如出一辙的疲惫。公交车载着这寥寥数人疾驰于深夜空旷的马路,橙黄的路灯光撞进车窗又飞掠而去。暖色调的光芒并没能温暖车内的气氛,反而与夜色一同衬得空荡荡的车厢更加寂寥。
打开手机,工作账号聊天窗最后一条消息是自己发出的“收到”,SNS的推送邮件堆满信箱,各式app的横幅就和今早的拥堵长龙一样堵住整个屏幕……社畜将它们逐一划去、删除,并微妙地从中感受到了一丝丝解压。
忽然间,淹没在垃圾消息里的一条本地通知抓住了他的视线——……交通妨害……路面破坏的缘故……以下车次改道……
……公交改道?
社畜如同梦中惊醒,抬头望去,不知是从第几个路口开始的,车窗外已然不再是熟悉的下班路。
事已至此,他只能在下一站下车。此时已接近转点,车站的社畜孤身一人。夜间专线驶入站台,车门热心敞开,但终点并非家的方向。于是公交遗憾地离开,独留他重回孤单。
在这里傻站着也不是个办法,社畜滑开手机想要约车。运气好的话不到凌晨一点就能到家,然后休息一会,把明天要交的报表收个尾,洗漱,躺床,争取睡满四个小时,为了避免又撞上怪人作乱堵车堵成一团糟,估计还得再起早点…………
…………
什么啊,真是狗屎一样的生活。
这句话擅自浮现在脑海里的瞬间,社畜勉力维持的脆弱理智终于崩断了。屏幕还停留在聊天列表界面,从上到下排满置顶的上司客户同事,对话均以好的收到ok了解结尾。他捏紧手机,忍不住有点想笑。失望麻木和愤怒拉扯着情绪的指针让它像失灵的指南针一样疯狂旋转却始终无法找到应该指向的目标——作恶多端的怪人?领导?他的工作?他的人生?还是他自己?攥住手机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把所有的不愉快和愤懑通通丢掉一样,社畜抬起胳膊高举右手,冲动把理智踩在脚下,高喊着对的对的丢掉丢掉全部丢掉!身体积极响应这呼声,一记好球将手机掷向垃圾桶——哐一声巨响,和,在有任何情绪反馈到大脑之前响起的,某个抱怨的声音。
“小心点,别砸着我了。”
冲上脑的热血顿时熄火,社畜本能抢先一步道歉,随后才注意到说话的人——说是人并不准确,视野里能发声的活物只有一个,而那是一只猫。
猫,毛发杂乱的黑猫。以人类坐姿坐在垃圾桶顶的猫。嘴里叼着烟卷的猫。那烟卷甚至还在燃烧,风卷了一阵烟气拍在社畜脸上,他憋不住咳嗽了一下。猫……猫见状把烟头摁熄在垃圾桶上。真体贴。
好极了,看来他加班把脑子都加坏了。这种情况可不可以找公司索要工伤赔偿?
“大半夜的,你在马路边上发什么疯?”
猫一把粗哑的老烟嗓,吐出口的每个音都切切实实是人类的语言。情绪的大起大落和眼前猫抽烟还说人话的超现实场面给社畜撞出微醺般的眩晕感,长达一分钟的思考后,他选择回答:“刚下班。”
“哦。”社畜从猫澄黄的眼睛里看到了令人不爽的了然。“那怎么不赶紧回家?我看你也不像应酬喝醉了的醉鬼。”
当倾诉对象变成讲人话的猫的时候,人类的社交礼仪似乎就不再具有约束力。社畜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语气同样烦躁:“我正在想办法回家!我不知道公交临时改道了。”
“‘交通妨害’害的。”
“对,就是那个见鬼的神经病‘交通妨害’。他不仅害我半夜十二点被丢在离家十几站路的大街上,还害我再也没拿到过全勤奖,这个月还有可能因为迟到而扣工资!”
最后三个字社畜几乎是扯着嗓子吼出来的,被中场打断的脾气也因此而复燃。如果这只猫真的是幻觉而自己实际上只是在对着垃圾桶倒苦水,那反正这个时间也不会有路人经过,自言自语就自言自语吧。社畜破罐子破摔,大发了一通牢骚。从脑子有坑的“交通妨害”到听不懂人话的客户,从一定要他今天提交报表但加班赶完了发过去又说明天再看的上司到当初清澈愚蠢轻信了hr画的饼签了合同的年轻的自己。所有的不愉快所有的不顺利所有的委屈,从何时开始快乐的时间如此稀少了?等到社畜终于喘不上气不得不停下来歇会时,他意识到自己眼眶发烫,视野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水膜。
惊涛骇浪平息之后,水下那些细微的东西就显露出来了。爆发之后的回味是悠长的尴尬,即使是面对一只猫(虽然现实可能是面对垃圾桶),即使目所能及的范围内都没有路人经过,在大街上情绪失控这件事还是让他颇为难堪。他假装眼里进了沙子,揉起了眼睛想把泪水擦掉,这时一直沉默着倾听的黑猫开口了:“你想守护你的工资和全勤奖吗?”
什么怪问题?社畜即答:“当然想啊。”
“那么你愿意为了守护工资和全勤奖而成为英雄吗?”
“……啊?”
加班到深夜且刚刚崩溃过一轮的社畜先生此时离神志清醒相距甚远,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只猫在讲什么东西。
“我说,你愿意为了守护工资和全勤奖而成为……”“我听见你说什么了,但是,啊……?”
从前看过的动画片恰到好处地闪回,480×360的屏幕上,吉祥物问主角愿不愿意为了守护大家而成为英雄。思绪回到现在,软萌可爱的兔耳吉祥物与眼前全身上下散发着中年大叔气息的黑猫渐渐重合。仔细一看这黑猫的左眼竖了一道刀疤,右边耳朵还缺了一角。
在“你是已经绝育了吗”和“难道是让我成为魔法少女吗”这两个问题之间,社畜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了后者。
“那是隔壁部门负责的业务。而且你不管是年龄还是性别都超标了好吧,想什么呢。”
…………居然还是原教旨主义魔法少女。社畜脑袋宕机了几秒,只能作出如此感叹。
“总而言之,我觉得你很有潜力。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详谈。”黑猫挂上麦克风(他从哪拿出来的?)讲了几句,不出半分钟,远处十字路口就拐过来一辆黑色轿车,稳稳当当停在了车站前。车门打开,下来一名身穿黑西服脸戴墨镜、几乎要和车身一同融入夜晚的高壮男性,他扶着车门比出“请”的手势。
如果社畜先生精神饱满思维清晰,他会立刻意识到两件事:第一、现在是半夜十二点多,他们能去哪里“详谈”?第二、黑猫的话和面试时hr的话术一个套路,而他就是信了这一套才入职的现东家。但之前也说过,神志清醒这四个字此时的社畜先生只占了一个“醒”。于是在黑猫的劝诱和催促,以及黑衣人无声的威慑力之下,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了车。黑猫和他一起坐在后座,开门的黑衣人坐上副驾,驾驶位负责开车的又是一名黑衣人,两员大将一左一右,好像镜像复制粘贴出来的一样。
等到全员坐稳,引擎发动,黑色轿车绝尘而去,驶入夜幕。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社畜在真皮座椅上坐立不安,所有的疑问都被“等到了再说”堵回来。他只好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自己的前半生,确定没有祖传特殊血统或者捡到过不该捡的东西,自己的的确确出生于再普通不过的家庭,成为了再普通不过的上班族。身为普通人,社畜发泄情绪最极端的方式也不过是砸点自己的财产然后窝囊地缩进被窝小哭一场,一觉醒来生活还得继续。而此时此刻,这辆越开越偏僻的黑色轿车给他带来越发远离日常生活的实感。如果今晚还有入睡的可能,那么明早醒来迎接他的还会是平凡日常吗?冲动完全退去,理性终于重掌方向盘,遗憾的是这趟车恐怕没给他中途下车的选项。
——事情是怎么演变成现在这样的?
直到下车社畜也没能捋明白这个问题。腥咸的海风让他清醒了些,他发现车子停在了旧码头仓库旁。在这无论地点还是人员配置都完美符合黑社会灭口的场景下,唯一能稳住社畜先生不至于陷入恐慌的就是走在前面(两条腿,直立行走)的黑猫了。怪讽刺的,本来应该是精神错乱的象征,眼下却成了稳定情绪的锚。
一行人由黑猫的带领,从旧仓库暗藏的电梯下到地下三层——老实说这过于漫长的一天已经耗尽了社畜先生的精神力,除非家里一通电话打过来告诉他彩票中了几千万这辈子都不用再上班了,否则不管看到什么都无法再掀起他内心的波动。电梯门缓缓打开,冷而坚硬的色调强硬地闯进眼睛,他看见天花板上交错的管道,角落的走线复杂且工整,金属质感的墙壁在接合缝处嵌着指示灯,正在规律地明灭……强烈的SF风格给人穿越时空的错觉。那种被超现实感撞出的晕眩又一次袭来,社畜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加班中途睡着了,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个梦。要真是这样倒好,至少他不用担心上班迟到。
正胡思乱想着,他们已经穿过自动门,在一张长桌旁坐下。黑猫点燃一支烟,不急不缓地开口:“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讲,我们会通过人体改造来让你获得与‘交通妨害’匹敌的力量。”
一句话给社畜噎得像生咽了一大块老面馒头,他哽了好一会,恍然大悟并难以置信地提高音量:“原来你们是假○○士片场的啊?!”
“你可以这么理解。”
这猫还挺理直气壮的?
“不是,假○○士也有不需要改造的那种啊?变身器一戴,往卡槽里插点什么玩意不就行了??”
“我们又不是为了卖玩具。”
社畜先生又噎了一下,就在这个瞬间,因为困倦和疲惫以及感情剧烈波动而迷迷糊糊的大脑猛地灵光一闪。“你们该不会,”他低声说,“和怪人其实有什么关系吧?比如,敌我……”
嗒嗒,黑猫的爪尖轻敲两下桌面。“我说过,你很有潜力,如果加入我们,不需要你辞去现在这份工作,你不仅可以守护你原本的工资和全勤奖,我司还会根据你的表现给你报酬。当然,也不是说强迫你,只不过若是很遗憾没能达成合作,那在你离开之前,可能需要你忘掉今晚看见的一切。”
一式三份的合同和签字笔摆在社畜先生面前,他在一丝丝心动的同时背上冷汗也下来了。黑猫紧盯着他,眼神像某种大型捕食者;哼哈二将虽然看不见眼睛,但大约也在透过墨镜紧盯着他。社畜先生低头看合同,一行行蚊子大小的黑字排着队跑过他眼前,纸上写了什么他没看进去多少,可他从字里行间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从毕业到入职,从业务尚不熟练的菜鸟到被职场磨平的社畜,他迄今为止的人生。
社畜先生闭了闭眼。来都来了,他麻木地想。再睁开时,合同上已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非常好。”黑猫说。“事不宜迟,我们去手术室吧。”
躺在无影灯下,被灯光晃着眼睛,社畜在昏睡过去的前一秒仍然忍不住地思考——事情是怎么演变成现在这样的?
怪人“交通妨害”人如其名,最喜欢扰乱城市交通,尤其喜欢给早晚高峰添堵,于他而言,人们无能狂怒的喇叭声是对他最棒的喝彩。
“交通妨害”向来是无人能敌的,毕竟条子想来阻止他,就得先突破被“妨害”的“交通”。但今天似乎有些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当“交通妨害”正准备在市中心要道摆开场子的时候,在人群的惊呼中,一个比他更奇怪的人出现了——那家伙的头部是色调冷而坚硬的全覆盖式头盔,干脆利落的线条和切削面在阳光下反射出锐利的光,而在这样一个颇有SF风格的脑袋之下,却是个身穿质朴上班族黑西装的身体。戴着皮质手套的手轻巧地提着一把长柄雨伞,唯有袖口和领口能窥见隐约露出的皮肤,可就算是乍一看有着正常人肤色的皮肤,在光线以特定角度的照射下,也泛起了金属制品才会有的冷光。
“交通妨害”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但能感受到紧盯不放的视线。噌。他拔出伞柄——那是一把藏在长柄雨伞里的长刀,随即这个奇怪的家伙说话了,声音是被处理器扭曲过一般的失真。
他说:“我不想上班迟到,所以会在三分钟内解决你。”
那天是猖狂了半年的怪人“交通妨害”第一次落荒而逃。
从那之后社畜先生保住了自己的工资,还夺回了全勤奖。
从那之后城市里出现了一个与怪人战斗、维护秩序的无名英雄,人们称呼他为“西装假面”。
END?
作者:舞舞纸
原作:新月同行
评论: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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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轮椅
## 在线聊天室-南庭超现象同好会
【志异七人行】落单的轮椅不要坐,不然……
前天 22:01
猫条猎手:大家如果在长曦乐园里看到落单的轮椅,千万不要坐上去喵!
猫条猎手:昨天就有一名人类游客,被暴走的轮椅带下了楼梯,现在躺在医院里,接下去真的,很长时间都离不开轮椅了喵……
叉烧#0001:诶?真可怕Σ(゚Д゚;≡;゚д゚),是坐上去就暴走了吗?
猫条猎手:是的喵,听说那个客人,什么都没做,就是在等夜场的时候坐上了那台轮椅,然后轮椅就动了起来,带着他在游乐园里转啊转,最后带着他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喵!
叉烧#0001:啊?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起伤者,但这真的不是什么游乐项目吗?像《轮椅战神》那样,乘坐轮椅从二楼俯冲,对敌人造成成吨伤害的游乐项目?
猫条猎手:没有喵!没有这样的游乐项目喵!就算有这样的项目,那这些轮椅也该像碰碰车一样乖乖地待在围栏里,不该跑出游玩区域的喵。
景:说来最近,长曦乐园是在举办梦幻奇妙嘉年华吗?[辞旧迎新,悦动南庭-长曦乐园梦幻奇妙嘉年华]
朝晖路西行:@景 啊啊啊,我知道,因为这个活动,好像是请了什么明星,长曦乐园的门票,还有展览演出都一票难求,好多骑手都去乐园代排队了!
十分小春:不只是明星表演哦,还有小吃街、游艺会,不少小春十分的小吃店、路边摊都在长曦乐园里摆了摊位呢。
猫条猎手:@景 是的喵,因为昨天发生的事故,夜场游行都推迟了喵,但好在人伤的不重,救护车把人拉走以后,半个小时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喵。
十分小春:小春本来也想去的,但是门票早就售罄了,而且就算买了门票,也要排好——长的队伍才能进去。
猫条猎手:也就是说,星期六小姐依旧要,照!常!上!班!喵呜呜呜呜呜呼呼嗯啊!
十分小春:摸摸摸摸@猫条猎手,既然在搞活动,那一定非常非常忙吧。
超绝可爱真朱酱:是的吧,昨天还有观众拍了乐园排队的照给我,说想看我上午十点排队进入长曦乐园的直播呢,还说是什么“不管排多久都到不了尽头的队伍大挑战”( ╯' - ')╯ ┻━┻ [照片]
叉烧#0001:不过……这是这么吸引人的活动吗?连坐轮椅的人都要去凑这种热闹,我的话光看到这种队伍就退缩了_ノ乙(、ン、)_
不是橙,是阿橘:听读者群说嘉年华请了很多童年回忆的动画特摄歌手演员来做嘉宾,就算下刀子也要去的人可不少。
叉烧#0001:啊?什么童年回忆?Σ(゚Д゚;≡;゚д゚)我看看……
不是橙,是阿橘:[活动日程-长曦乐园梦幻奇妙嘉年华]
叉烧#0001:卧槽卧槽卧槽!
不是橙,是阿橘:你也下刀子也要去?
叉烧#0001:唉,算了,再怎么童年回忆,看到这队伍我就不想去了,还是在家里好。
猫条猎手:星期六也想在家里喵……
猫条猎手:特别是这几天,忙到冒烟……虽然提醒大家说不要坐上落单的轮椅,但如果只是从楼梯上滚下去的冲击,我的梦幻三件套应该受得住……
朝晖路西行:@猫条猎手 不行不行
朝晖路西行:你不会想整个工伤吧?我也有很多同行,嘴上说着撞一次两万合算啥的,但真被车撞了,没一个人是开心的!
猫条猎手:不是的喵!
猫条猎手:作为伟大的乐园猫咪,怎么可以想这种消极的事情!
猫条猎手:我是想抓住那台暴走的轮椅,那样就不会有人继续受害了!
叉烧#0001: 啊?轮椅还没有被抓住吗?
猫条猎手:如果被抓住了,就不会提醒你们不要坐落单的轮椅了呀……
猫条猎手:昨天出事的时候大家都在救护伤者,没人注意到轮椅,知道那个人是因为轮椅暴走才受伤,也是今天大家吃饭的时候说起这事,才知道的。
猫条猎手:而且我们都收到了,发现落单的轮椅要回收的消息,所以我们不但要招待嘉年华的游客,还要捉住暴走的轮椅,工作量更加爆炸了喵……
朝晖路西行:抓住轮椅,保卫乐园!还有一群隐藏真实面目保护民众的无名英雄!
猫条猎手:星期六小姐可没有隐藏真实面目,不管是星期六小姐,还是乐园里的其他工作人员,都是都是,一直以真面目示人的喵!
朝晖路西行:那抓住了轮椅有奖金吗?不,就算没有奖金也没关系!英雄可不是为了钱战斗的!
猫条猎手:@朝晖路西行 你想来乐园抓轮椅喵?
超绝可爱真朱酱:@朝晖路西行 呜哇,那么长的队伍,你要去排吗?
朝晖路西行:确切消息,如果凌晨四点开始排队,九点就能入园!
猫条猎手:九点不是乐园打开通往现实世界的大门的时间吗?不行不行,禁止夜排喵!(#゚д゚)
朝晖路西行:但这几天长曦乐园的跑腿和代排真的很赚耶……
朝晖路西行:而且那个轮椅现在都没找到,万一它趁游乐园没上班的时候袭击夜排的人怎么办?有我在,就可以保护夜排的人们了!
猫条猎手:但明天开始乐园就要驱逐那些夜排的人了,他们会让健康作息的好孩子们非常困扰,乐园要保护健康的作息,消灭不良的作息喵!
朝晖路西行:那怎么办啊,我接了明天长曦乐园的跑腿,不让夜排的话不是很难进去吗……
猫条猎手:没有办法喵,除非,你们有乐园年卡,这样就可以走贵宾通道了喵!
十分小春:我有乐园年卡哦!@朝晖路西行可以给你用哦ヽ( ° ▽°)ノ□
朝晖路西行:感谢!不过@十分小春 不是想去小吃街吗?
叉烧#0001: 我也想借!嘉年华的演员见面会有假面勇士啊!我的童年回忆!!!(,,゚Д゚)!
猫条猎手:乐园年卡严禁转借喵!
猫条猎手:不过是你们的话,星期六小姐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喵……
第八人:我有五张乐园年卡。
叉烧#0001:真的吗?!
第八人:可以借你们一人一张。
朝晖路西行:真的吗?!
第八人:不过
第八人:你们要把那台轮椅抓住。
## 事件报告-长曦乐园失控轮椅-7101
12月x日轮椅失控事件
来源:超自然七人组
采访对象:失控事件受害人
受害人:xxx,28岁,女
问:你好,我是南庭电视台的记者,我能采访一下昨天长曦乐园里发生的事故吗?
答:好,我在长曦乐园里摔骨折,医生说我至少要三个月才能下地走路。长曦乐园的人昨天送我到医院,开始还很关心,但一说到赔偿,他们就说是我自己玩轮椅摔的,和他们无关,他们就是不想赔我钱!
问:请不要这么激动。您能回忆一下昨天是怎么受伤的吗?
答:我就是,昨天来乐园嘉年华,拍照、打卡,都是按小绿书上的攻略做的。然后最后一个节目是嘉年华的夜场演出,因为我已经走了一天,我很累了,刚好边上有一台没人用的轮椅扔在那里,所以我就坐上去歇了一下,没想到我一坐上去,轮椅就像长了脚一样跑了起来!它自个跑啊,我也不敢乱动,就抓着把手缩着,然后它跑啊跑跑啊跑,就把我摔下楼了!
轮椅就是普通的轮椅吗,有没有什么特征?比方说颜色、轮椅上有没有放或者挂什么东西?
答:没有。就是那种很普通的轮椅,残疾人用的那种黑色轮椅,也没什么特征,如果上面挂了东西,那不肯定是别人的轮椅吗,别人的轮椅我肯定不能坐嘛!就是因为它上面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才觉得是不是别人丢在那的。
问:丢在那的,具体是留在哪里呢?如果是等花车游行,你是在起点等的吗?
答:对,就是大门口那个广场。
问:是夜场吗?
答:对,就是夜场,乐园门口,我不是已经走了一天吗,所以想找个地方坐一下。
问:因为想坐一下,所以坐上了轮椅吗?长曦乐园里没有其他可以坐的地方了吗,比方说长椅?
答:没有长椅!你去乐园看看就知道,一到晚上,所有人都聚集在门口等夜场,长椅和花坛上都是人!这个设计就不合理,如果多几把椅子,谁会去坐轮椅?
问:所以您认为长曦乐园座椅的规划设计不合理,加上乐园对乐园里轮椅器械没有及时收管,导致了您的受伤是吗?
答:还有楼梯!人这么多的地方有这么陡的楼梯也有问题!反正乐园肯定要对我负责!
问:那请问您的伤势?
答:伤筋动骨一百天听过没?我要请至少三个月的假,不能去上班,还要住院!我们公司下周开始就是销售旺季,要高强度加班的!现在我不能去公司,这些误工费都要长曦乐园来负责的!你们一定要曝光它!给我讨个公道!
## 在线聊天室-南庭超现象同好会
【志异七人行】暴走轮椅捕获特别行动
昨天 22:13
景:我今天去医院采访了第一个受害者,采访内容我整理成报告了,也可以看今天的晚间新闻的回放。明天我请了休假,可以前往现场。
朝晖路西行:我明天也可以!不过我可能会接几个跑腿任务,你们不会介意吧?
超绝可爱真朱酱:@朝晖路西行 不介意不介意
超绝可爱真朱酱:我想了想,虽然我们有年卡,但门外也要有人巡逻吧,我把直播开在这里,有什么事私我哦 [不管怎么排都到不了尽头的队伍大挑战ξ( ✿>◡❛)ξ-真朱酱的直播间]
叉烧#0001:这样也可以吗?Σ(°Д°; 那我是不是可以去看《假面勇士888》?
超绝可爱真朱酱:@叉烧#0001 不不不,我这可不是在摸鱼!我开直播是因为我一个人可能看漏啊,发动粉丝一起就更能找到画面里的轮椅呀!
猫条猎手:@全体成员 昨天暴走的轮椅又出现了喵!
猫条猎手:抓捕轮椅刻不容缓![游览手册-长曦乐园梦幻奇妙嘉年华]乐园的地图和活动安排的在这里喵!
叉烧#0001:啊?又有人受伤了吗?
猫条猎手:不过这次没有人受伤喵!具体是,有个小朋友在游乐区乘上了来历不明的轮椅,然后被轮椅带着,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在游乐园里跑了三圈,不过没有人受伤喵!因为星期六小姐及时出现!把轮椅停了下来喵!
十分小春:哇哦,必须要给星期六小姐十分呢!
猫条猎手:而且小朋友也没有受伤,他好像把轮椅当成了游乐设施,玩得非常开心……
叉烧#0001:那你把轮椅抓住了吗?
猫条猎手:呜呜呜!
猫条猎手:没有!
猫条猎手:因为小朋友和监护人走散了,星期六小姐要把他带回妈妈的身边,为了防止轮椅逃跑,星期六小姐还用绑气球的线把轮椅拴了起来,但就一个转身的工夫,轮椅就不见了喵!
不是橙,是阿橘:所以明天抓捕轮椅的计划不变是吗?
猫条猎手:是的,而且我们要尽快把轮椅抓住,抓住以后就要像监护人一样,不可以让轮椅离开视线喵!
景:了解。
猫条猎手:这是乐园猫猫星期六小姐的的出没地:9:00-10:00,游乐区域分发气球、喷射泡沫;10:00-11:30,花车游行;11:30-13:30,小吃街维持秩序;13:30-14:00,猫咪仙子小屋的午餐时间,时间;14:00-15:30,花车游行;15:30-17:00,花车游行;17:00-17:30,猫咪仙子小屋的晚餐时间;17:30-19:00,小吃街维持秩序;19:00-20:30,花车游行;20:30-21:00,乐园清场;21:00-21:30,猫咪仙子小屋
猫条猎手:星期六的行踪要保密喵!
猫条猎手:而且从八点开始,除了午休和晚餐时间,星期六小姐都看不了手机喵(゚д⊙),有急事就到这些地方来找我喵!
叉烧#0001:那我就在梦幻舞台巡逻吧!放心,我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把轮椅!
景:我们一人负责一个区域,@超绝可爱真朱酱 负责公园门口的队伍,@猫条猎手 在北边游乐区,但不能一直在那,@叉烧#0001 在中央的舞台区,现在还有南边的花园区、东边的广场区、西边的小吃街,我昨天采访到一些细节,我可以再在广场区找找其他目击者,@十分小春 要去小吃街吗
十分小春:好的哦,@景
不是橙,是阿橘:@猫条猎手 不能一直留守在游乐区,还得派个人在那里
朝晖路西行:@不是橙,是阿橘 交给我!
不是橙,是阿橘:剩下的我去花园区。
景:好的,这样我们的区域安排就确定了。明天上午八点半,除了@猫条猎手,在乐园门口集合可以吗?
朝晖路西行:没问题!
猫条猎手:好的喵!
叉烧-叉烧#0001:了解!
真朱-超绝可爱真朱酱:好的哦,不过集合完我要在外面排队,就不和你们一起进去了ξ( ✿>◡❛)ξ
十分小春:好~
不是橙,是阿橘:
第八人:@超绝可爱真朱酱 你不用年卡进乐园吗?
超绝可爱真朱酱:用的啊,我只是按普通票排队,进门的时候还是要刷年卡,毕竟刷卡是免费的吧~☆
第八人:。
## 事件报告-长曦乐园失控轮椅-7102
12月y日轮椅失控事件
来源:超自然七人组,乐园猫咪星期六小姐
受害人:xxx,5岁,男
勇敢的星期六小姐从邪恶的暴走轮椅手中,救下了一名重要的游客喵!
星期六小姐在过山车和海盗船边上分发气球的时候,听到了人群中传来的一声悲鸣!
然后一台轮椅就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喵!
星期六小姐没有多想,一个冲刺冲到了轮椅前喵!
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游客的安全,星期六小姐脑子里只有这一件事喵!
所以星期六小姐撞了上去,用厚厚的玩偶服吸收轮椅的冲击,然后用软软的爪子抱住轮椅上的游客,星期六小姐,把小游客从轮椅上保护了下来喵!
是先把小游客送到妈妈身边,还是先把轮椅敲成碎片呢?
那当然是要先管游客啦!
幸好小游客没有受什么伤,而且,他好像玩得很开心!
他似乎把轮椅当成了云霄飞车,所以没发现这台轮椅是超实体。
他妈妈也很快追了过来,听说她在排碰碰车的队,一转眼孩子就不见了。
我没有说轮椅的事,只说我在发气球的时候发现了迷路的孩子。
希望今天不会有人因为这事扣工资……
希望她不要再去问孩子是怎么不见的了。
就在星期六小姐把孩子交回他妈妈的时候,轮椅居然又逃跑了!
要是星期六小姐带了橘黄色的胶带就好了喵……
## 绿色通道
长假结束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六,叠加上梦幻奇妙嘉年华,再叠加上童年回忆级别的特摄剧演员见面会,长曦乐园理应是一片人的海洋。
你面前的乐园里并没有你想象中的拥挤,乐园里的游客只有你,弥漫着烦躁和疲惫的黏着空气被乐园的大门隔绝在了外面,乐园里视野空旷、空气清新,如果不是蹦蹦跳跳的猫小姐给了你一只气球,你就要怀疑这里是不是真的异世界了。
与全联集团合作的好处,你是切实体会到了。
你接下了收管乐园里出现的轮椅超实体的委托,没有用贵宾卡,也没有排队,直接走绿色通道进入了乐园。
绿色通道与贵宾通道不同,是为残障人士设置的无障碍通道。
可以看出,平日里使用这条通道的人并不多,工作人员抱着保温杯和暖水袋,一脸安逸地缩在桌台后面,他们没有检查你的残疾证,只瞄了眼你帽下的一团黑烟,便挥手让你通过了。
看来没有头也是残疾的一种。
他们的视线又沉到了桌下,那个桌面以下膝盖以上的位置,你趁他们还没再度把头抬起,匆匆过了通道。
蹦入乐园,你这才想起你要给他们看的是全联集团的介绍信,才不是什么空空荡荡的脑袋!
“开园前的长曦乐园就是这样的,”巨大的猫小姐摇着耳朵和尾巴,“别看眼前空空荡荡的,但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在你们看不见的休息室、操作室、摊位里准备开工。清洁工人和设备检修员们,更是在半夜还要忙碌。
“没想到抓轮椅的委托居然是我们顶头的大大大老板下达的呢,那可是乐园真正的统治者,比乐园女王、国王都要大。
“难道大大大老板在收集超实体吗?乐园的地底会不会有一个巨大的地下室,里面放满了超自然的东西呢?会有乐园的仙子、会飞的大船吗?要是有一个按一下大家都不用上班的按钮就好了,按一下,大家的桌子上就能出现食物和想要的东西,唉,不过要是有那样的按钮,应该早就被摁烂了吧……结果我们现在还是要工作,诶,抓轮椅算工作吗?“
你许诺了一笔报酬,这笔报酬源自全联集团答应给新月的委托费,你本来就打算把它支付给参与收管的特工们。
## 12月z日真朱酱录播-不管怎么排都到不了尽头的队伍大挑战ξ( ✿>◡❛)ξ
奇迹世界,冒险人生——!
今天应大家的呼声,真朱酱要挑战不管怎样都排不到尽头的队伍!
现在是上午八点四十分,我在长曦乐园的门口,这里的队伍已经……哇哦,已经排到……一排……两排……三排……四排……诶?要排到外面去了吗?
开园时间是九点捏,大家都是来等开园的吧……
以为只要在开园前到,就能在开园的时候进去,没想到抱有同样想法的人这么多。
就算是贵宾通道的队伍,也排了好
好吧……好吧……
这队伍怎么——这么长啊!
而且,听说它,不!会!缩!短!
是的呀,长曦乐园有嘉年华,有小吃街,而且今天还有《假面勇士》的见面会吧。
没有没有,我没有看假面勇士啦,只是有朋友在看。
reaction?假面勇士有很多部吧……
《888》就行?
男主和小马很好磕?
沙滩亡者?什么鬼哈哈哈?
最新的《假面勇士砂糖人》?因为没放完不会被剧透?
啊啊啊……就现在来看嘛,这队伍确实,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啊……这个队伍不要说会不会排到头了,能不能走到尽头都是问题啊……
你们要帮我看着,画面里有没有奇怪的轮椅出现……
因为除了到不了尽头的队伍,我还听说了游乐园暴走轮椅的怪谈。
啊?你们也听说了啊?
前天发生的事,对对对,就是那个!
会失控应该不常用轮椅……
是操作失误的意思吗?
可能是……想逃课?
因……为……队伍太长了……所……以……坐轮椅……装成残疾人……
啊——这太坏了!
绿色通道是给身体不便的人用的吧,毕竟这——么长的队伍,就算是我们这些健全人也吃不消呢……
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身体比我们更加不便,给他们提供方便不是当然的吗?世界本来就对他们很不公平啊!
哦哦哦!队伍好像到头了捏~那我们就排在这里,然后看看它是不是真的到不了尽头——
现在离开园还有十几分钟,队伍当然到不了尽头啦……
正常情况下,这队伍九点开始就会缩短,但排得排不到尽头就不知道了……
你们要帮我一起找轮椅哦……
就算不是超自然轮椅,那种租轮椅给健全人插队的人也很可恶啊……
## 事件报告-长曦乐园失控轮椅-7103
12月z日轮椅失控事件
来源:超自然七人组的小春
经过描述:
虽然走的是贵宾通道,但到达小吃街的时候,这里已经有很多人了。
明明没到饭点,大家却聚集在小吃街,我想这是因为小吃街的特色美食打卡活动。
在指定摊位极其印章后,就能得到嘉年华限定款的奶茶兄弟玩偶,而且每个时段的兑换数量有限。要是食物也做得这么用心就好了。
指定摊位的点心有,橘子酱肠粉、小龙虾饺、菠萝油披萨……南庭居然有这么多创新菜吗?
每一个都想尝尝看,不过一个人全部吃掉就太多了,打了包,中午大家一起吃,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蕾居然已经把所有的小吃都打包好了,而且买了!
这么早买的话,放到中午一定都凉了,但为了抢玩偶,就必须早早把小吃都买了。
因为跑腿的客人只想要玩偶,所以食物可以由跑腿的人自己处理,但买小吃的钱和跑腿费还是照付不误——这算是“买椟还珠”吗?去小吃街最该做的不是享受食物吗?不过托那位客人的福,小春可以尝一尝那些,可能只吃一口的食物^ ^……
橘子酱肠粉,三分。虽然叫肠粉,其实是做成长条的班戟,橘子酱有点甜了,奶油倒是动物奶油。
小龙虾饺,零分。小龙虾像冷冻的,没有弹性,调料味很重,而且饺子的皮也破了。
菠萝油披萨,三分。菠萝牛油披萨,在饼状的黄油面包上铺上菠萝后烤制的披萨,有真的菠萝。
咸蛋奶黄包,七分。甜咸馅料调味得很好哦,面皮软软的,这个真的要热乎乎吃。
爆浆撒尿牛丸,五分。虽然是《美食之神》的联动摊位,还在摊位上贴了剧照,但是这个撒尿牛丸,根本没有那么多汁,难道电影里的美食,都是特效吗?
黯然销魂饭,六分。同样是《美食之神》的联动摊位,虽然饭里加了洋葱,但根本到不了把人吃哭的美味啊,不过糖心蛋黄拌饭暖暖的不管怎么做都好吃!
佛跳墙(爆炸版),零分。同样是《美食之神》的联动摊位,虽然完全不认为这样的价格能吃到正宗的佛跳墙,但是瓦罐汤搭一根仙女棒就是爆炸版佛跳墙的主意是谁出的?快接近诈骗了吧!
我当然在注意轮椅啦,一直都在门口守着呢,如果有轮椅进来,肯定能看得到的。
## 事件报告-长曦乐园失控轮椅-7104
12月z日轮椅失控事件
来源:超自然七人组,蕾
经过描述:
那时候星期六还没换班,我正在美食区做跑腿代购呢。
就远远地看到有人推着一辆轮椅来了,哎呀,那不是小x吗?他是我们区最早做游乐园跑腿的人呢!
于是我就上去打招呼问他这轮椅哪来的呀。
结果他说是公园门口捡的!
如果这就是那台失控的轮椅,那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吗?
我问他这轮椅能不能借我用用,他说他要用这轮椅运货呢!他居然能找到拼单买小吃的人?我还以为只有买赠品的呢。
其实他也没那么多小吃的单子,只是不想浪费食物,打算带回家冷冻起来慢慢吃。
好几顿饭呢,这也算赚了吧……
正好小x进小吃街买东西的时候,把轮椅交给了我。
公园门口的轮椅,公园门口不就是第一天出事的地方吗,这会不会就是那台轮椅呢?
所以我趁着小x去买东西,就自己坐到了轮椅上。
然后啊然后,这台轮椅果然自己动了起来!它先是带着我原地转圈,像要把我甩出去一样转!但我牢牢抓住了轮椅的抓手,没有被甩出去!要是我事前学过怎样操作轮椅就好了,但现在我根本不知道轮椅的刹车在哪里!
它又带我横冲直撞了几个来回,如果我找不到刹车,那至少我得想办法让它失去平衡!
于是我想办法从轮椅上站起,然后压上全身的重量向一边倒去——
哎呀,这个姿势倒地恐怕得头朝地呢,再不济也是肩着地,就算现在天冷穿得多,这个速度肩着地也不是笑笑就过去的伤啊。
当然那时候我没想那么多,只觉得不能任这轮椅继续害人了。
只要把它停下来,边上的小春就能用那个什么带把轮椅捆起来,只要以后不会有人再因为这轮椅受伤,摔一下也值!
但没想到啊,就在我摔倒的那一刻,星期六来了!
她用那毛绒绒的皮套接住了我,我倒在一团软绵绵里,一点伤都没有受!
小春也很及时地用橘黄色的胶带把轮椅捆了起来!
哎呀,唯一的问题就是怎样和小x解释,他的轮椅怎么会被橘色胶带捆着,然后倒在一边了。
## 在线聊天室-南庭超现象同好会
【志异七人行】暴走轮椅捕获特别行动
11:34
叉烧#0001:什么什么,轮椅已经被抓获了?Σ(゚Д゚;≡;゚д゚)
叉烧#0001: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十分小春:是的哦,是蕾、星期六,还有我,一起把轮椅捉住的。@第八人 已经把轮椅带走了哦。
叉烧#0001:我错过了什么!
叉烧#0001:真朱酱还在直播排队,哦,快看到大门了!
叉烧#0001:@不是橙,是阿橘 那边怎样了?@景 呢?
不是橙,是阿橘:这边没什么特别的
景:我还在采访呢,早上采访到的清洁工说,乐园门口经常有闲置的轮椅,因为有些人,想装成残障人士走绿色通道,一过大门就会把轮椅扔在一边,也有人会多走几步把轮椅扔到没人的地方,或者是继续用轮椅通过一些需要排队的地方……因为轮椅是游客的私有财产,他们也不能随意移动,只能把它移到一边,或者摆得正一点
景:顺便我采访了绿色通道的工作人员
景:他们说这几天使用轮椅进通道的人,“还是有一些的”,而且问到他们有没有查他们是否是真的残疾人的时候,他们表现得支支吾吾
景:而且有一点很奇怪,我问他们今天有几个人坐轮椅的人进了游乐园,他们回想了一阵,没有很快给我答案
叉烧#0001:那代表什么?代表他们不知道有多少残疾人使用过通道吗,他们也不知道进乐园的人是真是假?
不是橙,是阿橘:嗯……他们要想想才能知道有多少人坐了轮椅,如果没有人或者只有一个人坐轮椅的话,他们应该会有印象,不太会想这么久吧
景:我觉得今天坐轮椅进游乐园的人不止一个。
叉烧#0001:啊啊啊!我看了真朱酱直播间的弹幕!真朱在乐园外追过轮椅?
叉烧#0001:还追了三次……
叉烧#0001:哦,以帮助这些人的名义啊,不过这些人都是腿脚真正不好的人?
叉烧#0001:那样乐园里至少会有三台轮椅,你们抓住的那台是真的暴走轮椅吗?
蕾:当然啦!它带我转了好几圈呢!
叉烧#0001:这样的轮椅只有这么一台吗?
景:那我们下午的巡逻照旧?
叉烧#0001:不不不,我相信这是唯一一台啦!我下午还想去看《蒙面勇士888》呢!
超绝可爱真朱酱:那你今天就真的一点正事都没干了ξ( ✿>◡❛)ξ
叉烧#0001:那@不是橙,是阿橘 不也是一样,你也啥都没干吧?
不是橙,是阿橘:我会写报告
不是橙,是阿橘:你要不要承担一点,D级人员的工作?
叉烧#0001:……
叉烧#0001:D级人员是什么?
## 事件报告-长曦乐园失控轮椅-7105
1月a日轮椅伤害事件
来源:超自然七人组
经过描述:
超实体为一台医用轮椅。框架部分为银色,座椅、踏脚、把手为黑色,为常见款式,椅背后有一张撕去一半的红心标志(经查,为某慈善志愿机构标志)。
经溯源,该轮椅最初被慈善志愿机构采购,捐赠与某私立医院老人疗养区使用,因刹车老化,被弃置。
被拾荒者拾取后,又被长曦乐园嘉年华的黄牛收购。
根据绿色通道的出入监控,带有相同形状贴纸的轮椅在长曦乐园嘉年华期间被多人多次使用,乘坐者使用该轮椅伪装成残障人士,通过绿色通道。
该轮椅虽多次进入乐园,但乐园所有出口都没有找到它离开的影像。它可能拥有空间跳跃的能力,在被乘坐者弃置后,自主寻找下一个乘坐者,并扭曲物理法则,出现在其身边。
在一定程度上,它能以一台轮椅的方式满足乘坐者的愿望。
12月x日,乘坐者即将面临销售旺季的高强度工作,乘坐轮椅后因跌落楼梯不得不请假三个月,无法在销售旺季期间到岗,只得居家办公。
12月y日,乘坐者即将游玩碰碰车项目,乘坐轮椅后轮椅虽高速滑行,但没有碰撞到任何物体。鉴于云霄飞车也在事发地附近,乘坐者下轮椅后不但没有恐惧而且非常开心,猜测乘坐者是抱着想要乘坐云霄飞车的愿望乘上轮椅的。
12月z日,乘坐者想要收管失控的轮椅,并在寻找轮椅的过程中坐上了轮椅。轮椅通过高速旋转暴露了自身就是乘坐者想要寻找的轮椅的事实,最终导致自身被收管。
1月a日,乘坐者想要跳过考试周,在家打游戏,乘坐轮椅后跌落楼梯,因关节扭伤,被医生建议休息两周。但乘坐者不想补考重修,仍坚持住拐考试,换言之,该乘坐者得到了可以自由选择是否请假的伤势。与12月x日乘坐者情况类似。
12月z日的乘坐者希望利用该轮椅的特性,开发导航、高速移动、储物等功能,并申请为轮椅安装上安全带后使用。
因该轮椅的特性并未被完全查明,冒然使用具有一定的危险性,且该行为可能将超实体的存在暴露于公众视野,被驳回。
目前该轮椅被新月同行组织收管。
*源自作者月初听演出被打扰的怨气...*
评论:笑语
音乐会快要开场了。在楼座二层的第一排,刚好从正中间俯视着舞台的地方,两个中学生艰难地穿过无数个膝盖与栏杆之间的空隙,来到他们自己的座位上。刚落座,戴眼镜的男生就惊叹道:
“真有这么多人买票啊!”
他身材较胖的同伴正向台上瞭望,见合唱席后方也坐了观众,便附和说:
“想钱想疯了,合唱席的票都拿来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水平怎么地呢!”
两位都是音乐学院附中指挥系的学生,虽然还没学到怎样阅读总谱,对音乐的见解却已经很独到了。他们叽叽咕咕地探讨起来,很快达成一致:就这场演出的重头戏,下半场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而言,古往今来的最佳版本是德国指挥富特文格勒于1942年录制的现场录音,即在希特勒的生日庆典上演出的那一场,除此之外都是一片糟烂,不可同日而语。因此,假使有人在如今的中国演出《第九交响曲》,也可等同于是和八十年前远在欧洲的富特文格勒大师同台竞赛,真是好大的胆量,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单从这一点来看,这场演出就是好不了的。
说到这,他们咂着嘴巴摇摇头,望向观众席的目光都带上几分怜悯。就在这时,另两位朋友姗姗来迟:先是一位钢琴演奏系的女同学,性格内向,只打个招呼就沉默地落座在两人旁边,接下来则是他俩共同的初中同学,目前在普高就读,第一次来听音乐会。他刚坐在另一侧,戴眼镜的男生就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
“你可真倒霉呀!头一回来现场,就要听这种玩意!我发你的录音你听了没?”
“听了,一点儿都没记住。”普高学生答。
戴眼镜的男生还想再说点什么,灯光却突然暗下来了。这是乐团出场的前奏,整个观众席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之中。方才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位轻蔑地掏出手机,另两位则安静地等待着。在黑暗中,后排座位上又传来一男一女小声谈天的声音:
“我导师还是很赏识我的,...我的研究课题......在知网上...”男的说。
“那你的科研能力好强啊,”女的惊叹道,“我之前去法国的时候...”
“啊,你也去过法国?我和我前任去意大利的时候...”
“噢——你前任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之前在法国的米其林餐厅...”
舞台中央的灯光陡然又亮起,从黄澄澄的地板上聚集起明亮的暖光,随后乐团成员登场,谈话声于是也被掌声淹没了。这是一支本地乐团,规模不过六七十人,连女乐手的演出服都是不统一的。合唱团从侧面上来,一半人穿燕尾服,一半人穿希腊式的白长裙,几乎站满了整个合唱席,将那里仅有的几位观众局促地挤在角落里。身材较胖的男生见此,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而当那头发过度茂盛的矮个儿指挥领着钢琴家来向观众鞠躬时,戴眼镜的男生则像是和他竞赛一样,混在掌声中间发出更大的、不耐烦的啧啧声。可惜,上半场的《合唱幻想曲》结构过于紧凑,使人找不到插入嘘声的时机,只能靠狂敲手机键盘来表达抗议。在那光辉、热烈的结尾响过之后,两人还是迫不及待地彼此转过脸来,面上都挂着讥讽的笑容。
“你绷住了吗?”戴眼镜的男生问。
“我没绷住,不知道他自己怎么绷住的。”胖男生答,眼神瞟向台上正谢幕的指挥。
“什么没绷住?”普高学生问,另外两人却并不理他,女同学也不说话,他只好悻悻地缩回座位上,也不知到底该不该鼓掌。中场休息时,他的两位老同学又聊起《第九交响曲》和富特文格勒的事,后排也再次传来那一男一女的谈话声。
“这演得真是太好了,之前我也听过演出,但没听过水平这么高的。”男的说。
“真的,听起来就特别...和谐。”女的赞同道。
“我之前只听过T市交响乐团,在大港吧,水平没有这么高。”男的接着说。
“是呀,真是太厉害了。我之前在法国的时候...”
他们聊了会儿别的,话里话外对乐团、指挥和彼此都充满了仰慕之情,在这种氛围里,好像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浪漫而体面的金光,一切都在向好而发展,即使他们只要翻一翻节目册就能知道:台上这位指挥和T市交响乐团的艺术总监其实是同一人。最后,男人以无比深沉的口吻,用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作为结语:
“你说,为什么指挥要站在乐团前面,而不是乐团后面呢?”
他问得如此认真,以至于我们这位可怜的外行同学还当真思考了一阵,只是不好意思去问他的两名同伴。下半场很快开始了,乐团人数比上半场多了几乎一倍,六位独唱不紧不慢地登上合唱席,众星捧月般立在最前面,演出服上的亮片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在他们脚下则是铜管乐器金灿灿的光辉。指挥棒抬起来了,只在虚空中轻轻一点,就使整座大厅的空气都微微颤动起来——一个微弱、庄严而摄人心魄的开头,在空间中铺展开,随即弦乐如一颗晨星般缓缓升起,愈来愈高,愈来愈亮,又突然如暴风般席卷而下,以近乎恐怖的力度陡然落至地面——可惜,定音鼓太响了,“咚”的一声,好像一块石头砸上车窗似的,吓得人心脏突突直跳,且不知是否出于指挥的个人喜好,之后的每一处定音鼓都是如此。胖男生和戴眼镜的男生不禁相视一笑。之后,弦乐也有几处错开,木管倒是听起来好似清泉,但尾音有时会消失在乱哄哄的鸣响里。到了第二乐章,那时钟滴答般规则的行进中又偶尔掺杂着圆号不和谐的怪声儿。每到这种时刻,坐在中间的两人就会暂时放下手机,兴奋地窃窃私语起来,并在每一次失误处都作出夸张的表情动作,表达自己受到了冒犯。一旁的女同学原本一言不发地看着,时间久了,倒也好像逐渐认同了他们的观点似的。她在和谐的片段一动不动,但每到定音鼓响起的时候,她便要猛地叹一声气,再夸张地歪一下脖子,直到坐在一旁的白衬衫女人问她:
“不好意思,您颈椎不舒服还是怎么的?”
直到音乐史上最具盛名的末乐章到来,几人才消停下来。合唱团哗啦啦地捧起唱词本时,戴眼镜的男生再次笑嘻嘻地凑到普高学生处,说:
“一会就给你看最大的笑话。”。
暴雨般急促的开头——低音提琴宛如人声般的独奏——前几个乐章的片段依次再现,这些都没有什么毛病,或至少毛病与先前一样,因此没有遭到更多耻笑。当“欢乐”的主题第一次出现时,轻蔑的表情还挂在三名音乐生的脸上,而当它第二、第三次重复,如河流汇聚一般,由更多乐器护送着奔腾而来时,两位指挥系的学生已把手机放下,女生的脖子也一下子好了。男中音开腔了——声音有点抖,但没关系——定音鼓仍然太响,但没关系——合唱如海浪般漫卷上来,领唱的人声是点缀其上的浪花。普高学生不可思议地发现,身边除音乐外已只剩下一片静默。“万千的世人,我拥抱你们,”合唱席上的无数男男女女唱道,“这一吻是献给地上的所有生灵!”——几人已全都坐直了身子,眼神死死盯着台上,而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所有那些金属或服饰的闪光随歌者与演奏者的呼吸而涌动着,宛若星辰,指挥棒的尖端时而如流星般一闪而过。他们的笑容消失了,任由乐声将他们抛上浪尖,捧上天顶,又由那欢腾的河流送回地面,在尾音结束后爆发的欢呼声中,他们竟发现自己也在拼命地鼓着掌,甚至举起双手来想要让演奏者看见。戴眼镜的男生首先发觉自己的失态,他悄悄地放慢掌声,并故意作出一副审慎、怠慢的姿态,好像刚才只是单纯出于礼仪,并扭头对也已将手收回来的同伴说:
“还谢幕呢!自己演成什么样心里没数么?”
“就是。真当自个儿是富特呢。”胖男生附和道。话虽如此,他们还是待到谢幕结束,才随人流一起离开音乐厅。在出场后的楼梯上,戴眼镜的男生扭过头来问普高学生:“你感觉演得怎么样?”
普高学生望向楼梯下方——那儿刚好走着后排的那对男女,那两人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却不看彼此,脸上是彻底的茫然。
“我不知道。”普高学生如实回答。
作者:亱煌绯
ps.期末备考先发后补。这是圣灵夜那篇的后续,看不懂先去看前篇
昏黄的灯光,硬底鞋行走在木地板上发出的吱呀声。
加德纳随手将一整瓶生命之水摆到桌上,毫不在乎地摊开手:“你能预知到今晚谁会遇害吗?不能。那为什么不在死讯到来前先来玩上两把?”他等待着,期待叶辰希像往常一样拉开椅子坐下,投入到这场对叶辰希来说毫无胜算的赌局中。
加德纳相信,绝对的运气总会压着预言的一头。又或者说,叶辰希总是在看清未来之后依旧顺着他的意思去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叶辰希依旧站在原地。加德纳有些意外地望去,眼前的人木讷地站在原地,眼神溃散,没有半点波澜。
“嘿!”他眉头一挑,连带着音量也拔高几分,不满地喊道:“叶辰希!”
叶辰希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急促地喘息着,双手慌乱地在自己的腹部摸索起来。
不对劲。
“怎么了?”加德纳眉头紧皱快步上前,蹲在叶辰希身旁。
“阿泰……”叶辰希抬起头,眼中满是混乱和恐惧,就像溺水的人看见一片浮木,他猛地抱紧加德纳,声音沙哑地回答:“我……我被刺了。”
加德纳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他猛地掀起叶辰希的衣服仔细检查几番,没发现任何刺伤的痕迹。他旋即反应过来——叶辰希再次预知了未来的景象。他抬手掐住叶辰希的腮帮子,逼迫他看向自己,恶狠狠地说道:“那个未来,发生了什么?”
叶辰希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惊恐。他的双眼布满血丝,手指不自觉地在腹部来回摩挲。那里明明有着清晰的疼痛感,却没有任何伤口。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仿佛在回忆着某个可怕的梦境:“阿泰……他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刀……”
加德纳的面部神经不自觉地抽动,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妈的,我就知道。”他胡乱地抹去叶辰希脸上快要落下的泪,快步拉开隔间的门,大步流星地往一楼走去。
阳光透过酒吧半掩的窗帘,洒在斑驳的地板上,形成一块块光斑。酒吧内还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常客坐在角落低声交谈着,偶尔发出几声轻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和木质家具的味道,一切都显得宁静而慵懒。
“韦布斯特!”加德纳的声音打破了午后的宁静。他快速扫视了一圈,韦布斯特正在吧台清洗着他的专用酒杯。后者懒懒瞥了一眼加德纳。
“急事。”加德纳摆摆手快速走去,凑到韦布斯特耳边,压低声音道:“阿泰叛变了。”
“证据?”
“叶辰希刚预知的。”
韦布斯特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手中的杯子放在沥水架上:“我不否认他的占卜专业性,但占卜不一定都是准的。”他随手拿起一条毛巾将手擦干,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有契约在前,阿泰没有理由背叛我。”
“难说,人是会变的。”加德纳双手抱胸,跟着叹了口气。韦布斯特总是这么爱讲证据,当治安官当的。
“走吧。”韦布斯特将毛巾放回原处,领着加德纳走向地下的小隔间。
两人再回到地下室时,叶辰希已经缓和不少。叶辰希吸了吸鼻子,率先开口道:“七点出头阿泰就会从外边跑进来,他声称又发现了一名受害者,是我们的人。”
韦布斯特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扭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还有两个小时。继续。”
“我们三就跟着他去了,下城贫民街那块。我喝了酒,实在走不动路,就让你们两先去案发现场,然后他就把我捅了。”
“阿泰没说些什么吗?”加德纳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问道。
“哦对,”叶辰希恍然醒悟:“他说‘还缺第十三份祭品’。”
加德纳将身子向后一靠,双手插在脑后,有些得意地说道:“这么说我们之前的调查方向没错。”
作者:【十一招】松清显
关键词:美梦成真
评论:随意
*同人作品
*标题戏仿陈陈相因诗歌作品《二十一世纪浮士德饮鸩之前》
不再制造人偶之后,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的工作是在美术馆纪念品商店里做销售员,她说这份工作把她从折磨中解放出来了。昨天我们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柜台后面麻利地重复着那些动作,扫描商品、操作机器、打包、缠绕上层层叠叠的彩带和彩纸。如果地上堆的那些标价八十镑往上的精装画册能衬得她光彩照人,或者琳琅满目的小挂画能让她自我感觉良好,那就是吧。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比我们更奇怪了。
只要闭上眼睛,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爱丽丝的动作:抬手,向左移动,放下手,向右移动,手指的机能看上去很精密,但也只是周而复始而已,似乎和我们的生活也没有本质区别。我们每天都是基于——坦诚地说,是完全按照——固定的日程生活的。如果我们试图作出改变,做点即兴的事情,晚一小时起床,在星期三吃炒饭而不是面条,不坐在固定的那个沙发上,就总是会出状况:我会平地摔,会莫名其妙地撞到桌脚,S会睡不好觉,会突然忘记十分钟之前在做什么。我说我们就好像只能按照预设程序运转的机器,S把我们比作谢尔顿·库珀,说这是种“神圣的强迫”;我觉得她对人类文化的某些碎片有种奇怪的信仰。
其实我们是去求爱丽丝帮忙的。S的右眼又看不见了,我们在固定去看医生的日子给她做了检查,但什么都没查出来:医生说她的眼睛一切正常。所幸我们还有固定来看爱丽丝的日子,爱丽丝熟悉我们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甚至超过我们自己。在换班时间的休息室里,她检查了S的眼睛,对着光审视那颗诚惶诚恐的眼球。总是这副景象:从我有记忆开始,爱丽丝就是这样照顾我们的,只是大多数时候她的下一句话不会是:好吧,确实出状况了,但我也没办法,抱歉。
某种程度上,我也觉得我们不该再去打搅爱丽丝。我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掺和任何可怕的精密创造,当然也不会再帮我们处理这种事。她喜欢现在的工作,因为这既不需要她发挥创造力,也让她没精力胡思乱想。这不是我的解读,是我上次不小心听见她和雾雨魔理沙通电话的时候她自己说的。她还说同事们都很友善,喜欢在换班时间没完没了地谈天,但不参与他们的谈天也没有什么后果,简直太棒了,她不想和人打交道。魔理沙是她唯一一个朋友,第一次见他留着长发穿着洋装发出那种声音的时候真把我吓了一跳。我知道爱丽丝和魔理沙能帮彼此的忙,爱丽丝帮魔理沙做过他想要的衣服,所以他们成了朋友,即使如今爱丽丝什么都不愿意再做了;我和S也可以称为朋友,所以在这种时候我就得安慰S,扶着她离开美术馆,在集市上给她买热巧克力,一路坐又脏又窄的地铁回家。听起来大概很奇怪,但我感到满足:我知道我永远没法为爱丽丝做这些。
我把自己从墙角里支起来。昨天把S扶回家之后实在太累,如果有下次,我肯定不会直接坐在这儿睡觉了。我看见窗外模糊的天色,一片墨蓝的天空还没亮起来。我记得有一回——那是在我们搬出爱丽丝家之前,那也是一个晚上,我当时正努力把自己蜷在楼梯间的角落里,看着S跪在爱丽丝面前,用这种早已过时的礼仪乞求爱丽丝想办法治治她的眼睛。没错,她的眼睛第一次出问题是在那个时候。我记得在那片逆光的黑暗里,爱丽丝小心地取出S的右眼,那颗已经不再明亮的玻璃球,又调转方向用同样的工具对准自己的右眼,把它活生生地取了出来。深色的液体滴落到地面上,但她似乎全不在意,只是冷静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把眼球放进了S的眼框里。我屏住呼吸,看着S迷茫地眨眼,似乎在大悲大喜之后还没能理解这意料之外的馈赠。最后爱丽丝捂住自己的右眼,示意S离开。
她没有拒绝S,她和我们说的话不多,总是有距离的样子,但她从来不会拒绝我们,除非实在是没有办法。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爱丽丝不再制作人偶就是因为S和我。我知道,曾经她做的人偶(或者说世上所有的人偶)都没法说话,没法自己活动,她只能用丝线操控它们,直到我们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美梦成真了,她做到了从没有人做到过的事情,直到她发现我们并不让人满意,我不清楚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们能自己行动,却又不能像爱丽丝和魔理沙那样生活。我们脱离了爱丽丝,却仍然依赖爱丽丝,依赖她的照顾和她给我们预设的程序。从她的角度来想这确实不怎么愉快,不想再制造更多的“我们”也可以理解。那么,唯一的谜团只剩下她为什么愿意把自己的眼睛换给S了;我是说,这能带给她什么呢,更何况事实证明她错了,她的眼睛在S的眼眶里没能运作多久。或许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出了什么东西,她想这么赌一把。无论如何,我理解不了爱丽丝,毕竟S和我——上海和蓬莱,爱丽丝取的名字——只能作为人偶活着,也只能作为人偶死去,由爱丽丝创造,也只能由爱丽丝摧毁,如果某一天这是她所希望的话。我能做的只有再次睁开眼睛,睁开那两颗打磨得至臻完美的玻璃球。我得和上海一起活下去,我们得像爱丽丝希望的那样活下去。只要我的玻璃球还在继续转动,反射光亮,倒映成五光十色的万花筒,总有一天我能学会使用它们,在它们和上海的眼睛一样暗淡下去之前,我会学着去生活,我会学着去笑。
作者:夜雨
评论:随意
甬道很长,长到我开始奔跑以来的数十年,没有看到尽头也没有跑到重复的地界。
停下来的人凿穿墙壁,有时会凿到另一条甬道。甬道和甬道之间就这样相连。这有点像开盲盒,你永远也不知道会凿到哪里去。
于是,甬道和甬道组成了一个城市。
在我刚开始奔跑的两年内,与其说奔跑,我更像是在一直求爷爷告奶奶让我“过去一下”。
“抱歉。”“不好意思~”“啊,这里在办庙会吗?”
人们摩肩擦踵,我缩脖锁肩。欢乐的气氛跳跃着,而我一直低着头。
我看见墙壁有微妙的曲度。那曲度一直存在。我靠着它一直走,然后它持续地回应着我。
“存在。”“存在”“存在!”“存在!!”
至今已有三十余年。
在奔跑的第五年,我逐渐失去了兴趣。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灯也变得稀少。我没法看清那该死的曲度,或许只是我不想看清。
然后我撞倒了一个老头。我本来就看不太清,他还老是越跑越慢。他翻转一圈倒在地上,从兜里掉出一个古怪的仪器。
他告诉我这叫量角器,并教会了我使用的方法。
他陪我跑了半年,最后被甬道里突出的一个台阶绊倒,摔了好大一跤。
“真,真破相了。”他在一片黑暗里这么说。我手摸着他的脸,想摸摸看他伤在哪里了。
“别,别摸了,你把血抹我眼睛里。”他大叫道。
他把量角器往我手里一塞,任凭我怎么问也不说话了。
走前我探了探他的鼻息,他睡得很安稳。
于是我就继续往前跑。
甬道不总是那么黑,我跑个几个月就能来到有光的地方,有些地方甚至能重现开始时人挤人的盛景。
我在人堆外傻眼,问坐在地上的小哥:
“这么多人都是从哪来的?”
他指了指墙上。墙上嵌着一个水龙头。
我点点头,继续向前跑去。
根据量角器的数据,我能算出我大概跑了多少圈。刚开始大概一个月就能跑完一圈,之后则越来越长。既然甬道和甬道能互相连通,我钻进去测了下数据,证实了我的猜想。
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是一个顺时针一圈接一圈旋转的螺旋。
我一边跑着,一边想着这个结论,几次差点被突然增高的台阶或者一颗石头绊倒。
得出这个结论后的我按照往常一样,每隔一段距离就测量一次墙壁的曲度。一圈的距离从一个月变成两年三年。
到现在已经是三十多年了。
人,并不少。只是烟火味少了,他们都跟我一起跑着。连最开始都那个老头都追了上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但他生还的鼻息一直激励着我。
在黑暗之中。
突如其来的光照害得我眼睛痒痒的。眼泪流了下来,让我浑身发软。但我额头撞到了墙壁,我不得不停下来。
“挖!!!~~~”光芒在我身上摇晃。
光的一个源头挂在一个矮小的妖精身上,他蹦得很高,跳跃之间,光上上下下。
叮叮当当的声音一直在响。我奇怪我为何一直听不见。两个相似的妖精拿着两把镐子敲着墙,敲了一会后,镐子从手中飞起,落到没事干,只是上窜下跳的那个妖精手里。
三位腰间都绑着光源。因此光就像波浪一样起起伏伏,打在我的脸上。
“你们,为什么?”
“为了祈福。”“为了祈福~”“为了祈福!”三位妖精的声音也像波浪一样传来。
“祈福?”
“你不知道?答案就在你来的地方。再往前一点点。”叮叮当当之间,传来的是三位的回音。
“我一路上测量了曲度,圈与圈之间的距离,我觉得,我们这个世界是这样的。”
我递出我在黑暗中一直涂涂画画的那张纸。光突兀地照在它的身上。有些地方是公式,有些地方是算数结果,有些地方是乱涂乱画。它们一层层地叠加,在摇摇晃晃的光下就是一团痕迹斑斑的黑色。
叮叮当当暂时沉默下来。
三位妖精凑过来看着那张黑黝黝的纸。
“你居然没划破它~”左边的那个妖精说道。
“但你算对了!”中间的妖精突然大叫起来。
“你算对了!”右边的妖精也蹦了起来。
“你算对了!”声音一直回荡着,“我们就是这样挖出来的!你是对的!”
在螺旋的暂时的尽头,我低头微笑起来。没过多久,叮叮当当再次响起。
我搞不懂这些妖精为什么要干这种事。随着时间过去,它们或许会想挖出别的样子。到时就是别人的难题。他们会算出一堆螺旋和几个三角,但到头都会变成一张黑黝黝的纸。
我祝福他们。
我还有能回去的地方。我要到“开始的地方的前面一点点”那里去。
就这样,又过了三十多年。
我回去的时候,人像波浪一样扩散开了。人散布得更远,时不时就有个很挤的地方,让我回忆起开始的时候。
最开始的地方反而不那么挤了。甚至没什么人。
我拿起镐子开始凿。
一点点的距离。镐子敲墙的声音在变化。最后终于变成“空空”的声音。
墙壁垮塌了。
里面是一个建筑,一座塔塞在了石头里。旁边有块板子,上面写着:
“绕佛,当如日月之由东,至南,至西,至北,不可由东,至北,至西,至南。以顺绕有功德,逆绕有罪过。”
“OK。”我说。
作者:伊西多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蒙特克莱尔议员的妻子生产这天,他觉得自己第一天认识女人。
尼古拉斯·蒙特克莱尔参过军,上过战场,见过不少死人——而且荣耀而归。但是,亲眼见到瑞亚嚎叫着,挣扎着,无意识地紧握着他的手,像要把他的手指扭断,他使不出力气来,同时也一片茫然。他能做什么?他机械地喃喃了几句祷词,尔后倒身跪在床边。
尼古拉斯对瑞亚很陌生。反之亦然。他娶瑞亚,是为了得到岳父的财力扶持。瑞亚父亲把她许给他,是看上他家的贵族头衔。新婚没过多久,他就奔赴战场,回来的时候,瑞亚生下的一个男性死胎已经埋葬了两个多月,他成了一个丧子的父亲,尽管连儿子的面都没见过。平心而论,她是个美人,色泽极浅的金发,一双透澈得总是仿若失神的淡蓝眼睛,淡如日出前的晨空。可他喜欢活泼伶俐、爱说爱笑的女孩,最好比他小几岁,她则和他同龄,有礼而冷淡,她的美丽没法在床上使他激情澎湃,反而打击他的信心,让他整个儿萎缩下去。
他从不知道人可以这样嘶叫。助产士用命令的语气指示他妻子用力、呼吸,尼古拉斯有一瞬间想,这人怎么敢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瑞亚似乎也根本不听。尼古拉斯觉得这屋子里忙碌的人,以及他这个毫无用处的白痴,之于她都并不存在。他低头亲吻她绷得骨头要探出来的残酷手指。她像一只猫科动物咬住猎物般猛烈甩头,额头的汗珠溅到他的白衬衫上。接着,她突然咬住嘴唇,发出一声哀戚又压抑的闷哭。几乎同时,婴儿的哭声响起。
他有了一个女儿,像他一样,头发和眼睛颜色都很深,几乎是黑色。瑞亚没有意愿也没有力气抱孩子,只在尼古拉斯臂弯里看了一眼女婴,将她命名为“蕾拉”,意思是黑夜。婴儿的奶妈早已提前雇好,安置好新生女儿后,精疲力竭的产妇可以休息。这次可怕的经历就到此为止了,尼古拉斯是这么以为的。
第二天,瑞亚开始发高烧。
医生说是神经热。尼古拉斯的岳母不买账。“您就照实说吧,”她说,“我不像男人那样没经历过生育,信您这些傻话。”最后他吐露实情:这种发热没什么很好的治疗方法,瑞亚的生死存亡只能看上帝。
阿斯特夫人听完他吞吞吐吐下的判决,顶着一头的雪,先去看了女婴。女婴情况还好。再去看了女儿。瑞亚昏迷不醒,脸烧得粉红。她并没对女儿做什么亲昵表示,只是坐在床边,看着仆妇们用冰水擦洗瑞亚的脸。她或许心里责怪尼古拉斯:第一个儿子是死胎,第二个女儿又让母亲濒死。这小子把瑞亚害到了如此地步。
尼古拉斯并不自觉有罪。不如说他自从昨天瑞亚分娩后,一直都惘然若失。对于蕾拉,他也毫无作父亲的感觉。或许是自己结婚太早——他知道大多数男人在二十八岁之后才结婚。但是瑞亚的痛苦并不让他觉得愉快。
仆人说午饭已做好,来请他们吃饭。在餐桌上再看到阿斯特夫人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了家常便服。她用银叉叉起一块肉,突然说道:“以防万一,我想,最好是在这个时候,把瑞亚的财产分配讨论一下。”
尼古拉斯立刻知道了她没说出口的话:以防你将来另娶,你有了儿子,你和你新人的孩子会不会争夺小蕾拉的份额。话还应该说得再明白些,当时把瑞亚嫁给尼古拉斯,本来就是希望将两个家族联合起来,瑞亚是独女,阿斯特一家没有其他孩子。如果瑞亚死去,她不再能够承担这一联合的职能(虽然,老实说,尼古拉斯并不觉得她生性是一个乐于联合的人),他们两个家族又该怎样?
这是重要的话题,但他在此刻却不想讨论。他回答说:“事情不是毫无机会……”他想到了瑞亚钢铁般的手指,说:“她很坚强。我相信这种事情我们总可以之后再讨论。”
阿斯特夫人没逼迫他。尽管,他看着她那双眼睛,总觉得她看穿了他这个女婿的怯懦。或许她只是想等待,等瑞亚父亲的干预。瑞亚的父亲还在东印度群岛。尼古拉斯知道,有一段时间,瑞亚也生活在那里。
稍后,她又把蕾拉抱给他,让他搂着自己的女儿。尼古拉斯觉得蕾拉比昨天漂亮了些,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俩和蕾拉一起去看瑞亚。尼古拉斯轻轻摇晃着蕾拉的包裹,在床边跪下来。“这是妈妈。”他对女儿说,“蕾拉,这是妈妈。妈妈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阿斯特夫人在一边看着,什么话也没说。
深夜,仆人来叫醒了尼古拉斯。他询问瑞亚怎样了,得到的回答是:“您去看一下吧,您看一下就知道了……”
在门外他就听到了那声音。瑞亚的声音。他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推开门,蜡烛将整个房间映得恍若白昼,床上的瑞亚由一个女仆半扶半抱着,她额头上的发丝被汗水湿成一绺一绺。她扫视着这一片蜡烛略带橙黄的光,光在她的额头上、脸颊上、脖子上闪烁流动,在她玻璃般无神的双眼中跳跃。她好像是机械地张开嘴,不断吐出那些连绵不绝的、轻柔如烟的字句。一种新的语言。但是,那些语句似乎本身就自带情绪,每一个音节都有抑扬,仿佛对面的听众听到每一句话都在点头或摇头。瑞亚的脖子无力地压在女仆的肩膀上。她谁也没认出来,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清醒。她只是狂热地、低柔地、像被魔鬼附身一般地,对着烛光倾吐这些如歌一般的陌生词句。
尼古拉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知道她究竟是沉浸在怎样的幻觉中,以怎样的情绪说出这些话的。无法判断。他差点以为她是个女巫。他走到她身边,接替女仆搂抱住她。他用嘴唇挨擦她滚烫的额头,干燥的嘴唇沾染上湿漉漉的咸味。然后他亲吻她。不管怎样,她在他的怀抱里时,都曾被他亲吻过。他想唤起那个自己臂弯中女人的模糊记忆。他想驱逐她身上的魔鬼。他想要这火炬一样滚烫的女人再度冷下去,用那细腻的灰烬覆盖自己的全身。
她在打一场一个人的仗。女人们在打的仗,永远是让人活着。男人们在打的仗,永远是让人死去。如果她胜利,她是比他更光辉的战士。
他当然不爱她。但是他不愿意她给他爱上别人的机会。
那如烟的言语终归还是停息了。阿斯特夫人,像来迎接外孙女的降临时一般的姗姗来迟。关于瑞亚的胡言乱语,她说,自己也不知道女儿在说什么。
“反正是那些土人的语言吧。”阿斯特夫人说,“你也知道瑞亚在那里生活过一阵子。”
但是她说的到底是什么呢?她又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说了一大堆非母语呢?
没人能告诉尼古拉斯答案。哪怕是瑞亚本人,也不行。哪怕是他真好像把魔鬼从她身上驱逐出去了一样,她奇迹一般地退烧,有了力气把蕾拉抱在怀里。离开母亲子宫许多天的蕾拉已经变成个相当漂亮的婴儿,健壮,不太爱哭,一到母亲怀里,似乎是犹犹豫豫地去找乳头。瑞亚对于孩子很不熟悉,立刻把婴儿抱开给奶妈。她高热时期说的那些话,瑞亚说自己“忘了”。她还补充说,自己的语言天赋并没那么好。
她还应该再给尼古拉斯生个儿子。但是从高热中冷淡下来的瑞亚,不似温柔的灰烬,而只似一块冻得更实的坚冰。一个死胎和一次高烧让她和尼古拉斯分床睡觉。
一个晚上,尼古拉斯偷偷溜到瑞亚的床上。瑞亚已经入睡。他扳过她的肩膀想要亲吻,把她惊醒过来,带着睡意的眼睛一看到他,她就立刻抽身坐起:“你……”
她清醒过来,脸上现出厌烦。她说:“尼古拉斯,你想找谁就去找谁,你跟外面谁在一起我都不介意。只请你别到我床上来。”
尼古拉斯光着身子,只穿了一条短裤。他参过军,也一直不想让自己变成某种大腹便便的臃肿中年男人,又年轻,一直以来身材都不错。他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看瑞亚。她睡衣松散未裹紧,借着没熄灭的一支蜡烛,他能从领口隐约窥见她不曾喂过奶的胸脯。
“瑞,”他轻声说:“我想要你,这不是肯定会发生的事吗?我们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吧?我不希望别人来玷污我们的婚姻。而且我们只有蕾拉一个女儿,不是太孤独了吗?我不明白,我们以前也睡在一起过,为什么现在……”
他突然知道了为什么。这一了悟让他瞬间把目光从她胸乳上移开,转而去看她的眼睛。那依然是一双坚冰未化的眼睛。他俩对视着。她看出了他的了悟。他进而了悟到,原来在这几年的婚姻里,掺杂着参军时日的沙砾,诞生了一个男性死胎和一个女性婴儿,这假惺惺的空虚日子里,这一刻,他才谈得上对她有些了解。
在这张华丽的婚床上,穿着中国进口的丝绸睡裙的她,被烛光照得格外像一个穴居人。一个雌性野兽。他也坐起身来。
瑞亚平静地说:“若你想要儿子,私生子我也不介意。但你要知道,他绝无法得到我的分授财产。财产将独属我们的女儿。”
尼古拉斯哑口无言。他心想,假如我真有了情人,有了私生子,那么我还有机会再回到你的床上吗?既然你如此倔强,如此不逊,当初怎么还会听从你父亲的命令嫁给我?我能像你父亲一样压制你吗?或者我能接受只有一个女儿做继承人吗?
“那么你呢?”他问道,“你会不会有情人?”
“不会。”
他先是考虑了一下几个有可能的情人人选。女仆。女儿将来要请的家庭教师。女演员。再是想了一下若有私生子,他该把自己财产的哪一部分给他们。最后他转头看着自己的妻子。“瑞,我知道有种避孕的方法很有效。用肠衣。再不济,你也可以吃药,我知道一些方子……”
尼古拉斯当然不怎么虔诚。但是她必定也不怎么虔诚。他劝诱她说:“我知道我的财产跟阿斯特家比起来当然不算什么,而你父母的财产也会是你的。但是,有总好过没有,不是吗?现在,我的议席是要指望你爸爸的助力,但是我有头衔……我不会侮辱我自己或者侮辱你。瑞,要是蕾拉可以有尽可能多的爱,你何必要拒绝呢?”
他没指望她答应他。 但他也不指望自己会死心。即使她不是蜡烛的灰烬,而是埋没城市的火山灰。
假如蕾拉夭折了,尼古拉斯有可能得到一个儿子。自然,也有可能得到一个女儿,不过不管怎么说,总归有50%的概率,不像蕾拉那样是一个百分百的女儿。但是已经有了一次死胎和一次高烧,第三次分娩很有可能也不会平安。况且尼古拉斯知道,瑞亚并不像他需要她一样的需要他。她也不是一个愿意让已做的都成为无用功、愿意从头再来的人。她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忍让他,但程度的界限不可逾越。
蕾拉平安长大了。她和她婴儿时期一样的健壮,声音洪亮。随着年龄增长,她的眼睛和头发颜色更黑,更像父亲。蕾拉也和父亲更亲近。她的勋爵父亲喜欢她身上不同于母亲的充沛精力,或者说,一股闹嚷嚷的劲儿,不像个贵族女性。蕾拉不爱受拘束。她父亲有点溺爱她。她母亲就是给她拘束的人。这种拘束不是对她严加管教,而是只要母亲在,就有一种蕾拉不喜欢的安静严肃的氛围。其实母亲的行为,在蕾拉看来,有时候也是大胆放纵的。
小时候,蕾拉时不时要和母亲一起去看望住在外郡的外祖母。外祖母阿斯特夫人,她的名字是蕾拉的中间名。外祖母对蕾拉才是严加管教,格外注意她的安全,不许她到这里去,不许她到那里去,更不许蕾拉“坐船去看外祖父”。据说母亲还是少女时,不仅坐船远航过,而且还在东印度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后来因为到了婚龄才回国。那里的人都是黄皮肤,黑头发,眉骨鼻骨低,眼睛不凹。蕾拉渴望能到那里去。在她看来,大海万分神秘,极富诱惑。
长大之后——尽管还没那么大——她就和父母一起住在首都,去航海的可能性更小了。她总疑心首都的空气是否都是污浊的。蕾拉懒洋洋地坐在案前,听家庭教师给她授课。蕾拉的家庭情况和别人不同。蒙特克莱尔家不缺仆人,因此这位女教师无需担任女仆的职能,只需要专心教导蕾拉,不知是否因此,她对待这项事业极度卖力,功课查问得简直叫蕾拉不堪其扰。此外,这位女教师父亲是名医生,她自己也懂得一些药剂配制,一些诊断。蕾拉自己倒更情愿女教师教些医理。女教师确实有时候会教她,因为蕾拉缠得太厉害。母亲知道这事后对蕾拉说:“难道你想去当护士?你有颗善心是好事,但那是下等女人的营生。”如果是在父亲面前,蕾拉就要说:“下等女人的营生,又怎样?下等女人也是女人。”但这是母亲,蕾拉只好说:“我学着玩玩而已。法语太无聊了。”母亲看了她一会儿,说:“觉得学语言无聊……等你大一些,或许可以和你那些小姐妹们去办个姐妹会。”
姐妹会并不让蕾拉特别兴奋,但比起说法语来,是还不错。她正想得出了神,突然眼睛一溜,看到窗外,楼下,门口有辆租赁马车。有不认识的人来看望吧!是谁呢?
直等到下课后,她去盘问母亲的贴身女仆。女仆告诉蕾拉,来人是一对母子,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蕾拉先看到了那个儿子。他和她年纪差不多大,整个人像蒙了一层灰尘,看起来风尘仆仆。他发现了蕾拉,脸上露出一个笑。这个笑又让他不那么灰暗了。蕾拉也对他点点头。他像是被这一点头给引动了,走过来,向她自我介绍。从他的大胆,蕾拉知道他出身不怎么高。
也确实如此。他叫雷奈,他母亲叫乔安娜。令蕾拉惊喜的是他俩是刚刚回国,之前一直在海外,在东印度群岛。雷奈的父亲现在还在那里,是名医生。雷奈的母亲乔安娜,也就是他们来拜访的原因,她是蕾拉母亲的朋友。更准确地说,是因为给蕾拉母亲做女仆兼女伴才成了朋友。说到这里雷奈脸有点红,蕾拉冲他鼓励地笑了笑。
“蕾拉!”
母亲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她身边就是乔安娜,这人与雷奈的母子关系是肉眼可见的。两人都毛发浓密,皮肤被晒得黝黑,眼睛生气勃勃。乔安娜也冲蕾拉露出一个笑。“蕾拉,”她用字正腔圆,标准得一听就是外国人的法语说:“你妈妈说你会法语,你名字的意义是什么啊?”
“黑夜。”蕾拉也用法语说。
“对,对!”乔安娜咯咯直笑,空出来的手拍打着被她挽住的母亲的手臂。“瑞亚,”她不用法语了,“你的女孩子真可爱!”
蕾拉立刻就喜欢上了她。
“蕾拉,”母亲吩咐说,“这是乔安娜·贝拉米,是我的朋友。我们打算到湖上去逛逛,我派人告诉你的老师,你今天不必再去上课了,来给我们划船。”
蕾拉精神一振:“好!”
“这是我儿子,雷奈,我想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吧?”乔安娜说。她态度很放松,全然不似一个女仆。她又对雷奈说:“你也来一起划船好了。”这正中蕾拉下怀。
天气相当好,春末夏初,日光普照,迎面吹来的风都裹挟着水汽。岸边绿草丛生,野花也零零碎碎开着。湖平静而莹澈,没人要求船划快些。蕾拉的母亲指示两个孩子把船划到对面,两位母亲要在那里散步。接着,她便和乔安娜聊起天来,蕾拉从不知道母亲还会这种语言。
乔安娜和瑞亚一下船,蕾拉就问雷奈:“她们说的是什么话?你能听懂吗?”
雷奈说了一个奇怪的名字,然后说:“这是当地人的方言,我只能听懂基础的一些词,对话就没办法了。”
“你妈妈还会法语。她真厉害!”
“她还不止会法语呢。以前她在澳大利亚待过,后来才去了东印度,在澳大利亚的时候,她学会了好几种语言。”
他说澳大利亚的时候,有意地看了蕾拉一眼,意思是“你知道吧”。蕾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澳大利亚,罪犯的流放地。如果是乔安娜犯了罪,她恐怕不能再回国。那么,说不定她是犯人的家属。但蕾拉不在意这些。如果她能从澳大利亚逃出来,那蕾拉只有钦佩她。
“那你们回国是为了什么?”蕾拉只这么问。
雷奈叹了口气。“爸爸不想回国。”他盯着湖水说,“我还有四个弟妹。他们暂时还跟爸爸待在那里,是我觉得不能让妈妈一个人回来。早先,爸爸非常反对我妈妈回来,说实话,我心里也很忐忑……没想到,蕾拉,你妈妈待我们这么亲热!”尔后,他解释说:“我妈妈其实不太喜欢我们生活的地方。太能让她想起大海了。她,我想,可能是因为航行给她的感觉……一直都不太喜欢大海,不太喜欢动荡。她连水都不太喜欢。”
“她不喜欢水?”蕾拉惊奇道。在船上,乔安娜一直和蕾拉的母亲聊天,丝毫没表现出任何不适应。何况如果是不喜欢水,她又怎么能支撑过航行呢?
“我妈妈有抽搐病,是溺水的后遗症。”雷奈说道,“她年轻时,发生了一次溺水事故。我妈妈说是溺水,我爸爸却总说是被人推下去的。就是因为这次溺水,她才和我爸爸结了婚,因为我爸爸是她的医生。”
这全然是蕾拉未曾想到的。她梦寐以求的航行,竟然有人——还是经历过的人——不喜欢。以及,一个经历过这些的,如此神气活现的人,竟然有溺水的后遗症。她不禁问:“那么,贝拉米夫人她这次回来,不要紧吗……”
“现在已经不怎么发作了。”雷奈说,“其实,我六七岁的时候,她跟现在差不多。她是因为后面生了杰克生和玛丽,症状才又加重的。我们这次拜访,除了来看望瑞亚夫人之外,就是因为我妈妈想办一所学校。”
“学校?”蕾拉不禁问,“培养护士的么?”
“当然不是。”雷奈好奇地瞅瞅蕾拉的脸,像是在说,你这一辈子,难道会跟护士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问出这种问题?“她想办所走读学校。寄宿学校太难管理了。我说过,我妈妈语言天赋很高,教起拉丁文来像模像样。我们只是缺少资金,回国就已经是笔不小的开支……”
“我懂了。”蕾拉说,“我看,你可以放心了。我父母一向对慈善事业很感兴趣,既然是办学校,我妈妈不会不支持的。”她心里有点失望,举起桨,轻轻一划,船歪斜了一下。
“那真是太好了。”雷奈说,然后,他换上了法语:“我和我母亲对您母亲的感激,实在难以言表。”他说得很认真,反而把蕾拉逗笑了。她也换上法语问:“那你呢?你也要当老师吗?”
“我接受过我父亲的培训,我想我会当一名医生。”
“嗯。”蕾拉点点头,“真巧,我也接受过一点儿医生的培训。”
他惊奇地看着她,她笑了。接下去,两人不时交换着医学知识,蕾拉告诉雷奈本国的情况,雷奈向蕾拉描述她外祖父所在的那块土地。最后,蕾拉一时兴起,要雷奈教她,那种外语中他懂的几个词。他教了她“湖”、“鸟”、“春天”,到“春天”的时候,遇上麻烦了,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好,找不到舌头摆放的准确位置。
雷奈思考了几秒钟,问:“你介不介意……?”
他向她凑过来。蕾拉也让他凑过来。他的一根手指,伸进了她的口中,触碰她的上颚,抵住她的舌头。“就是这个位置。”他压低了声音说,“你要稍微从鼻腔中发音……”
“春天”这个词,振动了他的手指。
“对。”雷奈低声说,笑了笑。蕾拉看到他微微红了脸。他把那根手指放到湖水里。蕾拉挥动桨,将这片清莹的水划开。
她已经可以听到群鸟的鸣叫,天空烘上一片暖金色的光,傍晚来临了。
他们靠了岸。雷奈起身的时候,蕾拉摇摇头,要他留在船上。她更愿意一个人去找母亲和乔安娜。
她上了山坡,在树林中看见了她和雷奈的母亲。二人谁也没有发觉蕾拉的来临。蕾拉看到的,是她在她父母身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
她悄悄离开,准备在那艘小船上,和雷奈继续聊,反正,她还有很多想知道的没有问他,他也还有很多需要向她请教。直到夜晚来临,那时候,在黑暗里,没人能看到谁在做什么,我们只知道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