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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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瓷像缩在香炉贡品后面,睁大一双眼目睹着面前发生的一切,碰巧和扫视过来的熊覃冬对上了眼。他眼珠通红、满是血丝,两个瞳仁里像有火在烧。   

   

熊覃冬一把擒住神像纤细的脖子,精雕出的脑袋被他的手心包在里面,隔着皮肉传来几声痛苦脆弱的破碎声。他握住肩膀将它提了起来,高举过眉眼,比想象中轻了不少。   

   

神像没有底座,内里空空如也,只有空气在这副壳子里乱转。曾经乌恭如何如何说这神像有灵气,瞧它的眼还像动起来,现在四目相对,他只能看到它人工制的眉眼充满了呆板和愚蠢,微开的双眸里满是麻木不仁,和信仰它的人如出一辙。   

   

熊覃冬看着它不由得怒火中烧,他气血上涌,为接下来要做的行为激动到发抖,将手中的陶瓷调转个方向,握住它的脑袋一把摔砸在地上!巨大的破碎声让乌恭的脑子回了一丝清明,数枚碎片滑到他跟前,目之所及之处是神佛不成形状的躯干四肢,空洞的眼珠从眼角透出两抹视线,朝着乌恭投去痛苦悲哀的目光。   

   

被看的人努力地睁大双眼、两片嘴唇上下开合,最后只从中溜出一声呜咽似的叹息。   

   

熊覃冬踏在瓷像尸骨上,平底鞋踩得碎片喀喇喇响。展开双臂一把将桌上的香炉贡品扫下了桌,水果沾着香灰滚了几米远,在地上留了几道醒目的灰痕。   

   

他空有怒气无处可发,像中了邪一样口中反复滚着一句:“你他妈的骗我、你他妈的骗我?你叫我来犯罪,你叫我来犯罪!我操你妈的乌恭!”   

   

“我那么相信你、你拿我当靶子,你还供什么神拜什么佛、你心里都他妈不会有愧吗!?”熊覃冬咆哮出声,尾音带着扭曲的颤音,两手抓住供桌边缘侧过身子一把掀翻在地。   

   

熊覃冬又开口吼了两句什么,乌恭都没听清。   

   

乌恭的魂儿被他那几下打回了前些年下乡的时候。那时候他帮村子养蜂赚钱,而此时他的脑袋才是蜂箱,颅里筑了个脑仁形的蜂巢。从大脑深处传来阵阵蜂鸣,内里隐约有股温热的东西从他七窍逃出来,可能是脑子里的蜜蜂。   

   

他眼镜腿余着最后一口气挂在镜框上、镜片碎成小块,就这样还强撑着斜歪挂住他的耳朵,满是裂痕的镜片能把熊覃冬割裂成好几块。脊髓里有钉子在游、太阳穴突突地跳,眼珠里被安了个万花筒,熊覃冬高大的身影里充斥着黑、白、七彩,三种雪花一浪一浪地跳到他脸上。乌恭想晃但又不敢晃头,年青的小伙拿他最宝贝的笔记本电脑照着自己的头来了一下,还不满意的朝着自己砸了好几轮。那一瞬间脑袋都被拍成了散黄儿,他怕自己晃了脑袋就把这团浆糊给摇匀了。   

   

熊覃冬又叫他,怒气里夹杂着北方口音的脏话,乌恭呻吟一声勉强应着,强撑着想睁开眼瞧他一下,却被对方的手扯住领子猛地从地上提了起来。熊覃冬暴怒的热气喷在自己身上,像贴着烧得正旺的炭火,给乌恭烤得浑身不舒服。   

   

他被扯着领子、向后仰着脑袋,弓着腿用一种欲要下跪的姿势半蹲在他眼前,活像在给眼前的人赎罪。   

   

熊覃冬疯了,他看乌恭的一切都不顺眼,尤其恨乌恭这副双眼空空置身事外的迷茫脸,装作全然不知地俯视着他,把自己这些年的真心踩在脚下,却仿佛乌恭才是那个受害者。他上下牙列止不住地打颤,浑身都因愤怒染成了赤色,皮肤上透出的热气将他眼镜蒙上一层白雾,正好遮住他近乎瞪出眼眶的一双眼和通红的眼圈。   

   

早在几年前有匿名者将情报甩在自己面前,拜托他一起指认源创市高官的违法行径,资料真实严谨每一项都与当年的事件完美对上,贪污行贿走私违章搭建,因此而死的老百姓数不胜数。而乌恭的名字就那么白纸黑字地挂在上面。   

   

熊覃冬告诉自己不要多看,他问对方为什么找上自己,匿名人告诉他:“因为你也会是受害者。”     

   

这是最后一句话,那人从此再也没联络过他,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这事从此就变成了他心里散不掉的一团乌云,不论真假,既然有了裂纹那口子就会越裂越大。每当他静下来就会想起这件事,他也不由自主地在自己与乌恭之间划上一道分界线。   

   

乌恭很敏感,某天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小冬,你和我生分了很多。”、“是有什么事让你误会了吗?解释清楚也许就好了。”熊覃冬听了直摇头。乌恭说完就朝他笑,笑容和过去一般无二,但现在想起来却令熊覃冬后背发麻。   

   

等到他淡忘这件事逐渐与乌恭回归了正常距离,直到去年,核对账单时发现入账蹊跷的资金流水,源头不明、但金额巨大,甚至还有大规模的偷税漏税问题。而审批和做表人员名字都写着他的大名。熊覃冬。   

   

上学时导师提到无数次的法律问题,他怎么也想不到最终触碰到边缘的会是他自己。   

   

年青的小子头脑一片空白,他洗脑自己这件事与乌恭无关,拐弯抹角地求人帮忙找出源头,说不定还有补救的机会。但他交际圈就那么大,能说得上话的人听了这茬都闭口不谈,像有瞧不见的东西捂着他们的嘴。到了这时他脑袋里满是那个匿名人的最后一句话:“你也会是受害者。”   

   

那半个月内家里的氛围也持续走低,父母时常来电话说家里倒了霉,大事小事全不顺利,甚至还有人问他是否在官场上得罪了什么人。他越听越慌,心里的天秤压上了秤砣朝着乌恭的身子压过去。   

   

冲突激化是在六月末。   

   

乌恭总是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他忽然问:“小冬,最近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说说。我可能会帮上忙,而且我相信你会做正确的决定。”   

   

熊覃冬脑袋嗡了一声,种种猜想和看过的证据交织在一起,一直以来的潜意识作祟,嘴不受控制地开合问道:“是不是你干的?”   

   

“什么?”   

   

“来路不明的资金税款,是不是你干的?”   

   

熊覃冬双眼发木,眼眶和太阳穴突突的疼,太阳飘到窗边想见证这一刻,封闭的空间闷的要命,他脑袋有点晕,阳光照在他身上烤得他半边身子滚烫。   

   

“小冬,你在说什么?”乌恭又摆出那张迷茫的脸,缓解尴尬地笑了两声,道:“是不是天太热了,我给你倒点茶水喝吧。”   

   

是有点热了,熊覃冬想道。他喉咙发干,两瓣嘴唇止不住地颤抖,呆立在原地迈不出去那一步,不是因为'认错凶手'的愧疚感,是乌恭——他让他有点心慌,和过往毫无二致的神态却让他有点心慌。他的第六感和潜意识在作祟,这时的乌恭就像蛰伏起来不知真面目的动物。   

   

“是不是你干的?”   

   

熊覃冬不接,半边身子的火烤得他失去理智,用同样的语调又重复了一次,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乌恭,双臂发颤。   

   

“我们不要再重复…”   

   

“我问你,是不是你干的,乌恭!”熊覃冬咆哮出声,震得茶盏里的水都哆嗦了一下,乌恭被截断了话头脸色沉了一下,收回手将杯子立在桌上,两手交叠摩擦着掌心,像在用不存在的纸巾擦手。   

   

“小冬,你知道的。”   

   

“我不会害你的——我做的事都是为了我们好。”   

   

窗外的太阳更大更亮,迫不及待地想看接下来的走向,滚烫的温度把熊覃冬身上的皮肉烤得卷曲,他耳朵里满是自己理智和皮肉爆裂开的噼啪声,鼻腔内充盈着炙烤过的糊味。电线上立着几只鸟,看不清模样,将楼内的画面览入眼底。   

   

“所以,所以你就是——”   

   

“小冬。”乌恭也截断他的话:“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爱你,你是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你可以理解我的,对吗?”他说着又摆出一副悲惨又痛苦的表情,好像他才是那个受害者。   

   

近七月气温开始上升,熊覃冬有点控制不了情绪。   

   

乌恭说:“小冬,我相信你不会做这种事,你是好孩子。”   

   

什么,做什么事?   

   

哦。   

   

窗外的鸟凄厉地尖叫一声,如同扣下发令枪的扳机,让预备已久的熊覃冬做出了行动。同一时刻外头的火球撞碎了玻璃,和熊覃冬的心跳、他的身体,还有他自己融为一体。他瞪大双眼上前一步,完全没有稍加思考地抄起笔记本电脑,抡圆了胳膊送到乌恭的半边脸上——   

   

熊覃冬吸气吐气让胸口起伏老大,两条手臂不住地颤动,眼前的人洗出毛边的衣领几乎被他攒烂。   

   

乌恭垂着手臂后仰着头,一边脸肿得老高,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喃喃呓语:“小冬,只要你给我赔礼道歉,我不会怪你的。”   

   

熊覃冬心底翻涌起名为恶心的巨浪,无法压制的反胃让厌恶重新作为他行动的燃料,提着他的领子,甩开胳膊忽地将乌恭掷了出去。罪人被他的厌恶撞进残骸和瓷片中,每一块骨头都在咔咔作响,他冲着乌恭吼道:“你就应该去死,乌恭,你就应该去死!!”   

   

乌恭躺在地上翻动着身子,牙关里藏不住的呻吟,他像濒死的虫子一样挣扎,很久才倾斜着身体坐了起来,鼓起肺部叹出一口气,等到神志回到正确位置时又用同样的语气说道:“没关系,小冬,不是你的错——”   

   

熊覃冬双拳紧握朝着他走过来,乌恭缩起脖子双手抱头,在他朝着像自己父亲一样的男人挥拳的瞬间又用恳求的语气道:   

   

“你要辞职吗?小冬,我们还有合同呢,你还有家人要照顾,我不想你辞职。”   

   

乌恭落下这样的话,忽地让熊覃冬的脑袋清醒了起来,他后脑一凉,顿时恢复冷静,随后感觉到无与伦比恐惧,紧握的双拳逐渐脱力放松,放在他裤袋两边。   

   

他还有家人。   

   

他可以打乌恭,可以换工作,可以离开源创市。但他的家庭、他的命,对于乌恭来说与玩弄蚂蚁毫无区别。乌恭的手可以张到多大,他没法用尺来量。   

   

窗外空无一物,没有公正清白的太阳和围观作证的鸟,刚才都是他气急的幻觉,三十岁的熊覃冬暴怒过后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无力。   

   

他浑身的汗干透了,衣服沾在身体上,背后凉飕飕的。   

   

四周铺满了搏斗的痕迹,熊覃冬踩在神佛的陶瓷瓦片上,地板被残骸嵌上一层新的瓷砖,抛光用的是乌恭被拖拽的身体,勾缝用的是香灰与乌恭的碎牙,屋内陈列着的是他的惶恐不安。   

   

熊覃冬手足无措,一双眼霎时酸涩无比。挂着秤砣的天秤扭转了方向,一下一下地朝着他自己砸过去,将他的身体压碎挤扁,挤进一个四面压力的空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能妥协。   

   

“小冬,你冷静下来了吗?可以扶我起来吗?”   

   

“你怎么不去死?”   

   

年青人双目无神,冲着乌恭咒骂道,但他的大脑给他的行为划上了失格。脑袋控制着身体走上前去拉住了乌恭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乌恭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熊覃冬的臂膀,替他掸掉灰尘,又像家人一样捏住他的胳膊,用像以往那样轻松欣慰的语气说道:“小冬,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不会怪你的。”   

   

乌恭自顾自地说着又蹲下了身子,颅内压迫的厉害,眼前模糊一片,呕吐感沿着他的食管攀到舌根,他强忍着痛楚在搏斗的痕迹中来回摸索,最终触到一颗冰凉光滑的东西。乌恭拿到眼前看,依稀对上了它精雕的五官与微开的双眸。   

   

他扶着熊覃冬的手臂站起身来,将它放在高处勉强立定。熊覃冬看着它,心中竟腾升出一丝异样感,恐惧、愤怒,或是别的什么。   

   

从废墟中拾出的神像只有肩膀以上的身体,看起来残破不堪又摇摇欲坠,没有底座,放在平面上来回晃动,咔咔作响。这么诡异扭曲的形状却又被立在高位,以一种毋容置疑的形象俯视着自己,被他破坏的空壳也像是一种无比仁慈且包容的破碎神性。   

   

熊覃冬以为自己会是那个打破伪装和虚无崇拜的那个人,而这时他意识到,他是那个不自量力,挑战权威的愚民。   

   

   

     

   

     

“小冬,你怎么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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