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杏子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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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面下
吴琪琪是在一个夜晚失足落水死的。
每个人都这么说,小区的人工湖因此连夜加封了一道护栏,听说过几天整个人工湖的水都会被放干,以防再次出现意外。这是小区里大人们的要求,如果物业不同意就集体举报,物业没办法拒绝——光应付吴琪琪的爸爸妈妈就已经够他们焦头烂额的了。
吴琪琪的爸爸妈妈说,是小区的规划不合理导致了安全隐患,是物业不到位的管理促成了悲剧,要求物业赔偿相应损失。
听说他们向物业索赔几十万,物业已经在请律师准备上法庭了。
本来这件事和我是没有关系的,但是物业的工作人员找到了我。他们说,监控摄像头里看到我和吴琪琪当天下午一起出现在人工湖附近,后来我们一起消失在了镜头的死角。他们询问我,是否知道一些相关情况,能否协助调查。
我攥着衣角,低着头。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说,“我在三点钟不到就回家了,还有作业要做,吴琪琪说她还要再看会鱼,我就先走了。警察不是来调查过一次吗?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
戴眼镜的工作人员尴尬地笑了笑:“考虑到之前你受到的刺激太大,可能因为惊吓过度漏掉一些细节,所以我们再来确认一遍。”
我眨了眨眼:“谢谢你们。没关系的,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就是有点困……”
工作人员听明白我的意思,很知趣地离开了。
他们走后我从猫眼盯了很久,确认不会有人再来,才回到房间反锁上门,用力抚摸着胸口喘气。
——我说谎了。
那天我确实是三点前回的家,是吴琪琪的要求。我还记得她紧抿着嘴,皱起眉头,和她妈一模一样的严肃神情。
她对我说:“李乐,你一定得帮我。”
我说:“帮你什么?”
她说:“你什么也不用做,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早就回家了,你也不知道。没有人会怀疑你的。”
她说,她要去水面下的另一个世界,她的父母不允许她随便出门,所以一定要我替她保密。那天也是我想办法帮她从阳台偷溜出来的,我们两家住在隔壁,从她家的阳台翻到我家的阳台很容易。我当时很害怕,问她如果她爸爸妈妈发现了怎么办,她说没关系,他们一定不会提起这件事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能这么自信,但她的自信总是能感染我,所以就没有多问。现在看来,她全说对了,果然没有人追究她是怎么来到人工湖边这件事,他们只关心一件事:她落水究竟是谁的责任?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答应过她,会为她保守秘密。她许诺我等她在水面下的世界住下来,会请我去她家玩,具体时间还不确定,但是哪一天我打水漂能打出十个圈的时候,一定就是她在邀请我。
我现在还只能打出四个圈,十个圈听起来是个几乎不可能的目标。但是她说,到时候她会在水面下接住我扔的石头,帮我作弊。
我不太相信:“你平时考试也没帮我作弊,怎么这次就愿意帮我作弊了?”
吴琪琪一直稳坐我们全年级第一,如果她平时能同意帮我作弊,我也不会经常不及格。
吴琪琪说:“你傻呀,平时有老师,有爸爸妈妈在,等我去了水面下,他们都不在,没有人管我,我当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啦。”
我说:“那个水面下的世界,听起来也没什么好的,我爸爸妈妈和老师平时也不管我。”
吴琪琪瞪了我一眼:“你不懂。”
只有我们两个单独相处的时候,她才会露出这种刁蛮任性的样子,平时她在大人们面前总是很乖巧,是我们每个人学习的榜样。她说我不懂,我确实也不懂,只好没话找话:“你是怎么知道水面下还有一个世界的?”
吴琪琪说,是人工湖里的小鱼告诉她的。
她说,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河流,无数的湖泊,无数的海洋,其实这些水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那就是水面下的世界。水面下的世界很大,它会呼吸,爱玩爱闹,当水面上冒出小泡泡,溅起小水花,那就是水面下的世界在和我们打招呼。
我说,那我打水漂它会不会疼呀?
吴琪琪说,对水下的世界来说,最多最多也就是挠痒痒的感觉,它很喜欢挠痒痒,总是咯咯笑,所以打水漂的时候才会有很响亮的声音,那是它的笑声。
吴琪琪总是这样,什么都知道。她说,她去了水下的世界后,就不能用现在的身体了,她会换一个新的身体,也成为一条河流、一片湖泊、一片海洋。我说,那也太大了,我都不能拉你的手了。吴琪琪脸有点红,她说,没关系的,她也可以只做一朵水花,一个气泡,我只要把手伸进水里,就是在和她拉手。
我其实并不想去水面下的世界里,我只想能像小时候一样,可以每天都看到她,每天都找她玩。但是自从我们升入高年级,就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隔着一道墙我也可以听见她练钢琴的声音,叔叔阿姨训斥的声音,她大声朗读背诵课文的声音。叔叔阿姨不允许我们在一起玩,因为“我是差生,会带坏她”。其实叔叔阿姨不在家的时候,我会带着零食偷偷翻阳台到她家,和她一起分享。这是我们共同保有的秘密,不会告诉任何人的那种。
吴琪琪说,只有去水面下的世界,她才能有时间玩,才能常常和我见面。所以她必须去,我也这么觉得。
小区物业的工作人员后来再也没有找过我,听说他们请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律师,叔叔阿姨的上诉被驳回了,又再次提起上诉。我现在很少能见到他们,他们总是行色匆匆,听说他们正打算卖掉这里的房子。
小区的人工湖彻底干涸了,只剩下一个坑。有些男孩子开始在里面踢足球,他们也会邀请我一起来,我偶尔会去,大部分时候都拒绝了,因为我还有和吴琪琪的约定没有达成。
每天,我都会去公园的池塘边练习打水漂。现在我已经能打到六个了,偶尔能打到七个,那一定是吴琪琪在水面下接住了我扔出的石头。她还不太熟练,只能接住一次,等她可以接住四次,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不知道水面下的生活她还适应吗?她快乐吗?
我歪过头眯着眼,把身体扭成九十度,直到把水面在视线里变成一条薄薄的细缝,才用力把石块扔了出去。
啪、啪、啪、啪、啪、啪、啪……
水面上溅起一串水花,涟漪层层荡开,像吴琪琪的裙摆。
她就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条白裙子,站在幼儿园的人群里对我甜甜微笑。
好强的故事。上次让我体会这种感觉还是看《房思琪的乐园》第一章 乐园。
不知为何,总觉得小孩之间有很强的共鸣,所以有些大人不知道的信息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孩子间隐秘地传递。
大人其实很难留住孩子在世上,孩子本就不是天生属于世界的成员。没有评价些什么的能力,只好夸一句很强。
还是那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面对家庭带来的超额精神压力,吴琪琪只能逃离。
故事带着些浪漫的哀伤色彩。让我联想到海的女儿。只希望她是在水的泡沫中成为永恒自由自在的精灵。获得自己的幸福。
感觉讲的挺唯美的一个故事。死亡与孩子间的约定放在一起,有种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的脱离感。
孩子的故事总是有一套混沌的世界观,就像天地还没有分开的样子。
被故事里的想象力打动了。童真总是与想象挂钩,把一切成熟的苦痛用稚气又奇幻的世界装起来。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往往会失去这种构建世界的能力,所以每次看到都觉得难能可贵。这两个小孩的约定让我又窥见一些童趣的引子——尽管是建立在悲剧之上的。而且作者很好地把控了成年人与孩子的世界之间的分割,让文章没有失去平衡,很优秀。
叙事很平和,但是讲述的内容却很深刻。会想起岩井俊二的《燕尾蝶》,苦难之下的人们看似幸福地生活着——直到被苦难吞没。
家里有小朋友,所以也看了不少教育类的书,痛够了的孩子真的会变得麻木,会冷眼看自己的生活就像一个旁观者。而把想死的念头付诸实践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冲动的,从遭遇事件到寻求死亡不超过20分钟;一种是深思熟虑的,他们每天都活得寻常普通,心里却早就翻涌着离开的念头,这种人哪怕被救回来也没有用——他们是真的想要走。
孩子不能选择父母,但人拥有选择生死的权力。
谢谢!没有想到能得到这么高的评价,我觉得您的评论已经说出了我想表达的东西,或许有时候孩子比大人更能天生地察觉到世界的真相。
谢谢!大家都好会评,文盲作者词穷不知道怎么回复了。其实家庭的影响也是老议题了,我有时候会想,或许就像很多东西都来自后天从家庭、从学校的学习一样,对于死亡的恐惧也是后天习得的,对于孩子来说,真的知道什么是死亡吗?
喜欢您这条评论!
非常感谢您的喜欢!孩子视角的世界究竟是怎样,其实我们都很难真的了解,长大后再去回忆童年的细节,不论怎么想也会如同隔靴搔痒,如果这篇小短文能有一两分让您觉得比较“像孩子”,我就很满足了。
您的孩子能有您这样的家长真的很幸运!感谢您对于会自杀的孩子的不同心理的分享。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或许唯一能真正掌握选择权的只有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