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舞舞纸
评论: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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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医生
“我觉得你是好人。”
饼干酸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女孩眼中闪过一抹亮色,鼓起勇气,抬头与篝火对面的巨鸟四目相交。
“我当然是好人,我是一个医生,瘟疫医生。”
篝火的火焰把医生的脸庞照得通红,那是一张长着尖嘴的鸟脸。当然,瘟疫医生可不是鸟,他只是在全身黑色的罩袍上戴了一副鸟脸形状的面具。医生黑色圆帽的帽檐下,一双椭圆镜片拼成的圆眼里印照着女孩椭圆形的脸。镜片里的女孩又咬了一口手里的饼干,她把饼干掰成左右两瓣,用指甲扣了扣饼干的裂缝,一口将半片饼干塞进了嘴里。
“有妈妈的味道,这个饼干。我妈妈会往饼干里放橘子皮的粒。”
“在我们那很多人这样烤饼干。”
医生的声音在鸟嘴里打了个转,变成了回音缭绕的金属音,女孩分不清这个医生年纪多大,甚至分不清他是男是女,但她敏锐地发觉这句回答有半分的迟滞。
“医生知道我妈妈吗,她也是被黑鸟一样的医生带走的,在我很小时候。”
“瘟疫医生都是黑色的鸟,但黑色的鸟不一定是瘟疫医生。”
“一定是你们,我爸和我说妈妈病了,去了很远的地方,现在你们说我也病了,和我妈妈得了一样的病,还为我请了一样的医生,肯定是一样的。”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瘟疫医生,带走你妈妈的不是我。”
女孩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将剩下的半块饼干塞进嘴里,她不知该不该恨这块唤起了她对母亲的回忆的饼干,但还是尽量不去咀嚼,让饼干在嘴里化得痛苦些。
“我们得了什么病,能治好吗?”
女孩吃完饼干,休息时间也结束了。瘟疫医生将篝火浇灭,细细踩实营地的黑土,拽了拽与女孩手腕相连的铐链。女孩听话地起身,跟在了医生的身后,比起病人,她更像是一名囚犯。
“你染上了恶魔的瘟疫,这是一种传染病,你妈妈传给了你,如果不把你带走,你的病就会传给其他人。”
“但我很健康,没有发烧咳嗽,也没有起疹子。”
“这不是身体上的病,是心里的病,这是恶魔带来的疫病,会让人的心变坏。”
“但我没有变坏……”
“有人看到你将一只剥了皮的猫埋进土里,他们还在同一个地方挖出了数十具腐烂的动物尸体,你抽屉里有一只针线缝补过的活兔,还有满满一斗的草药和蚯蚓干……如果这些事情发生在人类的身上,你就是不折不扣的恶魔。”
“但它们不是人,而且它们都是一些,原本就受伤了的动物,我是在为他们缝补伤口,而且那只兔子,那只兔子是我在猎户手里买的,就算不是我,也肯定会有其他人那它烤了或者炖了吃,不管怎样,它都会死的……”
“人都是会死的,但这不代表我们可以提前夺取他们的生命,或者把他们当成娃娃缝补。”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为了好玩才这样做的,我是想学做医生,我爸爸是一名医生,他就是用针线缝合人们的伤口的,他用针线把裂开的大伤口缝起来,这样人们的伤就能治好了。”
“那是你父亲教你做这些的吗?”
“不,他不教我!”女孩避开医生椭圆形的鸟眼,“他不准女孩学医生,他只让我学裁缝,学厨娘,我只能在用作食材的兔子、山鸡上实验,还有橘子!我见过爸爸的学徒用橘子练习注射,我也会学着把针插进水果里!”
听到女孩的声音再次昂扬起来,瘟疫医生用他那毫无感情的空洞声音,及时地泼了一盆冷水。
“你没明白。做医生当然是好的,但是你根本不懂医生在做什么,你只是模仿医生看病的样子,以为自己在做一件好事,结果呢,你在院子里埋了这么多尸体,还不清楚结果是什么吗?我见过你床下的那只兔子,不得要领,你连为什么要用针线缝合伤口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你那只会徒增痛苦的针法了。”
“我……我不知道……”
女孩亢奋的声音瞬间焉了下去。
“兔子、猫和人类一样,受伤、痛苦的时候会抽搐、哀嚎,如果是一个好人,即使对方是动物,也能感受到相同或类似的痛苦,产生恻隐、怜悯之心,简单来说,就是为了它们不再痛苦——至少是为了自己不再感受到相同的痛苦——不再伤害它们。你在对它们做那些事的时候,就一次都没有‘痛’的感觉吗?”
“没……”
“那你就是个坏人,你已经被恶魔的瘟疫感染,心已经开始坏了。”
“不,不是的,我不知道,因为我知道被针刺、被开刀一定会很痛,所以我,我在那之前给那些动物吃了麻痹的草药!”
女孩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自己是个坏人,她的缝合、解剖绝不是为了行恶,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善举被人们解读为恶魔的行径。更重要的是,她现在因为这些曲解,被当成了瘟疫的承载者,而瘟疫这个词,只能让人想到灰暗或绝望的结果。
“你确实跟你父亲,模仿了很多。”
瘟疫医生的回答仍然没有情绪起伏,即使如此,女孩也能察觉到“模仿”这个字眼绝没有赞许之意。
“我,我如果变成了坏人,还能变回好人吗?如果我得了病,还能治好吗?”
女孩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的脚步开始打颤,但步伐稍微有点落后,自己手上绷直的铁链就会把自己向前牵引,她切实地感受到自己不是什么将被善待的病人,而是一个将上刑场的囚犯。
“你听说过猎巫吗,那些女巫得的就是恶魔病。”
“那你们会烧死我?或者淹死我?”
猎巫是每个孩子都听过的睡前故事,每个孩子都从小被教导,不可以去碰巫术或魔法。只要被怀疑沾了巫术,那就只有两种结局:第一种结局是被投入水里,如果没有浮起来就会在水里淹死;第二种结局是被投入水里,如果浮起来没有淹死,就会被判为魔女,在火刑架上被活活烧死。那还是女孩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妈妈给她讲的故事,结果没过多久,妈妈就因为染上瘟疫,被黑色的医生带走了。
瘟疫医生没有回答,只是头也不回地拽着女孩向前走。
“你们不是医生吗?医生不该治好病人?”
“你不是在做那些动物的医生吗,它们被你治好了吗?”
医生明明保持着原有的步伐,但女孩却觉得医生的脚步快得无法跟上,铐着手腕的手链条栓得她手腕生疼,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追着医生的身影,脚下一绊,摔倒在了土路上。
“要再休息一下吗?”
瘟疫医生停下脚步,椭圆的眼睛里印着女孩红肿的面庞。
女孩不愿再往前走了,她说她的脚崴了,走不了路了。
医生在女孩的脚踝上利落地一拧,女孩一声惨叫,便知道自己的骨头已经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医生仍为女孩搭建了临时的营地。他们走了一个下午,现在已经临近日落了。
女孩坐在一个圆圆的树墩上,眼泪汪汪地捂着被土地锤扁的鼻子。她想找机会逃跑,但她手上链着铐链,也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医生一直沿着一条土路前行,路的后面是将自己出卖给医生的村庄,路的前面是可怕的刑罚,而路的两边,是日落后一片漆黑的森林,虽然她经常在村边的森林抓兔子,但村子外的森林一直是她不敢涉足的地方。
医生打开他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盒饼干一只水袋递给女孩。饼干盒里是下午吃过的掺了橘子皮的饼干,女孩心里害怕,但久违的妈妈的味道,还是让她一块又一块地将饼干塞进了嘴里。
糖分让女孩的气息恢复了平稳。医生让她不要吃完,因为还有一半的路程要徒步行走。
“如果我不走呢?”
“我会把你绑在我的行李箱上,拖着走。我很有力气。”
“如果要我死,为什么要给我饼干吃呢?”
糖分不但让女孩的体力的得到了恢复,情绪稳定下来后,女孩的脑筋也清晰起来了。
“我们只剩一天的路程了吧,人就算几天不吃东西也不会死,你没有必要给一个快要死的人吃东西,而且还是这种甜甜的放了很多糖的好东西。”
医生不回答,但它的脸直直地对着女孩,现在换成他与女孩四目相对了。
“我还能活下来,而且我妈妈,就是得了病后还活下来的人!猎巫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你们管它叫病,也就是说,它已经是一种可以治的病了,你们治好了我妈妈,我妈妈把烤饼干的方法教给了你们,现在你带我去治病,我不但能被治好病,还能见到我妈妈对不对?”
医生的沉默就像一把行刑的钝刀,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女孩的骨肉上拉着锯。女孩觉得自己已经被这酷刑折磨了几千年几万年,甚至觉得对面的医生已经变成了一副黑色的鸟皮,里面的医生已经随着漫长的时间融化消逝了。
“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被带走吗?”
医生重新开口时,女孩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她茫然地摇摇头,之后才理解了医生的问题,“啊”地一声反应过来后,她才用力摇头,说自己知道妈妈也得了瘟疫病。
“你妈妈和你一样想做一个医生。她被带走前,刚杀了一个人。是一个怀孕六个月的妈妈,她想拿掉妈妈肚子里的孩子,但连着妈妈一起杀掉了。”
医生的声音仍不带任何感情,言简意赅地说着女孩从未听过的可怕的故事。
“她为什么要做这些?”
女孩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但这盆水没有让她瑟瑟发抖,反而让她的头脑变得清晰。就像人们说她以杀害小动物为乐一样,医生听信的并不是事情真正的样貌。她现在反而相信妈妈不是医生说的那样十恶不赦,她做这些事一定有她自己良善的理由。
“你说我妈妈也想做医生,这些人是她做医生时杀的吗?她就不会是想医治这些人,但是失败了吗?我爸爸也是一个医生,他也不是什么人都救得活的,你也是医生,就从来没有病人在你的病床上去世吗?”
黑色的医生没有回答,但女孩在篝火的噼啪声中,敏锐地捕捉到了铁罐里的一声嗤笑。
“我爸爸也做过那种为妈妈接生的手术。”女孩闭上眼睛,从记忆中取出了自己偷学父亲技艺时看到的一场场、一幕幕,“不是没有大着肚子的妈妈死在过他的病床上,不是没有不会啼哭的孩子从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你说的那种,想把孩子取出来,却连妈妈也一并死去的手术,在爸爸的病床上并不少见。你怎么就咬定我妈妈是变成了坏人?怎么就咬定她染上了会把人变坏的病?如果你们就这样觉得我妈妈生了病,要把我妈妈烧死或淹死,那你们才是染了病、一身黑的病人!”
愤怒消解了女孩的恐惧,她越说越激动,甚至站起身来,踩上树桩,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端坐在视野下方的医生,从一个卑微阶下囚变成了一个激昂控诉者。
但女孩近乎歇斯底里的指责并没坚持太久的,一口噎在气管的唾液让女孩高大的形象瞬间萎缩了下去,她蹲下身去咳嗽连连,医生也很贴心地,等到女孩咳完才缓缓出声。
“我说过,带走你妈妈的不是我。刚才我所说的,也只是你妈妈被带走的原因,就像你因为残杀动物被我带走一样。你都是做了人们看来是坏事的事,自然会被怀疑染上了让人变坏的病。”
“那只是别人这样认为,他们连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都没问过!而且同样的事,为什么我爸爸、我爸爸的学徒就没事?因为他们是医生?我们也想做医生啊,如果我可以做爸爸的学徒,就不会做这种乱七八糟的‘模仿’了!”
“我想你爸爸不会让你做他的学徒。因为你是个女孩。而且,在我们这一行还被称作‘猎巫’时,女性的医生、药师、产婆,是最容易被当成女巫的。每当她们的病床上出现尸体,她们就会受到指控,结局不是被烧死就是被淹死,就像你知道的那样。”
“那又怎样?就因为一个几百年前结束的迷信习俗,女孩们就永远不能成为医生了吗!”
“不,猎巫浪潮也不过是你爷爷时的事情,而且现在我们仍在四处收容、诊断、治疗。对你爸爸,不,应该说对你们的村庄来说,猎巫并不是太过遥远的事。”医生抬起头,看着双手握拳但双腿打颤的女孩,“你愿意相信你的妈妈不是坏人,那希望你也能相信你的爸爸没那么愚蠢、古板,你妈妈被带走也不过是五年前的事情,他当然会担心你步你妈妈的后尘。”
“但我就是想成为医生,女的想成为医生就是有病吗?”
女孩悲愤交加,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的眼眶滚落。医生没有正面回答女孩的问题,反用另一个问题结束了交谈。
“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你再想想你为什么要成为医生,再想想你所做的,这影响到我对你的诊断和处方。作为一名医生,我希望我的病人能够活着、健康。”
此后无论女孩再问什么,医生都不再说话,温暖的篝火前,女孩受不住徒步一天的劳累,慢慢眯起了眼睛。
女孩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医生绑在行李箱上拖着走了很远。因为前一晚不是很愉快的交谈,她产生了一个坏念头——就这样让医生把自己拖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吧,她不想动,也没有理由减轻医生的负担,她想使坏,但她很快意识到“使坏”是个“坏”念头,她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被让人变坏的病传染了,变得会使坏了。她一点也不想变成一个坏人,于是她在行李箱上挣扎起来,让医生把她放下。
他们并没有走太多路。
他们走到一棵巨大的枯树下时,医生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只鸟一样的哨子。他将哨子塞进鸟嘴,吹出了乌鸦的叫声。两只身躯比医生还要庞大的黑鸟从远处飞来,抓住了医生和女孩,他们被大鸟带到了云端,不一会儿,便飞到了一座繁荣热闹的都市。
大鸟将两人放在了一座白色的大房子前,一条穿过房子的人工河在院落中汇聚成了一个清澈的池子。
“这是我们的医院。”医生说。
他们要把我扔进池子,如果我在这淹死,我就没病,如果我浮了上来,我就是女巫——女孩胡思乱想着,不住地凑近平静的水面,想看看里面有没有沉浮着死者。
“昨天的问题,想清楚了吗?”医生问。
女孩收回伸长的脖子,她不想在这种草菅人命的医生面前露怯。
“如果你仍想做医生,可以先从识字开始。但没有我的许可,你不可以碰活的动物,当然,人更不可以。”
医生摘下他的鸟嘴面罩,女孩瞪大了眼睛,盯着这张无数出现在梦里的脸。
“妈……妈……”女孩机械地开合着嘴巴,仿佛刚刚新生的婴儿,重复着生命最初的发音。
“我承认你比同样年纪的小朋友聪明,但是你才八岁啊!你爸爸怎么可能教你做医生,就算你是男孩,也不可能现在就教啊!”
说完,一袭黑衣的医生抱起目瞪口呆的女儿,嘴里念叨着“过会要给你爸写信报平安”等,走进了巨大的白色医院。
出乎意料地是个温柔的故事,在蒙昧落后的时代能有这么一个医生组织和这样一位母亲。
结尾的揭露很有力,立刻让人回想起橘子皮味的饼干和一定要带着小女孩走、给她饼干吃的伏笔。
孩童时期天生的残忍已经被滥用于塑造变态系角色,小女孩表面上的动机和喂麻药的行为似乎在证明她并非这类角色,但我认为她为了成为医生就敢、就要、就已经做了那些模仿行为,已经可以被界定为“有病”了。
想到这,结局就同时具备了家人团聚和带小女孩到瘟疫医生大本营接受教育,两种意义上的合理性和必要性。是好的。
啊啊感觉像在坐过山车,女孩和瘟疫医生的对话看得人心头一直缩紧,作者简洁利落的叙事更能显出节奏把控的厉害,心理层面上肉眼可见的节节推进。第一遍是从小女孩视角来读的,不免觉得医生有些不近人情,既然本意是帮助女孩治疗,又作为女孩子的母亲,为什么在路上要这么对待自己的女儿?况且女儿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只是个孩子啊.jpg,但从客观角度再看几遍,对一个不知内情的陌生人来说,小孩的所作所为着实惊悚,在那样的村子里招来流言蜚语甚至只能算小事,小孩有自己的想法,但正处在最无知无畏的年纪,缺少引导和常识性的教育,也难怪不止是医生,作为长辈更需要予以规劝,最后久违的happy ending,或许也是对无数埋葬在历史里的生命的一种慰藉。
代发匿名读者的评论:
在意料之外的惊喜转折!即使全文都有埋下伏笔,例如妈妈会做的掺了橘子皮的饼干,但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意外和感动,对于有个性的年幼孩童所表现的“异常”,等待她的不是“审判”,而是“教导”,这种结局一扫前文略显忧郁的氛围。以及将瘟疫医生与旧时代的女性医者相结合这一点非常的有趣,一个被认为与死亡和瘟疫相随的形象,一个被时代局限视为异端惨遭猎巫的群体,共同点都是进步的本质被愚昧所误解、被扭曲,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会勇敢地站出来,去做、去成为,不由地联想到现况,现代医学能够推动到如今这般,性别不再成为科学的桎梏,实在伟大。
感谢老师!就像临老师说的,小时候虐待动物往往是变态鲨人狂类角色的标配,在写的时候有考虑利用虐猫、女性两重身份标签让读者的判断产生矛盾,能有人从不同视角来看待这个故事真是太好了!
写这个的时候参考了中世纪的猎巫活动和黑死病医生,在猎巫的背景下,虐待动物=鲨人狂的公式非常容易成立,如果把这种变态视为一种疾病,那把被指控的女巫交给医生来处理那应该也挺合理吧(?)对没有治愈能力的人们来说,面对瘟疫,直接隔离、扑杀感染源是最有效的做法,但对医生来说,有了治愈这条新的选择,大概是这样的感觉……
最近补完了韩剧《大长今》,也是讲女性在医学领域的成就和困难的,非常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