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作者：逆窟 </p><p>评论：随意  </p><p>  </p><p>  </p><p>【小安】 </p><p>夏日三伏，老旧的房子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的味道，木头桌子上斑驳的印记像是时间的刻度尺，平铺的数学试卷落笔停在了三角函数上。 </p><p> </p><p>小安眼睛从左往右，正弦跟着也往右跳了一格变成了余弦。抖动的y值像是思绪纷乱，和敲击着空白处的笔尖共振。 </p><p> </p><p>上大学到底有什么用，自己也没有什么目标，人生也没有什么方向，多玩会儿游戏不好吗。闷热的房间憋出她一身的汗，让她无比烦躁。 </p><p> </p><p>要自强！要和别人竞争！要当第一！母亲的话在她脑海里回响。 </p><p> </p><p>不写了！ </p><p> </p><p>小安恼羞成怒地把笔一丢，站了起来。 </p><p> </p><p>她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口，侧耳倾听。楼下传来外婆和母亲聊天的声音，看来现在可不是下楼闲逛的好时机。 </p><p> </p><p>小安摸了摸口袋。糟了，智能手机也放在楼下充电。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她和枯燥的试卷面面相觑。果断地，她转过了头，研究起这老屋里还有些什么东西能帮她打发下时间。 </p><p> </p><p>没有床垫的床，算了，躺上去睡觉身上全是灰；带着镜子的衣橱，陈旧的气味和不太清晰的反光，多少有点恐怖；衣橱上有两只灰黄色的木制手提箱，这手提箱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呢？ </p><p> </p><p>她只有寒暑假偶尔会回来看看，却没有怎么注意过这两个箱子，就像是固定在背景里的贴图一样，和自己没有办法形成互动。 </p><p> </p><p>看看好了。 </p><p> </p><p>现在她是一个角色扮演游戏的主角，势必要把村民的家翻个底朝天。她站在凳子上，不太熟练地拨开了手提箱的挂锁，然后往箱子里望去。惊人失落的是，里面只有一片黑暗。 </p><p> </p><p>“小安！你不学习在磨蹭什么呢！”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楼，有些生气地质问。 </p><p> </p><p>小安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回过神又觉得有些生气。学学学，就知道学，学习就那么重要吗！ </p><p> </p><p>她放开了托着半个箱子的手。“嘭！”手提箱重重地合上了。 </p><p> </p><p>  </p><p>【娟儿】　  </p><p> </p><p>娟儿手没拿稳，手提箱发出了好大的声响，自己也吓了一跳。 </p><p> </p><p>“哇呀耶，小心一点。”她的母亲忍不住念叨了一句。 </p><p> </p><p>“我就是想看看箱子里的毛衣，还有没有能穿的。”娟儿重新打开了箱子，翻找了一会儿，“都有些小了。” </p><p> </p><p>“带旧的毛衣做什么，到冬天买一件新的。”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也翻找起来，“你不要找了，下去帮忙端菜吧。” </p><p> </p><p>娟儿看着母亲的背影了一会儿，母亲在她的记忆中总是为钱奔波，成长中长期缺席。小时候不知道因为母亲不在，她受了多少来自同龄儿童无意识的欺负。 </p><p> </p><p>似乎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来，娟儿便走到栏杆旁边往下望，从院子里摆着长长的桌子，有方有圆，长条的板凳粗略摆了一圈，红的绿的塑料凳子见缝插针。虽然还没有上菜，来的亲戚朋友已经不少，都在下面聊天。 </p><p> </p><p>是谁看到了她的脑袋，对她挥了挥手：“哟！女大学生出来了！” </p><p> </p><p>娟儿的心中涌起的不知道是羞赧还是兴奋，血液往脸上爬，干脆也满面红光地大声应了一声：“唉！我下来端菜！” </p><p> </p><p>“你可是我们十里八村第一个女大学生！” </p><p> </p><p>“哈哈哈哈，第一个男大学生的宴席好像也没过去多久。我们这块地！养聪明人！” </p><p> </p><p>“哎呀！谢谢！”她从正在聊天的邻居中穿过。 </p><p> </p><p>“好好学习，为我们村争光！” </p><p> </p><p>“争光！”她举起手挥了一下，从灶台上端起一碟菜。 </p><p> </p><p>一道一道菜上了桌，觥筹交错，天色渐晚，来的人只增不减，室内室外的电灯亮了起来，聊天吹牛的声音就没有停过。 </p><p> </p><p>“哎呀！好晚了！”不知道谁惊叹了一声，才有人跑进屋里看看时钟，指针已经快转回了起点。 </p><p> </p><p>人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席，临走前还要多看这新鲜出炉的女大学生一眼。 </p><p> </p><p>小院慢慢安静下来，娟儿的心里空落落地。 </p><p> </p><p>明天她就要去学校报道了，大学就在本地，但是离村里也要好几个小时的车程。她知道自己的脚在往外走，越踏越远。莫名的不安在酒足饭饱的胃中翻滚，兴奋和恭维让她的脚步飘忽，仿佛踩在云上。 </p><p> </p><p>她可以更加骄傲，这一切完全来自于自己，她付出了加倍的努力，只为挣一口气。 </p><p> </p><p>“娟儿。”她的母亲叫住了她。 </p><p> </p><p>母亲擦了擦手背过身，再转过身时手上提着一只皮质的手提箱。 </p><p> </p><p>“这个箱子，之前去市场买的。”母亲把手提箱递给她，“有一件毛衣感觉你能穿，给你放进去了。” </p><p> </p><p>娟儿点了点头，接过了皮箱子。母亲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学习，现在也是一样，吃饱穿暖是母亲能给她最好的条件。 </p><p> </p><p>母亲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你是两个弟弟的榜样，要好好学。” </p><p> </p><p>沉默寡言的父亲突然也走了过来：“上了学，出去了，就往更远走吧。” </p><p> </p><p>更远，更远，她就要这么离开家，离开父母和弟弟，飘向更远处。 </p><p> </p><p>她攥紧了箱子的把手。“吱呀”一声，把手与金属扣摩擦。 </p><p> </p><p>　　  </p><p> </p><p>【兰花】 </p><p>兰花几乎是抢过妹妹手上的行李，自己提在手上。 </p><p> </p><p>妹妹只知道有一家人给她买了好吃好喝的，要接她去家里玩，便呆呆地看着母亲为她收拾衣物。却看母亲和姐姐的神情凝重，全然不像高兴地让她出门玩耍一般轻松。 </p><p> </p><p>母亲的眼底更多的是麻木，从她袖子里伸出的手腕皮连着骨头，凹陷的脸庞不见美丑，只有活下去这个希望支撑着她的眼眶，让整个人不至于暗淡下去。 </p><p> </p><p>帮妹妹提行李的兰花也好不到哪里去，仅仅靠脸上一点点没有褪去的婴儿肥，显得稍微有些油水。行李箱很大，并不是为了小孩设计的，或者整一件事就是大人们擅自做出的决定。 </p><p> </p><p>“他们家，人好吗。”兰花问妈妈。 </p><p> </p><p>妈妈牵着妹妹的手往楼下走：“附近的人都说不错。” </p><p> </p><p>“那饭够吃吗？”兰花不甘心。 </p><p> </p><p>“比我们家要好很多，家里也没有后辈，会对妹妹好的。”母亲没有低头。 </p><p> </p><p>“妹妹一个人，可能没什么好玩的嘞。” </p><p> </p><p>“我们还可以去看望她的。”母亲领着两个女孩走到了门口。 </p><p> </p><p>妹妹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扯了扯母亲的手：“妈妈，要去多久啊。” </p><p> </p><p>母亲撒不出谎，便没有回答。 </p><p> </p><p>兰花早就知道妹妹都是叫母亲送给了别人。看着泥泞的道路，从前送走的几个妹妹的身影好像又回到了她的面前。她们回头看着自己，喊着姐姐喊着妈妈，还是被带走再也没回来。 </p><p> </p><p>真像是在菜场上叫人拉走的小狗。 </p><p> </p><p>对方还没有到，兰花也没有再问，但是母亲却又自顾自说了起来：“说到底，女孩子嫁出去也是要离家，现在也不过是提前而已。” </p><p> </p><p>也不知道是在说服兰花，还是想说服她自己。 </p><p> </p><p>妹妹开始哭闹。 </p><p> </p><p>她以后就是要出嫁，也不会离家。兰花心想。 </p><p> </p><p>只见箱子上落了一点灰，兰花低下头擦拭起来。却不知道那是箱子本来的纹路，还是被深深染了进芯里，怎么擦也不干净。 </p><p> </p><p>母亲出伸手，把箱子拎起来查看。 </p><p> </p><p>　　  </p><p>【达子】 </p><p>一身喜服的达子接过了樟木箱子。母亲裹了小脚，走路本就不太方便，还是像是献宝一样执意要亲手交给她。达子年芳二九，却比母亲看起来还要成熟干练一些。 </p><p> </p><p>母亲的目光中明晃晃的是达子的红装，不知是否想起了曾经镜中的自己，母亲怜爱地拉起达子的手：“你就不要担心我了，安安心心嫁过去吧。” </p><p> </p><p>今日达子要嫁的男子，是远近闻名勤劳本分之人。人比不上父亲家财富足，婚礼远也没有母亲出嫁时的盛况，达子却觉得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战争动乱之中能有一屋以蔽风雨就足矣。 </p><p> </p><p>达子看这箱子，暗红色的樟木上纹理清晰，铰链锁扣等铜件反射出温和美好的光。 </p><p> </p><p>“这箱子，是整料打出来的，是好东西。”母亲拍拍达子的手。 </p><p> </p><p>“这钱你们自己留下买点粮食多好……”达子觉得惋惜，却并不意外。 </p><p> </p><p>十二岁时父亲因故去世的时候，独留了达子和母亲弟弟三人。母亲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过惯了清闲日子，不懂得如何持家。家中本来的金银首饰，一袋米便随意当了出去。是达子站出来，一家一家要了回来。 </p><p> </p><p>之后母亲放心了一般，仰仗起自己女儿。 </p><p> </p><p>“我还是希望自己女儿能风风光光地过门。”母亲怜爱地摸着达子的手，从前这是那么白胖细滑的一双手。 </p><p> </p><p>达子也热切地回握住母亲的手，她以后再如何努力，也是为夫家，再也不会是眼前这位小脚女人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来如此。 </p><p> </p><p>母亲牵起达子往外走去。走得并不顺利，更像是达子在搀扶着她。并不长的步道，达子走得分外小心。 </p><p> </p><p>迎亲的队伍在外面等着，灰蒙蒙的人群站在褐色的泥土上，红色的绸缎点缀其中，是极力从土中钻出来的花朵。 </p><p> </p><p>母亲松开了手，箱子被用竹筐扁担挑起，达子被亲戚背了起来，只留下母亲靠自己一人的力量在这天地间站立。 </p><p> </p><p>别回望，别回来。 </p><p> </p><p>母亲向前挥着自己的手。 </p><p> </p><p>“结婚是喜事啊，别哭啦。”身边的女亲戚嬉笑。 </p><p> </p><p>达子这才知道自己眼眶已经湿润。 </p><p> </p><p>　　 </p><p>【手提箱】 </p><p>“不送了！一个都不送了！”兰花紧紧抱住自己的妹妹，像一棵扎根在地里的小树，坚定地站在达子面前，“我也可以赚钱，我和你一起养！” </p><p> </p><p>达子想起了自己也曾执拗地站在那些骗去母亲家当的人面前，厉色疾言指责对方欺负孤儿寡母。 </p><p> </p><p>“好，不送了，我们再也不送了。”达子也许一直在等着这么一根稻草让她的天秤倾倒。她用纤细的手重新拉起手提箱，往家走去。 </p><p> </p><p>　　  </p><p> </p><p>娟儿打开皮质手提箱，找到了兰花放进去的毛衣。她记忆中每当天气转冷，气息在空气中结成白色的雾气的时候，兰花就会把樟木箱子中的毛衣拿出来。她和两个弟弟排着队，分别领自己的一份。 </p><p> </p><p>在箱子中放了一年的毛衣，每一方寸都被浸染，散发出让人安心的樟木香气来。 </p><p> </p><p>就像现在一样。娟儿把脸埋进毛衣里，那是一种灵魂扎根的安全感，仿佛又回到了兰花为她和弟弟们煮好饭，喊他们下楼的傍晚。 </p><p> </p><p>　　  </p><p> </p><p>小安下楼拿起了手机戴上耳机，熟练地下载新的游戏，准备逃跑到精神世界中去。她只愿意把时间放在有趣的事情上。 </p><p> </p><p>娟儿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小安皱起眉头，猜测娟儿多半是要严厉地教育她好好学习。 </p><p> </p><p>娟儿开口却说：“那两个樟木箱子，一个是太阿婆的嫁妆，一个是婆婆的嫁妆。我来跟你讲这两个手提箱的故事吧……”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