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18「落水」《极乐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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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18【落水】极乐三千

-PERSONA PARO 利珀斯·赫勒尔歌迟 觉醒篇

 

饲养在FF14 oc创作群的oc利珀斯,在Persona paro中的觉醒历程。

虽然是FF14世界观,但是使用了persona的设定的现代都市幻想故事。

前情提要:

海德林公学是艾欧泽亚海德林市的一所高中,从两年前起,就发生了人类集体潜意识世界影响到现实世界的事件。在一些事件之后,学校的学生接连被人骗入印象空间,不得不面对内心的阴影、走向死亡或觉醒的命运。成功觉醒的孩子将接纳自身的阴影,使之化为在印象空间中具有强大力量的persona。而在持有persona少年少女们的努力下,事件总算是得到了解决。

利珀斯是海德林公学的音乐老师,指导戏剧部。据说家境优渥,但叛逆乖张不肯回家帮忙打理生意,最终以“业余时间协管风俗街”为条件保住了留在学校的自由,同时也罩住了在那条街交到的朋友们。他因为跟学生打成一片而从一开始就参与到了关于印象空间的调查里,与学生们一同经历了无数个奔跑在异世界调查救人的夜晚,也目睹了几乎每一个人的阴影与创伤,并送走了两个无辜逝去的孩子。

在学校管理者发生变化带来许多不好影响的这一年,就连阳光开朗大男孩 的利珀斯老师,也逐渐显露出不堪重负的迹象。

 

 (本篇目很长且包含大量对话,并有一些艾欧泽亚本地化的特别称谓,比如手机都称为神典石。)

  

  

【红珍珠 01】

 

“现在稳定下来了吗?”

利珀斯拉上窗帘,让本就荒僻的小屋隐藏于夜色。从外面看来只是一家皮具工作室的小屋内部有几道看似连通生活区或仓库的小门,而那些门就通向这间秘密的诊所。现在唯一当班的医生做完手消,揉了揉带黑眼圈的眼睛,回答他:

“稳定下来了。他吓得不轻,不过腿部没有二次创伤就很好了。这次送来一个上学的男生,我还有点惊讶,他做什么了?”

“哈……”利珀斯心情复杂地松了口气,把外卖的盒子朝他推了推:“不知道比较好,是个坏小子,但姑且也是学生,就不细说了。我给你点了铁板鱿鱼,辛苦你这么晚接诊了。”

“常有的事,你送人过来基本都是下班以后。”克兰卓笑了一笑从纸盒里拿出一串烤鱿鱼伸向他。他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利珀斯知道,也拿起一串鱿鱼,用鱿鱼须的那一边与对方轻轻一碰:“干杯。”

 

“我很久没回街上了,你最近怎样?”

“挺好的,不太忙,街道也挺干净。只是最近听说有人在私卖假药,我再打听打听,是真的就得出手了。”

“辛苦你了……明明你不喜欢这些的。”

利珀斯目光低垂,咬着签子的一头。而眉眼温柔的克兰卓依然笑着,摇了摇头。

“那是你的街道,也是我的容身之所,我不上心谁上心呢。我没关系的。”

 

“上次送来的女孩子怎样了?”

“手术比较顺利 ,但是她好像没有条件休养,很快又回去上班了。”

“……”

  

“别自责,风俗从业者难免失蹄的。至少她在那条街上比在别的地方安全多了。”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而眼中有一片玫瑰海的利珀斯苦笑一下,盯着地上映得一片暖光的光斑。

  

“她是因为被坑了才不得不以这种方式生活的。”

“她父母嗜赌成瘾,拿她的信息去借了高利贷,还不上就出卖了她。”

“但她以前还会弹钢琴,还会跳舞。”

“她只有二十二岁啊……”

 

剥干净肉的签子戳在纸盒上反复旋转着,投下一道如同落在舞台的蓝影。

 

如果我在那里,能把闯进学校拦人的追债混混都赶走吗?能阻止他们像狂欢一样四处传播女孩受辱的视频吗?能让她彻底逃离这样的困境吗?

 

在他低垂目光看着地面的时候,克兰卓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把额头靠过来,轻轻碰了他一下。

“利珀斯,世上的不幸太多了,烦恼不过来的。”

“至少这一次的事情在你的努力下结束了,对吧?”

“可以为自己骄傲一下了。”

 

亮着暖色灯光的房间就像夜之海里的一艘小船,静静在波涛上起伏着向前。没有人说话,只有寂寂的涛声。

 

两人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利珀斯抿了抿唇,最后半眯着眼睛拉开一个得意的笑容。

 

“我本来就可骄傲了呢♪”

 

“那就再好不过了,今晚回去吗?我再点一份带饮料的送过来吧。”

“多点一点儿,给那几个上夜班的也加顿夜宵,我请客。”

“好。”

 

 

 

【红珍珠 02】

 

青草蔓延的五月,每一块墓石都在大雨中被濡湿。

黑色石块搭成的台阶上满是水洼,水洼的雨痕中映着举着黑伞的黑衣男子。

一块小小的墓石前放着沾满水珠的花束。白色的雏菊,金色的忘忧草,用一条深蓝的丝带打了个蝴蝶结。黑白照片上的女孩还是刚升入高中的年纪,无忧无虑地微笑着。但在前来吊唁的男人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张笑脸洋溢着色彩的样子。

 

“在学校里肆意伤害别人的人,终于又少了一个。”

蒙在淡灰水汽里的男人喃喃说着,将神典石上拍下的处分决定与警局文件递到潮湿的墓碑前。

 

你能够安息了吗?

 

他没能问出来。他无从想象躺在冰冷地下的少女会如何回答,而此刻她究竟是否能听到这一切,作为无神论者的他也无从确认。

或许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尘归尘,土归土。

他只是在一个人的墓园中轻声地汇报着,和雨声一起沙沙地说话。

 

一年零三个月前水晶公作为校长卸任,再次开学的时候,为大家演讲的就是现任校长泰勒吉·阿代勒吉。随后各种事情都在向着不好的方向改变,一度让他感到自豪的学校也变得奇怪起来。

一批可靠的前辈退休留下的席位逐渐被一些不知怎么进来的家伙挤占,嘲笑学生写在作文里的梦想、揪着不肯服从的学生找茬扣分、对家长施压之类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据说还有人诱导纵容学生进行校园霸凌。

最初他只是听说而没有亲眼见过,直到某天课上分二人小组练习时,他发现有一个女孩一直低头看着桌面,眼圈儿红着,而她的同桌若无其事地翻着薄薄的课本。

他过去询问,翻课本的同桌说已经练习完了,而那个女生也抱歉地笑一笑说练完了。说话的声音小小的,柔柔的,腼腆极了。

但他明明看到她们没有任何互动。

 

是同桌吵架了吗?

 

他有一点在意,以至于在后来每次去那个班上课都会多留意一下。

那个孩子在被孤立。

那是一个不太说话,但也不违反纪律,能把分内的事做得很仔细的孩子,为什么会受到孤立呢?他觉得班主任一定比自己更清楚,于是前去询问,然后只是再次认识了“班主任一定比自己更清楚”这一事实而已。

 

“哦,蜜丽娅啊。她就像是狼群里的Ω狼一样,维持着班级安定的存在哦。”

“利珀斯老师不知道狼群吗?其他狼的精力和情绪无处发泄的时候,Ω狼就负责处理这些不安定的因素,让狼群变得更加稳定,保持好的状态。因为有蜜丽娅这样的学生在,这个有好多隐藏小刺头的班级才会这样团结上进。”

“啊,我可没有挑唆学生去孤立她哦。只是她确实没有出色到可以震慑别人的地方,性格又不够强硬,很自然就变成了被欺负的对象吧?”

 

“哇哦。有你在即使是出色的学生也可以成为Ω狼吧。”

他没有摔门离开可以说是给这位新同事的最大体面了。

从那之后在他的音乐课上,只要提问的时候这个叫蜜丽娅的女孩在看他,他就会挑一个机会提她起来回答,尽可能地肯定她的表现,或者其中积极的方面。一来二去,那孩子虽然没有很多唱歌或演奏的天分,但对乐理知识的掌握倒是变得扎实且广泛起来。

这样算是有了一个足以抵抗“不够出色”的出色之处了吗?

第一次看到她主动举手的那天,他就像看到终于盛开的向日葵一般,报以微笑,并请她回答。她也第一次在老师的面前露出自然的笑容,提高了声音,抬起了头。

他由衷地为她高兴。

 

而后来,某个雨天,他发现她一个人待在室外,抱着膝盖蹲在屋檐下,在哭。抬起脸时的惊惶仿佛刚刚脱离虎口却又被豺狼发现的小鹿,在认清是他之后,她的整张脸就像被打湿的纸那样揉皱起来,什么也没能说清楚。

他用很多的话语和一包纸巾把她从地上哄了起来,找了一条长凳分别坐在两端,一人拿着一瓶矿泉水,但谁也没喝。

 

“蜜丽娅同学,遇到什么伤心的事情了,可以跟老师讲一讲吗?”

他十分庆幸下一节没有课,好听完被雨水打蔫的小花的烦恼。

“其实……只是大家告诫我不要太沾沾自喜了而已。”

“是我太较真了,毕竟当我是朋友才会指出错误的。”

“一无是处又不肯接受批评,真是太差劲了。”

“这些话是真心的吗?”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孩子沉默了。

他算不上擅长开导人,但发现并展示美丽之物正是他的专长。在那个雨天他就那么托着腮,注视着他低着头的学生,把他所知道的,在她身上发光的每一个切面都用温和的语调告诉给她,一遍一遍地肯定着,一遍一遍地回答她的“真的吗?明明我没那么好”,直到那张晴雨反复的脸上终于又现出笑容。

 

“谢谢你,利珀斯老师。”

“只有你会笃定地告诉我我不是垃圾,不是废物,不是我的错。”

女孩望着前面的雨幕,微笑着,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轻轻摇晃着矿泉水瓶。

“老师每天都那么快乐,好像都没有烦恼的时候,是怎么做到的呢?”

“可能因为我比较乐观吧♪ 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从里面挑出比较好的那一面就会感觉好很多。啊,还没吃一口就掉到地上的冰淇淋除外。”

“噗……!”她笑了出来“真好,我也想要这样自我调节的能力。”

“可以的哦?只要……”

 

没有放弃就没有输。放弃了也不丢人。

每次做好一件事都可以骄傲一下。

保持善良就比大多数人强了。

名叫蜜丽娅的女孩在夏天开始的时候渐渐有了笑容。他也在自己任课的班级一步一步地整治起孤立和言语打压的现象,至少在他的课堂上,几乎看不到落单的孩子了。如果保持这个势头的话,情况一定会改善的。

那时他踌躇满志地这么想。

但最后呢?

 

“相信我,蜜丽娅,你真的很好。一直以来这么困难你都坚持下来了,这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你的努力都是有成效的,你看这次考试不是名次往前了吗?”

“可是我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超过她们啊,老师!我没有天赋又爱偷懒,明知道自己得比别人更努力才能好,还给自己找各种理由不去面对,我偷懒的地方你只是没有看到而已!”

“蜜丽娅!不要揪着自己一点点的瑕疵不放,这样会自己将死自己的!”

“老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去年入秋时分外多雨,蜜丽娅还在那个偶尔跟他倾诉谈心的长凳旁,只是那一次她站在雨里,任大雨浇透她的头发、衣服、书包,指甲抓进自己的手臂大声尖叫。

“我就是看不到啊!你说的我身上的闪光点,我看不到啊!我也看不到生活里好的一面,我永远都在消极阴暗!”

“我再怎么学习也拼不过前面的同学;再怎么减肥化妆也不可能比天生漂亮的同学好看;每次我拼尽全力翻过一个小山头,刚想高兴一下,就会发现前面要翻的是一座巨山……不管有什么好事情落到我头上,马上就会发生一件坏事让我认清现实。那现实就是,我就是不配啊!”

“所有人都能看到!只有我看不到,还因为看不到而满心揣着肮脏苟且的想法……老师,这难道还不是我的问题吗?为什么你就是不懂啊?!”

“现在只有我连感受美好欣赏他人的能力都没有了啊!老师你也觉得我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横竖拉不起来吧?整天整天畏手畏脚除了痛苦抱怨就是朝着别人吐黑泥,不能给任何人带来幸福的我……不就是彻彻底底的垃圾吗?!”

 

明明整个人都被雨浇透了,却好像有无数的刺从她身上炸起来。被这情绪的爆发堵住了所有话语的他站在她几步之外,只能看那些刺自己在雨水里缓缓收回去,带着她的语气一起骤然冷却下来。

“你是音乐组最好看的老师,讲课幽默又没有架子,能跟所有同学打成一片,何必来特别关照我呢?”

“你总是那么乐观、闪耀,永远都能发现事物美好的一面,给别人带来快乐。越是和你站在一起,我就越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有多肮脏多阴暗多一文不值……”

被雨声填充的沉默之后,他看见她抬起头来注视自己,目光在雨里那么凄迷,拉长的咬字和轻下来的气息竟有一丝释然的意味。

“我想明白了。”

“你出众的相貌、才能、优越的家庭和不计成本的培养、塑造出你美好性格的一切,都是从你出生就围绕着你的……”

“我这样的人不管怎么努力都一辈子也不可能碰到的东西,你从一开始就拥有了,所以你不会烦恼,也理解不了我的痛苦!”

“我好羡慕!好嫉妒!我好恨啊!!”

他从未见过女孩这样歇斯底里,久违地感到了一种无所适从,只能不断地说着“对不起”,向前微微伸出的手也进退两难。

因为缺氧而腿软的蜜丽娅向前踉跄了两步,把脸抵在了他身上。他在女孩倒下之前扶住了她,听见怀中飘起支离破碎的声音。

“老师……你就像太阳一样,不要再怜悯我这种被照耀也会痛苦的阴沟老鼠了……”

 

「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存在,我才会显得那么可悲又可恶啊……」

 

他一度有种梦醒一样的恍然,觉得她像是掉进狭窄竖井里的小猫,自己长久以来做的努力只是偶尔往里面丢一点食物免得小猫饿死,却没有、也无法把它从井里救出来。

因为自己本身就不会、也进不去这个对小猫来说就是整个世界的井。

 

后来的事情就变得更加简单粗暴了。把蜜丽娅送去医务室的一周后,那个班主任被他堵在停车场,问“为什么我的学生会因为被你说跟老师睡觉而哭着不肯回教室啊?啊?!”

“哎呀,我这也是听学生说她对你投怀送抱……”

“你他妈不去处理造谣的人反而在这儿添油加醋是吧?”

“诶、可、可你不是喜欢女学生吗?去年那个精灵族的高二女生……”

“——”

 

同一天他气势汹汹冲进校长室拍桌子质问那种家伙是哪来的,而泰勒吉只是抖抖胡子喝了一口肉桂茶,说,不要生气嘛,利珀斯老师,我会让他注意一下赫勒尔歌迟家的面子的,您也给我留一点面子嘛。

“你也不想自己喜欢的学生被其他更差的老师教成没有出路的坏孩子吧?”

利珀斯只是把挂着血丝的拳头举到他眼前:“晚了,已经打过了。”

 

赫勒尔歌迟家的面子和泰勒吉·阿代勒吉的面子纷争,最后由强权和人情处置完毕了。利珀斯赔了钱,泰勒吉脱了干系,被打的班主任姑且保全了名誉,事情的危害被压缩到了最小。但这些圆滑的处理,并没有将蜜丽娅计入在内。

 

她成了漩涡的中心,围绕她的流言并没有减少,只是方向有所微调,将具体的大人们摘了出去。蜜丽娅再也没有单独跟他说过话,留给他的最后一次通讯写的是:

“老师,不会好的,不管去哪里都不会好了。”

“老师,这就是世界啊。”

 

于是你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吗?

 

后来那个女孩长时间请假,等再次听说消息,对方已经躺在了这块小小的墓石下。她最后的反抗是一封遗书,总算将那个班主任从学校里赶出去的遗书,而那个班级,因为真的死了人而安分了很多,后来也转学了好几个。

 

他站在墓碑前,汇报着不知道对方能否听见的消息,偏巧是雨天。他好像又能看到女孩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作为无神论者的男人蓦然觉得,如果死后并无神明也无天国,那么,像她这样悲伤而短暂的生命,结束得好寂寞。

 

希望会有神明接引你到无忧的天国。

 

已经没有人会来原谅我了。

 

 

【红珍珠 03】

 

 “难得大家都有空不回来聚一聚吗?怎么音乐老师周六周日还要泡在学校里啊?”

“你来不来嘛来不来嘛来不来嘛——”

电话那一头的怨念都快要像润喉糖浆一样从听筒里面溢出来了,利珀斯靠在驾驶座靠背上把神典石拿远了一些,抹了一把那边的脸,心想着简直能拉丝。

“我怕学生出事啊,去年那个什么诡异现象又开始了嘛。”

对面就更苦哈哈地嚷嚷起来,语气像极了某重组家庭轻喜剧里的二儿子:“这群学生是十几岁还是几岁啊需要你一直盯着?怎么跟席兹护蛋似的呢?”因为太黏糊了以至于对面周围的朋友都听不下去,一声声悄咪咪的“希格你少说两句”“你也一把年纪了跟他撒娇啊?”“一年没一个,换你你也护”也从听筒里一起漏出来。

利珀斯听了一笑,也只是一笑,电话那一头的声音叽叽喳喳的还没停。

 

“行吧那我们中午一起吃饭,我不喝酒啊我开车了。”

“哦好!那老地方!哦对,你先到店里接一下亚茜!”

“好——接到等我电话。”

“嗯!等你!”

挂断电话,金发青年叹了一大口气。副驾驶上系着宠物安全带的金毛寻回犬原本在担心地看着他,看他转过来脸,咧开嘴吐起舌头,摇了一下尾巴。

“对不起哦,达尼,今天的散步得提前结束了。”

“呜。”金毛犬达尼的脸马上垮了下去。

 

“我们要去跟哥哥姐姐吃饭!!”

“OŪO!!!!!”

 

即便是海边天气也不好,因大雨将至而刮着大风,漠漠阴云压得很低。黑石海堤上,一辆暗红色轿车降下车窗,踩下油门,引擎声响起,顶着风声冲了出去。驾驶者扯下发带,让漫藻般的头发随风飘扬。

后排座位上的红风衣被吹动,化作一阵阵涌向靠背的浪。

他喜欢红色,喜欢听他们吵吵闹闹的声音,喜欢带着大家开车兜风。一车人带着一条狗,在偏僻的跨海大堤上打开车窗,大口吃风,能唱就唱,不能就笑,没有一丝烦恼能靠近他们。

但是上一次这么做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

 

雨很快落下来 ,落在挡风玻璃上变成大颗的涟漪,灰蓝的雨气漫入整个车内,一直到市内才稍小了些。

电话那一头亚茜还要换一身衣服,利珀斯把达尼留在车上,披上他的红风衣拿上伞,驾轻就熟踮到画着曼陀罗图案的异国风情招牌下等她。

主打神秘感的[一千零一夜]没有[幻氛]那样的大窗户,熏香的气息穿帘而出,幔幔帘幕中不时传出妩媚的轻笑。在他低头回复校群消息时,一双沾着水珠的绒面高跟鞋突然进入了他的视野。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位妙龄女子,烫成大卷的头发和轻薄的裙衣已经被雨打湿,凌乱斑驳地贴着身体。她的步伐缓慢,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正行走在雨中,失魂落魄地低垂着目光走向这边。

 

是一千零一夜的人?

 

他上前一步,将伞倾过去遮住她头顶的落雨。下一秒她恍然抬起头,看向他的目光从茫然中忽地泛起水波,勾起了嘴角。

“这是在担心我吗?真是绅士呢。”

“赶快把头发擦干比较好哦。”

“那陪我进去好吗?”她轻轻拉了拉肩带,盖住了肩膀而让沾着水珠的胸口露出更多了。

“不太方便哦,我在等朋友。”

“女朋友?”

“女性朋友,我尊敬的女士。”

她的笑容定格了一会儿,随后有些僵硬地说了一声“哇哦”,抬眼望了一望伞沿外的招牌。

 

[一千零一夜]

 

“你的朋友在这里?”

“是的。”

她又笑了,走近一步,几乎贴到他的面前,伸出一根做了漂亮指甲的手指去戳他的心口。“这里竟然还存在男人和女人的友谊,可不可以也跟我做朋友呢?”

“我很乐意,但是在那之前还是赶快进屋吧,淋湿头发很容易感冒的。”他退一步躲开她的手指,想跳过这个话题。而对方的手指停在半空,最后抬起来撩了一下头发,变了表情:

“你想帮我,却又躲我,是不是有点穿帮?”

她没给他机会说话,只是更加柔顺地贴过来,让领口垂得更低,挤出一道若隐若现的沟。弯弯睫毛朝上翘起,媚眼如丝。

“啊~我明白了。你是洁身自好的人,不会碰我这种女人。但你又是个心善的人,所以就连我这种女人你也会关怀垂怜,是吗?”

“请不要拿我施展善意了,好先生。既然你来这不是为了找一个可心的女人,我就没有什么好给你了。你可以不消费我,但不要白白拿我做衬嘛。”

 

利珀斯被突如其来的责难弄得很不舒服,皱起眉回避着她的目光往后又退了一步,“对不起,但我没有那个——”

“嗯嗯嗯、我知道,男人总是这样的。低等的男人炫耀武力,稍微好一点的男人炫耀财富,更有追求一点的炫耀品味,还有余力的炫耀头脑。当然他们都喜欢用女人作单位来炫耀自己的魅力。你和他们相比特别一些,但你也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来展现自己的品格对不对?”

“当然这不必是我,我知道,任何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姑娘都可以是你施展温柔和绅士风度的对象。你只要在我最的时候关心我、抚慰我,就能换来我的死心塌地,甚至不用给我钱,不用改变我的现状,就可以。多么便宜的好名声,对不对?”

“你很喜欢温柔善良的自己吧?”她贴到了他身上,眼圈红着嘴角却噙着笑,冰冷的皮肤像条蛇。

“我算不算一件可以彰显你美德的装饰品?”

他哑口无言。

 

“利珀斯!抱歉让你久等啦!”他等待的声音终于响起,亚茜看见他就马上跑过来拉住他,简单地和浑身湿透的同事打了个招呼便拉着他快步走开,像是在逃离什么“我们走吧,再不走菜都凉了!”

“她是谁?”利珀斯带着不解和受到冒犯的愠怒向身旁的亚茜发出疑问。等他们在雨里走出了几步,亚茜才边走小声解释道:

 

“她染病了。”

 

刚才被逼出的不舒服情绪和想要反驳的话语都忽然偃旗息鼓,在雨里随着那个女人直勾勾盯着他们背影的目光消散了。

 

他想起自己见过的许多女子,她们流落于这条街道,无一不年轻而多少有几分美貌。也一个个跟随第一天认识的男人走进房间或旅馆,然后走进医院的某些门诊室,甚至手术室。她们有的就不会再出来了,有的后来还会再回到这条街,却少有人能从这条街上走出去。

 

赴约的这一路利珀斯照样与亚茜聊天,讲学校的事,拿达尼打趣,说啊,笑啊。只是觉得,衬衫胸口被那个女人身上的雨水打湿的地方,一直没有干。

 

【红珍珠04】

 

在绝望的气息从意识的世界满溢而出的那个降雨的傍晚,打定主意不去添乱的利珀斯见前方的堵车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最终把车停在了下班路边,准备打伞步行回去陪达尼。

 

>>[群组:亲爱的人们] 今晚不要出来,外面太乱了。注意安全,薯片烧烤快乐水供住了不要停。

 

>>[苏曼] 外面现在很危险,网络上的垃圾信息可能也很多。休息一会儿吧。

  

[群组:亲爱的人们] 希格>> 哇外面好多警车和救护车,好像有人被卷到车底下去了。

 

[群组:亲爱的人们] 亚茜 >> 好可怕,感觉外面发生好多事故。

 

[苏曼] >> 你也注意安全,不要开车了,步行回去吧。虽然没有特意分 析,这个情况也太反常了。

 

[群组:亲爱的人们] 克兰卓 >> 你是不是刚下班?赶快回家吧,街道这边也很乱,我怕是有人煽动人群。

 

[群组:亲爱的人们] 罗瑞拉 >>我就一直待在店里,这么贵的东西谁敢砸。[三段笑.gif]

他一边看着神典石一边穿过混乱的人流和四处尖啸的警报声往回走,只剩一小段路了,罗瑞拉发的表情他看了就一笑,以至于突然和一个矮小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你没事吧?”他赶忙扶住对方,然后才意识到面前是一双并拢站立的脚,冲撞的力度也不包含相向而行的两人会有的加速度。

 

对方站在原地等着他撞上来。

那是一个眼睛很大,眼白很多,眼珠很黑,眼里没有一点光的女人。看起来比他年长一些,但身材矮小,穿着一件洗得掉色的工装外套,剪着男生一样的短发。她就用那双眼珠漆黑的眼睛往上看着他,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

“利珀斯少爷?”

 

利珀斯疑惑着观察对方的五官,记忆里却找不出这样一张会称自己为少爷的脸。而此时,那张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

 

“看来你过得挺好的。”

 

他的衬衫下,寒毛突然根根竖起。

 

他其实不记得她的脸,只是记得这个笑容。

十几年前,他的朋友并非现在的这一批。彼时更加放浪的他经常跟着那些父母亲口中的“狐朋狗友”厮混在外,他知道他们的善良、豁达和义气,所以尽管他们出身普通家庭,基本都是要成绩没成绩要名气没名气,他还是喜欢和他们一起玩。但如今除了因伤残深居简出的苏曼,他们谁也不在了。直接原因是在密闭空间里气体泄漏,而根本的原因,据说是一个工人死在了赫勒尔歌迟家的厂里。

 

家里人没有对他说得很清楚,他只知道是操作不当引起的气体泄漏,然后工人掉进了设备所在的池子里,由于吸入了有毒气体而丧失了逃生的能力,最后死于非命。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在那时候还是一个比自己高两年级的女孩子。她的说辞则是,她的父亲因为长期在最低条件的环境里工作,加上工厂为了节约成本没有按规定配发防护设备、设施老化没有及时更新等问题,才会导致她父亲死无全尸。

 

但当时这个案子甚至没能成为一个案子。

或许是企业公关态度很好,或者是赫勒尔歌迟家摆平了一些什么,当然也有死者家境的原因。死者的家属除了一份保险赔偿几乎什么也没得到,包括真相。

 

而死者的女儿能做什么呢?

 

她又造了一桩案子。

他和他的朋友们,因为这桩人为的事故只活了两个,而他是奇迹般在昏迷中以轻伤活下来的那一个。

他坚持去看开庭,想为没能生还的三人问一问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只来得及看到她一眼就被家里人带走了,却发现那个人他见过。

 

之前的某一天他和朋友们在路上发现一个女生一直跟着他们。他回头问她,你有什么事吗?她反问:你们今天很开心? 于是他们就笑了:我们天天都很开心!

于是那个女生就留给他一个苦涩的微笑,转身走了。

 

如今身高对对方来说已经足够有压迫感的利珀斯压下眉头,抱起了双臂。

“你看起来过得不太好。”

 

女人仍旧是那么淡淡地看着他。

“那是自然,我从牢里出来了,因为履历不光彩只能打零工糊口。”

“我五岁的时候我妈就走了,我爸死在你爸的厂里,这个你知道。现在我只有一个光身。”

 

不远处的公路上开过去一辆救护车,警铃催魂,就像十二年前带着一个烧蚀得不成人形的男人冲向医院的时候一样。拥挤的人行道上,黄黑涂装的公共自行车拉成一道警戒线,隔他俩在另一边。

 

“你过得,还挺好吧?我出来也就两年,你家的产品、广告,还是铺天盖地。我爸死了就是死了,没掀起半点风浪。”

“企业吸着工人的血发展壮大,压榨他人血汗养活的家族还是理所当然地风风光光,受到高等教育、继承资源和吸收资源的渠道。我只是没想到从不上电视的二少爷你,过得也挺好。”

说到这儿,女人微微低下头。

“我还以为多少给你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

 

又是两辆救护车开过,却被前方水泄不通的车流堵住,只能改道而行。远处有消防车的声音尖叫着响起,就像同一年,五个少年被紧急送往抢救室的那一天。

 

红灯亮了。

 

“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但我不会原谅你做的事。”他依然抱着双臂站着。“我的几个兄弟,哪一个不无辜?”

 

女人则抬起一只手作了暂停的手势。

“我不在乎你是否谅解,利珀斯少爷。我爸难道就是罪大恶极?”

“我不怀疑你也是无辜者之一。说到底当年我也是因为知道摸不着你爸妈、你大哥、你妹妹,才选中了总是脱离保护自己在外游荡的你。你的兄弟和你形影不离,我怎么也没办法把他们和你分开。”

「明明留在你的上层社会,不要出来炫耀你的自由和幸福就没这种事了。」

 

榴云里闪起轰雷,雨水从她的头发里流下来。天色暗沉,环绕着他们的商业街,每一块广告屏幕都闪烁得刺眼。

 

“何况,你凭什么替他们原谅我呢?”

“你活下来了,还过得这么好。”

“你竟然还在海德林公学当上了教师,真意外。我本以为你会继续做个纨绔大少爷的。这算是我给你留下的刻痕吗?青少年的保护者?兢兢业业抓逃课?”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你来干什么?”当对方的话题转向他工作的地方,他的肌肉便绷紧了。

这个女人一直以来究竟躲在哪里?她为什么这么清楚自己的事?她曾经为了针对他而不惜牵连他的朋友,她还会对他的学生下手吗?

 

“别紧张,利珀斯少爷。你看,我的人生已经崩得无处落脚了。”她摊了摊手,黑得没有一丝亮光的眼睛带着苦涩的笑意。

“我只是,来看一看,你过得好不好罢了。”

 

绿灯亮了。人们从他们身边穿过。

 

“我已经清楚了,我就算再搭上这条命也不会对你们的幸福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只会再次牵连无辜。”

你最好是真的知道不要牵连无辜。

 

“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成绩很好呢,我爸拼命工作就是为了供我读书。可我失去了父亲就没有办法继续学业,犯下案子就终生没有翻身之日。”

 

所以你为什么要让他的努力付诸东流?

(唯一的至亲死于非命,换做自己就能忍住杀心了吗?)

 

“你被从别人那里榨取来的幸福浇灌长大,从火场生还竟然一丝伤痕都没有留下。为了治好你,赫勒尔歌迟家砸的钱应该比我爸从送医到下地花的钱要多得多吧。”

 

……我的家人,救我……无可厚非吧?

(我见过的,生命和尊严是可以如此昂贵又如此廉价的。)

  

“说句难听的,公子哥把人玩死了,收拾干净照样风光地去教堂在祝福下结婚的也不罕见的吧。”

那是极少数。

(我听说过的,父母亲提起来语气那么司空见惯。)

 

“幸福本来就是属于少数人的。一个人得到幸福的时候,必然有另一个人得不到。一个人得到得多一点,另一个人必然就缺一点。”

 

我只是……刚好生于一个富贵之家。

(所以我才会……)

 

“要堆出你这样一个不知疾苦的大少爷,需要吸收多少原本可以滋养他人的幸福呢?”

 

我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

(可蜜丽娅,还有那些……)

 

“你的表情很有趣,只是听说一些不幸的现实就足够刺痛你了吗?”

“我已经接受了世界的不公,还有自己的无能。现在只是在为这世上竟还有人视幸福为理所当然而感叹罢了,请不用放在心上。”

 

她突然抬起头笑了,任雨水浇到她脸上。

红灯亮了,雨水打在灯壳上,往下流一串串红痕。

 

分明每一句他都想反驳,却都欠缺底气与说服力。她的每一句话都一针见血地揭露了他长久以来的无知和新无知而实行的傲慢与残忍。一页一页翻开他的记忆,却只能找到显示他片面的认知如玫瑰的尖刺划伤本就伤痕累累的路人的片段。

只有医院走廊上与两位同事的的谈话能给他一个稍显有力的借口。

“不幸会平等地降临在每一个人身上。”

“就算不幸会平等地降临在每一个人身上,可人们抵抗不幸的能力是不平等的。”

浑身湿透,她指了指他的上空。

“你看,你不是打着伞吗?”

 

他抬头,突然意识到了伞的存在。从下车起就一直握在手里的伞。

救护车们又火急火燎地开了回来,湿透的女人和打伞的男人在公共自行车拉成的警戒线这一边默然相对。

仅仅是这一个街区,就有那么多人被印象世界的暗流拨动了伤口就会痛苦得失去求生意志,而自己的意志依旧被幸福的记忆、热爱的人们保护着。

多么得天独厚的幸存者。

 

他感觉到在这片下着雨的上方有什么庞大而空虚的东西笼盖着整片天空,在涌动,在发出听不见的轰鸣,他的耳膜发出了被水压压迫的咕嘟声。

“在你我之外当然远还有无数不幸的人。”

“但是,因为包围你的理所当然的幸福,”

 

「你就是看不到他们。」

「你只是,看不到他们。」

 

绿灯亮了,女人在电光中转身离开,一声闷雷响起,一群躲在檐角的乌鸦反直觉地在雨里飞起来。

 

“真幸福啊,利珀斯少爷。”

“再见了,利珀斯少爷。”

 

 

【红珍珠 05】

“达尼达尼♪,他们做到了!”那天晚上他在抱枕掉了满地滚得一团糟的沙发里放下神典石,揉着达尼的脸,露出了下班以后的第一个笑容。

金毛寻回犬以为自己是跟平时一样跟主人一起看了一部电影,只是继续笑着,对他吐着舌头摇着尾巴,乌黑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他,听他一个人絮絮地说话。

“他们都是好孩子啊~”

“充满勇气、能够跨越自己经历过的磨难和悲伤,就连万物终结的虚无也阻挡不了他们。”

“他们在毕业离开学校以后,应该也会永远勇敢、永远闪耀、永远相信希望吧?”

他一边揉着狗狗的脸一边抑扬顿挫地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话,动作突然顿住了。

他躺下来,看着天花板。

“我们却要交给他们一个这样的世界吗?”

 

三年来这么多的夜晚,迎来的、送去的人们都有各自的心事。他目睹的、刷新他认知的苦难已经超过了过去二十年人生中所知道的总和。

 

父母恩爱,家庭和睦,兄弟姐妹彼此爱护。

受人尊敬、被友善地对待,遇到困难有人来帮助。

身体健康,成绩平平不至于垫底,有一样自己喜欢的天赋,又能学习与之相关的技艺。拥有展示自己的舞台,并获得认可和赞许。

 

根本不是人人都可以。

 

一面落地窗透入深蓝的夜景,高层的公寓其实少有这样的大窗。房间内没有开灯,沙发的轮廓上升起他的侧影,然后转向窗外,常被人说多情的玫瑰色眼睛映入夜晚的都市。

今夜的雨不挑不捡地从云端落下,道路上还有打着伞或穿着雨衣的行人,而他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是有人没有伞、也无处可藏身的。他躲在这面迷人的大窗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玻璃上的雨痕。

 

这个世界上充满了不幸与苦难、无法实现的愿望、不被遵守的规则、没有理由的恶意、被视为理所应当的加害。

即使那个女人不对他说那些话,他也已经意识到了。原来在这世上,幸福圆满才是仅存一瞬的闪光。不知何德何能有今天的自己,却长久以来都将之当做天经地义。

 

而这些都还是他看到的,只有幸存者才会被看到。

“她说得对,我只是看不到。”

“可她再怎么也不该!”

达尼因为主人突然重捶窗户的动作吓得坐了起来,不知所措地在沙发上踩了踩,又看见他几乎炸开的长发和食人魔般拱起的脊背缓缓降了下来。

 

每当他恨不得杀人的时候,总会想起,她唯一的亲人是在自家的工厂里罹难的。她是冲他来的,失去生命的本不该是他们。

 

今夜的窗外依然是淅沥雨声。

他按下开关闭上落地窗的帘子,让深蓝色覆盖了这个空间里的一切,静静的房间里响起“嘟——嘟——”的声音。

哒、对面接电话了。是一个有些疲惫的沉稳男声。

“利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坏了、现在是不是太晚了?”

“不,我刚加完班,正好跟你说说话。”

电话这一边稍作迟疑,语气和缓地提出问题。

“哥啊,我们家的财富是如何累积的?”

电话线另一端的男人感到突然地笑了一声:“一个月也不见得打一次电话给我,一上来就问这么认真的问题?”

 

“我就是突然好奇……有……消耗他人的人生和生命换取的部分吗?”男人能听出自己就剩一张嘴皮子的弟弟难得吞吞吐吐的,也不着急,只是等着他自己把话说完,然后按照自己的理解作出回答。

 

“交给你管理的部分应该就算在这个范畴内吧,你的那条街。虽然你开始管理以后乱子少多了,但是营业额也少多了。但是我得说,利比,管理者劝娼从良这种离谱的事放在整个艾欧泽亚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那个我知道,别的呢?”当初父亲把这个担子按在他肩上,用意何为他是清楚的,“我们家的工厂……有没有压榨工人的条例?或者说要想不违规只能……”

 

作为继承人的长兄没等到他找到合适的措辞,就已经大略知道他想说什么了,这个问题多少令他有一丝不悦,但还是给了难得交流一次的弟弟以回答。“你问这个的话,我的答案是有,但都在合法的限度内。合同是他们自己签的,规定里也没说不可以辞职。想赚这口饭吃就干,受不了就走,就这么简单。”说到这里,他忽然品出了另一种意思。“利比,你到底想问什么?”

 

“那工作条件呢?劳动保护用品呢?工人待遇和工伤理赔……”利珀斯低垂着目光,听到对方的语气像是突然过了冷库,耐心和温柔都冻得透硬。

“我知道了,利比,你还在为十二年前的事耿耿于怀。从那以后父亲专门整改了一遍,从上到下的班子都查了一圏,换了好多人,从条例的修订到实施都亲自监督。那么大的产业……”

 

“所以那时候是真的,不是工人操作不当,而是我们家的责任吗?”

 

沙沙、沙沙。

 

“你愿意这么认为就这么认为吧。”电话那一头的男人如果这么说了,那基本就坐实了。于是电话这一头的男人突然像是被刺伤的狮子一样腾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避免那种情况?!我们明明知道设备老化了、我们应该保证工人的生产安全!我们……”

“利 珀 斯 !你最好搞清楚。”音量陡然提高,他从听筒旁皱着眉别开了脸。

“第一,这不是我们的直接责任,是工厂管理者,当时的厂长。第二,成本和利润的关系,我总以为你接管那条街以后就能明白了,看来你还是什么都不懂。父亲安排这条街给你管理就是想让你现实一点,不要再沉迷童话里的完美世界了!”

“你以为现在能对我们指手画脚的你是怎么来的?放在别的家庭,你成年以前就尝过工作挣命的辛苦了。哪里有机会去拉札罕读书学舞蹈这种东西?哪里会有我跟安澈分摊所有工作,保着你在外面逃避责任做个音乐老师逍遥自在?”

 

沙沙。

 

“所以……大部分的人,都生活在苦难之中吗?”

 

沙沙。

 

“……你可以不要再天真了吗?这世上哪有不苦的人?如果你看不惯,就自己来管。”

 

“我知道了。对不起。晚安,哥。”

“……利比……”

男人的声音停顿了很久。

“……晚安。”

 

房间再一次归于寂静。

 

“达尼……”他转回头来看沙发上正襟危坐的达尼,玫瑰色的眼睛在夜色里点着一星摇摇欲坠的光。

他突然弓下身去,剧烈地干呕,就像在学生家长的殿堂里说出“我就是你高高在上堆金砌玉的既得利益者”那天一样,各种各样的话语在他仿佛充了血的脑海里回响,有什么在耳膜上鼓动,就像是突然上升的水压。

「你可以不要再天真了吗?这世上哪有不苦的人?」

「你只是,看不到他们。」

「要堆出你这样一个不知疾苦的大少爷,需要吸收多少本属于他人的幸福呢?」

「你可以不消费我,但也不要拿我作衬嘛。」

「你很喜欢温柔善良的自己吧?我算不算一件可以彰显你美德的装饰品?」

「你就像太阳一样,不要再怜悯我这种被照耀也会痛苦的阴沟老鼠了。」

「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存在,我才会显得那么可悲又可恶啊……」

 

小狗着急地绕着他转圈,双爪扒拉着神典石却帮不上任何忙。很久之后房间才终于重新安静下来。

 

“也许……”

他说。

“幸福就是我的原罪吧。”

 

 

 

 

——觉醒·极乐三千——

 

[BGM:《North》 by Binary Haze Interactive] 

 

他站在没过脚踝的水里,白纱长衣在空洞的微风里飘着。上面是灰的天,下面是灰的水,茫茫无际。水面泛起一层一层永不停息的潮,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起起伏伏细碎的声响回荡在水面上,空洞而令人哀伤。

朦胧的影子沉在这水底,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至于沉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又好像知道这里是哪里。

一个个半透明的黑影从他周围的水下游过,有缓有急,像一条条鱼脊。有些在挣扎,有些在追逐,有些已疲惫得无力动弹、只是不得不向前游罢了。

 

“望不到头啊。”

在这郁窒的穹隆下响起了叹息的声音,那金发垂落到脚踝的少年是十五岁吗?两肩白衣坠下来,项上挂一长串丹红的念珠,悬在水上一尺,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如一尊摆在龛里的神子像,与他同看着一处。苍灰的天穹下,唯他们的身上浮着一层柔光。

“是,望不到头啊。”利珀斯站在水里,侧过头去看身边的少年,“你一直都在这里?”

“你也一直在这里,只是现在看到了这一切罢了。”神子答。

 

一个个黑影从他们的两边游过,有的安静无声,有的激起波纹。附近水花中猛地冒起一个黑影不成人形的头颅,像是溺水一样大张着口想要呼吸,双手在水里拼命扑腾,被苦咸海水淹没的喉咙发出痛苦的声音。

“喂!”利珀斯冲过去想要捞起那个溺水的影子,一把抓住对方伸出水面的手,那求生不得的力道攥得他生疼。有模糊的声音灌进他的耳中,难以分辨却痛苦得鲜明。这声音涌得他害怕却不敢松手,努力将另一只手也抓上去。而那只影子手掌却被大得令人惊讶的力量从他的手里一丝一丝地抽走,最终再次被拖下海中。留他满臂红痕趴在水面,发现自己竟潜不下去,只能看着那团黑影痛苦万状地消融在灰海幽深处,最后一处看得清的轮廓是一只向自己伸来的手。

 

“暗流太汹涌,它本来都快出来了,但没坚持住。不过它本来也只能上来喘口气罢了。”少年跟在他后面飘过来,摇了摇头。“你本不必费这功夫的,那不过是因苦而生的恶念之一。”

“可恶……要是再早一步……!”他恨极一拳砸在水面,“你一直都只是这样看着吗?为什么你不拉一把?”而少年弯下腰来告诉他:“这里每天有成千上万这样的水花,水下还有更多的欲念和恶意在徘徊,我救不过来,它们亦不值得我救。”

 

利珀斯错愕地望着他,顿时似乎明白了,这乌泱泱挣扎于水下的都是尚未能成形的人心的阴影,一丝不甘心的念头,一簇发不出的郁火,一层笼在心上却没被察觉的阴云,是人世万千种苦难的投影。

 

「这世上哪有不苦的人。」

「我只是看不到他们。」

 

他重新站起来,望向这片涌动着微微潮水的海面。仅仅是目光所及处,就有十几朵水花泛起,细碎而痛苦的呜咽声随风吹来——原来海上笼罩的拍水声是这么来的吗?他开始无措地来回转身,不知该先去哪一边。而身边的少年仍旧似笑非笑,告诉他,“这里自古以来便如此,从今往后亦如此。”

 

“就没有一丝改变的希望吗?”他握着自己着残留淤痕的手臂,触觉里好像还有什么正抓着自己,用力得像是要钻进他的身体。

 

“有人试过,但未有人做到。”神子望向远方的海面。“无一例外。”

 

“也就是说,有方法。”他的弦外之音已经很明显了。

 

于是少年的神子垂眼叹息,指向前方水雾溟濛的海面,朦胧灰雾向两边吹开去,远处一朵洁白莲花浮在水上。

“你看,对面海上有一座莲花灯台。能拿着火种渡海过去点亮莲灯,令暗流平静,海水长明,就能解救众生脱离苦难。”

 

“这条路明明不长……”他说完就意识到了一定没有这么简单。而四周的水面依然翻着水花,在他视线之外又会有多少人正在或浓或淡的噩梦里挣扎呢?

“你不去,就让我试试吧。”

 

“没有人成功过。”

 

“让我试一次。”

 

“即使会失败?”金瞳庄严。

 

“至少我试过。”瑰色凛然。

 

我已经无视过太多的苦难,错过了太多向受难者施以援手的机会。至少这一次,让我去吧。

 

与他站在一处的少年收起了那丝似笑非笑的神情,从垂挂在项上的丹红念珠里取下一颗,放进他手中。轻轻一吹,燃成一颗火种,照亮二人的面容。

予他火种的神子放开手向后退去,第一次露出了悲悯的目光。

“我知道劝你无用。”

“试过方知回头。”

“去吧。”

 

 

[BGM:《七佛灭罪真言》 ] 

 

 

即便只是一星微光,在这一片灰颓的海上都已经明亮得像火炬一样,在他脚下的海面洒下片片粼光。

火种刚一落入他手中,周围的海水便霍然翻腾起来,水下无数的黑影纷纷伸长着不成形的手爪涌至身边,连刚刚的微风也开始翻浪横吹。

利珀斯护起火种向着莲灯出发,未出十步便感觉到拖曳在水面的衣摆被抓住了。

水下的手捉住他的长衣、脚踝,挨挨挤挤顺着他的腿攀上去,坠得他想再迈一步都吃力。每一个向他伸出手的影子都在说着什么、喊着什么,他听不清,只觉得被抓住的地方冷得钻骨。

 

“他们在说什么?”

利珀斯想甩袖挣脱,害怕熄灭火种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在层层拖拽下勉强迈步。

“他们皆有求不得,却在此见到了一星火种,故此苦苦祈求。”

“他们所求的我有吗?有的话,把我的给他们。”

 

少年神子转身看他,微微挑眉。

“我得先告诉你,你之所以不沉于苦海,不受人世苦难所侵蚀,只因你塑有金身。至于这抵挡万苦的金身是什么所铸,你自己应当明白。”

 

“给他们。”

 

少年叹息。并不需要他动手,笼罩于利珀斯·赫勒尔歌迟身上的浮光便自己开裂了。

 

“财富舍得?”

“舍得。”

 

“家世舍得?”

“舍得。”

 

“机遇舍得?”

“舍得。”

 

随着身上的浮光破碎,覆盖长发肌肤的金漆银缕白砗磲,一丝一叶剥离去。那些有求于他的影子得了碎片终于得浮在水上喘息,令他能够前进了。而更多的黑影见状,更加蜂拥而来。一步深过一步,水渐渐漫过了他的膝盖,苦海的水流渗入金身的缝隙,他始听见——

 

“明天就要交了。”

“真好啊……我也想学……”

“宝贝对不起,是妈妈太没用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那是我的方案!”

“爸爸、爸爸求求你!不要把我卖掉!不要!!”

 

他寒毛倒竖,腿里像灌了铅,护着火种一步一停地前进,用力甩动汗透的长发躲开那些回响在身体里的声音,才听得见身边神子无悲无喜的问话。

 

“容貌舍得?”

“……舍得。”

 

“才智舍得?”

“舍得。”

 

“天分舍得?”

“舍得!”

 

“你竟连这也舍得,”戴丹珠的少年看了他一眼“你花了一半的人生来学舞。”

 

“众生皆苦……是我得天独厚太久了。”

 

“何必为他人之苦自毁金身呢。”

“舍却金身,你就是凡人了。”

 

“本就是凡人,要什么金身!”

随他的话音落下,一只只手得了应允自下而上用力撕扯,抓开的伤口里颗颗玛瑙珊瑚珠落进个个手掌心。路途才刚过半,他半身已陷入水里。苦海从伤口灌进去,他始看见——

 

写满对丑陋外表极尽嘲讽的脏污的课桌。

唯独自己无法正常加入任何话题的教室。

丢在脸上的试卷永远离及格差那么一点。

挥打而来的晾衣架子换了别的什么东西。

耻辱记录的传播再怎么哀求也不会停止。

把全身拆开卖掉也偿还不起的巨额债务。

攥在手里人人避之不及的疾病诊断证明。

装在无菌瓶里小小一芽肉胎已有了人形。

 

他一时目眩跪在了水里,心跳像是擂在耳鼓上,抱着那颗火种护在心口,在惊惧中猛烈喘息。浑身斑驳遍体鳞伤,仿佛一体金装玉裹的彩塑掉了漆,剥出原本封在其中的凡胎肉体。

 

“你舍却这些已面目全非,还打算回人间吗?”神子问:

“你若不回去,你的至亲至爱又如何?”

 

他身形一滞,转回身,怔怔望向来处。

 

这世上有人怕他死,有人不舍他消沉,有人不愿他烦恼。

这世上还有人总跟他分享所有喜悦,有人爱他想与他地久天长,有人给他以无垢的信任,绝不会先离开他。

 

那一双双手似有犹疑和畏惧,如落潮一般小心地降落下去,求生求救的潮声却没有停止。

 

可是他呢?他却先想要放手了。

 

如果没有他的话——

赫勒尔歌迟家就少了一个家门不幸之子,哥哥和安澈就不必挑起他的那一份担子。

 

如果没有他的话——

自己所占据的这份偏怜能养活多少人的幸福呢?亚茜也许能摆脱舞女的身份、真正前往向往的舞台;罗瑞拉也许可以不再为家庭输血,去学习喜欢的珠宝设计;希格也许可以保住自己的车行;克兰卓也能回到太阳底下来生活。

 

如果没有他的话——

他的朋友们说不定此刻还活着,苏曼也依然健康,已经奔向了当年废工厂的墙头上举杯祝酒时所约定的人生。

 

如果没有他的话——

至少少女不会在十六岁就死于心灵的重压;至少不会有人用一文不值的怜悯给不幸舞女的心情雪上加霜;至少,不会有人在穿过他人的噩梦时,被那磨难所震慑,升起“放手让她解脱”的念头而动弹不得。

 

世上还有很多他爱的人与爱他的人,皆历经不幸,但都比他勇敢。

仅仅是知晓这世上有不幸存在,就已经让他濒于崩溃了。

 

他玫瑰色的眼空洞睁着,蓦地滑下两行泪。

“……忘了我。”

“我不值得……”

 

剥去金身的男子颤抖着咬着牙再次向着灯台出发,那些黑影发现泪水落进海中能化颗颗琉璃浮于水面,便再次如鱼群涌上来,近乎将他压入水中。而他一只手高举着火种,血流不止仍挣扎着向灯台游去。

 

“停手吧,利珀斯。我可以把你的碎片找回来,执迷下去你会死。”

“人心无底,欲念恒长。你给了财富,他们就会朝你要名誉;给了美貌,他们就会朝你要才能;给了爱,他们就会朝你要无条件的给予。”

“这世上总还有你无论怎样迁就都只会恩将仇报的人。受你之恩,最终却恨你所得,暗中希望你与他们一道沉沦。”

“不救又有何不可呢。”

 

他数次被扯着长发拖下水面,而始终举在水上的掌心开始冒出嘶嘶的白烟。

 

“你只剩血肉之躯了,手中的火种也能烫伤你。”

“你现在就像一条刮了鳞的鱼在油锅里煎。”

“停手吧,利珀斯。我可以把你的鳞片找回来,执迷下去你会死。”

“你何苦为了这样的众生舍身至此……”

 

一手擎火泅水而去的红影在灰色的海水中划出一对扩散的水痕,从身上剥离下来的珍宝血肉颗颗随苦浪流去,留下蠕蠕群影追逐着粼粼金波。

 

“……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利珀斯。”

“先前未能成功的是你,无法成仁的也是你。”

“无论几次都……”

 

他听见,但充耳不闻。只是拼命在苦水中呼吸,拼命向前游着。身体越发沉重,被剥掉金身的皮肤每一寸都在水中感到烧蚀的刺痛。他的气力将尽,莲灯分明近在咫尺,握着火种的手伸出去却有如隔着永远。

 

只要将火种投入灯内……

只要……

 

从背后撕开皮肉的手爪将他的身体身体完全压在水下,一个个有形无形的肿块钻入他的伤口将之当作庇护所,忽而刚才所见所闻的一切苦难的主角都成了他。

 

身负债务又无一技之长,被当畜生使唤的是他。

被逼上绝路求死不能,绑住双手任人施为的是他。

病床上浑身插管忍受癌痛,心跳呼吸不得自主的是他。

谣言缠身成为众矢之的,申诉无门只能归因自己的是他。

被拿住软肋为虎作伥,替罪而死令加害者名利双收的也是他。

 

恍惚中他知道自己划水的左手被抓住,再不浮上水面就没有机会了。

 

现在站在一张染血的白布前不敢去看的也是他了。有人告诉他,那溶得不成人形的“东西”是谁。他得回家翻找出和自己为数不多几张小时候的照片放在一起的户口本,还有死者的身份证,自己拿着医院开具的证明去街道处消除户籍。他在老师的陪同下,跟保险公司来的人交涉,去争取一些什么。他还得先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取出留给自己的财产,结清医院的费用,然后将其中一部分用于最最简陋的葬仪。他终于忙完了一切,看着殡仪馆来的车拉着一只长袋子开走,忽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一声椎心的尖叫仿佛将整个人从中央撕开。

 

“爸爸啊啊啊啊啊啊啊—————!!!”

 

 

血肉模糊的人形突然从水中暴起,红血淋漓攀住灯台,努力撑起身子爬上莲心去,从烧焦的手掌里掉下一颗丹红的念珠,不剩一丝热度。

他伏在莲心,玫瑰色的眼暗了下去。没有气力再动,也无法思考这个结局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一路千刀万剐都挺过了,火种却熄灭了。

 

他淌着血,一点一滴积在片片莲瓣里。一泓粘稠的赤血终究将莲灯压沉,花瓣一片片被海水推挤着闭合在一起,将他也拢入其中,封成一朵莲苞如一滴泪,旋转着沉落向海底。

 

方才蜂拥来的暗影也纷纷悻悻地退回了水下。

茫茫的水上,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神子合眸叹息。

“苦海无涯。”

 

 

 

 

 

“那么,以我为岸吧。”

 

 

 

 

[BGM:《Usnisa Vijaya Dharani Sutra》 by Tinna Tinh] 

 

 

苦海泛起波流,有闪光的气泡向水面浮上来。紧接着,四方震动。

神子张开眼,只见一截细枝自水中升起,盘卷着柔软的须芽,不断地朝上生长。枝条出水一半竟在那之中看到伤痕累累的肢体残留的痕迹,与其说是与树枝融为一体,不如说这枝条便是扭曲的身体所化。被裹挟着拉伸生长,逐渐卷集成坚韧的虬枝盘旋向上。

 

“你!”

“你入魔了!你这是入魔了!”

“万万不可!这样你就真的再回不去人间了!连我也救不了你!”

 

你从不救危济困,又何必救我。

 

树不理会他的惊呼,升起的枝条近乎带起狂风,一蔓接着一蔓缠上来合抱为擎天一木,带着条条瀑流自苦海中怒拔而起,啜取着这世间诸苦的汪洋奋力绽开千枝万叶。

 

人世诸般幸福美满,我都曾有幸一一品尝。

万劫不复的,只我一个就够了。

 

神子的长发与念珠都在风中飘起,端肃庄严都从脸上消失。

“你就是在这儿扎根一千一万年!把这苦海都吞下喝干,也救不了所有人!”

 

这样的我救不了所有人,若我将你也吞下呢?

 

“!”

金瞳的神子听到这一句为时已晚,那生自苦海中的树已挥舞着柔波般的枝条朝他奔来,须芽蔓延卷住他长发手腕。

“放开!”他挣扎着扯断尚且柔软的须芽,向着远方飞退,拈起念珠吹起烈火焚烧那些追逐而来的枝条,却不见它们丝毫退缩,烧卷烧焦灰飞烟灭仍不断绽出新绿追逐而来。

 

“你要脱离苦海就不能这样对我!”

 

你只是看着。你只会看着。

而我想要每个孩子平安长大,不受困苦和恶意的摧折,不论男女拥有创造生活的能力,养得活自己和梦想,不必出卖尊严或身体。

我想要人们无有烦恼,而有无惧命运的勇气,有发现美好的眼睛,有包容万物的温柔与体谅他人的坚强。

我想要这世上没有战争和瘟疫,没有偏见与讥嘲,没有对他人的欺压,没有理所当然的恶行,没有让善良无处可去的苦难。

我想要这个世界幸福。

 

点燃的枝条如怀抱心爱的双臂,又如那些求生求救有万般求不得的手爪,追逐、剥落着神子的灵光与金身,无论逃离多远都在紧缀他不远处。

 

“利珀斯!你入魔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连可恨之人也救吗?”

“那懦弱可欺靠着你累日浇灌才吊住一条命的学子,最后却对你恶语相向!”

“那不事正业色孽返身的娼女,不去怪使她染病的恶人,反对良善妄加歪曲!”

“更有不惜残害他人性命也要向作为不知情者的你举起屠刀只为泄愤的人!”

 

树不回应,只是一心一意盘旋着枝蔓,神子应付不及,转瞬便被两股横生的枝条狠狠缠住,未来得及挣扎便被扯入巨树之中。神子被卷入的地方忽而烧起烈火,一颗颗念珠被吹亮燃起,却无妨枝叶生长,只留下逐渐咬合的缝隙里透出最后一丝声音。

“利珀斯!你——你这样连凡人也做不成了!”

  

我只不过是个……无法忍受继续目睹这一切却无能为力的无知又傲慢的家伙,是人是魔……都无妨。

 

擎天的巨树终于吞下了神子,辉煌天穹下,一个女声忽而温柔响起。

 

“金、银、砗磲、净琉璃、玛瑙、珊瑚、赤真珠。”

“七宝毕至,净土可成。”

 

于是从那金瞳的身影被吞没处,树身辟开一道细缝。自细缝向外蔓延开层层水光,千枝流银,万叶披金,树皮焦裂处透出玛瑙柔芯,渗出的清液凝作簇簇净琉璃。念珠的火焰顺着枝叶烧过,留下层层砗磲萼片托起颗颗真珠花蕾,绽开轰轰烈烈满树金红的花朵。珊瑚细蕊倾洒暗香,点亮一环宁静的柔光。一颗宝树赫赫标举如一通擎天的火炬,将这黯淡的天穹照亮,在阴冷的海面洒下无穷波光。

 

我饮苦海,方知众生之苦相勾连。

母亲无端责打孩子,或因父亲时常恶言相向;丈夫对妻女颐指气使,或因上司惯于朝令夕改;老人苛责青年,或因青春已逝,连自己的身体也难以驾驭……但上司同时是青年,孩子同时是丈夫,母亲同时是妻子……人对他人行恶,或因自身所受之苦已溃堤在即。诸苦压身,谁能永远良善,永远相信未来。

 

自水中又升起虬枝无数,给了挣扎水中的诸般暗影依傍之处,一个个似人似鬼又或似野兽的影子攀上枝条,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靠了岸。

当此时,叶落百金刚,花开一天女。

天女折花,发出号令,于是三千金刚乘风而去,引领宝树枝叶蔓延,前往四方境界解救深埋水下的心影,去往所有噩梦深处,斗战降魔。

天衣飘扬间,天女俯身飞向不成形的众影,眉眼慈悲,折花相赠。于是经历漫长挣扎的淡影终于安静,领受花朵,颔首入定。吹作金尘一缕,随风飘逝,执散魔消。只留包容刺痛一颗洁白珍珠在天女掌心,再转开一朵花,救脱下一个苦苦挣扎的心影。

 

我没有那样的力量,可以一花开得一世界,接引众生前往极乐三千。如何创造一个能让所有人幸福的世界,至今我未能找到答案。我所祈愿的,善良与幸福可以被相信的世界啊……答案就交托给你们自己去寻找了。

 

苦海无涯,舍我为岸。

愿万苦连环,自此离断。

 

 

灰暗的苦海上重归安静。只是这一次,宝树成形,花焰盈天,粼粼波光上银枝金叶仍不倦蔓延。金刚降魔,天女怜生,愿祝福所至,极乐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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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OC的核心是“快乐王子”,大部分时候都是快乐的派对人。因为家境优渥被养得很好,直到很大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认为“每个人都有的理所当然的幸福”其实才是世上罕有的境况。因此见识到人间疾苦的他才会从“快乐王子”成为“快乐王子”。

发布时间:2023/05/31 22:53:50

2023/05/31 Literary Prison 【218】落水/撕裂/手表/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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