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崇宁三年,处暑将尽,掌灯时分。 </p><p> 临水小屋内燃着一豆灯,屋里的人只稍一动,壁上的光影就斑驳成一片,模模糊糊映出一男一女的影,二人围坐一张桌案,百无聊赖,研墨弄纸。 </p><p> 女子伸手抻了抻盖住下身的长襦裙,另一只手指尖微微抵着桌案的边缘,离那烛火不过三尺的距离,畏葸不前,犹豫再三,终于向身前的男人唤道:“李郎,这火光照得我难受,熄了吧,熄了它。你这些书信,昨日看,今日看,日日看,少看一日又有何妨?” </p><p> 若早些日,那李姓男子不消她开口,早已察觉到她面颊生绯,额上凝珠,体贴入微替她灭了这恼人光火。当时克恭克顺的话语言犹在耳,但离岛之后便醴酒不设,越发不将人置在心上。 </p><p> 果然,那李郎未抬眼皮,伏案将手上的字写完,才慢悠悠丢来一句话:“事儿要紧,已叫人催了三四趟,明日须得办妥,如若不然,我又怎忍心叫盈儿受这苦楚?” </p><p> 话尚还中听,其间语意却已薄凉。 </p><p> 被唤作盈儿的女子闻言自然气极,却仍强压着愠意,伸手搭上李郎露在袖外的胳膊,朝袖子里钻了进去,指尖滑过之处,如她的声音一般,滑腻腻的,留下一串水渍:“行,那你亲我一口,我便作罢。” </p><p> 那李郎终于搁下笔,抓住伸进他袖中那只不安分的手,就势将人按在了席子上,拨开黏在面颊上的发丝,佯装要去亲她,却是在碰及之前伸了一指抵在二人唇瓣之间:“明日真正有要事,毋要再闹腾。” </p><p> 李郎松开人,起身再要去取笔,却被盈儿一把扯住袖子,盈儿这动静太大,下身的襦裙湿哒哒黏在地上,她这么一动,登时叫烛火照出一道银亮的光,赫然是一条鱼尾,啪嗒啪嗒,在地上来回甩动。 </p><p> “我费劲艰险跟着你出了岛,你却这般待我,明知我没几日好活,却全都是些裹了糖衣的好话来糊弄。”盈儿想到初见之时,他被自己吓得跌坐在地,三叩九拜,脚都跪麻了,半宿都不得起身。她问他可是为乞仙药而来,他答:相识满天下,知心无一人。不羡长生,愿求知己。竟求到海中仙岛上来了,只觉得这人可笑有趣,不似旁人。 </p><p> 哪里该是今日这般……这般……盈儿一时想不到形容,更加胸臆淤堵起来,都说两条腿的人性善变,朝秦暮楚是常事,今日一诺尚重千金明日打个折就只抵陌钱了。盈儿嗔罢,索性伸手拔了窗户的插销往外推出,引了玉蟾入屋,窗楣正映着屋下粼粼波光,仿佛有活水涌入:“如此,我又何须非得留在你身边,我去也。” </p><p> 李郎终似没辙,慌忙吹熄了灯火,伸手将人拉进怀里,软声劝道:“好盈儿,依你便是,要我如何?” </p><p> 盈儿见他转态,态度也即刻软了下来,将李郎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隔着一层透湿的单薄衣裳,掌心的温度显得滚烫异常,似乎能在凝脂般的胸脯上灼出个口。 </p><p> “你答应过我,会剖出它吃了,我要瞧瞧陆上的花花世界,你用眼替我看了,用脚替我走了,从此你我便如一人。” </p><p> 李郎不应,只由得她将掌心贴在胸口,里面一颗心不轻不重地泵着。 </p><p> 盈儿捏着李郎的手紧了几分,指甲嵌进他肉里:“不若,我就将你吃了,与我一道回岛去罢,我们仍如一人。” </p><p> 尚在白岛的时候,盈儿就告诉他,鱼儿之交心,便似那螳螂一般,噬咬彼此,交融了血肉,便得精魄,就近,是真真拿心相交;往远,便以此延续子嗣。 </p><p> 月光与流水皆静静淌着,李郎看着被指甲掐出的血珠落在鱼仙儿雪白的胸脯上,与水混在一处,划入衣袂缝隙,不禁笑道:“你宁愿自己叫人吃下,也要同我一道。我若不从,心肺不若丢给那犬彘吃了。”他抽出那只被掐出印子的手,自坐垫下抽出一把匕首,就着窗下流淌的月光,刀尖拨开盈儿胸前那层湿衣,冰冷的刃抵住皮肉。 </p><p> 李郎:“只是不知你的心有多大,我不忍剖坏了。” </p><p> 盈儿略一思索,在半空中大致比划了一番:“便同常人的一般大小。”她尚未比划完,那刃已见了血,李郎面上没有动容,腕子一转,那匕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深扎进了盈儿的胸膛。 </p><p> 盈儿吃了一惊,奈何胸口已豁出一个窟窿,于鱼仙儿而言,剜心虽不至于刻骨,却也足堪铭心,那苦痛近乎人类女子分娩一般,意味着生命延续的必然。然而她靠在李郎怀中,瞧着他沿着自己比划的大致形状割开皮肉,只觉得他似乎已习惯于做这样的事情,他言词柔逊,动起手来却不似待心上人般疼惜怜悯,麻木到有点似肉铺贩肉的屠夫,说要三两肉,划一刀,便是三两正好。 </p><p> 一股寒意从盈儿后脊冒了上来,盈儿抓住李郎剜着心口的手,低吟道:“李郎,李郎,我疼,你亲亲我罢。” </p><p> “好。”李郎掰过她的下巴,依言吻了上去,其意缠绵,而心思却早已不知跑到了何处:假使她真的剖过人见过心,多半也不可能剖开自己的胸膛,去瞧瞧自己的那颗心重几斤几两,却缘何知道倒知道两者差别不大?她是……从何得知的呢? </p><p> 他松开匕首,任由它落在地上,将手伸进那肉做的窟窿里。韧带血管俱已割开,喷涌的血没有想象中多,李郎知道那东西的形状,几乎没有犹疑地握住了它,将它取出。 </p><p> 饶是他自负见过的世面不少,还是被眼前的东西攫住了眼,一时屏住了呼吸。 </p><p> 那东西分明该是心脏之类的器官,却滴血未沾,仿佛出泥之莲,白润如玉,在月下隐隐有光华流转。若说这是心,却不如说说一件顶好的工艺品。 </p><p> 李郎将那东西举到面前,只觉有淡淡甜香扑面,沁人肺腑,恨不能叫人张口吞下,去祭了五脏庙。 </p><p> “李郎,吃下它,吃下它罢。”怀里盈儿的声音近乎蛊惑。 </p><p> 吃下它,吃下它罢。 </p><p> 吃下它罢。 </p><p> 李郎已经张开了嘴,几乎在唇齿堪堪贴上那东西的前一刻,他突然站起身子,任由怀里的盈儿跌在地上,落在满地血水中。 </p><p> </p><p> 吃下它? </p><p>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打算,胸怀大敞的女子眼下也明白了,却已无力上前掐住他的喉管,只堪堪支着半截身子骂詈:“李谋,你不得好死。” </p><p> 李郎将那颗晶莹剔透的心装入屋内的铜盆,不紧不慢拿帕子擦净了双手,这才向盈儿揶揄似的揖了一揖:“某只求好生,不求好死。” </p><p> 他重新点了灯,端着铜盆走出了房间,拿足尖捎上了门。 </p><p> </p><p> 屋中的女子还瘫软在地上,看着他端着铜盆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她没有双足,自然无法站立,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低低笑着,早晚,她会有的。 </p><p> </p><p> </p><p> 李谋出了屋子,朝河道口举了举灯,陆阿六撑着船已经在水道边上守了好些天了,见他终于打了信号,急匆匆持了长杆将小舟撑过来。 </p><p> “总舵那边又来信了,舵主,怎么样?有没有打听到什么?” </p><p> “小妮子看上去像个戏台后头的锣鼓,心眼子可多得很,没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李谋摇了摇头,将手中铜盆递了过去,“接着。” </p><p> 船泊在水中,稍矮,人站在船里只到陆上人膝窝处,与人说话须得抬头看着。陆阿六慌里忙张的,急急接了铜盆,往里面看一眼,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进去,连盆也脱手甩出,正要去捞,忽然船身一震,才发现岸上那人竟然跳将下船,一手接了铜盆,另一只手托了一把没站稳的陆阿六。陆阿六初来乍到,哪怕是正眼也不敢往自家舵主脸上放,这下可好,当面捅了娄子,脸霎时红到了脖子根,呲呲自顶上冒着气。 </p><p> 李谋找盖了块布巾盖在铜盆上,小心放在舱里,伸手揽过陆阿六的肩膀,将他拉到和自己一般高的位置,压根没发火,说话的声音也颇柔和:“你是上个月新来的吧,嗯……陆阿六?” </p><p> “是是是,舵主记得我的名字。”陆阿六第一次见这位年纪轻轻的舵主,只道他对自己这样的小角色不会有什么印象。 </p><p> 李谋:“我大不了你几岁,人前你叫我一声舵主,私下里不嫌弃,就喊一声李大哥罢。” </p><p> 听到他这般说,陆阿六便觉得喘气顺畅了稍许,回头看了看舱里那铜盆,忍不住问:“舵……李大哥,那是什么?” </p><p> “总舵之前不是在找什么仙药吗,听传话的形容,和这东西倒是挺像的。”李谋往上游的水路扫了一眼,“回去寻处凌阴,讨点冰来,给总舵送过去。总舵交代的路,一时半会只怕是不好寻,有人早早拿捏住了关窍,不让其他人来搅和哩。” </p><p> 陆阿六的心思还在那个未曾见过的奇物上:“为什么要用冰?据说仙药不腐不烂,哪需得用冰?这真是仙药?” </p><p> “或是仙药,或是毒药,或只是一滩烂骨烂肉。反正有人求,出的价高,就可以卖。”李谋拿手指点着下巴,他眼睛生得狭长,笑起来便只剩下两道缝,“至于它究竟是什么,不重要。” </p><p> “您……您是从哪儿得来的,不是说那人什么话都没说吗?”陆阿六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两只不安分的眼睛仍然往屋子的方向瞧,手却不知道往何处放,“那……那、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我们这样悄悄把人骗……把人带来此处,这算不算是人口买卖,若被查出来,略卖良民可是要斩首的呀。” </p><p> “倒是挺会为哥哥操心。”李谋又笑了,这儿语气会却没有那种玩笑逗弄的意思,少见地严肃道,“县衙的五等簿有她的名字吗?她需要服徭役吗?缴粮的时候她按口来算吗?不用,那就不是人,不是人,便是货。” </p><p> “万一、万一被官府查到怎么办?” </p><p> “查到?查到什么?”李谋的眉眼弯弯,却并未带什么笑意,“太师的生辰纲,谁敢查?本来里面的东西也不见得干净,抓起来拧一把,只怕能沥出三条人命来。” </p><p> 但生辰纲一年也就这么几趟,粮纲、茶纲、盐纲,往来的漕运,能沾上手的岂是什么便宜营生? </p><p> 仿佛看穿了陆阿六的心思,李谋又接着道:“你猜猜,排岸司每一趟纲拨到每个纲首头上的僦钱能有多少?” </p><p> 他指了指陆阿六和自己的嘴,“刚好不过糊你我二人的口。剩下帮里那么多兄弟,总得要吃饭呀。” </p><p> 陆阿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重新执起竿子,只觉得船身一轻,李谋已经翻身跃上了岸,“去吧。老王会接应你,再晚明天船就要走了。” </p><p> </p><p> 送走了陆阿六,忖及后事尚未料理,李谋点着灯折回屋中,然而开了门,却不见那盈儿的尸首,满地湿淋淋如叫暴雨浇过,连先前那点血腥味也一并洗刷了个干净。 </p><p> 从那水道能直接看到这屋子的情况,李谋确信不可能有人来过,更遑论这么短的时间要带走尸身,洗净血水也绝无可能。 </p><p> 窗维持着先前盈儿推开的模样,李谋走到窗边,忽地一阵风吹灭了他手中执着的那一豆火光。 </p><p> </p><p>来呀,快过来呀。 </p><p>此处有珊瑚满屋,真珠遍地。 </p><p>来呀,来呀。 </p><p>来呀,来呀。 </p><p>此处可求长生。 </p><p>来呀来呀。 </p><p> </p><p> 似有人浅吟低唱,李谋从窗内向外看去,出云蔽月,阒黑一片,只有通向昏夜的一条水路,死寂无声。 </p><p> </p><p> </p>
PS:大家熟知的太师目前还不是太师,不过既然都需要模糊背景了这个问题我们就选择性忽略一下……!
鱼说的也是骗人的,骗子对骗子,黑对黑!
标题起得口气这么大,其实拉到海上丢水里也是要死翘翘的,但我要装逼(。)
这篇主要是想说李谋真的不是个东西,对鱼比对人还坏。颜颜,快逃(……)
我骗你你骗我你不知道我知道你骗我.jpg 李谋很警惕啊在白岛也没吃过鱼心,生挖鱼心倒是很熟练,怎么还没上白岛黑名单!不过真的把挖鱼心的场景描述出来,才想到就算会复活但还是会痛啊,但是对人类来说鱼也只是非我族类罢了……生殖隔离还是不那么容易跨越的(?)喜欢最后那段,挖了一条鱼还会有千千万万的鱼来找你麻烦(阴暗地潜水)
不要啊……颜颜……快逃啊……
李谋好坏一个坏蛋(目瞪口呆……)甚至不是第一次骗鱼……笑死渣男渣鱼过招结果还是渣男略胜一筹!!!
李谋真坏!(赞赏意味) 剖心的剧情旖旎又可怕真好哦
他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打工人罢了乱吃商品会被老板开除(……)鱼心是第一次挖,别的心可能挖过几回(?)白岛不要把我拉进黑名单啊啊啊啊???
颜:沉迷科研无心被骗
鱼是第一次骗的,发现和人一样都是可以骗罢了!!
没错,是个坏东西!!!【嘿嘿为一碟醋包的饺子.jpg
天啊…这个故事和标题…!!!心眼很多的鱼和心眼更多的人,李哥真不是人啊!(尊敬)
好喜欢回去查看尸体和之后那段描写…毛骨悚然……
专业骗鱼师(没有这个职业)的未来会发生什么呢…!!!
写的真好啊,像盈盈流水一样倾泻!!
刚开始还以为灯火通明李哥是在算账呢(O口O)
没想到是在骗鱼(-A-)
谁知道最后又在算账!(O口o)
看起来盈儿亏了李谋赚了,其实是双赢呢,
李谋赚了钱盈儿能被贵人吃掉,等附心归来吊打渣男!!!
最后尸体消失的画面好梦幻好恐怖,喜欢
口出狂言不死在海上没法收场了(邓摇)
是呢,到底会怎么样呢总之颜颜快逃(xxx
谢谢!!确实可能算账好像更合理hhhh
没错哈哈哈看起来好像盈儿吃亏了,其实破锅配破盖两个人都得偿所愿了呢
好精彩!!!太会写了失语了…好生动的文字……
是亲了才知道自己的心几斤几两重……想必李哥以前剖心的事儿也没少干吧……李哥,坏!
好不错的坏东西,好喜欢,太会逢场作戏了……!
是的,就是别的鱼亲了告诉她的!!呵呵,老李这双手脏得很
不知道上了白岛还有没有机会再做坏事了……!
啊啊啊好成熟的文笔写得好好...!!!T T 看到李哥毫不犹豫下手就感觉他做的这些都是为了这一刻。。。好坏啊啊啊(反复担心颜颜会成为下个受害者!!)两人目的不一样但最终都会如愿以偿的结局安排的好好!!
哈哈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坏胚子,只是没料到人鱼也只是在利用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