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30 【午睡】严禁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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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里

须知:不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他在公园花圃内行走时看见一位睡在长椅上的男人。这个地方,隐蔽幽暗,左右是一人高的灌木,枝丫高一簇低一丛,快到该修剪的时候了。他来是想偶然撞破些亲密的情人,到时他会将烫手的法典举在眼前,将耳背对向二位,却在快速经过时仍用余光打量他们局促整理领口或发丝的神态。男人将双手小臂枕在脑后,面上盖着报纸。他伸长脖子,发现是他上午看过的那一份。他顿感无聊,迈开步子走了。

“莱因哈特来过没有?”

“早来过。他一走进教室便问你有没有来。”

“你怎么说?”

“我说你死了!还能怎么说?他还答应要去参加你的葬礼。”

修勒用指甲拨弄钢笔尖。

“别开玩笑,你当时怎么说的?”

“说你在跟父母参加罢工。他没什么表情,叫我们翻开上次讲到的那一页。有人说这怎么学得完,莱因哈特叫他闭嘴。”

“太好了!他没管我。”

“因为过去半个学期,我猜他已经不想管你了。况且我说你跟父母在参加罢工,他可不好评论。如果说些什么不恰当的,我怕会有学生往他脸上扔宪法典。上个星期那些大四年级的人就是这么干的。”

“他们就跟野兽一样。我觉得干什么都行,在背后偷偷将他批得一文不值也好,就是不该正面跟他们起什么冲突。这里是法学院,教授可以起诉你。”

“再说吧。我觉得在起诉你之前,莱因哈特会先以多次旷课为罪名让你不及格。”

“不。不,不,他不会的。我会让他没办法给我不及格。你知道,我原本能去慕尼黑大学,甚至是去柏林——”

“如果你去柏林,可能两年前你就没学上了。如果你去慕尼黑,那就会被那里的党派运动烦得团团转。”

“我看这没什么不好的。如果他们任意一方赢了,说不定会再搬出一套新的宪法,那样我们学的东西又全作废了。而且这是全新的,崭新的!压根没有过往案件供我们研究。”

修勒左右晃动脑袋。

“我相信到那个时候我们应该不止会面临重新背诵宪法刑法,事实上,这是最没必要在意的一点……维尔利特,敏感话题,我们不该对一些东西视而不见。”

维尔利特站起来。他天生几乎压在睫毛上的眉头压得更低。

“立场太明确对你没好处。”

他临睡前为自己的钟表上好发条,后者在他想要的时间响起来。维尔利特从不会忘记这回事,以至于律所的同事笑他像法国人眼里的德国人。其他人没有午休时小睡一会的习惯,但他雷打不动地会闭着眼睛休息上半小时。仰躺在律所办公室那张沙发床上,用软壳笔记本或时政报纸盖住脸。时政报纸太薄,经常透光,他不喜欢。这样他会睡不着。

最新的委托人是一位波兰来的中年女人,黑发,卷发,发尾刀一般切过面颊,随后俏皮地上扬。维尔利特只需要看门上那块磨砂玻璃,有黑色的人影一晃,就知道是她。这时候他想起来用报纸遮住脸,佯装不知道波兰女人的来访。直到她径直站在他身前,受顶灯在他眼前投下一道阴影,将他最感兴趣的广告专栏遮住。

“修勒!他还好吗?从法学院毕业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我方才还梦见他。”

“他很好。”

波兰女人扬起嘴角。

“他没去当律师,虽然他有律师执照。他怎么说来着?”

“遗憾的是,法律有百分之八十都依赖于政治。我很乐意在我获得对条文的敏感性之后离开这一行业,”弗里茨·修勒用指甲拨弄他那支钢笔笔尖,后者已经折成一个锐角,而弗里茨·修勒的动作像努力要将其掰回正轨,“然后做些我更感兴趣的事。”

“他一向这样。现在他在做什么?”

“在我的酒精商店做帮工。他说您是一位优秀的律师……至少您的毕业成绩是这么说的。”

“过奖了,称不上优秀,但是我会全力以赴。所以这位年轻人凌晨三点闯进你的商店,打碎所有的落地窗,还摔碎不少您的收藏。他最后是怎么被抓到的,也是修勒帮上您的忙吗?”

“他当天清晨就自首了。警方说他意识清醒,没有服用任何药物或酒精。”

“那他有说是为了什么吗?”

“他没说任何理由。他说直到律师来之前不会说任何一个字。修勒说这跟他支持的政治立场有关系。”

“修勒很喜欢将事情扯到政治层面上,这算是他的坏毛病。”

“事实上,我也这么认为。”

“事实上,我认为我们需要查看对方的就医记录,确认他是否有精神上的异常。当然,我希望他最好没有。因为如果他的行为不可控制,对方律师或许会用此理由为他开脱。不过您放心……无论如何您都会得到应有的赔偿。共和国在这点上最为公正,他们不会因为您是女人或者波兰人就向哪方偏颇。”

波兰女人看向黄檀木桌面,他一开始用来遮住面容的报纸躺倒在他手边。文字倒着。

“您说对方自首,那么至少他主动招供了自己的罪行,对吗?”

“他只说了这些。警方对他束手无策。”

“等到他的律师来之前他会说的。您之后回去请仔细回忆当天晚上的具体情形——从您被吵醒开始,最好写在纸上。列出您所遭受的所有损失。最好也写在纸上。”

“我会做的。但我很确信他给我带来的人格上的侮辱无法弥补。”

“您看上去对时政很感兴趣。”

“是的——我方才说过,我认为这跟他的政治立场有关系。虽然我此前并非对政治有狂热兴趣,但我经营一家酒精商店。我不是第一次遇见受政党教唆的人。他们都有一个恶劣的共同点:热爱酗酒。”

“我是个无党派人士,但我的职业操守要求我尊重您的想法。您认为他支持哪个党派呢?”

“我不知道。很多人对波兰人有意见。”

波兰女人偏着头,她的半侧面对向维尔利特。

“如果他为自己的立场自豪,我想他会自己说出来的。而且很显然,他自豪得不行。”

闹钟在他想要的时候响起。他办公室的窗帘密不透风,内侧昏暗且炎热。维尔利特不得不戴一副金边圆框眼镜,他每日需要阅读的文书不比大学时期多许多,可他却失去了青年时的精力,头颅重得抬不起来,鼻尖贴近纸面。沉重的头颅让他近视了。他望着办公室墙角,一盆绿植,砖红色花盆上有一处显眼的裂纹。他就看着那处裂纹。

办公室的门受人敲响,维尔利特的视线显然还未从那处裂纹收回,可他的嘴已经在请人进来。来人停驻门口,双手将便帽举在胸前。维尔利特没有看他,他在看那处裂纹。

“叙旧的事再说吧,我很怀疑我们之间有什么旧值得叙的。不过很抱歉,我不会为你带来新案子——诺瓦克夫人托我给你临别礼。”

“诺瓦克夫人?”

“你已经忘了!看来你的生意非常好。我就知道你会在这一行蒸蒸日上。那是大约三年前的事情,你业务繁忙忘了倒也正常。她是我推荐来的,当时她的店被一个毛头小伙砸得一塌糊涂。最后查清,那家伙只是时政新闻看得太多,一时起意,以为自己也能被当做英雄。”

“喔,你是说那个波兰女人。”

“波兰女人?她的夫姓是诺瓦克。”

“是的,是的,诺瓦克,我想起来了。为什么是临别礼?”

“她上一周回了波兰,有可能她不会再回来了。但她仍然感谢你作为律师为她及她的商店所做的一切——这三年来她从没忘记你。可惜她没法亲自来向你道别,所以她托我来了。这是当时幸免于难的她的收藏,也是她对你最后的感谢。”

“放在这儿吧。”

“你不想现在喝吗?”

“我在工作,修勒!”

“我看了,其实根本没有其他委托人正在等你。现在只有我们两个。”

“工作时间就是工作时间。你也不应该工作时间喝酒,即使你在波兰女人——你在诺瓦克的酒精商店工作。”

“那现在是我的商店了。她临走以前将店铺交给我。”

“你就待在这里,不怕你的店出事吗?”

“我把店铺关了门,一整天都关门,因为我要出门办事。况且,房东答应帮我看着些,他就住在商店楼上。他耳朵很好。”

“修勒,我不能跟你一起。”

维尔利特将双手撑在黄檀木桌面上,站起身。

修勒垂下眼皮,扫见对方手边的剪报。

“为什么?”

“你把酒带走吧。”

“因为你听说我是共产党员?”

“修勒,不是这个原因。一会我还得到外头去,我的委托人不方便到律所来见我。我不能跟你一起。”

“你不是无党派人士了,管诺瓦克夫人叫波兰女人?谁改变你了?你现在还会剪报了?”

“修勒,我说了,立场明确对你没好处!我对你的政治立场毫不关心。我根本不知道你还加入了共产党。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因为这个才没法跟你一起的。我们可以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换一个我不需要出门见委托人的时候。”

“你害怕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

“我不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维尔利特。你这个胆小鬼,投机分子,连这都不敢承认!民族社会主义为你带来什么好处了?”

“他们在维护共和国的权益!人民的权益!你以为我是胆小鬼吗?真正的胆小鬼是你!生长在这片土地,但是同共和背道而驰——德国在受人践踏,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什么?要把我们的尊严也共产了吗?我们的债务现在还没有还清!我们又为什么要还债,就为我们试图兴盛德意志吗?就因为这个?”

维尔利特的说话音量十分克制。他弯下腰,刻意压低自己的嗓音。

修勒同样站起身。

“支持投降的可是你!现在你要给自己判叛国罪了吗?”

“那时跟现在不一样。你没有进过军队,不会明白。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你根本就不是为了维护共和国的利益才加入政党。”

“是吗,是吗?至少我不会像你那样。假如我当时在慕尼黑,我当下就会意识到哪条才是正确的路。”

修勒沉默地重新戴上便帽。

“把酒也带走吧!我不想要波兰女人的东西。”

落地窗碎裂的声响没有在他期望的时间响起。维尔利特并非从午休时的短时间睡眠中醒来,而是在夜晚,距他入睡仅过去两个小时。他的窗帘很厚,房间内密不透风,他几乎看不见窗外的路灯光芒。他原本没有剪报的习惯。这个习惯至今仍会让他感到羞愧,如同被成人发现的,悄悄收藏糖纸的孩童。这股羞愧来自他的第一张剪报,其上登载着1930年的大选结果。维尔利特很高兴看见自己所属的政党受人瞩目,虽说他是在瞥见这条新闻后才决定结束自己的无党派人士生涯。窗外传来野兽的吼叫。他疑惑为什么城市里会有这么多流浪动物。他用鸭绒枕裹住自己的后脑及双耳,背对着窗户。

维尔利特躺在长椅上睡着了。一张报纸遮挡他的脸。他仍然保留自己在午休时小睡的习惯,只不过现今比起办公室的沙发床,他更乐意在公园内一处幽静偏僻的角落。他不会叨扰到任何人,因为他身边只有与人一般高的灌木屏障,将这处石子路便能抵达的公共场所营造成颇为私人的休憩场所。

他不喜欢自己方才做的梦,这让他回想起波兰女人送来的酒与她被砸破的落地窗户。那瓶酒如今仍在他公寓的酒柜处站立。他从来不敢告诉他的朋友们,这瓶酒曾经被什么人碰过。

发布时间:2024/05/30 05:50:56

2024/05/30 Literary Prison 【230】午睡/列车/绿豆糕/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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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昏昏沉沉的、横跨数年的午睡。多年后维尔利特依然睡着,把时政报纸盖在脸上,假装午后会一直持续下去,这样似乎他便不必去做出什么真正能决定生活的抉择。他也许只是想要活着,又或者他其实害怕实打实地在此时此刻这样的国家中呼吸。修勒和维尔利特像是一对对照,很难说他们将会通向什么样的道路。不过,也可能我们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不说,只是因为我们也在午睡。

    2024/06/01 22:46:54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