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前些日子,老虞婆死了。过劳死,享年六十五岁,正是要退休的年纪。我去参加她的葬礼,端看她亲属放在灵堂的灰白相片,依稀觉得跟记忆中的她长得大不一样。说到底,人死灯灭,我也不纠结莫名升腾的情愫。 </p><p> </p><p>清香一柱,一跪三叩,聊表心意。我不多留,转身走出这沉香弥漫的空间,准备回公司。 </p><p> </p><p>迎面撞上个老熟人。便服便装,襟口别一朵白花,跟我的目的是一样的。 </p><p> </p><p>目光碰又错开,连一见如故的波澜也不曾有。 </p><p> </p><p>我没理他,径直坐上提前叫来的计程车。两个人擦身而过,他也没有说话,甚至我们都无需点头致意。余光瞟见他慢慢走进那门,面对死亡。 </p><p> </p><p>我们的交集很少。 </p><p> </p><p>浅谈深交,也算是一位朋友。曾经的朋友。 </p><p> </p><p>其实是很小的一件事。 </p><p> </p><p>我大三入职,做一名公司的实习生,协助做企划的部分基础文案工作。带我的人极其刁蛮难缠,把灵感创设的活儿也一并交给我,然后把我的功劳算在她头上。这是极其常见又普通的办公室斗争,奈何当时也比较包子。 </p><p> </p><p>那是年轻时候的老虞婆和我。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现如今世事无常,一个在内,一个在外。 </p><p> </p><p>这次是要做一份唐文化相关的企划,且有可能要推往日本市场。唐文化在历史上为日本所鉴,要写得好且不引两方对垒,这份企划实是烫手山芋,终也没有完全实行。 </p><p> </p><p>依稀记得故纸堆里被推上去的有我的方案。那是我实习生生涯中唯一一次署名在前面,当然也要承担最高的风险。 </p><p> </p><p>由于反馈报表里的行情不利,我差一点就被公司开除,成为这家公司历史上首位通过实习期而被辞退的员工。 </p><p> </p><p>至于为什么没被辞退,我不得而知。 </p><p> </p><p>那段时间我疯了一样阅览唐文化相关的书籍,也没见想出什么好的主意,只得硬着头皮去拿捏其中的关窍。结果自然不尽人意,甲方态度反反复复,我们这个组特别是我被臭骂个半死很难过又无力,但我不会在那老虞婆面前表露,拐进安全通道里才敢哭出声。马上还要回去上晚课,没法哭太久只能一直忍。 </p><p> </p><p>低着头要下楼,肩头被人搭住。我陡然一惊直接哭出来了。他没料我反应那么大,咬在嘴边的烟灰断成几截落了地。是那种长支的细烟,味道很淡,至今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其实先前就跟他有渊源,这份活计还是他引荐的。 </p><p> </p><p>利益之交,本无多大人情。 </p><p> </p><p>职场老油条一猜就知道我受欺负了。但他也没问,叫住我说要聊几分钟。我看一眼表,还有时间,就同意了。 </p><p> </p><p>他问我最近做什么工作。我不说,只跟他提唐朝酷吏,提天后当朝,提民不聊生,极其隐晦地诉说我目前的境遇。他也接茬,说酷吏说武曌说唐治,细细地抽丝剥茧,为我娓娓道来。看不出他还研究挺多。我们聊了很久甚至有些超时。我说为什么要跟我聊这些? </p><p> </p><p>他靠着墙早没抽烟,脚底碾着烟灰玩,小指节挂着回家的钥匙,被他晃得叮铃作响。眉尖蕴着一股倦怠,舒卷出极其秾丽的漫不经心姿态,故作高深来了一句,“这都是局限于时代的当代人的选择。” </p><p> </p><p>唐朝酷吏为天后走狗,史书批判他们戕害官吏、鱼肉百姓,永远不曾说他们是什么心境。或许是没得选择,不当一条驯服的狗,就得做一只斩首的狼。历史不会记载太细微的差别。他想说他也是酷吏,他不会为我出头,但民不聊生绝不是酷吏们想要的。民安而国泰,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可泱泱大国管来谈何容易,要兵要钱要政治要邦交。遂牺牲少数人利益,供奉两脚羊以安国。同理,有时只有压榨底层人的所有心血,才得以供养整个利益集团得以千秋万代。 </p><p> </p><p>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而我们就躺在铁轨上,无论是好是坏都得全盘接受。否则,就要站起身去做开创历史之人,不要脸皮不要道德地去做,只求一个最适合自己的结局,只求一块免死金牌。 </p><p> </p><p>只是我当时似懂非懂。 </p><p> </p><p>“好好往上爬吧,年轻人。” </p><p> </p><p>这件事就此过去了。而我是幸运的,一年以后老虞婆被竞争对手构陷升职失败,我暂时地接替她的职务。事实上,大家都知道我会一直待在那个位置上了。 </p><p> </p><p>老虞婆离开了公司。我的日子似乎明朗了起来。 </p><p> </p><p>我接过酷吏手中的鞭柄,茫然而不知所措。他叫我去寻他。他坐在独立办公室的位置上,灯坏了一半但暂时没人修,暗与明同时流泻在他身上,好像一柄未开刃的胡刀。他问我知道为什么会让我上来吗。我想说这是我应得的,但还是摇了摇头。他坐直身子,十指交合搭在鼻间,才提了句。 </p><p>“她举荐了你。够听话,够有才能。你明白吗?” </p><p> </p><p>原是这样。人情关系网络下,我并未完全独善其身,只是最听话安分啊。我说我明白了。 </p><p> </p><p>他挥了挥手,让我走了。我最后回头看一眼他的灯,问他为什么不修。他没好气看我,把手里的烟甩回桌上,“把问题留给更有价值的事情。” </p><p> </p><p>我回去了,把握住最后一点有限的自由。 </p><p> </p><p>同事们停止了对我的交谈,用一种畏惧而热切的目光扫视过我,口水滴答滴答弄脏了他们的办公桌。 </p><p> </p><p>都是两脚羊,一群渴望权力的两脚羊。我是那个限制他们自由的放羊倌。妄图我放过他们,给予他们自由。 </p><p> </p><p>我进,他们就如潮退。我退,他们便聚在一起咩咩地抱怨。 </p><p> </p><p>他们逼得我放弃与羊群为伍。 </p><p> </p><p>新官上任,同事们要我请他们吃饭。摆了一大桌,中国人的酒桌文化永远那么喧嚣。桌上热闹,桌下也热闹。手表,好烟,甚至还有钱。推拒不掉的欲望盛在酒杯内,被一盏盏喝了下去。有更多的目光投向我,像看桌上那锅沸腾的鲜美鱼汤。那不是看人的眼神。 </p><p> </p><p>我笑眯眯地为酒桌埋单。人情世故的绳无形吊在每个人脖颈上,显出两脚羊的影子。我是扯绳的人,却也是被镣铐囚禁的人。 </p><p> </p><p>所有人都觉得,是我斗倒了老虞婆。没人试图探究内情。这是公司留给我的饵,我是条被选中的鱼。 </p><p> </p><p>鱼与羊何异?不过是资本家桌案上吃腻的鲜物,连个玩意儿都算不上。 </p><p> </p><p>被摆布,被拉扯。 </p><p> </p><p>我把目光投向他。微低着头,有人为他敬烟,红中华烟雾缭绕闪着一星火红。他偏头,轻皱了眉旋即又笑,似乎不喜欢那种味道却没发作。 </p><p> </p><p>我有点明白,他只爱抽那种长支的烟卷。 </p><p> </p><p>只是身不由己。 </p><p> </p><p>第二天,我去上班,穿了老虞婆最爱穿的衬衫制服。我沿着记忆的轨迹,握起酷吏的鞭柄,向我的同事们挥下了第一鞭。 </p><p> </p><p>“同志们加油,都要好好地努力向上呀。” </p><p> </p><p>我获得了长久的仇恨的注视。 </p><p> </p><p>这就是社会酷吏。 </p><p> </p><p>老虞婆离职前对我说—— </p><p>“走到我这个位置,你就不是纯粹的人了,而只是一根扎进人肉的吸管。要么是你挤得变形而被废弃,要么就拼命往里头扎。” </p><p> </p><p>那一天晚上,他送了羊汤给我。我用吸管喝了碗新鲜的羊汤。他亲自看着我喝的。 </p><p> </p><p>从此我对羊过敏了。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