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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林颉,林颉,你这个糖真好吃,还有吗?”
“我也要,我也要!”
被同学围住的林颉摇摇头,脸上挂满抱歉“都分完了。”
不知道在谁的一句抱怨下,同学们一哄而散,林颉看着手里空荡荡的包装袋,心里颇不是滋味。
“假大方。”
小声的嗤笑传入耳朵里,林颉扭头看过去,是隔着自己座位五排的同学。名字叫什么来着?歪头想了会儿也没想起来,毕竟新转来不过一周,名字实在记不住。
林颉不再看他,心里越发难受。
初中的语文课其实并不有趣,全班齐读课文总是使人昏昏欲睡。似乎老师也明白这点,她点了一位同学独自朗读重要段落,“黎昉,把这里读一下。”
听到被点的名字,班里起哄声四起。
“老师真会点!”林颉听到同桌的感叹。
“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离自己五排远的男生站的挺拔,手捧着书,用清缓却富含感情的声音朗读着。一阵风吹进来,男生的声音就散开来了,他就像课文里的白杨树。教室安静下来,每一个人都认真的听着,他们脸上的神情是喜欢的,欣赏的,爱慕的……
原来,他叫黎昉。
2.
哨声吹响后,黎昉从篮球场上下来,一边甩掉发梢上的汗一边接过林颉递过来的水。扭开盖子喝了一口,剩下的都淋在头上,笑眯眯的拍了下林颉的肩膀。“后面靠你了!”
坐下后,旁边的队友凑过来和黎昉聊天。“等下打完了去吃烧烤吗?”
“赢了可以啊,输了就没脸去了。”
“你这是逆向凡尔赛?林颉都上场了,还有可能输?”
男生抬头看了眼场上奔跑着的林颉,连打个球都端着张脸,真够装的,男生心里吐槽着。
比赛结束后,球队里的人凑在一起选了家离学校比较近的烧烤店。
“下学期就高三了,林颉和黎昉应该会很少来队里了吧,以后打比赛可能就有点困难了……”队长惆怅的吃口烤五花,一脸悲戚。
“哪有这么夸张,虽然我承认我承担了这两年战绩的决定性作用哈哈哈哈……”
“臭小子,你还得意了?”队长勾住黎昉的脖子,勒得黎昉的脸都憋红了。
“队、队长,放开放开,你这样我可要告你欺凌啦……”
“谁敢欺凌你,你少说话多吃点吧你!”
黎昉肆意的笑闹着,瞥见林颉接过一人递过来的一串烤羊肉,明明被膻味冲得都僵住了,依旧道谢着接过放进嘴里。
“好吃吗?”那人问。
“……嗯。”林颉点头。
“真装。”黎昉耸耸肩,果然他还是不喜欢林颉这类人。
3.
学校大课刚下,和黎昉玩得比较好的同学邀请他一起打球,黎昉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我已经答应和小婗去看电影了。”
“哦吼,你这是重色轻友吧。”几个人起哄。
“少来,你们可以叫林颉去打啊,他打球还不错的。”
“他在学生会忙得很,哪里有时间,算了算了,我们再看看其他人……”
黎昉背着包走到专业楼中厅,背倚着中央的雕像等自己的女朋友,期间碰上刚好也下课准备去学生会办公楼的林颉。
“你等下不回去吗?”林颉上下打量了一下黎昉,对方显然等会要出去玩的样子。
“嗯,和小婗约了。晚上可能也不回了,你和其他人说一声,晚上不用给我留门,明早上的课要点名的话帮我应一下。”
“之前还说要转专业,你就这么玩,考不到你现在专业班级前三你怎么转?”无奈的摇头。
“哎呀,你还不懂我,我哪次大考考不好,大不了就不转了哈哈哈……”
两人闲聊的时候,一个打扮精致的女生走到黎昉身边,挽住男生的手臂,笑眯眯的打着招呼。“你们在聊什么?不是又在吐槽我吧?”
“谁敢吐槽你?林颉,你不是还有事吗?”男生偷偷向林颉使了个眼神,对方识趣的点点头,说一句先走了便匆匆离开。
“你两这掩耳盗铃的表情我都看到了,还说没背着吐槽我?”小婗捏了捏黎昉的耳朵。
两人吵吵闹闹的,叽叽喳喳让人觉得聒噪,却又让人看着羡慕。林颉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男生从初中开始一直都是这样,不讲人情世故,活的直接又热烈。
4.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黎昉刚出口就被小婗捂住了嘴,被自己妻子狠狠瞪了一眼后,委委屈屈的闭上了嘴。
“你不会说就少说点!”骂了一句,小婗不好意思的朝眼前的一对新人笑了笑。“恭喜啊林颉,新婚快乐~新娘子真好看,很有眼光哦!”
“谢谢,不用捂着黎昉,没事,他这性格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正逢喜事,林颉脸上都透露出得色。
挣脱小婗的手,黎昉上前刚想递上一个大红包,转而又收入了自己口袋。“红包是准备好了,但是想要可没这么简单,我可没忘了我结婚时你们怎么整的我,敬酒的时候你可给我等着!”
“行!”
几个人似乎都被自己的话逗笑的不行,像是回到青葱岁月那般,却又以不一样的姿态开始了另一段生活。
5.
门卫把一辆车拦在门口,低头询问是谁的家长,见到车内的男人,门卫室里的女孩立马跑出来。“门卫叔叔,门卫叔叔,是我二爸爸!他来接我了!”
确定是认识的后,门卫才放行。
女孩一溜烟钻进副驾上,有模有样的扣上安全带。“老爸他又干嘛去了?”
“黎叔叔说,晚上要和阿姨过两人世界,不能带你这个拖油瓶。”
听到说话声,女孩才发现坐在后排比自己大两岁的小姐姐,没在意自己又被老父亲嫌弃的话,脆生生打起招呼来。“林姐姐好!”
“你还知道我这个姐姐吗?你之前暑假都没和我一起去南山玩!”林菀凑上前,嘴里虽然抱怨着,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很喜欢这个小妹妹。
“都是老爸啦,偏要那段时间带我回爷爷家。”女孩嘟嘴,控诉自己父亲。说着,女孩觉得扭头实在有点累,索性仗着自己人小,从前座爬到了后面。
“黎佑!”林颉见这个动作危险,立马临时停了车,等人完全爬过去,才开始继续开车。“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能这样做,很危险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黎佑被骂的缩了一下脑袋,但转而继续和自己的小姐姐打闹去了。
叹了口气,林颉想,黎佑的性格和黎昉真是一模一样,既让人喜欢又让人头疼。他决定,晚点还是得和黎昉打个小报告吧。
6.
下午,和好友结伴前往棋牌室,黎昉牵着自个孙女非要闹着养的金毛,一路上和林颉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前段日子听说你住院了?没什么事吧?”林颉问,总觉得这样的人也能生病挺神奇。
“和孙女去玩了过山车,脖子出了点问题……”说起来也挺不好意思,玩的时候都没想过,他已经过了可以肆意玩闹的年纪。
“你也省点事吧,年纪都一大把了,怎么还和以前一样?”
“行了,知道了、知道了。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变的呢?你不也是?”
“我可没你闹腾。”林颉顿了一下,没变吗?转念又笑起来,也就黎昉觉着他没变过。
“确实不闹腾,可你这装模作样的劲,当年可招人讨厌了。”黎昉似乎回忆起什么,转头看向身边也开始长出白发的好友。“我怎么就不清不楚的跟你这么好了呢?”
这回林颉忍不住笑出了声,像年轻时一样勾住黎昉的脖子。“谁知道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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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写东西心态上和以前不一样,以前就想着猎奇,新颖,让人看了就“哇!”“哦!”
但是后来嘛就希望自己写东西能简单有趣,能让大家看完后心情会变得愉快,所以基本上会尽量将文写的可可爱爱点。
文笔也许依旧幼稚,望大家能读着开心吧~
Vol.197「燕子」《天锥》
作者:绿鲤
BGM:《燕子回来了》by腾格尔
在大地之东有一片云渊,土地越往东越是碎裂成一片片,最远处尽是断崖,一座座四面绝壁的高山彼此分隔着立在不见天光的云气中,远看好似无数直插云渊的石柱。
无论是哪里的老人都说,在仅有传说流传下来的远古,大地曾经化作轰鸣的走土在世界上狂奔,移山填海,让水里化为焦土,走兽被烧死,飞鸟不得停歇,吞噬了无数生灵。在大地之东这里,生活在石柱上的苍格族说啊,在那样的灾难里,是先祖大鹰苍格把自己的羽毛和骨头烧成了长钉,像飞箭一样坠落在地上,钉住了走土让它无法再跑动,平息了灾难。
苍格所化的长钉就是这些被称为“天锥地柱”的石柱山,而苍格族啊,就是大鹰苍格烧成的灰烬。他们生着宽阔的翅膀,有鹰那样的脚爪,世世代代生活在天锥地柱。苍格族的大帐就安在这些石柱山的顶上,活着给它们涂上彩画、挂上彩幔,死了将尸体填进裂缝里化作它们的一部分,不论生死都保护着它们。
几乎不与大地那边交流的苍格族向来不喜欢外人,因为外人总是打天锥的矿石与草木的主意,好在天锥与大地之间的云渊阻隔了道路,让没有翅膀的外人无法通过。但是在第六天锥却有一个不长翅膀的女人,常常背着一只篾条编的篓子,乘着滑索和风筝往来于云渊之上。要是有别的人敢这么做,早就被苍格们砍断了绳子丢下去,但她不会。他们不会管她,也并没把她当自己人。只有一个苍格族的男人会不时修缮滑索,一个苍格族的女人会去找她交易篓子里的东西,一群苍格族的小孩子叫她“阿燕姨姨”。
她穿着一身青蓝色的袄子,耳朵下面缀着一根羽毛坠子,像一只南国的鸟儿飞过这曙色的茫茫天漠,乘着滑索从第五天锥溜到第六天锥,对面的小孩子一看见她就远远地跑过来,叫着“阿燕姨姨!”飞过去守着她。
“哎!”她笑着应他们,脆生生的,圆圆亮亮的眼睛笑得弯弯的,脸上被这高天的风吹得通红。一放下篓子,那些小孩子就围过来,从她那儿接过从大地那边带来的糖豆和木人儿,有些大孩子也会帮她拿篓子,她会挨个儿摸他们的头,问着最近做些什么,有没有跟着去打猎,就那么说说笑笑地往村子的大帐走,直到停在村口的彩栏杆边上,一群小孩子又往里面喊“阿洛姨姨!”。
大帐门前走出来额前戴着一块玉盘的苍格女人,抱了鹰画和毛皮到门前来给她,挑一挑眉,细长的眼睛盯着她又缠上了绷带的手,闻着一股治冻伤的药膏味,皱了一皱眉:“你又冻伤了。去雪天锥了?”
“哎。”她把药草药膏和粮食袋子交给对方,照样笑着:“俺想他了,俺要去看看。”
“阿古卢最近没怎么往那边跑,滑索有半年没检查过,你也少去。”苍格女人的眉头一直没展开,阿燕也把手揣进毛袖子里,啧了一声:“叫他别老是去,他这么整,什么时候能抱到媳妇啊?眼看这些棒小伙子都长大了,要跟他争也不怕了,你得劝劝他。”
“他不娶妻的。他不愿意。”
“那俺去劝!下次俺来,你把他叫来!他好歹叫俺一声姐,俺的话他得听。”
“非得等这世上有人劝得动你忘了呼索朗,才能有人劝得动阿古卢愿意娶妻。”
“那俺不!”阿燕立刻就喊了停:“你不忘,俺就不忘。”
“那你就别想着去劝阿古卢,我也不劝你。”苍格女人也早过了婚配的年龄,一头细辫扎作一个马尾,跟十年前一样爱穿一身黑,模样也还是如从前英挺秀丽,挂的彩珠却是宣示独身的颜色。族人都说她是忘不了呼索朗,也没人去劝她改变心意,虽然她并未和呼索朗成婚,但大家在心里都把她当做他的遗孀了。
“给你这个。”苍格女人从翅膀下取出一串骨珠子来给她。
“哎呀,谢谢!”阿燕看了便笑着将手伸出来,撸起袖子露出缠了满臂十一圈的珠子来,让对方给她缠上。她摸着满满十二圈的骨珠子:“都十二年啦……”
那才是苍格族的未亡人会戴的东西,每年到了这时候,戴玉盘的女人都会做一圈给她。她看着她明亮的笑容一点点收了,变得像太阳落山后的天幕,褪了天光,晚霞温柔。
“俺真想他。”她说。
苍格女人看着她,末了,说:“天黑之前,可以带你去一次。”
“真的啊?还是墨玉洛对俺好!”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明明眯了起来却亮得晃眼,墨玉洛毫不意外为什么那时候呼索朗会拼命去雪天锥找她。
明明说着不喜欢没翅膀的女人,结果还不是为一个没翅膀的女人去死。
从他死了以后,在这村子里就没人愿意跟他那没翅膀的女人说话了。
“你去第五天锥等着,我一会儿过去,别给他们看见了。”
“哎!”
阿燕跟小孩子们道了别,背上她的篓子又乘着溜索回了第五天锥。墨玉洛放了交易的东西回帐子,没有跟村人说什么,又张开翅膀往她那儿去了。
不多久,就看见一只漆黑大鹰似的墨玉洛抱着小个头的燕儿飞下锥顶,往更东更远处的雪天锥飞去。
我坐在血湖中,抚摸她的淤青,冰冷,粉色的部分看起来很像落日留下最后的粉红色,它会是甜的吗?皮肤的微小颗粒与我的掌心贴合。她依旧充满弹性。我的目光在交织又分离的纹理上悠然漫步,倏地戛然而止。两块墨点像是灰黑色鹅卵石,被随意丢弃在她的肌肤上。或许是在我牵着她的手攀上梯子时,用力过猛撞到了水泥砖。也有可能是她的爱人烙下的印记……我闭上眼,将脸颊贴在她的淤青上,感受她。
太久没有进食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艰难地拧开放在地上的白瓷罐子,随手丟掉对我而言十分沉重的不锈钢盖子。
附着泥沙的手指不停地搅和着,透明的液体逐渐混浊不堪,我烦躁地捞出一颗糖果,两只手指如同一对筷子,轻轻捻起那乳白色的,玻璃似的眼球,迎着残存的几束阳光与那瞳孔对视,失去焦距的瞳孔却仍然荡漾着海水。
海,关于海的记忆,只能隐约回忆起祖母小屋边的海。每次被丟进海里的时候,我都张大嘴,希望能感受到咸涩的海水,无味的海水灌满我的肚皮。耳膜嗡嗡的,祖母的叫喊声若隐若现。像是在喊我回家吃晚饭。船只与海岸摩擦,嘶哑地嚎叫着。小鱼啄食着我的衣服,大鱼则不知所踪。
坐在摇摇欲坠的危楼里,我咀嚼着大海,咸腥味从最深处直冲喉头。我干咳了一会儿,瘫倒在罩住散落的水泥的暗蓝色塑料布上,享受大海在口腔中回荡的艰涩余味。
风仿佛永远无穷无尽,穿过钢筋和水泥墙的缝隙,穿过我和她的身体,这里的一切都是凝固的,时间的讯号来自几张偶尔从远方飞来的报纸,他们像鸟儿一样漂浮在空中居无定所,身上的彩墨被雨点打的花花绿绿、一片斑驳,时间有时继续流淌,有时被报纸推回原点。那些文字变得遥远而陌生,一横一竖都毫无意义。眺望天空时远方的山脉偶尔会蹿出燃烧的火焰,又在不知不觉间熄灭。
我将自己埋在堆积成山的报纸中,从预留的眼睛的空隙里观察她。血池已经干涸,她安详地闭着眼睛,瀑布般的金发流淌下来,粉灰色的嘴唇带着宁静的笑意,即便是尸体也美丽至极。
很难搞懂她为什么要自杀。或者说,我很难搞懂那些一心来这里赴死的人。他们总是目光紧锁,仿佛即将完成什么大事,他们中有男人,也有女人,甚至还有孩子。他们冲向死亡的姿态也全然不同。有些人啜泣着闭上双眼从高楼坠下;有些人似乎将死视为奖赏,笑着接受这份馈赠;有些人虔诚地对空气礼拜,边祈祷边面对死亡;有些人自备毒药,默默的面对墙角吞下。他们从高处坠落,生死在空气中倒置,一具尸体诞生了,一堆尸体诞生了……
我躲在钢筋倒塌形成的山丘里从细小的孔洞里默默窥视那个瞬间。等到一切结束,再回收那些尸体(将他们躯壳扔下大楼)。将残留的碎块带走,储存在顶楼阴暗的角落。有时我会悄悄将他们美丽的衣服脱下,套在自己身上。相信他们是不会介意的。
最顶层总是很冷,虽然阳光透过玻璃房不断输送热量,可是我依旧被冻得不停发抖。地上枯萎的植物似乎是很久以前温室花草的尸骸,我颤抖着双腿,迈进曾经的保安室,也可能是园丁房。架子、桌子上堆满了骨头和肉,以及一些沾着厚厚灰土的器皿。我望着那些肉块,低头做出祈祷的动作。那也只是在模仿,我的心中却空空如也。
“啪”
我惊愕地抬头,用力捂住又肿又热的脸颊。熟悉的脸庞如地狱恶鬼般恐怖,愤怒牵拉着皮肤叠出层层皱纹,棕灰色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挂在脸上,举起的手如同千斤重担压下来,我缩成一团,不敢直视接下来的审判。
“为什么!”
(“哗哗哗”)
“我的女儿留给我的遗产!”
(“滴答滴答”)
“是这个怪物!”
(“嗒嗒嗒嗒”)
…………
暴风雨落下的红色雨点在我身上不停地拍打着。好像身陷岩浆,又好像跌入冰窖。那是爱的巢穴,我颤抖着身体,贴近那痛苦,我微笑着——尽管我不太确定绷紧嘴角是否能叫做微笑。我微笑着抚摸她的油腻的小腿,汗毛直立着,又黑又粗的血管延着皮肤而下,我的皮肤紧贴着水泥地,仔细地亲吻着祖母的脚指甲。
阖上双眼,窗外似乎在下雨……
黑暗中,我猛然惊醒。透过罐头圆滑的折射,额头愕然多了一个血红色刮擦的印记。脚下碎裂的罐头暗示着我刚刚发生的一切。
汗珠自发根从滴落到地面,留下了深灰色的印迹,像是悬浮在空中水珠的影子。我象征性地回忆着似有似无的梦,即便我从不愿意想起一切。我一边撇去额头的汗液,一边因兴奋而战栗。
我拾起地上印有祖母画像的报纸,慌忙逃离这个令我不安的地方。楼梯的拐角处,她在一旁沉睡。
童年时我和很多事物一起依偎着沉沉睡去。阴沟里翻腾的淤泥曾紧紧包裹我的身体,缺了一只眼睛的母猫和九只白色老鼠一样的小猫曾在我的肚子上进入梦乡,猪圈中铐住的老水牛粗重的鼻音曾是我的催眠曲。
那都是我逃出家门之后的故事。在那之前,我都作为祖母的一只丑陋的小物件而活着。她总是一遍又一遍讲述她年轻时的故事——年轻的姑娘远嫁到这个村庄,成为了船夫的妻子。她的儿子夭折,丈夫得了痨病付不起药费卧床郁郁而终。拉扯大的女儿不肯听从婚约,丢下了一个畸形儿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
直到某一天深夜她躺在被窝里,撕扯着嗓子喊出故事的第一个字,将我从梦中惊醒。
她说不出话了。
我看着她灰白的眼珠和上翻的眼皮,好像崎岖不平的贝壳上大大小小的寄生物。我盯着这具丑陋的尸体,她生前别无二致。暴涨的快感如藤蔓从心脏涌上,但我无论怎么样蠕动着嘴唇都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发出短促几声呜哇的嚎叫声。我用牙齿碾断了缠绕在我全身的麻绳,第一次在房间每一个角落爬走跑跳。我不停撞击紧锁的房门,金属的哐哐声盘旋在我的头顶。我从未感觉过任何感觉、情绪,甚至还有味觉和嗅觉,那些东西好像都被什么隔绝了。因此我被所有人当做怪物,疯子,蛆虫和畸形儿。
但是没有关系,我有我的祖母。她会温柔地抚摸着我稀疏的头发呼唤她夭折的儿子的乳名;为了治好我的病,寻找任何可能帮助我恢复感觉的办法;即便治不好她也会原谅我,隔几天给我倒一盆食物……我爬向祖母,贴紧她冰凉的脸庞,趁她不注意钻到被窝里。
好像被羽毛包围一般,我轻飘飘地睡着了,而后被饥饿唤醒。
我又开始撞击石墙,金属门和玻璃——房间所有的东西。红色的汁液泼洒在水泥地上,和隔壁山上盛开的野花一样的颜色。饥肠辘辘地我趴在地上舔了舔那滴红色宝石。香甜。即便之前我从未了解过这个词。我曾经看祖母品尝上门的推销员带来的红色果实,她的脸上漏出一个愉悦的半圆形,挤压着她整张脸都是皱纹。我闭上眼睛回忆我只见过一次的表情,试图模仿起来。从祖母口中滴落到地上的汁液便是我窃来的感官。
如上瘾者一般,我将地上甜美的汁液一滴不漏的舔干净。恍惚的意识坠入果实深处,变成被裹住的核。我更加卖力地撞击全身,乞求皲裂干瘦的躯干再结出一些“果实”……
拖着破败的躯壳,我又回到祖母身边缩成一团。不绝的恶臭仿佛变成了异响,阵痛而紧缩的胃引诱我产生了一个想法。
“救命……”像是出壳的蝉翼微微颤抖,女人微弱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作响。
我侧过脑袋,从报纸堆的缝隙中凝视着那只濒死的鸟儿:应该任她呼救还是……我从未杀过人。也许她正回光返照,也许我产生了幻觉。但愿如此。
“我在哪里?”
她灰暗的嘴唇微微打开,仅句话似乎已用尽全身力气。
我没有办法给她答案。既因为我不会说话,也因为我不知道这幢摇摇欲坠的楼到底应该怎样被称呼。废弃的烂尾楼吗?人们排着队自杀的地方?怪物苟且偷生的地方,丢弃尸体的地方……这里好像有太多名字了。
“一切都好痛苦啊。”她好像不需要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楼底涌上一阵又一阵回声,她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地下,“八月三十一日,我离开了家,溜到了传说中神的居所。那时候我已经决定好了,和之前那个世界告别。”
“网上说,所有想要离开的人,都会来到这幢楼。你可以自己准备死亡的仪式……最后,神会把你的身体作为养料,扔下楼顶,归还给世界。”
“没想到我在这里都无法死去……”她胸口的巨大丑恶的伤口让她无法动弹,泪腺已分泌不出泪水了,“没关系,他们再也没办法找到我了……没关系……”
我迟疑着,拿起贴在胸口的那张报纸,正中间印着年轻时祖母的脸微笑的脸,脖颈挂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我曾在紧锁的柜子忘记关闭时看到过这张照片。借着天光,一次又一次扫过这张报纸,指腹胆怯地摩挲祖母的笑容。而报纸右下角赫然是那个女人年轻美丽的脸,照片中的她看起来傲慢冰冷 ,尖锐的下颚线和鲜红的嘴唇让她像一只准备攻击人类的鹭。硕大几个黑色的字似乎在控诉罪状一样挂在她金发上。
而现在她的翅膀已剥落,她的身体正在等待腐烂。她昂着脖子,痛苦地唱起最后的哀歌。
我试探性地走向她,也许是滚,也许是爬。起初,她并没有看到我,她纤细的脖子已无法转动。我趴在她的身旁,仰头看着她鲜活的脸。她看到我时,脸忽地涨红。她突然无声而痛快地狂笑起来,面容狰狞,青筋和骨头凸起。
风卷起她的笑声消失在楼顶。我抖抖索索地将那张报纸递到她眼前,指了指脆弱的纸片上她美丽的脸,又指了指祖母充满笑容的脸。
“你想让我读一读吗?这位女士的新闻?”
我点了点头。
“2134年12月12日,白塔村的一位热心村民表示她的邻居家传来巨响和恶臭,吓得她不敢入睡。她只好报了警。警方核实,房间内似乎没有动静,大门和侧卧的门紧锁着。等到警方撬开两扇门时发现户主已经去世五天。而据村民透露,她患有精神病的儿子将她的脸和手指啃得只剩下白骨……”
她断断续续的读着,有时候浅得只剩下一些喷出的气声。呼吸的间隙,她不时地瞄我几眼。
见她读完我又指了指她的照片。她叹了一口气,吐出暗淡的声音:“2135年1月9日,歌手f控诉z公司高层将她作为性商品买卖的证据被全盘驳回,z公司已将这位劣质艺人开除,接下来即将对她抹黑公司的恶意声明进行公开警告。”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东倒西歪的骨头碰撞着嘎达作响。她看向我,灰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你也会吃了我吗?像对待那些来这里自杀的人一样。”
我从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那些失去灵魂的瘫软的的肉只是恰好落在我的脚旁。我只是拾起它们——张嘴——咬下去。美味的食物让我感觉自己活着,让那些封闭的感官重获新生。只是这样而已。
对待这具半死不活的食物,我该怎么做呢?我还未思考出结果,女人又开口了。
“你是个天生的食人族。再靠我近一点,晚餐要开饭了。”
我顺从地向她凑近,闻到了一股清甜的果实香味——是她的嘴唇。她紧紧地拥抱着我,挪动着腐烂的身体,向虚空倒下。
“我们一起变成世界的养料吧……”
巨大的月亮跟随着我们下坠。
我沉醉在她的拥抱中,她逐渐凉下来,只剩发梢衔接的颈部还弥留一丝温暖。
死去的女人亲吻了食人魔。
我瞪大着眼睛向被月光照亮的尸堆伸出手。
谁从高塔中坠落
透过破碎的空洞,月亮与足尖对视
谁轰然倒下
化身为这片湿润野草的依托
车轮嘶哑地向土地咆哮
疲倦的马发出最后一声粗重的叹息
谁轰然倒下
[笑语]
Vol.197 「天赋」《观测记录》
作者:鹤野
徐音醒了。
他头疼欲裂,视线模糊,费力地撑起眼皮观察四周,他先是看到了自己沾满血迹的衣角,被固定在椅子两侧的双手,然后是面前摆放的木桌,上方有白色的光投下,映照出桌子对面模糊的人影。
人影说话了:“徐音,你好。”这是个清澈好听的男声,他伸出手在徐音面前晃了晃,笑了一声,“因你涉嫌参与一天前发生在景阳路的杀人案,现将你逮捕审问。”
徐音:“……我在哪?”
人影:“你可以自己猜猜看。”
徐音:“你是警察吗?”
人影:“不不,普通的警察可抓不住你。实际上,一般的灵异执行警察也是抓不住你的。”
徐音:“……那你是谁?”他的头很疼,连带着情绪也有些焦躁,他的手腕被紧紧覆盖的钢圈勒得生疼,他忍不住挣动了一下,看见上面有白光游过,勾勒出一道灵力充沛的符文。
人影:“我是谁?我是观察你的人。”他摊了摊手,“那是灵能力者专用禁锢装置,S级也挣不掉。唉,小朋友,你有些没弄清状况,现在是我在审问你,你无权提问哦。”
徐音:“我不是小朋友。”
人影:“在我眼里你就是小朋友。我找找,啊,在这里。”他从桌子上翻出一张纸,清了清嗓子念道:“徐音,第九中学初三年级在读生,八岁时父母离异,后由居住在祥林路的爷爷奶奶照顾。经过观察,确定为灵能力者,A级潜力者,C级威胁……啧,天赋异禀……后面还有很多,但我觉得这些足够你了解现状了。”他放下手里的纸张,微微向前探身,进入了灯光照射的范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谷鸢,山谷的谷,纸鸢的鸢,很高兴认识你哦。”
徐音的眼睛逐渐适应了环境,于是借着灯光打量起这个自称谷鸢的年轻男人。他的相貌称得上英俊帅气,额前垂着两绺长长的刘海,脑后的长发用皮绳束起垂在颈侧,一身休闲西装,左眼上有一道狭长的伤疤,从额头一直延伸到脸颊侧面,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看着徐音的目光意味深长。
谷鸢低头看了一眼档案:“昨天傍晚六点四十二分,景阳路四十四号巷子发现九具尸体,一人昏迷。死亡的九个人都是在景阳路上工作的年轻男性,据相关证人称,这几个人经常发生口角和肢体冲突,事发十分钟前,有目击者称他们相互推搡着进了小巷子,然后再没出来——而昏迷的人此刻正坐在我面前,因为受伤后遗症头痛不已——请问徐音小朋友,你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吗?”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零碎的片段浮现在徐音的脑海里。不甚清晰的面孔,巷子里的血腥味,熟悉且危险的光,脖颈上传来灼痛,衣服逐渐湿热,细密但尖锐的疼痛一点一点地切割理智,他听见嘶吼,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滚烫的烙铁——他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
徐音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我承认。”
“很好,你是个好孩子。”谷鸢拍了拍手,“你为什么杀人?”
徐音:“……我失控了。”
谷鸢:“你是想说,你,一个高危的灵能力掌握者,在闹市区失控了?”
徐音:“对不起。”
谷鸢:“真有趣,你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说对不起的人。不过你不应该对我说对不起,你应该和那些面目全非的死者说。”
徐音的头疼稍有缓解,只剩太阳穴偶尔传来针扎般的疼痛。他轻轻晃了晃脑袋,试图让分散些注意力,让那疼痛不那么扰人。“你是来审判我的吗?”
谷鸢翻看着资料,抬起眼皮,“嗯?”
“……请审判我。”徐音有些吃力地说出这句话,然后突然觉得一阵轻松。
“我是观察你的人。”谷鸢平静地说,”审判?或许吧,但我现在想听的不是这个。继续。”
徐音沉默了一会:“昨天是星期五,我放学之后去了一趟市中心商场,去买爷爷喜欢吃的酥糖。”
“嗯,我们的确在你的背包里发现了一包酥糖。”
“当时是下班高峰,我想直接从小路绕道步行回家,路过那个巷子的时候,我听见里面有争吵的声音,我不想插手,只想快些回家,但是我走过那个巷子的时候……忍不住看了一眼。”
徐音闭了闭眼。“我和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人四目相对,我脖子上的自制封印突然发烫,然后失效了。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徐音沉默了一会,“谷先生,可以告诉我吗?”
周遭黑暗,只有头顶的一盏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谷鸢笑了笑。“你知道什么是灵物吗?”
徐音犹豫了一下:“附有各种灵能效果的危险物品。”
“还不错。一个对自己定位清晰、会定期检查身体和精神状况、掌握自制封印的技术的、主动调查灵界、仅有十五岁的年轻灵能力者——徐音小朋友,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徐音抓住了重点:“……是因为灵物?”
“是的。你看到的那个人,他身上佩戴着‘斥灵项链’,这名字是我的同事们十分钟前敲定下来的。经过研究,斥灵项链目前已知的效果是引发灵能力者的灵紊乱,效果和能力强度成正比。”
谷鸢指了指徐音,“斥灵项链是那位姓张的年轻人半年前从旧杂货店里买下来的,他的生活轨迹比较稳定,偶尔遇上的灵能力者也都不是特别强大,直到昨天。”
徐音的胃部一阵绞痛。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角,陌生人的血迹已经干涸成深深的褐色,严丝合缝地嵌入了衣物的纤维之中。
“洗不干净了,是吗?”
“……嗯。”
“现在,抬起头来,我问你,”谷鸢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链子,末端坠着一个菱形的黑色石块。“这条斥灵项链应该如何处理?”
徐音的瞳孔蓦地紧缩。那条链子在他的视线里如同钟摆一般轻轻晃动,太阳穴的疼痛骤然爆发出来,徐音猛地向后退避,手腕上的钢圈发出嗡鸣,边缘渗出血迹。
他预想中的混乱没有发生。那条项链安静地挂在谷鸢的手上,好像只是一条普通的链子。
“……销毁它。”徐音死死盯着那条项链,“或者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永远不要让……我这样的人接触到。”
谷鸢沉默了一会,笑了。
他凑近徐音轻声道:“来,我再问你一遍,灵物是什么?”
“……什么?”
“灵物,通常泛指拥有灵能效果的物品。”
谷鸢将项链拿下,放在桌子上,推到徐音面前。“那我再问你,都是灵的运用载体,灵能力者是否也是灵物的一种呢?”
“如果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控制它,销毁它,仅因为它的力量诡异,产生了巨大威胁,那,你呢?”
徐音沉默着。黑色的石块在灯光照射下微微闪着光,他在那光亮中又看见了红色。
“你是来观察我的。”徐音低着头轻声说,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笑意,尚且稚嫩的灵能力者相比起同龄人显得过分早熟,这笑意融化了他脸上经年不变的沉静和严肃,此刻他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初中生了。“但你观察的结果,将会审判我,对吗?”
谷鸢也笑了:“我将决定你是否会成为一件受控制的、没有自由的物品。”
徐音抬头看向谷鸢。
谷鸢笑了笑,话锋一转:“你知道‘特殊’意味着什么吗?”
徐音没有回答。
“意味着失去自由。”谷鸢的眼睛闪过一丝光,“监视、干涉、控制、监禁。对于特殊的,拥有某种危险天赋的人,灵界一直存在一种冷酷的声音:把他们当作物品对待,认为这样就可以最大程度地阻止悲剧发生。关于这一点,我是不同意的,没少和他们当众争论过。论武力我不及他们,但是论灵物监控,我称第二,谁敢称第一,我就把他扔进红色的海里。”
“你是人权主义者么?”
“或许吧。”谷鸢耸耸肩。“我觉得我更像个肤浅的功利主义者,或许对我来说那些灵能力者的利用价值更有吸引力呢?”
“你说得模棱两可。”徐音说。“你为什么不想承认自己可能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你在刺激我吗?小朋友,这样不讨喜。”
“好吧。那就当你是个冷酷的人。”徐音点点头,他在等待头顶的利剑落下,但他却显得很轻松,“谷先生,请问你对我的观察结果是什么呢?”
谷鸢沉默着,徐音也沉默着,他们凝视着彼此,好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斗。
最后谷鸢笑了,他展开双手,好像在隔空拥抱对面身形单薄的少年。
“徐音,恭喜你,你暂时拥有作为人的尊严。”
他们头顶的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周遭的黑暗被驱散,浓郁的红从空间的尽头缓缓蔓延而来,像是红色的潮水爬上海岸。
灯光亮起,徐音看见四周环绕着一圈透明的玻璃墙,玻璃之外,是看不到尽头的猩红色潮水。
“讲个故事。从前有个有志青年,他在目睹了灵物造成的诸多惨剧之后,向灵界众提出了一个建议,成立一个灵物研究组织,负责研究、发现和控制已知和未知的灵物,但是他当时并不强大,人微言轻,灵界众并没有对他的提议产生足够的兴趣。”
“直到十多年前的‘红潮事件’。一个人迹稀少的港口发生了灵物事故,闻讯赶去控制的第一批灵能力者都被那件灵物杀死,他们的鲜血染红了海港。最后姗姗来迟的灵界众大佬们合力控制了那件灵物,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们看见那个年轻人的尸体漂浮在红色的海水中。”
“灵界众采纳了他生前的建议。两年之后,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遗愿,成立了一个专门管制灵物的组织。最初引起红潮事件的那件灵物被命名为‘红潮’,被封在组织中心的最下方。”
“这个组织被命名为:红潮博物馆。”
徐音被前方的女孩领着走进了升降梯。
“嗨?您好!我叫白蛾!”女孩在升降梯里对徐音打招呼,后者有些被她的热情惊到——他几分钟前还是重点控制对象,而现在他连手铐都没戴,被这个女孩大大方方地领着向外走。
“您可真是鬼门关里走一趟啊,”女孩也没在意他是否回应,自顾自地说着,“您不知道,如果那位不同意你出来,你可能就要一辈子都被关在下面了!”
徐音沉默片刻,问:“白蛾小姐,我想问个问题:那位谷先生,他判断别人是否危险的标准是什么?”
“不知道。”白蛾摇摇头。“没人知道馆长的标准是什么,这个问题位列'博物馆十大未解之谜'之首呢。”
“告诉你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知道一个姓秦的孩子,他和你一样,拥有强大的力量但不知如何控制和使用,在被特管局持续关注了一段时间后,他们要求我立刻将他监禁起来。我没有同意,让一个灵警去接触了他。”
“结果呢,这个孩子在他的影响下,形成了一个独特的行为模式——他不会攻击,只会被动保护自己。你尽可以攻击他,但你无法伤害他——这孩子没有沦为物品,几年前他成为了一名灵警,作为一面坚硬的盾,挽救了许多生命。”
“理解,引导。天赋者拥有尊严,普通人规避危险。这是我的毕生理想。”
“对了,馆长说他有一些东西要交给你。”白蛾说。
他们走出升降梯,穿过走廊,进入一个大厅后拐进了一个像是档案室一样的房间,白蛾在柜子上翻找出一个档案袋,递给了徐音。
“这是什么?”
“一些内部资料。”
姓名:谷鸢
性别:男
年龄:26
观测结果:S级潜力者,B级威胁,B级可控
灵能描述:继承其父谷梁元创造的特殊控灵方法,可封印接触到的灵物,使其无法发挥特性。灵能效果逐年增长,目前上限不明。
背景简述:其父谷梁元提出红潮构想,并独创一套封印灵物的方法,但谷梁元并没有完全掌握此方法,死于红潮事件,其子谷鸢天赋异禀,经过讨论,将其任命为红潮博物馆馆长。
处理建议:因谷鸢拒绝提供封印灵物的方法,故将其作为红潮博物馆的核心使用,压制红潮和其余高危灵物,实现利益最大化,保护群众安全。
“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诶,我没说吗?不好意思!那个,刚才馆长确定了你的处理方案,你的威胁评定依旧是C,但从现在开始,你将受到红潮的严格监控,第一步就是,加入本馆,成为在册员工。”
“……我明白了。”
“档案袋里还有一个小型通讯器,馆长特意让我做成和那条斥灵项链相同的样子,说是会有奇效。”
“……”
他们身后传来海浪拍岸之声。
“我们去哪?”
“去本馆设立在内陆的办事处,博物馆本部保密级别高,未经允许不能来到这里。”
“你为什么渴求审判?”
“因为你想要的不是自控,而是结果。不论你是杀了人,还是保持身体状况稳定,你都不在乎,你想要的只是那个结果,写在审判书底端的有罪,或者无罪——在你获得这个结果的时候,你就解脱了。”
“你与众不同,你注定辛苦。”
“走吧,去吧。背负你的罪恶,痛苦地活着吧。”
“欢迎来到,红潮博物馆。”
作者:眠春山
字数:含番外6.2w,已修改完
CP:以rps于洋X赞多为原型的AU故事
其他:一部欧美电影的题材(为免剧透放末尾),原创成分重
「很难说清,我要记下的事对我意味着什么。
在它们面前,我无法很清醒地复述我所看到的,只能尽我所能地做到客观、诚实和谨慎。我或许永远不能借由它们,拼凑、触碰、直到还原真实,想想就沮丧。但通常我也能在那些碎片里,望见那双眼睛,并重新找回记录的初衷,倒也不赖……
但无论好坏,大概总有一个结果,正等我。」
起源
0.
“你在写什么?”
“你发音很好,就是一点点不对,别的都很棒,”于洋低头看去,那本笔记密密麻麻,赫然是详尽的中文学习笔记,笔迹朴拙却认真,“给你注一下。你看我,再来一次。”
“鼻子、嘴巴、脖子,”他一字一字跟念、碰触这些部位。他们面对着席地而坐,像照镜子,动作默契。
“胸、腰、膝盖。”他顺着身体关节一一碰抚,膝盖微曲,念到腿时,脚尖抵上于洋的脚,圆润脚趾蜷缩颤动。他发音尽数准确,于洋正准备着用开头等奖的口吻夸他,偏偏到最后一个单字,他撅起唇,匍一意识到不对,猛拐弯时便咬了舌头。他抱着膝盖笑得身子歪来倒去,十个修长的脚趾活泼纠缠。
他把笑得散乱遮眼的头发撩起,往耳后一夹,指尖掠过耳垂上小洞。他抬眼望过来,笑起最温柔的弦月的弧度,柔软欲滴,融进了周围森林中摇碧碎金的穿林风,唤起木质新壤的馨芳,那眼睫轻眨,仿佛淌溢出盛托于洋的光河。
语言,文字,确实是深邃高妙,却又是凡人无可奈何的造物。当它们在他日光下斑斓纷呈的瞳仁里,在赤裸真实、立体可触的他面前,都显得过于精炼也局限了。当触碰到他时,却会让你忘记一切语言文字、附属外物。他的存在本身,岂是它们足以描绘……他如何该用短浅的字眼去讲述,去写下他眼中所见的迷乱。文字被世人所用,竭力磕巴去描摹上万一,却仍远远不及目睹他眼中光彩的,那一个刹那。此刻于洋忘了言语,相片,画像,这些人为勉力的造物,只恍惚沉溺,融进那浓稠的蜜意中了。
那人的视线是有温度的,温暖盖在于洋拿笔的手上,一只手撑住草地,膝盖跪住餐毯,向他怀里抱着的书凑过来,腰肢轻微弯塌。“脚,”从于洋的角度,能看见他的发旋,他眼睫拢下的阴影,和颧骨上日晒后的细小微斑。“是这样吗?”
“对,嘴,要更大一点。”他如实道,日光扑洒的热度,却攀到耳根上。
那人张嘴,湿润口腔打开。软舌似成熟浆果的颜色,厚实濡湿,被上下白利尖牙围束。哺乳动物同时咧开、露出上下牙时,通常伴生威胁的意味。在他身上,看去却更接近于他打开他的关闸——一个亲吻的诚邀,便可发生在他潋滟的唇舌。所有雪亮尖利的危险,都令人更想伸出手去抚触,去试探他咬合的割伤,或亲昵的舔舐。
他近在咫尺,彻底地敞开,绮丽而湿润,叫于洋无限看清他的细节,又无法得见全貌。那口腔就像一个通红的深渊困境,倾轧来,要将于洋的颤抖、茫然和沉迷,一口吞没。
1.
于洋睁开眼。
五感模糊混沌,他感知还不到上路的时候,放逐自己沉浮在昏沉清醒间。冷风撞击玻璃车窗,强行将他神识从发呆拉离。他深呼吸,一时车内满是白雾,右手下意识摸索,半晌才抓到一团厚外套。他恍惚许久,决定当做它原本便在那里,啰嗦着发僵的手脚,缩滚进这团深黑。
挡风窗外大雪纷飞,他抖着手点火,发动机大声咳嗽,抽紧,就是不肯启动,已经厌倦日夜要它机械劳作。“乖,宝贝儿,听话。就快到了。”他碎碎念,好说歹劝,总算把它哄至顺遂。
地图、罗盘、食物、汽油和刹车,他扭头一一检查完毕,摸出那本厚封笔记,写下:「第1451日,盘山车道,大雪封路。我猜我迷路了。」顺便在句末画了个戴圣诞帽的笑脸。这个记号是他没头没尾习得,并非这世上有的安全标识,却莫名教他安心。
“不休息了吗?”
他沉默看向右侧,正对上那个男人专注视线,那人向他方向凑过来,高大身姿一瞬压迫,几乎填满车厢,眨眼间,温柔而神秘。
“是啊。”他话音未落,那番影像已烟消雾散。
他发动汽车,从凝固的雪,驶入白茫茫流动天地。雪扑撞他玻璃前窗,两侧白树飞速后退,无论开出多久,嗡嗡引擎声同风裹着雪沫的呼啸,构成世间全部,他行驶在无尽翻飞的白色帘幕中。
方才那段夏日午后,还有那个身影,那不能算是梦,自有记忆起他便从不做梦。也并非实际发生过的往事。
想起医生那番语重心长,更接近诊断为某种放任不管将影响生活的大脑幻觉,好似妄想障碍的委婉相告版。可他自个琢磨,更倾向它是一种预示,且触发机制散漫,好比此刻他一转头,便能看见那男人正坐在副驾驶位,撑着脸颊,自得其乐看窗外雪景,唇角微勾,眉目模糊,随着于洋眨眼,他又再次看见完整、空荡的车座。
当人生无法摆脱某物,那权当作计划外的礼物收下。只是他暂时不需要这个,毕竟开车也不能喝酒。他缓慢眯起眼,模糊视线里出现的那辆路边打着闪灯的车,及车旁的身影,看上去就像在朦胧的风雪中凝聚成型,和风雪融合为一。在他留意到的瞬间,便缓慢降速,平稳接近。
他摇下车窗,还没开口就被风灌了一嘴,用磕巴英语问:“要帮忙吗?”
当雪地里的男人,抬起头的一刻,于洋便记不得自己的反应了。男人头发纷乱遮住眉眼,艰难开口,连比带划,于洋的眼睛麻木转向他抛锚的轮胎,又转到男人脸上。打了照面后,对方先是眼睛一亮,再是声音一哽,渐低下去,心照不宣的沉默漫开,又或者只是对方冷到脑筋麻木,精疲力竭。
好像随着男人声音减弱,于洋耳朵里环境音的噪鸣才归位。他半天找回舌头:“太冷了,你先去我车上吧。”
男人迟钝摇头,于洋不再多说,跑去开了车子后盖,翻出修理工具,取了备胎。期间对方的视线像烙铁焊在他身上,他勉力控制每一动作,才不致把“递”这一指令,错传成把对方拉过来的拥抱。他用工具顶抵汽车底盘,男人卸下轮胎,他紧跟上递去扳手,那人头也不回拿过,蹲在后胎前旋拧,于洋看着他手背青筋张弛、鼓动,他每根沾染油污的手指。片刻前他清醒知晓自己不曾置身梦中,此刻倒拿不准了。
直到车胎换好,男人坐进去发动,那车故意要他俩在雪中面面相觑,楞是一动不动。男人攥紧方向盘,向他投来一瞥,那眼睛通红而湿漉,冻得鼻酸眼胀,缓慢一眨,便掉下泪来。那眼泪像冰棱穿过进于洋的心脏,捅出切实的锥心,他便再不顾理智的叫嚣。“先上车吧,赞多。你要到哪,我都载你去。”
赞多猛抬头看他,片刻后,方笑着应了一声,语带哽咽:“我的朋友们,扎营,就在前面山下……”他刚迈腿几步,便缓缓软倒在于洋面前。于洋早留意到他脚步困顿,一步上前承托住他。沉甸重量入怀的一刻,他恍觉几年来路上的漂浮轻忽,终如石头落了实地。
他把赞多扶到副座。眼前故人缩在座位上的模样,正重叠上十多分钟前的幻觉。太过相像。这份异样的相似,也自他心底静默复燃,伴随他误以为已渐淡忘的忧惧。
他把暖气开到最大,脱了赞多湿漉僵冷外套,从后座抓过床毛毯把他裹住,又取来酒,半哄着让他迷糊灌了半瓶。待到鲜活气泛上赞多面颊,他眉目通红,紧盯着于洋不放,好似闭上眼于洋就要溜走。于洋用手掌包捂住他双手,直到他手指回了温,刚想放开,却被赞多反过来,用双手捧握住。
“我还以为,于洋不记得我……”他声音轻而黏糊。
“怎么可能,那也太难了。”
“感觉你,变化,好大,我说不清,”他磕绊道,可重逢的喜悦,渐盖过他疑惑,“但是,每次你见到我,你看上去,都是,一样的。”
哪样的?于洋想问,但他一举一动,都像个已久未和人接触的人反应。开车途径的城市、人和事多了,抓不住的累积多了,多少学会了用嬉笑掩盖失望。但他终究是个诚恳的人,尤其当面对赞多,所以只好沉默,保持着被握住手的状态,直到赞多慢慢放松身体。
“先休息会吧,到了我喊你。”
他按赞多指明的方向行驶。赞多身体一回暖,便被疲劳和困顿淹没,于洋一撇头,见他已昏睡去。面对多年未谋面的人,也不知对方是否会将自己载出这条厚雪困顿的路,准确送往他驻扎的营地去,便人事不省。一如懵懂松懈的孩童,对于洋满心翻覆挣扎,无知无觉。
他低声调旋电台。频道缓缓传来一首盛名的钢琴曲,乐声驱散开冰冷雾气。他已有所预感,在这里重逢赞多,多半是错误,甚至或许自更早的年月前,最初便不该遇见。
他向前行驶,沉默着,载着暗涌难言的隐秘,同身边这团迷雾,驶入漫漫风雪,扑向连接过往与未来的影像中去。
2.
他轻轻敲几下琴键,手指弹动,在这旅店厅堂的钢琴上奏出几串悦耳乐声。
“哇哦,理查德·克莱德曼,”吧台里擦着木牌的华裔老板轻轻地,真情实意赞叹,“音乐家哦。”
他笑了两声,“这琴真棒,老板眼光不简单啊。”恋恋不舍抚过,惊奇于不起眼的旅馆竟放置如此不菲的钢琴。
“地方小大神多嘛,”老板献宝似的取下置物架上玻璃相片架,上头记载着人间声色,过客来往,从她和一些旅客的合影里,于洋依稀辨认出几张著名的脸,“时不时就会从这架琴上弹出门德尔松或舒曼,我猜你就是这架琴坐过的下一个大师。”她冲他眨眼。
他打了个哈哈,移开视线,见大厅角落堆放不少行李,形状大多是乐器盒,及各类音响设备。他从厅院敞亮的落地窗望去,这旅馆虽地理位置不算顶好,但在窗前,一眼能望见山岸下一角海域与沙滩,白色光线耀亮厅堂层叠的金属框架,满目明晃。海岸传来炙热欢声,被遥远的距离销蚀,模糊成了夏日暧昧的潮浪,波荡在他耳边。
“这镇上,是有什么活动吗?”
“咦,我还以为你也来参加呢,”老板见他一脸迷惑,“夏季嘉年华啊,各种牛人演出,往年这时候来的游客都冲这个。”她指了指大厅那端围聚的人声,“要是有兴趣就去看看,那些人都挺热情的,从各地赶过来组的临时团,规矩也少。”
于洋望去,见一些昨晚在旅店走廊上打过照面的脸,他们穿扮看去便像音乐人或地下舞者,随性肆意,聚拢谈笑。他静静看了一会,没有见到昨晚被他们围蹙其中的那个人。
这座城镇,刮荡的海风带来流动的人口,人们被苍莽海境滋养,牵绊无多,也生不出条框和安静,独自溜达街上时,没人会对他投来微妙视线。他依照以往途径其他城镇的惯例,本没打算逗留太久,却不禁被镇上吸引逗留,自白日到黄昏,都泡在凛冽的风里。
昨日像条魂在海岸线转悠到午夜,才意犹未尽回到旅馆。他散漫走在长廊上,正巧那帮人也刚回来,他随意一瞥,那点轻松,顷刻被震慑光了。
是那个缠绕自己已久的幻觉……
他以为他终于一举撞破那层迷幻,坠进现实。那些人聚在房间门口,他们快活热闹,但能轻易看出以其中一人为轴心。那男人被簇拥在中间,他们走进房间,只能从高大的同伴间看见他嘴角轻勾,眼波灵动,简单的几步,却轻巧如没有重量,以至于像个明媚的假象,幽然从廊昏黄灯影下浮露……房门关闭前他只来得及瞥见他的侧脸,也已足够让他瞠目结舌。他脚下生根,呆立不知多久,直到出入电梯的行人频频侧目,才猛从心神狂乱里回魂,一身惊醒后的薄汗。
四周嘈杂声响像涨潮,重新回归他听觉,他收回看向他们的视线,转头便见老板正饶有兴味,满脸八卦,“怎么,看上哪个姑娘啦?”
他压压帽檐,摆手:“没呢,想起来今天计划里还有没去的地方,活动改天会去看的。”他推门离开,脚下匆匆,留下身后老板独自嘀咕:“坏了,难道我搅黄了好事。”
「第305日,海港旅馆,烈日高照。我第一次,很可能这么接近那个幻觉的真相。但这是好事吗……?除了老天,谁都说不准吧。」
海岸防波堤上,他闭眼,沐浴天边暗云掀起的潮风。今日已是他在镇上逗留的第七天,这是他旅途中前所未有的停驻,虽说以相似的心境与眼睛,独自看遍风光,也容易落入窠臼。可说不清是否这城市热烈的气候和魅力,像某个他苦寻的意象勾住了他,而它也将他的幻觉,第一次如此鲜活清晰地照进现实。他在远离故土的镇上,竟头遭感受到某种近乡情怯,和一旦真相揭晓,或将再无悬念、盼头的惶然。
还没等他理清乱麻,豆大雨点先当头砸了他一个清醒。等冒雨奔回旅馆,他气还没喘匀,就见老板正指挥那些年轻人,忙于把露天活动场地上的器备搬出搬进,抬上货车。“雨太大啦,这雨下得也太古怪了吧。这看着到晚上还没停的话,活动演出就办不成了,他们附近有熟人开的酒吧,有室内舞台,就打算搬过去。”
“我来帮忙,临时要搬,东西不少吧,雨一下我也没地方去。”他忙毛遂自荐。老板打量他一番,虽然他光有个高,却明显文弱书生一个,此刻也聊胜于无,遂被七手八脚拎上了车,添一枚壮丁去。
3.
他把最后一个大得离谱的重铁箱搬对位置,累得顺势滑倒在它身上。
方才舞厅里还人声鼎沸,忙前忙后,此时舞台布置完毕,主办人员们一二跟他打过招呼,便像退潮离开,各去筹备开场前事宜。留他无事人一个,独自瘫在黑暗的舞厅地板上。此刻四下寂静,仿佛他才是此间的主人,这里人们的大方和信任时常让他咂舌。
他仰躺在地。天花板一束柔白打光正打在身侧,颇为晃眼,他翻身爬起,见一钢琴隐蔽于黑暗角落,被昏黄灯芒浸染,微微泛光。他被它的幽光,吸引到跟前,百无聊赖敲下几个音,似抖落些无关的人或事,最后一个音悬而不决,像那个令他犹疑的对象。
“怎么了?”空气里,那个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带着轻笑传来,“我想听。”
他抬手,一个、两个寂寥的音符,满厅空荡荡回旋。更多音节从他指下错落诞生,清澈滴坠一地,手指从试探地,零散敲音,渐变为温存抚触琴键,舒缓乐音流淌出,平静漫溢。
他动作间黑发轻晃,偶尔眉头微蹙。昏暗的舞厅,所有人都还没有到齐,这就像一整片没有任何观众的剧院舞台,一时间,世界远去,手中钢琴也不复存在,只剩他孤坐虚空中。通常只有这种时刻,他才放任自己身陷莫名孤独。这与人天性的生而孤独,似乎还有所差异,仿佛自他降生,便势必经受这种没由来却无法排遣的,钝刀般的神经折磨。
白日声色消褪,久积的沙土和疲累,从他每一条筋骨缝里渗出,他几乎想就此与钢琴凳融为一体,变成一株在钢琴前植根的树。此刻,那些幻觉从识海深处浮上来,看上去就好像某种亲切柔软、缠绵的,归乡般的呼唤。他时不时就会想起、轻哼手中弹奏的这首小调,只是这首小调,在他心目中,是不够完整。这段温和节制、浪漫平静的重复旋律,该不是它最终的样子,可他似乎永远没有将它完成的,最合适,最正确的时机。可人生哪里能未卜先知,知晓何为真正的时机,只是他总不免为它隐约的残缺,奇异地焦虑、疼惜。
他阖目凝神,不曾留意到头顶单薄光束,渐在顶灯缓缓投下的满室昏黄光帘中,稀释,盘旋,如水波四下游涎,潺潺流淌。他被卷入漩流,忘情于乐声,光束不知何时幻化成满厅游移的细小光箔,水光金影沉浮环抱他。
他深缓吐气,睁开眼,便见满目斑斓光影。预设好的灯光轨迹缓缓平息,游弋至厅中,微微靠拢,凝聚在厅中一人身上。
那个男人在纯白的舞台中央,闭着眼,也不知听他弹了多久。
于洋看见,他在随钢琴声延伸肢体。他的手臂起伏,伸展,雪色打光落在他皮肤,柔软如深海生物的白色腕节。他弯折身体,触碰脚尖,手指并拢如枪从下自上,精准掠过踝骨,小腿胫骨,膝盖,十指并作嶙峋的薄刃,游刃有余地,划醒体内尚处于休眠的关节和韧带,就像天鹅垂颈,温雅梳理胸腹的羽毛。他像一柄沉睡未醒的刀,已经切得于洋的手脚都发软,已经无法再继。
他见于洋停下弹奏,慢慢睁眼,安静望来。他一条腿盘坐,手环住膝盖,一条腿支起,放松地坐在光束里,看向于洋。好似早就发现了于洋的目不转睛,却也在享受他的注视,笑眼里欲言而静默。一束简单的白光笼罩在他身上,让他看去成了黑暗中的光源。
就是这一幕,于洋想。如此奇妙地熟悉,他肯定在其他什么地方见过。他踏上旅途这几年来,似乎等了它很久,也似乎在逃避这一幕,仿佛只要踏入那光中领域,一切都将脱轨于无形。
他无声倒吸一口气,缓过神才意识到,灯光是这人方才开启,而他便一直在自己的旋律中轻柔舒展。他本没想过要来参加这场活动,结果兜兜转转,身处此地。他故意绕开人群和喧闹,结果仍是碰见这人。彗星坠落时,即使不去寻也会到来,地面是没有选择的。
那人从光中站起身,走进他这片阴影里来,没有一丝声音,正如大型猫科步履轻盈。灯光在他脚步下旋转,流溢的光似游曳的金箔,自虚空飘落,散溢至黑暗的边缘,他从光处走入暗处,光线在他身上慢慢过渡,像流水途径他。他像是自步入到黑暗中,才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来到他面前。
于洋随着他的接近而颤栗,经年盘踞心头的疑问卡在喉头,险些脱口而出“你是人是鬼”,亏得他刹车及时,因为对方下一步的动作,比他更意料不到——他掏出一包纸巾,赫然一张白胖海狗哭脸印花,上书几大日文假名,诚恳递来:“你怎么了?”
于洋被一问,才发现自己莫名淌了一脸泪。可他宕机彻底,泪仍兀自涌出,像对方这一简单动作把他三魂吓飞了七魄。他没有出声,目光一直全神贯注追随对方,轻软而哀戚,直到那人蹲下来,仰视于洋,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哪里不舒服吗,不要勉强哦。”
他万万不料这一碰,于洋像被高压通电了一样浑身剧震,一副活见鬼的表情,第一时间是语言系统也丧失,很是吱哇呓语一通,浑似一卷磁带烧坏。看他样子倒是挺有精神,男人忍不住笑:“真是……到底是怎么了,我有这么可怕?”
他好容易拽回神,消化对方这串英文,“不是。”于洋猛地抹了一把脸,“我在感动,你太美了……不,我是说你的舞蹈太美了。”人一慌,塑料外语就打包离家出走,借着光晕,当他发现他竟滴落一滴泪在男人鼻梁上,吓得他手脚僵硬,抽纸的手愣是捻不出半张,情急之下,一双手掌只好往他脸上盖。男人爆笑出声,特别自然地握住他手腕,笑声极具感染力,震得他周身也连带着颤动。
温热,暖烫,活生生的,在掌心轻搔。他的魂终于坠回原位。想想,比起幻觉已经深入骨髓到让自己能模拟出温度和触觉,他还是倾向于这只是一个巧合,那样自己显得没有疯得太彻底。他抽出纸巾,试图挽救失态,轻拭男人笑出的眼泪。
“是因为我的舞蹈哭?”
因他真切感到失去了什么东西。像那段他跳的舞不复再返。但要他这么说,不仅他的英语不让,对方听来怕也是不可理喻,他可不想继陌生人在面前痛哭后再增加一条让对方想跑的理由,遂作海豹鼓掌,真心实意赞美,直夸得男人用手臂掩面后撤几步,笑成S形,拄过一旁扫把,还得意万分秀了一串轻快脚步。
当这种幻觉具象般的鲜活,跃然眼前、触手可及时,会浇灌出比幻觉更易上瘾的蜜毒,这是他没料到的。他拍拍脸颊,正欲起身离开此地,就听男人问:
“你会弹,即兴爵士吗?”
这个单词对他而言是熟悉的,几乎下意识点了头,却又在男人的笑意里嗅出一丝不妙。
“你为什么要拿着拖把?”他试图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我喜欢打扫,欢迎的感觉,”他夸张地拄着拖把,利落旋转,像宣告什么似的:“因为有朋友们到来!”
4.
灯光陡亮,于洋一愣,陆续涌进的观众和蹦着入场的乐队成员打破寂静。舞者们从一侧跳入场,他身处舞台另一侧角落,没地溜号,放眼望去,满厅人头攒动,观众已然热情如火,自发冲他鼓掌和吹起口哨,显然他被当成舞台演出的一份子。他一面温文尔雅,点头致意,转头就借着钢琴的遮掩,向退到舞台对面侧的赞多,神似意大利人狂打手势:救我!没做过这个。
拜托!放松,我们配合你,你就当刚才弹琴那样,放松!不愧是舞者,肢体语言比他丰富传神多了,那倒也顺便把一脸笑管理一下……
主持激情澎湃地报幕,声如爆鸣,罩在他们身上的打光调低,但他也能辨认出男人笑里那抹恳求,以及乐队成员们向他、向彼此交换惊喜、好奇和不安的神色。既来之则安之,他耸耸肩,生出一丝好笑,深呼吸后,琴声不假思索从手中倾泻,如洪涌冲刷出满场寂静。小号乐声乘风而至,他的琴声嵌合、追逐上悠扬管乐的节拍。
乐队成员们眼中一亮,爵士是互相激发灵感和激情的音乐,碰撞出收缴听者呼吸的漩涡,只需彼此紧咬厮缠,相互推涌,便能将全场搅动至屏息或高潮。群舞的舞者们像飓风刮入舞台,那拖把,以及扫帚水桶若干,果然是他们手上道具,像一路赶来信手拈来的火花,平常得一如场下每个人都能掂起身边灵感,一起跳舞。他们步伐眼花缭乱,在光影乐声中似鸟雀跃动,人们跟着有节奏拍掌,满厅浪潮轰动,在浪峰直至顶点时,舞者们顺着这涌潮向两侧滑褪,如红海分侧,以供摩西现身,遗留舞台中央唯一的那个男人。
“Santa!赞多!”满场的观众,替他告与于洋答案。
他的肢体,有笔走龙蛇的刚绝冷峻,随意伸手一拽,便攥住了全场人的呼吸。当他手指柔软舒放,人们才感到心脏一松,紧跟着呼嚎声才得他的宽恕而爆出。他腾挪的舞蹈间,释放一身悠游魅惑的优雅,目光仰俯,掠过睥睨庸人的轻蔑,人们心神仍在那一瞥的悚然中未定,便立刻被他的狂放脚步拉扯入狂欢,那幕冷傲,就像他身上的虚象,被他的情热和快乐驱散。爵士,蓝调,踢踏舞乐,所有音乐都像融进他的躯体,经由他彻底明了地倾泻、爆发出细腻的活力。
他手臂勾旋,似一道美妙月弧沿轨迹漫行,被他指尖眷顾的方向,便被他拉入高涨的潮汐漂流,吧台方向的老板没忍住,手中高酒杯叮铃哐啷应和节奏,台前一个老人手中拐杖也叩敲起地板,场中年少的旅客目不转睛,忘了举起相机,浑似瞩目一生一次的奇迹。若你意欲成诗,便该看他跳舞的样子。
Jazz Hiphop的鼓点肆性奏响,他大幅度的House衔接上rapper高超技巧,待rapper的段落告毕,他在两人擦身交错间,心领神会把麦克风抛给赞多,赞多精准接过,开口的瞬间场中尖哨不断,他没有那位rapper突出,但少年音色桀骜洒脱,节奏杰出,就像一头蓬然巨鹰忽地甩开它的金属翼展那样,掀刮满场另一个狂欢。几分钟前那个温软安慰于洋的男人像是消失了,他浑身绽放锐利异彩,声嘶力竭挥洒着才能,作每个人理想中的化身,他们纷纷冲他吹口哨、付出掌声,回馈他的慷慨。他笑得眼睛眯起,又故作矜持,做一个绅士的鞠躬礼,在礼末用手指悠游一指,那位女歌手也心照不宣,承接着他的风暴,用曼妙爵士高音唱下去。此起彼伏而一脉融洽,恰是爵士魅力,每个人都是汇入海中的洪流,构筑出一艘在狂风骤雨中波动沉浮,驶入宁静洋流的帆船,因人们凝聚而起的闪光大绽,鼓荡船帆。
“像不像他们信奉的神?”同他一道中场休息的乐队老哥喝着酒,不忘冲于洋打了个响舌,示意他看沸腾人群。
于洋松了领口,在场外的吧台角度看,人们的狂热几乎凝成实体,他艰难咽下那口酒,眼睛转向舞台,在场上由煽情的管乐统治时,人们仅剩的含蓄也被音乐和舞者们焚烧。赞多带动人们跳起简单又明快的律动,他是全场的焦点,不论热情澎湃的观众,舞者,还是乐队成员,总不自觉地一晃神,才发觉视线停留在他身上许久,控制自己移开后,不久又会罗盘指针般转回来。他即场中的道标。
他捋起汗湿的发,汗液津津,划过他衬衫敞开下的胸膛,像剧场画像中蜜色皮肤、堕入人间的天使,张开支配人们信仰的庞大翅膀。蓬松洁白的翅膀逐渐湿漉,沾染人们沸腾的汗珠与热望,容纳人们所有情热爱欲,可他依然是干净利落,不留痕迹的,沿循他更高层面的星轨。像有某种引力牵在这颗行星与他之间,只要于洋抬头,总能轻易被他投射的目光捕住,但他深以为,在场的所有人,大概每个人都觉自己是被赞多注视的。一头以狂热为食的野兽,抱持他一种可爱的、收割似的贪婪。可赞多浑身那锐利的侵略性,他经历过用音乐向他承接,用音乐控制他的身体,每一块、每一寸骨头。不,或许是不知不觉间,已是用音乐烧却自己身心,迸裂振鸣,只为赞多铺平道路。那种共鸣的颤栗,至今灼烫他指腹。
“为什么是我?”他自言自语。
那老哥却听到,“这家伙,我们原定弹琴的,因为暴雨堵车在半路上了。本来打算这货赶不过来,上半场就不要钢琴,或者干脆用录播的音乐,幸好Santa找到你救场,不然效果就差远了。”
“反正我们还会演出很多场。”那个姗姗来迟的乐手,正猛灌酒暖身,不忘冲他眨眼。
“很难构成找我的理由。”他深沉道。
“我也觉得!我看Santa他就是想看你弹琴而已,没别的!”那老哥说完,同乐手一起笑喷了酒。
那他和赞多,倒是如出一辙的心情。在舞台上,能将赞多舞姿尽收眼底,他便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当于洋再次回到场上时,人们那时已快乐得几乎有些疯,跳了水的赞多被观众们高高抬起,他高大身躯陷入承托、也抓握他的热情手掌,怕痒的他高声大笑,陷在人潮无数信赖和渴望的抱拥里,如同神在信众间难以脱逃。
他手指翻飞出一串飞快而明丽的旋律,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他奏响非常松快适合跳舞的韵律,赞多也在人群中向他望来,赞多满目的欣赏喟叹,让他撞进了演奏音乐的意义。满场人间烟火色在那双眼睛的光亮中,都显得黯淡。
那双眼睛……他久久像透过它去环顾四周,吧台上的木牌的字体纷纷颤扭跳出,每一瓶酒的玻璃反光都合上音乐节律,桌上五光十色的风车在无风自转。他的肉体,被卷入舞乐与酒精交融的美满欢愉,而精神悬空,清醒且怜悯,垂头注目他的双手。那双手停驻在琴键上,一丝熟悉和剧烈的忧伤袭来,可赞多热切的视线,又将它们挥散。
他和着赞多的舞步肆意弹奏,借他明媚光辉,驱散心头久积不去的浓雾。他徜徉在那迷醉中,不知疲惫停歇,直到手中只余零星敲响。香槟色旋转的光圈,将无尽欢快的笑颜溶成涡流,他看着赞多在舞池里旋转的身影,无数雪白的手举起,像他身周桦林枝桠护佑。
不是他。
那个幻觉。他的心,清晰无误地告诉。
他在一个陌生城镇的狂欢中,想着一个连脸都不知道的,甚至不知是否存在这世上的人落泪。他自诩泪腺很高,却在短短几个钟头内见这人,便像拧了自己心脏两回。浑身上下所有细胞,一遍遍轰鸣,都苦苦哀求——如果你是那个人,该会多好。
5.
于洋胡乱瞎摸,在摇晃的四下里捞半天,直到碰到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哦,赞多啊。
“于洋!”赞多兴奋大叫,扑挂他身上,“你很擅长!你有过乐队吗?”
“大学玩过吧,我记不清了。”自从他幻觉出现,医生说他的正常记忆或许会被渗透,甚至扭曲,但有得必有失,他努力抓住仅有的已经够难了,除了怀中这团被酒精浸软泡重的热量,暂且不想别的。
“你不开心……”赞多直往下滑,于洋把他往上拎抱,心想让一个微醺的照顾一个喝醉的,人生要不要这么艰难。奈何赞多那帮朋友一块都没能把赞多从他身上扒下来,便把他俩打包塞上出租送去旅馆。车离旅馆还有一段,于洋提前就拉赞多下了车,清冷夜风把他醉意吹跑不少,也把他旁边这人吹得好似无骨,重量直往他坠。“我拉你上台,你为难……”话尾都像噙了两泡委屈。
他见酒精催得赞多头昏脑热,生怕他受凉,艰难从背包里取了件白色纱质外套,给赞多披上。昏魅路灯下,树叶阴影轻摆,婆娑在赞多脸上。他估计赞多是看见自己的眼泪了,这人蛮不讲理地拉上他,喝醉了又露出小心翼翼。于洋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借着那点酒劲不吐不快。他推开他,这费了他不少意志力,费劲表达那番话,更是好生拮据:
“我为难,只是因为我见了你,就好想、好想!给你弹一首曲子。”他双手比划着,“但是,一时半会还,就是弹不出来。”他突然顿住,面露窘迫,好像一身空空,手脚都恨不得蜷缩起来塞满它。
赞多猛地揽住他脖子,把他带得弯腰驼背,“我可以等,等很久!”他神色认真,姿态亲昵,架势要跟他耗到天荒地老的。
酒精害人啊,于洋心想,这人要啥没有,现下为了一个虚无的许诺,像个孩子在他怀里拱动,甚至浑劲儿上来,捧住他脑袋,是一口吧唧在脸颊。于洋因那柔软双唇,迟滞一瞬,轻轻叹气,揽往咯咯大笑的赞多往他颈窝枕去。鼻息萦绕酒气,他闭上眼,呼吸他的温热。
在这样的夏夜,一切都应恰好为止,他不再说更多了。
6.
偏生他欲止歇时,总有更多的画面,光影,顺着风潜送来。
‘于洋。’
渗过厚重窗帘的光,透过绻着窗框蜿蜒的花藤殷红的丽影,漂浮在他眼睫上。日光间隔舒缓地亮起,暗淡,他眨了眨干涩眼睑,视线顺着上世纪法式风情的墙纸暗花纹,挪到随风掀舞、漏入阳光的纱帐帷帘,再移到阳台上,那趴倚在栏杆的身影。
赞多穿着ALOHA衬衫,勾翘着一只脚,向外望去。街道人潮来往,繁盛花簇攀沿古老建筑外墙。熏风拂过他头发,光是背影,也显出悠游而惬意。他弓起的背脊,像道嶙峋隐秘的山脉,收纳诸多热烈的寄托,肩背的起伏,浓缩了燥热海风刮来的节奏,整片海洋的脉搏,都因他同步波动。
先于欣赏进入于洋脑子的,是天翻地覆的宿醉,赞多在阳台转过身来,他逆着光,于洋在昏暗室内看去,他像一幕难抵御的征兆降临。太过美好,便成了一种提醒——“一切必不得久远”。正如掠过阳台迁徙的海鸟,势必撞上盘踞海际的厚云。他盯着他的脊背,直到赞多侧身看过来,满怀笑意,于洋愣神时,他已轻巧溜达进来。
“你刚才有喊我吗?”
“嗯?”赞多歪头,疑惑看他。他呆愣着,看赞多俯身过来。
“我们昨晚没做什么吧?”随着赞多往床边一坐,他莫名心虚。
“欸,做什么……你想要我们做什么?”他笑意吟吟看于洋,脸上被日光晒出红痕,分辨不清是成心还是羞赧,或几分期待雀跃。
“啊……”他看着赞多呼之欲出的愉快,诚实说出他看着他背影时所想的:“我只是想,大好春光,不想浪费呀。”
“我也是这么想!”赞多兴奋叫道,像头金毛拽住他,奋力一拉——
——他把他拉进扑面的鲜花锦簇,坠入整座城市的嘉年华狂欢中。他们在当地逗留了一个月,那真是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间。
街道夜灯初亮,便加入即兴演奏的潮流。他看见赞多在人群浪潮中打着碟,那些人声都膨胀,模糊了,就像是为了衬托赞多的皮肤上汗水亮光的存在,而随意休闲的涂抹。那些光怪陆离的夜晚,于洋后来回想,总像在旁观他人生活,缺失了无尽细节。他想不起那些个晚上的舞步、旋律或音节,脑中定格录像里,倒是赞多兴高采烈的汗滴格外清晰。
他拉着于洋的手,跑跳过那些历史悠久的石街,跃上高墙,做着危险而快速的平衡动作,颤巍巍起舞,在于洋紧张跑到另一头去等着接他时,大笑着轻松蹦下。他拉着于洋的手,穿梭过集市一个个民俗风情的摊位,琳琅满目的女巫市场,他兴奋张望,仔细挑选那些象征幸运与姻缘的彩色石头装饰,“很适合,帅”,只要于洋这么说,他便会得意兮兮,不舍得再把那藏了一声夸赞和摊主连串祝福词的石头放下。
只赞多毫无防备的模样太惹眼,他只得在当地人不断跟赞多兜售充满巫术诅咒、或强行结缘的符咒娃娃时,把又怕又想听、人菜瘾大的的赞多拉出重围。他们跑到路边的小吃摊,赞多还在专心致志研究菜单,于洋已经随手点了当季的浆果冰饮,酸得他俩龇牙咧嘴,形象全无,险些把牙齿都冻掉。他俩的饮食习惯大相径庭,得以交换着尝遍各式口味。是一路吃穿了各色食街,美得拍照都数次忘记。
在盛名的高塔古建下面,赞多算是想起拍照这回事,拉着于洋给他拍,直到怎么拍于洋都觉得不够完美,路人隐约笑声传来,赞多双手捂着脸跺脚,却没跑,也没能捂住耳廓通红。一路还没等他俩脱离奇妙氛围,便被兜头盖脑一盆水强行冷静。“是祝福有情人的!”泼水那人也浑身透湿,喊笑道,那也不妨碍赞多迅速融入战局,大大方方泼了回去,节日的广场上尽是兴奋的尖叫,和不分你我的水枪狂射,哪个最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才是最受眷顾与祝福的对象,赞多虽靠着他的敏捷腾挪躲闪,几番下来还是最被集火,他看上去像是后来者,但却成了人群目光凝聚所在,因他的甜蜜奔放,那些天南地北赶来的人,都脱下了那层腼腆封闭的外衫,广场上水流的光波和虹色,褪了又现,于洋本还手持小水枪乐呵呵看热闹,直到人们视他们一伙而被连带狂泼,他才拉着赞多抱头逃窜。
他们奔跑过群鸽纷然飞起的广场,途径群马奔腾的雕像,向远处山峦热气球群升起的方向逃去,他们大笑着停下时,已不辨东西南北。赞多眼里意犹未尽闪着光,笑得颠来倒去,让于洋把他俩身上湿黏外套揭下,日光透过树荫,热气蒸腾,湿缠的薄T紧贴颤动的皮肤。
他们有时会花半天时间,他同赞多看遍古董古着店,赞多和他在唱片店流连忘返,他看着赞多在复古风格的装潢间铜金光影下的侧脸。不需要拉走谁,只是尽情享受光影声色中的散漫。又或许什么也不做,只在防波堤上,或行或躺,看海面浮光掠影,海鸟成群盘旋,用支离破碎的三种语言,聊上一下午,直到傍晚时分,粉紫晚霞像从整片海面升起,他们突然兴起,问过停靠的船只,便赶着霞色,乘着旅游特色的渔船出海,停在海面中央,看夜晚发光的海鱼。出海的路线连到另一边小岛上,他们在那里靠岸,深夜里踏着厚积的落叶散步,爬上小岛山丘。继于洋走得气喘徐徐,还差点脚下一滑后,赞多就怎么都不肯放开他手,生怕跟他失散在岛上。
虫声鸟鸣从幽径传来,在船上波荡的余韵未退,他们登顶后,远望城镇海滩夜晚的篝火,整座城镇在天色落幕后陡然亮起,万般明艳的暖色灯火与建筑,遥望海岛这边的他们。
赞多湿润的眼睛在夜月里泛着光,他看着于洋,像看着他的轻盈快乐高涨的源泉。有萤火虫幽幽飞来,停歇在赞多头发上,正当他俩忘了呼吸,却像是那点暗光,唤醒了千万烟火,浩浩荡荡,星光粼粼,怦然绽放最盛大的一刻。他们怔怔地看着天上花火,对岸人们狂欢庆祝的声潮,拍岸涌来,只有他俩,站在人烟外的地方,海潮声声,撞上崖下孤零零的礁石。
时间太短了,快乐太短了。夏日烟火明亮一瞬,落下无尽寂寥,只有赞多眼中仍然闪亮,就像把他未曾说出的,都在此刻绽放了,他的指尖,像要捉住焰火的长尾,如同拈来一个梦想。那些碎火照映他脸颊线条,更添他绚丽。他矗立在黑暗里,身上外套随风微摆,如一只夜月下的白鸟,安宁又神秘,只在风里短暂休憩,下一刻,便会飞离。
于洋知道,这样的人,大概不会再有了,今后一生,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这个想法浮现时,笼罩他的,是离幸福最遥远的情绪。他清楚,这只白鸟,仅只此一刻,降落他眼前。
‘于洋。’
他听得见。那个幻觉,此刻又在轻唤。
7.
“你哪天走?”
“……你从哪听来的?”今晚赞多的状态出奇地好,于是于洋便没料到回到旅馆时,他的第一句。
“他们都告诉我了。”他要闹似的,“噗”地拍在被上,“我为什么,是最后知道?”
赞多趴在他怀里,眼睛湿润,氤氲酒气,唇放松而微张,嘴唇好似缺了水,房间顶灯的微光下,银丝隐隐粘连。于洋想翻身起来给他整杯水,愣是被赞多用体重耍赖地扣押在床上。当他想要留下于洋,于洋很难生出反抗的念头。这仿佛一个早在相遇前便植入基因的种子。他全部肌肉都放松,像张厚实暖热的猫毯烙平在于洋身上,似颗氤氲酒香的成熟果实,掉在他怀里,于洋掠过一口咬上去的冲动,但转瞬即逝,怕给他留了指痕,等把他扒拉下来,倒把自己累得满头汗。
“你,非要走,为什么?我们一起,可以做更多,看更多……”
他回答不上来。说他像被科学怪人植入了芯片,上了发条,在世上行走时,像纪录片里那些头戴仪器,拿着两根探测棍的目盲寻宝人,为了一个脑内的虚景不甘不休?
可那个幻景……是否也有生命,是否是靠着他的念想去维系,一旦他将它失散,放弃,无论幻景中那个人,还是自己身上未知的一部分,都会顷刻死去?
“于洋来后,我就,不想,没有于洋的生活。于洋,不这样想吗?”他反复念叨,到了末,声音几成呜嘤,细软溃散在枕头里。
你是不想要,还是不愿想?
他把企图用枕头厥过去的赞多翻个面,赞多双手愣不老实,抱搂他脖子,把欲起身的他一同拉倒在床。揉了海浪的月光越入窗,在赞多的脸上泼洒幽蓝与柔金的色调。他在黑暗里发困,抓着陷入昏睡前一丝清明,对于洋轻细咕哝。
“你要找的那个人,是怎么样的……”
那天晚上,他看着赞多的脸入睡,好比看月光洒落。那幅色调柔和的画面,烙印在他大脑皮层,直到睡着,眼前还是白月下由海浪构筑的赞多。他看久了便明白,须得赶早出发了。他能感知,他即将成为这热烈又短暂之地,成为这凝结世上全部美好之人的俘虏,打从心底厌恶鸣笛和引擎,而赞多,也将因他的私情,如笼鸟被困在他那不可告人的隐秘中。倘若他无法抽离的话。
但我想啊,Santa。真的想。
第二日,街道响动未起,他已取了藏在柜里的收拾好的行李,环顾这间浓缩了他仲夏幻梦的屋子。房间费用他早给赞多以月计续上,一圈皆是他念着赞多有用无用而筛留下之物。相较之下他一身轻,更像个从完整故事中摘出去之人。
临到走了,他到床边俯身,想再看一眼,却被赞多抓住手腕。他微阖眼睛,朦胧看着于洋,口中喃喃有词,像于洋只是要出去采购点什么,就算被被窝深拉硬拽,也记着醒上一醒,给他再交代点有的没的,他就定会再打开那道门。是颠三倒四,也只想再说上一句。
这样的分别,他定在某个地方见过,在某个时空上演。又或许只是他脑里无数电影中的老桥段。美妙重合和强烈的异样,交织冲击记忆,他定了定神,一一记下赞多的碎念,寻思等到下个城市,再给他寄过来。他给赞多掖好被,轻推门,离开前,细微的抽泣自房间里漫涎。
他转头,见昏蒙房间,厚重的泛红窗帷,连同那无从再捕获的哭声,停滞在一个,他无法再次到达的空间。
重塑
1.
“所以打那之后不久,你也离开了。”
“嗯,我有,更多地方想去,还有,更多新朋友。”
这从他载着赞多回山脚下驴友营地的木屋,被众人大惊包围,兴师动众得如油锅炸开,就可见一斑。
赞多估计是被饿醒的。他们到达营地是黎明前后,现下已近傍晚时分,阴云疏散,风雪渐消。他努力小口又快速地喝着营地里的人留给他的炖肉姜汤,脸都要埋进那宽大木碗去。每个路过或专程来看望他的人,手都会自动呼噜上他脑袋,直把他乱蓬蓬的头发揉成爆炸视觉系。还有女孩子状若不经意,转悠在他附近,往他鬓发夹上一瓣干花簇,待他懵懂抬头去看,又嬉笑跑掉。
“我都说了,不要自己一个人到处去转,你看吧!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场怪雪,天气预报真是瞎扯,吓得人心脏病都要犯……”那妇人边把另一碗肉汤塞给于洋,边冲赞多絮絮叨叨,于洋没听明白她语言,也觉出亲切,“幸好雪刚下起来,赞多就遇到你了,哎……”
“他是于洋,我的朋友,”他一手抱住于洋肩膀摇晃,加上一句,“永远!”
是了,他本就是浪迹在国家与国家间的孩子,于通达行路,各色人群中被哺育。他仔细端详着赞多,兴许是旅行的充实,舞者体质的强健,他看上去竟和三年前别无二致,仿佛时间的水不曾浸没过他一样,自在年青丰盈。人们像家人一样自发围住他,于洋替他发自内心感到快乐,就像他一双明亮湿润的眼睛装进自己,自己也被他复苏了。
赞多的笑,热情的拥抱,兴奋得手舞足蹈……他能感到浸泡在寒冬里的身体,开始回暖,苏醒,无不向赞多渴望,贪慕更多。过于美妙,并让他深知这次邂逅是场糟糕的巧合。
当从雪中挖掘出沉寂的卵,温存孵育,却无人知晓它将酝酿诞生何物。他道一声离席,借着帮手劈柴添旺柴炉,以摆脱这个念头。
到了晚上,从其他地方赶来汇合的人一多,木屋容纳不足,人们便在厚雪地上支起了客厅帐,他沉默跟在附近,见人打量便笑笑,或寒暄一二,见需要帮手的便主动揽过,忙着砍取柴堆,生火,固定烟囱和隔热篷布。他听见相机细微的咔嚓声,一张望,见因为身体状态有待观察,而被七手八脚强行按在原地的赞多,坐在门口台阶上,从镜头后抬起头来对他笑。
“干嘛不进去啊。”他往赞多方向走去,把自己围巾摘了给他包上,本想摸摸他脑袋,赞多也一脸期盼看他。他伸出手,才反应过来手套粗糙,可还未收回,便被赞多一把拦截。
“我记得,刚见面的时候,箱子,你不太搬动,现在……”赞多干燥热烘的手,顺着他的手套底部往下剥拉,露出一段皮肤,抚触于洋一双手,它们不复当时细柔,“很不一样。”
于洋没有出声,赞多抬头,见他眼中温存,却晦暗难明。他抽出手,把那围巾绑个妥帖的结,手便退开了。
赞多随心做着自由职业者,浪漫快乐来去自如,变换着身边的人,而每一次看到他,他都已足够接近他们中凝聚点的地位。这很好,于洋心想,他一时竟想不到还有什么,比看到他自信灿烂的笑更好的事。
只是到夜深雪霁,他坐在帐篷外篝火暖炉旁,人声在身后宽阔帐篷中影影绰绰。他被鼓荡的山风吹刮,风穿梭在他和天地、和人类之间,筑成呼啸的屏障。他望着盘绕山岳的漫长公路,其中星点焰火粼闪。他手里杯子空空,反复摩挲着,倒也没放下。
直到他听见悉索响动,回头看见赞多掀起帐篷的帘子。起初赞多在帐篷的暖橙光下,柔和一笑,于洋以为这是幻觉的一幕,但幻觉是不会带来热气腾腾的牛奶和曲奇的,至少迄今为止没有。
“你怎么过来啦?”这话说得……于洋都觉出好生拿捏,介于惊和喜之间,再夹杂含蓄的期待和嗔怪,总之他听着戏很多,但赞多倒是很喜欢的样子。赞多一下咬住他话里的薄弱,往于洋身上厚毯下一钻,挤挨一坐。这种敏感,是令他沉迷的开端,偶尔也令他生忧。
“于洋,那时候的车呢?”赞多看着远处,于洋的车和自己被拖回来的车,并排在一块,被落雪裹成一堆。
“那是租的,退了。”他成日辗转多个地方,无需囿于一辆车,拥有固定的车会有更多的琐事,且如果不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也能自由畅想自己可即将拥有的车,副驾又将呈现如何的人或画面。
“欸?!可是,你非常喜欢它,”赞多惊,“一直喊它‘宝贝儿’。”
“那是车,赞多,每一辆车都是我的宝贝儿。车上坐了谁才是重要的。”
赞多鼓起脸,毕竟他是个把身边爱物命名个遍的人。
“重要,是这样吗,”他曲抱起腿,埋进膝盖,反问道,“你在躲着人。他们都说,你很好很好,但是一点点陌生,靠近很难。好像,故意在推远……”
“不不,”他像被赞多的潜台词吓到,“我没有远离人类,或者任何,厌世的意思。我喜欢人。就是因为,太喜欢了。”他环顾四周,看见营地附近沿山遍布的树丛,“就像那些树,到了春天,boom一下,开好多花,好热闹,大片大片的花墙。我在它们身上看到了许多,很美,但是也会被挡到,因此看不见花墙那边,更远处的山。”
赞多顺着他慢吞吞的描述望去,同他一道看着光秃山峦出神。他只看了一小会,就把目光收回于洋脸上,像笃定他所见的比山更重的一方。于洋知晓赞多的专注,继重逢便感受它辐射的热度和慷慨,就像一个大型的探照灯,让自己无所遁形。他感到自己所有漫不经心的嬉笑或麻木,在他眼睛下开始难以维型。
他突然感到一股力,勾上自己后脖领,不容置疑拉近,赞多的脸凑近到他已无法聚焦之近,于洋安静看他,任赞多勾起嘴角,按住自己后颈,以额抵上他额头。片刻后,他轻轻松手,于洋也没后撤,反而更专注地凝目。
“至少你没躲开我。”像发现新大陆。
他躲任何人都可能,唯独赞多……当他触碰到赞多温度的瞬间,再也无法回到之前那样了。那道界限被他自己亲手打破,模糊了。他看着赞多冻得通红的颧骨,鬼使神差地:“太冷了,想不想去车上。”
赞多眼里迸出的光亮,一瞬盖过篝火:“欸,想去开车吗?”
2.
“多多,我怎么觉得,这条路走不通啊?”他攥紧扶手。
赞多先用半个颠簸的漂移回答他,颠完了才开口,“不用担心,交给我,你坐好。”
他们乘着夜色的隐蔽,车子像一只小虫,悄无声息溜入群山阴翳,直面伴随夜幕降临的原生荒莽。于洋看向窗外,密林枝桠抽打玻璃,似魔鬼触手蜷曲,混着蓬松白雪,拍散在前窗。虽然身体在这旷野颠簸中自主紧张,但他倒没生出太多忧心。在这无边际的逼仄黑暗中,他恍然发现,他不在意赞多带他去什么地方。只要赞多还坐在身边,他或许甚至不能发觉前路是否通向深渊。该怎么说,这种天然的、该称作迷信的心情……
当然那最好不要发生啦。他看着愈发雀跃的赞多,见他猛打方向盘,拐入一条密径,颠晃如身处旋转滚筒,于洋时常以为石头会刮到底盘。车前盖震动的悲鸣不断,汽车随糟糕路况,偏摆幅度逐步升级,并飞速窜上一个斜坡,视野只能看见密林遮掩的天际,一线黎明青白,翕动着扩散。
他们向前疾驰,似穿梭在幽暗隧道,天明前极致的深蓝将他们包裹。树冠触手争先恐后往身侧褪去,他们向着黑暗隧道唯一的出口,那点厚云边界压缩的橘金色光亮,每行进一分,那金辉便扩大一寸,橙红光辉吞噬四周黑暗,紧追身后的幽暗正酝酿最后一场爆发,他们向着世界的裂缝扑去——
于洋有一瞬,确切感到车身腾空,他下意识想往赞多方向护去,却听赞多一声兴奋惊喜的叫喊,他顺着赞多视线前望,太阳似从天地尽头破出,撕裂沉云,灿烂橙金翻卷浮跃,向晦暗天幕与白雪原覆盖、铺展去。车子箭矢般从山坡疾出,像归鸟冲向天际,视野中是悬空的、遥远的地平线。而后车身呈抛物弧线坠落,亏了沉积厚雪,猛地弹起,歪七扭八滑行一段,才徐徐回归路线。
“太刺激了。”于洋夸张地喊出声,禁不住给他鼓起了掌。
赞多笑得咳上了,“来这里的时候,一开始是,我开错了。我不知道有路,很害怕很害怕,等开出来,wow,又一次活过来,的感觉。”
毕竟也是在高危边缘徘徊了一番,但是眼前所见,让于洋觉得驶入莽原酝酿的些许恐慌,皆烟消云散。
赞多从后视镜里看他,语带欣喜与笃定:“你笑了。”
于洋一愣,他分明自再次见到赞多后,一直是笑着的,但他随即明白赞多的意思。
“怎么可能不笑呢。”他撑着窗沿,闭着眼,压抑不住嘴角,浑身都轻盈得要翩飞,那种发自真心的快乐,从赞多身上漫渗过来。
雪原是铺陈无垠的广袤白镜,天空,白树,群鸟,车身,都因它映照而鲜亮通透。群鸟共他们身侧伴飞,他们仿佛在白海上航行,沿着航路,细碎雪沫似鸥燕,从轮胎下翩跹飞溅。荒无人烟的白茫雪域,只有他们的两道车辙印到达,如同并肩行驶进了全新的纪元。
于洋侧头看着赞多,他飞扬的神采,唤出了景色的瑰丽。赞多在唤醒他的感知……以他的怦然好奇,以他的炽热和亲昵,分享给自己他的视野。他看着兴奋的赞多,突然,很想把这几年的旅途和他再走一遍,缺失了他的旅程,像一幕幕褪色的静物,树风雪浪的脆响与波澜,仿佛此刻才涌入他生命……共他一起时,他们拥有的是两人的、甚至更广的感官和人生,或许他渐驶入荒寂的一路,经受的是他本不该经受的苦……
‘于洋。’
那个幻觉闪现,像雪原上一阵冷风,把他的遐思尽数吹散。他咽下那口不负责任的妄想带来的涩。
赞多百分百的真心和赤诚的披露,让他更觉怀揣秘密的自己,怕是连坐在这辆车,这个紧密的空间都不相适合。他的胸腔涌荡暖热,也凶涨出无处泄洪的愧疚。赞多一直在黏黏糊糊哼歌,像猫狗温吞的轻哼,而他却被勒在脖上的禁令关在客厅里,不得走出屋去,拥纳它入怀。
他浸在赞多柔软歌声和凛冽的风里,笑容分不清是松懈,或发苦,他阖上眼。而赞多在后视镜中,安静看着他。
他们在一个可尽收崖下辽阔大地风貌的,白镜的中央停下,赞多开了门,飞窜出去,在雪原上踩出活蹦乱跳的脚印。于洋靠在车上,往手里直哈气,笑呵呵看着他撒欢,直到赞多一声惊叫,没了身影,他大惊,赶忙奔过去,见赞多滑倒在雪地,满身白霜,深陷入蓬松的白棉花堆。他笑弯了腰,向赞多伸出手,没预防赞多露出坏笑,拉住他手便是一拽,顺势搂住倒下的于洋,在雪地里翻了个卷,他把笑得乱七八糟的赞多一把抱住,两人一团滚进雪中。最后双双成了裹满糖霜的黑麦面包。
他呈大字状,躺在雪原上,望着云卷云舒的明媚穹隆,久违地澄明畅快。
“于洋现在,开心吗?”
他躺在雪地里向上望,赞多的背后是湛蓝天幕,他笑得脸颊泛红,眸光闪烁。
“很开心。”他由衷叹息。
赞多心满意足,翻倒在他旁边,共他看着天幕。四下许久宁静。
他听见悉索声,侧头见赞多在雪上翻身撑起,极近地俯视他,眉眼有一丝懵懂和隐忍,又像下了什么决心。
“于洋是温柔的人。不能告诉我的时候,会有于洋的,理由。我希望,只要你,开心。”
“那边的山,风景,我想再看看,拍照,于洋还没看过吧,”他坐起,“如果,你也想,我们一起吗?”
除了当下,他们能求的,为数不多。日光熠熠,旷达的天幕太过耀亮,让眼睛酸涩。他捱着胀痛,看了很久赞多的背影。
3.
赞多抱着那堆特产和原生食材,模样颇有点沉重的满足。
“我都陪你来了这么多次了,还一次都,没见过他老人家的样子。”他帮赞多把东西搬上车,故意逗他。
赞多挠挠头,“他不喜欢,见外面的人,我到这里的山,好久了,他才让我进去。”言下之意是他也不算特别,“他是很好的人,做的羊奶酪,真的非常好吃。”赞多没忍住咬了一个,给他递来一个,于洋手上没空,便顺着他手叼走。
那个独居老人,算是当地半个林区的管理者和引路人,可他只有巡林放羊,弹弹琴,极少次数参与营地的聚会时,才会出来。老人的女儿在几十年前和同性恋人走了,杳无音讯,兼之老人信教,自此视外地人和同性恋者为洪水猛兽。自赞多在这片山间暂留,听营地人们谈起,上山给他送了几回必需品后,老人倒是肯给他开门了。但于洋这阵子帮着来了几趟,只能见对他紧闭的门,偶尔附加老人幽幽刺在他背上的视线。
那间阴暗冷的木屋,困住一个自甘于此的游魂。黑黢黢的入口盯着他,像一个吸入生气的黑洞。他也凝视那深渊许久,直到赞多出声。他转头,见赞多疑惑看他,嘴角还沾着奶酪碎,于洋指指自己嘴角示意他,他歪头,又给他递上一块,他被逗笑,低头些许凑近,轻揩掉赞多唇上那点痕迹。
“SANTA!”屋内老人嗓门震飞群鸟。
“哎哎!什么!”赞多被惊得一跳,连跑带蹦进了木屋里,于洋在外头,只听得见他轻软的只言片语,“欸,这么多,我不能再拿……什么,欸?!他不是……啊,这个,你要去喂吗?我……”
于洋暗暗发笑,方想起老人那两个禁词。待赞多提了两桶羊饲料走来,老人半藏在屋中,眼神自昏暗中,钉扎在于洋身上。于洋好脾气笑笑,却也无自觉地婆娑指尖。
「人们通常只看自己想看的事情。想看的部分是树叶,一片就足够遮挡群山,可能一生都只从各种树上找那种树叶,最终可能迁怒整座山为什么变不成想要的叶子。」
于洋咬着笔帽,风吹乱他头发,遮掩他眼中粼闪的幽光,视野中穆蓝色的天幕连地,被黑发切割成无尽小块,视野里,赞多穿着白色外套,抱着一头羊羔,那条牧羊犬围着他兴奋转圈,前脚搭在他背上。这一幕,像被他的头发交叉定格成一张永恒的相片,鲜亮烙印在视网膜上。风呼呼掀吹他手里纸张,他突然感到难以为继。
「我这种对他的凝视和判断,是不是对他的质疑、不尊重?看着他……快活的,独一无二的他。我突然不那么想知道真相。比起‘是不是他’,我更宁愿是我自己疯了。」
“于洋,快来!”赞多轻握羊羔的前蹄,向他的方向上下招手。
“就来!”他向他喊,起身向他走去。
‘于洋。’轻轻自他身后传来,压过天地间的风声。
于洋回头看去,视野未定时,他的幻觉正坐在他坐过的石头上,双手托腮笑看他。于洋定睛时,只余苍茫天幕下,一地乱石荒滩。
暂给予我忘记你的片刻时间吧。我依旧在你的牢笼里。
4.
“我跟这王八羔子杠上了。快零下三十度我死蹲着,人都快睡过去了,竿子一抖,我拼了命拉,他倒好,直接张着大嘴巴,呼呼窜上来,青面獠牙一嘴腥的,差点把我头都扯下来!”
“咿,”人们往后一缩,“结果呢?”
“喏。”那个破产的企业家,下巴努了努那锅炉中肉汤。“就是它,绝对错不了,嘴上还有我几天前扎上去的钩呢。”
雪山风象,常年吸引无数摄影师、采风者和自我放逐者,当地人逐渐垒建扩大的营地,多是为这些人的驻足开放。笼罩于自然威压下的偏僻山隅,人们置身其中,反而比在外边时产生更多联结。因而每当有人满载食材而归,凑得多了,不时也会演变成更热闹的聚结光景。
“那鲶鱼是冲着复仇来吗?咬过你鱼钩一次,明明跑掉了,还要再咬一次钩。”那个吉普赛人端详着碗出神。
“鱼嘛,只是不会瞻前顾后想太多吧,光顾着跟前的好了。”前公车司机大嚼着,他招呼于洋,“兄弟多吃点。别给Santa留了,他们队伍出去,通常不拍到凌晨不回来的,你不用担心。”
于洋笑着应了。
“它为什么要咬钩,在感受过一次剧痛之后?一定是更高级别的驱动力。它或许在湖底向上看,认出你是不久前那个人了。”吉普赛人不服,手中鱼肉此刻拔高无匹。
企业家笑出声,“那我们就是专门奔着对方来的了,还挺前缘未了。”
“只是本能控制着它而已。食欲性欲,人类都差不多。”那个流浪汉开口,“都是被大自然编写好程序的机器。”
“打住,你让我想起按着路线开车的感觉。”司机不忍卒想。
“就跟缸中之脑一样,嗅觉触觉都是提早被输入,再经过自我反复暗示,终成感情。始终意识不到自己身处缸中。”言语间颇为不屑不平。
她笑道,“要按你说,都只是欲望支配的话,那人类可不如鱼。想咬钩之前,还要列出个一二三四……”
身边隐约有孩童的声音传来:“钓鲶鱼用的是什么?”有人答他:“虾吧,其实什么都行,只要鱼爱吃。”
那被视作饵食和“什么都行”的生物,在故事开始前,没有遇到人和鱼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也享受着日光照晒下,冬湖的清澈与冰冷吗。
他并无素食观念,可此刻胃里莫名翻江倒海。碗中肉片一瞬像活物鲜红蠕动,荒野里通常以煮罐头和速食为主,于洋对着难得的鲜食发呆,脑里最终,只停留在赞多上山后的伙食上。
5.
人们酒足餐毕后,各自休息散去,他笑笑,说要留到最后等赞多回来,人们便一脸“果然”“我懂”地离开。剩他一人,独坐在深青天地间,守着那团颤悠悠的火。
他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寒意渐重。他先往火台里加入干柴,用火棍轻微掀拨,再用圆木和石头覆紧,点起能燃整夜的火堆。他一切都做得慢条斯理,稳妥无比,几乎像某种沉默的仪式。火明亮窜烧,赶跑方寸深黑,于洋坐在山野间这点火旁,边收拾锅炉和散落的工具,边轻轻哼歌。
“太阳像虎豹眼睛,照亮路径,他去骨肉森林……”
“你在唱什么?”
于洋转头,赞多一身装备未脱,正站在火光外的地方看他。
“回来啦,我瞎编的。”他笑笑,递给赞多那碗温了半天的汤。赞多却没接,他只好重又把它架回去热着。“外面冷,喝了就回去睡吧。”
赞多依旧没说话,于洋也深深凝望赞多,借着沉默,长久地注视彼此。
“你又要走了。”赞多肯定道。如今他已不再惊讶于赞多的敏锐。
篝火劈啪作响,赞多始终站在冷暗处,不肯踏进他营设好的这方温暖。
“不会那么快,等给那老人的羊,建好冬窝子,再说吧。”他手指交缠。
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对话,进行着这种把汹涌喷薄的情绪压抑在平静日常下,就不会发生般的默契。只是为何他要习惯这些,更为何要让赞多再得经历一遍……他已经许久,未对那个幻觉产生如此扩涨的负面情绪。
“于洋像这火。”赞多沉默许久,缓慢道,“天亮后,火就没了,再也看不到。我就是知道。”
那声音到了末尾已掺进痛苦。于洋猛地看去,泪水不断从赞多眼中淌出,赞多嘴唇轻颤,再三想说什么,又低了头。
这把他也击溃了,他踉跄起身,带翻了地上铁桶,三两步奔过去,一把把赞多抱住。
“我不想,第二次再,真的不能……”赞多被他抱住的瞬间,眼泪和哽咽像被他搂碎了,爆发在于洋的肩膀上,他鼻音断续厚重,浓缩的痛苦和热量狂涌来。一旦知晓分离的可怖,光想象便不住颤抖。“我想和你走。随便去哪里。”
“你的路,我耽误太多了,我们迟早要回到各自路上的。”他埋在他脖颈,贴着他鼓动的脉搏,喃喃道。
“那为什么,不能是同一条?”最初他想过,于洋追逐着某个遥远的恋人。但于洋看向他的每一个眼神,都令他反复抹去这条假设。“现在的于洋,真的,感觉很远。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这里。”他轻缓拍抚赞多的头发,“但你该在其他地方,各种地方,现在遇到的,和还没遇到的人们,他们都在等你。”
“可他们都知道!知道我喜欢,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喜欢我想喜欢的,”赞多猛抬起头来,“他们都看出来了,对我说。当年的时候,一起跳舞的朋友们,也说过,”他呼吸仓促而停顿,“你喜欢我……”带着赧意,垂下头,复又直视于洋,“但对我来说,喜欢你,是一样的心情。你看我的时候,你的眼睛,也这么讲。我看不见我们中间有什么。”他眼中涌出彷徨不安的泪水,“喜欢……这有什么不好吗?为什么你,一定要逃走呢?”
他至今为止,都认为把“我脑海中存有一个幻影”这一精神困境,分享与另一人,尤其是敏感的赞多,是一种对彼此都无甚帮助,只能徒添难堪的孱弱。他凭什么寄望,他说出口后的轻快和无辜,要以施与赞多无能为力的负担、踌躇,去作为代价?
但明显,比起坦白后带去给赞多的重压和影响,猜疑和芥蒂,或许将更早、且破坏性地降临。
所有的关系最终都会消失,或者早在消失前,就已被不信任所吞噬,一段关系光是寿终正寝已是珍稀。而当于洋想到他们间的关系,不但已要以这种波澜不惊、寿终正寝的普通作比照,甚至他们间的联结再次断裂,亦将停滞在赞多的恳切和质问。
赞多的痛苦里,甚至已经掺进了自我怀疑。他的眼泪,他的动摇,无不在撕裂于洋。架着秘密与袒露的天秤被他砸毁,他夷平那点仅剩的可怜防御。只要不要再让他流泪,他抱着呜咽的赞多想,只要不再让他难过了。因他是赞多,于洋知晓这不可能。如果无论如何,这个柔软的人都难免难过,那他也要亲口告诉赞多,关于只属于他一人缔造的所有秘密与错误。
“别哭了。你想知道吗,我会告诉你。”他在赞多耳边,柔声道,“把全部,都告诉你。”
他捏捏赞多的脖子,把呆住的赞多身上背包解了拎上,率先往自己帐篷走了两步,回头看,赞多还在发愣,颇不敢相信。
于洋站在雪中,神色平和,似放弃什么后的坦然。当赞多向他走去,他笑了。这也许是赞多主动向他接近的最后一段路了,他想珍惜、牢记他走来的样子。
6.
于洋的帐篷里,基础生暖设备同私人物品,皆陈放得条理稳当,不乏一些颇有意趣的藏品散落,但也能看出,是随时可以打包离开的摆设习惯。他向赞多招招手,赞多还在门口,犹豫自己从山上下来一身湿泞,于洋一把把他拉了进来,三下两除二把他厚重大衣同装备卸了,往赞多怀里塞了一个暖炉,一套睡衣,一床厚被,一包冬袜,直到赞多抗议太热了,才放弃把他包成粽子。赞多的矜持倒是只在门口维持那么一小会,此刻已控制不住本能,轻车熟路滚到他床褥里去,把自己裹巴缩成紧挨着于洋的蛋卷,眼巴巴盯着他。
于洋也大喇喇躺好,翻找衣物,从深处抽出那本日记,“看看,给我们多多讲点什么睡前故事好呢……”
“我不是小孩。”他鼓起腮帮,瞪他。
“欸,不是吗?!”于洋造作地挪揄,在他趴上来装作要抢日记本时才笑着投降。他随手翻了一页,“从哪开始呢……”声音沉凉,像帐篷外鼓吹的风。
「……我在浴室的镜子中看见他,就站在我旁边,有点挤,我怕他消失,不敢抱怨。他刷着牙,嘴角沾点泡沫,叼着牙刷,手上扎着短短的头发,绑成一个小辫。他把手臂举过头顶时,肋骨强健地起伏,上面也有一颗痣。
我午睡醒来,眼前是一把剪刀,吓我一跳。他好像不乐意我动弹,说了句什么。视野逐渐清晰,他手指微微贴住我额头,下手很轻,很慢。他这么近,剪着我的刘海,我依然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子。年纪轻轻,却体会到了‘命里有时终须有’的后半句……
我看见他的手指,在一列列书脊背上游移,好像在日光下弹琴,最后停在一本中文教程书上,我刚想开口,‘那本有点坑,换成这本吧’,虽然也没搞懂这印象从何而来。可他依旧消失了。一个书店里刻苦的、支持“不要交谈”标语的幽灵。
我在他弯腰研究餐牌、好像犯了选择恐惧时,差点在冷饮店多买单了他那杯。成为别人眼里和空气对话的精神病,未免有点小伤心。我可能不该来夏日嘉年华,鉴于几乎在所有地方都能看见他。舞池里跳舞的人潮,地下酒吧的通道,他是乐队的鼓手,海上冲浪的旅客……我眼睛啥时候装了这种雷达自动定位的功效。分明他在人群中,是我唯一看不清的人,感官上,却完全相反……是不是有待医学上开发的潜能?
他走在防波堤上,我只能看见他的手,一节手腕,连着鼓起的臂肌,比我矮一点的肩膀。他走在前面,背影漫步在风中,拉着我的手,走着,走着,像要顺着海岸线,走到尽头,走入那融化的黄金太阳中去……」
一开始赞多以为于洋在写他,耳廓发红,然越听越发觉不对,他眯起眼睛。
“这是,现实中的人吗?”他用手指指那句末尾,“而且这一段,好奇怪,最后看到太阳,然后呢?”
“之后呀,我咣地一下,整个背都湿了,傻傻躺在海堤下的石头上,泡在海水里,明明那时候我只带了两套换洗衣服!哎,雨季真的是……”
赞多紧张起来,有一会似他现在身处当时情境,往于洋背后摸去,要看他是否有擦伤,于洋任他摸了好一阵,才说,好久前的事了,而且老天对他也不薄,偶尔会跟着出现一点惊喜。那天他多少想风干衣服,遂在海岸游荡了许久,回了旅馆,便遇见了赞多。呃……
“于洋?”赞多看他出神,手在他眼前晃晃。
于洋回神,把日记交到他手上,赞多小心翼翼,动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语系翻了起来,许久后才道:“你这样,一个人,快四年?”
“这倒不是,还有车和幻觉。”他见赞多神色严肃,玩笑道:“哎,不过路上又遇到了你,生活就好起来了嘛。”
赞多合上那本日记,却目光炯炯,定在他脸上,于洋摸摸鼻子,找补着:“后来习惯了就还好,真的,现在,也差不多能做到区分开幻觉和现实了。”
听上去有些不妙。赞多没有说出来,他知道于洋同样能明白。
“有几次,我从幻觉中醒神时,发现自己正跨过了公路的栅栏,脚下是万丈深渊。有一次我是被溅到裤管上的海浪冻醒的,下面就是礁石乱海。但每次,我都会在一跃而下之前醒过来,甚至唯一一次,我因幻觉滚下山坡,才在山坡下发现了山民隐秘的小路,在此之前,我已经在那带森林转悠了三天,找不到出去的路。”
“你,你一次都,没有,想过摆脱它吗?”
确实,这感觉很奇怪,就像你是带着某种目的,或一种使命,降生在这个世上。尽管它是如此没有由来,你却像从思维根部被植入了这一念头,或许,终生要活在它的影响下,将在它的驱使下,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它或许会借由渗透意志,渗透肉体,乃至渗透身边的人和事物。到了最后,我的存在和心灵,或许会被它稀释,甚至于认为,那才是我失去的人生,而对眼前的世界弃之不顾……
于洋回想那片金光粼闪,绿意盎然的森林,那个模糊的笑脸和呼唤。
“如果我说不,可能像在骗人吧。以前也有过犹豫,困扰,但事到如今,我的心底,很难生出摆脱它的念头。有可能,我会变成需要它,作为一个支柱,道标一样的东西。”他比划,低笑了一下,“它让我得到的,看见的,有时感觉上比我失去的还多。”
他沉默,像个束手就擒的人,安静等着赞多的审判。
“于洋过着你想要的生活,很酷。”半晌后,赞多躺进被褥里,把被子拉高到头顶,声音沉闷。“也很傻。”
山风撞击帐篷,头顶微灯轻摆,光影在赞多的黑发上晃悠。他把被子拉下一点,露出赞多闪烁难明的眼睛。他把被角给赞多掖实了,就像结束了一个故事,拍拍他身上被子。“睡吧,明天我不会走的。睡饱了,我们去看,你说的那个湖。”
7.
“东西都带齐啦?”又一袋交到他手里。
“都齐啦。真装不下了,再送你们得和我一起走才吃得完了。”他怀揣人们沉甸甸的心意,干粮,罐头,面粉,糖,茶叶,他的车来时和赤条条比差不了多少,离去时几乎称得上满载。人们不知打哪看出或得知他要离开了,他话时常不多,但营地的人把他心肠看在眼里,不少起了个早给他送行。今日是难得晴日,气温回升,雪渐消薄,他们围成圈,站在天幕下,于洋一一注视他们或许此生不能再见的脸,相信他们也有同样体会。
那妇人听他这话,眼睛一亮,四下张望一圈,纳闷道:“Santa呢,你跟他闹别扭啦?那孩子怎么没来送你。还是你做了啥让人家不开心的事?也不该啊……”
于洋哭笑不得,打断她脑内剧场:“估计睡太沉,别叫他了,让他睡吧。他从半个月前就经常拍到快早上才回。”
于洋上了车,看见先前他放在车前的,那沓赞多交由给他,用颜料干花造就的明信片。“我想于洋的时候,就写一张,不知道寄哪里,所以放着。”他看着赞多细碎涓流的意念垒成的小岛,攥紧冰冷的方向盘。他深而缓地呼吸,重复多次,才止息手的颤抖。
这比想象艰难太多了。主观无限延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想不通,人如何能消化这种时刻。他头抵在方向盘上,按捺胸口和胃部剧烈抽痛,半晌后才能抬起头,对窗外忧心的妇人挤出一个笑,“这车,又打不着火了。”
那点引擎失灵没能挽留他,因而他错过这个命运给予的信号,他同人们招呼作别,汽车刚启动开出去一截,老天就像看他木头脑袋,而迫不及待应验这个征兆般,他听得车身传来两声急促拍响,人群不知为何低低呼喊,他还未转头去看,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就跟电影迟到的主人公一样,映在后视镜中,目光燃烧着足可烧融雪原的火光。
于洋急忙刹车熄火,几乎是惶然地出了车。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赞多仓促呼吸,他本以为自坦白的夜晚后,赞多半个月的行踪不定和趋于静默,已经给了自己答案。还没待他开口,赞多也不想给他这个机会,扑过来一个凶狂的拥抱。赞多的拥抱每次都用力得厉害,像要把他的灵魂都勒出来,叫他什么也不想,只得认命活在这臂弯间的温度里。
“我想跟你走。”他眼眶发红,但是声音非常坚定。
“你的团队呢?”
“工作已经,我的部分,完成了,你以为这段时间我晚回,是为什么?”
“你的车呢?”
“送朋友了。”赞多一脸“这是重点吗”的表情,“重点是,你在危险,你不知道。你告诉了我,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以为我还可以,什么都没做的,让你自己一个人走掉吗?”
“我、看得到……”他如鲠在喉,颤抖抚触赞多的眼角。
“没所谓!你看你想看的,我做我想做的,”赞多急切而笃定,“我想要,在你要掉下去的时候,至少能拉你一把。”耍赖地追加,“难道你又要让我留下吗?”
“不。”他脱口而出,“不。只是,”他深吸一口气,赞多便要掉下泪来,“开车坐车,都很累。”他缓慢牵住赞多双手,“你愿意吗?”
人们瞬间爆发出的兴高采烈,程度堪比世界杯进球。剩下没醒的人此刻也全醒了,哆嗦着奔出帐篷,睡意迷蒙地搜索热闹的源泉,一看他俩牵上手,立刻恍然大悟,加入欢呼起哄的浪潮。赞多风一般拉开车门,像炮弹蹦撞进了车,好似车座是他天经地义的着陆点。
他们开着车窗,人们围在车侧,欢欣雀跃不休,口哨与赞声连连响起,甚至还有人用土方法的纸袋模仿了礼炮响,惹来一片爆笑,有女孩往他们车上抛洒细碎干花,花瓣在空中平缓飘飞。那个老人也站在人堆里,他是疯狂厌恶出格举动的,恨恨了一声,可于洋如今才不在意他这些反应,他的心都被那些欢呼、与赞多副驾驶座上挨过来的热度所感染,好似这辆车就能这样缓缓沿着雪路,开到绵延至尽头的天际。
那个老人喊了一声,似是不甘寂寞,紧步往他们车窗里塞了一包当地的土产,按他之前的话,那就是“是人就要吃饭的”,可他又想掩饰这点好意,先是恨铁不成钢地念了赞多几句什么,又对于洋大声吼,叫他好好照顾赞多,不然他们都会有他好看。赞多撅起嘴,心想按于洋那副恍惚起来,油盐不进的样子,还不知道谁照顾谁呢。于洋又听不太懂当地的语言,凑近悄悄问,赞多突然就被满心的暖涨撑住,大声说我照顾你呀,我想照顾你!
于洋恍惚感到,这些人们像他这一路所能见的,最后的人间声色。他们的美,似由身边这个人的美好而激发,他们的欢呼,也因他而赋予了意义。赞多在身旁,他也已不能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再次产生拥抱人潮的念想。
澎湃希望,隐晦不安,糅和了延伸开去,凝成路上云雾。
他们的车驶入无尽雪野,澄明世界,目及皆辽阔透亮,而不见路途。
消融
1.
这带地表一贯闷灼,呼吸都似口鼻被悟住,从于洋角度瞥去,热辣阳光下,赞多的麦色手臂架在车顶,肩膀汗涔裸露,那个方向被柱子挡住,有女性笑声传来,爽朗抑或暧昧。他跟着笑,露出尖俏下牙,身体细微晃动,肩胛骨在白背心下扩张。分不清他是一脉注入空气的清流,还是令城镇徒增焦渴。
他拎着两瓶冰镇汽水往回走,于洋收回视线,投在笔记本上。
“于洋你看。”赞多指着那柱子,上面是一张地下说唱的宣传海报,视觉张力十足,没有任何人物相,只有由名字变形组成的设计。“好帅,”他兴奋,“这个名字,是中国人?唔……”
“刘彰。”这个名字在他心头泛上一丝熟悉,就听赞多说“哦,电台里播过他的歌,好听。”他交叉双腿挨着于洋坐下,跟着记忆轻晃瞎哼。
我怎么印象里他的名字,是出现在海报之外的地方……是出版物封面,还是新闻台?于洋暗想,不过兴许是和赞多相似的人,身兼数职脚踏众多领域。“你想去看吗。”
“但是,别的路线计划,会赶不上。”赞多纠结一会,便被他手上吸引,“这次也错了好多?欸……”
“很棒了,进步真的大。”他拉出之前的日志对比,需要他纠错的地方逐日减少。说到底,以赞多用母语不时给旅游摄影杂志写作供稿的水准,大可不必开一个用中文写博文的专栏。但他如此坚持。而于洋所能给予支持的,也只有应他要求,给他改改瑕疵。他的博客很受欢迎。于洋看了眼热闹的评论区,对他这次博文做出“帅,很有性格”的评价,在赞多顾着得意时,把评论区那条“博主真的不是女高中生吗”迅速拉掉。
“其实你不用非得学,口语够用就行了。”因赞多日夜捧着那本中文教程,于洋的日记,后来也已开始用中日双语书写,权当外文练习。可随心所欲、一停可歇上个把月的日记,和博文的负荷,区别还是不小。
“不行,我想,系统地学中文。我想说更多,和你。”
他感到赞多的迁就,明白很多超出语言外的东西,须得在对方的文化背景与语境下领悟。赞多毫不犹豫踏进他的语境,因想和他更深地交流。
他想起最初那个起点般、最频繁出现的夏日幻觉。
在他与赞多的日常交往中,他会不自觉把赞多往幻觉的方向引导和塑造吗?这个假想,恐怖得他一整天胃里像沉了石头。
起初半年前,春暖复苏,刚踏上未知路程,一切就像春水漫涨,在河床上冲出大片摇曳灿烂花海。相比身心浸润于风光,兴奋不已的赞多,他一路看着赞多的背影,不时会生出念头,如果他不在这里,他该在何处,挑战着如何的新高峰,踏遍多少崭新领域,遇见多么志投意合的挚友?他的人生轨迹因在路上同自己相遇而被一笔改写,他本该肆无忌惮扑向长天,却甘愿有无形丝线牵在他手上。或许赞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每行走出一段,一旦于洋脱离他视线一阵,他必将回头来寻。
而当从前于洋他一人独自在路上,就连幻觉也生恐被孤寂触到,并非经常出现。当他遇见赞多,那幻觉就像伴随于洋的心绪卷土袭来,日益频繁。从前他借幻觉中出现的景象,寻找对应相似的城市或地点,可如今他意识到,很难从这种渐增的波动中,提取现实的对照。
有日他们在跨海大桥上,望着翻涌白浪,他不禁问出赞多那个问题:“你不在意,我看到吗?”关于另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
“欸……”赞多趴在栏杆上,看绵亘的紫红色晚霞,声音慵懒,“我想过了,我就是我,我不是谁。你要是忘了这个,我会帮你想起来的。”他弹着空气脑门。
于洋也笑,带着苦涩,“阻止我不是来得更快吗?”狂风刮得他眯起眼睛。
“阻止你,你只会更难受吧,放弃是最糟的。”赞多托腮看他,“而且我喜欢于洋”,做了个汽车前冲的手势和音效,“——的样子耶。”
他的笑在漫天瑰红晚霞里,染上一丝魔魅,坦然且放松,“现在和于洋一起在路上的,是我。你需要的时候,我帮你,你不用担心。”
这就是他的担心。赞多毫不在意己身。并且他似乎以为,那是于洋大脑产生的某种视觉影响,毕竟他自己也很长时间如此认为。于洋解释不清个中偏差,甚至自己也无从明白幻觉同赞多的关连。可就跟每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定位,来龙去脉一样,他对那个幻觉也有同样,根深蒂固,反刍多年而趋于具现的认知。
这时赞多在他身旁噼里啪啦打字,声响穿不透燥热闷滞空气。瓶中冰块消融,一处镂空,周围陷下去。于洋看着远处嶙峋山脉,手中笔记,仅两三句:
「第1657日。一座伴死神入睡的城市。休眠火山,只是还未迎来它的爆发。」
2.
地热蒸汽从任一缝隙中升腾,他们穿行在焦黑壤质,茫茫白烟里。大地焦灼躁动,似在脚底酝酿、预备迸出铺天盖地的火灰。赞多体质比他强健太多,一路就像身心为各种地形和气候做好了准备,浑然天生地融入,不见一丝退却。他在前面攀爬着探路,不时回头示意于洋落脚点。他三步并作两步,抢先蹦上山壁顶,回过身来,先看了一小会于洋在天地间独自攀登的样子,待于洋近了些,他向他伸出手。
“于洋!”
于洋抬头,望着他的方向,停滞了许久。他们悬在山脉上,隔着咫尺相近的一线。直到赞多再次放低声音,犹如生怕惊扰什么:“于洋?”
他方才回过神,忙伸出手掌,赞多笑着,握住他手,一把将他拉上去。
火山口似疮痍地面的一个创口,向他们喷涌摄人的热度,他们在弥漫硫磺味的白烟中,渺小地游荡,后一致投票通过离去。远离那片火山区域,行到绿野沃壤时,他们仍能望到那高耸山脊,突兀凝望自己。
“在它们面前,人类可能看上去都差不多吧。”
赞多脱着透湿衬衫,像把湿粘的膜揭离皮肤。摇曳火光在水润的肌理上晕开,他彻底脱下,水滴飞溅,发出剥离的爆响,火光也一瞬暴涨了些。他顺着话音看过去,于洋手上不停,把火堆生得更亮,更温暖的明火烘染他,也覆盖了于洋发下的神色。无论于洋内里如何,面上总有条不紊,生了火,再拧了衣服搭在防水布上烘,看上去平定似老僧入定。好像把他放进榨汁机里压了,他也只能吐出甜味,拧不出一点苦。
似要驱散一路临界值的焦灼炙渴,荒野的雨下得好没由来。他们寻了临近一处天然凹陷的岩洞,靠着石壁歇息。先前的硫磺气味他闻了不太舒服,混着烦郁在胸口闷塞,赞多像看穿他心里的迷雾,等于洋转向他,他露出“你再不开口我快要憋不住问了”的眼神,回看于洋。
他人通常尚未意识到自己的需要的时候,赞多已经比他们更先明白。可于洋不想做“他人”,他突然想念赞多对他撒娇耍赖的样子,更好的是蛮不讲理的索求,总之好过赞多看在眼底,掌握着最舒适、最温存的善解人意。
他招招手,待赞多凑近,牵住赞多的手,拇指轻轻抚过赞多手背。
这只手,在山岩上,毫不犹豫向自己伸来。
那时他抬头一瞬,幻象画面掠过。但消散后,他的的确确,看见赞多眼里的担忧。那是生怕他主动放手而掉下去、真实的忧虑。
“你有没有觉得,旅途中遇到再有趣的人,也总会有和他相似的人出现?”
岩洞外雨幕缥缈,这头安静的、枕在他腿上的豹子,向人类展现不可想象的野性与宽容,似用纤长的身体圈围住他,叫他不至往那密林迷失去。
“人和人之间,原本可能便没有那么大的不同,毕竟对自然来说,都一样渺小。执着到最后,可能只是,自己不甘放下而已。”
赞多半侧过身,仰起脸,轻轻抚过于洋的脸颊,碰触他仿佛无论如何都难以摆脱的哀悲。他读不懂,但没有怜悯一团混沌的于洋,只将手掌长久地贴着他。他的注视和温度,已明白无误地传来:你相信你所说的吗?
于洋垂下头,黑发散在赞多脸上,一双眼中幽邃隐忍的火,俯近他。
赞多的陪伴,更像出于对他的依赖,掺杂了责任,将赞多的心拧成了系在他身上的一股。这种全情的温柔和看顾,在他心中生出悲凉和强烈的难过,因赞多自甘于把来自自己的绳子往身上捆。他该自由,肆无忌惮,而非为他提心吊胆。倘若他不能为赞多带去安全感,不能让他眼中焕发安心与愉快,那他,还有留在赞多身边的意义吗?
他这种脑内无时无刻进行强行拆离的分裂,只会搞得他们都身心疲惫。他为何从心底,从根基,如此恐惧于幻象和赞多,一定会逐渐有一方被另一方吞并。当他一日紧抓这个念头不放,他便一日不能令赞多真正彻底信赖,信赖互相深扎在识海中的、无可磨灭或取代。
“路上,遇见的人,可能有像的地方。但大家心里都知道,不一样。任何人都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是,特别。没有谁能代替。”赞多的眼睛在昏暗中熠熠,像黑暗里跳荡光明的火。
雨声回荡在他们之间。于洋伸手,拨开赞多的额发。“你眯一下吧,雨停了我叫你。”赞多听见他声音,酝酿了与往常截然不同情绪的沉哑,但仍渗出一丝熟悉的,较往日更为浓稠的安抚。便全然放松了躯体。
于洋靠在山壁上,暗自笑了,目视前方仿佛幽深无尽的漆黑岩石,细细毛雨,像八月的霰雪,纷撒在天地,落入岩壁外凌空深渊。他的意志,在推涌自己的汲汲浪潮中,如此力微。
无从抑制喷薄的情涌,无法抵御包裹渗透他的爱意,视线也无法穿透哪怕一丝跟他开玩笑的命运。但赞多触及他绷紧至断裂边缘的意志,将它筑成山川磐石。
他阻止我迷失,也不肯我放弃。他抚着赞多的头发,向山岩外无垠的深渊望去,心中从未如此平静,混合着绝望,几近决意的果断。他想起赞多日志里那句,“拥有遇到巨大幸福与巨大不幸的觉悟”。
不管你是谁。你们必须是不同的。他已经明白这就是与赞多同行的代价。
3.
从火山下来后,他莫名想念远离人烟。那座山依旧有访客踏足访至,因此他能感到仍不能满足。
他看着坐在咖啡馆的桌前,笑着同服务生说话的赞多。他们比之几年前在那个夏日,固然更亲近,也令他更为混乱。倘若他治好了这个幻症呢,再假使万一,他真的在人海中找到了那个人,而那人也并非赞多呢。到那时候,赞多也会像对每一个人露出柔软笑脸那般,抽身飞离吗。
渗过临街玻璃窗的天光,如白雾笼罩赞多微垂的,凝神在书上的脸庞。假使光晕是鸟类,他的眼睫是它初生的绒羽,令于洋想起教堂大型管风琴上铜金的色泽。他看上去有了雕像无机质的俊美。而当他意识到于洋的视线,星眸弯作月弧,他便超越了人类所能抵达的,生与寂的美的边界。当于洋面对这陷于光中的缪斯,和空白稿纸,却愣是挤不出一星半点那段想为他撰写的旋律时,挫败感如泥沼拖拽,把他摁进自我质疑和困惑。
当他前不久,意识到他对赞多,已不仅有为他付出的渴望,也生出抓住的欲念时,眼前的幸福,便像一个随时都可失去的幻觉。跟他在一起,每分每秒都是欢愉,也都是折磨。他不可能对赞多这样说,不能对一颗毫无遮拦向着自己的心,倾倒复杂百感。
每天都像生活在海里盘旋过山车上,在被海水淹没窒息与吸入鲜活空气之间往返,而水平面上依旧风平浪静。人一旦每日像拨片,在美满与低谷的两极来回拨,没过多久都会像他一样,被精神折磨得苍白瘦削。他现在看上去,倒比任何时候更像一个刻板概念中的音乐创作者。
“于洋最近总是发呆,状态也不好。是上次旅行太累吗?”
他已经意识到他和赞多,越发在意、顾虑彼此,就会被命运的捉手推得离对方越远。灵感同幻觉也如此。越陷入繁杂人潮,刻意去寻,越不见踪迹。
是否只有当抽离视线,才会在寂静的月色下降临?
“我只是,偶尔在想,要不要试试远离人群生活。”
他从黑发后抬起眼,含蓄而恳求地看赞多,像从深潭中散发劝诱,“我们带够必需品,规划好补给的路线。看最远能走多远。只有你,和我。”
人声从他们身边、从玻璃窗外熙攘而过,他平静地对赞多这么说,就像只是问他这句旋律写得如何。
“欸,听起来有点可怕,但是也可能,会很放松?”赞多双手捧着咖啡杯,“我得想一下哦。”他这么说完便去看于洋的表情,却笑出声,“我怎么感觉,第一次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见于洋呢?”笑得甜蜜。
那时的于洋,尚且能模糊产生一个意识——他在引诱赞多踏入他的孤独,也在背弃喧闹的现实,沦陷入名为赞多的囚境。可那时的他,选择了坚信自己意志。对此,也已然是甘之如饴。
4.
他像大团冬眠的毛兽,手脚艰难蜷缩在这辆越野车放平了的座椅,只听得底下漏出沉缓的呼吸。于洋放低声音,轻推他,比起叫醒他,倒像更深地把他往黑甜乡哄去。奈何于洋锲而不舍。他被于洋叨扰得手脚乱蹭,鼻音湿重,醒得很不情愿,待勉力看到于洋,便伸出手臂一揽于洋脖子,挂在他脖上,没几秒又酝酿睡着。
于洋呆在原地,沉默闭上眼,感受他洇过来的体温,维持这种要犯颈椎病的姿势过了好久,才道:“起床啦多多。”
“你最近睡不好吗?起得好早。”赞多看来是对中文充满信心,边刷牙边叽里咕噜问他。他没有告诉赞多,他已长时间缺觉。最近于洋总是有种迫切的念头,迫使他在睡不着的凌晨起身,看上很长时间赞多的睡颜。他从未有如此强烈的珍惜的念想,对于眼前触手可及的幸福。日复一日,他的体重不升反降,精神状态却是没有一日退减,甚至于有些异样的高亢。这种笃信自己可以分裂开幻觉与现实的凝神,让他视野如此清晰锐亮,世间仿佛成了眼睑下尽可收揽之事。
“这里,我们到过。”
于洋启动汽车,赞多咬着笔帽,在地图画一个笑脸的标志。
他们沿着规划的蜿蜒路线,向北深入,标出途径的城镇。它们相隔越发遥远,路上景色日益荒深,于洋有天摇晃着走出帐篷,才发觉极目不存建筑,他们像背弃了人类文明的,荒野上的两个遗者,沿途只有被风蚀的轮辙。
“于洋,你很擅长记这个。”赞多惊讶。
“我自己都不知道,吓了我一跳。”空间记忆,路线规划,生存指南。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这些上面极有天赋,仿佛在接触前便无师自通。
“好厉害,没有你指路,我是走不出的。”
实际上,恰好相反。于洋想。
他们由赞多调查地况和气候,决定目的地。虽然经常得出天气预报就是一团烂泥的结论。由于洋规划路线,计算补给,两人一道整理物资,关注、清扫车子,实际上两个清洁癖的人搭档起来非常舒心。于洋偶尔会不辨时间。人为的设计到了后来,除了支撑他们行路外,意义无多。
他在荒野中过极简主义的人生,认清着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那些人和事。他能感知到,在这样的视野下,他反而看得到的东西更多,并且赞多的一切,在他眼里几乎显得透明,纯粹得令他惊叹。
赞多走在途径瀑布的天然桥下,皮肤在透湿的薄T下泛着日光的红,水花溅在他肩颈散发光晕,他的脚下堪堪要踏上一片滑腻青苔,于洋便及时出声提醒,通常会换来一声惊喜。
当一个人占据了全部视野,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放大至一览无余,甚至他闭上眼睛,都能描摹赞多靠近的模样。而他越看着赞多,便越意识到,这个灵魂出奇的美好。以至于他竟长久存在自己视线中,已显得是奇迹。
他原本已经许久可以做到区分开现实和幻觉,如今却到了一个任何时期都不曾到过的感官状态——他强烈苛求、命令自己区分的意识,精神处在一个外表看不出丝毫倪端的,高速运转膨胀的常态。周遭万物经此,争先恐后进入他视域。随着他睡眠的糟糕,幻觉像乘风而入,他开始在现实中体会到近似梦境的画面。现实和幻觉,从显而易见,到逐渐皆无限靠近,几乎是占据了他全身感官,在他体内轻柔而不容抗拒地、攥握着心脏。而那些幻觉,已不再是人所能呈现的范畴。
他走过瀑布前,雪白瀑布飞溅,在瀑布水帘后,有隐隐身影,和他仅一水幕之隔。他安静走过。
湖岸芷草蔓生,树丛绿枝盘绕着飘拂。他们在澄碧的溪湖中,顺舟滑行,溪流中心底部清明透彻,一目了然,而渐入湖畔,树荫缠绕,睡莲丛簇,底下水流碧绿舒缓,赞多卧在船上,趴着船舷,枕着手臂看底下花莲与庞大圆叶,碧光隐隐在他脸上流溢,犹似童话中的主人公,或神话中的神祇。
于洋望向湖面,看到那个幻觉,正在水面下,如人鱼在水中仰面,随水波轻缓漂流,他凝神看去,那幻觉便像感知他的呼唤,温柔睁开双眼,在睡莲湖畔中弯着眼眸注视他。
‘于洋。’
他已经到哪里都能听到幻觉的呼唤。这是从前的他不曾想象,也不曾面对的。他攥紧浆,浑身僵硬,不忍破坏那幅水面。
夜晚他也不时被这个声音惊醒,每次醒来,第一时间去看赞多,赞多的睡眠太深,从来只留给惊魂未定的于洋一个乱蓬蓬的后脑勺,和被毯下轻柔起伏的轮廓。他独自在周遭无尽的黑暗荒深和呼唤中,满头大汗地,浸没在前一秒的幻象里。
他们到过很多不同的山脉,在他混乱的记忆中,有一幕,他同赞多跋涉在星斗下的山脉,像在龙脊攀登,穿行在远古生物的背上。满天星辰,像天际幕布细小的无数光孔,从遥远宙域穿来,洒落在赞多衣服上。于洋担心赞多轻微的恐高,事实是轻微程度完全能在美景前抛却,他回过头去,偶尔会看见已经摆脱了紧张的赞多,作出一副在细窄山路上摊开双手行走,游刃有余的嚣张模样,换来于洋不满的眼神,正中赞多下怀,只有于洋偶尔作出坏心的加入,他便会立马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抢救他四肢不协调的失误。
他们攀上一处峰顶,讶异大片夜幕下的白净峰原,叫他们想起多年前见过的雪野。每有难以自抑的感情呼之欲出,无论赞多擅长多少领域,他总只想要跳舞。
赞多在星空下,在山脉上,在银河里,为他悠游跳舞。
宙域因他而燃烧起来,天幕银河粼闪,幻象如潮浪流淌,旋转,盘绕在他身边。他长久地活在这样的世界,隐瞒着自己能在任何岩石、冰面瞥见影像的现状,看着这个唯一将自己系于世间,也将自己带离凡俗的神。
当时间对他丧失了大部分意义,季节常在他没有发觉时便已轮转,他们躺在秋日的草坡上,望向不远处的湖色,浸润着徐风与落叶,有叶子落在赞多鼻尖,他凑过去轻捻开,赞多被吓了一跳,见他笑得停不下来,赞多将黄叶扑得飞腾。他的瞳仁洋溢秋天的金棕光泽,粼粼瞩目自己,而于洋在他近在咫尺的瞳孔里,看见了像调色盘翻倒般,光怪陆离的幻象。
当他笃信着人的独一无二,由心相信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自己不可被动摇——越是在意,那些幻觉反而越从路边安静植物,从被抑制在日常的边缘,蜕变成一举侵蚀了他的思维和视野的参天森林。
年月已超出他的把控,经年来,他的神智,已被撕扯得摇摇欲坠,事物也已换了一种扑向他的形态,不断湮灭、重塑他多年来赖以为生的认知。幻觉已渗透进了世界的任一超乎意想的角落或镜面。他可能是彻底疯了。但彻底疯了,他也依旧保持着表面高度的平静,甚至他大概没有一个时刻看上去如此意识清晰,汲取、辐射着鲜亮的感知,丝毫看不出他在崩盘的边缘岌岌可危,因为他没有一刻松懈。
赞多能感受到他的精神高亢,他以为那是丰沛,比他开心多了,他将风平浪静的温柔伪装得很好,没泄露一丝疯迹。他看着赞多,如今他比从前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晰而贪心地看着赞多的存在——他泛着粉红的颧骨,脸上散落的细小的痣,金灿灿的眼睫和绒毛,干净的下巴上剃须后的淡迹,每一寸恰到好处的莹润的肉色和肌理。他又好像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简单地看清赞多——他浸淫、收缩了世间融化的万象之美,他的细节方寸清晰可见,又似月辉朦胧,成了世间明确的指向,又变得意味动荡复杂。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面前,于洋却能清晰感觉到,他扩散进了世间周遭的一切,一草一木一花一沙,皆因他一眼的垂顾,而疯长着蓬勃。
直到他的视野,已被周遭的形态异化。他身陷其中,垂死挣扎。他已错觉踏在簌簌落叶上,如踏在柔软的皮肤,雨从天而降时,密密麻麻,织成一张血管的网,硬石路径筑成骨骼,白苍苍蜿蜒,全部指向赞多的背影。
他一步一步,叩行在赞多的的骨骼上,而那人被他冒失的举动惊扰,频频转过身来,最终凑近了,触碰他的脸。
于洋,你在发烧。他慌急道。
他想开口,但却被他的碰触震慑在原地。
下一刻,昏暗袭来。
5.
起先,只在云际翻滚,在环状封闭空间里荡着回响。逐渐壮大,到电光轰下,将于洋从昏沉中惊醒。
他以为自己是洞穴里的一颗石头,因他浑身又重又硬,像被同胞压了多年般酸痛,后来模糊自觉,石头不会同时又热又冷,那早晚开裂,他的思维才逐渐清醒,被赞多背到这里安置的记忆也开始回溯。
他艰难挪动,往干燥的洞壁上蹭,半坐起身。洞穴外白金色光线,锐利刺亮,是暴雨将至前加倍反噬的焦灼。雷电声充斥他耳朵,停歇时,伴随极度的寂静感降临,在耀眼得诡异的白光下,显出可怖。没有赞多在时,这种寂静再也难以忍受。他只想动身去找他,在这种荒野地带,而赞多是个路痴。慌乱一瞬压倒他肉体的抗议,他踉跄着走了几步。
他本的确是可以走出去的,直到赞多出现在洞口,背对着光线,出声道:
“于洋?”
遥远平原上雪白乍亮,电光贯轰,划破天幕。
他颤抖着,无力跌跪在地。他看着赞多,那种每番见到赞多,都会从他灵魂深处奔涌出的明媚喜悦,和他万般滞黏的、浓雾的忧郁自疑,在那明媚前无从消化的负疚羞惭感,以及长期割裂严重的神智,他像任何一个人类在一轮包围炙烤自己的日轮面前,切身直面那溶解凡胎肉躯般的凝望,不可言说之黑洞,深邃噬来,他错觉自己整个人被扭拧变形,几乎不能抬头再看赞多的脸。
赞多真慌了,他冲过去抱住于洋,急得眼泪不受控涌出。
“放过我吧,好痛,求你啦……”于洋胡言乱语,看去是真病得糊涂了,眼泪淌过他嘴角,他弯垂眼睛,苍白的脸疲惫不堪。他憔悴、柔声地恳求着,当他的爱、悦喜、眷恋,他的犹疑、背叛与负罪,同时且没有由来地,由赞多担负起了他所有情炽念重的指向,他模糊只剩下一个念头,期望赞多远离此刻的百种痛苦。
赞多将他扶抱到干燥的石壁一角,将他从开来的车上取来的药剂,哄劝他服下,而他此刻就是赞多给他毒药,他也会毫无抵御之力喝下。赞多用热水擦拭他汗湿的脸庞,脖颈,安抚地亲吻他的额头和太阳穴。赞多的虔诚、温软和无辜,与幻觉重叠,一瞬间巨大的美好与痛苦交融在一起,化成一柄扎穿他心脏的枪,翻搅出于洋对自己深切的恶心。他不愿赞多看到自己的难堪,挣扎着背过去,扶住墙壁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呕不出,唯满腹苦水撕心裂肺。
而赞多只能竭力缓解他病理上的热焰,捱受着他在无名业火中的精神同等的难受。他一遍遍叫于洋的名字,按揉他头颈,攥握他的手心。直到于洋终于恍惚地,抬起头。
暴雨倾盆直倒。山间的雨阴冷瓢泼,潮湿的风吹荡得树木颠浮乱晃,沾染林荫泥草的气味,灌入这方像天然形成的内凹石壁。
“……赞多。”于洋昏昏噩噩,像认不出他,却又对他刻骨铭心,即使病中,也能从满目混乱中第一眼认准他。他手掌覆上赞多的脸,面色苍白,大汗淋漓,眼神温软得一塌糊涂,眼球微颤,衔接着赞多的视线。
“我……我爱你。”于洋哽咽,半昏半醒地虚弱。
赞多不曾料想,在此刻听到他如此坦白,他想让于洋冷静下来,可于洋像再不说就永无机会,正在虚空中抓取仅剩的一缕本能。他破天荒涌出了,于洋只能对他如此诉求,而非对某个意象的凝集的一股冲动,驱使赞多顺着于洋一道发痴,劝诱地问下去。
“我知道这个。还有呢?”赞多抚触他的脸,正如捧易碎珍爱之物。
“我无时不刻在想你。”他难堪地抬眸,眨也不眨。
“我想听更多……更多我不知道的。”赞多啄吻他汗涔涔的额头、太阳穴,如布施温热的雨泽,孩童般追问。
“我,我有过,想着你,自慰……”他神色崩溃,像被魇住了,哽噎着往阴暗处缩,高大瘦削的身体艰难蜷起,打着冷颤前后摇晃。
他在无数个夜晚,从幻觉中惊醒,伴随那轻盈的嬉笑声,耳鬓厮磨的轻咬,手掌抚上肋骨的暖热,贴住颈部动脉的吻。还有那柔软摇摆的腰肢,搂住自己脖颈的痴缠,鲜润湿红的舌尖吸卷,磕疼下唇的贝齿。赞多正在身侧放平的副驾驶座上酣睡。幻觉里的欢笑蜜语,逐渐被下半夜的寒凉驱散。他不能把他的举动,归置于糟糕的精神状态与道德约束的降低,他在幻觉的甜蜜影响下勃起,只有一次,却想象着身边赞多的温热,犹疑羞耻着,仍解开了腰带,手上像被无形操控,践踏他的自控与理性,在幻觉的余温与赞多的呼吸声里,抚慰自己。他咬紧牙齿,眼泪静默流下,为他对赞多的欲情,为这欲念的不当与不齿。当他释放,强烈的自我厌弃随气血上涌至脑浆,将他吞噬。
“对不起,赞多,对不起。我没做到。”他泣不成声。幻觉和赞多,重叠成一个温柔注视他,也被他注视的虚影,他被彻底笼罩在那神魂颠倒的曼妙和诡丽中,受着自己的残形陋影折磨,惶惶然不知身属何方。
“为什么要对不起?”赞多托起他的下巴,“你在那种时候,也想着我做吗。”
他像一条洞穴中的巨蟒,滑入于洋高热的怀抱与空隙,跪坐在于洋身前:“你那时,有想着我的哪里。这里,还是这里?”他抓住于洋的手抚上身体。
“别说了……”于洋高大的身躯蜷缩,像被他这句话打碎了,湿漉的眼睛向赞多求饶。
“为什么不呢,我好喜欢……你想要我。”他吻着于洋的鼻梁,“我的膝盖,腰,胸,脖子,嘴唇。你用你的语言,为它们命名。你带给我的部分,是你的结果,”渗进我的血肉,我的心脏,我为你燃烧的血液。“它们就在这里,这还不够真实吗?”
“于洋想要的话,”赞多拉住他的手贴在胸口,那里炽烈怦动,“为什么不来拿呢?”
他猛烈地抱住赞多,像回到了初见的钢琴旁,只不过他用力拥抱赞至剧颤,赞多只得维持艰难的后仰。
他倾身抱箍住他赤诚而滚烫的火焰,手掌托住赞多的后脑勺,将赞多带倒在地上,他哽咽着吻住赞多,顶开他唇齿,侵占他全情敞开的口腔,汹涌亲吻他,舌头舔过赞多的上颚,同他的软舌湿濡高热地交缠,像要剥夺两人的呼吸和这方狭窄的氧气。
赞多从未见过于洋这种强硬和失态,一时发愣,随即回舔于洋的唇舌,他丰润的唇被涎液浸润而湿红,毫无抗拒地打开他的口腔,像个挟裹地狱火的魔鬼,也是带来宁息的天使,他被于洋的舌堵住呼吸时,温顺十足,在于洋变换角度,他以为于洋要撤开,反而凶急追逐上去,更急切吮吻于洋。惊雷声阵阵劈穿雨幕,他们在雨幕泼散的水汽中,饱尝彼此存在着的温度。
他们离开时涎液牵带出,赞多啄吻他的唇,像湿润的风啄过他的眼泪,于洋手掌包揽住他的头颈,呼吸沉重湿热,他们都像要在一个吻中窒息而亡,仿佛倘若停下亲吻赞多,顷刻便要在更绝望的窒息中冻毙。
于洋无声而嘶哑地嚎哭,喘泣间喉咙整截发抖。这个信奉情绪内化的人,抱住他全部的幸福和痛苦,要淌干多年积聚的泪水,哀声絮叨。
拜托了……不要再离去了。
6.
当于洋再次醒来,依稀辨别发白天色,已是隔日早晨。他像从意识陨灭的边缘摸爬滚打,堪堪回来,还没重新学会人身怎么使用,陷在这具沉荷酸痛的肉壳里发蒙。
“于洋。”他循声望去,见赞多走近,赞多眼底青黑,步伐晃荡,明显照顾他一夜,“不再睡会吗?”
他看着赞多走近,他行走过的路,像一段连接他回到现实的桥梁。赞多摸上他额头,见他不再烧了,手还未放下,就被于洋圈握住。
“我好像有一阵,看到你在夜幕里,要走去某个地方,天黑地暗的,我想追上去,什么阿猫阿狗都出来了,咬住我的裤管,就地往我脚一躺,这么一愣,就差点追丢你,急得我赶紧扑腾,好容易是抓到了你的手吧……”
“欸,你开始做梦了?”赞多一脸惊喜。
“我猜是吧。”他还在琢磨,但见赞多比他兴奋多了,便不自觉顺着他说下去。
“别怕呀,噩梦都会飞走的,”赞多扑住他,抱住他狂薅一通,摇得他左癫右摆,他笑笑,反手也摸了摸赞多的脑袋。不得不说这见效,他飞掉的七魂六魄,接触了这人间的体温,顿时三两归位。
“你梦到了我,虽然不是好的梦。我是你的第一个梦吗?”
梦,幻觉,以及现实,它们的界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它们唯一的共同点是确定的,没有赞多在,无论哪处,都不像值得留恋。
他身体未康复的日子,赞多二话不说包揽了各种杂事,包括驾驶。他在副驾驶座上,微阖眼,见山原公路的风将赞多头发吹得乱倒。赞多不笑的时候,便有股落拓潇洒的野性,莫名吻合电台传来的旋律。
追逐多肆意,西北东南不须顾忌,纵我破开迷障也拥抱友谊。于洋恍惚听着,隐约想起应是某位rapper的作品,他们依稀还看过那场演出的海报。
过往共歌词,在脑海中,恍如隔世,已离他们太过遥远。
那阵子的神智紊乱,好似上辈子的事,如今幻觉还在那,但已像跟感知隔了层厚膜。那场病的尾声折腾了他个把月,期间他日记可记载的愈发减少,待到他久病痊愈,看一眼厚厚的日记,最尾仅零星一句,恍觉出,幻觉像倦了他的徘徊,背过身去。
他们在夏末时,开到了一片圣境般的溪泉密林,蓬然林叶于翠绿明黄之间过渡,群鸟啁啾,他们熄了车,一路顺着透过树丛的圣洁日辉,直走到深蓝夜色乘着烟雾披拢森林,他们拨开含蓄遮掩的枝叶,潺潺流水声渐趋连绵一片,悦耳却显笃静,瀑流坠入清潭,清潭涌出浅溪,明晃动荡的水色映得满林波痕,如幻境秘地在月色下显现。
赞多轻呼一声,像生怕惊扰沉眠的生命。他赤足走进溪中,站在清溪的卵石上,夏夜粼光月色朦胧映照赞多,清凉水雾浸润皮肤,恍如梦境,也似他如影随形,爱深意炽的劫簸。
“消失”,已然成了于洋接近他想接近的景象后的必然,他放轻呼吸,不敢轻举妄动。他认出赞多身上这件白色纱质外衣,是很多年前那个海边夏日夜晚,他为赞多披上。
赞多像山涧轻盈的鹿,亭亭立于水,被碎玉飞溅的溪泉浸湿,他的肢体像溪潭俊挺的莹白植株,他双手缓缓褪下那层薄衫,如褪去委婉的遮掩,像从白色茧中破出的蝴蝶,承载于洋不敢瞩目的念想。
赞多却向他涉水而来,恍如密境孕育中的生灵,打碎一溪静寂。他双手执住于洋左右手,将他拉入他的溪流,引入由他造就的仙境。他仰起头,亲吻于洋的眼,鼻,唇。他揽住于洋脖子,缓缓后仰,像笃定于洋必会把握住自己,也的确如此,他勉力抱着赞多,倾身俯下,直到他们跌浸在粼粼浅溪中。
“看着我,”盈盈水影覆游在赞多肩颈,他抚触于洋的脸,“我想要,你确认我。”他脸颊浮上薄红,神色却平静认真。“于洋害怕我离开,那就留下你的痕迹。痛的,受伤的,只要你想。”
我想……我想疼痛,伤病远离你。我想这份不公允、不应生发的渴望,连同所有阴暗,从你身上褪去。
赞多眼瞳中倒映灰绿树影,如碧泉饱满欲滴,执拗不甘地燃烧,衬得脸颊发白,于洋缓缓将他抱起,让赞多贴靠住他胸膛,换成自身没入溪水。赞多撑在于洋身侧,俯在他身上,身体凹下比山更悠远的曲线,水雾驱散夜暑,穿林风摇落碧叶,飘眠在水面。
他逃避着这一刻,他们却等待了太久。当赞多骑坐在他下腹,迫不及待吞吃进于洋的饱热时,他们双双发出喟叹,他肌肉如新蜜在指腹下轻颤,蕴藉了山涧溪露的鲜美与水润,汗珠同水液湿淋他纤长而饱满的肉躯,他忘情而忘境,青涩而纵情地扭蹭,在于洋埋身在他深处,抵住他极乐的柔软甜蜜,将两人抱拥作一堆无法熄灭的燃火时,从喉咙哽咽地,愉悦而绵长地软哼。他双腿往这个赐予他喜乐欢愉的人腰身上挨蹭交叠,收割着他的理性与感官,要将于洋自矜自禁的欲念,用他缠绵多情的皮肉来唤醒。
他轻咬自己露出的软舌,神情懵懂而显痴,在瘦削的腰肢、下腹,被微微探起突痕时,发出饱足而美满的柔哼。
“你为什么,不早点这么做?”他像尝了甜,爱极个中滋味,语带娇蛮往他脖颈上咬,当然不舍用力,只似动物厮磨舔舐,直到被人类捕获了作怪的工具,将他的唇齿都融化在水腻的吻中。“你干嘛总那么温柔?”他语带讨伐,是得了便宜卖乖的典型,却又偏偏渗进一点不忿的真,是巴望他烙在他体内的热涨更进犯、更侵占,将含蓄外壳都撕毁,共沐原生坦荡的爱欲。
他看着自己埋在他明媚的肉体里,无从辩驳。他溃败的羞惭,在赞多的坦荡面前,都无地容身。
“我想给你,安心。”但我恐怕给你的只是除了它的感情。
“我想要于洋,不想要安心。”他急道。他揽住于洋的脖颈,急切得不得章法地吻。于洋抚捋他汗湿而披散的发,他的吻珍而重之,让主动得破罐破摔的赞多都开始莫名害燥,脸上晕开熟透的赧红。
他抵抗着这世间、对他而言最深邃的美好,以致一败涂地,逐渐连为何开始的理由也散形。他抱着这个将自己从困顿雪境中捞出来,也将自己从白茫虚影拉入实地的人。他再也没法走完他的路,但他已然顿悟,他漫漫长路的终点,除赞多以外,已再无他想。
“抱我。”赞多伸长手臂,眼睛明亮而固执。于洋在水中,缓缓抱搂住他的悲喜,他的答案。
金光璘闪,绿意盎然的森林,闪烁模糊的笑脸。它们在眼前啪地扭颤,如最初降临时的火星熄灭。
7.
“帮我写吗?”
赞多拾起那本平放在背包上而滑落的日记,闻言猛抬头看他,于洋只一下一下,背对着他削土豆皮。“你的中文书写那么好了,用日语写也没问题。”
“我的字不好,你的日记,我不能写。不管于洋是不是开玩笑,不要再那么说了。”
“没事的,赞多。”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直盯着那口锅的滚滚白烟,“第2596天,他站在日落的悬崖边上,说着什么,没有看向我。”
“我不写。”赞多赌气似的把那本日记按到他怀里,神色严肃且不满。
“你一直看着他对吧?他的笑,他的哭,直到现在也……这是你的日记,你的世界,完成它。我会陪你写到最后。”
于洋静静地看着那本日记,拿起它,轻轻拭去封面上薄灰,将它揣收进贴着心脏的里侧衣袋。“好。”他低声道。“对不起,我不会再那么说了。”
这个不愉快的谈话,很快被赞多抛之脑后,于洋自叹弗如。他们在这片深黑色的莽原跋涉多天,天色苍冷,地上罩了一层淡灰紫色的雾气,四下皆是寂寥,远离人烟的荒芜,半天才见一匹悠哉掠过的鹰。他们漫行许久,见一荒废无人木屋,兴许是多年前隐居此处之人所建,门框上木牌歪斜欲坠,门旁却有一厚木靠背长椅,孤零零多年,才等来他们。
他和赞多坐在屋檐下,远望那片荒廖,极目之地冒着淡烟,瞬息又被风缭散。一派灰白似雪丘绵亘至天际,仔细看去,只是成片荒凉盐碱,铺陈在萧索天幕笼罩下的旷阔黑原。
他们安静欣赏着这方荒景,寸草不生,却叫人清凉清醒,像从土壤底质便发酵着不逊色苦烟叶的麻涩。
“我现在觉得,停下来,也很好。”于洋平静开口。
“是啊……想象一下。”
他们坐的是沙发,前面是投影仪投屏的无人声风景纪录片,伸手一拿就是可乐薯片,伸腿一架就是毛垫软凳。一身睡衣轻松,干净整洁。荧幕熄灭,他们拉开窗帘,满室绿意灿然。
“我要熊猫的图案,”赞多表示,“你可以穿小狗的那件。”
“都行。我们可以把睡衣都在客厅架出来,看哪件喜欢,重新再买一遍。哪件不喜欢的,就劝它加把劲,变一变。”
赞多吃吃笑:“你好久以前说,不会做梦的时候,我觉得好可惜。可是我喜欢做梦,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他的手做了一个波浪起伏的动作,在虚空游出一道景色,“梦见我们像梦里那样子,弹琴,跳舞,很多很多年,有时却光是我跳着舞,你看着。虽然一点点寂寞,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在一起的。”
“我真希望,于洋要找的那个人是我。”他看向前方,轻声道。
“我也希望。”一句话,于洋说得很缓慢,很深长,费尽力气。
“但是,和你走这么多路的人,会是我。”他靠在于洋肩上,“现在,也感觉到,非常幸福。”
赞多枕着他的肩膀。于洋突然感到,心底深处隐约的害怕也已烟消云散。或许是厌倦了那攀附脊椎的惧意,他看着赞多颤动的眼睑,在他肩膀挨出柔软肉痕的脸颊。于洋放松肩背,往后靠坐。不管那幻觉是什么,一直在追着自己,他希望它到来的那日,能共赞多一起去面对。他现在已经能平静审望他的路,赞多就是让自己不至于在这段旅行走的旅程上,失手开车翻下山崖的阀门。他也已难以想象,赞多同那个幻觉一同存在的生活的场景。只是因为有赞多在身边,他才不至于对幽邃的未知,如此焦灼、渴虑而脱力。
只要是共他一起的话,前路无论有什么在等着,他都觉得他过了具足的一生。
赞多时常感到最近于洋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于洋极少这么含情脉脉地看他,像纯粹的恋人,而非家人,他怦然心动,奈何衣服笨重,头发东倒西歪像鸟筑巢,他着实纳闷于洋含情的点。
该如何长久地留住赞多,这个不像应为某个人停留的人。他想到人们向来的纽带,但世俗的架设,能否留住这颗自由的心灵,这是否是另一种无奈的选择,卑劣之私欲——
一个家。在这世间,属于我们的。一座房屋,永远为他亮起的灯,映照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水瓶中为他更迭的不同花枝,只是他每日鲜妍明媚之万一。纪念日也非必须,因时刻都忆起、感恩与他相遇。
他慢吞吞讲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因赞多抱搂住他脖子,哽咽的泪和笑,濡湿他脖颈。所有历经,所有他们失去的日子,和拥有的未来,都在眼前徐徐绽放了。他抱着于洋兴奋得直蹦颤,突然,被一个重量级现象惊到,大呼小叫:
“于洋,你有白头发啦!”
“我知道,我知道!”于洋笑得鬓边那几根白丝都蓬乱飞,赞多按住他脑袋,给他轻轻挑拔,他看着赞多认真的神情,忍不住低下头,凑过去吻他,在他唇间生发出感慨:“早知道,我当初就和你一起好好跳舞,锻炼,你看你,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8.
温暖日子中的美满生出、且身心浸润其中时,通常无知无觉,也无暇思忖那些或将相伴而来的事。经历时,未曾觉察一生一度的可贵,醒觉时,却早回不去那个时空。
一个月前,他吻着赞多的侧脸,在星光熠熠的河旁,他们决定在这座城市稳定下来。二十五天前,赞多显露踌躇,被于洋捕捉到视线,便作无事发生,又失落难掩。二十二天前,他对赞多说起那个长期国际街舞盛赛,伴报名资料,机票酒店路线图若干,求赞多肯首,赐他目睹天才异彩,换来赞多翻过沙发奔扑来,给他抱住转了四五圈才卸力。他明白赞多不需他如此做,最终都会去追梦,但他想多少为他做点什么。
二十天前,他苦笑听赞多唠叨,自认几番精神失态后失了信用力,让赞多拿出对孤寡老人的劲猛担忧,再三保证他不会躺在水沟里等赞多回来后,赞多才啄了他一个吻,蹦跳着,一边奔向去机场、去梦想地的大巴,一边两手挥着行李袋旋转,阳光泛着虹晕,灼亮地笼住他,他浸没在纯澈、炽白的光中,欢笑雀跃着,在垂荡的繁枝茂叶间,在盎然的澄金绿意里起舞。待于洋眨巴、揉完眼睛被光刺出的泪,那里只余苍青林木,蓬然摇曳,一地扬沙。
十五天前,他安分守己,足不出户,沉浸于作曲。只在夕阳落辉寂静降临,他环顾租处房屋,发觉视野如此宁静,单调,森罗万象的幻觉,似从未出现他生命。
一周前,他灵感泉涌完成了手上作品,交接完后一身轻,瘫在沙发听时钟滴答,任那首未竟的钢琴曲在心中沉默流经,不着痕迹,又似呼之欲出,他的五感,在空中勾勒出赞多趴在身旁的触感温度,平静,满足,自觉时日漫长,为它亦无需再焦虑。三天前,他在网上浏览已久,而一见钟情的,那栋满布他与赞多幻想过的元素和设施的房子,他收到了不久后即可相约详看的邮件,决定把它当作英雄凯旋归来的礼物。
一天前,他的日记记载到近三千天,堪堪写完那本子最后一页,虽后六分之一,已然和人们的平常生活无甚两样。他把它锁进箱中。
那天夜晚,他做梦,梦见日光粼闪的森林深处,传来模糊的欢笑。
“这是什么?”
“鼻子、嘴巴、脖子,”赞多一字一顿,声音绵软,顺着话音,活泼地抚按自己身体。
“这边呢。”口吻是全然不知,等着恍然大悟。
“胸、腰、膝盖。”赞多笑得颠来倒去,抱住双膝,像只被戳到痒肉的兔子飞速拍打脚掌。
如今这种场景已非学习,只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游戏或……情调?赞多将头发撩至耳后,笑容明丽而期许,作独一无二的梦中人。于洋温软、又不满足地凝望他,明了多年的寻觅、寄托与珍爱,尽在怀中此刻。
今日。于洋醒转来那一瞬,想念赞多到全身酸痛。
他后知后觉,反应大抵是久未出门,叹自己活在两头极端。待他听从内心,走出去,去到林木中,坐在长椅上,闭目嗅吸青草气,他才发觉他已为见到赞多做好了全身心的准备,哪怕只是通过电视和网络的屏幕,花簇也会为此雀跃绽放,青枝蜷曲着,蓬然延伸,它们汲取他的渴望而生发,暗自欣悦,抽芽窜长。
他漫浸于斯,轻哼曲调,聆听枝条盘曲蠕动的婆娑,森林幽邃的翻涌。直至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兄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解构
1.
刘彰在昏暗室内睁开眼。
他左右环顾,是一间大型的酒吧,看样子废弃许久,桌椅尽数落灰,维持在一个人们匆匆撤离,或突然消失的形态。他从椅子上起身,发觉身在宽阔舞台中央。正前方一支立式话筒,像深暗中的枪口,对准他喉咙。他没忍住被吸引接近,皮鞋幽幽自大厅叩响,走到跟前,缓缓握住那支话筒。
瞬时,满厅大亮,灯球五彩斑斓,爵士乐女声四下旋绕。先前四下昏暗,现在他终于认出这个酒吧在现实对应的地方——那桩任务的地点。他与赞多第一次共同出任的任务,他们也在此结识了于洋。虽然从剧场被篡改成了酒吧,但诸多装潢细节皆吻合。
爵士女声暧昧多情地回旋,他孤身呆立厅中,许久,才轻轻绕开桌椅,走了出去。
城市街巷已空无一人,电力却还在维持运作,他回望,那间剧场外表被诠释成一间普通的海港酒吧。临海建筑已开始被海水侵蚀,崩塌,他避开楼身钢筋溅起的巨大水花和碎石,庆幸自己进入的着陆点是安全屋般的酒吧,而非在这片海里集体下饺子。他沿街相中一辆车,自路过的超市捡了工具,猛地击碎玻璃开门,拆电路板,接上火,引擎轰出爆鸣驶离。
在这一旦死去便会醒来,进入的条件又极苛刻,每一次进来亦伴随无从清醒的风险,他没有那么多次机会。他沿着海岸线,向同一个方向,在这个城市基建齐全,但荒凉透顶的世界行驶。
极目空无一人。一个潜意识投射的路人都无,却竟然在电气方面依旧遵循物理规则,就像打造这个地界的筑梦师,仍没意识到他精神的火车已脱离常轨,还在慢条斯理往大海里开。刘彰猛打方向盘,漂移闪避轰然断裂的桥梁,建筑已大量塌方,像崩溃迸裂,掀发海啸的情感。他途径过大抵有几十个屏幕,位于大楼外壁、商店电视等地,竟还在播出,且统一播放着同一个采访,他看去,那个记者,赫然竟是他自己,背景是烟火盛会,“他”正大声报道着“新年新气象”的跨年倒计时。十个数,每倒数到零,便一片雪花闪屏,重头来过,永远不能跨到新年。
太诡异了兄弟。他记起,这是他和于洋赞多、仍得以一块约年夜饭的最后一年,隔年,那两人间,便在自己逐渐触及不到的地方静默演变。
极目城建楼群,几乎完全是现实世界产物的翻版,只除了明显剔除了非筑梦师审美的部分,以及其他超越他想象范畴的,其他被全然搬入。明显这种模糊现实与梦境、可能酿造的危险,对精神可能产生的创伤,已非筑梦师的考虑范围。
“于洋这家伙到底什么情况……”刘彰暗骂,也无奈。在他的认知里,他体感上只和于洋分开了七个多小时,现实的时间过去二十四分钟。而他估摸时间流速,于洋呆在这起码已有八年。他眼睁睁在上一层、即第三层梦,看着于洋中枪而亡,意识掉入迷失域。
可因于洋最后那铤而走险开的一枪,他和同伴才得以在第三层只花四十分钟到达和打开保险箱。但因第一层不稳定,加速二三层相继崩坏,他们只得暂撤回第一层。
他费尽全力,才说服其他人,能通过另辟蹊径,再设计两层新梦境为台阶,重新下到那片共通的、原始的迷失域去捞于洋。他们在第一层花了近七小时,依照预备方案的地图重构出两层梦。
因他是主动选择下潜迷失域,并不会如突发死亡掉入导致失忆,只他和于洋进入时的因素相差过多,着陆点预计会和于洋巨大错开,身处极远一隅。这也是众人异议最大的一点,他有极大风险,在理论上无垠的迷失域里和于洋永远错过,不能衔接上轨迹。
“怎样都好过什么都不干吧,”刘彰如是说,“再说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他一路惊险重阻杀将,方降身于此地。
他见诸、辨认着一路上,记忆混乱的潜意识领域与现实错位、所产生的扭曲,即使有预备看到不妙的东西,还是难免发悚。他沿路开过废弃的、依稀昨日繁华的旅游城区,城市在以惊人的速度溃型、塌方,似他的到来便是死神,一路飞驶,收割这个世界维以成形的最后一丝生气。
但这些,也已经是大半年前,他在迷失域所见的光景。
起初那段时间,刘彰见路边无人的超市和油站,便破门而入,洗劫扬长而去。直到有日,他在油站超市反光窗中,见自己皮肤日晒粗糙,胡子拉渣,眉宇紧皱惫冷,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才恍惚意识到在时间漫长到丧失概念的领域,每日活成个亡命狂徒,踩紧着油门直飙的半年,仍确凿地烙印在了身上。他从动手剃了三次发须,到后来的只得全副精力,集中去生存于废土。有次甚至引爆了一处废弃而泄露的燃油库,他甩着车尾,命垂一线逃出爆风。
无多提示的寻人主线,一死即全域封禁,无边界地图,一条命——等他出去,定要把于洋关进不把这种游戏打通关不给放人的小黑屋。他靠这种愉快的想象以保神智。
他逐渐脱离城市,在盘山的公路,雪地,直至谷涧,荒原上疾驰,他明显看出它们间,过渡地带的渐变逐渐粗糙,显然中途筑梦师的精神被别的什么牵绊住,已经没有环顾四周的余力或欲望。而一旦潜意识转移了视线,或不再在意,它们也将继而荒废,非现实的造物唯一的生机来源仅是缔造者。
刘彰观察这些地貌,倾向于这个大举改造迷失域的人,他的主观意识趋于沉睡,可潜意识却根深蒂固地活跃、记住,将现实扭曲、分解,刻入了潜意识,完全无法消磨。以至于一边不断感知,一边不断创造,像台自主辐射,无休无眠的机器,极度自然地演化构筑出一整个世界。
该怎么评价这种现象。自甘沉眠美梦的人?
车子在荒石峡谷中急速颠簸,刘彰赶在石壁剧裂收缩前,堪堪猛踩油门,向着狭窄出口处猛冲。
玫红和暗蓝云霞轰卷厮缠,车后大地龟裂动荡不止,细小如蚁的车身,如刀锋偏摆摇晃,向显露魔魅狂乱本色的地平线冲刺去。直到他一头扎进那片盘踞整道地平线、漫无边际的森林,车子被巨树虬结的根绊住。
他猛拍了一下方向盘,果断弃车徒步。
森林极难行走,即使迷失域相比上层或现实,流速奇慢,他也已耗费了比设想更长久的时间,丝毫不敢放慢动作。照这座奇诡荒深、不见边际的森林来看,要不是陷在这里的人夜以继日做出的巨大改造,要不就是这个人的潜意识,已经扩展壮大到无从控制。
但他经历众多梦境,也从未见如此茂密,葱郁,如同荒长了很多年的原生森林,极难由外打破进入,俨然向内围拢包裹,自成宇宙的幽邃秘地。他拨开重重雾障的细径,于根枝中攀爬行走。树木古老虬结,纷乱隐秘,像遮掩着无数沉重心事。所有不被袒露在表面的,冰山底下无垠的深悲和幽邃,化作参天巨树,回涌着湿润潮湿的水雾,滋养这座活着的森林。巨大的心声构筑了它们,它们絮絮低语,泣诉被筑梦师背过身去的悲伤。
过于浓郁和湿润,刘彰的行进极为艰难。虽然它们毫无攻击性,只全然封闭、包裹起来。但他依然竭力在其中辛苦开路,力求不至彻底被吞没。直至漫长又模糊的时间后,他听到了低柔的歌声。
这是自进入迷失域后,八个月以来的头一遭。
他竭力挥拨开荒深树枝,向着那线光,跌撞扑去。
2.
“我写歌呢。”于洋笑笑打招呼,这男人看上去年纪比他轻不少,像他刚遇见赞多那时候的年轻气盛,但有些面熟面善,兴许是宅居太久,他莫名有些新奇,“你到这来干嘛呀?”
“我散散步,就走到这里,”刘彰挑眉,放缓呼吸,“没想到遇到作曲家了,”他一副自来熟,慢慢走近,“什么类型的歌,能听听吗?”
“见笑了,不过这个嘛……”他挠挠脸,面露羞赧,“打算让我爱人第一个听到的,却到现在还没写完呢。”
刘彰动作一僵,站在离于洋有段距离处,“啊,那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能让你为他写歌。”
于洋出神片刻,目光柔和。刘彰警惕环顾,明显感受到周遭树木一瞬蓬涨。“好……不足以形容他。真想让你看看他跳舞,哎呀,那可能是超越人们的言语和理解的范围的,没看过的会很难懂……不过今晚他街舞的决赛节目,嗯,有幸目睹哦。”他话尾带着玩笑,满心期待到眉眼弯弯,是真心实意浸透了爱。
仿佛全身血液倒流,刘彰感到大脑气血上涌,四肢发麻。一丝愠怒在胸口翻卷,掺杂他因想到那人而难抑的刺痛。这大半年来路上的心理建设几乎顷刻坍塌,他极少有如此心头无名火起,突觉谁都可在此地,以如此口吻提起那人,唯独于洋,他不堪忍受。
“这样啊。那我问你,他对手都有谁,主持是谁,在什么渠道,面向何人播放?”他面对于洋的懵然,愈发急促,像枪火诘问,“你答不上来,是因为在你眼中,还有他人存在吗。你不记得我,不记得你自己,除了你那一个‘爱人’,还有哪些人是你记得住的吗?”
于洋以为是个玩笑,“我的记忆力确实靠不太住,好几次差点出事,如果没有他拉住我,你现在可能就见不到我了。”他好脾气笑笑,“这么说来,我们在哪里见过?”
“我叫刘彰。好好想想,你见过我,但是以其他的形式。你不记得,但潜意识替你记得。除了新闻台,我猜,可能还有广播广告之类。”
那张扬沙下柱子上的海报,书店里《传播核心理论引导》腰封上的作者名字,电台主持关于候鸟集群返巢的念白声音,一句歌词,像刀刃切入记忆。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会担忧到要未卜先知拜托我了。”刘彰预感在走一步危险的,可能让棋盘倾翻的棋,怒气和恐惧拧在他胸口,可追在身后的现实扼着他喉咙。
“我拜托过你什么?”于洋皱眉,面色冷淡下来,像头打量不速之客的牡鹿。
“关于在你撑不住想放弃的时候给你一个‘Kick’,在你打算屈服于美梦时给你一个大喇叭循环播晨间操,还有在你自甘做一个混沌的疯子,爱上你潜意识里的幻影时候,告诉你,”刘彰深吸气,攥握拳头,“你就是在现实里,到处找他找到要发疯,干一堆危险的事,才在上一层的梦境里失手,掉进迷失域来的。”
“至于真正的,现实的赞多,你不妨想一想。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世界的‘赞多’,有像你一样变老吗,还是一直一个样?那他,是不会变老,还是他不能,”他眼眶猛地红了,“你心里深处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
“你可以停下了。”于洋站起来,平静而冷郁。“趁我还没赶人。还是需要帮忙叫救护车。”
“这里除了你和‘赞多’以外,已经没人了,”刘彰惊愕,“你还记得,上一次看见路人是什么时候吗?”
确实很久了。他做着自由职业,以不和人接触的方式,亦认为是自己的滤过性筛选,是想要得到、而失去某些部分的选择。
这个神神叨叨,疯人院逃出来似的青年,一身沙土,眼神冰冷锋亮,犹带不甘,直欲刺穿世间虚伪和谎言。他熟悉这种眼神,多年前,他在镜中看到自己挥之不去的幻觉,也有同样的,烧除雾障的孤执,也熟悉被当作疯子的痛苦。
“我明白你在说什么,”他沉声道,“但你也知道这在我听来有多荒谬,我的爱人、家人,被你说成一个假的投射,是个臆想。”没忍住轻笑一声。
“因为他不在这里!你的人也在外头,当着植物人呢,如果你没法醒来!你的朋友,”他原本言辞颇激烈,此处却顿了下,苦笑:“我也在外头,只是你没能记住。作曲家……你的记忆,好像只停在遇见我和赞多前的生活了。但才能倒是一点没忘。”他张望已暴涨圈缩,围困他们的树林,“这个世界的模样全是你无自觉的延伸,简单讲,就是附属于你的,被你所创造出的。”
风浪催打周遭森林,掀刮起比海啸更可怖的巨鸣,不久前的明亮金青色调,已幻变成阴冷灰青。厚云冷漠在天际凝结,翻卷着郁怒的雷压电涌。
“看来还包括天气。”
“所以我成了神了。”于洋柔声道。
“可以说是吧,毕竟迷失域只有你一个人。你给自己、和你那个投射,打造了一个理想世界。”
“你如果,还想要我继续听你说话,最好停止那么说他。”
刘彰被于洋眼中怒火和语气的冷极震慑。他这种人,真正发怒时是极惊人的。刘彰模糊意识到,若于洋视这个世界的‘赞多’、为真正的赞多,那他面临的将是不愿想的棘手困境。他此刻仿佛成了上一层梦里、他们目标对象那些潜意识的防御者,直面于洋愤怒的枪口,被他沉默地撕成碎片。
“对不起。你跟我,其实都不怎么喜欢靠说,一切都比不上自己去看。”刘彰举手投降,“看看周围,整一片树,一个入口都没有,想一想,你是怎么进到这里面的。”他放缓声音,“我的话,是被放进来的。这片自我封闭的潜意识,偏偏留了点缝隙,也没有二话不说困住外来者。”
于洋站在灰暗的暮色下,像一个亡魂盯着他。刘彰也直视他,焦急之余,渗上一丝悲悯。
我只在这片土地挣扎一年,已受尽无时不刻想出去的郁燥和麻木沉沦的撕扯。你在这里被困了多久,经历了什么,你也会期待吗,一个外界的破解进入,像一只手打碎玻璃鱼缸?
他低声劝道:“真的对你看到的,就满足了吗,不想去看背后隐藏的东西?那些疑虑,它们一直在那里,只是被我叫醒。你也不想就这样,被它们看着,一生都被纠缠吧?万一你是想知道真相的,却一时把这点也忘了,那岂不是很惨。”他转身,往某个方向走去,“而且这里,刚才有一个通道吗,我不记得了,你说呢。”
于洋抬起头,木然看去。方才那片紧闭的密林,赫然伸出一条长路。
“走了。”刘彰率先走进,“想知道点你不知道的,还有赞多的事,就自己来想起吧。”
3.
“所以,你们属于一个组织,雇佣你们盗梦师,偷盗别人梦中的天价信息。”
森林潮湿压抑,他们不禁开始漫聊,为免被密不透风的悲意渗入骨髓。在他听来,更像刘彰讲一个以他为原型的故事。
“我猜我只是个无辜躺枪的路人吧?从小都是普通家庭学校,接触过最高级人物的场所也就是演出的剧场了,但那些也不等于人脉。旅游遇见的驴友我就不清楚了,应该没有隐藏着石油王才对。”他数着,“除非连这些记忆也出问题。”
刘彰笑,“如果不是路人,我们很难成为这样的朋友吧。”
于洋看他,这个对他而言的陌生人,提起“朋友”二字,脸上有满足神情与淡淡的自豪。刘彰断断续续,讲了一个在剧场发生的任务。他们目标人物,是手握人口交易产业链条的企业家,偏爱古典和爵士,唯爱当日该乐团某支经典曲目,而他,好巧不巧他应聘了乐团钢琴演奏者的空缺。
“而赞多,是我们的伪装者。你们是在剧场彩排时认识的,当时他只是执行任务……”
于洋差点滑倒,“等等,开玩笑。他连个谎都撒不好。”
“那是日常,外加对象是你。”刘彰暗翻白眼。“只要他想。一个是一旦捕捉到人物的关键细节到位,人们在梦中潜意识便会自然补完整体,一个是,”他望天,“引导梦中的目标上钩、去猜测,是比撒谎更高级的技巧,他对演诱惑性的角色有超常的理解力。他本来只是执行从你那套话的任务,因为那次目标人物的人生经历和思维模式,显然和音乐、和那支曲目绑定很深。”
“我也不知道你们发生了啥,反正我见到你,就已经是你主动报名当入梦观光客,无偿当信息劳动力来了。明明不是闹着玩的。”他苦笑,“答应了你,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
模糊画面泛上,昏黄的剧场,满座沉睡的观众。他们买通服务员给包厢的目标下药后,不料目标一旦被监测到入睡,场内催眠气体便启动,并自动发信通知下属。他们只得抢在现实中对面赶过来的短短几十分钟内,下潜了多层梦境,上演生死时速。待他们得手后,逃出那些填满了音乐抽象诠释的巨大迷宫,从最下层,一层层相互“Kick”回第一层。
第一层梦的设计同样是剧院,只不过于洋身在台上,穿着上世纪戏服。目标狂暴的潜意识防御者一拥而上。他以为就要这么混乱死去,坠入迷失域。
赞多自黑暗中提剑而来,溅起血迹,一身琥珀色曳地收腰长裙,金箔灯澜照映,拉长他黑金光影下的挺拔身影,犹如持剑从蛮荒中来的女武神。明知防御者不过是投射,他依然被这份凶暴的美丽震撼。
有必要穿成这样吗?他笑。
我也不想的。赞多含混抱怨,却牵着长裙做一个礼,上面还沾着血。他说,这是目标的母亲生前的戏服。
“等我们从第一层梦回到现实,赞多殿后让我们先走,当时一片混乱,你也留在后面,结果在爆炸发生,没想到你居然扑过去给他挡了,幸亏伤得不重。你们才认识没几天欸,不过爆炸如果发生在你那片地方,估计赞多干得出的事也一样,你们傻起来有得拼,”刘彰感慨,“不久雇主的人马就赶到救了场。你被送进手术室。哎,后面想想都太经典了,你醒来刚见到赞多,麻药劲还没过,还沉浸在创作里,满嘴瞎喊我的缪斯,笑死我了当时……”
寂静病房中,赞多守着于洋等他醒,就见于洋睁眼。于洋第一个见到的,便是坐在床边椅子上的赞多。他一反平稳常态,急切地撕扯身上的仪器设备,等赞多急忙安抚且阻止,他以软塌塌的力道捧握住赞多双手,似嗔似怪,溢满了不受控制的失态的甜蜜,一本正经委屈状告:
它们太碍事了……我都不能亲你。
刘彰边攀住藤蔓往斜坡上攀,笑得猖狂毫不给面子,于洋跟随其后,都怕他摔了。“虽然结果不算完美,但那确实是赞多和我最享受的一次任务了,按他的话,就是充满了音乐,他能自由跳舞。因为受伤,乐团是暂时没法参加演出了,赞多那阵子也得了长假,就以照顾你为理由,住进了你家。”
他们攀上一处坡顶,前方出口泛着白光,森林的尽头终于浮现。“只是……我们没能好好做到把你和这个行业隔开。因为那个任务走漏的细节,你被上司那边的人盯上了。”
刘彰向那洞天走去。“因为,你在筑梦上确实有天赋。”
这是……城市?
于洋走到边缘,被无机质的建筑外层冷光刺痛眼睛。森林毫无过渡地接上了城市,中有一道突兀的界限。难以区分是它以丰茂淹没了城市一半,还是城市本就是托着这片密林的地基。不见边际的建筑群,从主干道两侧,像地面的起伏褶皱,密密麻麻,在大地辽阔铺开。
他看不见自己脸上表情,刘彰却像不忍看他,轻声说:“走吧”。
他们小心翼翼走下斜坡,进入荒无人烟的城镇,踏上深长的主干道。“这是……这个街道,我看过。”
“因为你在靠现实记忆重建。但,倒也不全是这样。”整片领域看上去都是不甚发达,较适合居住的旅游城镇,楼房层高均只有个位数,夹带未开发的空白地带在其中,建筑外表皆是老式和复古风格。
“但我并没有系统学过建筑。”他低声道。
“那是遇到我们之前。而且,知识后天能学,梦更多是靠感觉感知,而不是视觉或规则。潜意识也是受的情感驱使,不是理智。就是说感情越丰富,梦境越庞杂。”刘彰环顾“而你,有从音乐细节中提炼,构建意象的天赋。毕竟想象力在梦中是最大的武器。然而它们,”他拍拍楼房墙面,“如果出现在现实中的话,物理层面是经不起还原的。”
“你是说,这整片建筑不是照搬现实,和现实中这片区域原本的样子,有区别?”
“和现实这一带区别……呃,很多。”刘彰开始斟酌用词。“想看它们真实的样子吗?”他回头,慎重看了一眼于洋。
于洋沉默许久,深吸一口气。“让我看吧。”
刘彰半抬起右手,五指摊开,像贴在空气玻璃墙上,随着前行,一路悠游划过。
柏油路面应声而动,从原本的低层建筑底部,传来筑基打桩的爆响,似巨物被开闸前的铁链抽动,下一刻,无数钢筋铁骨,衔接着楼层拔地而起,刘彰信手一抬,万丈玻璃大厦轰然矗立,骤时遮天蔽日,路面变暗,光柱竭力漏入铁林,沙屑粼粼缥缈。
但实际上,更像是它们原本就该在那里,完全填补了所谓未被开发的空白地带,此刻只是遮住了它们的反光迷彩布被掀开。于洋安静看这奇诡画幕,莫名生出纳闷,他为什么之前从未留意过这些城市高楼的轮廓,那些富有与科技感的新型建筑,直到刘彰像飓风刮过,它们才真正揭下了伪装。无穷无尽的钢铁巨人将他们重重包围,俯视前行的两只蝼蚁,反射金属无情的色泽。
“那当然,你对你看不上眼的东西向来都懒得多看几眼,就更别说在你的潜意识里了。”刘彰听罢他说的,表示他建的,应该是有些年头之前的这一带的样子,大概是老电影中的画面,还有一些现实里被保留下来的老建筑倒是被搬了进来。“被潜意识厌弃的东西,自然不会投射在美梦里。”
“……我厌恶城市?”
“是厌倦吧,我猜。赞多没法脱离控制他的组织,而组织那边,又坚持你知道太多内幕,不肯善了,加上虚假的橄榄枝,附赠一大笔威胁……”刘彰语带烦厌,“没有办法。那段时间,你们是我们中最好的搭档。但到后来,应该是在筹划通过某项任务,成功后一同脱身离开。”刘彰没有回头,“不允许失败,失败不允许活。这类组织的风格,想必你也知道了。”
于洋仰望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大楼。“我们失败了?”
“具体我也不知,靠你自己想起了。”刘彰摸出一枚光感材质的金属邮票,镂空花纹设计了一系列数字,通过只有他知道的规则,可转换为他至亲与挚友的人名。他的锚点还是于洋给他的灵感,说他怎么老是喜欢写信联系,写了又不贴邮票不戳章,一看就让人紧张。“你现实中的锚点,像这种小物件,应该也有一并被照搬过来。”
被放在潜意识中,珍重而安全的地方。他心中浮现答案。
循着“厌倦而逃离”的指向,他们很快觅到了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它既隐蔽,藏身曼妙繁复的林叶,被裹于繁花与蔓草植被中,又显眼,因它,被独立地安放在大片雪白沙地,较远的外围仅有老式建筑,独处一方远离高楼的地带,像钢筋水泥中开辟的,环绕了一圈粼粼清水的绿洲。倘若这个迷失域世界有俯视图,它一定是位于中央的位置,一切前因后果,都由它延伸出。
我知道这里。于洋喃喃道。
我就不进去了。刘彰拍拍他肩膀。他也回拍着。
4.
于洋缓慢走上楼梯。这栋房子,能看出时间的痕迹,但物品摆放都无甚落灰,依稀留存主人们珍惜的痕迹。这里明显无人居住,却像是上一秒仍有生活气息,整座从记忆里搬出来,还原了无尽细节。
天花板有修补的印记,他们曾因被冰雹砸破的玻璃天窗,面面相觑而大笑,也有人波澜不惊站在人字梯顶安装,另一人在底下,像要把人字梯捏出水,按捺住团团转的紧张。
他走过餐厅,有锅碗瓢盆声从厨房传出,他看过去,看见蛋糕奶油涂在赞多脸上时的乱糟糟,他在烛光下光影斑驳的笑颜。
厅房有一双面对面摆放的软垫摇椅,透过落地玻璃窗,夏日时,青翠倾泻摇曳。他们考虑过要不要养一条金毛,最终以两人各自忙碌为由,且他看着赞多蹲在窗前逗弄着窗外草坪的鸽子后,就觉得金毛也并非必须。
他望向庭院,赞多在晾晒被单时,蓬软的发丝,连同轻柔衣袂,被风吹裹入翻飞的白浪。
于洋最后推开书房。
一室高耸的书籍资料,散落一地,能看出主人离开前的仓促。他抚着书架,缓缓走入。
墙上贴满了各种城市旅游的风景画、杂志摄影,有周密的攻略计划,也有散漫的灵光一闪。无数他八年以来,一路走过,见过,触摸过的风景,都像被拍扁拍平,浓缩于这面墙上。
他更深走进屋内,墙上资料越发繁杂,笔迹混乱,关于最后一个任务的密议,底下掩盖着关于同组织割离,藏身的方案,被反复修改涂画,皆穿钉成密密麻麻,透不过气的线。
那些线,像一大团鲜红毛细血管的乱麻,纵横交错,要凝结成一颗搏动的心房。他注视那细线粼粼的反光,鬼使神差地,回过身,看向那心房最密的血迹、指向的对面——
一座留声机。
他清晰记得这座留声机。它不应出现在这个位置。这是赞多在古董市场发现的,它造型别致,但内里是已全然磨损,金属唱头损坏、歪曲严重,是再无演绎出百年前喑哑柔声,古典音色的可能。
“它看起来好可怜……”赞多抱着对旧物市场而言身价不菲的它不肯撒手,眼巴巴看来,像一尊抱着留声机的小狗铜像。“它明明好帅气,好用心,一定有过非常,非常被珍惜的时候的,现在却,要被分成一块块卖掉。”他猛眨眼睛,“你不觉得,它很适合,在家里吗?”
两个喜欢古货与爵士的人一拍即合,怀着兴许能重振它荣光的心情,把这个复古的旧梦搬回了家,可惜折损程度,甚至已难更换维修,尤其是唱臂上,那颗独一无二的唱头,从这最明亮的部分损坏下去,便连带一身金铜木色都无法再次发光了。他们忙碌时也常把它忘却,最终只做了厅房角落一处装饰。
因此在他印象里,这台留声机,是不可能发出声音的。它只是一个,他们那天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它回去,蹲坐地上欣赏研究,热烈讨论了半天的,那阵平凡日子的缩影。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接近它。他颤抖着,动作像坏死般迟滞,最终,还是只能竭力抑制至平稳,将唱针嵌上转碟。
起先是赞多轻轻笑声。像风一样轻,蜜一样甜软。
现实中的留声机,是绝不存在达到这般境界,犹如将往事在空中回放,直接穿回到当时情形。接着是轻细的欢呼雀跃,杂乱的拍手和庆祝声,伴随生日快乐歌的含混嚷嚷。再是酒鬼不屈不挠的撒娇,拥抱间衣物的悉索摩擦声,床褥发出噗地闷响,因酒精而酣睡的轻鼾。很久没有任何声音,他以为就此中断,却想起,这段是他正安静看睡着的赞多。
直到他自己的声音响起:“多多,睡着了吗?”
静默许久。而后一首钢琴曲,流入空气。
无人听过的,那首曲子,那首他无论如何想不出下篇的旋律,驾轻就熟,由心而发地漫淌,比起开口说话更加澄明,轻盈,像把他的心揉碎,攥散了,散落于风里,吹拂过想送达的人身周。
于洋在曲声中,看见赞多的无尽身影。他如身陷庞大环绕的,透明的蜂巢,每一细小微格,都装盛、满溢出了赞多的影像和踪迹,构筑成错综复杂,又单一无匹的巢。
他从没牢牢记住过墙上这些城市的名字,或者特征,因每当赞多趴在地板翘着脚,兴高采烈计划起来时,他最后都会被他的神色吸引,最终放任自流,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唇,变成只懂缠绵热吻。
直到最后,他们还一个城市都没能去。那吻已逐渐在怀中消融,只余白色窗帘飘飞,厅房空荡,窗外枯木丛簇。
任务成功,却暴露了预备逃离。赞多被派遣某项任务,被美称作“将功补过”而失踪。他被摁倒在地,嘶吼质问而无人应答。高层的老人俯瞰蝼蚁的眼神。被监视囚禁中的天花板。被刘彰私自救出潜逃的躲藏,不甘和愤怒导向的密行,搜寻可能的知情者作目标,一层一层往更危险更过激的梦中下潜。
最终,听闻赞多下落消息的瞬间,血液逆流的轰鸣,失了冷静的复仇冲动,伴随一颗子弹飞至。
画面熄灭。曲声轻缓淡出,如退潮,遗留出水的孤岛。
他取下那枚铜币尺寸,五瓣镂空樱花构造的古董唱头。这是他现实中损坏变形,只在梦里如初鲜亮崭新的,他的锚点,播完了这支他写给赞多,打算向他求婚的曲子。
5.
“给我一个晚上。”于洋坐在房子门口,“今晚他行程结束,就会回来了。”
刘彰眯眼,但于洋的神色让他不忍。陪伴自己多年,活生生的一个人,只是一缕寒冬里吹出的白烟,任谁没见到真人前,都不可能善罢甘休。他只怕于洋脑壳烧坏,不肯回去面对惨淡现实,更怕自己最终也选择理解。
“迷失域已经很久风平浪静了,即上一层情况还在掌控中。我死前,也开枪带走了那个投射,上一层的保险箱应该能被破解了才对。依旧在计划的时间内没错。”他已找回原有的冷静。
“这栋房子,我知道的。就是我之前在……这边,想为他买下的房子。”他手掌按掐着脸,佝偻着背,“再为我争取一个晚上好吗,我不想他没地方回来……没有见到他之前,我不会做出决定。不管他是不是……”他惶然顿住,不能再辨认虚实,“不论怎样,我也想同他告别好吗,好好告别。”
他若能回来这里,他就已经不是你什么都不知道时的那个赞多了。刘彰没有说出口。他没有问出口的,同样有一个问题:如果你原本知道,当你想起来的瞬间,这个领域的赞多、这个由你潜意识主导的世界的概念,也会顷刻改变,那你是否还会选择想起?
刘彰有一瞬间感到错误的,撕裂的负罪,随后意识到此地不需要再多一个人迷失了。而现实也不会再有人能下来找他们。他只说:“好。那边同伴会尽力争取,保持稳定,这边的流速也比上层慢很多。”他还是没忍住,“那是投射,于洋,而你是投影机。你没有意识到在做梦的时候,他的确,就是赞多,否则你也不可能相信。但当你意识到了,他便不可能再成为赞多了。”
于洋没有出声。他坐在屋檐下,像魂魄融散进了这座房子的幽灵。
6.
于洋陷在舒适温馨的摇椅里,缓缓醒来。电视低声播着街舞比赛的重播,赛事漫长,就像背景乐,浮动暖意的底噪。
他已是桩僵硬的木雕,等着悬在头上的斧子,最终竟等到再无心力维持而睡着。直到他睁眼,见赞多枕着胳膊,甜蜜地冲他笑,像只大型犬挨趴着他摇椅,斜坐在地上。
“我回来啦。你在等我?”能看见他尾巴拍打地毯。
他没有一句,问起这座房子。没有一声惊讶或喜悦,就像这是他经年累月以来,他们共同的家,而他是另一个房子的幽灵,没有任何意外的地方。赞多优柔地伏在扶椅,枕着他手,降落在他掌心。
“于洋,你冷吗?脸色好白。啊,你出了好多冷汗。”
“空调调太低了。”他嘴唇颤抖,听见不知是谁的声音。
“真是,怎么连个毛毯都不盖。”赞多起身要去拿。
他“哐”一声站起身,几乎是跌撞猛冲,把摇椅带得侧翻,一把拦腰抱住赞多。赞多低低叫一声,又开心地回抱他,随后意识到不对,“你到底怎么了?欸,你哭了?”
他抱紧赞多到全身痉挛,热泪止不住地淌,他胸口成了个破洞的血窟窿,错觉七窍流血,整个人的暖热被抽走,快淌干了,不知用哪里仅存的意志力在控制声带:“我在电视上……看到你,我感动……你太美了。你的舞跳得实在太好了。”
于洋用力得赞多喘不上气,他被抱得只得艰难踮起脚,又被挟到痒处,他听到这句话,顿时像回到当初,夸张地笑起来。于洋也笑,边笑边哭,笑声疯狂也滑稽,几乎背过气去。直到他俩双双喘不上气,靠彼此支撑着呼吸。
“做梦了吗?”
“啊……不过你来了,我就醒了。”
“你抱着冠军哦!我会带来幸运。”赞多在他怀里咯咯笑,明媚健康,快乐无忧。一点没错,这就是他想要的世界。
“你已经是了。”于洋长长叹一口气,任赞多擦去他眼泪,隔着模糊泪水,一眨不眨看着他,像能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看到天明,直到赞多涨红脸,扭过头去。发现他在看决赛录播,赞多兴奋地凑近,盘腿坐在了电视机前地毯上。
他从安静看着这一幕金棕色调的温暖,再到无声走近赞多,挨着他坐下。赞多絮絮叨叨,说起决赛现场的沸腾,说起回程的深夜,飞机途径灰白冰山,漆黑海面有鲸群渺小浮跃,群峦云缭的峰顶,有新日如火,夺目肆出。
“那时候我想跳舞,现在也好想跳舞,比任何时候都想。在各种音乐里,在你弹琴里。我们一起去过那么多地方,却还是觉得不够。”他依偎在于洋怀里,微微仰脸,抚摸过于洋脸颊,耳廓,衣领。“我们可以一起看更多,做更多。我想和你去看,行星尽头的太阳的样子。”
“我的幻觉。”他停顿,“还记得吗?如果他再次出现了,如果他向我伸出手,呼喊我回去那个世界,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赞多眼中,有一瞬迷茫掠过,“我会很难过。不过我想,于洋选择想要的幸福。”
「“但是,和你走这么多路的人,会是我。现在,也感觉到非常幸福。”当我想和他共度一生时,他也这么对我说。」
他已经永远、彻底地失去他了。
来临和消失,都是一瞬间的事,命运吝于给他任何缓冲。而这次,是第二次。他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伴随喉头咽不下的哽塞,又只得挤空了肺,吐出浓稠的,湿重的执。
“发生了什么?”赞多担忧地转过身,在极近的距离共他呼吸,他一只手抚上于洋的脸,眼中满盛于洋的样子。
“我只是……想你。我太想见到你。”他捏握赞多的温热的手掌,贴上自己潮湿的脸颊,笑容惨淡,带着认清后的释然。“只是好想再见上你一面而已……”他亲吻他的指根,手腕,将颤动的唇久久依贴赞多的脉搏。当他终于,从灵魂深处倾吐这句话,他也于虚空看清了全貌,触到他无从醒转的内核。
我们在离开那座屋子时,能否不再受迫使,少一点仓促和粗糙。那天的任务,我为什么不在最后昏倒前攥紧你的手。我有什么能做的,去让我们的相遇换一种全新的可能,让我们并驰在路上永不告别。
那么多过往片段,来不及修正的细节,又因赞多而无尽扩大重量的画面。一点点快乐,都在他煎熬的日夜里反复咀嚼,再受尽极度的清醒和刀绞脏腑的不甘。赞多离去的瞬间,他清晰感受到身体的一大部分,对美丽,快乐,朗悦,暖热的感知,对世上的期盼和维系,都追随他抽走。而他困在一遍遍不同方式的失去中,对他一见钟情。
“我们分开也没有多久嘛。”赞多被他抓住的手毫无抽离,另一只手轻拨开于洋的鬓发,抚摸他憔悴眼尾,“我不在的时候,你又睡不好了吗?”
你真实的温度,你伤痕累累的膝盖,你作怪灵巧的,泛粉的手指。以及和这一切永隔时空的我。你只是无论在哪边,都是这样好,愿意溜入梦里,渗透、填满我念想中的空白。
赞多抵上他的额头,和他鼻尖相对,“我就在这,哪也不去。我还要看着于洋好好的,幸福的。”
“幸福,我想要的幸福吗……比如,我还没见过你老的样子呢。没你在的时候我想象力好差,想不出没见过的你的另一面,没去过的地方,没和你做过的事,比如一起去海里潜水,一起看你的比赛……”他在赞多的手掌间,轻声低语。他像一截干枯的焦木,再无泪可流。但至少还能烧尽,烘暖这座明亮的房子。在分离时,要做到他所有的最好,即使要将他碾碎。他已经对着幽囚的天花板,想了太久,太多遍。
“什么!等等,难道你没有看我的决赛直播吗?”赞多抓住关键词,用力勾住他脖子。
那个夜晚是刘彰到来的夜晚。
“我还没有!”他笑,“你一不在这,我好像就过得好混乱,连日期都记错了……而且,我想和你一起看,你也没有看过吧。”
赞多的眼睛只亮起一瞬,又睁不开了,“我想从头看,好多超级厉害的人,可我现在好困。”他说话都气若游丝,哼哼唧唧,“而且现场人那么多,没有我出场的时候,你在画面里,都不一定找得到我。”
赞多把所有重量都搁在他肩头、他怀里。于洋一下一下,抚摸他后脑蓬松的发,“我是会来找你的。”
他把赞多身上外套衣物解了,给他换了件舒适的睡衣,吃力地扶搂这头浑身发沉像石头的小熊,哄劝他挪到床上,将房间橙黄灯辉,调暗至经记忆层层涂抹后,他人不得知悉,画家无从描绘的暖调。
“你先睡一觉,等我找找看,你在哪里。等我找到你再喊你,好吗?我会记下来的,”他点点相机,“用这个,就像我也在你那,”拍拍脑袋,“用这里,我记性其实很好的。只怕到时找到你在哪了,拉着你讲没完,你还要嫌烦呢。”
赞多听到“嫌烦”,挣扎着想反驳,却被灵魂深处的睡意拖着下沉,只能咕哝强调:“好,等你找到我了,记得叫我醒噢。”
“我会的。”于洋跪在床前,抓握住他的手,亲吻他的掌心,给他留下最后的晚安吻。
赞多眯起眼,好像于洋偷懒了,视野昏黑前,他努力挣出,要教他一个世纪的重大议题。
“晚安吻是像这样子的……”他在陷入香甜的深眠之前,食指弯曲,轻轻勾近于洋下巴,给了他一个困顿的,绵软的吻。
7.
他轻轻带上房门。
走出到玄关时,见刘彰倚在门旁,像个隐匿的漆黑符号,打在宁静的墙上。刘彰见于洋走来,他多少有撞破他人秘密花园的尴尬,又生出奇异的悚然,一时无语凝噎。
在这房子正门向外望,视域宽阔,由近至远,是光柱打湿的青翠树丛,白茫软沙地,繁花蜿蜒攀爬的复古街区,亦能将这一带建筑,及更远的高楼大厦尽数饱览眼底。刘彰看了一天一夜这个静谧幽美,亘古不变的景色,悟到迷失域的永劫。他在屋外,焦灼得坐立不安,嘴巴发苦,即使为保持造梦的清醒从不吸烟,此时多少也想尝试一根。时间一长,便怕于洋潜意识的动摇,怕他累积的负面情绪,会把潜意识的赞多往攻击性的糟糕方向去扭曲,或将迷失域演变得无法收拾。以至于不够妥帖地驻扎在门口。
于洋在这个家中,总是步伐柔缓,像不愿惊扰什么。他拍拍刘彰的肩膀,轻拧把手,走出门去。
“他睡着了?”刘彰也放低声音,又感到莫名。
“嗯。”
刘彰突然在这样的于洋面前,短暂失了信心,意识到他已远出掌控。他的打破太过突兀强硬,也已拿不准骤变之下的效应。“……那意味着你的放下。”
他看不见于洋的神情,眷恋、哀伤,混着烧剩的麻木和冷寂,却听得于洋语带自嘲笑道:“或许该放下的,还要有一样东西。”
于洋伸出右手,闭上眼。第一次有意识去感受迷失域,同自己的同步和共鸣。
指腹微微发麻,如无形电流灼烧,他的身躯,似乎有生以来终于融入这个世界,被其彻底接纳包容,他的意识,皆由此,散布至世界任一缝隙。
他轻抬食指。动荡的起始,刘彰第一反应是上层梦出了什么纰漏,影响到了下层,随后听闻低噪,仿佛成万上亿蜂鸟集体振鸣,他凝神望去,极遥远开外,灰霾烟雾飘弥天际,待到他发现,那些是重若千钧的实物,趋势已无可避。
他五指在空中,似初识物质和规则般,缓慢移转。他长指忽一抬,目所能及或不及的大厦高楼,尽数被无形巨力连根拔起,钢筋水泥似泡沫被轻易掰碎,飞悬至半空,幽幽沉浮。绿树植被,街面基础设施,轻皆随他意志崩裂、溃散,瓦解分尸,自地面掀扯拽离,飘飞悬停。
万吨钢铁在空中混乱无序,失重般挪移,碰撞出巨大爆音。金属城市发出尖锐的爆响和利啸,彻响无机质的鸣叫,被撕成天地间的碎片。他肆意篡改逻辑和秩序,揭露它们的波澜壮阔,它们不堪一击的虚弱,即使它们能将他化作齑粉,也同他一道无力。随着高楼大厦渐次粉身碎骨,地平线和苍蓝天幕再次粲然现身,狂风连天席卷而起,磅礴巨石与细屑,被卷成了天地间游荡漂流的深海群鱼。
狂风吹掀他的外套,于洋深吸一口气,走进他缔造的蛮荒中,大地似有意识地起伏,他漫步在遍布寰宇的碎砾中,从未有像现在这样,醒悟这个世界,同他生息与共,每一块碎石,都连接一幕悲喜哀苦。当他捕捞到、掐灭懦弱那一刻,天地才随之而来。当在梦中,亲手选择毁灭与死亡的一刻,清醒的帷幕,才自天际降临,审视他赤条己身,昭示幽暗的覆灭,抑或未知的重生。
狂风对他来说,像将他托于空中的流云,他坦然自若,似俯视地面。他展开双臂,尽情在风中释放,深叹一口气,拥抱这场好梦落幕。
天崩地陷之际,他们的身影渺小如蚁,身处庞然洪流倾倒之下。他听见那根弦绷断将即,听见时间倒计的冰冷,听见刘彰喊他的声音。
到了最末,他轻而稳地,打了一个响指。
醒觉
于洋睁开眼。
他迟钝转头,撑住一边身体,缓慢爬起来。雪白四壁安静注视他,四下只有输液的滴答和监测仪的轻响,不时扩散。
他似尊大理石雕塑,脚掌踮踩在瓷砖面,慢慢踩实了,凉意浸渗,现实顺着脚掌爬上心脏,石头软化成皮肉。他侧过头,病床旁的椅子朝着他的方向摆放,空无一人。
足够他拔掉针头,下到地面,向门的方向走去。
他走在玻璃回廊中,天光漏过玻璃顶,温室花房繁绿幽深,延展在他道路两侧的玻璃墙外。他走到回廊上一处正对休憩庭院,视野较开阔的休憩地,慢吞吞坐在长椅上。两日前他身体早经过检查,年青无恙,只是仍时常有灵魂塞错了躯壳的滞涩感,偶会四肢和指令接触不灵。
满目青翠游曳,他看了许久,听身后懒散脚步,径直走来。
刘彰在他身旁落座。寒暄对被留下的人意义无多。他们有一阵无人出声,只寂静观看草木。
“我怎么记得,你家后院好像也有这几种植物。”
“确实是他喜欢的种类。”
这家私人疗养院,庭院中草木繁盛,丰枝叶茂,风吹过便簌簌作响,满目金影摇晃。此间主人,因曾被赞多救过,而甘冒风险伸出援手,提供他们一个暂时性的避所。
“说到底,还是受了他照顾。”刘彰边说,边取出那本档案。
他们在那个目标脑里保险箱找到的地址,两月前就人去楼空,失了一场火,重要设施资料皆化作灰烬。该研究所属于赞多最后接触的任务对象名下。关于此权势遮天、已超出他们掌握范畴的人,过往涉及人体实验的指控和报道,因无证据均不了了之。
“和火灾时间吻合的死亡失踪人员名单,有这个人。该所研究催眠剂和麻醉药的一名博士,事发一周前转移了银行名下资产,行踪记录都被抹去。这种催眠剂,”刘彰指指椅上档案袋中照片,“也是从那个时间点开始,分散地在药剂师的交流范围中出现。可以从调查货源入手,找到这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他们一听说那个研究所的名字,都说我们走得太远了。甚至还有劝我,尽早放弃一个进去过里面的人。但至少,有个方向。有得干,而且是我们能接触到的领域了。”
“你不阻止我走太远吗?”于洋语气平淡。
刘彰沉默片刻,“我不会再那样做了。”
“为什么?”
走过的梦太多,他们的视野已渐扭曲,投射出的人类在眼中,皆成了可被一枪爆头的烟雾。而当于洋在梦中,因那人成为了丰沛、圆满的人类,他二话不说,把他感情来源的那个美好掐断了。
“当我出现在你面前,让你想起来的那一刻,同时就意味他的死亡。”
“他不会。”于洋说,“他是投射,不会受伤,在我脑里,当我离开迷失域,亦随我抽离。”他轻声模糊,像念催眠咒语。
“你看到、感受到的,经历过的,对你而言,那就是你的真实,千真万确。”刘彰手肘撑在腿上,脊背弯拱,“再来一次,我大概也会做我认为该做的事,那样就会……毁掉你的和‘他’的人生。”他眼底深藏动摇,但下了他的决意,“我的错误无法弥补,可能即使找回他,也不行。说真的,我的理智对他……不抱什么希望,但这是我唯一能做和想做的事。”
这个只认真实与真理的人,为找他不惜下潜到迷失域,却背负上了来自自己的混沌枷锁。做梦也好,唤醒也好,当他在自己的识海沉浮时,困住的也不止他一个。
“你是被我连累。因为我拜托你,你才这么做的,”他用力拍搂刘彰的肩膀,“何况如果不这样,失去的就会是他和我。”
“而且,或许,恰好相反。你的出现,只是让他重获自由了。”他喃喃道。
“哈……”刘彰笑了一声,“我甚至没和他见上一面。”
“他到后来,中文很流利了哦。”
“真假,我好想听听。”刘彰交缠十指,抵在颤抖的额上,语带哽塞,“……我真想他。”
于洋轻轻转动手中那颗走形的金属唱头,攥住游离的魂,握住熟稔的色调和温度。
大风掀刮而过,林木清脆沙响。如今满目,无一物与他无关,又无一物是他。梦、幻觉和现实,没有赞多的时候,身在哪里,景色看起来都差不多。没有他在的现实,反倒更像是一个梦。
刘彰坐直,“你打住,别再想了。这边生命只有一次。真的,算我求你,不能连你也丢了,我心脏真的会爆炸。”
“他没丢。”于洋清醒异常,前所未有地笃静,声音却轻而呢喃,“他在某个地方睡懒觉而已,我还得去叫醒他。”
他心心念念,一个愿景,留着这具平凡身,可共他一起看更多,做更多。
于洋坐在玻璃房内,看玻璃外那片森林被金光淋洒打湿,蓬然潋滟,澄金洒在柔软草坪,模糊有一道修长身影,散漫坐于其间。看着便仿佛,自己也走近了,依稀还在当时那片树林间,陪他颠三倒四地识字。玻璃外草木如碧青麦浪,风声大作,蓬发成葱茏幽林,深不见底,于天地迷离扑朔。他清晰听得见的,只有那声柔软,缠绵的,归乡的呼唤。
是赞多喊他的名字。
完
番外
劫簸
药剂师尤其喜欢看赞多刚醒来的表情。
似经历百千混沌劫难后、骗不了人的倦与麻,又似无知无觉、再世为人的空白懵懂,脸上显出一丝无辜稚态。此时通常,亦是另一个窠臼的开端。
赞多此番被湿漉渔网捕住,白尼龙绳纵横交陷入他的肉体,四肢被艰楚地弯屈,水流像河道淌过他蜜色皮肤,像捕捉住一道金色闪电,他睁眼望来的瞬间,劈穿而烧灼他颤抖的心。
他在轰荡拍岸的浪潮旁,替赞多剪渔网,这像个仪式般的过程,撕开玩笑般的见面礼,经由此进入这方未知地界。这个青年像赤裸从壳膜中被剥出,黑发成缕打湿,垂散在湿润脸颊,弯贴在下颚与脖颈,似海妖被遮掩住腮腺而仓促呼吸,水渍从唇齿间滴淌。
真是热情似火的梦,对吧?他笑,伴随赞多呛咳出一滩水。
赞多深重喘息,摇晃站起,接过他丢来的薄衬衫,胡乱往身上挂,冲吊儿郎当坐在礁石上的他翻白眼。他装模作样指指手表,“你浪费了一个钟。马车来接你了,”他吹着口哨,“只剩三十九小时哦,辛德瑞拉。”
赞多听得汽笛声,三两步迈到崖边上,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他小跳着后撤,快步助跑,朝下方轮渡驶过的白浪,像只腾空的大鸟,一跃而下。
神色分明是从容的。
***
药剂师通常不入梦,他多是接触不肯从梦中醒来的,将梦当作现实的人。
最壮观的时候,是三四十个人共享一个共同梦境。听起来就好像一个三四十人的读书会或茶话会一样,不过是时间无限延长,内容自由构建,一般由当天“读书”的那个人的人生经历和潜在希冀,去延伸构筑。每天可以花上三个小时,换多活梦中四十个小时,并且活上百种不同的人生。
最近他的顾客,在共同梦境中找到一个默认般的“好彩头”。彩头这种东西,持之已久,就会变成必须、固定,直至没有它便不再完整,再到依赖、迷信,因其而存活。人的贪欲,渴慕,爱念,在梦中都无限扩张,毕竟梦是没有边界的。他打破自己不入梦的原则,也因此而起。
“他们只是因为,醒来没有,人里面看到我,”赞多指指门外,示意隔壁集体入睡的房间,又指指他独自被安置的这个房间,不安分乱抬的手臂连着输液管和连接集体梦境的仪器,“不能就,随便说,我是不存在吧?”
“世界上不会存在这样的人类,”药剂师把他手拿下,摊平,顶着母猫敢怒不敢言的目光,塞只店里刚出生一周的幼猫进赞多手掌,叫他丝毫不敢动弹,“这种谣言传播速度可快了,还容易让人想信。”
“不找一下,怎么知道。”赞多鼓起脸,不敢苟同。
“不,就是为了来梦里见你。对他们来说就够了。梦才是他们的现实,他们把你当某个只在梦中才出现的共通意象了。”药剂师龇出看艺术品,或看培养皿的笑。“就是醒来剩下那二十几个现实的钟点挺难熬的。”
他像往常他们已经默认那般,拿出配好的催眠剂,赞多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抽取药水,像抽取的是他的筋骨,逐渐僵硬。
“不要,再给我下药了。”药剂师第一次听见他明确的拒绝,遂挑挑眉。深层稳定的睡眠,对身体伤愈恢复更快,他又不是不懂。
“药用多了,会变得不能,自己做梦。我会好好配合你,好好睡觉的。”他有些为难地偏过头,但神色笃定。他盯着墙纸出神,像要看出一片海际。
有不惜捱着伤痛煎熬,也想梦见的人。他有多容易一眼看穿的神色,可最好是佯装不知。
***
那把火,放得他端得是无比爽快,连带被圈束多年的乙方怨念一同释放。销声匿迹全身而退,转眼行头一换,做起地下生意,前东家的人马找人跑断腿,碍不着他低调日子照过钱照赚,感叹还是早做老板自在。他偏爱悬行钢丝,剑走偏锋,多少抱持凌空俯视人们百态诸梦的心理。只新鲜意趣一过,多少也觉出寡味来,人们只是在梦里更尽兴滥情地活,在梦里释放他们在现实本就难掩饰的索求和豪欲。
可一旦梦里放进一个既叫他们痴癫沉迷,也叫他们彷徨醒知的比照物,他们会蜕变成更丰富有意思的姿态,甚至甘在无边放纵的地界、甘作陨石激起的重浪中,渺小的浪花。
药剂师坐在甲板一角,看着这个成瘾源。赞多在人群喧繁中腾挪辗转,他垂头或仰视,轻揽他人或被拦腰搂抱,深深凝望每一个舞伴,要把他们的模样特征尽数记得,像只不知疲倦的鸟,欲飞至双翼筋疲力尽。
这艘在涌荡的风中孤行的轮渡,被他扭转成人类最后情热的堡垒。筵席纵欢,香槟漫涎,他挪步起舞,放声大笑,他的汗水滴落在残疾梦里,养润出周围人们健全或隐晦的情意,梦中人们像受他召唤而来的浪涛拍击船舷,他向四面八方布施、号令他们复苏爱欲。
他让他们感知美与好,点燃他们的梦和想象,缴获他们的五感,只是更深地让他们意识到,他在天堑外的遥远,以致不敢假想他于现实中存在,只将人类的劣根性与高尚性,烧融在一日日、一个个不同人的梦中,让这个“梦中人”,以不同身份,在迥异情境,一遍遍被他们虔诚供奉的美酒浇湿。
***
想想看,几辈子的人生,到达无人能达之境,见诸无人涉猎的风景,他们用梦筑给你一个休憩所,而你在梦里做庇佑他们的神。药剂师的声带像浸了蜜劝诱。
“谢谢,但是,不要。”赞多斩钉截铁。
“我喜欢自己的身体。”赞多触碰自己的胸廓、肋骨末端,顺过他皮肉的凹陷与柔软,如蛇的骨节张弛。“梦里面,血,”指指手臂内侧筋脉,“汗”,双手做满头哗哗的动作,“痛”,深深按在心口。“都很简单,太简单。”
梦里血汗痛,自然都有强烈感觉。只是皆可被一键重置,从头再来,任凭心意涂抹修改无数次,任一丝瑕疵,便推倒重来。在完美的日子里接近永生,那样完美和永生,是否也代劳了噩梦的功能。
“我想记住,我想珍惜。”他艰涩咬字,像从哪里学来,还未融会贯通的发音。
你就是不能被阻止对吧?炽烈的剧痛,跋涉在切肤刺骨的刀上行走,摈弃模棱两可或暧昧不清,你像焚火滚过他们的荒原之后,又要像早晨的寒霜,退出他们贫瘠的土壤吗,在他们枯萎的芽因你重生之后?
赞多眨巴眼睛,当药剂师对他如对顾客,叙说引导性质的催眠话语,他不能彻底明白那些超越常规的语言部分。但懂与不懂对他不甚要紧,泛红的耳廓表明他多少领会了含义。
“只要他们,从梦里,出去了,不会是你说了算。”
是吗。哎,歌颂自由啊,意志啊。他像犯胃酸嗳气般,表情作怪。你这么说的时候,就没有感觉到一只手,一点点捏在你后脖子的感觉,还带轻兮兮捋捋你的脊椎骨,叫你安分点,听听自己的心吗?
“你看了我的梦?”赞多一脸不可置信,还有些受伤。倒叫药剂师怀疑起他们是否真有过牢不可破的道德约束来。
只是路过。他莫名解释了下。我观测顾客的梦,跟看监护仪是一回事,总不能漏个“吾好梦中杀人”的人物进来吧。
他打个响舌。所以,那就是为什么你念念不忘要回去咯?
赞多赧红了脸,仅是没防备被偷窥的尴尬,而非对他珍梦的内容的羞怯。他的梦,在他的心中,大方而透明。
要我说,你们上司比我前东家斯巴达多了。任务失败了就活不成,光是想离开也得死,如果不去做一件拿命抵的任务,下一秒两人就都要被处决?他啧啧生叹。靠那点梦中亲昵,就能支撑你在一场彻头彻尾的的胁迫中铤而走险,拿命去搏一个虚无的可能吗?听听看,事成后,不仅你们都能被放过,还能就此一举获自由身——多高高在上。你敢在枪顶着脑门下赌命去求那人活着,又拿什么赌你们上司不赖账呢?
他嘶声吐信。痛失所爱,功亏一篑……被孤身遗弃在茫然荒野中的绝望与负疚,会让那张温和的脸呈现什么表情?你为什么只梦到他温柔的手指,不愿想象他被留下来的样子呢?还是你就算遭受了那些后,即使是在梦里的他的面前,也不肯,不能悲鸣,只在温存的手指触到你脖颈时,才把落泪强撑作幸福吗?生怕渗进悲痛,眼前即刻灰飞烟灭?
“喂,你是看了多少?”赞多捂了一下脸,攥紧栏杆,蹦着跺脚。“你看就看,不要都讲出来,我很难做!”
毕竟澄洁的好梦,最容易引来目光,就像此刻船上某处踌躇的窥探,如同林叶悉索幽响。
“Last Shot。你还剩最后一小时。”他像个鬼魂,待赞多转头时已潜匿。
***
我不曾在我的梦中见你。你进入他人的梦,也只因人们等待你的垂怜。你到来,赐他们噩梦平息,以远离我把玩恶念。
你踩过无数为你铺陈的梦境和命运。脚尖一点,偏陷入众生架设的涡旋。
第一个夜晚,你在永不落地的飞机驾驶舱副驾上醒来;第二个夜晚,你深埋在林地金黄的落叶堆中,旅队似发掘珍宝般,将你轻柔捧出;第三个夜晚,你在漫天扬洒的花瓣中望来,代替那位新娘坐于车伍……
人们渴求你的莅临,只为从你身,汲取他们怯于直面一眼命途的勇气。邀你做他们最纠缠终生一幕中的拯救者,或教他们届时如何去活。不如干脆化作一座神像,支撑无止境的好忆。
假使你问我,我的梦,会是如何对待你。我说,当你照入现实那一刻,梦对我已无意义。
若你执意问起,我想在你入梦的那刻,让你安眠于床铺上,脱去你双足的负累,给予一场漫长饱足的小憩。为你抗争时的荣光,敬你松懈时的美丽。
倘若你仍要坚持认为,那只是辱灭你的魂灵……
***
“这是那个人的梦,对吧?”赞多兴奋异常。
海风的咸湿掺了霉木味,浸湿的麻绳味,渗透了海上无时不刻的怒涛轰涌。那个男人的皮肤,有久不见阳光捂出的苍白,他邀请男人在甲板上跳舞时,触到男人指上老茧,缠着在一双逐年疲软的手掌。一支意犹未尽的舞,令男人追随他踮起的脚尖,让男人的无望嫉妒羞怯折磨,都被他的双脚踏碎。
这艘轮渡的梦主。一个困缩在办公间,活在往日或心中怒海,两头皆排斥又不甘的灵魂。
药剂师挠着头公布答案,赞多像被冠军奖杯当头砸得一个大跳。
“放松点。现实伤还没好全呢,记得不?”他有些好笑地摇头,“我费心巴拉把你从那地方折腾出来,治了一堆钱,不是为了让你再回去的。”
“我知道,你是很好心,”赞多轻捂住心口,向他颔首,“但是,我必须回去。”
外面会有无穷尽的厮杀,追踪,这人会像活在黑暗森林法则的鹿,没有一日安宁。纵觅得有情人,共他一道直面两人的疮痍和灾祸,又胜得过在梦中漫长无休、同完美恋人的百种长生吗。他反正是道行不够,没法理解。
“劝了四五十天,外加做梦的1600多个小时,说再多,你始终想出去,你不累我都累了。”他叹气,“你知道,只要我愿意动动手,你可以永远醒不过来,只看我想给你看的东西的。”
“你答应过,四十个梦主,还有他们,心结,我找对了,就能离开,一旦一个错,就永远留下。”他的眼睛通常藏着不衰减的太阳,可一旦如水中月般湿润地看他,便胜过催眠剂干扰心神,“我做到了,你看得很开心。该是你为我做的时候了。”当然他嘴里是不可能说出柔顺的话。
“得,宁可在大海游到死,也不愿困在为你建的孤岛上,这不是你的活法,对吧?”
“而且,还有就是,我不想再在,同一首音乐放完,被叫醒了。我想,有天我会害怕这首好听的音乐?很可怕。”赞多夸张摩擦着手臂,指指心口,“这是最大的痛。”严肃道。
他笑出声,不舍地注目他的珍宝,嘴角渐化作垂怜而阴郁的微笑。
“死去便是醒来,”他念着他们这行才懂的咒语,“我见了太多你醒来的样子,但还没有见过你死去的样子。你成全他们了,不想成全我吗?”
赞多也笑了,像头野豹咧出尖牙,长腿几步迈动,甚至不需用手抓持,便跳蹲上船舷栏杆,仅靠超凡的平衡力,如大型猫科稳当立住,看得人心惊胆战,他却在栏杆上如履平地,信步悠游,鞋跟叩出铿锵金属响。
他站在属于他的悬崖边界上,海风掀卷他雪白衣摆,游荡日影下的金浪银波向他涌来,凛风呼啸,自这道白色山脊的边界掀起。他衣衫单薄,似凌空站在海上,仿佛衣袖随时展开成翼。
“谢谢你救我,”他说,“到那边见。”
赞多噙着得意的微笑,唇角抿出得偿所愿的颤抖,如山巅的风,张开双臂,向后自由倾斜。承接他的将不是浩瀚危难的海,是他自由归宿,他的魂牵梦萦。他兴奋大笑,迎来覆灭。刹那间,梦主童年梦中的巨鲸,轰然腾跃出海面,从胸腔中迸发长鸣。就像男人身在渔船漫长年月中,无尽渴求之降临。
见不到了吧。
“是你救自己。”他向着海风,惫懒平静。
他半生做截麻木机器,深坠将梦寐与睡眠用数据转化的牢狱。直至被带到透明玻璃前。
冰冷封箱中,斑驳滴甩的血迹,被赞多匍匐的胸口如心血拖印。拘束衣具下背脊艰难起伏,牵动颈椎,艰涩抬起头,血成丝下坠。深重呼吸间,自幽暗中,暴涨淬火铸刀般的眼睛。在那双眼下,他才顿悟身处囚笼。
归来的,只会是涅槃的他,共斩尽混沌的爱意。
完
免责MODE:求知/笑语
是…盗梦空间的AU,应该很好猜就是了…
文:魇
今天凌晨五点,我接到了老家打来的电话。父亲告诉我,三伯于前天去世,我得赶紧请假回家参加三伯的婚礼。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们是要给三伯配阴婚。
请了假,上飞机,下了飞机换火车,下了火车换汽车。汽车坐到终点站,下车看到小伟骑在摩托上对我招手。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真快,两年不见,块头已经跟我差不太多,只是晒得黝黑的脸上还挂着未褪的稚气。若不是他先跟我打招呼,我几乎认不出他来。我们没多寒暄,沉默着驶向家的方向。
母亲在村口等我们,我下了车,小伟先行离开。我跟着母亲往家走,听她念叨父亲的腰痛病总是反复发作,听她抱怨小伟“不务正业只知道乱耍没个样子也不出去打工”,我把预备好的钱塞给她,告诉她自己收好,我也准备了给父亲的。母亲瞪着眼睛听着,最终解开外套,顺着领子把钱塞到内衣口袋里。
父亲在家门等着我们,我把背包放在院里,跟着父亲一起去了不远处的三伯家。阴婚需要的物品已经布置完毕,我站在三伯家的堂屋里,看着桌上并排放着的两张黑白照片。“那女人——”我说,看着父亲。“是个呆子,脑子不好的。”父亲说,“正经的女子咱们买不起呀。不过手脚是灵便的,配你三伯足够了。而且是尸体不是骨灰,这个价钱合适的呀。”我点点头,三伯是个残疾人,生下来便没有腿,所以他虽然勤劳善良,但永远不可能有女人肯嫁给他,而他也不可能攒够买女人的钱。
“三伯是怎么走的?”我问父亲。“他去给你爷爷上香,结果从高凳子上跌下来,摔断了脖子。”父亲说,“你去大城市工作,没人肯陪他,他就更不喜欢出去走动,骨头都酥了。之前这样摔也不会出事,但这次就不行了。”我有点无奈,明明是爷爷的灵位摆得太高,除了三伯又没有其他人肯花时间照顾,现在反而成了出去工作的我的错。而我要是不出去,肯定又要被说“读了那么多书花了那么多钱结果有什么用”。父亲当然不会注意我的脸色,只是在屋子里踱步,我觉得他马上就要问我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幸好小伟及时赶过来,算是提前替我解了围。
小伟带我去给爷爷的排位上香,还问我要不要去再看三伯一眼,我婉拒了。阴婚要在晚上办,中间这段时间我们实在不知道做什么,就坐在村后的空地上看山。山上那一片地据说风水极佳,只要夫妻合葬,家中亲人就能蒙受荫庇,从此福寿绵长。想来三伯和那个不知名的女子也会被一起葬在这里,保佑着我们一家人吧。若这份庇护生效,父母肯定健康长寿,我也会工作顺利,小伟……我想到这里,问小伟最近在做些什么,还有没有继续读书。小伟抓了抓头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已经不再上学了,最近在和几个同村的朋友一起拍视频,虽然不算火,但也能赚到一些小钱。我问他是什么平台,账号名称,他却再也不肯继续说下去。
小伟真的长大了,我却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他的母亲是二伯家的闺女,父亲是一个外村人。当时二伯家里人觉得男人老实本分,虽然是外地的不清楚家里底细,但一个农民能有什么问题呢?女子本来就是图得太平日子,嫁过去不吃亏就很好。之后两个人结婚生子,小伟七岁时,村里来了警察,抓走了那个外村男人。警察告诉我们,那男人是个通缉犯,杀过人。小伟眼睛红红的,看着警察的背影,扭头跟他母亲说,他长大以后要杀警察,因为警察是坏人,抓走了他的爸爸。堂姐给了小伟一巴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第二天就进城去打工了。小伟从此跟着两位老人生活,堂姐只在过年过节回家,往往是待上两天就走。我们家和二伯家说亲不亲,说不亲倒也经常照顾,我和小伟虽然有辈分差距但一般都直呼其名。大家仿佛都不记得小伟有一个杀人犯父亲,但显然都把这件事深深地刻在心底,又要表面上显现出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而这种拧拧巴巴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大家居然都习以为常了。
太阳落山,我和小伟起身往家走,想着吃过晚饭之后就要给去世的三伯办婚礼。但还没到家门口,便看到家门口围了一群人,嗡嗡嘤嘤的不停说着什么。我和小伟分开人群走进去,看到了几个警察。父亲正在结结巴巴地边比划边说话,母亲瑟缩在屋角,领头的警察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我走过去挡在父亲面前,似乎听到父亲在心底松了口气,他不会觉得在大城市打工的我就是万能的吧。为首的警察看到我,又无奈地解释他们需要把那个女死者的尸体带走,因为涉及一桩命案,必须要带走解剖调查。
“我们花了钱的呀……”父亲在我身后低低地说着,“那女子我们花钱买的呀……”
有个警察笑出了声,“大伯,买了赃物也是不作数的呀。”他模仿着父亲的口气,“你们不打听好尸体来源就买,我们还得要求你们不能随便离开,方便随时——”
为首的警察拦住了他的同事,转头跟我解释,希望我能够理解。我能说什么呢,只能点头同意。我看着警察们把女子尸体带走,转头又去做父亲母亲的工作,说不如让三伯先入土为安,阴婚的事情之后再考虑。小伟自告奋勇去通知主持冥婚的人先不用过来,母亲则嘟嘟囔囔地去厨房端菜上桌。一家人围着餐桌却都没有胃口,只能勉强吃下一点。我和父亲商量了半天也没有结果,最终父亲不耐烦地表态:我们已经为了三伯付出够多了,如果三伯直到死了也不能为家里做出点什么,这么多年来的照顾和花销岂不是都打了水漂?这冥婚必须要结,若没有这份庇佑,他们的损失又有谁来承担?
我见说不通,只能压着火气说出去走走。村里早就通了电,但因为年轻人大多已经去城里打工,所以入住率并不是很高,本来宽敞的道路也在夜色中多少显得有些寂寥。我去三伯家转了一圈,想着他真是惨,照顾了爷爷这么多年,爷爷却连结个婚都不保佑,还是说爷爷不同意这门婚事所以搅黄了?我想着,又出门继续溜达,不知不觉走到村后的空地上。小伟居然也在那里,我们打了招呼,一起坐着看山。
夜渐渐深了,不时有一点绿色的光从山上飘起来,不知是萤火虫还是鬼火。我看着,想着这里仿佛就是一个无形的泵,本来平静如水的情绪在这里突然被压缩,然后唰地冲出去,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但其实又无法真的摧毁什么。我斟酌了一下,把这想法描述给小伟,小伟似懂非懂地点头,想了想,扭头问我:“可是,水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作者:旬夜
背景:剧版《从前有座灵剑山》
CP:王陆X海云帆
属性:BL
1、
王陆和王舞儿子满月的时候,灵剑山那个百年不开花的歪脖子树冒出了一个大花苞。
按民间叫做天降祥瑞。而在这不靠谱的灵剑山,全员都认为那是王舞闲着无聊给她无相峰草木施肥施多了诈了尸。
这歪脖子树这么多年了,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品种。
千年血战一场大火给灵剑山烧了个秃瓢,它就是那秃瓢中的其中一个。
但无论如何,这秃瓢家的花苞每日挂在王陆去玄云堂的路上,他倒是乐意看。
-
五十年前,灵剑山一场大战。
军皇山枯琴真君联合盛京仙门,妄图利用血战时期封印的妖兽血洗万仙盟。期间波折万千,最终被以灵剑山为首的几大势力联合肃清。
最后该死死该封印封印,活着的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而王陆在那场大战里伤势极重,战后便昏迷了好几年。好在他身上附着着欧阳商的半缕魂魄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醒来的当天,王舞正巧拎着酒壶开门,一坛好酒在地上砸了个粉碎。谁也想不到灵剑派最没脸没皮的五长老,竟也会有一日脆弱得像个小姑娘。
她靠在床边哭了好一场。
这个碎骨剜心都不出声的修仙者此生失去了太多,幸而上天眷顾,留了她三分慈悲。
只是那日整个无相峰都盘旋着王舞长老的哭声,把路过的方鹤长老吓了一跳,险些当场手抖给王陆发了讣告。
而后灵剑山依旧是灵剑山。
除了那些战死的弟子,鸡飞狗跳的一群大不靠谱继续带着一群小不靠谱,护短掐架为老不尊的事情也没少做。
可山河依旧,日月依然,来来往往的人里总是少了那么一两个。
-
“海云帆是谁?”
王陆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一旁的闻宝差点没当上扑上去把人压死。
“王陆师兄,你怎么连小海师兄都忘了,你是不是一战把脑子搞坏了!”
好在王陆眼疾手快,一把捂住那个扑上来的胖脸,把人推开。“我当然知道小海是谁了。”他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只是目光沉沉不知道在看什么。
这世上总有些鲜为人知的秘辛。
一如灵剑山的掌门风吟近视都快飙到了1000度,再或者军皇山二皇子体内从出生当日,体内就封印着千年血战中的上古妖兽。
当年枯琴真君为掌控军皇山军权,利用黑潮使二皇子海云帆体内封印松动,诱其当夜亲手杀死父母。并以此为要挟,迫使救弟心切的大皇子海天阔交出军皇山军权,成为了自己的傀儡。
最后,海天阔名声丧尽,一人抗下全部罪责,死于那场大战,只留海云帆一人。
而这个二皇子此后也回到了军皇山,几十年间,再也没有在世间出现过。
——我哥为了不让我身份暴露自己揽下了罪责,如今妖兽封印,我作为军皇山唯一的血脉,必须回去。王陆,我们各自珍重。
想来,那是王陆苏醒后回忆起的,和海云帆有关的第一个的画面。
也是他记忆里与他相遇的最后一个画面。
2、
王陆的那封满月请柬是随着一只纸鹤来的。那只纸鹤相当“肥硕”。不知出自谁手,被折得歪七扭八,肚子滚圆,却也十分讲究地发出了它该有的声音。
“小海小海,王十一快满周岁了。下月十八办满月宴,你能赏脸从你那山头出来溜溜不?”
王陆的千里传音,背后还夹杂着不知道是王舞还是谁的咆哮。
海云帆那时正在书案上批改近期的文书,闻声抬头,一声军皇山玄色戎装,看上去身形却单薄。
这些年他几乎无法出军皇山,一是战后内部损耗巨大实在缺一个主心骨,二是他体内的封印离开军皇山后便会不稳。
海云帆內府中封印的是只梼杌,嗜血顽固还活蹦乱跳得狠。要说老板娘这只九尾狐还有自我意识,他这就是个不讲理的傻子。常常想內视沟通,一个灵力刚进去就能给打回来,接着就是一阵心脉剧痛的震颤。
也不知是不是当初被欧阳商把智商打没了。
不过经年日久,很多事情总能慢慢接受。比如海云帆的妖身,比如别的什么。
庭外风过,桃花灼灼。
海云帆苍白着脸,瞧了眼窗外,他伸手拈诀。一道灵光没入传音鹤腹中。“王兄,我一定准时到。”
3、
小琉璃和闻宝下山的时候正值春日。
九州千百年来,虽说隔三差五就有个天灾天劫,没事就要亡一下。
但那年仙妖打战后,风吟掌门用大衍星辰术推演出了一句难得的人话。——灵剑派近百年内不会灭门。
换句话说,九州近年挺太平没事儿。
于是一众仙界命门,该修仙问道的修仙问道,该下山游历的下山游历。
闻宝和小琉璃便是一起下山的。
闻宝这次来是为了替千羽扶灵。
凡人的性命总是比修仙者短暂许多,十年百年不过弹指一挥。当年他们相遇也才十七八,可山中日月转瞬,女儿家韶华时光不过几年。于是当年被小胖子说会嫁个大富人家的姑娘还是嫁了人,六十多岁,有了小孙子,死在一个入夏的暖夜。
小琉璃当年落在军皇山上演武场的时候,军皇山大将军海云帆正在阅兵。
灵剑山的小美人一袭首席弟子的外袍仙鹤似的落在大将军面前,嚷嚷了第一句。“小海!我饿了!!”
她是顺道来看看人的,毕竟和闻宝一起哭个大半月她老大不乐意。
但琉璃仙不愧是琉璃仙,仙术超群还能气吞山河。住了小半月,把军皇山食堂的采购支出生生提了两倍。负责财务的长老头发都掉了好几把。
好在军皇山大将军小算盘打得哐哐响。
海云帆天生不擅长攻击类法术,可军皇山毕竟是个军武立派的地方,灵剑山派来了个重型武器,大将军也没浪费。毕竟小琉璃吃饱了要打架。
他就让手下各个来当陪练,特别是他们海氏一族被灭门后从外门选出的一个小继承人,被琉璃仙一顿好打。好好一个百年难遇的天才,差点都给人打自闭了。
-
“小海小海,你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培养继承人了呀?”
军皇山山下的小竹屋许多年无人,小琉璃坐在门边,问这话的时候还拿着海云帆的腰牌玩儿。
海云帆靠在一旁道。“不早了,我巴不得再过几年他就能独当一面。”
“然后,你呢,偷懒吗?”
“是呀。”他眉眼一弯,笑得温和像极了当年才刚上山的那个小师弟。
4、
灵剑山的那个歪脖子老树最近越来越风骚了。倒不是它肥料吃多了,而是那朵花,越长越大。
远远看上去像是在那歪七扭八的树梢上挂了个大灯笼。——还是粉红色的。
好在近期都忙着筹备满月宴的事情,也没有人搭理它。
-
王陆这俩月隔三差五就往玄云堂跑。
主要他奶孩子快奶疯了,现在一看到他家王十一都能撒腿来个百米冲刺。
有时候他趁着没人,还就把他那宝贝儿子往美人坡花海里一丢,任其糟蹋其间的花花草草。
好在风吟正闭关,要不这女儿控见到他这么糟践儿子,星辰剑都能拔出来把他这个代掌门打到无相剑骨突破化神境。
-
要说王陆这个代掌门,当年来的真是相当容易。
风吟最后一战损耗巨大,本就有九尾造成的旧伤,而后又要救王陆,还要帮忙封印海云帆体内的妖兽,几轮下来家底都快给人掏空了。他便把掌门印给了王舞。
后来王陆醒了,王舞把她头顶上掌门印一揪,拍给了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徒弟。
接掌门印的时候,王陆受宠若惊。
哪里知道,当掌门最惨,除非特殊回会议,要不就和那坐标风景区似的,得成天得杵在灵剑山。他心想王舞肯定是在他昏迷的十年在灵剑山憋疯了,现在是把烫手山芋丢给自己倒去逍遥快活。
于是,这两年灵剑山走起了因材施教人性化教学理念。
全门派不但开创了机甲、法阵、药理、格斗、剑道等多元项目,并针对不同灵根和不同特长的弟子开设专业辅导,还搭课程配套传音符,用于课后解答。
——是传音符一响,洗澡都得给人解题的那种。
灵剑派九个长老除了闭关的前掌门个个都疯了球。每天看着轮值表,觉得自己可能明日就要大限将至。
毕竟王陆这人,自己惨了,就会祸害别人陪他一起惨。
但有意思的是,在一派咬牙切齿咒骂王陆的长老里,竟然没一个人出面弹劾他,反倒是灵剑山生源率逐年提高,几乎成了万仙盟的第一大派。
5、
王陆收到海云帆出发消息的时候,方鹤正在对他咆哮青云山上仙果不能用来给学生做课外实践的问题。王陆管都没管,通话一掐,反手给海云帆去了“一路小心”的消息。
-
海云帆这次去灵剑山,是同地轮真君一道出发的。
万法仙门飞舟出现在军皇山法阵中时,小琉璃正把铁血营的那群将士打得嗷嗷大叫。
地轮向来拿他这个侄女没什么办法。
漫天法术爆破的迷蒙烟雾中,海云帆朝地轮真君施了个礼,二者目光交流了好半日。最后来了句
“走吗?”
“走。”
倒也干脆。
临走前,他将一张带血的符咒打入海云帆体内,军皇山守山阵一阵战栗后,年轻的将军苍白的脸上竟多了几分血色。
地轮真君这次是特地来接海云帆,主要是他知道自家侄女在这,于是就顺道请缨了一下。
他和这亲侄女见面极少,只知道她自小聪慧,而今成了这副孩童心智,心中还是有亏欠。于是他一路上嘘寒问暖,要星星不给摘月亮。可惜马屁没拍对,倒被海云帆的一根玉米哄住了。
“海将军倒是了解小侄。”
海云帆道。“琉璃师姐心思单纯,要的不过一个她“喜欢”罢了。”
“可她……”地轮真君欲言又止。
海云帆却了然地笑了笑。“叶璃是叶璃,师姐是师姐,师姐性格洒脱,就该这么自在地过一生。”
万法仙门飞舟上天风烈烈,吹起远行人的衣袂。
夕阳余晖中,眉目如画的男子微微阖眼,一如落日前的光晕温暖又苍凉。
6、
灵剑山这次的满月宴,美其名曰是为灵剑派代掌门儿子庆生,说白了就是个gua羊头卖狗肉的修仙界聚会。
当年一战各方损失惨重,几年休养生息,终于逮着了个机会来团建一下。
于是,几大势力齐聚灵剑山,有的来道贺,有的来旅游,还有的顺道来刺探灵剑派这两年的教学方案。
至于王舞——她是来收钱的。
玄云堂人潮攒动——万仙盟五绝的掌门或者首席弟子几乎都没缺席,毕竟王陆当年救下了全九州,别说他生个儿子,就算是生个棒槌他们也得送礼。
所有礼物给王舞兜进乾坤袋里。
五长老一张脸笑嘻嘻得乐开了花,对着盛京仙门的新掌门都能说出。“贵派历史悠久英豪辈出,就和这万年玄晶石一样,你们都是人才,水月只是意外,祝盛京仙门门派昌盛生意欣荣哦!”这样的鬼话。
海云帆到的时候,王陆还未至玄云堂。
他和地轮真君前后脚入了门,一时间热闹的场面潮水似得静了。只有不远处王舞敛了玩闹,眼神温柔地看着他。“来啦?”
海云帆还没来得及点头,只听见玄云堂外头传来一阵爆炸声。
身后的王舞忽然一声咆哮。“我去——!这个杀千刀的死小子——!”
-
玄云堂外漫天爆炸的火光。
海云帆飞出大门时,灵剑山上空狂风大作,一道道灵气犹如天边惊雷层层炸开,直朝玄云堂袭来。他当初在灵剑山的几年也从未见过这架势。
军皇山大将军双手结印,在那道灵气就要炸向他的瞬间,一道六杖光牢应声而成——稳稳将那朵爆炸的灵力缚于其中。
那股灵气瞬间顺着光幕一路直上炸出一串盘旋而上的烟雾。
一时间,耳边尽是刺耳的爆破声。
待到一切沉寂下来,他对上一张熟悉又近在咫尺的脸。两人见面皆是一愣。风吹起海云帆一身蓝白长衫,而王陆手上牵着一个“风筝”,风筝线的尽头是个襁褓,此刻还滋啦滋啦得冒着火花。
如是,五十年来,当年一同上山的师兄弟,终于见了第一面。
7、
入春的灵剑山风烟翠幕。
而无相峰依旧是寸草不生。
灵剑山的这次满月宴,阵仗搞得比当年五绝大会还大。
全员还搞了个什么修仙界运动大会,青天白日的闹腾了一天,最后闲暇下来,无相峰的麻将局又开了起来。
而王陆——他得奶孩子。
-
“这小子不怕我。”
王陆和海云帆靠在美人坡的亭子边,瞧着半空中那个小襁褓像个海洋球似的,在花海里上下弹。
海云帆瞧着那个周身被灵气包裹的襁褓面色温柔。
王陆家的这儿子,还未出生就灵气过剩。
毕竟王陆这个欧阳商转世,和王舞这个金丹期的九州第一,都是问鼎天道的级别。所幸怀的不是个哪吒。
王舞那日产子,无相峰外被下了百层禁制,就唯恐她这三千金丹之身爆体而亡危机山下百姓。王陆在外面守了三天三夜,才等来一个母子平安。
不过现在儿子闹腾,老婆打麻将,也是没话说了。
“哎,到头来还是兄弟好。”王陆倒了杯茶在海云帆杯子里,几年不见,海云帆身子单薄了许多,王陆伸手一把把人往怀里揽,顺带捏了捏人肩膀,做出了评价。“瘦了。”
海云帆今日没有军皇山的军装,而是一件蓝白常服,和他们当年客栈初遇时候很像。
他没有回答王陆,似乎怕冷,低头咳嗽了几声,王陆便把外袍脱下,给他披上。
“我脸上有东西吗?”
海云帆摇摇头,他抓紧外袍抬头望着夜空。“只是觉得这不错,能这么并肩坐着,在这灵剑山无相峰上,做梦似的。”
“还好意思说,大几十年了,你这没良心的也不上来看看我。”
“我不是来了。”
“也就这一次。”王陆嘴上打着趣,看着海云帆的脸色还是皱了皱眉。“王舞说,你这封印这些年几乎不能出军皇山,这是真的?”
“的确。”海云帆神色淡淡地点点头。“当年我哥在妖王觉醒时,利用军皇山守山阵为我埋下禁制。后来灵剑山一战,几大掌门为我加强封印,也用了同样的阵法。所以我一直在利用军皇山的守山阵来压制他。”
“那你这次?”
海云帆对上王陆,投去一个不必担心的眼神。“这梼杌非想占我这身体,重获新生。我若死了它身无定所。所以,我和它谈了,它老老实实得,待我死后,把这身子给他。”
“小海!”
海云帆朝他笑笑。“王兄,你放心。我们修仙不都朝着长生不老去的,我会活很久。而且只要我活着,他就永远出不来。实在不行,在我死之前,你把我挫骨扬灰了。它想拿我身子也不成。”
“哎疼!”
王陆一把拍了海云帆的脑袋。“傻子……”
他双目灼灼地看着海云帆。“有我在,谁能欺负你。等风吟出关了,我就把掌门印一甩,去军皇山找你,管他妖王还是王八,哥都替你把它挫骨扬灰了。”
——待哥无相剑法大成,我带你踏平军皇山。
海云帆怔怔地看着王陆,看了许久,忽然把脸偏了过去。
“喂,小海。”王陆摇他。“小海……你不会在哭吧……”
“谁哭了……”抱着他外袍的人还不愿意回头,王陆忽然心软了,笑着去摸他后脑勺。“放心,就五年了,风吟老头到时候就能出关,我也懒得天天在门派里管事,到时候我去你军皇山找你。毕竟王舞逍遥快活这么久,小爷也要快活一阵,我们去游山玩水,留她在无相峰奶孩子。”
“……好。”他沉默了很久,才挤出一句话。
“得了,你别哭了。”
“走开,你才哭。”海云帆一把拍开他的手,忽然一个滚圆的暖烘烘东西就掉进了他怀里。——浑身被灵气包裹的襁褓里,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王十一,从你叔身上下来。”王陆伸手去捞他那个便宜儿子。
海云帆却笑了笑,他手中拈诀,瞬间无数灵蝶荧光闪烁凭空而起。——灵剑派三品法术蝶重重。
灵蝶在空中盘旋不散,襁褓里的孩子瞬间咯咯咯笑了起来。海云帆睫毛上还有未干的泪水,他只是看着不远处轻声说了句。“王陆,谢谢你。”
“哼,谢我,来都不给我带个礼物?”
“好,那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王陆舒展身子,懒洋洋得伸了个懒腰。“就这两年,你找个时间再来看看我就成。”
“……好。”
8、
那日,海云帆要离开的时候夜已很深。
无相峰的山风吹过一遍又一遍,带着美人坡四季不变的花香。远处还能看见缥缈峰放的烟火。
王陆回忆起来,那日的海云帆眼里只有满满的笑意,指了指自己心口,说。“这家伙,不好讲价。我得回去了。”
然后他给了王陆一个拥抱。他说。“王陆,是你那时候告诉我,命运如果无法选择,那我就该选择让自己怎么活。放心我做到了,我过得很好。你也是。”
王陆怔怔得站着,却记不清自己何时说过这些话。
他只是看着海云帆离开,朝他喊了声。“记得下次来找我”
海云帆朝他摆了摆手,没有回头。
-
这其实是个故事,真实性有待考究。
在许多年后的修仙者眼里,那不过是一段野史。
也许是他被遗忘了,也许是被篡改了。
当初盛京仙门发动的一场大战,妄图利用血战时期的妖兽血洗仙门。好在千钧一发中,百年前魂归界外的欧阳商通过自己附在王陆体内的一魂一魄苏醒,带领昆仑,万法,灵剑三大派合力抗敌。
战况持续了整整五日。
最后盛京仙门、军皇山苟延残喘之际,军皇山的枯琴长老竟杀死了当年还是军皇山将军海天阔。并道出了一个消息。——军皇山二皇子体内封印着妖王,而当年血洗军皇山的妖兽不是别人,正是海云帆自己。
谁也不知道最后一场那是海天阔死前对海云帆说了什么,那个多年以为自己兄长是自己仇人的二皇子抱着兄长的尸体放声大哭。
妖兽的杀意连着脚下的阵法将灵剑山染上了半数红光。
何其可笑,海云帆这个蒙在鼓里的人恨了妖恨了大半生,恨了海天阔恨了大半生,却不知道最终所有罪孽的源头都在自己身上。
真正的封转大阵被开启,一时间,无数的妖兽混合黑潮撕开了阵眼,席卷了整个九州。
黑潮控制了在场所有人,血流入阵法的凹槽里像是一条源源不断的河。
就在所有人以为九州在劫难逃时。坤山剑忽如一道惊雷劈开了血阵壁垒——欧阳商耗尽自己最后的一魂一魄将王陆送进了血阵阵眼。
所有人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王陆抱紧了阵中狂化的妖王海云帆,一时间无数血光和魔气炸开,开启的阵眼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吞噬了四方人群,包括距离最近的盛京掌门和枯琴真君。
接着红光消散,妖兽法阵,尽数消失。
直到三日之后,海云帆抱着浑身是伤的王陆出现在了灵剑山。
他只说了一句话。“五长老,求求你们救救他——!”
-
谁也不知道被吞噬的阵法里发生了什么。
就像谁也想不到,已经入妖的海云帆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压制住了妖王意识。
海云帆在当日就被送回军皇山,几大掌门通过军皇山守山阵强行封印住了妖兽。
他被完完全全监视了起来。
没有哪个凡人的身体扛得住两次妖王封印,哪怕是修仙者也不行,第二次的封印里几乎耗尽了海云帆全部的寿元。
能活得不过也只是苟延残喘的几十年。
“你不想见见他?”
那日,王舞落在军皇山看着那个几乎散架的少年人。
他只是摇摇头,看着王舞道。“五长老,你能帮我个忙吗?”
——小海。如果命没法选,那就选怎么活。你扛不住,我陪你扛,我陪你一辈子,所以站起来,我们一起出去。
——醒醒海云帆!给我醒过来!
——小海,如果你和我出去,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一个喜欢的人,我喜欢他很久了。但我不想在这里,和他做一对鬼鸳鸯。
9、
军皇山的大将军海云帆,消失在三年后的一个夏夜。
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只是当天,军皇山的守山阵金光大作。绵延的法阵铺开,像是无数金线在大地上勾勒出了一张繁复的图。
而在阵法深处的地下。有个支离破碎的身体即将陨灭。
他浑身浴血,阵法的金色脉络包裹了他全身,体内的妖兽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不断冲撞。
但太迟了,所有守山阵像是扣住了大地的脉络,将它往下拖,古老的妖王被扼住了喉咙,发出凄厉的惨叫,而在生死之间,一切都停滞了,而阵眼中那个属于人的身躯开始慢慢僵硬。
他像一座雕像,从脚开始不断向上,失去了颜色,凝固僵硬。
——我会活很久。只要我活着,它就永远出不来。
军皇山的二皇子,生来就阵法防御上的天才,他不擅长攻击,生来就成了妖兽的容器。所以,他在临死前,将化作军皇山的山脉。
军皇山的二皇子海云帆。
他一身爱过许多人,也恨过许多人。他经历过了太多别离和悔恨,可最终,他选择了最无愧于心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并不漫长的一生。
因为这片九州上,曾有人为了豁出性命。
从此之后,他将永生永世镇守在这里。
-
那一夜。
灵剑山那颗歪脖子老树上的花忽然开了。
谁也没想到,那个粉红色的"大灯笼"原来是朵桃花,它在当夜纷纷扬扬得炸开,忽的席卷着后山的桃花林一起盘旋而起。
那夜无相峰的美人坡上,王陆正追着他那满三岁就上房揭瓦的倒霉儿子。
风过,他若有所感地回头。
一时间,无数的花瓣席卷着花香落进他的怀里。
遥远地,温柔地,像极了一个拥抱。
记忆里,像是一窝冬眠的蝴蝶振翅而起,密密麻麻纷飞在眼前。
——在下海云帆,云泰国人士。
——王兄,可否愿意与我同行。
——放心,就五年了,风吟老头到时候就能出关,我就去你军皇山找你。
——我才不要什么,就这两年,你找个时间再来看看我就成。
——好。
“我来看你了。”
-END-
备注:考试月,拿个旧文凑凑数(抱头遁走)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作者:贩卖机
少女的眼睛里映得出死亡。
这是她自打出生起就拥有的能力,只是等她察觉到这种天赋,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的少女还只是个刚刚模糊地听大人们提起过一两次死亡这个词语小孩子。
死亡对于少女毫无意义。
更准确的说,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引起她的注意。
少女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与他人不同。与“看到死亡”不同,这是她自出生起就知道的事实。
少女世界中只有灰色。她的眼睛所看到的,只有灰蒙蒙的色调。映入少女眼中的万物,无论有着怎样丰富的色彩,都永远的蒙着一层霉斑一样的灰。脏兮兮暗淡无光一大片一大片的灰色,单调的复杂的灰色,冷灰暖灰纯灰,蓝灰、橙灰、拿坡里黄、焦糖绿……各种叫的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灰色。
少女厌恶灰色。
只要少女睁开眼睛,灰色的世界就会将少女吞没其中。
更多的时间里,少女选择闭起眼睛,与黑色为伴。
少女渴望着灰色以外的颜色。
少女憧憬着鲜艳的颜色,即便她从未见过鲜艳。
直到某日,少女视线的边角,出现了红色。
那是少女自出生以来所见过的唯一无法被灰色掩盖的鲜艳色彩。少女甚至额外花了十几秒来确定那并不是幻觉。
少女贪恋的视线追逐着那一丝红色,直到它完全的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
少女想要那红色,想要一直的注视着红色,想要红色永远的固定在视线之中。而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追着红色走过了好几条街。
携带着耀眼红色的人横冲直撞,在灰色中穿行。红色推开灰色,红色撞到灰色,红色被灰色淹没,红色从灰色的包围中冲出。红色……红色被拦住了。
红色与灰色激烈的碰撞着,移动着,少女追随着被各种灰色遮挡住的红色移动着。
然后,红色就这么溢了出来。
红色飞舞着,红色跳跃着,红色盛开着,红色凋落着,红色……消失了。
少女的世界又回到一成不变的单调陈旧的灰色。
少女回味着红色,思慕着红色。
如果能看到更多的红色就好了。
这样向往着的少女开始寻找、追逐着她所有能映进视线中的所有红色。几次之后,少女发现被红色附着的人很快地、通常在三天之内就会死去。
自此之后。死亡在少女的脑内与鲜艳的红色画上了等号。
贪恋着艳丽红色的少女追逐起死亡。
那是为她带来红色的唯一路径。
红色,更多的红色。少女狂热的喜爱着红色,同时也爱恋上为她带来并使红色绽放开来的死亡。
少女追逐着红色,同时也追逐着死亡。
不论是何物的红色,少女都会毫不犹豫的追上去。她追逐着红色,直到红色消散。然后,少女再去追逐下一抹艳红。
误会少女与红色之间关系的人们,称呼她作“死神”。而少女对此也许一无所知,又或是不屑辩白。毕竟,她的眼里心里只有死亡,以及依附于死亡的即将盛放的夺目鲜红。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去对付死亡之外的人和事情呢?
今日的少女也依旧恋慕着红色。
今日的少女也依旧追逐着死亡。
END
备注:是旧文重改。字数不够但是我交过连载了!我无所畏惧!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作者:夜雨
“天赋,是最不好的东西。”
“与其拥有天赋,我更愿意做一个普通人,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她用夸张的表情说着刚才的话,手舞足蹈,得意的感觉像是要凌空飞去。
“那么请问,您的天赋是什么呢?”
“我记忆力还不错的。”她靠在沙发上,一脸认真地对我说,“那你呢?你的天赋是什么?”
我笑了笑,说道:
“我会冻结时间。”
“傻逼吧你。”
她佯装嗔怒,回头去拿零食。
我施展了我的天赋。
时间冻结了。
女人伸展着身体,她的腰,她的腿,勾勒出美好的曲线。
时间确实停止了。她思维认知俱无。天地于我都变成了雕塑。但接下来却不是里番的内容。因为我的能力是有局限的。我不能影响到停滞时间里的一切东西。
比如我现在坐在客厅,我没法开门去卧室,也没法拿起遥控板关掉电视。我可以停止时间一百年,但我没法拿起时钟,扭动时针。
空气我倒是能自如地呼吸。灰尘也不至于划破我的皮肤。
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雨。它们是典型的盛夏时的雨滴。它们很密集,体积也很大,打在人身上甚至会带来痛感。楼下是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路灯的光是朦胧的。
我一跃而下。这里是十七楼。正是十七楼,我才能爽快地跳下去。
巨大到足以杀死我的力被禁止了。反而是四层楼梯的高度,我还可能会崴脚。
对面的楼灯光闪烁。我望着灯光落在地上。
雨水冲进我的鼻子,一股寒气抓住了我的胸口。
我从地面爬起,进行我今夜的散步。
雨夜里前行的汽车,驾驶的男人眯着眼,一副十分紧张的样子。轮胎的磨损很严重,如果遇到要急刹车的事件可能会出问题。
便利店里,女孩子百无聊赖地翻着书。满脸不耐烦的店员坐在柜台处。他正盯着那个女孩。
暗巷里,猫咪缩在垃圾箱的中间。一袋垃圾停在空中,那是从楼上扔下来的,看样子非常准。
被赶出家门的小孩,在家门前抽泣。猫眼里是妈妈的眼睛。
世界大得让人发毛,细节充足。
我坐在水面上,两手做浆划动着。水面上很光滑,只要我控制我的能力,就不会沉下去。如果我努力摆手,时速还能到八十公里。
如果有人能发现我,他一定觉得很搞笑。人居然会用这种方式进行移动。我抱着腿,时速慢慢降了下来。
我来到了一个小区。这个小区正在发生一些事情。
前些天的时候,这里发生了一起杀人案。
如果我能预知未来,我就能在那时停止时间,好好观看一下杀人者的嘴脸。但我不能,所以我只是在大雨瓢泼的夜里,探头看看警察们的工作。
我跃过警戒线,走进房间内。
一位警察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页报告。地面干涸的血迹十分“凶悍”。我靠近过去看报告的内容,上面写的是凶器与死因。
一对夫妻倒在了客厅的门后。他们趴在地上,脚朝着门,腰上背上各中了几刀,没有什么反抗的迹象。他们的尸体已经被搬走,地上现在只有两道白线。
我在房间内踱步。如果不是警察勘察,我恐怕不能这么轻松地进入这片区域。
死亡时间是夜晚8时。我向厨房走去。厨房里是一片狼藉。不是翻箱倒柜的狼藉,只是一通料理后的狼藉。砧板上的刀痕很浅,恐怕主人们平时并不常做饭。
旁边的一堆调料品也在证明这一点,它们几乎都是满的,有些甚至没有开封。
当夜这对夫妻恐怕在这里招待某人,不过他们非得自己下厨的理由是什么呢?至少他们看起来完全不擅长料理。
我小跳着离开了厨房。在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现场,我总是忍不住小跳。
我观察了所有窗口,均没有强行打开的痕迹。只有在通往庭院的落地窗上发现了几缕被勾下来的衣服纤维。
庭院里几株玫瑰沿着栅栏种植,现在已经绽放,饱蘸雨水。栅栏的边上有一只脚印。我判断是犯人翻墙时留下的痕迹。这处通向的地方的确没有监控,但留下这么一只脚印未免有些瞧不起警方的观察力。
只是现在正下着暴雨。
我回到房间内,开始观察四处的装饰。
悬挂式电视机的背后有很多灰尘,他们至少已经在这住了三个月以上。
一脸严肃的警察插着口袋。我盯着他的瞳孔,里面是一处墙角。
墙角到窗,再到...
听上去很完美。
我蹑手蹑脚走到栅栏外。
警察已经走到落地窗前,看起来很顺利。
时间再次停止。
地面还是水,我踩着雨开始飞奔。穿梭在雨中,街边看板的灯光被扯成一团雾气。
十七楼虽然很高,但还是得徒步走上去。
在出门散步前,我已经以通风的名义打开了家门。
她拿了零食转了回来,笑着说道:“如果你真会时间停止,那不是无敌了。”
“我们就可以看遍世上一切了。”
“一切吗?”我歪了歪头,回忆起和雨一起落下的人影。
“倒也不算十分美妙。”我把手里的玫瑰递给她。
“你那里拿来的玫瑰?”她很惊喜,“还全是水。”
“秘密。”我说。
后面的事情比想象中顺利。几天后,新闻里说,死者的弟弟被逮捕了。
那个人对记者说,他对姐姐有感情,无法容忍姐姐被抢走什么的。
但我觉得,那完全是为了扰乱世人的视线。那家人已经住在那好几个月了,不能容忍也不至于拖到这个时候。他或许是因为愤怒,或许是因为嫉妒,反正不是这种暧昧的理由。
那个夜里,我拔下玫瑰的时候踩在了一块石头上,应该没有留下显眼的脚印。
被拔下的玫瑰吸引了警官的注意,从而让他发现了那个脚印。
我发现的东西警察也一定能发现,就算脚印被雨水泡没了也会有其他线索出现。或许有一天,有个精锐警官会循着那几秒的线索,来把我抓走。不过到时候,我也能时停跑路。
我混乱地想着。
除我之外,没人能停在现在。不过尽管停在现在,也没什么大用。
将飞不飞的鸟展翅停在窗外,我在时停里补觉。
不,不对。这天赋实在是太棒啦!
他坐在石阶上,晃着腿,无视身后那扇门上滴答的钟表声。
远处的牢房很嘈杂,细听了却能发觉那根本不是人的声音,或者说,清醒的人的声音。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正常人了,这座岛上还有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他都不知道。
远离牢房,再远些,再远些,穿过尸横遍野的大道,爬上那些已经风化的城墙,他能看见渔村,还有早已废弃的码头。他记得那些粘稠冒着泡的喉咙,粘粘乎乎的嘶吼,夹杂着气泡破碎又泛起的含糊。渔人们依然继续着每天的劳作,船长们一如既往地尽责,扛着鱼叉、渔网以及重炮,就像他们生前那样,一支小型军队,也许是这个国家的国王准许的。生活一如即往,只不过敌人变成了所有能打的东西。
所以这就是他们连船都给轰碎了的理由?他翘着腿想着,他试着登上过那些船,然后他飞得比被下水道的野鸡撞得还高。
不,没准是因为下水道有顶,码头没那个,不管怎么说,这俩地方都没啥好东西。这么一对比,连地牢里的怪物都眉清目秀了起来,每当他回到这里,感觉就仿佛回到了家,不管他是否自愿。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这具身体看起来成色还可以,肌肉还算不错,还没烂,也许这次他能再一次爬到山巅的那座城堡里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出去。亡灵的身份只给了他的灵魂“不死”的能力,可没说他的肉体也能这样。他连自己一开始长什么样都已经想不起来了,换的太多了,而且谁看啊。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尸体,第一次他爬出牢房时还在惊恐中,第十三次时他已经习以为常。他从尸体堆里爬出来,放倒那些活尸,随便选个方向走出去,直到这个肉体彻底坏掉再也动不了,他的灵魂才会飘回来,从地牢的尸体堆里重新找一个完好的套上。不是他不想找外面的,而是外面的尸体全在动,还在冒泡,搁谁看了都得吐。反正都已经搞成换衣服了,他总得选一件不那么恶心的、没有染病的“干净”尸体。
疾病,哦,疾病,把人变成怪物,让尸体复活,身体被涨破的感觉他还记得。这真是个不幸的国度,或许国王做过努力,只不过失败了,毕竟正常人谁会想要自己的国家变成这样呢。不对,想象那座城堡里满地机关和披着官服的怪物,他寻思这个国家的王也许也不咋地正常。
那么他还真是不幸,出生在这种国家,还好死不死没有早死几年,赶上疫病大流行。不过他是不是要尽早习惯染病的身体,不然总有一天岛上干净的尸体迟早要用完。
他跳下去,走了几步,又茫然停住。
其实想要解脱也不是没有办法,就地自杀,不再找一具身体就行了,肉体的伤痛与灵魂何干。从有记忆以来他就没有见过活着的人,活着这个概念他本就不该有,也许这是来自他生前某些残存的记忆。
他看着前方地牢里那群狂欢的怪物,这大概是他第二百三十次经过这里,地牢的每个角落他都摸到透,没有那群怪物他闭着眼都能走出去。但是地牢之外的土地他几乎已经走遍了,他上一次的记忆就是在海边的悬崖下,身后是乌泱泱的渔民和鱼叉,赶在鱼叉刺穿那具肉体前他就先一步跳进了海水。他还怪可惜那具身体的,因为实在太好用了,肌肉发达,身手也很好。不过也是他活该,仗着自己灵活非要在码头跑酷。
死亡似乎成了一个清醒的牢笼,囚禁着他,他觉得以前的自己应该也试过维持着幽灵的样子一直飘,只不过他还是放弃了。思来想去他推测还是因为幽灵太无聊了,就他这性子,三天都扛不住。
目前这片岛屿只有最中心的那座城堡他没有完全走过了,他曾经短暂地一窥那里的样貌,接着就没门口的机关巨石砸了个细碎,他猜自己现在去的话也许还能看见当时那个肉身的碎渣。
他已经有些晕了。他猜测自己从没有真正活过,毕竟这么多活人怎么就他一人被困在这个轮回里反反复复。他早该想明白的,二百三十次,再多活人也够他杀个干净了,为什么每一次这里还是那么多人,疾病的浓雾从没散去。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什么寄宿在肉体内的怪物。本质上这个岛都已经烂透了。
现在他要去那座城堡了,他希望那里有能够让他解脱的东西。
评论要求:笑语
Vol.197「偕老」《距离》
作者:暮夜
cp:与君盟 晨风x姬滕玉
1.
我从小就知道,晨风总觉得我和他不一样。
可以前我心大,从不觉得这又什么,再说看着爱烦恼又总皱着眉头的晨风那副小小年纪又苦大仇深的模样,我总是忍不住咯咯笑,笑着笑着我就倒晨风身上,晨风也从不推开我,只会似恼非恼地叫小姐。
那语气是很宠溺的,饶是我从来不喜欢他叫我小姐,我也不在这时与他闹脾气,我还要继续挂他身上,假作生气地让他喊我小名,晨风明明是个倔性子,却总在我这很容易松口,我现在还记得年幼的我圈着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背后,听他心跳如雷却又假装平静地喊我阿玉。
那时我没有戳穿他,只是看着晨风红透的耳朵偷偷地笑。
年少时的我也像普通女孩子一样喜欢看些情爱小说,那时我总觉得这就是小说照进现实后爱情的模样,晨风就会是相伴我一生的人。
2.
所以我从来没想过,或许晨风不这么想。
3.
其实晨风是我父亲带回来的孩子,但这个家里没有人拿他当仆人,毕竟也没什么活人,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晨风,我,一些我总也认不住脸的来来往往的仆人。
我母亲早亡,家里兄长早已独立不在家住,宠爱我的父亲又忙,为了让我有个伴,父亲带来了晨风。
其实最开始我没那么喜欢晨风,那时我总感觉,怎么,我的阿黄死了,难道一个晨风就能代替它了吗?
所以我和晨风赌气,我躲在树上叫他找不着我,这方圆百里我没什么玩伴,就只有脑子很好使的夷光陪我,他总能找到我在哪,久而久之我虽样样不行,但唯独上蹿下跳的能力堪称一绝。
然后我就看着晨风到处跑,到处跑,他真是个死心眼儿,抬个头就能看到的事他偏一点也不抬头,就硬着头皮找,还找了一下午,叫我下去不是,不下去又不是,我又不是真存心要耍他!
或许是心有灵犀,晨风真抬了头,一眼就望见了我,我也远远地回望他,看着他那澄澈的眼睛,没有一点埋怨和愤怒,晨风找我时一直喊我的名字,此时却突然安静下来。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那双眼睛忽地就掉下眼泪。
那是我第一次看晨风哭。
4.
后来的事提了好像还让人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赶快就跳下树了,晨风还想接住我,他其实不必操这没必要的心,我小时候可野着呢!
结果他还没接好,最后我俩一个左手骨折一个右脚扭伤。
5.
事后我被父亲禁足在家,夷光只打了电话嘘寒问暖,末了还告诉我他要搬家,但那时我无瑕顾及此事,晨风和我都受了伤,但晨风每天待在我床前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像个小媳妇,看得我又气又觉得担心。
我当时真是又坏又淘气,我跟晨风说“晨风,你害惨我啦,你可要对我负责呀。”
晨风自然不敢不应,他就从来不对我往坏了想,后来我也想过或许不是他真觉得我好,只是他不敢。
然后我继续说“晨风,晨风,以后你做我老婆吧,小说里的负责都是这么一回事。”
晨风说,“我不行。”
“我要你行你就得行!”
晨风没有说话,他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就默默红了脸,直到他好半晌才嗯了一声我才想到放手,但我也没马上放,我突然发现晨风长得很好看,是越看越顺眼的好看,他又红着脸,我便凑近了瞧,越凑越近,越凑越近,近到我差点要亲到他,结果晨风害羞地跳起来跑掉了
后来我一度觉得很遗憾,再大点羞耻心远大于好奇心,便再也没这么干过,但一些简单的肢体接触也还是有的,所以我至今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两情相悦。
6.
后来我们长大了,我才发现晨风或许不喜欢我,又或许应该说,是不敢喜欢我。
我高中的时候家里出了变故,我有些自暴自弃,那时晨风已经比我高一截,但我揪着晨风的领子质问他,“你到底是不是因为同情我才和我在一起?”
晨风没说话,我以往就喜欢他这副乖巧样,现在恨死他这不作为,我往下拽着他的领子逼他与我对视,“怎么,你是心虚不敢说话吗?是因为这该死的千金大小姐现在没了爸,被赶出家门连条狗都不如,你很喜欢看我这落魄的模样吗?”
“我没有……阿玉”晨风看着我,那澄澈的眼睛叫我有些刺痛,我下意识地想撇过头,但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阿玉,我………”
“晨风,你是在害怕吗?”
我明明本来很生气,那一刻心却忽然冷了下来,我感到失望透顶,但看着他那张我无数次幻想未来相伴的脸,我又觉得有一丝丝不忍,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手开始颤抖,但我也感到害怕,就连现在这亲密的距离都是被我强逼,我怕我松了手,从今往后我再也走不近他了。
晨风,我的好晨风,此时此刻他终于主动地把自己的手搭在我的手上,真是奇怪,这一刻本该是我难过心碎,他却率先流了眼泪,他哽咽着说
“阿玉,我也喜欢你,可我怕……”
我一向是个心急的人,这一句喜欢已经足够,剩下的话我再也不想听,我用尽全力补足了儿时遗憾的距离,用吻堵住了他退却的话语,他的眼泪掉在我的脸上,滚烫滚烫的。
我突然想,原来听到这句话真的已经足够了。
7.
那一刻我好像才突然能体会一些他的害怕,那些我过去的,其实没有跟他说过却擅自觉得他懂的幻想,我从未想过我们究竟要依靠什么去维系乃至实现这些梦,就凭两个什么也没有又什么也不会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吗?
但就算如此,我也依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有困难我便迎难而上,有晨风我便有勇气与希望。
但晨风会思虑更多,他会在意他只不过是寄人篱下又有什么资格与我一起,他会在意我是那样骄傲快活的女孩,怎么愿意陪他去一同吃苦,他会在意他可能永远也不能给予我他所希望给予我的幸福。
晨风,我亲爱的晨风,我与你一同长大,我还曾想过要与你一同变老,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可那时的我还是会好像恍然大悟一样想到,晨风,你原来和我真的不一样。
8.
再后来的事我已经有些模糊了,我记不清我们究竟是如何分别,也记不清我们后来又是怎样相处,只是我不再闹脾气,他也不必再被逼迫。
高中毕业不久我收拾行李准备出国,临走时想了很久还是给他发了短信,只有三个词,对不起,谢谢,再见。
至于晨风回了吗,又回的是什么呢,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我终究还是耍了最后一次性子,我站在机场回头望,手里握着都是我以前的电话卡,我知道我在期待什么。
还好,晨风,终究是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备注:【求知】
与君盟是个乙游,原著这条线对比其他线的各方面描写就稍显薄弱,再加上背景也完全不一样了,所以当个原创看应该也没啥事,结尾怕误会说一下,阿玉的期待就是晨风不会来。
作者:遠夜
燕子啊
让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
亲爱的听我对你说一说,燕子啊……
*
没想到,与她再见的日子竟如此突然地来了。
荧幕里的她有些陌生。
无论是一身华贵如公主般的盛装,还是那一张抹了浓妆的脸,都和他记忆中的姑娘不像同一人物。他坐在电视前仔细地寻找,总算从微笑时的习惯和没有彻底消除的细微口音中寻到了一丝丝从前的记忆。
那时他们只是这座小城里极为普通的少年少女,因为就读同个班级和相同的爱好玩到了一起。不过男生有男生的话题,女生有女生的小团体,即使是朋友,他们俩大多时候也都是和同性朋友一块儿行动。
放学后的集体活动,男生们跨班级、跨年级集齐十多个人,不是去踢球就是去拍球。而女生的活动就文静得多,一边逛街一边聊天,三两地在学校周边区域游走。明明都是逛过几十几百遍的地方了也依然兴致勃勃,总能在同一家店内差不多的商品里挑拣出有些喜欢的小物件买回去。
刚熟悉起来的那会儿,他们的交流仅限于学校内,仅限于同桌在下课、开小差时的只言片语。他在纸条上告诉她最近优秀的流行音乐作品,而她则保证回家之后会找来听听看。
他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推销员,可她一定是一名优秀的听众。每一次推荐的歌曲,她都如约在当天听完,并在第二天将感想说给他。有时是旋律很动听,有时是歌词写得动人,也有时候她会率直地表明这首歌可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虽然最后这种情况会让他稍有失落,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被别人喜欢总是叫人难受。但情绪经过沉淀,脱离最开始的状态之后他反而觉得欣喜,因为她每回的评价都不是简单地敷衍两句,她确实认真地去了解过,然后选择实话实说。
数次之后,他逐渐从这些足够真实的评论里感知到了她的偏好,从此再没推荐过被她评为不合心意的歌曲。抒情的、温柔的,他发现这类歌曲总会得到不错的评价,一如他对她的印象,一名毫不起眼的安静女孩。
如果不是同桌,他们可能根本不会有一周超过五句话的交流。如果不是同桌,他完全不会想把刚省吃俭用买下的磁带借给她。同桌真的是非常特别的存在不是吗?它将两名原本毫无交集的同龄人凑到一起,诞生出别样的情谊。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但他得承认,她和其他的女同学……有一点点不一样,一点点。
*
“上个学期尽让你推荐歌,我这里也有不少歌想分享给你。但是你要保证不能因此嘲笑我的品味,不然我就再也不听你给的歌了,知道不?”
看到她在纸条上写的话,他暗自点头,决定不管收到的是多土的广场舞曲目或者口水歌也不嘲笑她——但不嘲笑归不嘲笑,要是真的不好听,他仍会如实将感受传达给她。他对此很有自信,她绝对能分辨出于内心的真实评价与恶劣嘲笑之间的区别,这是花费了一整个学期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
随后,他便在纸条上见到了她钟爱的歌曲……《拾彩贝》。
此时此刻,他十分庆幸他们俩的对话不是即时的面对面交谈,而是麻烦的纸条聊天室。不然的话,她大概要见到他莫名、不解、迷惑、尴尬的无言蠢样。
算得是爱听音乐的他被标题整得很纳闷,虽然这似乎与他对她的印象十分符合,但又好像哪里不太对劲。流行曲目喜欢取的歌名无非就是那些东西,六七成和爱情有关。拾彩贝这样的题目,尽管不能说和恋爱完全没关系,但怎么看都更像是一首儿歌。
与小学午休时悬在教室左上角落的电视机里放映的动画歌曲异曲同工,他的脑海里已然顺理成章地将采蘑菇的小姑娘换上适合赶海的服饰,弯腰去捡被潮水留在沙滩上的贝壳。欢快的前奏过后是红色加粗楷体的大号标题坐落于屏幕中央,紧接着清脆的儿童女声与简单易懂且段落重复率极高的歌词组合在一起,这首儿歌便完成了。
他不否认有部分儿歌是挺好听的……但,有特意推荐的必要么?
“这是首儿歌?”
“唔……你回去听了就知道啦。”
问题被打了回来。瞧她眼睛都笑没了的模样,他极其肯定这歌有点猫腻。
他会购买喜爱的歌手制作的专辑磁带,不过迫于经济原因和便捷程度,更多地还是在网上搜索在线试听。然而在盗版音源遍地走的如今,他居然没能搜索到多少关于《拾彩贝》的条目,它作为国语歌实在冷门。
于是,他点开搜索出来的几乎唯一的试听链接,开始聆听她的喜好。
*
第二天,他看向她的眼神都不对了。
“你昨天给我听的那是什么?”
刚放下书包还没拿出课本抄作业,他就忍不住直接开口询问。着实等不到打响上课铃再传纸条了,天知道昨天晚上听那首歌的四分钟有多煎熬,演唱者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借由音响在他家里回荡……他永远忘不了爸妈投向自己的古怪视线。
“什么是什么,就是首歌呗。”她纤细的手上转着一只花里胡哨的笔,课本平摊在桌面,内容正是待会儿要默写的诗文。做完的作业叠放在书桌的右上角,方便每天都要抄作业的同桌随意借取。“你听完了?”
“谢谢,我宁愿没听完。现在我家那两位都觉得自己孩子被怪东西附身了,你说要怎么解决吧。”
“哈哈你也太夸张,哪有这么严重。虽然小孩子听美声作品不常见,但你撇开那种在整个班级面前声情并茂朗读课文的尴尬,带好耳机仔细品味品味呢。《拾彩贝》是首好歌,我可喜欢听了,真不是作弄你。”
他当然知道她没在开玩笑,他这是在质疑她的品味!
“不是,你多大年纪,怎么听起美声了?我爷奶估计都不爱听,春晚一播这类歌唱节目直接调成静音唠家常。”说起这首歌的不好,他可有太多能讲,“不说这歌手唱得听着费劲,像一口大气吸不上来似的,那歌词哎哟……还‘围着红兜兜’,儿歌都没这么直白,没把我臊死。”
其实这会儿的他尽管看似是个老乐迷,却根本没有多少乐理知识,对歌的评价全都出自完全主观的感受。美声唱法的科学性、演唱家声乐技巧的好坏、共鸣如何,甚至连高音质量的优劣都听不出来。再加上对美声多多少少存在一些的偏见,以及这年龄段的少年一开闸就愈演愈烈的嘴炮行为,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对着她数落了好久她喜欢的东西。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若非系统学习过声乐,一般人很难对美声作品进行有内容的点评,欣赏也是同理。绝大多数人都知道《今夜无人入眠》,但是这首歌的难度、各位男高音歌唱家不同版本的优缺点,了解的人凤毛麟角……不敏锐的听众甚至连某些歌手的倒嗓期都察觉不到,‘听个热闹’正是最恰当的形容。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插过一句话,只偏着头听,手上的笔在指间转过了二三十个来回,笔帽上垂下的挂饰随着笔身摇晃,发出汀汀的轻响。班主任进来主持早会之前的班级格外吵闹,但在叽叽喳喳的麻雀群里,她是特别的一只,安静不多嘴的姿态正如他对她的印象无二。
看上去她像是虚心听取了他的种种点评,可不知为何,他倒心虚起来了。
但这时期的少年,还有一个十分共同的特点——嘴硬又爱面子。
兄弟之间暂且不提,在异性面前承认自己错了,那可是天大的事,是涉及到‘尊严’的严肃抉择。尽管隐约察觉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分,却不愿让对方发觉,想维持住自己的形象。
一顿过火的批评结束,她没讲话,他也没讲话。她没看他,也似乎没在看桌上的课本,视线不知道停留在哪里,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头。前一秒还心虚着的他顿时有一点小情绪,因为她看起来没有认真听他的评价,竟然在开小差。
怀着所谓‘虽然我不想你太在意我说的这些,但我也不愿意你真的没有在意’的矛盾心情,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想什么呢?我刚才说的话听见了吗?”
这时,她的眼神里才有了他的影子、一些遗憾与少许失望。那神情仿佛比张口道歉还能折损他的腰杆子,只一眼就将他强撑起的气势击垮。
“叮铃铃——”
班主任准时地踩着震耳欲聋的打铃声走到教室的讲台前,而这位老资历的中年女教师,每天早晨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点作业,统计缺交人数。
“……糟了!”
大难当头的他无暇去细细体会她的心情,因为今天早上光顾着数落那首歌的不是,他东缺西漏的作业还一个空都没填……交与不交,早死与晚死的区别。
抄作业大王的滑铁卢十分彻底。班主任教授的语文课一结束,他就被通知去办公室报到,接受其他勤奋批改作业的任课老师一顿批评了。
在她面前能说上一早晨不停,到了老师跟头和闷葫芦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桌角。不敢看老师,也不敢看自己那本被写了‘空白’加两个大大问号的作业本,心里充满悔恨。
而这还远不是结束,这一天上交了几门课的作业,类似的场景就复刻了几次,甚至还被班主任在午会中当着全班的面通报批评,可谓颜面扫地。忧心于是否会发展到通知家长的他,这下着实是没心思再和同桌的她传纸条。平时玩得不错的哥们一到课间休息就来他旁边,锤了一记他的肩膀,玩笑地问他今天怎么马失前蹄。
几人说着说着,其中一个便促狭道:“还不是和同、学聊得太开心——”
话中揶揄之意尤为醒目,显然是注意到了他和她较为频繁的互动与‘热烈’的聊天情况。其余的青涩面孔上也露出如出一辙的暧昧笑容,并未因话中的另一位主人公就坐在边上而有所收敛。
“喔——那是应该忘了抄作业。没事没事,哥几个都懂,这波一换一不亏!”
男生打趣起男生来可不比燃起了八卦之心的女孩子弱,而且他们的言语中更有性别原因产生的优越与攻击性。如果有最起码的良知和羞耻心,处于这样的漩涡之中必然叫人非常不适……即使他们是‘好哥们’。
他都难受得不行,她又能舒服到哪儿去?
“行了行了,赶紧去放水,要憋死了。”
推搡着一众哥们走出离开位子走出教室,虽然调侃依然不停歇,但至少在上课之前肯定波及不到她。不在她跟前,他心里好受不止一星半点,那些过火言论的威力顿时下降大半,传到耳朵里根本不痛不痒。
——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在其他人面前被嘲笑太丢面子吧,他想。
最后班主任止步于口头批评,并未将这件事捅给他的爸妈,直叫他松了口气。可要说高兴,也着实高兴不起来。一面略有些怨怼她竟不提醒自己补作业,一面又担心她还在介意哥们的玩笑……和他的恶评。
对这两件事,他有心道歉。然而第二天一到学校看到一如既往在温书的她,这份心思又沉了下去。
一度闭上的嘴,想要再次张开可不容易。他内心挣扎数秒,终是吸取昨日的教训,先默默地从她的桌角伸手拿走一沓本册,按照顺序抄写起来。手上奋笔疾书,脑袋里想的却是该怎么打破尴尬沉默的氛围,顺利地将那句对不起说出口。
应该先为无偿借他作业的善举道谢吗?可是这么长时间的借阅行为下来,除了第一次有过几句感恩外,接下去每一天都拿得顺理成章。双方对此早就形成默契,现在再口头道谢也太古怪。
再用推荐歌的话题……?不,暂时别提歌曲。一天过去了,说不定她已经忘记那些令人不快的评语,没必要让她回忆起他咄咄逼人的模样。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直到顺手把作业还回去的那一刻,他都没想到合适的开场白——还是传纸条算了。
纸上聊天室永远不会背叛他,不管是多尴尬的话题,一落到无声的纸上就完全不用担心。虽然只在纸条上道歉好像不太正式,但……本来也不需要多郑重,他觉得让她知晓自己的态度更加重要。
早读和早操的间隙,他反反复复地打了一遍又一遍腹稿。从和她传小纸条开始,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思考该如何写好笔下的句子,仔细到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想做到无可挑剔。
终于他觉得简单直白的开场最有效,并急急忙忙冲到座位,在第一节课的铃声刚响起的时候就撕下一页纸沙沙地将精炼出的语言写好,抖着脚等待任课老师在开始讲课,这样他就能趁着老师转侧身的不注意将纸团丢出轻巧的弧线,稳稳落到隔壁的桌上。类似的动作已在过去的学期里上演无数次,即使不去细想,行云流水般的投掷场景仍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已经预备好把攥在手中的小纸团扔出去,手臂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然后他看见了班主任抱着课本进来,然后他又看见两三名不认识的中年男女跟着走进来,直接走到教室的最后方,在紧靠墙壁的空椅子上坐下。
当学生当了近十年,如果他还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那这些年可能是白活的。他再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也不会挑这种时机发作,更何况除了爱抄作业外他自诩也不算坏学生。
“最近几天会有人随机到班级里听课,大家知道一下,和平时一样表现就好。”
听到班主任说出这话后,他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怎么偏偏凑在这时候来视察。但他没办法推迟领导们的到来,只得无言地将手中的小纸团放进有些掉漆的金属笔盒里,继续等待下一个时机。
这一等,时间就毫不留情地溜过他们之间的走道,把笔盒的盖子扣得严实,不可说的心绪被封存在内,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
如果可以预知到未来,他或许会放弃当初缩头乌龟似的窝囊决定,鼓起勇气把那句该说的话用自己的嘴清清楚楚地讲出来。
可是没有人能预知未来,至少他不能。
一念之差,现实就会变得如此不同,有些事就会变得如此难以挽回,谁能知道呢?世事无常,迁徙的候鸟难道就一定会再飞回来么?旅途中存在太多的变数,多得能将习以为常的轨迹转变至另一个方向。
叫他陌生,令他手足无措的另一种轨迹。
*
炎热的夏天来了。
天气再热,也挡不住青春少年们对户外运动的渴求。不用上学的漫长暑假,他和哥们一起踢了不少场足球。和他们一起踢球的都是附近初高中无所事事的男生,尽管挑了太阳没那么烈的下午,几场结束也都和淋过暴雨似的全身湿透。
带了女朋友来的人生赢家会和妹子再去其他地方约会,而他这样的,和哥们打完招呼就干脆地各回各家。踢球的场地离他家有点距离,要搭二十分钟一班的公交才能到。骑单车倒也可以,不过实在是懒得自己蹬回家。最近没有特别中意的磁带要买,他没必要费这些功夫省丁点儿钱。
每到雨季和酷暑,他总要觉得公交站的遮雨棚真是个良心的公共设施。躲在阴影下的时候尽管仍旧很热,心理上还是凉快不少。偶尔有一辆私家车从路上驶过,也有大热天依旧坚持蹬二轮三轮的人,甩着汗让轮子动起来。
还没有公交车的影子。
二十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说不定有些急性子的人就是不愿意在这儿浪费无谓的等待时间,于是选择了其他不省力出行方式。他愿意等,倒不是他有耐心,而是对他来说等车的时间可算不上无谓。
上蹿下跳好说歹说才从爹妈手里拿到的随身听,这不就用上了?路途中挤出来的‘闲暇’,最适合用音乐填补。甚至可以说他接受在热浪里踢球的邀约,其中极为重要的影响因素之一就是他能在路上听音乐。
公交车的班次间隔长并不是问题,就算它迟到也没关系,因为他有享受等候时光的绝妙办法。
随着歌曲切换,候车的人也多了一点。
最早到的他站起来,将候车座位让给一名老人,得到她一句感谢,不错的心情变得更好了。正巧耳机里播放的歌是气势高扬的类型,激昂的行进仿佛成了他的角色曲,下巴抬起的角度让汗水顺着颈部笔直地流下去,红彤彤的天际和厚重的云彩像是在给他的英雄事迹降下充满喝彩的帷幕——他平时绝不是容易想入非非的人,只不过音乐在烘托氛围上实在有不少加成。
歌曲进入高潮,鼓点节奏愈发激烈,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音乐微微晃动,等待着人声加入之后的爆发。
“哟,刚踢球回来?”
浑身一激灵,他条件反射地按下暂停键,生生将音乐停留在切入副歌的前一秒。侧头看去,这熟悉的声音果然是她。惊讶之余,还有几分被突发意外袭击的不知所措。
“哦,嗯。”他顿了半晌,“你也出去玩?”
“没,出来上课的。”她回答,“真是巧了,你坐哪个车?”
他报上车号,她点点头:“果然和我不是一班,怪不得之前没遇到过。”
“那你是哪个车?”他接着回问,听到答复后心道确实是巧了。她那辆车的班次间隔短一点,再加上比赛结束的时间每次都不固定,兴致来了踢到晚饭饭点也不罕见,两人要碰上可不容易。
耳机还在挂在耳朵里没来得及拿下来,等他想到应该取下耳机和同学说话的时候,两人已经都没有话了。取或不取好像都不正确,手僵在裤兜里动弹不得。他不想过早结束和她难得的偶遇,即使这气氛尴尬到让他呼吸困难。
可是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聊?……音乐?
——算了。
放弃曾经兴致勃勃谈论过的话题,只需要脑海中闪过一些幻灯片记忆的区区一瞬,他就像被下了封口咒,不得在她面前主动吐露任何有关音乐的只言片语。要知道,英雄也并不十全十美。被捏住弱点,英雄和狗熊的身份转变往往不会很复杂。
暂停的音乐暗示故事进行到尾声时的重要转折,巨大的红幕布之下,正做着告别动作的主角被债主找上门,以极不符合英雄的姿势灰溜溜地逃遁远方。当然、当然,他不是什劳子英雄,他欠她的东西大概也没那么价值连城。只不过欠了太久,利滚利后逐渐变成了他无法面对的一座大山。
不知该看哪儿的眼睛偷偷往边上飞快地瞧了一下,她正注视着公交车将会驶来的方向,根本没有关注他,仿佛之前的几句寒暄仅仅是最起码的礼貌,她根本没想和他聊些什么,也没真的关心他家住哪个方向。
心重重地落下,落到水平以下。
他看见候鸟掠过海面,他看见雨滴打湿羽翼。他看见候鸟逐渐靠近,他看见自己和雨滴一起坠入大海。
“我说你、”
“对不起。”
他是后开口的,却抢在她前头把话说完了。快速但清晰的三个字堵得她一愣,脸上浮现出明晃晃的疑惑:“……什么?”
“对不起。”鼓起所有勇气说出第一遍后,接下去的无数遍就异常容易了,“你推荐的那首歌,我说得有点过分。其实它没我当初评价的那么糟糕,真的。”
“啊……”她显然很惊讶同桌了大半年的同学竟然一直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也没意料到会在这里听到一句道歉,顿时不晓得要如何反应。但是被他的郑重所感染,她也不由得思索起较为正式的回答:“其实我在一定程度上预计到了你的评价,选那首歌当作推荐的第一首曲子也有点缺少考量,应该先让你接触更通俗一点的曲子才对……不过你竟然提高了《拾彩贝》的评价,我还以为你不会想再听它的。”
“后来偷偷听过。演唱我还是不喜欢,但曲子其实不错,有些像带点忧郁的儿歌。”
承认它的好,对现在的他来说简单得信手拈来。
她笑了笑,却不像他听到自己喜欢的歌被夸赞时一般表现,没有就这首曲目继续深入讲述创作的背景、喜欢它的理由等等,她与他的不同如此明显,脸上收不住的笑容引他的视线无限停留。
公交车开走了。他先到的车站,却是她先上车离去。
二十分钟一班的公车今天也没有遵守时间,按照自己的步调不紧不慢地迟到了五分钟。虽然他一般不在意多等几分钟,但今天他得好好感谢它至少没在他们俩谈话之际不合时宜地出现。
车内冷气很足,吹得他头脑恍惚。
终于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光是这点,今天的收获就已盆满钵满。然而看似完美的偶遇中仍有一点让他遗憾——竟没有和她聊除此以外的东西。现在就好像他们之间的死结被疏通,留下两根毫无瓜葛的线头。
作为过错方的他应该主动再拾起线,打成漂亮的蝴蝶结。可他被解开死结的激动冲昏脑筋,完全没能让他们俩的关系延续下去。自座位重排后,‘同桌’关系不复存在,他和她随之没了大半说话的机会,更被抹杀了传纸条的空间。
这下他便发觉,原来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里上课的同学,居然能毫无交集到这种地步。一周五个白天的共同生活,甚至连一句话、一个眼神的对视都没有。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种情况的普遍存在,因为他从未如此渴望过与一名同龄的女孩子回到有说有笑的时光。
*
头脑简单的他最近总是在琢磨。
之前琢磨该怎么向她道歉,现在琢磨该怎么继续和她说上话。他们还是领座的时候,他可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还要为这种顺手为之的小事而烦恼。简单的脑子得出的方案也是简单的,就像他近半个学期的失落煎熬得靠偶然际会解决,他为当下的困局冥思苦想出的办法……是傻等。
他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她究竟哪几天上课,只好尽可能多往外跑,从球场早退一段时间,又多在车站等一段时间,切切期盼着能重复上一回的偶然。
偶然不可复制,但执着的努力或许能有回报。
等待的时间对他来说并不痛苦,毕竟他还有随身听里的音乐陪伴。他买了新的磁带,要是碰见了,又能推荐她去听一听这张横扫排行榜的专辑里都有些什么样的歌曲。如果她感兴趣,他肚子里也存了不少从网上收集来的消息与自己的听后感分享。
关于流行乐的话题,她不是唯一能一起讨论的人选。他哥们大都听点儿,真聊起来也挺热火朝天的。但她就是特别,他就是更想告诉她现在又多了哪几首好听有趣的歌。
很想告诉她,非常想告诉她。
所以当十几次的等候终有结果时,他摘下耳机,主动向她打招呼:“唷,刚下课?”
“对。你又去踢球了?这么热的天,你们兴致真高。要不是要上课,我都不想出门。”有了第一回,再在车站碰面的时候她并不惊讶,瞧了眼前同桌满身的汗,她自然地走到他旁边说起话来。比起他一会儿局促一会儿自来熟的模式切换,她一直都如现在这般从容,同学间的交际聊天也本应如此。
“还行吧。一个人待在家里没意思,不如出来踢几场。”他不打算就踢球的话题多加赘述,吸取上次的经验,趁着公交车还没到赶紧把随身听拿给她看,“这张专辑你听了没?很不错的。”
她伸头一瞧,果然摇了摇头。
之前也是这样,尽管她对他的推荐曲来者不拒,自己却不怎么了解当下最流行的音乐。考虑到那仅有的一首由她推荐的歌是什么样的风格,他顿时理解了她的脱节。回首远眺,长长的马路尽头没有公交车冒头的迹象,她稍微想了想便接过随身听当场听了起来。
他颇为紧张地看她使用自己的物件,不由自主地忐忑。心里痒得厉害,可是没法子抓挠。紧紧盯着似乎太奇怪,于是他控制住视线,只时不时地往那边瞥去一眼——她的身体跟随音乐打着节拍,面上神情瞧不出多大波澜,但至少不像是极讨厌正在播放的音乐。
就在她闭上眼听曲子的时候,巴士缓缓停靠在车站,车门打开,走下来几个人又走进去几个人。他一咯噔,马上去看公交的号……还真就是她要乘的那一辆!
眼珠不停地在她和公车之间转动,还没等他下定决心将她从他的音乐世界中带离,巴士便又载着乘客开走了。关上车门的声音、车辆发动的声音……它们被耳机内传出的音乐完全遮盖过去,直到那长方形都瞧不见影儿了,她都没发觉自己错过了一班车。
“这名歌手的作品以前你是不是也推荐过?风格完全不一样了,不过咬字方面还是很有特色,很新奇。”
听完一曲的她摘下耳机,又回头瞧了眼没有公车身影的马路,确定还得等一会儿之后继续谈论起对这首歌的种种想法,甚至还准备切到下一曲目继续听。时隔许久再体验到她认真的评论,怀念与庆幸涌上心扉的同时,他为方才的不作为感到一丝慌乱心虚。
如果不说,她大约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可就像那句哽在喉间足足半个学期的道歉,他始终会记得他为了她能听完这首歌,‘故意’没提醒她去赶车的自私。莫名地,他不愿将如此污点留在他们的交往中。
但道出自身的卑劣行径总需要莫大的勇气,他心不在焉地听她讲了好些时候,直至她把随身听塞到他手里,她在夏天依然泛凉的手指碰到他灼热的手掌时,陷入内心挣扎中的他才因这过大的温度差异而回过神。
“车来了,你快走吧。”
没戴耳机的她这回听见了公车的响动,一瞧是前同桌要坐的那部,她善意地提醒貌似还没发觉的等车人,像是比他还担心会赶不上。然而他却抬头瞧了瞧正在上人的公交,竟无动于衷地又将视线转回来,丁点挪动位置的意思都没有。
于是她纳闷了,不解地轻推前同桌的后肩:“这位同学,你再不扯开步子,车可要开走了。”
正如她所说,公车真的在话音刚落没过三秒的时点关门走人,此刻整个车站只剩下他俩还在等车。面面相觑的情况没有发生,因为做贼心虚的他根本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汗津津的手死死捏住平时宝贝不已的随身听,他……他其实无从回避。
“我,呃,我等下一班车。”
首先要张开嘴,首先起码要将声音发出来。他知道她一定会问‘为什么’,但他并不打算回答,因为听了接下去的道歉,凭她的聪敏必然能顺势解开疑惑。这会直接将他的小心思赤裸裸地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任她观赏,羞耻心又在极力阻止他,可是相比起来,他更不想再度回到半个学期前的状态。
“那个啊,我和你说一件事你别生气哦。”不自觉地吞咽口水,方才一直在做听众的他反倒感到十分口渴。她微微侧头,黝黑的眼睛里染上好奇。
“其实刚才你等的公交来过一班……但是我想让你把歌完整听完,所以没提醒你。”
“啊……”她发出明悟的感叹,随即又问,“就这件事吗?”
观她神情,像是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事实也的确如此,不过没去提醒而已,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或许连过失都算不上。她听完后并不觉得有多生气恼火,无所谓道:“没关系,我也等下一班车好了。”
车站变得很安静。
最能打发时间的随身听无人使用,她探头望向道路远处,他期盼着那里空无一物。载她离开的车一定会先到,但他只祈求它能来得晚一些。
“随身听你现在用么?不用的话我再听一首?”仿佛觉得单纯的等待颇为无趣,她主动将他的物件要了过来,面朝公路继续听他喜欢的歌曲。他有任何不给的理由么?显然没有。
他不知道她现在听的是哪一首。从余光瞥见的肢体有规律地摇晃,少女纤细的食指随着音乐轻轻敲打随身听的外壳,像是他心跳的节奏,又好像比那慢一些。在学校里见不到的画面,第二次在他眼前展现。
尽管想多看一些,可要是车来了,他这次一定不会再故意让她错过。一半注意分给她,一半注意分给车,倒也不算无趣。
可惜……十分钟的短暂超乎他想象。
不过眨眼功夫,她要等的车就来了。时间就像被不知名的怪物吃掉了似的,两班公交仿佛是列车上相连的两节车厢,一节才从他们眼前开走,后一节马上便到。
“车来了。”
怕她因为音乐听不到他讲话,他还蜻蜓点水地拍了她一下。然而她却好似在表演模仿秀,像他前几分钟一样抬眼一瞧,确认来的公交是自己等的车之后又没了动静。他还想再提醒几句,但是被她摆手的动作制止,眼睁睁地望着那辆巴士第二次远去。
——她在做什么?她为什么这样做?
各种各样的猜测一下子涌现,搅得大脑快要停止运转。平时话多又不爱动脑的男生正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疾驰,两片嘴唇和缝上了似的一个小口子也打不开,倒是空空如也的脑袋里散乱地飞舞着千奇百怪的念头。
他没有问,她也没有回答。
两部班次不同的公车不知来了多少辆又走了多少,即使在白昼更长的夏天,天也已经快要彻底变黑。他自己倒还好,但她比平常晚这么久回家,不会被家里人责备吗?抱着这样的担忧,起初不愿她离开的他这会儿反而成了催促她早点回家的角色。
“你……还不准备回家吗?”
“等一下,马上就听完了。”
果真,大约三分钟左右,她就自己摘下耳机,把东西还给它的主人。她看上去并不怎么担心时间的问题,神色依旧显得从容。
“它快没电了,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你回家……这张专辑的确很不错,不少编曲都十分有趣。更多的内容现在大概来不及说,我们下次碰见的时候再细聊吧。”她从候车的座位上站起,街边的路灯已然微亮,等候的公车适时地乘着夜风停在她面前。
他握住随身听,着急地向她喊道:“那你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上课?”
她已握住公车门旁的扶手,听到他的询问,转头微笑:“明天。”
*
明天,在还未结束的暑假里,他们尚有几十个明天。
她本来就几乎每天都会出去上课,而他的父母则对自家孩子日日出去野的行为早已习惯,男孩子多出去玩总比一直闷在家里好,仅在差点没赶上晚饭的个别日子说教两句,其余时间都放得很宽松。
当然,他并不是天天都出去踢球。有球踢的时候那是正好,没有人邀约的时候他也会装成和同学一块儿踢球的模样,其实是去车站等她下课。
他们俩仿佛重新回到了还是同桌的时刻,他向她推荐喜欢的歌,她听完告诉他自己的感受。偶尔也会说两句音乐之外的话题,但并不多。
几次下来,他终于觉得他们的关系回暖到可以聊一些他原本不太敢聊的话题时,他第一个便问:“你很喜欢那样的歌吗,就你推荐给我的那种。我周围……都没什么人听那一类的歌,你是怎么接触上的?”
“哦,没什么,因为我家里有人是学声乐的,我姑且也算半个。”
“半个?”
“半个。真正决定以后就走声乐这条路的孩子现在都已经在上音乐学院附中了,我只不过在课外学,读的还是普通高中。虽然比半路出家的好一点……但我现在还不确定要不要参加艺考。”
这话题他很陌生,是完全不了解的领域。对于像他这样的普通学生来说,艺考是极其遥远的东西。他们这小地方,大家几乎都牟足了劲儿念书,完全没想过要额外付出金钱和精力去走不一样的路。
“那你喜欢吗?喜欢的话就去呗。反正你功课也很好,不管怎样都不会差。”他对此的观念与父母的教育方针如出一辙。尽管家庭并未富裕到哪里去,可他自幼生活的环境却异常宽松,说是整天闲散度日也不为过。他对未来的打算也很简单,随大流读书,随大流工作。尽管并不清楚究竟要从事什么行业,但他从未操心过这件事,觉得往后总归能找到份活儿干。
面对鼓励的话语,她摇摇头:“我还要再想想。”
“哦。”
以单字结束话题,他有点不得劲。
他们俩并不是无话不谈的绝交,至少他认为不是这样的。他们之间存在太多没法聊的事情,关于她未来的进路似乎就是其中之一。他深知这一点,但在真正面对戛然而止的对话时仍旧心有不甘——为什么他不能是倾诉的对象?是因为他不懂什么声乐,还是他看起来不可靠?他承认,这些事或许更容易和闺蜜一类的同性好友或者见多识广的长辈深入探讨,但……
转折之后的念想,他打住了。
“那下次,你也推荐点你喜欢的歌给我吧,就和上回一样。”他故作轻松道,“多给我听一点,说不得哪天我就开窍,懂得欣赏高雅艺术了呢?”
“这可不是高雅。不过……好吧,我再想想挑什么给你听。”
中间的停顿着实让他心惊了一回,差点以为她要因为上回的失败结果而彻底放弃向他推荐歌曲。瞧她上挑的细眉,他总觉得自己这是被小小捉弄了一番,但印象中的前同桌又不大像是会这样做的人,搞得他一时有些糊涂。
但是——算了!小细节略过不提,最重要的是她答应了!
“那还用想,当然要先挑你最喜欢的。”
这对他来说是根本不需要多想的结论,但她始终有一层顾虑。她从不轻易给同学推荐自己喜欢的歌,也几乎没告诉过他们自己其实在学声乐。校内的大小才艺汇演上,她绝不主动提出参加表演,即使规定了每个人都得准备节目,她都会避过唱歌去和其他人一块儿表演小品。
他是她第一个不太成功的尝试。
“……既然你这样说的话,那我现在就可以推荐给你。”她说道,“歌名叫《燕子》,有很多个版本。”
“我要听哪一版?”
“都可以。它是首民歌,有学院派的唱法,也有流行、民谣的唱法,或许会比《拾彩贝》更容易入耳。”
点点头,将这件事记在心中。
《燕子》作为歌曲的名称可比《拾彩贝》正常多了,只听名字,说是流行歌他也不会有怀疑。
于是回家吃完饭,他马上上网搜索,跳出来的版本果真如她所言非常多。上下翻了半天,好不容易选出一个点开听,结果竟恰好选中一首纯音乐——但左右不过四分钟,听了便听了。
他记得前次的教训,戴上耳机后才敢点击播放。
钢琴和像是箫的音色一开头便演奏出忧伤孤独的气氛,而这也是整首歌曲基调。之后加入的各种配器并未显得拥挤嘈杂,始终让这首旋律伤感的曲子保持着它本来的样子。
说是民歌,他还以为会是热火朝天的喜庆氛围。就像偶尔在电视里见到的那些不管布景还是着装都红艳艳的表演,演唱者穿着一身红红的地方服饰,满面笑容地用足以穿透屏幕的明亮尖嗓唱着朴实无华的歌词。
但这份宁静又忧愁的氛围,确实与他对她的印象十分符合。往常推荐歌曲时,她也偏爱这一卦的。
收拾好心情,他找了个确定有演唱的版本……因为填在歌手一栏的名字连他都瞧着熟悉,显然是哪位经常出现在荧幕中的大佬级人物。
前奏响起,那比纯音乐版本更寂寥的星点音符配合着似带有眷恋之情的清幽女声,一首名为《燕子》,而在讲述所爱之人的追忆歌曲展现在他面前。歌词果真极为简单,但却莫名让他心绪浮动。
“眉毛弯弯眼睛亮,脖子匀匀头发长,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他坐在电脑桌前,耳朵挂着耳机。听着伤感的民歌,看着描绘恋人模样的歌词,脑海里无端地浮现她的模样。眉毛弯弯,眼睛亮。脖子匀匀,头发长……这就是在写她的样子吧?一定是这样的,他想,不然怎么能解释偏偏只有她笑起来的画像既快又准地出现。
一定是这样没错。
像是发现天大的秘密,他的心跳陡然加速。幸好反复在耳边播放的歌曲它淡淡的冷清和忧愁缓和了躁动的内心,恢复正常后的他摘下耳机,决定保守好这份秘密不让她知晓。
忘了按下暂停,歌声仍从耳机内传出细微的声音。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
燕子,燕子。
他梦见燕子飞进家中,在窗台的屋檐下停留。
于是他日日趴在窗台边看着那只燕子,期待她能在这里筑起巢与他一块儿生活,让他知晓即使会飞去遥远的地方,她也不会忘记家在哪里,不会忘记这儿还有他在等她回来。
睁开眼时,她坐在旁边等候他对《燕子》的评价。
周围十分僻静,这里是距离车站不远的一处少有人经过的儿童游乐处。因为设施都已陈旧生锈,平时也没多少孩子喜欢在近处就有小公园的情况下来这里玩耍。阵地从车站换到这块儿还是前几回的事,主要公交车站总有人来来往往,作为聊天听音乐的地方不太合适。
在石头长椅上垫了几张纸,她倒也不介意地坐下了。他没带这些,正想着要不要随手掸掸灰尘将就时,她就在旁边的座位也铺上纸,铺完了还朝他笑。
“燕子、”
他其实想说谢谢,可不知为何是这两个字脱口而出。观她明亮的眼珠里还有期盼,他便索性直奔主题:“燕子很好听,我也很喜欢。”
首先让她知晓他的心意,其次再将他的念想细细道来。
所幸他当年推荐歌曲时长篇大论的功力犹在,即便不懂专业性的东西,倒也被他掰扯出好长一串感想。他这回点评的时候没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在偷摸地瞧看她的反应。
总归都是夸赞,不可能再叫她难堪。但假使有机会,他还是想让自己在她的眼中可以更有品味、更值得讨论更深的东西一点儿。
“你还听了纯音乐版的呀,真没想到。”最喜欢的歌得到同样的认可,她肉眼可见地轻松许多,“其实我本来也没指望你会喜欢它,你看,你听的歌都比较前卫。像《燕子》这样的歌,不像是你们钟意的类型。”
他可听不得这种话,立马反驳道:“怎么会?它本质不还是首情歌么,情歌现在多流行,大家都会喜欢的。”
这时他倒忘了,前一首《拾彩贝》硬要说,也有点情歌的色彩。况且她推荐的两首歌曲在特定的领域也完全不冷门,只不过在周围都和声乐无关的普通高中里,几乎找不到能放下成见欣赏的同好罢了。
她的成熟远胜于他,很多时候不愿与他计较,只附和着:“是啊,至少你很喜欢。我第一次从别人那里得到这样认真的回馈,有些理解你以前为什么老喜欢让我写感想了,这真的很令人高兴。”
被夸得忽然词穷的他不自在地摸着后脑勺,有点自得但又不敢表现出来,怕她觉得他是个得了点夸就飘飘然的轻骨头。于是僵硬地清清嗓子,为转移心思说起别的事:“说起来,你暑假里一直在念的课外班是不是就是去学唱歌?什么女高音之类的,经常在春晚里见到的那种。”
要说刻板,这还就是教科书般的刻板印象,然而他又没说错,大众接触美声最常见的途径就是每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她心里无奈地自嘲,面上不嫌麻烦地解释:“差不多,我也学美声,只不过将来继续学的话可能更想要学民族美声。”
“有什么区别……?”不懂行的他迷惑地发问。
“简单来说,就是更本土化、更容易被接受的唱法吧。我也解释不清楚,你去听对应的作品可能会比干巴巴地听我解释有用。”她又是一笑,带着些害羞,也带着些失意,“虽然我是这样想的,但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可能我还是会继续走正统的美声道路,也可能我会直接放弃声乐。”
——聊起未来这等人生大事,他可不迷糊了。
记得上回的戛然而止,他紧接着提出自己的想法,打算牢牢抓住这次机会:“为什么?我看你不像是不喜欢学声乐,难道是一边念书一边学太辛苦了吗?”
“辛苦……也谈不上吧。”放眼远眺,她的眼神里仿若有深深的叹息,“我就是有点迷茫。不知道唱歌是我真心喜欢的事情,还是单单只因为家庭渊源才迷迷糊糊地学到现在……最近老师也总说我没找到感觉。”
虽然神情依然平平淡淡的,但他眼中的她有一张写满了难过与惆怅的面容。作为前同桌、作为朋友、作为……抱有某种秘而不宣的心思之人,他见不得她这样。
然而实在对这方面的事一窍不通,他努力地想办法,最终迟疑了一会儿建议道:“要不你唱歌给我听听?像《燕子》,既然已经有这么多版本,那你也可以有自己的版本吧!唱自己喜欢的歌总比枯燥的上课练歌开心点,正好也给不太懂的我演示一下那两种风格的区别……你觉得呢?”
她惊讶地瞧了他一眼,似是没想到他竟然对她的歌声有兴趣。
这一眼,叫他无端紧张起来。心里又是忧她拒绝,又是怕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赶忙补充几句:“就在这里唱,就唱给我听。反正我也听不懂那些专业的东西,你唱得再差劲也不用担心。”
讲完这句,他发现自己这怎么越描越黑,还没开唱呢就好像认定了她的表现会有点糟糕似的。还打算再找点好听的话亡羊补牢一番,然而宕机的大脑实在运转不起来,只得在她的沉默中讪讪道:“不愿意没事,我就是给你提供个思路。这歌你也不必非得唱给我听对不,你平时聊得来的朋友,或者直接唱给自己听也很好。”
“唱给自己听?”
“对,难道你没有情不自禁地哼起歌过吗?”他顿时有股哼几首的冲动,但一想起身边这位是专业学音乐的大佬,便立刻歇了心思,不搞那种班门弄斧的笑话。得到她的回应,又是自己了解一二的领域,合上的话匣子再次被打开:“你家里有没有复读机?有的话就更好了,还能把自己唱的歌录下来听,很好玩的。因为音质差,就算唱得不好也会被杂音掩盖过去,一不小心就会产生‘原来我唱得挺有水平’的错觉……啊,对你来说可能不是错觉。”
大约是真心觉得复读机在这方面十分好用,他滔滔不绝地继续讲了很长时间,到后来根本都没在聊她的烦恼,完全变成了单方面的复读机使用感受讲座。
她也如往常一样安静地听着,同时暗暗叹息——他真的只是个喜欢听歌的普通人,并不知道自己说的消遣其实都是她用来练习的法子。录下歌声,一遍遍地听,一遍遍地纠正其中的错误与不足。录音设备早就被深深刻上了勤学苦练的印记,再难用它来放松心情。
……但可能也只有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才能不在意她演唱的瑕疵,不在意她在专业领域里拙劣的技术。
日渐西山,距离他们惯常分别的时刻很近了。
他说了半天的话,她只可有可无地嗯了几声,像是对此并没有多大兴趣。略感挫败的同时,他暗中责怪自己又没控制好度。
“……要不,今天就到这为止?”
寄希望于日期变更来刷新自身的状态和当下不怎么热络的气氛,他提出了回家。
“回去之前,你听我唱几句。”她拉住刚要起身的他,“要是觉得不好听就直说,我不想强迫你听自己不喜欢的玩意。”
极度惊喜之下,他倒没察觉她对自身演唱的贬低,只顾着掩盖快要咧到嘴角的兴奋,伪装平静道:“好啊,那唱什么?”
“就唱《燕子》。”
*
燕子啊
听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
亲爱的听我对你说一说,燕子啊
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变了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啊……
*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只记得听完那几句轻声哼唱的自己和着了魔似的,脑海中再也想不起其他旋律。什么新专辑,什么流行乐都忘得一干二净,耳朵里、脑袋里、心里只剩下她不加修饰的低吟。
那几句歌词来来回回地飘荡,却总也飘不出去,留在他的魂里。像只燕子,像极了他梦里的燕子。
“我真是……不中用!”他狠狠地骂自己。
因为在盖上毯子准备睡觉之后,他终于回忆起临别时发生的事。像是害羞又像是试探,草草哼唱几句,从第一个音出来到结束连一分钟都没到。他在发愣,而她静默了几秒没有等到他的评价,便主动道了一句再见,自己离开了。
不应当是这样的。
他们俩都要在那车站里等公交,有什么必要在这里分别呢?可是等傻不拉几的他总算舍得拔起腿的时候,车站早就没了她的身影。
——二十分钟一班的巴士,和十分钟一班的巴士。仅仅十分钟的间隔,却足够把两人分开。当然,他还没傻到要和电视剧里的男生一样用两条肉做的腿去追钢筋铁骨的交通工具。
所以他只是让那一分钟不到的歌声回响了一遍又一遍,百遍千遍地重复。
可他这样喜欢她的歌声,结果竟没能让她知道。
一人躺在床上睁着眼,夏夜的蝉鸣穿过紧闭的玻璃窗侵入他的房间,但到底没有成功侵入早已被某样东西占满的他。脑子里不自觉地回味和她同坐一张长椅时的每一秒,而不够仔细的他马后炮地从自己揉碎嚼烂的行为中,读出了她的动摇不安。
是的,是的,她本来就不爱在人前展示才艺也不是自来熟的性格,那段浅尝辄止的歌唱必然包含了诸多勇气与思索。他就该立马鼓掌,把手掌心都拍得通红,大声叫出好听二字,最好响得能把路过的鸟震个趔趄——然而他的表现却是无言,却是沉默。
她那时是怎样的心情?她是不是对他彻底失望了?
一想到后者的可能性,他就恨不得叉死记忆中的那只傻狍子。
整宿没合上眼,大考前一天他都没这样过。
草草地吃过饭,戴上耳机点开各式版本的《燕子》继续听起来,但左听右听,没寻到比她更入耳的。百无聊赖地盯着桌上的闹钟,看最长的那根细针慢悠悠地转一圈,再慢悠悠地转一圈。
一秒像一小时,一分钟像一个世纪。
坐不住,等不及。实在等不到时间恰好流逝到平时出门的那会儿,他换好衣服,给老爸留了句话就匆匆地出门了。一开始是快走,渐渐地小跑起来,最后竟直接拔腿狂奔。
他跑到车站,大汗淋漓地乘到两人碰头的那一站下车,又换乘了平时根本不会坐的公交。这是她回家时坐的车,她曾说过要坐七站,于是他便坐了七站。下车之后的地方是他不曾探索过的板块,砖缝里的一根杂草都长着陌生的脸庞。
粗粗望去,几个方向都有民居,他顿时迷失方向,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一站的候车亭没有座位,他只好站着。出门时心急,没把随身听也带上,现在只好傻不愣登地站着。
“……我到底在干嘛?”
下车了也不走,等在车站却不是等车。很难说今天的他和昨天的他比起来哪个更傻一点,还是恋爱中的人都像这样,本就不聪明的脑瓜要变得更笨几分。分明不知道她住哪儿,就敢一个人往陌生的地方跑。分明也清楚她今天没课,就和懵圈了似的往外面冲——他这是要干嘛呢,自个儿都看不下去了。
回去吧,回去算了,不回去还要在这做什么?尽管心里充满回家的念头,身体却十分老实地一点儿没动。他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期待着什么,没有随身听相伴的等候极其无聊,而且根本看不到尽头。
她又不是到点就会来的巴士,哪有杵在这儿干等就能把她等来的道理。他心里门儿清,可就是不愿意走。
夜里刚下过雨,现在非但没半点凉爽,还闷得他喘不过气。
像是被许多层棉被压着的感受,以及莫名的心焦让他的呼吸变得异常艰难。
“你怎么在这?”
他被吓了一大跳,甚至以为自己在高温天气里狂奔的傻子行为让他中暑,然后产生了幻觉。不然要怎么解释,他竟然听到了她的声音呢?就像第一次在车站偶遇时那般,她又从他旁边窜了出来。
那么突然,他没做好任何心理准备。
“怎么不说话?”她疑惑地上下打量忽然跑到她家附近的前同桌,瞧他闭口不言的模样和满身的汗,又想到前一会儿在马路对面就瞥见到了这具熟悉的身影,福至心灵道:“……难道是特意来找我的?不会吧?”
被她这样一说,承认成了件困难的事。无论如何,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冲过来确实不好,但他真的没有坏心思。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将最重要的话先说完:“你昨天唱得很好听,真的,我觉得很好听。他们都没你唱得好,你可以多唱一点,我愿意听。”
“就这件事?我看得出来,你不必特地跑过来。况且你应该也不知道我住哪儿吧,真是……不晓得该说你什么好。”她瞬间失笑,“但是谢谢了,下次我会准备完整一点的歌。”
“好!”
他眼睛顿时亮了,决口不提自己的蠢事,只激动地高喊:“就要《燕子》,我觉得这首就可以!”
明明是她最喜欢的歌,这番发言弄得《燕子》是他一生挚爱似的。
也没追根溯源,她笑着答应了唯一听众的请求,挥别这位意外的访客,提着购物袋走了。
等她彻底离开,他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出门买东西经过了车站。和外出上课时不同,她的衣着更加居家休闲,简简单单的短袖和中裤和清清爽爽的黑辫子——又见着了不一样的她。
什么自责,什么自嘲早就没个踪影,回家路上他窃喜到不能自已,车窗上映出的大男孩一脸碰着大喜事似的满面红光。
回家之后老爸瞧见他这模样,直打趣道:“哟,这是赢球赢爽了。”
他也不反驳,就趾高气昂地走来走去让老爸误解。平日里老爱凑在电脑前的小伙子,今天出去一趟和中邪了似的在不大的房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老爸正纳闷好好一小伙子怎么成这样了,细心的老妈两眼一扫,呵呵一笑:“平时踢球你见他这样?分明是处对象了。”
这一句话可踩着了猫尾巴,他顿时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正经辩解:“处什么对象,妈你别乱讲。”
老妈提了提嘴角,没和从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小崽子一般计较,转头继续看电视剧。
两人都没就此追问,惊吓总算平息。
脱离炸毛状态的他偷偷深呼吸了几口平心静气,只觉得家里这空气吃进去也格外甜蜜。
*
她唱了《燕子》。
他特意下载了伴奏,在她要唱的时候外放。
随身听原本的用途是接耳机听,额外附赠的外放功能实在不怎么样,音质杂得和信号不好的广播频道似的。但他没觉得不满,因为越是杂乱的伴奏,越承托出她歌声的清澈。
他从她的歌声里看见了蔚蓝的天空,看见了飞过的燕子,看见了望着燕子的自己。
后来她唱了许多其他的歌,也唱过真正用上了美声唱法的歌曲——事实证明,他的确不会鉴赏这样的作品,只不过因为是她唱的,所以无论是怎么样的声音都极为悦耳。
美声和民族美声的区别,她仔细给他讲过,也分别给他唱过。当时他像是懂了,可回去后便又忘了个干净,还糊里糊涂的。不过反正她唱什么歌都好听,她用什么腔唱歌都好听,也就没必要去计较这么多。
仿佛看透了他对这些的不上心,她后来也不再赘述,甚至不提这些名词,只一味地唱自己喜欢的和他喜欢的歌。
*
暑假的最后几日,天天跑到外头和她聊天的他没了平时听歌的放松心情。毕竟直到她关心起他的作业情况时,他才想起竟还有暑假作业这种东西存在。
他还什么都没说,她就已经从他尴尬和茫然交错的神情上看出了答案。
“我就知道。”她毫不意外,“之后几天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免得你作业都写不完,又要挨老师批评。”
“这不行!”一听到不见面,他条件反射地先张嘴拒绝。怎么能不见面呢?这可不行,他思索着。但作业也确实不能不写,不说正确率,至少得全都糊上装样子。要如何才能既和她见了面,又能把作业写完呢?
没过多久,他恍然大悟,跳起来恳求身边的好学生:“作业你一定写完了对吧?拜托借我抄抄,拜托拜托!”
——果然是这样的展开。
她无奈地应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借他抄,倒没什么可犹豫的。
“知道了,明天还是这里,我把作业带给你。开学还给我就行,别弄丢。”知晓他算不得心细,她着重强调了后半句。他恳求的模样实在逗趣,她得费好大工夫才摆出正经神色不破功。
得到肯定回复的他喜笑颜开,颇有些得寸进尺地说道:“那为了防止我把你的作业弄丢,我们就每天在这抄吧。我不带回家,这下你该放心了。反正找你借的只有做题的那些,其他的作文和抄写我自个儿解决。”
记得初中学过篇古文,里头有句话叫作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觉得非常符合他当下的表现。
“别过分,真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吗?你在这里写作业,但我在这里做什么呢,发呆么?乖乖拿作业去抄,别耽误我的时间,知道不。”
他真想回一句不知道,而他们俩日渐交好的关系也促使他逾越的调侃:“我哪点心思,你说给我听听?”
空气忽然凝滞,她抿紧嘴唇一语不发。他暗道糟糕,不该脑子一热回了那句话。不说他们还不是那种关系,言辞间也有点不太正经。只是看朋友和他妹子的亲密举动看得多了,他们的对话总不由自主地闯进他的脑海,然后将其中主角换个脸庞。
但他与她,和他们并不一样。
“你……刚才的话就当没听到。我明天来拿作业,保证不给你弄丢。”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自信能将她的东西保存得当,却因为挂记着前一句错误发言显得尤为气短。
她低低嗯了一声,这天他们不欢而散。他真想再多说几句来弥补过失,可是一接触到她垂首思索的模样就惧怕了起来。他怕她思索出来的答案,不是自己想听的那个,害怕这段不算长的暑期时光会成为幻梦般的体验,一到上学便又回到之前毫无相干的状态。
他心里藏了那么多想问的,都因为惶恐而无法道出。
第三天,惴惴不安的他一早就到了两人的秘密基地等待。
有课要上的她自然不可能提早抵达,即使他提前来了也只是一个人待着而已。但他现在焦躁不安的样子到哪里都没法安定下来,与其在家被爹妈发觉不对劲刨根问底,倒不如来这儿清净点。
他想了很多与她有关的事。
比如开学之后他们就没法再和暑假一样频繁见面,座位没在附近的他们俩要是在学校里的接触变多,肯定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和碎嘴。她绝对不喜欢这样,所以他得忍耐。如此一合计,或许一周也没法和她好好说上话——毕竟他还不清楚她愿不愿意将两人的奇怪关系继续维持下去。
或许他真的很笨,绞尽脑汁地思考到她出现的时候都没能把其中关节想明白。
她来之后什么都没说,从包里将一叠作业交给他,人也还站着,竟像是交付完这些就打算离开的样子。一股什么东西将要从身体里离去的恐惧倏地袭上心头,他急切地说道:“昨天的事,你别生气。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保证。”
她瞧了他好半晌,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没生气。”
——骗人。他心想,她分明是生气了的。看她的眉眼,就是生气的样子,但他不敢拆穿。
“你没生气。”于是他昧着良心附和,小心试探道,“那我们还是好好的。”
一群鸽子飞过,落下一片阴影。他听见了许多双翅膀的拍击声叠加在一起,却没听到她的回答。他甚至觉得有点儿委屈,难道只因为一句话的不当,他们就要变成如此岌岌可危的关系么?难道他在她的眼中,就是这样不值一提的角色吗?
他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他确实琢磨不透她的心思,也读不懂她的眼神里包含了什么。在分别的时间里,她也想了很多,并且想得比他更多。可这些事他不会知道,毕竟她从未提起过,也不舍得提起。
“我不问了,你别不理我。”终归还是他在对峙中先认输,落寞的模样与近乎祈求的姿态令她于心不忍,毕竟从头到尾他非但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还帮助了她许多。对这样一位益友,她本不该用如此态度对待……可谁让他的身份并不仅仅只是位益友呢。
他们俩看似单纯的复杂关系苦恼了她不少日子,终于,她还是做下了决定。
“我们……”她停顿下来,克制地瞧他一眼。那人满脸的紧张惊惧,像是对她将要说的话有所预测,怕极了她当面将事情说清楚。
“我们……还是现在这样。上学的日子不行,周末我偶尔会有空,你愿意的话还能找我。但一周最多只有一次,具体得到时候再商量。”
不在预期捏的峰回路转让他顿时没能将神情转变过来,他呆愣了一会儿,像是给自己做足缓冲,不敢置信地发问:“真的?”
“真的。”她终于又笑起来,恢复成他熟悉的样子,“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况且没你在旁边,我唱歌给谁听呢。我不喜欢没有观众的舞台,你可要负责给我热场鼓劲。每回我都认真地准备我的表演,所以你也不能偷懒,知道不。”
“那肯定的!你看我什么时候偷过懒,放一百个心吧!”唯有这点他敢打十足的包票。
“以后看你表现。”
极难得说了句俏皮话,差点让他健康的心脏瞬间患上跳动不规律的病。她本人显然也不常对别人这样,稍有些害臊地微红了脸颊。多此一举地将好好背在身后的双肩包提了提,见今日要办的事情已办完,她颇不自在地说:“那我们就回家吧,你得快点回去把作业补起来,不然来不及的。”
他应了一声,尽管心里还高兴着,本来也说好今个儿只拿作业,却觉得缺了什么似的浑身难受。小心地投去一个眼神,见她正要转身,他连忙叫停:“唉,等等!”
“还有什么事?”
“我说你,反正都来了……不如唱首歌再走吧。”他强迫自己咧开嘴笑,使劲地傻笑,好在她瞧过来的时候能维持住不动摇。
“我以为今天只是来借你作业的?”
听到要求她倒没有多生气,无可奈何的心情中未尝没几分被喜爱的欢欣。只是——该怎么说呢?以前她并不在意向他表露出喜怒哀乐,不喜欢的曲子会直接说不喜欢,喜欢的也不会吝惜夸奖之词。但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想把这些情绪藏起来不让他发觉,包括刚才的挣扎,包括刚才的喜悦。
不愿展露任何,只想他将她唱歌的样子牢牢记住。
“唱一首歌也就几分钟,我保证就听一首歌,听完就走。毕竟这么多天过来我都养成习惯了,不听你唱几句总觉得难受。”
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故作扭捏:“要听哪首?从以前唱过的那些里头挑一个吧。”
这还需要考虑么?他毫不犹豫将那首歌的名字道出,甚至脑子里还未想好,嘴巴就已经张开。
“我要听你的《燕子》!”
她最喜欢的歌,也是最近唱得最多的歌。
熟练到无需准备便能直接进入歌曲的情绪,将一种思念浸入音节,唱起他们二人都为之沉迷的歌谣。
按照约定,她只唱了这一首歌。他也遵守诺言,听完后惯例地拍手,拍完手便是和她一块儿去车站等车。那么多次的《燕子》,那么多次的感想,她有时也真佩服他,居然能对同一个人在差不多时间内演唱的同一首作品做出十数次不同内容的评价。要说每回他对她讲的那些话其实也都不短,平常也没见他语文拿过多高的分数。
不解与惊讶之余,留给她最多的自然还是欢喜。
自己是喜欢唱歌的,她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假如不喜欢,她不会回家仔细斟酌每个词的唱法,气口开在哪里更合适。假如不喜欢,她不会在他面前提起对未来的迷茫,不会犹豫着是否该放弃声乐的路。
她是喜欢的,她自然是喜欢的。
见他捧着一摞作业回家,她不由失笑。明明是来拿作业的,可他竟连个包都忘记带了。
这样粗心的人,居然能无数次对她的歌声说出细腻至极的评语,直说进她的心里,挠出浅的,可又消不去的痕迹。
*
谢天谢地,经过他连日挑灯夜读,暑假作业总算在开学前补完了。
抄写的过程中有多少次因见到她的字,耳边就响起她的歌声暂且不论,因为这计较起来可能花一天也数不清。
她的作业,完璧归赵;开学后的第一次约见,十分顺利。
没能和她聚在一块儿的这十多天里始终悬着的心,成功在真切地听见她唱歌时安稳落下。作为‘许久’未见的纪念,他又点了《燕子》。他听不腻,她倒也唱不腻。都这么多次了,她从没拒绝过演唱这首歌的请求,仿佛只要他想听,她就能一直唱到海枯石烂似的。
“燕子啊……”
每当她唱出开头的这句词时,他也在心中念叨:燕子啊……你是我的,我是你的,燕子啊。
开学后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再和放假时一般多了,但唱下来的歌林林总总至少得有几十首,有他本来就熟悉的,也有他完全陌生的,其中他最喜欢的还是第一次唱的那首《燕子》。他也一直不吝惜言辞,将自己对这首歌、对她所演唱的这首歌的喜爱反复表达,不管再听几次都还是会有一腔热意用上心头,更有表达不完的言语要诉说。
她每次听了都会笑,眉毛弯起,充盈着笑意的眼亮得惊人。
他能感觉到她的演唱从一开始的好,到后来的越来越自如。全身心地投入进去,素来安静的模样都变得活泼许多。作为捧场的听众,他乐于见到她的改变,也更加注意要在每一次的夸赞中给出不同的感想,免得像是在敷衍。
和专业教授声乐的老师相比,他的那点感想与评价实在外行,但她每回都听得认真,亮晶晶的眼眸专注地盯着他,叫他都快不好意思开口说话。
大家都说高中学习紧张,有时候很痛苦,可他倒不这么觉得。甚至要是接下来的人生能一直都在念书也挺好,他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可他到底也不是真的傻狍子。高中只有三年,他心里明白他们或许总会迎来个结束,只不过关于未来改变的话题他不愿过早提起。这期间他们几乎没怎么聊过其他事,只是一个人唱,一个人听,再说说关于演唱和歌曲的很多事,对学校里的生活都聊得极少。
不过有一回,她曾问过他的进路。她问:“你以后会做什么?会想学音乐么?还是和其他班的许多人一样准备考上外边的大学,念出来后到大地方闯荡?”
“我……”他根本没考虑过太多,怕实话实说让自己的形象变低,但想了想更不愿说谎,于是换了种说法道,“我虽然喜欢听歌,也买了很多专辑,但是真的学音乐那肯定不可能。去外边么……说不好,可能还是会因为放不下家里选择留在本地。”
她没笑话他没志气,也没表露出多少认同,只像随口问了一句,并不在意答案。他当时还暗暗松了口气,再说话时已将话题岔到别的地方去。如今想来或许追问下去才好,至少能让自己好好冷静下来,不留遗憾地道别。
就在这次问话之后一年,他们如期毕业了。
*
“你要去国外?”他惊得一下子起立,“什么时候决定的?为什么之前都没听你说过?”
“一年前决定的,大概就在给你唱歌后不久。”她望着天空,有一群鸟儿飞过的痕迹,“我父母现在也在国外,我要去和他们生活,然后在国外学习声乐……专业地,不像以前只在课外学。”
终于想到该问问她未来的打算时,他们的高中生活已经不剩下多少尾巴了。他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们俩之间的相处会延续到大学,再延续到那以后的很多年。他眼中的未来并不清晰,但总体的感觉与过往差不离。假如他和她能认识得更早些,也一定会如现在这般相处,差别大约只在时间的早晚。
一尘不变的生活给了他贫瘠的想象力,再也预测不出别人跳脱于随波逐流的日常中的特别行为。是,她本就在放弃与继续学之间犹豫。这些日子里,他亲身见证了她的变化与进步,最该察觉到她的心意。但沉浸在快乐中的男孩疏漏了,将他们终将分别的可能性抛在脑后,只看着眼前的幸福。
隐约中,他模糊地感觉到她会在声乐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毕竟她是这样喜欢唱歌。可他没想到的是,他们的路就要在她起飞时宣告终结。
学音乐也不必非要去遥远的外地,不必非要去国外——他的内心自欺欺人了短短一秒,便败下阵来。因为他也清楚地明白,如果要追求更好,那绝对不能留在这块小地方。
他如此舍不得她离开,但他又如此无法开口留她下来。
消息来得太突然,他失去言语,坐在他身边的女孩也沉默了。他们之间明明只有一步的距离,却显得如此遥远。
“你……”
几次张口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他才拼凑出正常的语句:“你什么时候走,还回来吗?”
问得仿若祈求,如果她转头,就能看见他眼中的不舍与哀求。可是她没有转头,视线也没在他身上,远远地望着没有他的方向,她留下残忍的现实:“一周后吧。太远的未来我也说不清,但要是没有意外,除了偶尔探亲,我可能不会回来了……你应该知道的,咱们这里没有让我工作的土壤。”
她又与他聊起了人生未来的话题,可这回,他并不想听。
找不到可再说的言语,他消沉着、惶恐着、痛苦着……他离开了这里,先她一步。在他背身离去的同时,她终于也站起来,让他的背影填满湿润的双眼。
谁都没有一句挽留,谁都没有一句祝福。就像是他们俩一直以来的相处,平平淡淡地开始了,然后又平平淡淡地结束了。她不会再回来,她也知道根在此心无大志的他不会背井离乡。
其实他真的应该说点什么,比如以后要永远记得他,永远记得有一位她的听众在小地方等待她回来唱歌。
但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和她三年的相处里大多扮演着妥协弱势方的他终于在最后硬气了一回,尽管他本人并不想要这种机会。他有少年的自尊,也晓得事理。何苦回来?何必回来?
既然选了这条路,那就好好地走下去。要只瞧着前头,别老是回头张望——离开之后,他在心里对她说出这番话。
最终,他仍是不知道她究竟要乘那天的哪一班飞机,也仍是不知道她家的具体位置。他的身体好几次想冲出去,再冲到她家附近的车站,等待一个偶遇的奇迹,然后将心里未言明的情思与不舍全都道尽。
即便这些言语无法将她挽留,至少也能留下深深怀念的回忆,让他们之间有个忧伤但完整的故事。
然而他的理智难得发挥了作用,把自己强行绑在家里,拒绝所有邀约,一步也不出门,就连给父母代跑腿的要求都被以各种理由推拒。他怕家里的那扇门一打开,他就忍不住想冲出去,怕自己一踩到外面的地,两脚就不由自主地将他带到那里。
他怕,他怕,他怕了无数东西,这会儿倒唯独不那么怕缺憾永存。也许更深处的内心还天真地想着她以后能为了这份缺憾回来,以为可以在很远的未来中,像奇迹似的将缺憾补成圆满。也许他什么都没想,只是被折磨得无力动作、心生逃避。
一周之后,载她离去的飞机也留下了痕迹,就如这日从他们上方掠过的鸟儿一般,悄无声息地远去。
他没见到她第二面,也没去机场。但是他见到那一长条的云,见到那远看就和只小白鸟一样的载具,就知道只唱歌给他一人听的小歌唱家前去寻找更广阔的舞台了。
被丢下的听众趴在阳台窗口,晴朗的天气里天空如粉刷般蔚蓝,更显得那条白线突出醒目。他呆呆地仰头,仰得脖子酸,望到两眼生疼。
燕子……燕子在哪儿?你要去哪儿?
问了无数遍,可没有人能回答。他知道答案,不愿去想,因为一想就难受得厉害。但无论他想不想,事实总摆在那里。两人常聚的那方舞台回归它萧条儿童游乐设施的原本模样,即使他再去那垫着纸的长椅一端坐上一下午,也只不过徒增伤感。
抬起头望着天,不管晴朗阴雨,总有鸟儿飞过。有时他希望那是燕子,有时他希望不是。无论如何,看得多了,他便逐渐明白……明白他追不上。
他的身体追不上,他的心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燕子飞走了,飞回自己远方的巢。
*
荧幕里的画面还在动,她的身姿和声音如此鲜明。
已经忘了有几年不见,因为在记忆里她总是和他一块儿的。
可长大后的她和他记忆里的她太不一样,只有那笑脸,让他捡回一点儿熟悉。
他握着遥控器,继续看了下去。
屏幕里,主持人问她参赛选曲和用意,她接过麦克风,眉毛弯弯,双眼明亮:“我选了一首我非常喜欢,也对我非常有意义的歌曲……”
她又讲了些关于这首歌的琐事,是他完全没听过的内容,十分陌生。
“那么,让我们揭晓这首歌的名字!”
主持人和她纷纷望向镜头,就像是在与电视机前的他,以及其他许多观众对视。他不自觉地前倾身体,调大了音量,要将接下去的内容听个真切。
“——《我心永爱》”
铿锵的前奏响起,又陡然没了声音。
他把电视静声,将遥控器丢在一边,取下了倚在墙边的木吉他抱在怀里。回忆着时至今日依然熟悉的歌词与旋律,他拨动琴弦,自己轻轻地唱了起来。
低沉的男性嗓音与忧郁的旋律很相配,但却与电视里正播放的画面充满违和。她在那一头就着管弦乐队现场演奏的伴奏放声歌唱,一举一动都与他所知的极为不同。想必歌声……也不会是他熟悉的模样。
可他不想忘了她的歌声。
于是就着自己弹拨的简单伴奏,和着记忆中她坐在他身边时的低吟,继续唱,继续唱。
“燕子啊,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变了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燕子啊……”
*
评论:随意
备注:其实是燕子这首歌的印象文,但不知为何写到最后脑子里全是我心永爱的调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