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31【水底】土耳其进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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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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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的台阶只有三级。那只对礼物来看可说巨大的包裹包扎时选用前几天的报纸与泛毛的细麻绳,因为他知道对方喜欢粗糙扎起的礼物,如选用闪亮的锡纸与树莓印花的包装则会被虚情假意地谴责过于庄重。他在门前站定了,用两根手指的指节敲开门。开门的是女仆或者奶娘,他向来认不全其他人家中的非家庭成员。

“您好,女士。”

“海因里希先生!来客人了。”

“维尔利特!您来早了。这还有四十分钟才开始。”

“我刚从礼品店里回来——路过您家。想着比起先赶回家去再准时抵达,还是直接停在您家门口的好,省得一些油钱。”

“我没想到会有人来这么早!你去给他上杯茶吧。”

“好的。”

“您怎么带了这么大的包裹?”

“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不过我想她会喜欢的。这个该放哪儿?”

“放在那头的茶几上。外套挂在这里。”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上校,您这样会吓着我。”

“不过是尽东道主之谊罢了。我宁愿您叫我海因里希,别叫我上校。那样显得太生疏。我不想让米娅小小年纪就学会用她父亲的官职压人一头。”

“悉听尊便,海因里希先生。”

“茶来了。”

“您要加方糖吗?”

“不用,这样就好。您家里的装修不错。”

“这壁纸是阿妮塔亲自选的!”

深绿色,其上点缀细小的水仙花。

“夫人应该非常喜欢花。我能在这儿随便走走吗?”

“请随意。她听到您夸她的品味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张相片是什么时候的?”

“一九三三!现在大家的变化都太大了。拍这张相片的时候米娅还很小,她一看见照相机就会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前几周还问过她,可是她说不记得这件事情。”

“您看起来同八年前一模一样。”

“您没必要这样说。”

“不,我是真心的。另外,孩子们或许就这样……一惊一乍的,奇怪得很。我小时候也会这样:很小的时候我总怕水。但是长大一些之后我就喜欢上水了,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还因为整日暴晒而晒脱过一层皮,虽说现在不大能看出来。”

“别说筛脱一层皮了,您看上去压根不像是上过前线的人。不过您说得对,孩子们就是一惊一乍的……把这件事惦记了八年,我也真够奇怪。”

“喔,这儿有个手风琴。是您还是您夫人喜欢?”

“我们都喜欢。你瞧,这上头还有希姆莱的木刻签名。我花钱请人在他的笔迹上刻下来的。”

“真有面子!”

“侥幸罢了,没想过他能同意。我还怕我说错两句话就要被绞死了呢。”

“怎么会。您可是战功累累。令千金也喜欢音乐吗?”

“她继承她妈妈,喜欢唱歌儿。当然她也会拉手风琴,只不过这一把太重了,她现在还举不起来。”

“那我送的礼物她肯定喜欢。”

“是个什么?”

“是个惊喜,海因里希先生。”

“您真狡猾。”

“说到这儿,令千金现在在哪儿呢?”

“啊,她在房间里。她正发脾气呢,因为我们不许她去公园里玩。我跟她说:‘亲爱的,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得准备你的生日派对,有很多人会来的!’随后她就钻进房间里去,再也不出来了。不过她肯定呆不了太久,她外婆托人带来两只野兔,她现在还不知道呢。”

“她喜欢小动物?”

“是啊。她已经有一只猫,一条狗,两只鹦鹉和一匹温血马了,这些都养在乡下,因为这栋房子没有这么大空间让她养小动物。现在又有两只野兔,过几天应该也得带到乡下去。它们就在这儿呢……闻闻它们身上的臭味!”

两只欧洲野兔关在笼子里,铁丝系住它们的后腿。笼内垫着一层厚厚的干草,在草叶清香的同时散发出野兽的骚臭。它们有一双极大的褐色眼睛,眼球向外突出。

“女孩儿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兔子呢?我宁愿她外婆给她带来两只白色的小兔,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写的,那样又白又漂亮的兔子。”

“说不定她也会喜欢这两只呢。”

“或许吧!不过她肯定会感兴趣,这倒是真的。”

一阵遥远的发动机的轰鸣在他们头顶旋转。

“希望不要炸在我们头上。最近轰炸很频繁。”

“至少别是今天,我可不希望我女儿生日时出现惨事儿。如果这轰炸再持续一段时间,我就得把阿妮塔和米娅带到乡下去了。”

“至少在乡下她们还有小马儿。”

“那匹马叫海德威。她只比米娅小两岁。”

“前几天三条街外发生了轰炸,我最爱去的一家甜品店被炸毁了。虽然他们现在做的东西也没什么甜品可言。”

“维尔利特,拜托,别在今天说这些事儿。”

“抱歉!我在前线呆得太久了,过两天还得回去,对这些事情很敏感。”

“我能理解,只不过偶尔我们也得放松一下。公园又有音乐会了,你可以去看看,似乎是党卫队组织的……我不知道他们那儿还能找到会乐器的人。”

“谢谢您的建议,我会去看的。”

“海尔加将唱片机打开了。”

“海因里希先生!”

“失陪一下,又有人来了,我得去看看。”

“没关系,我就站在这儿。您不用来管我了。”

海因里希上校带着笑容走下楼。维尔利特端着茶杯站在茶几边,他随后将茶杯放下,同来人握手。没人身穿军装,他看不见军衔,只得将这位陌生人当自己的上司对待。唱片机声音并不大,不过室内关着门窗,《土耳其进行曲》的音调总在交谈声中若隐若现。没人再听见发动机的声响,他们早已走远了。新来的客人比维尔利特更加健谈,于是他背着手站在旁边陪笑脸,回音让屋内的所有声响如同深水之中一般混沌。

“他怎么搞到希姆莱签名的?”

维尔利特站在乐队前。后者演奏他听不明白的古典乐。他喜欢听爵士。他自言自语的声音被音乐盖过。

“真羡慕他女儿,过得像个公主。也不需要看报纸。不知道自己头顶正迎来一场飓风。”

“下雨了,先生。”

有人在他头顶撑开一把伞。

“什么?”

“下雨了。”

“噢,谢谢你。我没发现下雨了。嗯……我已经习惯淋雨很久了。”

“您抽烟的习惯很奇怪,在哪儿学的?”

“这个吗?我在前线呆过很久。”

“您是战争英雄!”

“我不是。我是指挥官。有许多人说指挥官不用冲锋陷阵呢。”

“在我看来都一样,先生。您就是战争英雄。战争胜利的时候会有不少人给您送花的——相信我就是其中一个。不过到那会儿,您说不定已经忘了我。”

“我不会的,因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维尔利特上下扫视这位陌生人。

“您其实可以不用给我撑伞,我只是出来抽根烟,马上就要回去了。况且,我真的习惯了淋雨。这雨也不算大。”

“我还是给您撑着吧,就算是我一厢情愿。”

“好吧。”

“您在前线经常淋雨?”

“不……您问这个干什么?”

“没人派我来,先生。我只是……您知道的,有您这样的人在前线为我们战斗,我感到很自豪。情不自禁地就想多说些话,请您原谅。”

“不是在前线,是在我小时候。我家乡临着一条河。非常大的河,港口边常年停船,我们会到河边去。逃课,随后在河里游泳。如果学监没找到我们,我们可以玩一整天。但偶尔会下雨……淅淅沥沥,或者暴风雨。应该能想象那样大的雨珠打在脸上、肩膀上、背上,几乎砸出坑来。”

“那之后呢?”

“因为不想回去,我们就一直呆在河边。反正向前向后都是湿淋淋。”

“听上去是非常有趣的经历。小孩儿就会这样……我有些羡慕您。”

“羡慕什么?”

“您这些经历!就像一个真正活过的人一样。听上去很浪漫,我很喜欢。我也希望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有这些经历……我想我会珍惜一辈子。”

“您喜欢看黑塞?”

陌生人愣了一下,摇头。

“就当我没说吧。但事实上我并不喜欢被雨浇个浑身湿透的感觉,你会连眼睛都睁不开,水流进你的耳朵。”

维尔利特转向陌生人。

“每次回想起来,我都会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逃课,为什么要在河边被雨淋湿。雨点敲在身上其实很疼。你的同伴还会将你按到水下去。你有被人按进水下过吗?水面之下令人诡异,你能听见模糊的雷鸣。而如果你头抬得恰到好处,能在空气中听见第二次雷声。”

“可我认为这很浪漫。就像我们现在,站在这儿,雨点淅淅沥沥,面前是古典乐。这也很浪漫,你不觉得吗?”

“这很浪漫吗?方才我在上校的家里听见一次空中发动机的轰鸣,而等我走出来抽烟时,我听见了第二次。我不觉得站在一处随时可能被轰炸的地方十分浪漫——好了,我不该说这些。就当没听过吧。”

烟已经熄了,维尔利特皱紧眉头。

“过段时间你应该到乡下去,最近轰炸很频繁。我还带等你为我送花。”

“谢谢您,我会的。”

“算了,别听我说的——我只是心情不好。你想怎么觉得就怎么觉得吧。两天后我要回前线去,慕尼黑平静得令人神经紧张。”

“没关系,指挥官,我不会介意。事实上,您说什么都行——”

“不,你该生气才是!一个陌生人,自称是前线的指挥官,还絮絮叨叨地向你灌输了一通这样那样的话,你怎么能原谅他?如果我说我其实不是指挥官呢?就是个普通人,像你一样来这儿看音乐会?”

对方显得不知所措。

“唉!忘了我吧。都是我的错。”

他走上三级台阶,回海因里希上校的家里去。

“维尔利特!你回来了。米娅,快跟他说谢谢。”

“谢谢您,少尉。”

“不用谢我。这是你应得的,小姑娘。”

“我们都在等你。阿妮塔刚教会她一首歌,一首非常不错的奥地利民谣——把窗关上,外头下雨了。”

粗糙包装的礼物果然大受对方赞扬,他接受了三句来自上校的夸奖,全部有关节俭与实用,并且充满雅利安的优秀品质。留声机被用人关上,这样来客便能听见海因里希小姐弹奏他赠予的木吉他。只有十岁,她两侧耳后的细麻花辫被扎成一圈,孩童的声音清脆地钻过所有来客的耳膜。维尔利特面带微笑,期盼这次聚会尽快结束。

发布时间:2024/06/30 20:19:02

2024/06/30 Literary Prison 【231】小意外/清醒梦/水底/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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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烟落 :

    写得真好!人物依次入场,刻画得鲜明又生动。主镜头停在维尔利特身上,他是一个被刻下战争烙印的人,从许多角度描写了战争带给他的刻痕,与之相比,上校显得更置身事外,而陌生人则有一种未曾经历的天真。战争的主线贯穿全文,每个人的立场经历不同,看待这正在发生的一切的视角也不同。结尾落在儿童身上,她过生日,或许对未来有无限期待,然而头顶有战机轰鸣,是达摩克利斯剑的阴影。

    2024/07/01 10:48:40 回复
  • 橙子 :

    这篇小故事像是写给知道一定会战败的人的。小动物里的野兔会让我联想到两种可能性,一种是野兔害怕得要命,眼球因此凸出;另一种则是源于它的牙齿缺乏草梗的摩擦,过长的牙齿即将刺破鼻管,把眼球全部顶出来,无论是哪种,野兔都很难活得长久。虽然艾里可能并没有想要这么处理这两只兔子,但我想,两只被铁丝束缚住双腿的带着一点神话色彩的生物,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似乎都是一种捉襟见肘的困兽般的隐喻。一切都在粉饰太平。简朴包装的礼物也很耐人寻味。音乐。音乐在战争中本就是奢侈的东西,谈论小马、孩子对摄像机的恐惧,这些也都无比奢侈,而这一切却都得裹在简朴的事物里,裹在语焉不详的报纸里,就好像一切都不会“变得更差”。那么,明天会更好吗?维尔利特倾听着这一切,似乎在期待着泡沫的破碎。

    2024/07/01 22:46:45 回复