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01 【泪痕】《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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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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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鹤的窗台上多了一盆花。     

一盆白色的小苍兰,立在一个浅棕色的花盆里,安安静静地摆放在阳台角落,被挂起的衣服遮盖了大半。从关鹤常坐的位置看过去,刚好看见一朵花瓣洁白、花芯嫩黄的小花躲在衣服后探头探脑。     

这盆花引起了关鹤的注意。他没有养花的兴趣,也从来不会冲动消费,并且他很确信自己刚搬到这里的时候,这个房间干净得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不要说花盆,连碎纸都没剩下几片。     

他在确认这盆花的出现不可能和自己有关之后,设想了几种可能性,包括但不限于“好心的物业大妈打开他的房门在阳台放上了一盆花”、“古怪的盗贼从窗外路过并赠送花盆一座”、“某些反对白塔的激进分子找到了他并在阳台上放了一个伪装成花盆的炸弹”。十秒钟后,这些可能性又被他以“物业大妈完全可以放在门口”、“窗外路过的盗贼在看到自己之后大概率会立刻选择入室抢劫”、“炸弹启动装置放在钥匙孔里更有效率”等等为理由推翻了。 早春的晨风有些凉,瓷砖上游动着树枝的影子和暖色的光斑,关鹤坐在椅子上,嗅着小苍兰的淡淡香气思考了片刻,然后拿起手机,拨打了沈念青的号码。     

电话接通,对面刚“喂”了一声,关鹤就开门见山道:“别把你的花盆带来我家。”     

沈念青愣了数秒,“啊。”他的话音听起来犹犹豫豫的,“啊,这个,你不喜欢吗?”     

关鹤眯了眯眼,琢磨出了一点怪异:“不是你,是谁放的?”     

沈念青那边传来几声杂音,然后是一声长叹。     

三天后,林幽拎着齐全的种植工具,在门外摁下了门铃。关鹤坐在客厅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始作俑者自顾自地摁铃、掏钥匙、开门。林幽在玄关处换下短靴,抬起头看见关鹤冷冷的眼神,很是无辜地露出一个微笑。     

关鹤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目送他走向阳台:“我不会养花。”     

林幽站在阳台边摆弄小苍兰,头也不回地说:“没事没事。”     

关鹤冷笑着强调了一遍:“我不会养花的。”     

林幽戳着土:“当个摆设也行啊。”他拉长了声音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噢,‘鲜花配美人’。”     

这话说得实在是很幽默。虽然关鹤的确可以称“美人”,刚进入白塔任职的时候也被不少同僚这么调侃过,但在他第八次把送花的人和送的花一起打包扔出去之后,大家调侃的话就变成了“美人不需要花,美人就是带刺的玫瑰”。     

关鹤:“你特地跑一趟就为了消遣我?”他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冷冷道:“扔出去。”     

林幽:“别啊,这味道不是挺好闻的吗?”他一脸真诚,好像真的无知无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林幽是故意的,哨兵的嗅觉本就比常人敏锐,在家里种有香味的花无异于在房间里无死角喷洒空气清新剂。     

关鹤盯着故作无辜的青年,后者在他的逼视下不动声色地改了口:“你看,你搬来这里才几天,装修的味道都没散干净,养盆香花——不是,放盆香花在这里,既可以改善房间气味,又对身体疗养有帮助,一举两得,不是好事吗?”     

关鹤看着那双盛满狡黠笑意的桃花眼,不理解为什么传闻中的林幽是个温柔贴心、进退有度的向导。     

关鹤还在白塔工作的时候,总会听旁人说林幽是一个出色的向导,即使不用精神疏导也能让人平静下来。这种难能可贵的天赋让他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搭档候选,然而不知道是出于白塔的安排还是他个人的意愿,林幽至今也没有固定的搭档——关鹤的同伴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瞥见他没有表情的脸,逐渐觉得没趣,慢慢收了声。     

关鹤的外勤任务很多,偶尔从档案室外匆匆走过的时候,会瞥见玻璃窗里有一道消瘦挺拔的影子。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会偏头看那一眼,只知道在那极其短暂和狭窄的时间和空间内,他奇异地获得了些许轻松和一点微妙的窥视感。他不知道自己灵魂中正在孵化着的冲动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同伴的声音、雪白的墙壁、空气里的尘埃都在变形、压缩,稀薄的空气压迫着他,迫使他扭过头去看那道影子。     

精神体是雪豹的那个哨兵,精神海像是有问题。同僚们的传言传到白樾耳朵里的时候,已经进化成了一个相当恐怖的版本。“关鹤,我和你说一件严肃的事情。”白樾扯着转身想走的关鹤,把他摁在椅子上,神情凝重:“你有精神海封闭症吗?”     

关鹤浑身都在表达疑惑和抗拒,满脸都写着我看你挺像封闭症的。     

白樾好像对他的抗拒无知无觉,保持着严肃的表情连续发问:“自闭?抑郁倾向?双相障碍?总不见得是多重人格吧?好了好了我知道没有,把拳头放下,都没有?哦,那你——”他伸手上下比划了一下:“难不成是无性恋吗?”     

关鹤沉默良久,欲言又止。     

白樾忽然一收穆肃神情,吊儿郎当地往后一仰:“ok我知道了,都不是。但是你就没有有好感的人吗?你的精神海谁都进不去,久而久之疯掉的可是你自己啊。”他说到一半又凑上来:“虽然说,虽然说啊,白塔里比你好看的人几乎没有,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稍稍放低一点标准的,再说了伴侣这种事情,你得看他的,内在,是吧?你别扭头啊,我操心你呢,喂——”     

关鹤不厌其烦,在敷衍白樾的空当里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档案室里的向导。“林幽呢?”他随口说道,白樾挑了挑眉,露出一副“懂了”的表情,转身就打电话预约了林幽第二天的精神疏导。     

“没事,没事,我也没说你对他有好感!别打了!你听我说!你这个就叫‘相吸效应’,通识课上讲过的!你明天见见就行了!”白樾一边闪躲一边胡扯。     

关鹤从来不愿意接受精神疏导,他进入白塔后从来只做每年的例行检查,“颜队的带刺玫瑰的精神海成谜”这个八卦话题的人气在塔内居高不下,以至于他和林幽第一次见面,后者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很想确认一下,你就是那位带刺,不对,精神海成谜的哨兵吗?”     

关鹤后来时常觉得,或许当时他从这个问题开始就察觉到了什么。他们第一次的浅层疏导,关鹤就表现出了极度的戒备和抗拒,林幽面带微笑地尝试了数次之后,唤醒了半睡眠状态的关鹤,然后直截了当地说:“关先生,我想我们可以结束了。”     

关鹤在林幽下达逐客令的时候第一次认真地看了他的眼睛。林幽的长相普通,只能说得上五官端正,但他的眼睛很漂亮,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未语先笑,让那张原本平平无奇的脸孔平添了几分灵动。     

“为什么?”关鹤受到精神海波动影响,有点恍惚。     

“因为我在抗拒你。”林幽笑着回答。     

关鹤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曾经为他做过疏导的向导无一例外,都会在反复尝试之后面露难色地说,关先生您不愿意开放精神海,您太抗拒了他人的疏导了,我无法胜任,请另找他人吧。     

林幽仿佛能看到他心中所想:“不是您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只允许哨兵抗拒,不允许向导抗拒也太没道理了,是不是?”他说完后停顿了一会,好像是怕他误会一样又补上一句:“啊,我确实不喜欢您,您不必多想。如果您想问为什么的话,大概是因为我在您身上看到了熟悉的东西,我对那种熟悉的特质比较抗拒吧。”     

关鹤凝视着那双桃花眼。棘手的向导。他想。     

在特殊人类和普通人类共存的这个时代,哨兵和向导的搭档和结合逐渐成为了一种常识,普遍程度几乎可以和普通人类中的男性和女性结合划等号,他们之间的连结十分紧密,蛮不讲理地捅进“灵魂”“爱”“唯一”等被人类津津乐道、奉为圭臬但又不能信誓旦旦地下定义的领域,蛮横地向传统人类社会发出了挑战,关于“特殊人类是否比普通人类更纯粹”的话题养活了一大批社会和人类学家。     

每个人对伴侣都有不同的定义,有人一见倾心,想和自己的伴侣喜结良缘,也有人认为自己对伴侣的感情高于挚友但又未达恋人,而关鹤和林幽,恐怕他们并不处在任何一个情感区间里。硬要说的话,他们就好像高频率的行走机器,在大部分人约定俗成的情感范围和界限上反复移动,久而久之这些界限就变得模糊不清,变成这两个怪胎之间独一无二又乱七八糟的情感聚合体。     

     

关鹤把带来的书本分门别类地放上书架,林幽在他身后伸了伸懒腰,然后像一个突然漏气的气球一样突兀地“啊”了一声,关鹤转头看他,林幽的懒腰卡住了,他看着挂钟露出愁容:“哎我忘记看时间了,得马上走,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     

关鹤意识到了些什么,放下了书:“你的禁足还没撤销?”     

林幽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对啊,白塔禁足都是一年起步的,你忘了?”     

关鹤盯着他没说话。     

林幽:“哦,忘了说了,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托小白给我望风呢……”     

关鹤将膝盖上的书拿起,放在桌子上,一边转身一边说:“走,我送你。”     

林幽:“不了吧。”他笑了笑,“挺麻烦的。”     

“别废话。”关鹤转动轮椅,调整了一下按键,“我说我送你。”     

林幽就推着关鹤,坐电梯下了楼,他们一直走到社区门口,关鹤说:“就到这里。”他侧头看了看林幽,“走吧。”     

青年点点头,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潮中。落日的余晖洒在关鹤的双腿,如同枯木的肢体连触碰温暖都像是隔了层屏障。雪豹在他脚边绕了几圈,朝着林幽离开的方向低声呜咽,他伸手摸摸雪豹的脑袋,听见路过的人在窃窃私语,听见疑惑、好奇、怜悯的句子,他转过轮椅,走进建筑投下的阴影里。     

在关鹤十九岁之前,他在众人眼中一直是一个极不合群的怪胎。他会和空气说话!能听见几百米以外的窃窃私语!被人从十几米高的地方推下来毫发无伤!面目模糊的人们议论纷纷。一个男的长成那样,说不定真的是——面目模糊的人们议论纷纷。关鹤从人群中面无表情地走过,猜测着补全句子的后半段——怪物?妖孽?婊子?他苦中作乐,又觉得索然无味,他浸泡在讥讽和恶意中长大,变得越发孤僻,他对欺凌者冷笑着反唇相讥,借疼痛和伤口磨练自己。他十八岁的时候离开父亲堆满了酒瓶的出租屋,不顾男人满是污言秽语的怒骂,把众人嫉恨的眼神扔在身后,抱着怀里的小雪豹独自坐上前往城市的列车。     

他走得骄傲又畅快淋漓,他用自己争来的荣誉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复仇。     

关鹤本来已经做好了就这样孤身一人的准备,直到他在城市里遇到另一个怪胎。雪豹在小路上焦灼地低吼,他踹开厚重的铁板,看见一只黑猫蹲在垃圾桶的盖子上,碧色的眼睛幽幽地盯着自己。白樾坐在垃圾桶后,裸露着满是新鲜伤口的手臂和小腿,歪着头呲牙咧嘴地对他说:“你好啊,怪胎一号。”     

这一年对于关鹤而言是很特殊的一年,“怪胎”逐渐增多,白塔崛起,和普通人展开漫长的舆论拉锯战,艰难而缓慢地搭建出特殊人类和普通人类共存的社会。     

关鹤二十一岁的时候,放弃了导师提供的就业机会,从影视学院辍学,头也不回地进入了白塔。但他的脾气并非一日养成,自然也难以一夜之间就改掉这些毛病。关鹤不是一个合群的人,其余的怪胎们各自抱团,互相洗掉身上的标签,“怪胎们”就变成了“集体”,原地就只剩下最不合群的极少数人。关鹤原本和白樾住同一个混寝,但进入白塔不到一年,白樾就递交了申请,搬出混寝去和他的新搭档磨合了。关鹤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就是怪胎中的怪胎这个事实,且对此毫不在意,无视了老搭档的劝说,我行我素地当着独狼。     

幸运的是,虽然他是个烂脾气,但也有烂好人愿意照顾他。林幽前脚刚走,沈念青后脚就来了,还拎着热腾腾的饭盒,进屋的第一件事是倒水,一口气喝完了才有力气说话。“紧赶慢赶的还好也算是赶上了,盒饭你趁热吃吧,我帮你把设施装好。”沈念青模样端正,但架不住他发型凌乱,神情疲惫,身上的制服陈旧但干净,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蒙在灰里。消瘦的向导风尘仆仆,路过阳台的时候“嚯”了一声,一头扎进浴室之前还不忘催关鹤快点吃饭。     

关鹤听着浴室里乒乒乓乓乱响的声音,打开了饭盒。虽然他嘴上从来不承认某些幸运的事,但心里想得比谁都清楚。他一丝不苟地把饭盒里的食物吃干净,沈念青也装完了无障碍设施,在门边擦了擦汗,轻声喊他:“阿关?”     

关鹤应了一声,合上了饭盒。     

沈念青:“拿一下衣服,我们洗漱吧,正好试试新的浴缸。”     

关鹤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摁在扶手上的手指有些泛白。     

他不是没在他人帮助下清理过,几个月前他在手术台上捡回一条命,精神海一片混乱,连拒绝旁人的力量都流失得干干净净。几十年四肢健全的正常人,一夜之间成为残障人士,这不仅意味着生理上发生了不可逆的损伤,还意味着心理上将受到持续的落差折磨。     

无论他愿不愿意接受,他都将保持在这样低自理能力的状态中度过一生。     

沈念青放掉浴缸里的水,关鹤拒绝了他的帮忙,自己擦净身体,借助扶手艰难缓慢地把自己移到轮椅上。沈念青有些疲惫,最近白塔上下被颜氏兄弟的事件搅得心神不宁,各个分部都在没完没了地自查互查,上层应付外面的政治压力忙得焦头烂额,下层因为上层一句话跑得身心俱疲,沈念青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被使唤得恨不得长出八只手。他在小板凳上瘫坐了不到两分钟,又蹦起来跑进了厨房。关鹤收拾好自己坐着轮椅出来,刚好看见沈念青盯着电视上的新闻播报,坐在小板凳上吸溜面条,     

沈念青被烫得说不出话,“哼哼呜呜”了几声就算打招呼。“近日,受到颜氏孪生子反叛事件的影响,白塔宣布将开展大规模审查,同时表示会加大力度搜捕和颜氏有合作的叛逃成员,专家分析,这将是白塔内部制度的一次大改革……”     

关鹤换了一个频道,打断了屏幕里主持人的喋喋不休。沈念青终于咽下滚烫的面条,有点口齿不清地说:“不好意思啊,你觉得不适的话就关了吧。”     

“没什么。”关鹤轻描淡写道,“念青,我不是温室花朵。断了腿而已,不是死了。”     

沈念青没接这话,几口把面条吃完了。“本台记者采访到了在职工作人员,先生您好,颜氏叛逃事件中阻止了颜某并将其制服的那位哨兵,您作为他的同事,可以向我们透露一些信息吗?”     

沈念青忽地抬起头看向屏幕,又快速地瞟了一眼关鹤没有表情的侧脸,屏幕里的记者还在连珠炮一样地发问:“据说那位哨兵强行突破白塔的监禁,是真的吗?白塔为什么要监禁这位哨兵呢?其中有什么内情吗?”     

“他啊,据说是在更早的‘328泄漏事件’里,那个哨兵出现了一些‘失误’,造成工厂泄露,被列为反叛嫌疑人监禁起来了嘛,说不定也是同党……”     

撞击的脆响。沈念青重重地把筷子拍在了陶瓷碗上,皱着眉说:“怎么能——”     

“他说得没错。”关鹤目不斜视,“是我的失误,在特殊时期被监禁也没什么不对。”     

“……那不是你的错。”沈念青叹息,“颜祝翎藏得太好了,那是他栽赃给你,错的是白塔没有人发现……”     

屏幕里的人还在继续:“他好像还是颜祝翎的队员吧,监禁期间突然发疯想强行突破,不听指挥,擅自怀疑,打伤了白塔的哨兵,拦截颜氏兄弟,说不定是同党为了金蝉脱壳演的戏呢。”     

关鹤撩起眼皮,冷冷地注视着屏幕里的人。     

“最后落得这个下场,只能说是咎由自取吧……”     

关鹤抬手关闭了屏幕,客厅里骤然安静下来。     

数秒后,沈念青站起身,“我该走了,你多注意休息,我最近有点忙,有事赶不过来的话你就找护工。”     

“嗯。”关鹤点点头。“……念青。”     

“哎……哎?”沈念青套着外套慌乱应声。     

“我送你。”     

“别,我出了这扇门要用跑的,没空推你飙车。”沈念青快速收拾了饭盒,一口回绝了,他走到门边,手摁在门把上,又转过头来犹豫道:“阿关,你……”     

关鹤抬头看着他。他久病在床,有些长的黑发披散在颈侧,面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形状优美的眼睛漆黑如点墨,只游动着一点稀薄的光。关鹤长了一张过分好看的脸,不是简单的“帅气”,而是充满攻击性的、令人不快的“漂亮”,他端坐在轮椅上,如同一座久坐黑暗的人偶塑像,即使什么也不说,也能让被注视的人生出诸多主观情绪来。     

沈念青“你”了半天,想问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八百轮也没滚出来。能问什么呢?问他后不后悔?问他作何感想?值不值得?看看他的眼神吧沈念青,他对自己说。他一直都有答案,所以别再打扰他了。     

“没事,就想提醒你早点睡,晚安。”     

“嗯。”关鹤轻声说。“慢走。”     

门锁轻响,青年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后。关鹤坐在轮椅上,身后的寂静如潮一般汹涌而上。     

早已麻木的双腿有难以忽视的疼痛攀爬而上,关鹤撑着额头,半长的黑发凌乱披散,额上青筋分明。     

精神海混乱地翻搅,他坠进血雾,在狂舞的薄刃中寻找转瞬即逝的人影。黑影消失又闪现,刀刃重重地摩擦骨肉,无处不在的敌人高声喊叫,“你会孤独地死去!”他大笑,“谁是笼子里的狗?谁是笼子里的狗!猎犬挣脱了项圈自作聪明地想咬死猎物,你想杀谁!嗯?!”他的脸颊血肉模糊,被拖行到灯光下,黑影用力地扒开他的眼睛,疯了一样地尖笑。“为什么拦我?我只想带祝羽走,你为什么拦我?!”     

昔日的友人面目全非,扭曲地说着恶毒的诅咒。“你说什么?啊,你不要?”黑影侧耳听他的喃喃自语,拽着他的头发耳语:“嗯,好,好,嘘,安静点,我知道了,来看看你的结局吧。”     

——剧痛。     

——关鹤从混沌中挣扎着脱离,他低头蜷缩在轮椅上,眼眶干涩酸痛,泪水早已干涸,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     

眼泪早就流干了,在病房里,在手术台上,在他离开家乡的列车上,甚至更早,在他尚且年幼就失去母亲的时候。泪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道印在脸颊上的裂痕,甫一牵动肌肉,就能尝到轻微的撕裂感。     

     

自那盆小苍兰之后,关鹤的阳台上开始不定期长出大大小小的花盆,从早春到深秋,从金边瑞香到白玉兰,大半年过去,原本空空荡荡窗台就被堆成了一个小花园,生机盎然,欣欣向荣。     

而关鹤也确实没有“养花”,满阳台的花都是放在那里自生自灭,娇贵的就开了几天,好养活的则能拖到林幽下一次来看望关鹤,顺便施个肥松个土。     

这些香味渗把房间的角角落落都渗透了个遍,好像无处不在的幽灵,只要嗅到一点,就能想起林幽那双三分含笑的桃花眼。     

林幽隔两三个月就会偷偷溜出来,招呼也不打就往关鹤家里跑。不速之客很是关心阳台上被迫自生自灭的花草,熟练地穿好围裙,在阳台边走来走去。关鹤坐在客厅里看他小心地埋下肥料,剪去多余的枝叶,悬着水壶慢慢浇水,林幽在认真做事的时候往往很安静,他似乎比哨兵更会控制身体,拿取工具的动作精确又轻柔,看着让人赏心悦目。     

关鹤凝视着林幽的背影,年轻的向导披着一身细碎的太阳光斑,头发被吹得微微晃动。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在深海中下沉,被冰冷沉重的精神之海包裹、挤压,看自己的意识蒙上迷雾,穿过那层挥之不去的血,坠入更黑更暗的深渊。     

或许是他寻求放松的姿态太过刻意,意识反而像是细针一般牢牢扎在软布上。书页被风吹动,如同巨鸟振动翅膀,水雾从喷瓶中迸溅出来,发出难以忽视的刺耳声响。细微的声音振动细管的另一端,声音在管中越滚越大,最后汇聚成巨大的声浪在他耳边爆开——关鹤睁开眼睛,看见站在阳台的人正看着他,林幽手里拿着铲子和剪刀,围裙上沾了一点土屑,看着关鹤的眼神平静又专注。     

两人沉默了一会,林幽露出一个微笑,说:“晚上睡得不好吗?”     

关鹤膝上的书被风吹起,翻过一页,他含糊地回应:“嗯?”     

“我说,晚上睡得不好吗?你好像很累。”他放下工具,将围裙脱下挂在墙上,走进客厅里。“喝一杯热牛奶?”     

关鹤看着他翻找柜子,一个想法慢慢地在心里生长起来。他沉默良久,说:“不必了。你能给我……做一次疏导么?”     

林幽默不作声地转过头,盯住了他。     

无障碍厨房收拾得很干净,关鹤从摆放整齐的升降储物柜里拿出茶叶,倒进茶壶,看浅青色的茶水灌满透明的容器,他的雪豹溜进轮椅边转了一圈,扯了扯他的裤脚,关鹤垂头看着它,哨兵和它的精神体四目相对,静默了片刻。     

林幽恰好走到了厨房门口,探出脑袋看了一眼,“是普洱青茶吗?好香。”     

一人一豹的平衡被打破,雪豹一甩尾巴,溜溜达达地凑到林幽边上去了。林幽肩膀上窜出一只圆滚滚的小灰鸟,抖抖翅膀,落到雪豹脑袋上蹦跶了几下,啾啾叫着蹭它的耳朵。     

“你好呀小豹子,好久不见。”林幽蹲下来摸摸雪豹的头,“都怪阿关不把你放出来,是不是?”     

关鹤端着茶走出厨房的时候刚巧看见林幽在挠雪豹的下巴,雪豹眯着眼睛低声呼噜,小灰鸟挂在毛茸茸的大尾巴上晃来晃去。他在茶几上摆好茶杯,反复劝说自己放松一点,但恐惧和焦虑还是挥之不去。     

“你还是喜欢喝青茶放松,真是好懂啊。”林幽说着在他对面坐下来,“你真的想好了?”他接过茶杯,小心地吹气。“不用我提醒你也知道,让我进入精神海等于对我开放那一天的所有事情。”     

“该知道的白樾早就告诉你了。”关鹤面上没什么表情。雪豹在他脚边趴下,林幽的小灰鸟钻进他掌心,用小小的头蹭他的拇指。     

“但那些只是客观事实,精神海是你的主观世界。”林幽抬起眼睛,“你从来不接受深层次疏导。我在你的报告上说了那么多次谎,骗上头相信你一切正常可不容易。”     

“……”关鹤摸了摸掌心的小灰鸟,闭上眼睛。“开始吧。”     

     

“林幽是个能让人感到平静的向导”,这是骗人的。     

关鹤从来不觉得林幽的存在会治愈他的疼痛,弥合他的裂痕,他们从初见的时候起,温柔的向导就总是不遗余力地撕开他的伤疤。他像一个最贴心的医生,询问他的病情,关心他的感受,然后伸出手抚摸他的伤口,说我明白,我理解,你看,你是这样流血的,刀刺皮,刃穿骨,剜空了血肉,然后披上外套,是行走的骨头。     

“被颜祝翎打断的腿还在疼吗?还是已经没有知觉了?”     

“颜哥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你还认得那张脸吗?     

“不顾反对也要去追当时并没有嫌疑的同僚,被同伴指责的滋味怎么样?”     

“关鹤,你需要我怜悯你吗?像医生?像那个年轻漂亮的护士姐姐?像你数年未见的导师?像沈念青?甚至像白樾?”     

“……不需要。”关鹤眼神涣散,不受控制地流着泪。他在深海中沉沉浮浮,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回答,带着凉意的手托着他,林幽站在他身后,冰凉的精神触须缠着他的身躯,他像蛊惑者,又像是引导着,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问:“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可以站起来。”他喃喃道。     

     

白樾打开关鹤房门的时候,后者正坐在桌子后编写资料,关鹤看见来人,少有地怔愣了一下,然后他皱起眉:“什么意思?谁都可以打开我家的门是吗?”     

白樾甩了甩手里的钥匙:“倒也不是,我向沈念青借的。”     

关鹤不再看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电脑:“滚。”     

白樾:“别。”他走进来,“我来给你送点东西,至少送到了再滚——哇这就是传闻中的长在阎王后院的娇花吗?长得还不错嘛,让我拍几张……”白樾被生机勃勃的小阳台吸引了目光,举着手机拍个没完。     

“有话快说。”关鹤提高了音量。     

白樾:“哦。颜祝翎的审判结果,还有祝羽的身体检查报告,都在这里。颜祝翎这辈子都难出来了,我和沈念青还在找医生给祝羽治疗精神海的问题,托人到国外去问了,希望能有结果。”他在桌子上放下一个厚厚的文件袋,“上面讨论了一下,决定给你追加一个荣誉证明,都在这里了。”     

“能用网络传过来的东西不至于让你亲自跑一趟,大队长。”关鹤一阵见血道,他头也不抬地强调了一遍:“有话快说。”     

白樾沉默了几十秒。     

白樾伸出手。     

白樾又放下了。     

白樾:“就是,你有没有想过,有没有一种可能,一个猜想,不一定对。”     

白樾:“你的老朋友单纯地想来看看你,什么的。”     

关鹤屈尊降贵地抬起了他的头,认真地看了看白樾。白樾身量高挑,穿着黑色的长款制服,里衣上的白塔标识被外套遮住了一半。他长得不错,平日里总是似笑非笑的脸一反常态地挂着点严肃和认真,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透着不似作假的真诚。     

关鹤:“所以呢?你是来看笑话的还是来说相声的?”     

白樾:“啧。”他叹了一口气,“你还没原谅我?因为那天我没放你出白塔?不能啊,那林幽开后门把你放出去,一个向导为了你和白塔的哨兵大打出手,现在禁足的处分还没撤销,也不见你给人道个谢,申请个伴侣啊?”     

关鹤面无表情,低下头一边打字一边说:“你怎么知道没有。”     

白樾:“……”     

白樾:“……啊?”     

在白樾满世界找人求证的空当里,关鹤少有地走神了片刻。     

你为什么相信我?     

因为我理解你。     

白樾:“你诓我!”他把自己扔进了沙发里,控诉道:“骗我好玩是吗,你俩根本没申请——”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壳了,白樾盯着他看了一会,又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边,然后“哦”了一声。     

小苍兰在花盆里舒展着花瓣,有风吹过来,满园的小花摇摇晃晃,馨香弥漫,生机盎然。     

     

     

     

     

     

     

     

    

   

  

 

发布时间:2021/12/31 00:50:38

2021/12/31 Literary Prison 【201】泥塑/泪痕/实验/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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