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作者：小矮 </p><p>· </p><p>我的朋友患了时空错乱，住在研究所里接受长期治疗。我每天去看他，虽然我也称不上一点健全人。这就是故事的全部。 </p><p>· </p><p>走廊上，有个女人站在允许吸烟的地方抽烟。我瞥一眼她的背影，她和我对视一眼。 </p><p>房间是隔音的，推开门，我听见婴儿的尖声啼哭。手忙脚乱的护士看见我，“正好，快来帮忙！” </p><p>不，可是我，我完全不懂怎么做——婴儿就被塞过来。他很沉，我双手发软。我低头看，他每哭出一长声，玻璃制的我就得全震碎一回。 </p><p>他还是摔下地，便哭得更响彻。我已头晕目眩。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切恢复的安静。总之……别憎恨我。别恨我。 </p><p>· </p><p>“你恨……吗？” </p><p>不恨，怎么会恨。 </p><p>我想我不知道答案。我一个答案都不知道，无论是测试问答，路线终点，还是明天。 </p><p>我记得有一次，他怎么都停不下哭泣，我本来应该怕得要死，但我伸了一下手，握了握他的小手，仅此而已。婴儿皱瘪的脸就不知为何地缓和了。真的，就算笑也难说有一点好看。我还是很怕，很恶心。只有三分钟时长，觉得室内堂堂粉红的光线有点儿暖。 </p><p>· </p><p>这种感觉，很奇妙。他慢悠悠跟我说，总得不时停下来，把那句话找准。 </p><p>由我搀扶着，过一会儿，他就适应了五十年前的身躯。他喜悦地跑跑跳跳一阵，还是不继续了。我眼里的一切都这么鲜艳，他对我说，看着一切我心里都涌现好奇。我依然感到时间是多么不够用。 </p><p>他指桌上摆的一盆植株，花不明显：这是什么？ </p><p>如果我搬来一盆绿植，只要他清醒，我就每天得回答一遍这个问题。我会回答。其实清醒的时候，他也需要知道某年某月某日，某地。 </p><p>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p><p>我们啊，我说。 </p><p>我们初次相遇是在大学校园。 </p><p>我们从小就住在同一栋楼房里。 </p><p>我们相识于某个人的二十七岁失意。 </p><p>有时他会眯一个笑眼，说，似乎跟我记得的不太一样？ </p><p>这盆花有泥土，有水与阳光与关爱。三十天后，成为没用的尸体。 </p><p>· </p><p>从外表上，要说那是青春期的利刺，也早了点。 </p><p>他先是用手里的板子砸过来，杯子、花盆以后找不到合适的东西了，然后腿翻过床，试图搬仪器但搬不起，拖拽啊又掀啊，那玩意还是摔在了我身上，我们全都摔在地板上，累又疼。 </p><p>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子啊！他说。他至少会对我说出口。 </p><p>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p><p>是你的错么？ </p><p>对不起。对不起。 </p><p>他擦擦划伤出的血，深吸一口气。 </p><p>这样已经过去多久？ </p><p>· </p><p>他们说会治好的。一定会的。不用担心。不要着急。 </p><p>其实你要问我“相信么？”“还相信着么？”我也没有什么可说。我不会张口。 </p><p>没有人也没有光。我站在禁止吸烟的牌子底下，玩了命地抽，直到回去睡觉。 </p><p>· </p><p>他像四足动物一窜而起，靠在对侧墙下，用小刀指着我。 </p><p>我们不是，我疲累地说，我们不是敌人。 </p><p>他有几分钟要被恐惧撕碎，然后转变为十足厌恶。 </p><p>我们不是，我说，我们早已不是敌人。 </p><p>他打量我。你清楚自己是谁么？他问。你应该照照镜子。 </p><p>但是我一看镜子，下一秒就会低头呕吐。 </p><p>· </p><p>我也有一点明白。我们的记忆总是对不上，很正常。有些记忆在记忆里变化了，我有感觉。 </p><p>我迈出新的一步时，毫无意识。可当我有意识，往脚下一看，前边有一步长度的路，再往前什么都没了。往后望，将那一步提走后，也什么都没了。就算我有意识，我还是接着往前迈下一步。常常在我抽脚之前，脚下就忙不迭地给我撤走打碎了。 </p><p>· </p><p>我醉醺醺地推门进去。不太记得最开始一段时间说了什么话，但没出大问题，所以这一天，他是清醒而安静的。虽说这样的他，我理想的熟悉的，那股平静像是停滞在大爆炸前一微秒。 </p><p>我说，我恐惧着推开门，看见…… </p><p>现在，我恐惧着每一次推开门。 </p><p>我像站在图书馆里，我说，随意抽出一本书，撕下随机某一页。文字密密麻麻，根本读不懂。然后，我将这一张纸扔进火里烧了。 </p><p>他平静地了解了某年某月某日，某地。看了会儿新闻，这似乎跟我记得的不太一样；但是，他说，我感觉我来过这儿一次…… </p><p>他看见我满怀希冀的眼睛。他犹豫了一下这一句话：但我不记得你。 </p><p>· </p><p>我推开门，关上门。我拉开门，关上门。 </p><p>这时，他给我看了一本我一点也不知道的日记。不是每一天都记，笔迹与内容，不是每一个都清醒。与其它一切都没有关系，他说，我跟着继续记了；这里写的都是你的事情。 </p><p>我翻到扉页，相逢年纪的幼儿园字体写着：…… </p><p>我已经受不了了，但他跟着我看一眼，又把那句话，正对着我，重复一遍。 </p><p>你知道个什么？ </p><p>我跪下了，我的腿从来都是软的。然后开始哭。肮脏丑陋的脸都纠成一团，比婴儿还难听。 </p><p>但是……他肯定不会什么都不做。所以，他过来拥抱我，接住落下的液滴，擦拭水痕。每一个动作都延长一段浪涌翻滚的时间。被泣腔占据，我一个字也说不出。他什么都没说。 </p><p>我跟你讲一个美好的故事，他说，你什么都不要想，它就是个故事。 </p><p>他六十岁时，可以为每一个细节笑开颜。 </p><p>· </p><p>我进房间，见床上有几张边缘粗糙的纸。他一手握着小刀，一手削得尖尖的，尖尖的素描铅笔。 </p><p>我立马扑过去。 </p><p>· </p><p>是的，有一次，另一次，我差点掐死他。在那之后，我们依然被允许来往。 </p><p>因为他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他。 </p><p>在我心脏旁边，还有他留下的一道污疤。 </p><p>· </p><p>评论要求：笑语/无声 </p><p>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